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少卿?”太平公主好奇地重复了一句。
李重俊颔首笑道:“不错,朕应洛卿之请,任命褚夫人为鸿胪寺少卿,专典邦国外交,情报往来。此次金城出嫁的典仪皆由她一手操持。朕还委托她与吐蕃商议朕亲自送婚之事呢。”
太平公主眉头一皱:“陛下犹在病中,却要为金城送婚?这恐怕不太妥当吧?”
“这有什么不妥当,长安城夏季闷热,偶尔朕也应该出去看看城外风物。不远走,最多到渭水也就回来了。”李重俊笑眯眯地回答,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褚沅和金城先走,自己则带着太平公主往另外一边走去。
太平公主心知他这是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转头将太子交给宫娥,才道:
“微臣回朝之时曾听朝野议论,说陛下对洛北恩遇之厚,古今少有。当时微臣还不敢相信,可陛下如今就连洛北救下来的这个宫女都给了这么高的官职,实在是……”
李重俊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褚少卿曾与上官太妃同掌制诰,其才能如何,太平姑姑应当是知道的。何况这些年她坐镇碎叶城,政绩极佳,年年吏部都将其列为上等。所以宰相提名她担任鸿胪寺少卿时,朕亦照准,并未有徇私之处。”
他转而轻轻一笑:“太平姑姑莫忘了,昔年太宗以魏徵为镜,如今朝中也有宋璟、卢怀慎这样的谏议官,若此举不妥,他们早就上疏弹劾了。”
太平公主得到了皇帝肯定的答案,脸上的神情却越发凝重:
“微臣不是不清楚褚沅的能力,只是此举欠妥。虽说举贤不避亲,可洛北提名褚沅担任鸿胪寺少卿之后,不论褚沅在此职位上做出何等成绩,朝野那些人都会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说她是……微臣是为她可惜。”
李重俊释然地一笑:“原来是为了这个,太平姑姑多虑了。民间有句俗话,不知你这次回朝,可曾听过?”
“什么俗话?”太平公主敏锐地接过了皇帝递过来的台阶。
“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么?”皇帝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太平公主也只得陪着他笑,心中忧虑却未减少半分。李重俊似乎察觉到她心有戚戚,又开口道:
“既然太平姑姑如此担心,不如就留在长安一阵子吧。朕的这个孩子难得同您有缘,您可以住得离东宫近一些,好替朕时时看顾。”
太平公主驻足在玉阑干前,看着池中锦鲤搅碎一池春水,心中也陡然紧了一下,皇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希望她继续留在长安,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洛卿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素有大唐军神之称,有他在,大唐往后的三十年内都不会有大仗要打。更难得是他性情沉稳,为人光明,是一柄应当悬在所有人头上的寒光宝剑。”
李重俊折了支辛夷花枝放在手中把玩:
“姚崇、宋璟、张说等皆是治世之臣,他们与洛北不睦,恰好可以任用他们运转朝政,保证百姓不受影响。”
“至于太平姑姑,”李重俊把手中那支花枝递给她,“朕希望你坐镇宗正寺,镇住那些野心勃勃的宗室,可否?”
太平公主愣住了,脸上的表情说不好是惊喜还是恐惧:“可是,古来未有已经出嫁的女儿执掌宗族事务的……”
“北朝便有‘妇主门户’的旧俗。”李重俊轻轻地打断了她,“再说,李唐宗室历经磨难多年,也是时候需要太平姑姑这样的人来弥合他们。”
太平公主接过了那支含苞待放的辛夷花枝,暖风吹过她面前的太液池,湖水泛起阵阵涟漪。
李重俊从宫娥捧着的玉盘中拣起鱼食,撒向池中争食的锦鲤:“再说了,平阳昭公主能着甲胄同举义旗,姑母为何不能穿紫袍为幼主镇守宗庙?”
一尾红鲤跃出水面,水珠溅在太平公主蹙起的眉间。她望着池中自己晃动的倒影,忽然发现鬓角竟有了几缕白发。当年无忧无虑的少女,如今也成了这副模样:“陛下,若是朝臣不许呢?”
“朝臣当然不许。”李重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明黄帕子上洇开点点猩红。太平公主下意识要去搀扶,却被对方攥住手腕。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在风中摇晃的烛火:“所以朕要姑母在朕活着的时候坐稳这个位置,等朕不在了——”
“陛下!”太平公主猛地抽回手,金丝绣凤的广袖扫落玉盘,鱼食哗啦啦洒进池中。锦鲤翻腾的水声里,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陛下春秋鼎盛,何必……”
“朕已经过了自欺欺人的阶段了。”李重俊倚着白玉栏杆轻笑:“朕本该月余之前就死去,如今的时日,算是洛北用医术向上天偷来的。所以今日朕必须要把话说明白……太平姑姑,你愿意否?”
