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后世的历史学家把这样的评价送给洛北治下的年代——
八年之后, 长安春日。
又到了繁花盛开,百草繁茂的春日时节,曲江边游人如织, 正是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临近开远门的酒肆中, 一个少年人正与众人拼酒。
他显然出身富贵,身着裘衣,旁立宝马,喝得兴起时,连连豪饮三大碗, 酒液洒在衣襟上也浑然不觉。同行的友人上前劝他少饮酒,反倒引来了他的诗兴: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 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 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 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 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店家。”离他的桌子不远,几个作旅客打扮的男子显然也为这声音吸引了过去。其中一位文质彬彬的笑着问:“这是哪位才子?”
那小二本不想答话, 但最左边那个胡人打扮的男子已从怀里掏出了一片金叶子——这金叶子亮闪闪的,勾着他的心魄,叫他不得不开口:
“他呀,叫李白,表字太白,据说是碎叶商贾之后,自小在四川长大,这些日子到长安来博功名。”
“若是王翰二十岁的时候见到此人,必要引为知己。”
在他们中间的那位气度高华的客人开口道:
“可惜他最近日渐醉心实学,对这等豪侠做派有些敬而远之。”
“喂,阁下是什么人。”李白听到他们在议论自己,还提到“王翰”的大名,当即丢下朋友,朝这边走了过来。他走路虽然有些歪斜,一双眼睛却清明澄澈:“怎么敢这样直呼弘文馆馆主的大名?”
那中间的客人轻轻笑了,一双金棕色的眼眸望了过来。
只是这一望,好像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道托着李白的身体,他一下子垂手直立,谦卑得像是在听老师训话的学生。
“我叫洛北。”客人温声道:“也有些人叫我阿史那乌特——乌特二字,在突厥语里的意思也有‘金星’之意,与你的‘太白’二字相同。今日相见,也算缘份,不过,我就要离开长安了。”
洛北——李白只觉得这名字耳熟,等他想起来时,不由得浑身打了个激灵,再看过去时,那桌子连同周边的几桌都已是空空荡荡。
他去问店家,店家只顾着擦桌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交谈:
“哦,那桌的客人啊,早走了,他们好像急着赶到金山去。那可是在北庭啊,好远的一段路。对了,他们有个信封,叫我给你。”
店家从怀里摸出那张信封,递给李白。李白拆开一看,只见里面是几片金叶子——足以应付他在长安生活的金叶子。
但他没有店家想象中的高兴,反倒垂头丧气地回了桌边,喝到口中的酒都不那么甘美了。
那可是洛北,先帝的托孤重臣,爵封碛西郡王,官拜骠骑大将军、碛西镇守使、兵部尚书、上柱国、都督中外军事、开府仪同三司、入殿不趋,赞拜不名的洛北啊!
若能得到他的青眼,仕途无可限量,又岂是这区区几片金叶子可以比拟的?
不管李白心情如何,这日正午之前,洛北与阙特勤、张孝嵩已到了渭水之滨的长桥前,洛北率先勒马:
“孝嵩,送君千里终须别。你如今已是尚书左仆射,不可离开长安太久,早点回去吧。”
姚崇在一年之前因积劳成疾离世,接任他职务的是时任侍中的宋璟,继任中书令的却是苏颋,张孝嵩、岑羲分别官拜尚书左右仆射,成为朝中举重若轻的人物。此外,张说、萧嵩、张九龄、郭知运等人皆入朝参知政事。
“八年一过,你还是政事堂里最年轻的宰相。”张孝嵩笑道:“就这样离开长安,不觉得可惜吗?”
“孝嵩也来玩笑我了。”洛北也笑了,“这些年弹劾我擅权的奏疏足够装满几个库房,我再不急流勇退,只怕日后也会落到长孙家、褚家那样的下场。再说富贵非我愿,帝乡不可期,碛西才是我的家乡。”
他这样说着,心中却不由得想起七年前离开长安的褚沅。也是相同的春日吧,他在此地送别褚沅——
她即将赴任碛西郡王府长史,调换在西域坐镇经年的裴伷先回到长安的户部任职。
那时他的妹妹眉眼含笑:“李唐能坐镇长安,号令天下,盖因有心腹之关陇。而阿兄执政长安,则是需要碛西。”
“我愿为阿兄坐镇碛西,以保江山安定,百姓安康。”
洛北飞舞的思绪终结于飞驰而来的马蹄声,有份兵部的急递赶在他卸任的最后一刻送到了手边。
这是一封镇守幽州的守将张守珪写来的书信,信中要求他饶过两个小贼的性命。
“安禄山、史思明?听起来像是粟特人的后裔。”洛北读完信件,略微皱眉:“这样的事情,知运自己处理就是了,何必来问我,难道是因为刚刚上任,不敢动刀兵?”
阙特勤在一边抱臂道:“幽州,那岂不是离我兄的镇所不远?要不我写信托我兄帮忙?”
