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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从你和哥舒亶的手上逃出生天, 阙特勤不愧为突厥第一勇士。”

洛北点了点头:“据我所知, 阙特勤如今正在东面平定契丹叛乱。我想,等他得胜归来,默啜一定会把他派到西域来对付我们。”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有一种很沉闷的东西沉在心底, 说不好是遗憾还是悲伤。

阿史那献听得出他心绪复杂,转过头去, 却见洛北神色平静,正望着远方月到中天,月华满山。

月光皎洁, 给他的身形镀上一层银辉。

忽然之间,阿史那献很想问他:

“这些年, 你一个人,过得很辛苦吧?”

他不是解琬、郭元振那些出身中原的汉人官僚,他是生在长安,长在草原上的突厥王子,知道草原上那一套规则是怎么样运作的。

一个除了“阿史那”这个姓氏什么都没有的少年,是怎么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突厥牙帐里活下来的,又是怎么变成名扬西域的“乌特特勤”的……他连想都不敢想。

但他终是没有问出口,他怕他问了,得到的也只会是一句“都过去了,伯克,请您不要为过去的事情自苦了。”

从他带人在洛水驿站救下洛北那日起,到他受父亲的冤案牵连被流放崖州,满打满算,也就是五年多的时光。

他没有学会怎么当好一个父亲,又怎么能忍心逼洛北做一个事事与父亲交心的儿子?

阿史那献顿了顿,才道:“我听说,乌特特勤和阙特勤是突厥汗国年轻一代中最优秀的。你和阙特勤是朋友?”

洛北听到这句话,便知道阿史那献已经猜到那惊心动魄的“挟持出逃”中的猫腻。他点了点头,极为郑重地说:

“是,伯克。我们是一个牙帐里长大的兄弟。”

和自己的挚友刀兵相对,生死相搏,恐怕不是个很快乐的回忆……阿史那献刹住话头,将腰间那柄唐刀重新解下,递给他:“这把刀,还是你收着吧。”

“伯克,这是天可汗赐给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弥射的信物,您如今是西突厥十姓可汗,也是弥射曾祖父的子孙……我怎么能……”

阿史那献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当时绥子哥哥是把它交给了你,不是我,更何况,你坐镇西域,应当有个趁手的兵刃。”

他见洛北还是不接,又道:

“你还没明白吗?这一仗打完,朝廷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郭元振再留在西域,也不会让我继续兼任北庭都护。郭都护大概会继任宗楚客留下的那个兵部尚书的位置。而我嘛……光我们家在昆陵都护府被你收回的旧地和部族,就够我忙一阵子的。”

洛北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和郭元振各自从都护位置上离任,不论是谁接任,安西和北庭都将一阵混乱无序的交接期。若是吐蕃或突厥攻其不备,便又会造成一场战争。

而能平定这个乱局的,除了他洛北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是,伯克。”

洛北半跪在地,从他手中接过唐刀。寒凉的刀柄一入他的手中,立刻激起一阵熟悉的感觉。他重新将唐刀挂回腰间,一阵春风吹来,刀把与蹀躞带上系着的挂囊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伯克,夜深了,天也冷了,我扶您下去吧?”洛北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扶阿史那献的肩膀,却被他打了个挥开的手势。

阿史那献道:“等一等,我还有样东西要给你。”他说罢,从袖中把白天洛北交给他的那本花名册又拿了出来:

“喏,这个。其实,北庭的兵马皆有军籍,也有朝廷指挥,调进调出的手续太多。那两千兵马都我是从自己的部族和近卫中挑出来了给你的。父子之间,就无所谓什么借或不借,还或不还了。”

洛北知道他调来的都是精锐骑兵,却没想到他是从自己的家底里拿出来的——两千精骑得来何其不易?不少草原可汗起家时也没有这么多兵马。

“伯克,这我怎么能要……”

“我知道你现在不缺兵马,但这两千人的身家清白,大部分都是兴昔亡部族的子弟……他们对你是有忠心的。可以保护你的安全。”

阿史那献怕气氛太过沉闷,刻意调笑了一句:

“我可是听说了,默啜悬赏万金要你的脑袋,不小心可不行啊。”

可洛北还是不肯接受,他正要开口再度推辞。

阿史那献干脆起身,没有给他开口的时间:“好了,就这样定了……不过我有两件事情,还要你帮我去做。”

洛北这才抬起头来望着他:“请伯克吩咐。”

“第一件事是拜山。我西突厥旧俗,每逢十五要率各部首领往金山祭拜山神与祖先。不过自金山落入默啜手中,这个习俗就没有了。如今你既然收回了多逻斯水和金山,我会上奏朝廷,请朝廷准许我征召西突厥各部的首领,前往金山拜山,让你带兵随行。”

洛北点了点头:“若朝廷同意,我求之不得。”

“第二件事就是出发之前,你要随我去一趟北庭。”阿史那献点了点他手中的花名册,“这些抚恤,你要代我挨家挨户地发下去。”

这是给他机会建立声望了。洛北望着阿史那献,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喊了一声:

“伯克,您何必……我要怎么报答呢?”

声音已经带着哽咽。

似乎已把事情交代完毕,阿史那献面上的神情也轻松不少,他哈哈一笑:“你要真想报答,就把我背下山,如何?免得龟兹城的那些达官贵人们看着我们父子装醉逃席的模样。”

洛北半蹲下身,把他背在背上:“您就算不给我兵马,我也会把您背下去的……”

“我们是父子,分什么你我。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阿史那献挥了挥手,“重吗?能背得动吗?“

“背得动……伯克。”洛北低头应了。两人一路静默,走下山时,天已微明。

洛北想问问阿史那献是直接回军营还是回城中,却发现他已经靠在自己背上睡着了——看来那些葡萄烧酒,多少还是让他有了点醉意。他没办法,只得把阿史那献背回安西衙署中去休息。

张孝嵩瞪着一双因熬夜饮酒而累得通红的眼睛,正在那里洗漱,见他安顿完阿史那献出来,笑道:

“我现在是知道你这装醉逃席的本事都是和谁学的了。大晚上的,两位到什么地方夜谈去了?”