太平公主望着水面上的锦鲤,忽然低笑出声:“陛下好精妙的制衡之术。臣掌宗室,洛北掌军权,姚崇掌朝政,三方牵制又互为倚仗。”
她轻轻叹息,看着眼前年轻的君王时眼神中竟有怜悯之意:“既然陛下以江山社稷相托,微臣责无旁贷。”
春风掠过太液池,吹散皇帝鬓角的虚汗。他松开太平公主的手:“好,三日后大朝会,朕会下诏任命姑母为宗正寺卿,加镇国大长公主衔。”
“臣还有个条件。”她突然将鱼符按在汉白玉栏杆上,“请陛下允准相王的两个幼女随金城公主入吐蕃游历。
李重俊挑眉:“她们可是已经出家向道了。”
“正因如此,才让她们四处游历。”太平公主笑得坦诚,“洛阳的道观不过是个比长安更宽大些的笼子,与其让她们在那里自怨自艾,不如送去雪域看看那里的生活……”她压低声音,“陛下何必担心,要知道,如今执掌鸿胪寺的可是褚沅。”
那位手中有张“网”来收集情报,曾为女皇行走灰暗的褚沅褚女史。
皇帝怔了怔,突然放声大笑。笑声惊得锦鲤们纷纷潜入水中,倒让池畔匆匆赶来的白鹭扑了个空:“朕明白太平姑姑的意思了,太平姑姑思虑深远,朕自愧不如。难怪当年则天太后常说,您最肖她。”
太平公主谦逊地一低头:“陛下谬赞了。”
这一年四月十七日,金城公主正式离宫,踏上她前往吐蕃的漫漫长路。
鸿胪寺赞礼官的长喝声中,九重宫阙次第洞开。
金城公主的车驾缓缓经过宫门,金城公主透过晃动的珠帘望见两旁送亲的人物,洛北一身紫色的郡王袍服,立在最前。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想起几天前私下交谈时褚沅的话:“洛将军要我转告公主,苏毗的大唐驻军离公主不到数日路程,若是公主想要找人聊天,苏毗女王赵曳夫一定愿意帮忙。”
车驾停了,四周突然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褚沅捧着婚书,带着吐蕃使节穷桑倭儿芒一道登上城楼,绯色官袍上在阳光下泛着光:“请陛下亲送銮驾。”
李重俊接过婚书,以皇帝印玺盖上印章,又接过吐蕃使节的酒杯:“朕以公主相托赞普,望吐蕃与大唐永守和平,再无战事。”
穷桑倭儿芒双膝跪地,自他手中接过婚书:“吐蕃幸得公主下降,与大唐再为舅甥之盟,愿谨守本份,绝不言战。”
第277章“为了瞒着我,他竟然连整个于都斤山的人都骗了过去吗?”
盛大的典仪结束之后, 送婚队伍缓缓行进。算上与公主同往吐蕃的工匠、僧侣、乐人,还有想搭着皇家仪仗徙往碛西生活的普通人队伍绵延数里,直到太阳快落山前才行至渭水之滨。
李重俊按古礼下马设帐, 并命众臣赋诗为公主践行。
鸿胪寺少卿褚沅自然担任诗会主人的角色, 她将那些诗稿汇集一处,用素手将此次的诗会之冠交给了即将陪伴公主西行,以大唐中书舍人身份成为“赞普顾问”的萧嵩。
“褚夫人是以诗冠的名号‘嘉其志’啊。”宋璟笑笑地以杯中酒相祝,“那我等也只有以美酒相祝了。”
皇帝留姚崇在长安监国,宋璟是在场众人中年资最长的宰相, 他一开口,众人都别无二话,一道举杯祝贺。倒把萧嵩闹了个脸红, 只躬身道:“微臣必然不负所望。”
诗会结束时已到半夜,众人离帐时,天空中繁星漫天。褚沅扶着金城公主回到金帐中, 转回去监督其余杂务时, 却看到洛北站在河滩上,正望着一川春水缓缓流淌。
“阿兄。”褚沅走过去唤他:“吐蕃人那边结束了?”
“穷桑倭儿芒的酒量,要同我比喝酒,下辈子吧。”洛北脸上难得泛起绯红, 说话时的语气难得带着上挑的尾音——这是回到长安之后的洛北少有的意气风发,“陛下他们都回銮驾了?”
“是。陛下今日分外动情, 临席赋诗的时候甚至自己落下泪来。”褚沅摇了摇头,“真不知道明日发嫁时他是否能撑得住。”
洛北微微皱眉:“大喜大悲对他的身体可不好。”他的话音收束在一个猛烈终止的尾音里,代以一道锐利更甚天光的刀光——
“是谁?滚出来!”
王训举起双手, 缓缓地从芦苇丛里挪了出来。洛北出手太快,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会命丧这刀光之下:“将军……”
“是王训啊。”洛北反手挽了个刀花,把刀刃塞回刀鞘,“你怎么来了?”
“我奉您的命令带队巡查营帐,队中有人向我禀报,说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突厥人。我赶过去一看,才发现是步利将军。”王训道,他曾与步利在青海并肩作战,所以一个照面便把步利认了出来,“我问他前来有何事,步利将军却说有要事要向您当面禀报。”
渭水河畔的萧萧夜风似乎都在此刻停滞下来。洛北轻轻地呼了口气:“步利将军现在在哪里?”
他们在王训的带领下辗转绕开半圈,来到营地最外围的帐篷前。不等王训开场,洛北已经越他一步,一把掀开帐帘,大步走了进去:
“阙特勤怎么了?”
步利原本坐在帐中皮毛织成的地毯上,听到这句突厥话时,肩头骤然一颤。他骤然起身,几乎是匍匐在洛北脚下:
“伟大的乌特特勤,伟大的可汗,求求您救救他,救救我的主人吧。”
洛北伸手去扶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的衣袍下摆。那里溅满了泥水留下的点子和青草的碎叶,有些地方甚至被树枝刮破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位突厥将军的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色,他被洛北拉起身时,几乎无法站立。褚沅眼疾手快地给他拉过一只绣墩,才让王训接过他的重量,扶着他坐了下来。
“伯克他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了。”
步利的声音听上去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正在呜咽。
褚沅忍不住低下了头,她到现在还记得阙特勤在山顶上高呼“我有功业如此,何惧区区春风?”的模样。左右不过一年功夫,那位骄傲的突厥将军,洛北的挚友和兄弟,竟能病成这个样子?
