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前铜铃随风而动。
先前他与杨青鲤四处闲逛时,却是没走到这一处来的。
“便是此处么?”
“正是。”侍从答道,“世子请随奴婢来,我家殿下正在等您。”
待得宁离踏入法华阁,便见得那案前,正有一位锦衣玉带的年轻郎君抚琴,从宁离所在处看去,正可见半边光洁昳丽的侧脸。
琴音叮咚,清脆悦耳。
此时天光寥落,浮云舒卷,日影倾斜。影廓深处里竟有些熟悉的地方,宁离险些脱口而出,然而内心深处,总归是觉著有些不谐之处。恰此时,那郎君回眸,宁离微怔,先前那点子冲动,顿时间烟消云散下来。
案前那人,桃花眼,削薄唇,生的是一副风|流昳丽的样貌,如果不细看,眉眼间竟然有几分肖似裴昭,像是年轻了些岁数的模样。
但裴昭萧疏轩朗,神姿高妙,眼前这人,虽有几分相似,却是溜|光|水|滑,粉|腻|腻堆作的一团,虽然也是一张教人惊叹的美丽皮囊,可终归是差得远了。
宁离说不得就有些失望,连寒暄的心思也要没有。
“月露知音,原来今日才逢知音。”那年轻郎君低低叹着,“或许是知世子将至,我竟也能弹出此曲。”
他似乎是在等宁离接话的,奈何宁离没什么心思与他敷衍,于是这阁内,一时间竟沉寂。
那年轻郎君也不以为意:“世子以为此曲如何?”
宁离敷衍道:“甚好。”
“好在何处?”
“又响又亮,甚好甚好。”
年轻郎君指尖按在琴上,险些滑了个音,目光转过,心中轻哂,便离了七弦琴,掌着手中描金扇,彷佛有些惊喜的笑:“百闻不如一见,宁世子,我已经听闻你许久了,今日可算是将你见到了。”
那目光宁离不喜欢,那笑容也使得他犯嘀咕。
他心道知音,什么知音?这才见了一面,哪来如此感慨。宁离都有些想要掉头离开,没见过也就罢了,见着贗品、又听这不着四六的话更难受。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笑意盈盈的,他还不至于无礼成这样。
当下点头入座,裴晵差人奉上了雨花茶。
茶香清幽,白雾袅袅,宁离微微沾了唇,便放下了。他不必细尝,也知道这茶叶有多苦涩。
裴晵含笑道:“世子今日也来建初寺上香么?”
宁离“唔”了一声:“不过随意逛逛罢了。”
裴晵闻言,便笑道:“建初寺名冠江东,风景秀丽,香火旺盛。世子今日选了这里,却是选对了……还有一桩,建初寺不仅佛法昌盛,寺内的素斋也是一绝,我早已经令人备下了,不知世子可愿赏光?”
若换个时候,宁离指不定会答应的,但是今日却十分不巧。
宁离道:“我已经用过了。”
裴晵原本是想要借此与他拉近关系,毕竟听闻这位宁王世子好享乐,贪图口腹之欲,却没想到竟然走空,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但面上却是不显,仍旧笑道:“倒是我慢了一步,不知道世子觉着如何?”
“与封崇寺各有千秋。”
裴晵长袖善舞,虽然宁离的话并不多,但是他想要教一个人觉得如沐春风,也十分容易。只是如今各种说来,却觉得这位宁王世子有些兴致缺缺,彷佛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似的,倒似是神游天外。
他本想先以琴曲结交,未想这世子粗疏,不通音律。转念又以佛理试探,不过瞧着,竟似也半点不通。平日里在家中都学了些什么,宁王就将世子养成这样?
怕不是会的只有斗鸡走狗,声色犬马罢?