洛北也在他身边的井中打了盆水,拿剥了皮的柳树枝沾了点牙粉:“山上。”

“去了这么久,看来聊得还不够愉快。”张孝嵩吐掉一口水,拿面巾擦了擦脸,“我说,你们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事?这么长时间了都不能把心结散开吗?”

洛北不想和他聊起此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固执、别扭地恪守着和阿史那献之间的距离。

他可以从容地应付默啜的疑心,与郭元振上下相得,可以得到魏元忠的信任,甚至可以用一场谈话就打消李显对五王的怀疑……但他就是不能像儿子对父亲那样地与阿史那献相处。

他吐掉一口水,也拿面巾洗了洗脸:“孝嵩,我的家事好像不在你这个监军御史的管辖范围之内吧?”

“怎么不在?”张孝嵩笑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白莫苾喝得高兴,当场就说要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你,托我这个监军御史来做媒。被我一口就给回绝了,我说你心系国事,无心私情……不然你今天还能这么从容地站在这里吗?”

“那我可真是要多谢孝嵩了。”洛北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郭都护什么时候来龟兹城?让王子殿下缠着他和解大夫去吧。”

“说是一日后到。”张孝嵩在他身后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在他们来之前,有个事情我要和你通个气。”

“什么事?”

张孝嵩见他坦荡,自己也不遮掩:“对于突骑施后续的处置,你是怎么打算的?”

第127章“你跟我一起回长安吧。三年前魏元忠没给你的那个兵部侍郎的职位,我给你!”

“我打算废掉乌质勒这支汗系。”

此事洛北早已有了计量, 此刻不过是把自己深思熟虑后的结论和盘托出,因而说起来时,分外胸有成竹:

“突骑施下分黑黄两姓, 两姓素来不和。乌质勒在时, 能宽仁待人,用心安抚,加上外部又有阿史那匍俱这个共同的敌人,两姓方能和睦相处。”

“可是,如今娑葛打了这么大一场败仗, 丢了许多牧场、金银和牛羊。两姓必然不能再听命于娑葛,倒不如从两姓中各择一位首领,命他们各自处理本部事务, 由西突厥十姓可汗统领。”

张孝嵩拊掌一笑:“不错,这样一来,不论两部谁当家, 都不能再聚集起来今日娑葛这样的兵马规模, 更不能威胁大唐在安西的统治。明日等解大夫、郭都护来。我们一道去向他们禀报。想必他们也会同意的。”

洛北轻轻摇了摇头:“孝嵩,要是想让他们同意这个办法,你禀报的时候,就要删掉一句话。”

“什么话?”张孝嵩问。

“‘由西突厥十姓可汗统领。’”

张孝嵩望着他郑而重之的神情, 心里也不由得一沉:

西突厥故地只有阿史那献这么一位外蕃领袖,突骑施部又素来是兴昔亡可汗家族的下属。就算张孝嵩和洛北不提议, 这两部也会被朝廷划归在阿史那献手下。但洛北如此谨慎,原因只有一个——

“你担心他们忌惮你?”

“我要是当上司,手下有这么一个不听号令的下属, 也会忌惮的。”洛北笑道,“别忘了, 我私自从于阗出兵的责任,现在还在郭都护的头上呐。”

“现在这还能叫责任吗?”张孝嵩也忍不住笑起来,“料敌于先,运筹帷幄,朝廷定然会大大地嘉奖郭都护。”

话是这样说,但当郭元振和解琬真的就突骑施后续的处置询问张孝嵩的意见时,他还是依照洛北嘱咐的那样,删掉了那半句话。

解琬兀自坐在那里思索着这法子的可行性。郭元振却已敲了敲桌子:“你和洛北通过气了?”

张孝嵩不好回答,只好低着头,沉默不语。

郭元振也不拆穿,起身抓了外袍:“罢了,你不好出卖朋友,我去找他问问。他在哪里?”

一只金雕翱翔展开双翼,翱翔在成片的森林草场之上,身后是连绵起伏的巍峨雪山。自雪山奔流而下的数条河流在山麓形成数个绿洲湿地,滋养着数万百姓。

洛北纵马于这无边绿意上驰骋,春风把他的衣袍吹得鼓起,就像是色彩斑澜的羽翼。

“洛北!”郭元振从远处喊他的名字。

洛北顿住马蹄,等着郭元振从后面追上来:

“安西衙署和突骑施的那么多事情要处理,你倒是会躲清闲,都躲到城外来了。”郭元振伸出手指点了点他,“我听了张孝嵩的汇报,他和你通过气吧?不然怎么没头没尾地说什么分治黑黄之类的话,还没说这两姓要归谁统辖……”

洛北见他拆穿,也不隐瞒,只是点了点头。

郭元振冷笑了一声;“现在想起来避嫌了?带兵马驰骋西域的时候,你就没想过今天?”

“当然想过。”洛北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望着更加悠远的地方,“但人世间许多事,本就是知不可为而为之。大帅……如果我不这样做,这场仗还要多久才能打完?”

这是个没人知道答案的问题,一年?两年?

或许只有等到朝廷向娑葛低头,或是有一方在不断地拼杀之中流尽了血,这场战争才有真正结束的可能。

郭元振自己也受这战事牵连,没有责怪他的立场,只轻轻呼出一口气:“战争的事情我不追究了。但我听说,可汗殿下和我说,要遍召西突厥旧部前往金山拜山,要你带兵护送?”