洛北紧紧地皱起了眉,凭借他纵横牙帐的手腕,凭借他笼罩草原的力量,他怎么会对这消息一无所知,除非……
“他不让你们告诉我?”
“伯克他,他借口要礼敬祆神,把自己关在石室之中,不许任何人去打扰。”步利擦了擦脸上糊成一片的眼泪:“我是因为要去碧水城,才问他有没有东西要带给在那边学习的几个子侄……若不是我看到他痛得蜷在地上,我也不敢相信……”
洛北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叹息好像是从他心底某个很深的地方发出的:“为了瞒着我,他竟然连整个于都斤山的人都骗了过去吗?”
“是,他说只有这样才能骗过您的眼睛。他还逼我发了重誓,命我不得向您透露分毫消息。”步利又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可我实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好了。”
洛北用自己金棕色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直到步利在他的目光之下奇迹般地重新平静下来:
“我想你是赶了很久的路才来到长安的,一路辛苦,我会让王训带你去休息。他现在统领我的亲卫……他们很多人都曾和你并肩作战,你可以和他们待在一起。”
他起身拍了拍王训的肩头,那少年已经会意:“将军打算什么时候走?”
“很快。”洛北道,“我需要三匹快马,几件袍服和干粮……”
“可是卯时金城公主就要发嫁。”褚沅抓住他的臂膀,“那些吐蕃人还需要你坐镇,还有陛下……”
“陛下那里我会去说。”洛北解下腰间的唐刀递给她,“若是吐蕃人有变故,你可全权代我行事。”
褚沅有些惊讶地看看手中的唐刀,几乎觉得那把刀有千钧之重:“阿兄怎么能让我执掌军旅呢,我哪有……”
“沅儿。”洛北打断了她的话,恭敬地向她微微一拜,“拜托了。”
褚沅的声音顿时哑在喉咙里,她稳住心神,应了句“好”。
李重俊被亲卫叫起身时脑袋还在隐隐作痛。他一边暗念昨夜不该喝那许多酒,一边让两个宫娥为自己穿上皇帝的繁复衣袍。
“碛西郡王前来求见。”他的近侍前来回报,“看样子很着急。”
“洛北着急?那叫他进来吧。”李重俊伸手给镜子里的自己正了正冠,“他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性子也会着急?是吐蕃又翻脸不认人,还是突厥打过来了?”
“都不是,陛下。”
说话之间,洛北已从帐外走了进来,他向皇帝行过大礼,开门见山地道:“微臣的旧友,突厥左贤王阙特勤如今病重,危在旦夕,微臣想向陛下告假一月,前去看望这位旧友。”
李重俊整理玉冕的动作骤然停住,帐中只余珠帘碰撞的细碎声响。他缓缓转身,冕旒下的面容在烛火中明暗不定:“阙特勤病危?”
“是。”洛北垂首,脊背却挺得笔直,“他这些年随臣征战东西,每逢战阵,必然前驱冲阵,大伤小伤数不胜数,微臣……”
“朕知道,你在青海前线倒下来的时候,还是他替你稳固局势。”李重俊踱至案前,指尖摩挲着羊脂玉镇纸:“但吐蕃使团此刻仍在渭水”
“微臣已将军权暂托褚沅褚少卿,她是微臣的书记官,在军中还算镇得住。此外,王训会率三百玄甲军随驾护卫。”洛北将一封写好的文书双手递过头顶。
“你连这些都备好了。”李重俊轻轻笑了一声:“洛卿,看来朕就是不许你去,你也会去的,是不是?”
帐外忽起大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洛北抬首直视天颜,金棕眼眸映着跃动的烛火:“是。”
“一个人去?”李重俊又问。
“是。”
李重俊轻轻叹息一声:“洛卿啊洛卿,朕曾经听高仙芝说起,你当初在于阗,宁愿自己募兵,也要去破突骑施。如今也是一样……你的眼中,当真没有‘规矩’二字吗?”
“若陛下有意降罪,微臣愿意领罪。”洛北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李重俊这才咂摸出他那种平静背后很深的骄傲,眼前这个人自信能应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不论那到底是什么。
“哪怕朕会以通敌叛国罪名杀了你?”李重俊进了一步。
皇帝的大帐里为之一静——受皇帝恩遇深重,荣耀门楣,几乎堪与北齐斛律家族相比的洛北洛将军会因为这几句对话便被陛下厌弃、打压、乃至赐死么?
洛北再度躬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若真的要杀臣,微臣无话可说,唯有领死而已。”
李重俊看了他片刻,最终还是摇摇头,挥笔在纸上写下数行字:“出去找今日当值的紫薇女史用印,朕给你一个八百里加急的特许,你就用沿途驿站提供的快马吧。”
洛北没想到皇帝答应得如此轻易:“微臣谢主隆……”
“别急着谢恩,你现在可是一个人往敌人的老巢里扎。”李重俊敲了敲桌子打断他:“万事你自己小心,还有,别再轻言生死了。”
“朕不会杀你,朕要你活着回来,活着教导太子兵法,活着镇住那些骄兵悍将,活着……”他顿了顿,望向帐外微明的天色,“让朕的儿子不必亲手杀死他的叔伯兄弟。”
洛北退出皇帝驻扎的大帐时,王训牵来的战马已经等候多时,它不安地踏着河滩卵石,似乎在恐惧前路。
洛北安抚它几下,翻身上马,东方的朝阳已经升起,金城公主帐中传来侍女整理妆奁的环佩声。
“驾,驾!”他拨动缰绳,调转马头向北方疾驰而去,青海骢的鬃毛在阳光下翻涌,宛如一片波浪。他俯就马颈,几乎把自己与骏马化为一体,好像这样就能追上那永不停止的时光。
第278章“看着我的眼睛——你们怎敢在我面前僭称祆神的圣名?!”