洛北摇了摇头,伸手从亲卫里召来一个少年:
“李光弼,你带着我的印信去一趟幽州,告诉张守珪,军令如山,不可违背,他要是连执法的勇气都没有,趁早从那个位置上滚下来。”
他解下腰间的金鱼袋连同书信一起交给他,
“记住,务必看到那两个小贼的尸首再回长安。”
那名叫李光弼的少年先是一怔,骤然又抱拳称是——他们这批亲卫,是阙特勤在长安替洛北招揽的。虽然未曾受过碎叶文馆的教导,但却因缘际会,得到了洛北、褚沅、张孝嵩、阙特勤等人的亲自教导:论手段,论武艺,都不在旁人之下。
可无奈的是天下太平,他们得不到亲往战场历练,扬名立万的机会。
如今,这个曾经梦寐以求的机会就在他的眼前。
张孝嵩望着这少年打马远去,笑笑地评价:“他是契丹酋长李楷洛之子吧?派他去幽州,也是亏得你想得出来。”
“这样哪怕张守珪打算狗急跳墙,也得掂量三分。”洛北道。
阙特勤和张孝嵩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狗急跳墙,洛将军你真是对自己的名望毫无自知之明啊。”
正如他们所料,月余之后,已在金山的洛北果然收到了李光弼自幽州写来的书信,信中言明,他持洛北的印信到幽州,开口斥责了张守珪一通。张守珪不敢迟疑,当天就下令处决了这两个粟特小贼。
与这封书信一同到达金山的,还有一封皇帝李宗晖的亲笔信。少年君主像给老师交功课那般条条陈列了自己的种种政策,只在文末写了几句:“朕已经可以拉开八石弓了,洛卿什么时候能来看呢?”之类的话。
“乌特。”“阿兄。”
他还在看信,帐外已有人来唤他。他挑帘看去,阙特勤与褚沅一左一右,都已换上了节庆的盛装在草原上等他。
他笑了,把这些书信丢在一旁,决定去重启那八年未开的金山大会了。
后世的历史学家把这样的评价送给洛北治下的年代:
“国力兴旺,天下太平,万国来朝,政治清明,社会稳定,经济发展,有贞观之风。”
数十年之后,当洛北病逝于碎叶城时,在长安的皇帝李宗晖为他辍朝三日,并追赠他为太尉,画图形于凌烟阁,配享太庙。
至于他本人,亦被作为自伊尹、周公之后一位辅政而不贪权的重臣典范,为历朝历代所铭记与称颂。
不过,当人们用世界史的维度来评价他的时候,这个大唐臣子的身份就不足以形容他的功绩了,史学家们会再度采用起那个自太宗皇帝李世民去世之后,已经多年不用的称号:万王之王——“天可汗”。
人们广泛地认为,他以自己的血统和能力重建了自太宗去世之后岌岌可危的“天可汗制度”,并让这一制度在他手中发挥出了更大的影响力。
他荡平了觊觎西域的突骑施汗国,以战争和谈判收服了重新崛起的突厥汗国,打断了吐蕃的崛起之路,把它按回了大唐藩属的位置上。他收复了波斯的疆域,重建了波斯都督府,并借用月氏都督府彻底掌握了大陆中心。
因此,他能够掌握整条贸易繁忙的丝绸之路,还借此支持了阿拔斯王朝的崛起——
他拯救了时代,重新凝聚了大唐王朝,重建了丝绸之路,并为大唐西域和丝绸之路带来了永恒的和平,他的丰功伟绩无可匹敌,甚至改写了世界史:
从他那时起,直到后来的许多年间,自拂菻到长安的道路畅通无阻,即使是妇女们也可通行。
无数的知识、文化、货品在这条道路上流通,无数的人员在这条道路上穿梭,东西方交流空前频繁,为两边都带来了数不尽的影响。
直到今天,他在那里还被称为一个天命所归的人物,一位神明的化身或者得到神启的先知。他的形象出现在寺庙的祭坛和壁画之上,与神明一道永享祭祀。
(正文完)
第282章“我”是一名普普通通水利官,真名无足挂齿。
01
我见到大名鼎鼎的洛将军时, 是常宁二十三年的秋日。
像我这样出生在呼罗珊的人,几乎是听着他的赫赫威名长大的。木鹿城的星象家们称他为天命所定的群星之主,商人们把他的姓名当作护身符走上漫长的丝路, 农民们对着他的雕像祈祷丰收……还有那些牧民们——他们把他的功业编成歌谣, 随着篝火和牛羊向四方传唱。
那时他的亲卫队长已经换成了并波悉林,我的呼罗珊同乡。
这小子的父母都曾是大食人的波斯奴隶,直到我们的军队进入木鹿城之后,那位伟大的洛将军下令以私财赎买这些奴隶归乡——他的父母因此得到了木鹿城郊野的一片小小果园。
小时候我们常在果园里穿梭打闹,兴致冲冲地把一身衣服都弄脏。现在他穿上了素色的圆领袍, 腰间蹀躞带上系着威风凛凛的唐刀。
他瞪过眼来的时候很有几分军人的样子,但我们眼神一碰,他就破了功:
“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就许你以武艺被派去长安学习, 不许我以头脑晋身吗?”我得意洋洋地给他扬了扬手中的文稿,“我来给郡王汇报呼罗珊水利的规划。”
并波悉林冷笑了一下,我知道他是有些嫌弃我那得意洋洋的模样。但当我们穿梭在郡王府的门廊之中, 遇到他的那些同僚和伙伴时, 他又骄傲地挺起了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