“是。”

郭元振没有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忍不住往他那边看了一眼,但见洛北眼眸明亮,神情坦荡,不由得微微勾起唇角:

“你去可以,我不会拦你,但你回来之后,要同我一道回长安献俘。”

洛北略一沉吟,已经明白了郭元振的言外之意:“大帅不希望我再留在西域?”

郭元振点了点头,心说:

“一个当父亲的握着北庭兵马,一个当儿子的握着安西军队……偏偏两个人还都姓‘阿史那’,就算你们两个人忠贞报国,你们身边也一定有人不断撺掇你们‘恢复像大地一样宽广,像海一样广阔的大突厥汗国。’我怎么敢把大唐的边塞安全系在你们的忠心上?人心,那是天底下最不可靠的东西!”

但当着洛北的面,他还是温言道:“朝中已经有人给我传信来了,说圣上对这次大胜分外满意。希望我回朝担任兵部尚书,并入政事堂参知政事。”

洛北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想:看来他这位老上级在朝中的靠山势力不小——入政事堂便是入阁拜相,便是当年功勋卓著如裴行俭、苏定方等人,都没能有这样的殊荣。

“你跟我一起回长安吧。三年前魏元忠没给你的那个兵部侍郎的职位,我给你!”郭元振斩钉截铁地道,“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便是要找个五姓女来当妻子,我也豁出脸去帮你看了。”

郭元振也出身太原郭氏,知道世家大族之间门第何其森严,要给洛北这么个无根无基的人谋划着迎娶个高门大户的女子可不是个容易事。

他能把这句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出来,可见其诚意之大。

洛北哈哈一笑:“突厥未灭,何以家为?大帅说这个话太早了点。”

郭元振见他打太极,一双眼睛又望了过来:“你只要告诉我,你去或不去就可以了。”

洛北心知郭元振是想拿高官厚禄换他手中的兵马,此刻干脆单刀直入,把话说开了:

“大帅不必担心我会屯兵碎叶,图谋不轨……我草原诸部,素来是一旦有战,则临时征召各部应战。在孝嵩前来伊逻卢城之前,我已经命各部首领把他们的部族和兵马带回牧场了。至于去长安献俘……既然大帅希望我去,我自然跟从。”

只是能不能如郭元振的愿留在长安担任兵部侍郎,那就不是他或郭元振能做主的事情了。

数日之后,阿史那献如愿收到了朝廷准许他征召各部前往金山拜山的诏书,诏书中还批准了他因“事务庞杂,不可胜数”辞去北庭都护一职,转而复了他世袭的“昆陵都护”职务。

昆陵都护府属于大唐的羁縻州,所辖多逻斯水流域比北庭更北,基本都是洛北这次收复的疆域。

阿史那献不再执掌大唐兵马,朝廷也就驴下坡,答应他,命洛北率安西军队随行,随军御史依旧由张孝嵩出任。

洛北交接完一应安西事务,便整顿自己的兵马,准备跟随阿史那献再度北上。

不过在北上之前,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伊逻卢城外四十里,有个不具名的小城市。汉晋年间,僧人们曾在这里的石窟中修行。直到隋末,天下大乱,才有百姓涌入这里。

循着龟兹河的一条支流,这里汇集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市镇,南下天竺的商队和行人常在这里歇脚。

洛北只带了巴彦和阿拔思与自己同行。三人打扮成行路的突厥武士模样,一路和那些突厥的武士们一起吃吃喝喝,从他们口中问得种种消息。

比如大食兵马再三侵扰昭武九姓,眼看着又有国家要沦陷。

比如天竺诸国混战,至今未分胜负。

但人们讨论的最多的,还是发生在大唐西域的这场战事。半年之内,大唐平突骑施,退阿史那匍俱……简直让人想起贞观年间的那支唐军。

“听说那位年轻的唐军统帅才二十多岁。”有个中年武士在酒桌上感慨,“真是英雄出少年。唐家有这样的将领,西域只怕再也没有别人的机会了。”

“哎,你这消息就听漏了吧,我听说那小子也是突厥人,他就是咱们突厥人的英雄,大名鼎鼎的乌特特勤。”旁边的武士忙接话道。

那武士转过头去,瞪大双眼:“怎么可能!乌特特勤不是身殁黑沙暴中,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吗?!”

“是真的,我有族人就在多逻斯水游牧,他们看到了乌特特勤的旗帜,据说是处月部的沙陀人。”

“店家,会账!”眼看外面夜幕降临,洛北也懒得继续听他们争辩,干脆摆了一点碎金放在桌上,自己大步走出了酒肆。

阿拔思和巴彦本在听得津津有味,见他起身,也不得不一道起身,跟在他身后。

三人穿过一条狭窄的街道,绕过一座寺庙的后门,终于停在一处院落之前。他叩了叩门,院内有人发出一声警觉的:

“谁呀?”

院内一阵响动,惊得巴彦和阿拔思各自把手放在了佩刀上。

洛北对他们投以一个不必在意的眼神,转而以汉语向院内答话:“三位不是一直想知道,是谁在暗中谋划此事吗?我来面对面地给三位解惑。”

这段话到底是触动了屋中人的心弦,有人慢悠悠地走过来,将门打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向外一看。

三个身形高大的突厥武士立在门外,各个腰挎宝刀,显得分外威严可怖。

那人一惊,吓得要立刻把院门合上。但他哪里敌得过洛北三人经年累月征战的力气。巴彦大步上前,轻轻一拉,便把院门拉开了。

那掌灯的白发老者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能站在那里,拿着油灯往他们身上照,照见洛北那双黄金般的眼眸时猛然一惊,差点没把油灯摔在地上:

“怎么会是你?!”