于都斤山下百草繁茂, 露珠初生,许多地方已经被繁花覆盖。洛北纵马踏破草原宁静的晨曦,杀到了于都斤山的突厥牙帐前。
几个卫兵不知这风尘仆仆的旅客是何来路, 一个个手持兵刃想要上前阻拦。
洛北翻身跳下马匹, 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那双金棕色的眼眸:“是我,阿史那乌特。”
他的眼眸流转着有如太阳一般的明辉,望之让人生畏,几个卫兵后退半步, 还未反应过来,已经有听着他名字成长的少年人跳起来:
“乌特特勤回来了!伟大的乌特特勤回来了!”
居住在此的男女老幼纷纷走出毡帐,跪倒在草地上向这位传说中的英雄行礼。他们将缀满宝石的额带和匕首举过头顶, 以示自己最虔敬的供奉。
牙帐中的毗伽可汗阿史那默矩也听闻此声,他来到草原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切——曾经的乌特特勤, 现在的大唐郡王, 西突厥大汗,他的同族兄弟,此刻一身汉人的打扮,隔着人群与他对望。
自突厥汗国复国以来, 草原上还从未有任何一位君主完成过他那样的功业,也因此没有任何一位君主获得过他这样的声望。
“默矩。”洛北还是以旧日的名字称呼他:“我来见阙特勤。”
默矩面露苦笑:“他在山间的石室礼敬祆神, 你要去寻他吗?”
洛北轻轻颔首,转身上马,人群如海浪般翻涌, 替他让开一条道路。默矩缓缓地跟在他身后,直到他风一样的身影消失在草海尽头。
于都斤山如往日一般巍峨高耸。洛北在山间的一片湖泊前停下马, 他借着湖泊的倒映,脱掉了沾满灰尘的外袍,露出里面突厥人的白紫华服,抽掉他用来束发的木制发簪,转而重新将发辫垂在脑后。
直到那湖面上的青年又变回了往日的突厥贵胄模样。他才越过萨满们的标记,走过人们献上牺牲时才会走的小路,来到了燃烧着圣火的石室之前。
四五个萨满正在火堆前舞蹈,洛北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这一支颂歌完毕。
那些萨满们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几个节拍之后,那原本缓慢低沉的颂歌陡然加快,把他们的舞步变为风中的狂舞。
最后一支香叶被扔进火堆之时,年老的萨满已经来到洛北身前道礼:“伟大的乌特特勤啊,您不能进去,这山间沉睡着阿史那家族的先祖们,这里有祆神的庇护。”
洛北冷下脸,拉长语调与他对话:“为什么?我也是阿史那家的神狼子孙,拥有祆神赐给我的天命。”
“可是,可是,”那萨满被他压得两股战战,勉力咽了口吐沫,才把要说的话说完:“大祭司向祆神献祭自己的生命,你不能”
洛北迫近他一步,那萨满被吓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他勉强用双手撑地,才没让自己的脑袋也一起砸到地上。
洛北的身影逆着光向他走来,阴影之下,他的面容晦暗不清,唯有那双金棕色的眼眸越发璀璨明亮:
“看着我的眼睛——你们怎敢在我面前僭称祆神的圣名?!”
那几个还在火堆之前的年轻萨满望着他的身后,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连连后退,直到身体撞到坚硬冰冷的岩壁才反应过来:“他太阳”
在洛北身后,太阳高悬,在太阳两侧又对称地出现了两个明亮的光点,三者共同组成一个圆形的光环,就像某种神明的显示。
“请原谅我们,祆神化身的乌特特勤。”萨满们接二连三地跪倒在地,连老萨满也不得不低下头颅。
洛北越过他时,他察觉到那件白紫色华服下摆的血迹——长安到于都斤山何等遥远,洛北怕是跑死了不止一匹马。
石室里的景象远比洛北想象中更加骇人。曾经的突厥第一勇士此刻蜷在羊毛毡上,身上搭了件厚重的狼皮褥子,周围只有数盏油灯照明,火光映出他凹陷的颧骨和涣散的眼眸:
“乌特我的朋友你还是来了。”
洛北单膝跪在地上,反手扣住他的脉搏,脉象虚浮,显然是失血过多久的征兆:“闭嘴省点力气吧。”
他伸手要去掀开那张褥子,却被阙特勤死死抓住。他微微一皱眉,几乎不用多少力量就从阙特勤手中抢走了那张狼皮褥子。
褥子掀开的瞬间,浓重的腐臭味道扑面而来。阙特勤左臂上那道由大食人留下的箭伤正在溃烂,已经成了碗大的创口,脓血正在草草包扎的绷带里渗出来。
阙特勤抬头看他冰冷的脸:“你看起来好像有点生气为什么?我们突厥人从来荣战死,耻病亡我应该死在青海,死在吐蕃,不该”
他的话被洛北塞进口中的药丸挡住,洛北扯下半片干净的羊毛。毡毯,把他裹在毯子里:
“等你好了,我可以亲自送你去找诸神和祖先们摔跤。现在——”
阙特勤没有听清他的后半句话就失去了意识。再醒过来时,眼前已是一片洁白的毡帐顶。
这是在于都斤山下,他自己的帐篷里。
他挣扎着起身,接过侍从递来的一杯水,抿了一口,才觉得头脑清明。
他去看自己的左臂,那里腐肉已经被剜去,又用药膏细致涂抹过,如今被人用干净的棉布层层包裹,静待伤口愈合。
“阿史那乌特……”他合上眼,默默地念诵了一遍挚友的名字,似乎确认石室中的洛北不是他的幻想,而是真真切切地回到了草原上。
“阿阙!”默矩得知消息,大步流星地走进毡帐,见他已经清醒过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乌特劝我们率部向大唐称臣……我正想听你的意见。”
“乌特还留在草原上吗?”阙特勤用问题止住了自己兄长的喋喋不休,“他自己来的吗?”
