第20章【VIP】(2 / 2)

自然,对这一幕,一个个也晓得闭紧嘴巴。俱是被叮嘱过、绝不可说漏身份的,都是些机敏的,自不会露出破绽。

裴昭换了身佛青色忍冬纹袍子,正拨弄着瓶内疏落的梅枝,他辨出脚步声,含笑道:“宁宁来了。”

然而听到脚步声却未曾近,反而是遥遥的传来声音:“你等等。”

好 一会儿了,终于过来。

日轮西坠,已然天暮,缠枝烛台烁烁,鎏金溢彩,正照出前来小郎君明秀模样,裴昭见他虽仍着绛色,却透着一种软和的轻暖来。一时间,哪里不明白?想必是害怕将外面的冷气带了来,于是先熏热了衣裳。

而宁离自己……

雪天策马,疾驰迅捷,自是不惧严寒冷风的。

他心中有些触动,欲要说些什么,终是没有出口。

只见得宁离手中提着一只不大的竹篮,里面彷佛放着些果子,圆盘盘,红通通。

于是垂落目光下去:“宁宁是送与我的么?”

宁离不妨他已经发现,唇角翘起来,轻快的道:“从建初寺里得来的柿子,这江东第一名寺的果子,想必定然灵验……行之,柿柿如意呀。”。

他将竹篮里的柿子取出来,瞧着甚是圆|润|饱|满的两个,蒂头贴了大红的花纸,一瞧就十分红火喜庆。

伴随着活泼泼的声音:“呶,我挑的最好看的两个!”

裴昭含笑道:“丰硕圆厚,的确好看,还要谢过宁宁。”

宁离被他这样夸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将竹篮递去。张鹤邻取了莲花木盘来,两只柿子俱放进去,将将正好。

两人一并到了桌前,三声击掌罢,侍从将菜肴、汤饮布上,一桌琳琅。

裴昭温声道:“宁宁,今日腊八,想来你应当已经用过腊八粥了,是以备下了另一道腊八豆腐,你尝尝,可还喜欢?”

那豆腐外表金黄,内里绵白,入口些微咸香,渐渐的又尝出些甜味来。

这却是建邺周遭、滁州那片常见的,宁离从前并不曾吃过,很有些新鲜。

侍从盛了汤,分在碗中,上好的松蕈并老鸡炖的,香气浓郁,一口下去,便热了肚腑。

两人一贯随意,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裴昭道:“宁宁去建初寺看了些什么?”

宁离“唔”了声:“其实先去了封崇寺。七宝五味粥是在封崇寺里尝的,后来去建初寺,吃了素斋,还看了壁画。”

裴昭略一回忆,便是点头:“建初寺的壁画,确然不错。”

“是呢!”宁离眉眼飞扬,“我还在墙上看见了我阿耶!”

裴昭初是一愣,旋即忆起,询问道:“可是《春归建初图》?”

“对呀!”

“那其实是当年西蕃大败后,元熙帝龙心大悦,令人画在建初寺照壁上的,其中还有一桩渊源。”裴昭徐徐道,“……你如今所见的建初寺画壁,其实是照本摹画,真正的那卷却是画圣弟子吴彦之所作。”

元熙十九年,西蕃不自量力,最终铩羽而归。佛理、兵法、武道皆败,输的个干干净净,而大雍应下战书的三位人物,自然是风头无两。

年轻的画圣弟子吴彦之当时也曾亲眼观此盛会,心中激动,归家之后,挥毫泼墨,便画了那一长卷,名为《春归建初图》。

“原本如今正藏在宫中,你若是喜欢……”裴昭忽的停下。

“……行之?”

裴昭险些要说漏了嘴,他本想是与宁离说,若是宁离喜欢,他便令人从宫中内库里取出来。但以他如今示人的身份,如何做得了这件事?

一时间只是微顿,面色仍旧如常:“……我想想法子,看能否借来。”

他本以为宁离会欣然应允,没想着宁离却摇了摇头:“那便不必了。”彷佛真不在意似的。

“当真?”

“自是当真。”

宁离答的轻快,眼珠却轻轻地转着,裴昭望着他这般狡黠模样,心道,自己怎么听着不信呢?但宁离已经这般说了,他自然不会再问一遍,于是转了话题:“还看了些什么?”

宁离忖着,还遇见了魏王那个假模假样披着画皮的,当下“哼”了一声:“还遇见了一个糟烦的人。”

当下就将法华阁里遇见的事情说了一番,很是有些不快的:“……他当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么?我刚刚进阁里,就知道他安排了人在偷听了呢!”

裴昭心中已有恙怒,面上却并不显露:“他也是个蠢的,以后你不必理他。”

宁离很是快活的说:“我两粒花生米把他识破了,当即就拂袖而去了呢!”。

魏王那个脂粉|腻出的画皮,宁离着实是没有什么好说。

此时此刻,他坐在案前,却不由得想起了曾经听过的一个词,依稀叫做“鱼目混珠”。

魏王在他的眼里,的确和死鱼眼珠子没什么区别,而他心里,能够称得上是明珠的……

宁离目光将裴昭望着,不觉间竟出了神。

裴昭生的一副极是清峻的容颜,修眉端鼻,嘴唇微薄。那弧度其实是稍稍嫌些淩厉的,然而目光淙淙温和,却软化了那一般生冷勿近的气息,反倒是教人观之可亲。

神秀清冽,端雅雍华。那是两股有些矛盾的气质,偏偏在裴昭身上,奇异的融合在了一处,并不觉得突兀。

若有画中人,本应如此容止。

他两道目光又明又亮,凝若实质,这般将人望着,裴昭哪里能感觉不到?

