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巡逻艇过来了,利曼珊跟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一起往水边跑,巡逻艇停下了,她终于见到了穿着救生衣的鄢澜,警车的灯光下,她闭着眼睛,面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已呈灰白。
“患者体温过低,”医护人员边将鄢澜转移至车载担架边说道,“移除湿冷衣物,准备好干燥毛毯。”
利曼珊握着她的手,只觉得钻心的冷。再仔细看她的脸,眼睛紧闭,不知还有没有意识。
“你是亲属吗?”
“对,我是亲属。”
“那一起上车吧,快。”
利曼珊转头看着几位警员,尤其是那位女警察,喊道:“多谢!”
救护车往附近的玛丽皇后医院飞驰而去,车厢中,医护人员已经帮鄢澜处理好衣物,换上了干爽的病号服,裹在温暖的毛毯中,生命体征监测设备在一旁工作着,她的左手动脉已经插入滞留针,此时正挂着点滴。
“鄢澜……”利曼珊轻唤她,被唤的人却没有反应。
“医生,她有危险吗?”
“病人体温过低,已陷入昏迷,我们在密切关注她的心率、血压和体温,目前情况还不太稳定。”
“现在我能做什么?”
医生看了看她,“如果你是她信赖的亲友,可以让她知道你在身边,增强病人的信念感,另外入院要办理一些手续。”
利曼珊点点头,刚才出来时,她料到要办理一些手续,便将鄢澜的证件带了出来,至于自己的身份,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她想见到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会让她感到安慰还是愤怒。
她握着鄢澜依旧冰凉的手,“鄢澜……”
鄢澜被救下时还有意识,可当周遭变得温暖起来,她的意识却渐渐模糊了,像进入了一场梦中。
梦里的她忽而松快了,寒冷和悲愤带来的各种痛,竟都神奇地消失了,她从未感到如此轻松过。
九岁开始这个世界加予她的所有苦楚,都像被什么击碎的一座座石像,在慢镜头中变成空气中的灰尘,随风而去。
父亲的背叛,母亲的抛弃,大伯母的栽赃,堂妹的出卖,所有鄢家人的遗弃,纪希颐的伤害,利曼珊……利曼珊的欺骗……
她踏着轻快的脚步,前方有一束光,她便寻着那光而去,像是进入了一截隧道,但没有关系,光就在隧道的那一端,走出隧道,就可以寻到莫大的幸福。
她毫不犹豫地往隧道那头走,幸福感越来越浓烈,她的身子如此轻盈,所有的病痛都已离她而去。
到了,到了发出光的地方了,鄢澜被明媚的春光刺得睁不开眼,她嗅到了一种热烈的阳光独有的气味,不由咧嘴笑了。
她觉得自己正慢慢变小,变成那个九岁前的鄢澜,不,鄢倚阑,爱她的爸爸妈妈就在那明媚的春光中,向她展开怀抱……
“鄢澜……”
一切却在瞬间模糊了,像平静的湖水忽生震荡,布满涟漪,她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鄢澜……
好熟悉,像一个已经渐渐刻入身体的人……鄢澜站在逐渐模糊的隧道那头,想起来了,是利曼珊。
“鄢澜,你怎么这么傻……”
鄢澜的眉蹙了起来,她不要听这些,她一点都不要听,伸出手,等等我爸爸妈妈,等等我……
利曼珊看到她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丝涟漪,眉头微微蹙起,紧闭的眼睛轻微地动了动,她不由倾身,双手握着她的手,“鄢澜……”
鄢澜觉得什么暖暖的,包围着自己的手,顷刻间春光消失了,隧道消失了,她重新感觉到了身体的病痛,重新沉重起来。
她的耳朵里传来救护车的声音,一开始远远的,渐渐就已来到耳边,紧接着那些仪器的“滴答”声,人们说话的声音,全都清晰了。
“心率在缓步上升。”
她明白了,自己在救护车里。
“鄢澜?”利曼珊喊她。
她全都想起来了,却拒绝睁开眼睛,她想重新睡过去。
很快,车子停下了,车门声、脚步声、杂七杂八的声音……鄢澜知道自己被推进了医院,她的手边一直跟着一个人,那人总是在可能的时候来握住自己的手,她的手很暖,鄢澜知道,那是利曼珊。
她在病房里了,终于可以不用挪动了,利曼珊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鄢澜孤独地躺在那儿,有人在安排她的那些监测设备。
过了会儿,急匆匆的脚步声走了进来。“她的手续我办好了。”是利曼珊的声音。
“你知不知道病人上一次进食是什么时候?”
“……我不能确定。”
有人从外面进来,“利小姐,警察有话要问你,说是常规程序。”
“我……”利曼珊看了看病床上的鄢澜,很是犹豫。
“她现在情况基本上稳定了,不用太担心。”
“好,那麻烦你们照顾她一下。”利曼珊看着病床上的鄢澜,很是不舍。
几名警察在医院安排的一个小会议室中等着,利曼珊推门进去,见那位女警察也在,心也放下了一点。
大家都抬头看她,头发终于干了,这会儿稍显凌乱,脸上的妆容也被雨水冲刷得不像样。女警察拿出一包湿纸巾递给她,“擦一擦吧。”
利曼珊意识到自己此时大概很狼狈,从包里拿出镜子,简单处理了一下,可以体面地坐着说话了。
“谢谢。”她冲女警察点头。
“利女士,这位是入境处钟警官,因为鄢女士和你都不是本地人,按照程序,我们有些问题要询问一下,你也不要紧张,这是正常程序。”
“好。”
几名警察开始了记录。
“我们查询了一下,你是M籍人士,在港进行商务活动,持有短期工作签证。”
“对。”
“鄢澜女士来港的目的是什么?”