“是,他一个人来的。”默矩温声回答,“这些日子他无所事事,除了守在你床边,就是在山间与湖泊间闲逛。怎么……”他惊讶地看着阙特勤披起外袍,挣扎着下床,“胡闹什么?他马上就会回来的!”
“我有话要问他……”阙特勤猛然灌了自己半碗泡着炒米的奶茶,才来到广袤的草原上。
五月的风裹挟着金莲花的气息扑面而来。草海在晨光中舒展着翡翠般的波浪,远处山麓的雪水融成银链,一路流入被花海环绕的湖泊。
洛北一袭月白色的袍服,立在山间的湖泊前,衣摆上的祥云暗纹在阳光下随风舞动。他手持一支银壶,壶身微倾,将酒液倒入湖水与山间——这是突厥最古老的祭祀山川的仪式。
粼粼波光映在他的眉眼之间,几乎给那张英俊的面容镀上神性的光彩。
“你现在应当好好休息。”洛北没有回头,声音却异常肯定。
阙特勤哈哈大笑,走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乌特,你有多少年没回于都斤山了?”
“十五年。”洛北答道,他穿着汉人的衣袍,辫发却依旧像个突厥人那样垂下来,“当年若不是你违背大汗密令,放我离开此地,或许今日你我没有这样的机会在一道说话。”
“这就是你千里迢迢地从长安赶回来救我的理由?”阙特勤问。
洛北也在湖滩边坐了下来:“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一心想要寻死?”
“你的时代没有战争。”阙特勤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容,“没有战争,我这样的人便没有用武之地。”他说到末尾,忽而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个时代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洛北知道他素来坦率,但听到此话时,还是一怔。他看了一眼阙特勤,知道他不是在说假话,才缓缓地开口:
“你想要战争?等你伤好之后,我可以派你去呼罗珊或者吐火罗……那里的大食人骚动不断,我需要你去坐镇局势。”
他站起身,自高处与阙特勤对望:“但在那之前,你要同我回长安吗?”
阙特勤没有第一时间理解他的话:“你说什么?”
“和我去长安吧,阙特勤。”洛北温声道,“你的伤口修养还需要时日,草原上的酷暑和蚊子只会帮倒忙。去长安吧,那里的气候更利于你恢复……”
阙特勤撑了几下想要起身,可每次左臂都不听使唤。洛北见他实在为难,伸手把他半抱半扶地拉了起来,阙特勤的身形比他阔大一些,这一下,耗了他不少力气。
阙特勤被他扶起来,目光打量一圈,还是盯着那一片湖水:“这是你的请求,还是你的希望?”
洛北笑了:“如果我说,这是命令呢?”
“命令?”阙特勤笑着重复了一句。
“是,这是命令。是大唐郡王、碛西镇守使洛北的命令,也是西突厥大汗、乌特特勤的命令。”
洛北昂首示意,语气沉着——他在等阙特勤的回答。
阙特勤英武的脸上百感交集,他歪头思索片刻,终是半跪在地,以手抚肩:
“遵命。”
第279章“万王之王,天可汗——”
隆熙四年五月十九日, 洛北重新踏上了他阔别十五年的于都斤山上的圣坛。
与十五年前不同,当年那个为默啜执祭的少年已经披上了象征大唐郡王的紫袍,唯有满头发辫披散在风中, 以示不忘祖先的身份。
萨满们低垂着脑袋在他面前点燃火堆, 虔诚而专注的模样好像真的是在神明面前祭祀。
毗伽可汗将那匹用作祭品的白马献到祭坛之上,随着山风的呼啸和萨满的舞蹈,火焰与香烟一道腾空而起。
颂歌曲调一转,变为洛北熟悉的旋律:
“我以金弓,向诸部重盟十箭之誓。
愿诸部团结友爱, 永不迷惘。
愿诸部子弟,坚强不屈。
愿西域和平,万年流传。”
洛北手持金弓, 向白马放出一箭,白马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失去了生息。鲜血缓缓流出, 染红了祭坛。
“天神与祖先作证, 以我手中的金弓为记,突厥自此归附大唐,永享和平,再不言战。”
“望诸部共遵此誓, 违背者,天下共击之!”