第128章“我打算助三位相公重回朝堂,铲除奸佞,还天下一个太平,只是,三位相公要做一件事……”

“敬公, 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洛北抬起眼眸,以汉话轻声回答。而后他直直地与眼前这位昔年因神龙政变功封平阳郡王的老人对视。

他们已经离开朝堂太久了,久到还觉得他洛北应当是在兵部任职的那个职方郎中。

敬晖年少出仕, 历任卫州刺史、洛州长史、中台右丞等职, 最后在风云变幻的武周末年因狄公提携加银青光禄大夫。

他遍历宦海,几度沉浮,一双眼睛也是看遍了世间百态,但看到眼前这个青年平静的目光,还是觉得迷惑不解:

“洛郎中, 你是魏相公的得意助手,何必……”

洛北举起一只手,极委婉, 也是极强硬地打断了敬晖的讲话:“敬公,可否让我进去再说?”

敬晖已经习惯自己的话被那些形形色色的胡人打断,但被一个知道自己身份的汉人臣子打断还是第一次。

他错愕地皱起眉, 正要说什么。洛北已经自顾自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敬晖毫无办法, 只得跟在他身后走入院中。袁恕己和桓彦范已经听到了声音,也走到了前院之中,见到洛北走进来,都是一怔。

桓彦范反应最快:“你是兵部的那个职方郎中洛北?是魏元忠派人救了我们?这……不可能吧?”

洛北打了个手势, 示意阿拔思和巴彦去点亮前堂的灯火,自己则向三位昔日的宰相道了一礼, 才与他们分了主宾,各自坐下。

“容我先回答桓公的问题,”巴彦替他们的杯中各自倒上雪水煮化的茶水, 洛北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才开口说话:“我救诸位,只是出于自己的愿望,和魏相公无关。”

三人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那眼神里分明透露着的是不信任。

实话说,对于这三位已经高高在上了多年的宰相大臣来说,能记得洛北这个人的名字和相貌,还是因为他在吐蕃谈判时当堂驳斥了武三思,又协助魏元忠完成了吐蕃谈判。

他们已自然而然地把他归在“六部中未来可期的年轻才俊”之中,平日里连多余的关注都不会有,又怎么可能相信他敢撇开魏元忠独立行事?!

洛北对他们的想法心知肚明:

“三位相公不妨想想,魏相公得了则天太后临终实封的爵位,对武家的事情素来是睁只眼闭只眼。又和三位政见不合,他是不会出手相助的。”

三人又面面相觑了一阵。他们三人自来到这里的那日起便互相通过消息,虽说他们逃脱朝廷追捕的“死法”各有不同,但帮忙处理首尾的都是一伙身份不明的突厥骑兵。

那伙突厥骑兵里,只有他们的首领懂一点汉话。三人来来回回,回回来来地问了很多遍,那首领只是咧着一口大白牙笑道:“我只是奉命行事,多的事情他不让我说。”

当问到“他”是谁时,这首领便缄默不言。饶是威逼利诱、百般哀求也没有效果。

那伙突厥骑兵把他们送到这里,便有个一身锦袍的中年人接待他们,他极客气地把他们安置在这座院落,又为他们配了个一点汉话不懂的龟兹老人帮忙烧饭洒扫。

他们住在这里,虽然不复之前的繁华生活,但一应食水是从来不缺。院后还开了五亩菜地,供他们平日“种豆南山下”,若要出门,也是使得。只是集市上极少有会说汉话的人,便是会说……他们也和这些人说不到一块儿。

“这倒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敬晖曾这样对袁恕己说,“便是朝廷追捕我等,也绝查不到这个地图上都没有的小小镇甸。能帮咱们的幕后人,绝对是个对西域情势十分了解的人物。”

“外兼手眼通天,胆大包天!”桓彦范在他们身后补充道。

他们也曾数度讨论过其人到底是什么来路,无非就是几个方向,一个是李姓宗嗣,一个是突厥汗国中的有识之士,还有一个……就是内附的部族领袖。

可眼前这个还不到二十五岁,入仕不到十年,由郭元振、姚崇、魏元忠等一步步提拔上来的青年,硬是哪个条件都不符合。

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量,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权力?

他们心中的疑问实在太多,一时半刻都不知如何开口。

洛北把他们的疑惑模样收入眼底,他不打算按着这三人的节奏与他们谈话,此刻反倒先开了口:

“至于我为什么要出手拯救三位,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道理,武三思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三位相公既然与武三思不合,那便是我的朋友。三位相公落难,那我自然要出手。”

桓彦范见他把一件滔天的大案轻描淡写地讲的如同打猎射箭一般轻易,内心已是一叹,谁说眼前这个青年不是个胆大包天的角色!当年在朝中怎么没有人看出来?

洛北见桓彦范神色有异,知道他心中所想,便干脆将自己此来的目的和盘托出:

“三位相公,如今朝中武三思已经因罪引咎辞职,他的那些党羽也有不少丟职罢官,现在我想三位回朝,向圣上和皇后揭发当年那桩冤案的真相,早日为国除害。”

袁恕己一直静默不语,听他这么说,心中才有了几分计量,问道:

“洛郎中,我问一句话,你不要介意,你既然有如此决心,又有手段,为何不直接杀了武三思,反而要救我们这些老朽,再靠我们借力打力呢?”

他自己便与王同皎等人谋划过刺杀武三思——在长安城中劫杀一个人,肯定比千里迢迢,分兵救下三人,再安置在一个住所,两年间加以保护和供给要来得容易得多!

洛北微微一笑,道:“袁公,武三思固然可恶,但他背后所代表的势力才是真正祸国殃民的根源。只杀一个人,是不可能改变这一切的。”

他说得义正严辞,三人虽然面色不变,但内心已经微微波动。

“三位相公在朝中多年,深知朝政之弊,若能重回长安,定能肃清奸佞,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虚言吹捧,但对三位失势已久的朝廷重臣而言,算是难能的安慰。

敬晖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沉声道:“洛郎中,你既然有此大志,为何不直接上书皇上,反而要暗中行事?”