“旅游。”
“她和你的关系是?”
“朋友。”利曼珊不想节外生枝。
女警察抬眼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继续记录。
“鄢澜女士的职业是什么?”
“律师。”
“我们怀疑,鄢澜女士的行为有自杀或自我伤害的倾向,请问你有观察到这方面的迹象,或者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利曼珊沉默了一会儿,“她可能心情不好,想去海边静一静,至于自杀,应该不至于。”
“利女士,”入境处的警察开口道,“你知道鄢澜女士拟定离港的日期吗?”
“她的回程机票是一月二号的。”
“在此期间,如果有什么变动,或者需要我们帮忙的,请及时联系我们。”
“好,多谢。”
“另外,”先前的那位警察接着说道,“我们还想确定一下,你不曾对鄢澜女士使用暴力。”
利曼珊抬起头,“怎么可能?”她觉得受到了侮辱,虽然冷静下来想想也是个正常问题。
“我们只是按照程序了解情况,希望你不要多想,其实我们也要确定她不会对你使用暴力。”
利曼珊摇头,“不会的,我们都不是那样的人。”
“那好,”警察合上笔记本,“暂时就是这样,今晚的情况很惊险,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当事人,直到她安全离开。”
“会的,也好感谢各位警官、海防巡警,还有那位的士司机。”
“哦,”警察想起来了,“那位的士司机叫许昌伟,是紫荆的士公司的,工号367,我们明天会报告他的雇主,对其事迹提出表彰。”
利曼珊点头,“我记下了,我也会联络他的公司。”
第47章 冰……昂……yeah快了!
后半夜了,不幸中的幸运是,利曼珊争取到了一间单人病房。
刚才终于得空,利曼珊仔细看了手机中的消息,将事情在脑中复盘了一下,她意识到,鄢澜可能不仅仅是被那两张照片刺激到了,从那些消息来看,自己的动机和行为着实可疑,她可能已经对自己产生了很深的误会。
如果是普通人,或许会当面质问一番,或者沉住气调查一下,哪怕是拿着自己的手机套一套卡罗尔的话,但她不是普通人,她有过严重的精神创伤,当相似的情境出现,她会本能地往最糟糕的方面想,并把自己迅速禁锢起来,斩断外界的一切。
和两个重度抑郁症患者共处了那么多年,利曼珊早已无师自通。
而要和普通人解除误会或许不难,拿出可以证明的东西或者人好了,但面对PTSD被唤醒的人呢?她的应激障碍或许很难平复。
此时她站在病房狭小的洗手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过去的几小时中,一些亦真亦幻的镜头不断在她脑海中闪现:
母亲身上那仿佛流不完的鲜血……救护车旋转着的刺眼的顶灯……家中卧室倒在血泊里的克洛伊……她从未敢仔细去看却曾在梦中见过无数次的子弹穿过的窟窿……医院的绿色床单下卡尔那并不安详的样子……
她总是赶着想救下一个人,想挽回一条生命,但总是不成功。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自己的生命中接二连三地发生这些事?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走出洗手间,走过促狭的床尾,利曼珊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锁着眉看床上躺着的人。
转移来这间病房之前医院给鄢澜做了一系列检查,确认脏器情况,她趁鄢澜检查时快速回家帮她拿了套衣服,也给自己带了一套,今晚是肯定要住院了,鄢澜先前的湿衣服都扔了,自己也要换衣服。
这会儿鄢澜的体温算是从低温中缓解了,可却发起了高烧。
医生说发烧是他意料中的,只是要密切监测身体的各个器官功能,心脏、肺、脑神经,等等,不要产生并发症。
房间里只留了一盏脚灯,光线昏暗,利曼珊却没有困意。
她的视线移到一旁挂着的药水袋,一滴,一滴,她愣神看了一会儿,又去轻轻握住鄢澜的手,她的手不凉了,而是微微发烫。
“鄢澜,能不能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管你的生命中还有没有我,都要好好活下去?”
床上的人好似动了动睫毛,又或许是利曼珊产生了幻觉。
此时她只希望鄢澜能快点醒过来,光靠营养液支撑着,身体应该没有充足的能量抵御病魔。
深深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这件事是由自己引起的,再难也要帮她解决了。
此时此刻,利曼珊甚至觉得,情啊爱啊都不那么重要了,鄢澜是否能和自己进一步,甚至是否还想保持之前的关系,都不那么重要了,只要她能从这次的这个应激障碍里走出去,变回之前那个哪怕理智冰冷的鄢澜,只要她健健康康的,一切就好。
她的唇角牵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两人千想万想,可谁都没想到平安夜是在医院中度过的。
太平洋那端的尔湾,已接近午时。
纪希颐的车在一栋叫做“老北京”的中餐酒楼前停下,她下了车,打开后门,将腿脚不便的父亲搀了出来,又将拐棍递给他。
母亲也下了车,扶着老伴儿,往楼上看了看,爬楼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这里,很多人的腿脚比纪希颐父亲还好一点,可都申请了医保报销的轮椅,处处受残疾人礼遇,纪老爷子却不肯,他不愿承认自己是身障人士。
今天是平安夜,一家人原本是要在家里过,纪希颐昨天很晚才回家,今天吃早饭时说来了个C城的朋友,要招待她吃一顿北京菜。
“你招待吧,我们英文不好,也说不上话,就在家自己吃了。”
纪希颐犹豫了一下,她答应了查琳带她和自己家人吃一顿中餐,算是陪她过个圣诞,今晚和明天可就不能再陪她了。
她知道,查琳想感受的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氛围,又或者,她想见自己家人,不过对于后面这点,纪希颐不敢想。
逢场作戏的事情和人,是不该投入感情的,哪怕是一丁点儿。
查琳坐在二楼的包房里,竟有点忐忑,这是她第一次要跟谁的父母见面,还是语言不太通的父母。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着地想跟纪希颐的家人吃个饭,似乎觉得好玩,似乎想看看纪希颐不为人知的一面,似乎又觉得玩得过头了,奇的是,纪希颐居然也答应了。
她摆弄着桌上那些看似华贵实则廉价的茶具,闻了闻服务员刚才给她沏上的茉莉花茶,觉得这香味真是熨帖,像极了她认识的这些东亚的女孩子,殊不知这是老北京人口中不登大雅之堂的“高茉儿”。
刚才学的词又拿不准怎么念了,查琳赶紧打开手机,翻到那个界面,仔细回听,然后又跟着念了一遍:熟叔阿意好,拼安耶快了!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了,纪希颐和一位年长的女人扶着一个头发花白、一脸不悦的老年男子进来了。
查琳刚要趁记忆犹新时把那句话说出来,纪希颐却开始介绍了:“这是查琳,刚从C城来,这是我爸爸、妈妈。”
“熟叔阿意……耗!冰……昂……yeah快了!”