祭坛下万千牧民齐声高呼, 声浪震得山麓积雪簌簌而落。
阙特勤就在这时捧着金盘登上祭坛,盘中躺着的是一把金质的狼头匕首——洛北多年前曾经见过此物,那是阙特勤的父亲, 大汗骨笃禄的遗物。
洛北接过金刀割破掌心,将鲜血滴入圣火之中, 而后是毗伽可汗、阙特勤……以及他们麾下的各部首领,对着圣火与祖先山神,众人齐声发誓,背叛者众人共击之。
山风卷起萨满手中的风马,把这誓言送到天上的祖先们手中。
他们从山间回到草原上时已是暮色四合。毗伽可汗面色凝重,连带阙特勤也不怎么开口。
但草原上的普通牧人并不在乎这些王国的兴衰与落幕,他们只知道自此之后边境的榷场将会开放,大唐与突厥将不再有战争。
盛大的宴会已经开场,草原上到处飘扬着烤肉的焦香,到处满溢着酒液的甘甜滋味,到处是放声歌唱和尽情舞蹈的草原儿女。
“我曾经听阿阙提起你在金山下主办的盛会。”坐到主位之上的毗伽可汗终于露出笑脸,他对洛北道,“或许明年,我们也可以同去此会。”
“不妨以三年为期,三年在金山,三年在于都斤山。”洛北端着金盏笑道,“你我可以往返两地之间,让所有草原的子民都参与进来。”
毗伽可汗颔首,他正要张口说什么,已有一群突厥贵胄捧着酒壶向这边走来——他们是来敬酒的。
首当其冲的就是坐在下首的阙特勤。
阙特勤已经拿起空杯站起了身,洛北却侧过身子挡在他面前:“突利设(突厥语‘左贤王’)大病初愈,不便饮酒,他这杯我代他喝吧。”
为首的是侍奉过阿史那骨笃禄的老臣梅录啜。他听闻此句,苍老的脸上迸出喜色,讲话也有点结巴:“这……这……伟大的乌特特勤……”
阙特勤拍了拍洛北,同为草原牙帐里长大的子弟,他们都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头,今天洛北就只有被架出牙帐一条路:“我来喝吧,没事的。”
“不。”洛北回望他一眼,依旧不肯相让,只固执地站在那里。
梅录啜自然不可能拒绝这个提议,他脸上洋溢着谄媚的笑容,微微将鎏金酒壶中的美酒倒到洛北杯中:“敬天所择的明主。”
洛北神情平静,两人酒杯相撞时,他忽而出手,用左手扣住梅录啜的手腕,用力一拧,琥珀色的酒液泼在草地上,瞬间腐蚀出焦黑的痕迹。
“你们就是这样侍奉自己的突利设,自己的大汗的?”他沉声问道。
牙帐内骤然陷入一片沸腾,贵胄与侍从们下意识地惊呼逃窜。
在一片混乱之中,梅录啜没有动。只有火把的光影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点扭曲的影子。他突然暴起,取出藏在靴筒里的短刀直刺毗伽可汗心口。
洛北反身一背,以手肘击向他的手腕,短刀坠地的瞬间,阙特勤的刀刃已经架在了叛徒的颈间。
“你们要毁掉骨笃禄的基业!你们要毁掉突厥汗国!”梅录啜嘶哑着喊出自己的话,“老可汗的魂灵一定在天上唾弃你们……”
他的话还未说完,阙特勤手中的刀锋陡然压下,血色喷涌,染红了他的衣衫。
“草原上的君主来了又走,就连民族都会不断变换,但中原始终在那里。”洛北低头捡起梅录啜掉在地上的短刀,双手交给毗伽可汗,“我们现在在同一个国家之内,就必须要学会如何和中原人和睦相处,否则我们将无法度过下一个千年。”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鼻梁,转身要去和毗伽可汗告假。但毗伽可汗只是望着他,任凭猛烈的大风穿过牙帐,吹得他的袍服翻卷,飘飘似仙。
“来人,把这个叛徒的尸首丢到山中喂狼!”毗伽可汗断然下令。
洛北开口:“可汗殿下”
“乌特,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毗伽可汗望向他,“你征服了整个天下,却不想要一顶王冠?”
洛北哑然失笑:“我只是为大唐平定四方,称不上打天下,再说,功名利禄,并非我生平所愿。我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一条——”
“和平。”
阙特勤看着他的模样,竟与记忆中的一个夜晚重叠在一起。那是在他们远征河中之前,他曾与洛北在草原上做过一番长谈。
那时候的洛北也是这么说的,他要的是和平,要的是各族子弟都能友善相处,安居乐业,像石榴籽一样抱在一起。
“等到时间足够久远,就像曾经的赵人韩人变为汉人,鲜卑人于大地消失,我们,我们所有人也终究会变成唐人……”
那时他自己是怎么评价的来着?
“你想成为下一个天可汗。”
牙帐内到处是血腥气,已经不适合继续宴饮。众人一道步出牙帐,来到草原上。部族儿女的欢歌笑语响彻云霄。毗伽可汗与阙特勤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做出来一个分外重大的决定。
第二日的清晨,突厥汗国的部族首领与长老们再度聚集在圣坛之下。他们侧耳聆听完毗伽可汗对于犯上作乱的梅录啜一族的处置——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这次没有将成年男性全部杀光,只把他们放逐到呼罗珊前线去。
洛北对这个决议不置可否,但当他看到部族首领们同聚一堂时,又意识到这个决议并非它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人群如潮水般分开。阙特勤在众人簇拥之下捧着白狼大纛向他走来,这是传闻中的汗国创始者伊利可汗留下的遗物,象征着整个草原至高无上的权威:
“收下它吧。”
他对自己的挚友,自己的同族兄弟道:
“作为大唐的郡王,作为草原的孩子。”
日光照亮了洛北金棕色的眼眸。他望着跪满草场的族人,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逃离时在蒲昌海所见的那轮明月。
“日月所照,皆为王臣——”
“万王之王,天可汗——”
远处传来苍凉的颂歌声,山间融化的雪水正潺潺流过草场,将凝固的血迹冲入孕育春草的沃土。
洛北闭上眼,轻轻地呼了口气,才上前一步,接过阙特勤手中的白狼大纛,他向着一众部族百姓挥舞大纛:
“我向诸位许诺,自今日始,东西商路畅通无阻,南北牧场共享太平。凡马蹄踏处,皆为大唐疆域。”
“洛卿啊……”
洛北回到朝中时已是六月下旬,长安城的闷热天气压得宫廷内外人人满头是汗。他回到长安的衙署里才知道,皇帝李重俊又以重病为由,起驾去终南山的行宫修养了。无奈只得再度调转马头,向终南山行去。
“阿兄要小心。”褚沅替他整理衣襟的时候,脸上带着犹疑神色,“陛下好像还在气头上。”
可等洛北自己见到皇帝时,却很难从他那闲散的状态里咂摸出什么愤怒来。
李重俊穿着丝制的长衫,靠在一间临水的台阁里,四周是扇着扇子的宫女,角落里各放着一盆冰块。
洛北恭敬地行礼,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到皇帝这一声如同叹息的称呼。
“朕躲到终南山之前,朝中就打了一个月的嘴仗。你孤身招抚突厥归附,使我大唐北疆安宁,是不世之功。可你僭称天可汗,又是大罪一件……”
李重俊俯身过来,衣袍在竹质的席子上划过,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伸手抬起洛北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你要朕拿你怎么办?”