裴晵心中轻笑了一声,不免有些看轻。如此,换一种手段便是了。
于是唇边笑容愈发风流体贴,告了一声惭愧:“我方才说得兴起,倒是有些没有注意,世子也是好耐心,还听我絮叨这些佛理。”
宁离点点头:“我平日不看这些。”
想起自己这些日子听到传闻,裴晵笑意吟吟:“那杂耍把戏呢?或者话本故事,近日听闻有一遭新的本子,彷佛是讲屈子投江故事。世子若是想看,我也愿作陪同。”
他见宁离仍是没有什么意动,心中微微沉吟,这取乐之事也不为所动,且神情略有恍惚,难不成是心中有所忧虑?
而能教宁离忧虑的那件……
裴晵便收起了笑容,转做了忧心关切模样:“世子可是在为前途担忧?”
宁离微微一愣。
裴晵见他神色,心道有戏,于是愈发温和:“我听说陛下至今不曾召见你。若是世子信我,我在陛下面前,也还有几分薄面,可为世子言说一二。待得来年开春,或许能令世子去奉辰卫当值。”
他自觉已经切中了要紧处,能够教宁离心忧的,也只有这一桩。由此入手,说不得就可以与宁离结下份善缘。
然而宁离却迟迟的,没有说话,好一会了,终于道:“魏王殿下,我也想问一件事。”
裴晵将他望着:“什么事?”
宁离拨弄着手里的瓷盏:“从前我与你并没有见过的是罢。”
“缘悭一面,总算今日得见。”裴晵含笑,“但若说从前,的确不曾。”
宁离并不去看他笑容,问道:“既然没见过,方才在寺里,你是怎么把我认出来的呢?”
裴晵笑容顿时一滞。
他自然有他的缘由,但是那一番缘由,却是不能为宁离所知的。
裴晵心念电转,旋即又笑道:“你大概不知道,你身边那个胡人侍卫,已经是十分有名的了,我方才认出来那个侍卫,便知晓你也在此,因此使人来请你的。”
这却是不假,驿站里那冲突已经传遍,虽然隐约间已经演变成了各种各样的版本,但是像裴晵这样的宗室子弟,探听清其中有个胡人侍卫,大败了时家,也是不难的……
宁离心想,这骗鬼呢?他看上去那么好忽悠的么……
他从禅房里出来,本是想看《春归建初图》那一处的廊檐画壁,根本就没有教陵光跟随。陵光是后面才来寻他的,就在那侍从来之前,先前陵光根本不在,这魏王从哪里去见的胡人侍卫?
“好罢。”宁离点头,也不拆穿,又道,“那我还有一问。”
裴晵心中略略的不安,但仍旧带着笑道:“世子请说,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宁离道:“殿下既然请了我来,却布置了人在暗处,敢问这听墙角的事,是否是君子所为?”。
沈从询原本藏身在画像暗室里,闻言顿时大惊,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发现。然而他分明记得,宁离自从进入这法华阁后,也没有四处打量,只不过随意扫了一眼罢了。
怕是拿来诈人的,只盼着殿下机敏,不要被他唬住……
沈从询如此想着,果不其然,便听着裴晵些微讶异的声音:“什么,暗处竟然有人么?是不是隔壁的香客……”
却见宁离随手自桌上拈起了两粒花生。
“嗤嗤”破空声音过了,沈从询只见得两道黑影急速飞来,刹那间,原本用以暗中窥视的孔洞,已经彻底瞧不见阁内的景象,竟是被彻底堵死。
而裴晵面色发僵,死死地捏着描金扇子回头。
适才那两粒花生擦着他的耳朵过去了,他险些以为是打在自己身上的,直到此刻才发觉,落点竟然在自己身后。
但见得壁上原本一副描金彩绘的佛像图,却被两粒花生破坏,佛陀的眼睛是两处凸|起,瞧着可笑且滑稽。
裴晵却笑不出来,甚至面色都微微变了。
只因为那画像正是机扩所在,而那两粒花生的落处,正是暗室与此处相连的孔窍。
“既如此,殿下就与隔壁那香客吃素斋罢。”宁离弹掉了指尖的花生酥衣,懒懒道,“……我就不打扰了。”
19.3.