纪希颐翻了个白眼,二老反应了一下,先后点头,“查琳,你好,欢迎来尔湾玩儿。”
erwanwaner…查琳觉得中文真可爱。
“都坐吧,菜我已经订好了,都是些北京菜,我们带客人尝尝鲜。”纪希颐说道。
“我要吃北京烤鸭。”查琳不客气。
“点了。”
“哟,这姑娘还知道北京烤鸭呢。”纪母看着查琳那头五颜六色的短发,夸道。
“妈,北京烤鸭可出名了,他们都知道。”
“我年轻那会儿,跟着我老师吃烤鸭,”纪父开始了回忆,“他老北京人,那是一讲究,他就非得吃挂炉的,还得是石景山的枣树砍下来的木头烤的……”
“爸,”纪希颐打断了他,“石景山哪还有枣树让人砍了?都保护起来了。”
纪父想了想,不吱声了,查琳虽然没听懂,却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起身给纪希颐的父母倒茶。
纪母又觉得奇了,“这孩子,还知道给长辈倒茶。”
查琳觉得是好话,看了眼纪希颐,希望她能翻译一下。
“我妈说这茶不错。”
“嗯哼。”查琳有点失望。
纪母冲查琳点点头,用她生疏的英文问道:“你怎么不和家人过圣诞节啊?”
“我家人太多了,能把这个酒楼都塞满,”查琳比划着,“少我一个他们都不知道。”
纪母大致听懂了,笑了起来,“那你今晚呢?”
“妈,她今晚有事。”
查琳看看纪母,又看看纪希颐,她听懂了纪母的问题,但纪希颐是用中文答的,她能感觉到,纪希颐用什么话把这问题打发了。
“我今晚一个人。”查琳回纪母。
“哟,怎么能一个人过平安夜啊?”
纪希颐的脸冷了下来,查琳有些得寸进尺了。
查琳也见好就收,“一个人也没什么,我租了个带沙滩的别墅,你们也可以过来玩。”
“我们不打扰了。”纪希颐笑道。
天快亮了,利曼珊不觉在椅子上睡了过去,一下失去了支撑,把自己惊醒了,赶紧坐好,看了看鄢澜,她依旧闭着眼。
她倾过身,轻轻地将手背贴在鄢澜额头上,觉得不那么烫了,看来这一整夜的输液起了作用。
她稍稍舒了口气,又轻手轻脚地站起来,一时觉得身体都僵硬了。
病房里有间浴室,利曼珊决定洗个澡,清醒一下。这一夜过来,她完全没顾得上自己。
鄢澜的高烧终于缓解了,大脑也在睡梦中活跃了起来,开始做梦。
梦中总是在打电话,她和谁在吵架,又在找谁。
利曼珊洗好澡,洗好头,拿病房浴室简陋的电吹风将头发吹到半干,刚刚放下电吹风,便打了个喷嚏,紧接着又是一个。
料想自己也感冒了,昨晚一直淋雨,后面一直没有处理。
她穿上昨晚从家中取来的衣服,走到病床前,鄢澜在睡梦中微蹙着眉,她伸出手,轻轻抚上去,鄢澜还是没有醒。
看看表,还不到七点。
她有那么一点点困意,更多的是来自于身体的,但精神却不得放松,无法入睡,想了想,走出门去,她记得这层楼上有个咖啡室。
拿了杯咖啡回到病房,坐在床边,鄢澜的眉头还是微微蹙着,利曼珊想,她可能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她叹了口气,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她想得没错,鄢澜的大脑仍在浏览着那些碎片,只不过现在和她利曼珊有关。
回忆的碎片从去年的那场暴风雪开始,到“野火”再一次碰面,她去纽约拉自己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是制衡纪希颐的一枚棋子,对吗?有自己在,纪希颐才有所忌惮,才能坐下与她谈交易。
她们在交易什么?利曼珊想要收购案成功,纪希颐要借紫狐的手扳倒中东人,对吗?
所以利曼珊早就知道了中东人的事,她当然知道,她都知道自己被中东人绑架了,连照片都看过。
她什么都知道,却还假模假样让自己查,自己也这么乖乖咬上鱼饵,拿着私人假期飞过来告诉她一件她早就知道的事,可笑的是,还陪她睡了几觉。
当初她说来香港是“人财两空”,事实上是人财兼得吧。
难怪在她办公室时,她说她去查,自己当时还奇怪,怎么不是一起查,当时她怎么说来着?说她有更隐蔽高效的途径。
哈哈哈哈哈……
那个称呼她“mygirl”的人,又是谁?就是那个更隐蔽的途径吗?那人怎么会有自己当年被绑架时的照片?