洛北便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微臣听凭陛下处置。”
“又来了!你知道朕不会杀你!”
李重俊没得到预料中的反应,陡然松手,又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当年高宗不听裴行俭之言,为了朝堂之争杀死阿史那伏念等人,肇使东突厥遗民叛乱不断,北方边祸绵延百年,你好不容易才给朕挣回来了这个安宁边境的机会。朕不会,也不能让北方再起乱子!”
洛北的脊背立得笔直:“那请陛下罢去微臣的官职。”
“胡扯!”李重俊抓起案上的奏疏一股脑丢到他面前的地上,“长安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龙潭虎穴,你非要逃开不可吗?”
第280章“朕的希望是,朕以国士待洛卿。全始全终。”
皇帝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冲得洛北全然摸不着头脑, 他跪在那里,脸上写满了无所适从。
李重俊难得见他踌躇,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声音大到惊起了几只在水榭旁休息的白鹭:
“洛卿, 这样的奏疏朕天天都能收到,要堆起来能堆好几个桌子。朕都力排众议,和他们顶着干,从来没有想过要撂挑子。结果你一回来,先是要我杀你, 现在又要辞官——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的昏君?不要拿‘国无道则身退以避之’那套来待我!”
他说到最后,显然露了几分真情,连“朕”这个自称都忘了说。
洛北见他语意轻松, 试探性地问道:“想来此事朝中已有公论?”
“朝中引发议论的第二日,褚夫人就与礼部一道澄清了此事。”李重俊将一本奏疏递给他:“突厥人给你上的尊号分明是‘登利可汗’,是那些闹事的人误译成了给太宗皇帝的尊号, 其心可诛。”
褚沅是鸿胪寺少卿, 执掌邦交,自然有权威解释此事。但洛北知道,这是他的妹妹利用手中权柄玩了个小小的文字游戏:
“登利”翻为汉文就是“天”,所谓的“登利可汗”, 也就是“天可汗”。虽说草原上汗号素来喜欢这些阔大的字眼,什么“处罗(荣耀)”、“毗伽(智慧)”。
但并不是任何一位“天可汗”都当得起颂歌里的“万王之王”的称号的。
好在此事发生时长安朝堂没有人亲临现场, 洛北也就把此事轻轻遮掩过去:“微臣谢主隆恩,但微臣违反国家法度,私受汗号, 理应获罪。请陛下勿要偏私。”
“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吧。”李重俊开口把水榭外的紫薇女史召了进来:
“碛西郡王洛北, 私受汗号,本当严惩。然念其安定北疆之功,着削食邑三百户,罚俸一年。”
那年轻的女官听了这连“象征性”都算不上的惩罚,执笔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朱砂墨顺着笔尖滴落在素绢上,洇开一朵刺目的红。她慌忙要取新绢,却被李重俊抬手止住。
“就这样写。”皇帝的眼角掠过一丝狡黠,“再补一句:赐金鱼袋,命其都督中外军事,准其上朝不趋,赞拜不名。”
女史抬起头来:“陛下,这”
“洛卿有招抚突厥之功,使得我大唐百年边患烟消云散,难道不该奖赏吗?”李重俊问,“而且,边将除却边功之外,还要招抚部族、安定百姓——这可是姚相公和宋相公都一致同意的条款。”
那女官辩不过他,只得埋头写起来。洛北有意为她解围,开口问道:“陛下,突厥使团不日亦将抵达长安,不知道陛下打算作何决议?”
“朕打算依照贞观年间的旧制予以封赏,封毗伽可汗为北平郡王,左贤王为云中郡王,左右分治,至于那些剩下的封赏……你让褚沅和礼部那些人商议吧。”
李重俊顺着他的思路说完话,又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朕已经交由姚相公监国,公事你去问他!你刚从草原回来,就不能和朕说点别的事情,比如草原风物,比如你是如何救下了你那位挚友兼兄弟的吗?”
洛北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似乎在思考要说哪件事情,可还没等他开口,女史已经拿着写好的诏书递给了李重俊:“请陛下圣览。”
李重俊撇了撇嘴,只得再度老老实实地办起公事,等到一篇引经据典的诏书看完,他连听故事都失了兴致,自顾自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朕要留在终南山上,等着这个炎热的夏季过去,再回长安,其余诸事,你同宰相和太平姑妈商议着做主吧。”
洛北得令,躬身和紫薇女史一道退出水榭之外。李重俊却又长长地唤了他一声:
“洛卿——”
等到洛北重新走进水榭中,这位年轻的君主理了理衣袍,正襟危坐在他对面:
“你觉得日后史书上,会如何评价你我这对君臣?”