洛北叹了口气,道:“敬公,你我都是明白人,如今朝中奸臣当道,皇上身边尽是武三思之流,我若上书,只怕书未到皇上手中,我人已先遭毒手。”

洛北这话已经有一多半是在扯谎了——武三思能权倾朝野,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善于揣摩上意,得到了皇帝的信任。

五王之冤,天下皆知,李显岂能不知?他只是不能放纵有威胁皇帝权力的重臣罢了。

桓彦范点了点头,道:“洛郎中,我承认你说得有理,既然是你救了我们,我们自当报答……还请你告诉我们,你希望我们怎么做?”

洛北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夜色。

夜色沉静如水,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是个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的夜晚。

洛北缓缓说道:“我打算助三位相公重回朝堂,铲除奸佞,还天下一个太平,只是,三位相公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敬晖、桓彦范、袁恕己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洛北回过头来,目光如炬:“向皇后低头!”

三人闻言,脸色皆是一变。韦皇后,作为当今皇上李显的皇后,既是后宫之主,又在朝政上也颇有影响力。武三思之所以能够权倾朝野,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韦皇后的暗中支持。

桓彦范第一个变了脸色:“不!士可杀不可辱,叫我向那个女人低头!不可能!”

袁恕己也苦笑道:“我知道洛郎中的想法,是要靠皇后的力量帮助我们除掉武三思。但我们一贯反对后宫干政,与皇后嫌隙颇深,她哪里可能帮助我们?我们就不能换个人选……譬如,太平公主殿下,或是相王殿下?”

袁恕己曾经担任相王府司马,自然更希望回到相王李旦的身边。就算相王李旦的力量不能帮助他回到朝堂,也能让他不再受洛北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的辖制。

洛北微微摇了摇头:

“袁公,你可以不答应我,可以继续在这里过自己的日子,我保证你的安全和一应供给。但我绝不能允许你去寻相王。说句不中听的话,三位现在身上还有阴谋叛乱的罪名,除了皇后之外,没有人能帮你们洗清。你现在去寻相王,只会给武三思一个株连李姓宗嗣的借口。”

“又是株连、又是阴谋……这天下到底是李唐的天下,还是武家的?”敬晖气得怒发冲冠,“早知如此,当初就……”

“敬公!”袁恕己和桓彦范同时开口打断了敬晖的话。

洛北见他们各有意见,也不打算多说什么,便道:“诸位相公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决断,我可以给大家一点思考的时间,但仅限今晚。就像我刚刚所说,三位都可以不答应我,可以继续在这小城之中过你们的日子,我绝不强迫。”

他话说完,便同阿拔思和巴彦一道避到院中的一间客房中去了,留下那三人在前厅各自讨论。

阿拔思好奇道:“将军,我有一件事情,不知道能不能向您请教。”

“好啊。”洛北笑道,“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三位相公的罪名只有皇后能洗清,这一点我是能想明白的。”阿拔思道,“毕竟当时武三思他们指控五王谋反,也是因为圣上怀疑他们谣传皇后与武三思私通。可,您为什么笃定,他们三人一低头,皇后便能接纳他们呢?”

第129章“不是儿臣同驸马置气,是驸马总和儿臣过不去!母后,你就成全我,让我休了他吧!”

洛北脸上的笑容逐渐隐没下去, 他望着油灯中闪烁的烛火,改以突厥语说:

“不论武三思到底是不是皇后的入幕之宾,只要她知道了他把床帏之事大肆宣扬, 还把这样的事情作为打击政敌的手段。他们的同盟就必然破裂。至于皇后会选择谁作为新的同盟, 实话说,我也不知道。”

巴彦听得全神贯注,见他尾音突然上扬,显出几分狡黠来,立刻被逗起了好奇心:“您也不知道?”

“你们不要把这三只老狐狸想得那么简单。他们和我打的那套太极, 不过就是为了试探我是否有能力保护他们的安全。我是以救命之恩相换,也就只能让他们回长安阐明真相而已。至于之后如何,他们难道会听我的摆布吗?”

洛北轻轻笑了一声, 灯火打在他的脸上,把那张英俊的面容显得越发高深莫测:

“相信我,他们一会儿出来, 一定会说, 他们可以答应我,唯有一个条件,就是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来路。”

阿拔思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公子,不会吧, 这三位相公可都是以清正干练著称。他们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忘恩负义,是吗?”洛北笑了, “这和他们的道德无关,只是一种生存的手段而已。如今朝堂是何等波诡云谲的场景,不捏着对方的把柄, 只怕盟友都做不踏实。”

巴彦反应过来了:“但公子不打算和他们结盟?”

洛北摇了摇头。

若是放在过去,那个一心要做良臣贤臣的洛北洛公子, 定会将一切和盘托出,以自己满腔热血、一身抱负为这些狄公门生谋个出路。

可如今,已经荡平突骑施、击溃阿史那匍俱的洛北没有这样的资格——他不能为了别人的政治前途和命运,拿自己和数万部下的性命冒险。

“我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我想让皇后对武三思心生戒惧。只要这一点小小的戒惧,就可以毁了武三思。”

月余之后,长安。

五月长安,春景正好,百花盛开。

像往年一样,李显命有司尽己所能地收集世间一切的奇花异草,捧到皇宫之中献给韦皇后和安乐公主。

五月刚起了个头,韦皇后的殿前便被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淹没。

“母后!母后!”

可明媚动人的安乐公主穿着她那件华贵的百鸟袍一出现在宫中时,百花的色彩便为公主的美貌所掩。

她赤着脚穿过殿阁,扑倒在韦皇后的怀里,向母亲仰起一张娇美的面容:“母后,儿臣不要再和武崇训过下去了!”