利曼珊看到鄢澜不安地动着眼睛,眉头锁得更紧了,鬓角有汗珠冒了出来。她赶紧放下咖啡,握住她的手,轻唤:“鄢澜……”
鄢澜……鄢澜……像是昏黄的灯光中摇曳生姿的身体,像是风雪中穿透迷雾的眼眸,像是星空下风的形状,像是隧道口将自己召回的那把声音。
鄢澜……
她睁开眼,慢慢聚焦,看到了一张在梦中流转了千百回的脸。
她终于醒了,利曼珊焦灼地看着她,“鄢澜……”
初醒的混沌慢慢散去,鄢澜的眸中渐渐聚起了什么,利曼珊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想从每一星眸光的变化中读出什么。
是冰冷,是厌恶,是不折不扣的恨意。
第48章 那些体面和上进下休眠着一座火山
利曼珊霎时间镇住了,认识一年,她第一次在鄢澜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情感,可怕的是,都是对着自己的。
她本有一百个问题要问,这会儿悉数吞下了,僵在床边,看着鄢澜那带着恨意的眼睛,眼圈倏地红了。
利曼珊的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变成了轻颤,终于什么都没说出口。
慢慢地,鄢澜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自己的手上,利曼珊还握着她的手。
那目光中的嫌恶,让利曼珊下意识缩回了手,却又想补救,再度伸出,快要触到时又停住了,她怕刺激到鄢澜。
就这样僵了片刻,利曼珊调整了自己,柔声道:“你终于醒了,身体还难受吗?”
鄢澜抬眼看她,目光冰冷,仿佛根本不在意她在说些什么。
“鄢澜,”利曼珊再度调整自己,“你现在对我有很大的误会,不过我们暂时不说这个,先把身体养好,好不好?”
鄢澜的面上仿佛划过了一丝讥讽的笑意,利曼珊的心直往下坠,她从未见过这么“刻薄”的鄢澜。
她试着不去管,又柔声道:“我们先让医生检查一下身体。”
说完便去按床头的按钮。
鄢澜的目光又移回她的脸上,终于开了口:“救我做什么?”
利曼珊看着她,眼圈再度红了,半晌,“如果要有一个人去死,应该是我。”
那丝讥讽的笑意再次出现在鄢澜的脸上,不知是笑利曼珊,还是笑自己。
“无论如何,”利曼珊不去理会这丝讥讽,“鄢澜,无论今后发生什么,都不要再伤害自己。”
鄢澜的目光从虚无转移到利曼珊脸上,又落入了虚无。
医生和护士很快来了,利曼珊像看到了救星,“她刚醒,麻烦医生看一下情况。”
“醒了就好,身体哪里有痛吗?有没有感到不适?”
鄢澜顿了顿,“没有。”
“没有啊,头也不疼吗?”
“不疼。”
护士感到一丝奇怪,“来,我们量一下。体温。”
烧依旧没退,仍然有三十八度,抽了血,医生再度让护士联络,再做一系列检查。
看着鄢澜被推出去,利曼珊端起咖啡,走出病房,一个人踱到楼下。
经过了一夜的冬雨,天放晴了,早晨的空气让她醒了些。
昨晚她胡乱抓了件毛衣和牛仔裤,穿了双平底鞋出来了,这会儿找到医院门口的一家便利店,那里有烟卖。
她已经戒烟很久了,大学时,和母亲发生矛盾时开始抽烟,后来克洛伊自杀后一度烟瘾很大,沉沦了半年,决定戒掉。
她对自己够狠,决定戒便戒了。
在这个早晨,她突然很想抽一支,一夜几乎没睡,精神焦虑得很,她觉得需要烟来提神。
鄢澜刚刚的眼神让她承受不住,烟点着了,她皱着眉,久违的味道,尼古丁夹杂着淡淡的薄荷。
她靠着墙,脑中挥之不去的是鄢澜刚刚看她的眼神,和冰冷虚弱的语气,猛吸了一口,肺有点不习惯这种物质的入侵,咳了出来。
她将烟灰弹掉,看了看表,C城的晚上六点了,是那边的平安夜。
很犹豫,但也想不出更合适的时间,还是把电话打给了卡罗尔。
“Hey,卡罗尔,鹅烤上了吗?”
“Sam,你生病了?”
“……这么明显吗?有点感冒了。”
“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刚刚把Lan救回来,我需要你的帮助。”
利曼珊将昨晚发生的事跟卡罗尔摊牌,“等她状态好一些,我可能需要你给她打个电话,帮我解释一下。”
“这个没问题,说起来怪我,我不该给你发那个消息。”
利曼珊摇头,“该来的总会来的,不管落在哪件事上,要说怪,怪我吧,之前确实瞒着她查了一些隐私,又没有及时和她沟通。”
“我会跟她解释清楚。”
“嗯,谢谢。”
“Sam,你听起来真的很沮丧,你觉得自己可以解决和她的问题吗?我是指将来,她对很多东西的反应,可能和别人不一样。”
利曼珊吸了一口烟,这也是她在反思的事情。
“你在吸烟?”
利曼珊将烟灭了,“有点困,提提神,”她沉默了片刻,“说实话我没有信心。”
卡罗尔也沉默了,不知道这个时候是该鼓励还是劝退,毕竟利曼珊人生的前三十年承受了太多,卡罗尔总是想,她应该遇到一个阳光的人,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的。
“卡罗尔,我昨天夜里在想,我父亲说得也没错,我可能就是被魔鬼带到人间的,沾到我的人都会不幸。”
“Sam,我不允许你这么想。”
“你看,我母亲,克洛伊,甚至我父亲,现在又是鄢澜,”利曼珊没理会她,自顾自继续说道,“与我命运交织的人,疯的疯,死的死。”
“Sam!”