洛北望着皇帝,沉默不答。
“朕的希望是,朕以国士待洛卿。”李重俊抓过他的手,将手边的金鱼袋递到他的手上:“全始全终。”
数日之后,突厥毗伽可汗阿史那默矩与左贤王阿史那阙率众来朝,意欲归附大唐。李重俊再立大单于都护府,以默矩一脉为幽州郡王,又以阙特勤一脉为云中郡王,分治东西。
又以阙特勤犹在病中,赐其留京修养,并赐其右骁卫大将军官职,命其留京宿卫。
自此,困扰大唐边境百余年的北部强敌突厥汗国烟消云散,大唐得以从北方抽身而退,专心致志地经营帝国西陲的棋局。
月余之后,金城公主到达逻些城与吐蕃赞普完婚。这位年轻的唐家公主与留任逻些城的“顾问大臣”萧嵩很快就摸清楚了逻些的规则,拿到了踏上吐蕃政坛的入场券。
这一年冬日,皇帝李重俊与世长辞,留下了七岁的太子,他在遗诏中赦免自唐隆宫变以来受谋逆罪牵连的诸多大臣族亲,并命大宗正太平镇国大长公主、碛西郡王洛北和宰相共同辅政。
遗诏中还加了一条:“许碛西郡王洛北永镇碛西,太子年满十五后方可回归。”
国丧刚过,天地之间又被飞雪染成一片白色。洛北从马上跳下来,走近牢房门前。
那里只有一个狱卒,正在寒风中搓手取暖,见了他的令牌和文书也不肯放人:
“顾命辅政的碛西郡王是何等人物,他怎么会到这里来?有怎么会孤身一人?你一定是在骗我!”
“我何必假冒这些。”洛北无奈笑道,“你若不信,把你的上司叫来见我!”
“那也不行,为了你这个假冒碛西郡王的疯子,去打扰他老人家……哎!”
阙特勤不知何时出现在洛北身侧,抬脚踹了那不知死活的狱卒一下——这分寸拿捏得正好,恰好能让他在地上滑一跤,又不至于伤筋动骨:
“喂,看清楚,文书上可有三司的印章,要是这也看不懂……我只能请你对我的刀说话了。”
狱卒爬起来,猛然抹了一把沾满雪花的脸:“你,你是……”
“云中郡王阿史那阙。”阙特勤冷声道。
狱卒在他的眼眉上打量数下,这才反应过来:“是,是,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两位郡王稍等,我这就……等一下,两位郡王没事来这大牢里做什么?”
“找人。”洛北听得有些不耐烦,干脆越过他向那窄长的过道中走去。
牢狱两边都羁押着不少犯人,有的大吵大闹,哭号哀求着冤枉,有的已经放弃挣扎,躺在草席上,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他们越往里进,牢房中的气息就越发幽冷。阙特勤皱了皱眉,替洛北加了件貂裘外袍。
洛北瞥了他一眼:“病得起不来身的又不是我,你大可……”
“明日王训当值回来,还有褚夫人。”洛北身边的亲卫皆被委以宫廷禁军或地方将领的职责,纷纷离开他的身边,闲居在长安,又素来和他待在一道的阙特勤反倒更像是他的亲卫,“你要不想加衣服也行,我可以和他们俩……”
洛北横了他一眼,那意思显然是“你也会玩这招了?”
但他到底没有推却阙特勤的好意,来到了内间的牢房里。
与其说是牢房,这里更像一间幽僻的书房,此间主人正埋头在书案上演算,连一个眼神都欠奉:“饭放那边就行。”
“我不是来送饭的。”洛北轻声道。
裴耀卿手中的笔一怔,而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洛将军……”
“是。”洛北颔首,“陛下去世,太子继位,诏命我与宰相、太平公主同朝辅政。”
裴耀卿苦笑一声:“这样,那将军此来,是要杀我吗?”
他曾在青海前线对主帅下毒,这样的深仇大恨,任凭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饶恕。
“不是。”洛北回答得极快,“姚相公想要整饬漕运,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为其前驱,我向他举荐了你。”
裴耀卿手中的狼毫“啪嗒”落在宣纸上,墨迹在纸张洇开一朵残梅。他下意识去扶案几,指尖触到冰凉的镣铐铁链才惊觉自己仍身在囹圄之中:
“洛将军向姚相公举荐了我?!”
牢房外的雪光透过高窗斜斜切进来,将洛北貂裘上的银线云纹映得忽明忽暗:“不错,所以他劝我亲自来请你。”
他和姚崇素有旧怨,又出身不同,在朝政上的判断十里有□□不太一致,一项决议能同时在他俩手下通过,必是数易其稿,十分成熟才行。
但偏偏他们又同为狄公弟子,思想都受了狄公影响,面对涉及灭蝗、救灾、漕运这样有关百姓民生的问题之时,又总是不谋而合。
裴耀卿扑通跪倒在地时,膝盖撞翻了盛满墨汁的砚台。墨汁飞溅沾染到了他的衣袍上,但他已经不在意了:
“罪臣……”他额头重重磕在染墨的地砖上,“愿为大唐,为郡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们离开牢房时已是三人同行。那狱卒摸了摸后脑勺,怎么也没想明白这被羁押了一年之久的罪臣,但他也没心情去想这些——雪又下起来了,他只想快点交班,好去酒肆里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