韦皇后皱了皱眉,她的这个女儿注重权势,却不明白朝中大势:“怎么了?怎么又闹起来了?上回你和他闹脾气,不是让你罚他在门外跪了三天,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事?”

“他背着我在外头纳小的。”安乐公主一边抹眼泪,一边哭诉,“被我发现了,我只是要他把那个女子送回去,他竟敢同我翻脸,还说……”

“说什么?”

“说他不管我,我也别来管他!”安乐公主气得如乌黛的眉毛拧作一团,“母后总劝我别和驸马置气,其实,不是儿臣同驸马置气,是驸马总和儿臣过不去!母后,你就成全我,让我休了他吧!”

韦皇后见她说到此句时,泪容顿失,便知自己这古灵精怪的小女儿是又有了新主意。她感到额角疼痛,不由得揉了揉:

安乐公主是他们一家被则天太后流放到房州的路上出生的。那时候日子太苦,苦到她在马车上就生了孩子。

这孩子出生之后没有襁褓,李显便用一件自己的衣裳把她裹了起来——由此,才给她取了“李裹儿”的名字。

李裹儿同父母一道在房州长大,自小受尽了苦。李显和韦后都觉得对她亏欠良多,回到长安后,两人都大力弥补。

安乐公主要月亮,李显和韦后就绝不给她摘星星。

安乐公主想要无数长安生民赖以生计的昆明池当自己的私家园林,李显虽然没同意,却也答应她,在长安中修一座堪比“昆明池”的“定昆池”供她娱乐。

“母后,儿臣知道您疼我,可您也看到了,武崇训他不配做我的驸马。”安乐公主见韦皇后沉默不语,便又撒娇道,“儿臣想要的是能够与我并肩而立,共同享受这世间荣华的人,而不是一个只会在外头拈花惹草的庸夫。”

韦皇后叹了口气,她知道安乐公主的心思,但这朝堂之上,婚姻之事又岂是儿戏?她轻抚着安乐公主的秀发,柔声道:

“裹儿,你可知这天下之事,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若休了武崇训,且不说这天下尚没有女子休夫的事情,武三思那边如何交代?你父皇那边又该如何交代?”

安乐公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她知道母后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言,只是撒娇地依偎在韦皇后的怀中,轻声道:“母后,儿臣知道您最疼我了,儿臣只想要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韦皇后心中一软,她何尝不想满足女儿的愿望,但在这深宫之中,真心何其难得。她轻叹一声,道:“裹儿,母后自会为你打算,但你也要明白,这宫中之事,复杂得很,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安乐公主点了点头,她知道母后会为她考虑,但她的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她要的不仅仅是一个驸马,更是一个能够助她一臂之力的盟友:“母后,儿臣已经有人选了!”

“有人选?什么人选?”韦皇后问。

“自然是新驸马的人选了!母后……你相信儿臣,这个人不仅是武家的嫡亲子弟,是武后的侄孙,还对儿臣是百依百顺,比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武崇训强得多!”

韦皇后当然不会对坊间传言一无所知:“你是说,武延秀吧?”

“就是武延秀!”安乐公主双目发光,“他比那武崇训好多了,母后……你就成全儿臣吧。”

“裹儿!你是挑丈夫,挑盟友,不是挑情人。武延秀在突厥待了那么多年,他在朝中根基很浅,根本成不了我们母女的助力。你和他玩玩乐乐,我绝不说你。但想休了武崇训嫁他,不行,我绝不同意!”

安乐公主的脸色一沉,她没想到母后会如此坚决地反对。她知道,要想说服母后,必须拿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目光坚定地望着韦皇后:“母后,您可知道,武崇训最近和太子走得很近?”

太子?!李重俊?想到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仁弱太子,韦皇后的眉头也不禁紧锁了起来。

武崇训想干什么?

不……武三思想干什么?!

武三思已经权倾朝野,他还在拉拢太子……难道说,他想做司马懿?

安乐公主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母后,武崇训已经不可靠了。他现在和太子走得那么近,难保不会有一天背叛我们。而武延秀,他虽然在朝中的根基不深,但他对儿臣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

“裹儿,不要再说了。”韦后抬起一只手,让自己的女儿冷静下来。她需要给自己一点沉思的空间。

安乐公主停下来,定定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她知道,韦皇后此刻正做一个可能会改变未来的决定:

数日后,武崇训被召入宫中,面对韦皇后的质问,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私事竟然会传到皇后耳中,更没有想到安乐公主会因此而大发雷霆。

“武崇训,你可知你的行为已经触怒了公主,也触怒了本宫?”韦皇后冷冷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武崇训连忙跪下,磕头如捣蒜:“臣知罪,臣知罪,请皇后娘娘饶命。”

韦皇后冷哼一声:“饶命?你可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影响了公主的名声,也影响了武家的声誉?”

武崇训心中一惊,他知道韦皇后的手段,若是真的动怒,自己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他连忙道:“臣愿意将那女子送走,从此再不与她有任何瓜葛。”

韦皇后冷冷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你回去吧,本宫会考虑如何处理这件事。”

武崇训如蒙大赦,连忙磕头谢恩,然后匆匆离开了皇宫。

但等他到家的时候,却收到了门房送来的一只木箱。

木箱沉重,武崇训心中忐忑,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他在外纳的那个女子的头颅。他惊得倒退几步,几乎站立不稳。

“谁送来的?”他颤抖着声音问。

门房战战兢兢地回答:“是宫里的人送来的,说是皇后娘娘的赏赐。”

武崇训脸色煞白,他知道这是韦皇后在警告他,若是再敢有任何不轨之举,这女子的下场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武三思得知此事,吓得立刻要入宫向皇后和公主谢罪。但韦皇后有意要给他一个教训,把他拒之门外,不肯见他。

“你这小子!迟早会害死我们一家人!”武三思在府中厉声责骂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快把这东西烧了!去给公主赔罪!”