电话线中一阵沉默。
卡罗尔的语气柔了些,“Sam,没有一个人的疯和死是你造成的。”
利曼珊*摇头,好像她能看到似的,“鄢澜本是个能够自救的人,她其实有着野草一样倔强的生命力,你看前几年,她一个人挺过来了,说实话今年我再遇到她时,完全猜不出她曾看过精神科,看不出她曾服药一年多,她体面,上进,可现在呢?现在她想放弃生命……”
“是她的过去,不是你,Sam,过去的所有并没有消失,那些体面和上进下休眠着一座火山。”
“可如果我不出现,那座火山本可以继续休眠的……”
“刚才你怎么劝我的?‘该来的总会来的’,Lan即使不遇到你,也会再遇到别人,在她今后漫漫人生路上,总有激活那座火山的人和事,被你激活其实是她的幸运,但也许不是你的幸运。”
利曼珊苦笑,她完全无法说服自己,说鄢澜的火山被她激活是种幸运,但她不想再说下去了,或许,她只是想找个可以信赖的人,将心底的想法说出来而已。
“谢谢你,卡罗尔,等她的状态好一点,我给你打电话,请你帮我解释一下。”
“一定。”
“家里都还好吗?”
“现在满屋子都是晚餐的香气,葫芦今天异常兴奋,我们给他制作了圣诞小蛋糕。”
利曼珊微微笑了,又想到她昨夜的短信,“昨天夜里……”
“很抱歉,我梦到了克洛伊,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想,如果她还在就好了,所以给你发了那个短信……”
利曼珊的眼圈红了,伸手去口袋里摸烟,又停下了,“没关系,以后想她的时候,都可以找我。”
“Sam,我跟Lan聊的时候,可以提克洛伊吗?”
利曼珊顿了顿,“可以。”
“好,感冒也不要忽视,好好照顾自己,烟不要抽了。”
“嗯……知道了。”
挂了电话,她艰难地往回走去,鄢澜的检查不知道做好没有,如果做好了,再面对她时要说些什么呢?
尔湾这座华人聚居的公寓楼中,纪希颐正给二老泡茶,中午吃得油腻了些,老人家的胃已经不太习惯。
“那姑娘就一个人过节啊?”纪母又问道。
“啊。”纪希颐就这么懒懒地应了一声,她有点怕母亲提查琳。
“哟,你说,要是来咱家也就是添双筷子的事。”
“妈,这要搁以前,你看到她那头发准骂她女流氓,现在怎么还想着往家里招呼呢?”
纪母笑起来,“这么些年,看多了,真流氓不都衣冠楚楚的,越是整得奇装异服的,越坏不到哪里去。”
纪希颐倒茶的手微微一抖,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被骂了的感觉。
“咱晚上吃什么?”纪老爷子在里屋问道。
“你不是说今晚包饺子?”纪母伸长脖子往里屋看,“出来不?大晴子给泡了茶。”
纪老爷子慢吞吞地走了出来,“中午吃了烤鸭,晚上是肯定吃不了什么鹅了,反正我也从来不爱吃鹅,咱中国人,就包包饺子,怎么不算过节?”
“您说得对,反正都听您的。”纪母半挤兑他。
“爸,这边坐。”纪希颐说着去扶他坐下。
“我刚还跟大晴子说,查琳那姑娘一个人多孤独啊,大老远跑尔湾来,我们真不请她来……”
“妈,”纪希颐打断她,“你怎么老惦记人家?她一个人闲云野鹤惯了,来家里反而拘束。”
纪父端起茶刚要喝,觉得这事他得发表一下看法,“老的离婚,小的不结婚,过年过节都没处去。”
结婚?一想到查琳和这个词联系到一块儿,纪希颐都觉得好笑。
“她怎么跑尔湾来过圣诞了?都没个亲戚在这边吗?”纪母又问道。
“暖和?没来过?管她为什么呢。”纪希颐站起身。
“我怎么觉得你不太喜欢她啊?”
纪希颐撇了撇嘴,“谈不上,在C城认识得也不久,她既然来了我就尽一下地主之谊罢了。”说着往自己房间走去。
纪父看着她的背影,“你的身份,跟这些做企业的还是要保持距离。”
纪希颐回到房间,看了看手机,查琳下午约了高空滑翔,想邀纪希颐一起,被拒绝了,纪希颐要陪家人。
这会儿她发了两段视频给纪希颐,配字:后不后悔?
纪希颐耐心地把两段视频看完了,有惊无险,熟悉的海水和小镇扑面而来时,她确实有一丝丝后悔,想试试。
嘴上却不饶,回复了过去:中午吃的鸭子没飞出去吧?
查琳秒回了个LOL
纪希颐看着视频,想到一个恐高的人,不管是在C城还是在纽约,她那边该是晚餐时间了,或者趁假期出游了?纪希颐翻到通讯录,看着那两个中文字:鄢澜。
突然想问候她一声,尽管这两年都没再联系,但今年在C城又撞到一起,不能不说命运还是捉弄人。
要怎样问候,她不想讲废话,也不想提问题,她知道鄢澜恨自己。
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动着:平安夜快乐。
第49章 波士顿到洛杉矶好远啊
利曼珊独自在病房中等鄢澜,护士说很快就全部检查完毕,如果今天各方面数据都好,也可以选择出院。
鄢澜的私人手机在桌子上亮了一下,利曼珊的视线扫过屏幕,是一则短信,看不到内容,发件人是JXY.
她本也就是无意中看见,没多想,但下一秒突然反应过来:纪希颐?