饶是裴昭自幼沉着从容,此刻也不由得略略不自在,所幸并未曾表露出来。

“……宁宁?”微微疑惑的语气。

宁离一时被唤,脱口而出:“行之,你生的真好看,当真是秀色可餐。”。

张鹤邻侍立在侧,断断没有想到宁离竟会有如此惊人之语,一时间,魂险些都要被吓了出来。

裴昭平生并不喜欢人谈论容貌皮相,宁离此言,着实是有些犯忌讳。他只怕裴昭勃然生怒,一时间惴惴的,正想着要不要拼着自己这把老骨头,说些话来描补一二,耳边忽的听到了一声笑。

从喉中逸出,微微喑着,却并没有什么动怒的意思。

反倒是有些揶揄:“是么,既如此,怎么没见得你多吃一些?”。

宁离想着什么便直接说了,话音落下,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妥。

还想着要找个些什么话,来好生解释一二呢,勿要让行之觉得被冒犯了呢,却没想着的,听到的是打趣。

……行之好像并不生气呢。宁离模模糊糊的想。

“是秀色可餐,不是教我佐着秀色下饭呀。”他小声的说道。

裴昭淡淡的说:“魏王人虽庸碌,但若论容貌风仪,向来都是为建邺称赞的,你方才的话,其实有失偏颇。”

宁离立刻道:“那是因为他们不识得行之。”

裴昭不禁将他望着,一时间莞尔。

宁离不假思索道:“若行之也在外行走,那他们必然就会知晓,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风仪出众、天质自然了。”

裴昭当真是失笑,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小郎君啊,年纪还幼,生机烈烈,勇气勃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半点儿也不加思考,半分也不顾后果。

信誓旦旦,言语琅琅。

裴昭心道,那不过是如今,并不知晓他身份罢了。

倘若假象戳破,宁离识得他身份,那还会像今日这般说话么?

京中畏他、惧他、恨他的人无数。

裴昭一贯泰然处之,笑而置之,然而如今,却生出了一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滋味。

这个问题不能念,更不能想,只要想起,心中就有些隐隐的作痛。裴昭暂且抛到了脑后不谈,总归如今,还没有捅破的罢,便就这么维持下去了,又何妨呢……。

莲花木盘里两只柿子,丰硕圆厚,并着披撒的花纸,颜色红火,甚是讨喜。

裴昭目光掠过去,吩咐道:“教魏王下去反省,他既喜欢论佛理,就教他抄一百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再出来。”

张鹤邻心知魏王这是触了个大霉头,自去领下不提。

帘外有人进来,一身玄色劲装,正是萧九龄。

裴昭拨弄着柿蒂上的花纸:“查明了么?”

萧九龄道:“那支铁勒商队共有二十六人,其中有二十五人,已经悉数抓来,还有一人,如今在外,不知下落。据商队所言,冬至那日后,人便寻不见了……”

少了的那人,便只能是在水底潜伏之人。

裴昭微微沉吟:“我记得铁勒应当并无大宗师。”

“是。”萧九龄点头,“但听闻关外异域,都有些秘术,可以强行提高自己的修为,若本为‘入微’境界,可以短暂的提升至‘无妄’。铁勒虽无大宗师,但若是使用秘术,强行提升至大宗师境界,也并非无可能。”

“……只是这一般法门,会有极大的后遗症,事后会遭到极其严重的反噬,甚至有可能危及生命。是以若非万不得已,甚少有人使用这般秘法。”

京畿戒备森严,而铁勒人样貌与大雍有异,若无通关文牒,决计难以逃出去。

却不知如今,是在哪里藏着的呢?

必无可能独自藏匿,定然是有外人相助,而那暗中帮忙之人……

萧九龄迟疑道:“可要去大安宫搜索一番?”

如今思来想去,能够将人藏住的,也只有大安宫那位了。那却是裴昭的亲父,仁寿十四年退位的上皇。

当今天下,忠孝乃是纲常,就如同现下御极的正是裴昭,但对上了上皇,说不得也还有些束手束脚。若真要查,必定不能大张旗鼓的做,要如何查,也得好好斟酌。

“不必。”裴昭淡淡道,“既然敢做,里面的首尾,大多便已经收拾干净了,没有必要。”

究竟会与何人对上,裴昭心如明镜。一时间,唇边不觉扯出一分轻嘲。

本也知道这引蛇出洞会引出些什么来,理应如此,可心中为何还有些不是滋味?。

他已决断,萧九龄当下称是。

却听裴昭轻描淡写:“余的人都处置了罢,送到铁勒去,铁勒王自然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