宁离拍了拍手,飘然离去,并不去管身后的裴晵究竟是什么神情。
他心中觉着好没有意思,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可同为裴氏,却能生出百样的人。
也不知行之今日在做什么。
这样念着时,下楼时却见得熟悉的身影,杨青鲤已经赶到法华阁来了,见得他来,拍了拍胸口,彷佛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宁离顿时笑起来:“青鲤,你这样子,倒像是我去闯了龙潭虎xue一样。”
杨青鲤道:“虽然不是龙潭虎xue,但其实也相去不远……你听我说,魏王这个人,你千万不要与他深交。”
宁离扬眸:“怎么说?”
杨青鲤示意他过来,一同去了林中僻静处,眼见着四周无人,悄声道:“这位魏王殿下,虽然是陛下的幼弟,却并非同胞。而他真正的同母兄长,却与陛下很有一番龃龉。”
宁离虽然来之前也被念叨了一番,但委实是没有上心,见杨青鲤十分小心谨慎,于是也放轻了声音:“他兄长是哪个?……韩王?齐王?陈王?”
“被流放的那个,他生母是小时后,与和你打架的那个时宴暮,把小时后喊作姑姑,他们其实是一家的。”
“难怪……”宁离恍然大悟,他就说这魏王请他做什么呢?结果是见家里人被打了,来他这里找场子了?
“切记。”杨青鲤悄声道,“他虽然看着风光,但是都悬于陛下一念之间。只要陛下什么时候想起来齐王做的好事,说不定就令他滚出建邺。”
宁离点头:“明白,明白,你不用说,我知道的……外地来的质子,不要与京中的亲王相交,这是大忌。”
唔?
杨青鲤没有想到,宁离居然这样清楚,轻轻地“咦”了一声,道:“我都不知道,你还有如此通透的时候。”
“我什么时候不通透了?”宁离哼了一声,他从来都明白的很的,好罢!。
宁离心想,他看过的话本子,没有一千,也有八|九百,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涉及,像这种帝王之家、宫闱秘事的,当然没错过。
像魏王这种,他在话本里都见得多了,披着个画皮,假意温和来骗人的……当真以为能把他哄住么?!
只不过乍一见面时,被那侧脸迷惑,当真看清时,只觉得浑浊不堪。
“他说什么要请我听话本子。”宁离哼道:“我听话本子,是真的在听故事……但他听话本,指不定心里在谋划着什么事情呢!”
况且……
“他居然还派了人在墙后面藏着偷听,我问他他还不认!”
杨青鲤大惊:“啊?魏王居然做出这种事。”
可不是么!
宁离重重点头。
他其实也不是不能平平和和的应下去,虽然裴晵说话十分不入他耳朵,但是那张脸,只论皮相,还是稍稍有些可看之处。可裴晵竟然还安排了人在暗处偷听,那就犯了宁离的忌讳了。
有什么是不能光明磊落说的呢?
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
他郑重叮嘱道:“青鲤,你也不要和他深交,我看他这个人……是一肚子的阴谋诡计。”
杨青鲤心有戚戚。
他虽然已经见过魏王,但也不过是谋面罢了,想不出来魏王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
宁离感叹道:“同样是宗室子弟,说起来他还是亲王呢,比行之不知道差到哪里去了。”
杨青鲤微微疑惑:“……行之?”
宁离本是心中想着的,没意识到自己念了出来,“唔”了一声:“是我入京后结识的一位好友,也是裴氏宗亲。”
杨青鲤离开叙州前,曾经被勒令着背了一番裴家的谱系,近支些的都有印象,不记得里面有哪一个,名唤做“行之”。
看来的确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远房了……
说到底,其实只要不涉及齐王、韩王、陈王,在京中随便宁离怎么交朋友,都没有关系。
杨青鲤本来觉着宁离性子天真,大抵不明白这些,害怕宁离吃亏。但再一想,宁离既然都明白魏王不能深交,想必心中其实有一杆秤的,只不过未曾显露罢了。
但还是小心些为好。
“不过。”他道,“你那位行之,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