怒气升腾上来,她为什么要找鄢澜?如果不是她,鄢澜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她本能地伸出手,想拿过鄢澜手机,如果有可能,她想把那消息删掉,但手又缩回来了,不说自己打不开那手机,就算能打开,也没有权力做这件事。
护士推着鄢澜进来了,她的状态比昨晚进来时好很多,这会儿可以坐在轮椅上了。
“怎么样?”利曼珊站起身。
“肺部有轻微感染,我们等一下血检结果,应该一小时后可以知道。”
“好……”利曼珊看看鄢澜,“能吃东西吗?”
护士开始扶起鄢澜,要帮她转移到床上,利曼珊赶紧去搭手,鄢澜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让她退缩了回去。
“如果可以,上午吃一点流食,补充维生素和蛋白质,下一步还要等血检结果出来再说。”
“好,我去买。”
护士看了她一眼,“你也病了吗?”
“哦,感冒了,我这就去取口罩。”
护士点点头,“不要交叉感染,我去帮你拿一些过来。”
“多谢。”
鄢澜重新躺回床上,护士将床头支起了一些,利曼珊站在门边,和她拉开距离,看着窗外的阳光洒在病床上,洒在鄢澜苍白的脸上,心隐隐作痛。
“有没有感觉好一些?饿不饿?”
鄢澜抬头看她,半晌,“你不用在这里了。”
利曼珊沉默片刻,“等你身体好一点,有力气了,我会跟你解释。”
“跟我狡辩。”
“不是你想得那样,”利曼珊长叹一口气,“我们不争辩了,饿不饿?”
“不饿。”
护士又回来了,拿了一盒医用口罩给利曼珊,“多喝水,多补充VC。”
“好的,多谢。”
护士走了,鄢澜看着她戴上口罩,冷冷说道:“你回家吧。”
“我不走。”
“我这边不需要你了。”
“鄢澜,可不可以暂时相信我一下,等出院了我会跟你解释清楚。”
“不需要了。”
“你看到的那则消息是我前女友的母亲发的,你还记得我有个去世的前女友对吗?她的母亲是FBI,是位督查特工,我近来在与她合作,调查纪希颐以及与她有关的案件。”
鄢澜的眼中先是蒙上了一层惊讶、疑惑,随即慢慢平息下来,空气凝结了一般,她似乎用了很久在脑中复盘这件事。
利曼珊不再作声,等她回应。
“我也是你调查的对象吗?”
“不是……确切地说,不可避免地查到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一丝冷笑在鄢澜眸中闪过,“当然,现在你怎么说都行。”
利曼珊在口罩后深吸一口气,看了看表,“C城现在晚上八点,吃完了晚餐正拆礼物,等过了今晚,过了今晚我和你一起,和她通个电话,好吗?”
鄢澜摇摇头,转过脸去,看着墙上的电视,“不必了。”
“鄢澜,不要一直这样拒绝,我知道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这些事不该瞒着你,给我一个机会补救,好不好?起码不要再这么伤心,伤害到自己。”
“你和别人窥探我最无法启齿的隐私时,你要那些照片时,没有一丝念头觉得是在伤害我吗?你跟纪希颐谈交易时,把我放在了什么位置?”鄢澜一口气说着这些,不可抑制地咳起来。
利曼珊赶紧走过去,伸出手,“别说了……”
“别碰我。”鄢澜躲了过去。
利曼珊的手停在了半空,缩了回来,“我原本就想等你身体好些再谈的,我饿了,你陪我吃点东西好不好?”
“你自己去吃吧。”鄢澜说着又咳起来。
“我看着买一些,很快就回来。”
鄢澜看着她转身走出门,眉头拧了起来。
利曼珊刚才虽然只短短几句,但给了她不小的震撼,她相信那个人的身份,毕竟谁又会用自己去世的前女友的母亲开玩笑?
但他们究竟在搞什么,鄢澜想,就不一定是她所说的那样了。
再说,调查纪希颐,和拿调查到的东西和她做交易,本就不矛盾,她说的也可以是部分事实而已。
她无法理解与原谅的是,为什么她要探视那么多关于自己的隐私?鄢澜觉得,自己一败涂地,什么都在她那里无处遁形了,所有自己小心保护的过去,原来她早一步都知道了。
如果她不查,自己或许也会慢慢跟她讲出来,毕竟未来还长。
可她不但查了,还在自己面前演戏,装作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的关系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她缓缓撑起身子,去拿自己手机,从昨晚到现在,不知道手机里都发生了什么。
打开手机,竟收到了一条纪希颐发来的消息:平安夜快乐。
这么几年了,纪希颐从未在过年过节时给自己发过这种消息。
血液一下窜到了头顶,怎么?是利曼珊实时更新,告诉她自己差点被淹死吗?纪希颐这是在讽刺吗?