火焰燃起的时候,长安城中忽而下起了瓢泼一样的大雨。城外近郊的一片墓地之中,两个孩子正扶着一对老夫妻对着一块墓碑垂泪。

“苍天啊,是谁害了我们的女儿。”

“我们的女儿啊。”

“阿姐……”

“阿姐,呜呜呜……”

褚沅撑着一把半新不旧的油纸伞,穿过如珠一般的雨幕,停在这方墓碑之前,她像是发现什么似的,停下步子,看向这对老夫妻:“你们……是阿娥的父母吧?”

那当母亲的抬起头来,望着这个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的温婉女郎:“你知道我女儿的名字?”

“她在武崇训武驸马府上做工的时候,我和她一起绣过花呢。她的手比我的手巧,绣起蝴蝶都是栩栩如生的。”褚沅用应有的悲伤语调说着谎话。

“呀。你真的认识我姐姐?”那最小的女孩抬起头来,“那你……”

“我是瞒着主人家出来的,不能多待。大爷大娘,我这里有些银钱,都是她和我一起攒的。都给你们……”

褚沅打断了孩子的话,手臂挽着的竹篮中掏出一块锦布包着的几块金银和首饰,一股脑地塞在他们手中。

“孩子……你真好,菩萨一定保佑你……”

那一家人走远了。褚沅才缓缓地蹲下身,从竹篮中取出香烛和冷食、纸钱,在墓碑前一一焚化。

待到那纸钱的烟灰在雨中飞舞起来,她才站起身。

“菩萨保佑我?”她伸出自己的手,来回打量了一下,十指削如葱管,手掌轫而有力。

她确实也是会绣花的。

可是,这终究不是一双绣花的手。

她闭上眼,在心底说:

“我的罪孽……早就不可能被菩萨保佑了。”

第130章“武三思,完蛋了。”

武崇训和安乐公主的矛盾到底是再度从后宫闹到了朝堂上。武三思本就因为西陲战事闹得灰头土脸, 便又再次使出了“拖”字诀,上书要求居家反思自己的教养不严之罪。

一向心疼女儿的李显见这次是安乐公主占理,自然要狠狠地给武崇训个教训。他不仅同意了武三思的奏疏, 还褫夺了武崇训的官职, 命他居家反省。

“朕知道不是三思的错。”他对韦皇后说,“但这样也能让安乐出出气,也让武崇训认清自己的身份!等他们反省几日,朕就找个由头,把他们都请进宫里来, 凑一桌酒席,好好劝一劝,管保他们小夫妻和好如初!”

韦皇后知道他沾沾自喜于和事天子的名声, 只点了点头,不作多言。

就在武三思闭门思过的当口,直居舍人武平一忽而上表盛赞皇帝此举, 并请皇帝抑损外戚权宠。

武平一官职不显, 素来以文辞著称,是长安诗会上的常客。但是由他上这道奏疏,意义非凡——因为他本人就是武氏的宗亲。他这是在要求抑损己家!

李显看到这道奏疏,那是哭笑不得。他下令重奖武平一的高洁, 却把奏疏束之高阁。

但这是一场风暴,一场李显没有预料到的风暴。

朝中清流和御史台的谏官们纷纷上书, 盛赞皇帝此举,并要求他抑损武家。

他们在奏章中说,则天太后功高不假, 但自武三思独掌大权以来,广结朋党, 排除异己,贪赃枉法,耽误战局……

这一桩桩一件件,若放在寻常臣子身上,早就腰斩弃市了。武三思不仅没事,还大权独揽,圣上理应给他一个教训。

李显十分为难,回到皇宫想找韦后商量,却见韦后扑在锦榻上垂泪。

他想问韦后原委,可皇后总是避而不答,还说什么“不要为了臣妾折损皇家的面子”。他只得下令查问宫人。

最后还是皇后的大宫女说出了实情。皇后午后见了三个来自西域的客人,便成了这样。

“什么人?”李显问。

皇后哭得更厉害了,拿着帕子擦眼泪,也不说一句话。

“请皇帝恕婢子无罪!”

大宫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是……是悖逆的五王之中的……袁恕己、桓彦范、敬晖三人!”

“他们没死?!”李显讶然道。

“不要再说了。”皇后抹着眼泪,“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但愿陛下好好考虑臣子们的话,不要让公忠体国的大臣们心寒。”

当晚,李显找到曾为自己母亲行走灰暗之中的褚沅,要她在长安城中掘地三尺,也要把这几个人找出来。

褚沅受命而去,她只花了三天,就把三人带到了李显面前,还顺便带回了当年那场冤案的关键证人——两个负责印刷张贴的泼皮无赖。

受贬已久的三人,终于有机会面对面地向皇帝道出真相:他们讲了自己的忠心和武三思的阴谋,还讲了自己如何被周利贞追杀,如何机缘巧合为突厥人所救,又如何借着大唐扫荡西域的机会逃出生天,回到长安。

昔年权倾朝野的五位大臣,如今只剩下历经风霜,老态龙钟,再也不复之前敏锐的三人。

李显望着他们,那颗担心他们谋朝篡位的心渐渐放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被蒙骗已久,一朝醒悟时的愤怒。

天不亮,李显下令同意武平一奏疏的建议,下令免去武三思一切官职,将他打入大牢。其子武崇训想向安乐公主求情,得到的只是一纸和离的诏书。

数日之内,权倾朝野的武三思一党树倒猢狲散。武三思还未受审之前,已经外放的宗楚客、崔湜等人就上书揭发他的罪行。

李显看完之后,勃然大怒,立刻命有司将武三思一家抄家夺爵。

这无疑是将武三思的处境变得更坏,一时之间,朝廷为雪片般的弹劾奏章淹没。有司会审三日之后,以通敌叛国、贪赃枉法等诸多罪名,判武三思秋后处决。

李显念在他是外戚,赐他白绫一条,毒酒一杯,把其家人流放去了自己曾经待过的岭南。

消息传到西域的时候,已是春日的晚上。洛北已从北庭回到了碎叶城的安西衙署。

吴钩推门而入,看到洛北正坐在桌前,桌上摊开了一本厚厚的大食语书册,他不看书,只望着窗外发呆。

“公子!好消息!”吴钩低头道礼,“裴老板从长安来的信:武三思完蛋了!”