她将手机“嘭”的一下砸在了墙上。
过往像瞬间碎掉的手机屏,一起向鄢澜飞来。
波士顿到洛杉矶好远啊,乘直飞的航班也要近七小时,她和纪希颐都只有周末勉强可以休息,还常常加班,想要凑到一起都得拿年假。
这距离让吵架后的冷战更加无助。梦中自己不停给她打电话,打通后却听到了别人的声音……
那是纪希颐在地方检察院第一次升职后,她们的关系似乎就在那之后急转直下。
有一段时间,纪希颐总是在晚上出去喝很多酒,鄢澜搞不懂,一个在司法部门工作的公务员,为什么要经常跟人喝酒谈事情。
每每她喝得烂醉回来,鄢澜便没法和她说话,几乎都是在电话里哄她,哄睡着了,鄢澜便一个人坐着,听歌,或者看书、看剧,有时听着听着眼泪就要出来了,有时也觉得,纪希颐睡过去后她才轻松一点。
有次闹不愉快,鄢澜说不然分开吧。
她记得,纪希颐很难过,一直在找她,她便将纪希颐放进了黑名单,她不想这么快就踏进同一条河流。第二天下午,纪希颐给她发短信:鄢澜,我好想你。
鄢澜看着那条短信,又去翻那个聊天软件,虽然拉黑了,但之前的聊天记录都能看到,鄢澜从她们刚刚加上好友时开始看,前几个月的暧昧和热烈,住到一起后,消息变成了“今晚吃什么?”“下班时买一盒棉签,我忘记买了。”让人安心的柴米油盐,那段日子是鄢澜成年后唯一一段找到“家”的光阴。
再到后面,她搬去了加州洛杉矶,消息又从一开始的每天互诉思念,到渐渐的埋怨、争吵、冷战、和好……一个又一个循环。
鄢澜请了一天假,再加上周末,什么都没干,就在家里翻看所有的聊天记录,总结,反思。
第三天早晨,她决定做一个更好的自己,更好的爱人,她决定给纪希颐打个电话,跟她说:亲爱的,我们不要再吵架了,我会想办法和你挪到一起。
那是早晨七点,纪希颐接起电话,冷冷的,鄢澜甚至听到了她的一声冷笑,接着她又听到纪希颐身边有个女人被吵醒,懵懵地问她:“怎么了?”
说的是英文。
鄢澜傻了,问她是谁,纪希颐还是冷冷的,不慌不忙:“昨晚太伤心,喝多了,同事送我回来。”
“那她怎么现在还在?”
“她也喝了酒,我让她留下来了,她睡沙发上。”
“我怎么听着她的声音就在你旁边?”
“你听错了,她在沙发上。”
鄢澜仔细回想纪希颐的卧室结构,是个套间,卧室外有一个小间,那里确实有张沙发。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纪希颐说得很肯定,就是一个送她回去的同事。
再后来呢,再后来纪希颐开始常常喝酒,好像变了个人,她变得喜怒无常,忽冷忽热。
鄢澜曾在她睡着后,在没挂的电话里听到有人进她的家门,后来她解释是家政。
还有一次,两人吵得厉害,沉默着不说话,纪希颐拿另一部手机给一个女孩子打电话,公放,两人说英文,纪希颐约她去酒吧,鄢澜将自己静音,听了很久,然后平静地问她,这是谁,纪希颐又回头解释说,是一个看中了她的权力想攀附她的女人。
那你为什么约她?
为了气气你。
她撒的慌漏洞百出,甚至两年后鄢澜再串起来回忆时才意识到,那些漏洞是她故意抛给自己的,那时的纪希颐想离开自己,却又舍不得,才会呈现那忽冷忽热反复无常的状态。
而鄢澜却对她每次抛出漏洞后的补救悉数买单,她讲究逻辑,认为纪希颐如果不想她知道什么,就不会在那个早晨七点身边有人时接她的电话,纪希颐如果真和别人有染,就不会当她的面打电话约人……她的逻辑一直都是这样,却没洞悉纪希颐的挣扎。
到了最后,她才懂得纪希颐的那句“你们在我这儿是不同的功能”,她甚至一直没有对自己刻意隐瞒。
手机从墙上落下,在地上打了个滚。
利曼珊正拎着两袋食物走进来,迎面就看见鄢澜把手机砸了,她丢了袋子,快步走上前,“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第50章 一个女人的浪漫与温柔
“问你啊!”鄢澜的眼泪几乎流了出来。
“我?”利曼珊弯腰去捡那手机,屏幕碎了,但她瞥见了一眼,是纪希颐的短信。
“别捡!”
利曼珊将手机放在桌子上,坐到她身边,稳了稳气息,“纪希颐找你了,对吗?什么事?”
“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利曼珊几乎苦笑出来,“我没跟她联系过。”
“这么巧,出事了,她突然发消息祝我节日快乐?”
“可能就是这么巧吧,但跟我无关。”
利曼珊站起身,走回门边,去捡地上的袋子,鄢澜现在的样子让她想起克洛伊,克洛伊状态不好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应付,努力不带情绪,只阐述事实,付出所有的耐心。
她将餐盒一样一样放在桌子上,刚才护士说要补充维生素和蛋白质,她买了鸡蛋、鱼肉粥、双皮奶,还有两瓶刚打的果蔬汁。这些也应该易于消化。
床边有小桌板,利曼珊将它抽出,摆好,又将鄢澜的那份早餐一样样放上去。
鄢澜看着她,短短十来个小时而已,昨天的这个时候,她还恨不能挂在这个人的身上,现在呢?
好想相信她,但自己没这份运气,相信的背面总是伤害。
“床要不要再调起一些?”
鄢澜没作声,算是默认。利曼珊走到她身后,轻手轻脚地将床又抬起来一些,直到鄢澜可以舒适地坐着吃东西了。
“要我喂你吗?”
“不用。”鄢澜拧了拧眉。
“那好,慢慢吃,我也饿了。”
利曼珊坐在一旁的桌子上,一直到买这早餐时,她都不觉得饿,现在对鄢澜说了几次饿了,本是要唤起她的食欲,但好像说着说着自己也信了,这会儿真有些饿了。
两人就这么默默吃着,利曼珊没再说话,只是将电视调出一点声音,填补这安静。鄢澜能吃东西,就代表她的情绪是稳定的,她就不想再刺激她。
利曼珊想,鄢澜终究是根倔强的野草,她有她自己的一套系统,哪怕狂风大作暴雪纷飞,她也会说服自己努力向阳。
但昨晚呢?昨晚她竟然想到求死,利曼珊又想,两年前她应该没有求死过吧,否则她那时一个人,如果动了这念头,是没人救她的。
这么说,自己这次确实给她带去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吗?