“这是意料中事,称不上什么好消息。”洛北转过头来,望着满脸喜色的吴钩,“伷先还有什么消息?”

“还有些朝中互相攻伐的事情,公子可以稍后再看。倒是有两件事情颇为奇怪,一个是皇帝陛下虽然勒令武崇训和安乐公主和离,还把武崇训流放去了岭南,却又为安乐公主结了一门武家的婚事。把她赐婚给了武延秀。”

洛北忍不住笑了:“吴判官,你说错了,不是把公主赐婚给了武延秀。陛下是把武延秀赐婚给了公主啊。”

“啊?”吴钩愣了片刻,才从洛北这难得的玩笑话里听出来好笑之处,“是啊,武延秀先是和亲突厥,又当了大唐皇帝的女婿,可真是‘贵不可言’。”

“他在突厥的时候我和他相熟,他在骑射、文采上都没什么特长。但人生得是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眉眼俊秀。又兼善于歌舞、蹴鞠,公主们喜欢他,也是正常。”洛北道,“何况,皇帝陛下也需要这桩婚事,证明他不会将武家赶尽杀绝。”

吴钩点了点头:“还有一件事,就是皇帝下诏,说明两年前五王冤案都是武三思有意诬陷五王,中伤皇后。不仅复了五王爵位。还打算还袁恕己、桓彦范和敬晖三位相公宰相职位。如今桓彦范任大理寺卿,敬晖去了门下。只有袁相公拒不受赏,向皇帝提出告老还乡。”

洛北笑道:“想来皇帝也恩准了?”

“是。”吴钩点了点头,“我真有点看不懂这个袁相公,多好的机会啊,他竟这样白白放弃。”

“他毕竟曾是相王的属官。他在朝中身居高位,难免会让陛下猜疑相王,他是为相王考虑啊。”洛北感叹一句,顿一顿,才看向吴钩:“就这些,没其他的事情了?”

吴钩知道他心中有事,此刻也不便打扰,但他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公子,恕我直言,您应该重建一支卫队了。”

“重建卫队?”洛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吴钩点了点头:“公子忘了,您的亲兵如郭知运等人,都是吐谷浑首领宣彻王子送您的卫队。如今他们都各自执掌兵马,无法再在您的身边保护您的安全。您应当重新挑选一支卫队了。”

洛北不解地歪了歪头:“难道我就有这么不让你们放心?先是伯克赠我兵马,你又劝我重建卫队,还有孝嵩,简直是见人就要告我一状……”

吴钩无奈地笑了:“公子,非要我直说不可吗?您自恃年少,冲锋必在前,用兵必弄险,还喜欢做白龙鱼服之游。要没有支合格的卫队在一边看着,我真怕您……”

“好了,不吉利的话不要说了。”洛北怕他再说下去,又要翻起当时在碎叶城中被刺杀的旧账,那可就不是几句话能说完的了,“我听你的还不行吗?只是这卫队长的人选……”

“巴彦将军如何?”吴钩建议道,“他对您忠心耿耿,武艺高强,性格直率……”

洛北摆了摆手:“你干脆直说,他们轮班看着我养伤的时候,只有他宁愿和我起冲突,也不愿意放伤刚好的我去碎叶城里透风。所以你信得过他。”

吴钩笑了:“公子知道属下的苦心就好。”他说着就要告退。

“吴钩,”洛北忽而叫了他的名字,“等此次金山之行一结束,郭知运便会因功被委任为白亭军使,去那里统领一城兵马,还有我的亲兵部将们,大部分都会受赏升迁,你呢?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吴钩知道他是在酬功,面上却笑了:“公子不希望我继续为您工作?”

“不,只是觉得理应为你表功。以你的能力,去哪个地方做个转运使,或是干脆去长安户部,都是可以的。”洛北道,“实在不用总是屈居人下……”

“公子千万不要这样想。”吴钩再度低身向他道礼,“我追随公子,是我自己的选择。倘若有一日我真的想去做转运使或是户部的主事,我会告诉您的。”

洛北点了点头:“好啊。”

吴钩以手抚肩,向他道了个突厥人的大礼,才起身离开房间。

洛北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神情中竟多了一点不解,他揉了揉太阳穴,在心底自言自语:

“我又是在做乌特特勤的时候和他有过往来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但吴钩的动作到底使他下定了决心。他合上那厚厚的书册,从床边的矮橱中,取出了一套白紫的华服。

洛北将那套华服重新叠好,放进了行李的最底层,他的动作缓慢而慎重,仿佛在处理一件易碎的宝物。

这套华服颇有胡风,图案繁复,色彩斑斓,每一针每一线都透露着精湛技艺。

它不该属于大唐的安西副都护洛北,而是应该属于阿史那乌特,那位在西域拥有崇高地位的“乌特特勤”。

若要让洛北自己说,他并不想重新成为乌特特勤,那个身份带给他太多的束缚和责任,他更愿意作为那个普通的大唐将军洛北为国家效力。

但阿史那匍俱败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快。他一箭也没有放,就靠声望收复了多逻斯水至金山的广袤土地。

结果,如今只有“乌特特勤”能镇得住碎叶城以北的土地,为了大唐,他别无选择。

“阿史那乌特。”他伸手抚过那件华服,低声对自己说:“早点休息吧,接下来,还有很多人要见,还有很多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