卡罗尔说那是一座休眠火山,但也许休眠火山复苏时,破坏力是最大的。
吃完饭,血检的结果也出来了,还好没有什么大问题,目前来说就是低烧和轻度肺炎。
护士拿来了药,今天可以出院,但让鄢澜明天再来复查一次。
鄢澜在破碎的手机上查着什么,利曼珊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近旁,“别伤到手,回去路上我帮你买台新的。”
鄢澜抬头看她,眼中雾气迷蒙,好像不认识她一样。
“鄢澜……?”
“我订好酒店了,一会儿去你家拿东西,我在港期间就不再麻烦你了。”
利曼珊深吸了口气,“这么决绝做什么?你真的觉得我会害你吗?”
鄢澜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片刻,“我想一个人待着。”
“我理解,但你还病着,让我照顾你好吗?如果你住到酒店,我还是会两边跑的,何况我不放心你现在一个人。”
“其实与你何干?”
利曼珊感觉嗓子发紧,“起码你是因为我来的香港,就算不谈别的关系,你在港期间我也要负责。”
又是一丝近乎讥讽的笑意,利曼珊都不知道,鄢澜醒来后第几次对她这样了。
“酒店退了吧,回去我睡沙发,保证不会碍你的事,我只想照顾照顾你,等你病好了再搬出去。”
“利曼珊,”鄢澜轻声道,“我就没想过再踏回你的家。”
“我没想过你会这样离开我的家。”
鄢澜茫然地看着电视屏幕,心却不在那个地方,半晌,“如果刷到提前回C城的机票,我就走。”
利曼珊不再说什么,眼下最重要的是鄢澜能跟她一起回家。
尔湾的平安夜还没过完,这会儿是晚上九点,查琳一个人躺在沙滩椅上,看着远处海面上的灯火。
她一直在等,看纪希颐是不是真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过节,等到了这个时候,她知道答案了,却兀自笑了,总的来说,她喜欢说到做到的人。
她从晚上六点就躺在这儿,边等纪希颐边回顾着自己这尚且短暂的人生,明天她就三十三岁了,她没告诉纪希颐,她和耶稣是同一天降生的。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她总有一种拯救情结,尤其是对女人们。
她也从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大概唯一的问题是她没有拯救出克洛伊。当纪希颐说出那句“你只是希望和你有关,否则,你找不到那一年你存在的意义”时,她的灵魂被击得粉碎。
然而不破不立,她好像渐渐地找到了重生。
她将目光转向了纪希颐,她看起来上位、强势、游刃有余,有着和克洛伊截然相反的样子,可查琳始终认为,她活在一片混沌中。
纪希颐帮父母收拾好了厨房,走了出来,母亲在沙发上看电视,她走过去拿起茶几上的护手霜,心不在焉地抹着。
鄢澜没有回复她的问候,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原本她也不期待回复,只是突然想发去一个问候。
电视上正放着一部很老的片子《人鬼情未了》,纪母指指年轻时短发的黛米摩尔,“你看今天那姑娘像不像她?”
纪希颐看着电视上的人,心脏不知为什么陡跳了一下,“妈,”她有点不耐烦,“你怎么就总提她。”
纪母笑起来,“我看那姑娘傻了吧唧的,特别好玩。”
纪希颐冷笑一声,她傻?哪个傻子能在短短七年做出个市值一两百亿的公司?哪个傻子能在见到她第一面时说“你给我一种不属于现世,又找不到来处的混沌感”?
她站起身,“我去洗澡了。”
走回自己房间,手机震了一下,她低头看。
是查琳,她这一晚上没看到查琳的动静,之前吃饭的时候脑中闪过她,还在想,不知又去哪鬼混了。
查琳的消息却否定了这个猜想。
纪希颐看了两遍:YvonneChi,遇到你之后,我没再和任何人上过床。
纪希颐按捺着自己不合适的心跳,正想着要不要回,怎么回,查琳又发过来一句:
这很恐怖,不是吗?
纪希颐顿时知道了该怎么回,手指飞速划着:
那今晚出去狩个猎,这边的酒吧里有很多亚洲女孩子,她们说不定不过平安夜。
疯子!查琳看着这条回复,在心中想道。
却坐起身,回复:真的吗?有推荐的吗?
纪希颐愣了一下,国骂差点脱口而出,压住了,随即回复:你可以去海湾路小广场附近试试运气,那里有两间不错的酒吧。
查琳很快回过来:好嘞!谢谢!
纪希颐在心里将那句国骂骂了出来,手机扔在床上,拿了衣服往浴室走,刚踏出卧室门又折了回来,从床上捡起手机又看了看,查琳没再回复,她恨得咬了后牙槽,重又扔掉手机去洗澡。
查琳走回别墅中,口中念着:1—2—3
低头看了看手机,纪希颐完全没有动静。
她往主卧走去,继续念着:3—2—1
还是没动静。罢了,换了套衣服,又去洗手间捯饬了一下,拎了只小皮箱走了出来。
晚上只有不到十度,查琳穿着件灰粽色挺括的毛呢外套,系上同色系的围巾,走出别墅,司机已经在门口候着。
“去海湾路小广场。”
的士缓缓前行,利曼珊和鄢澜各自坐在一端,鄢澜安静地看着窗外,想上一次看香港街景时是什么光景。
“前面那间专卖店麻烦停一下。”利曼珊小声说。
鄢澜没阻止,手机总是要换的,两人下了车,走进店里,利曼珊手中拎着一只硕大的包,里面是换下来的衣服和鄢澜所有的药。
鄢澜没费工夫细看,拿了同款手机上前结账。
“我来吧。”利曼珊拿出钱包。
鄢澜没吱声,将信用卡递给店员,很快便拎着袋子往外走去。
利曼珊又拦了辆的士,鄢澜坐在车里摆弄新手机,登陆了账号,慢慢将信息转移过来。
“鄢澜你看,那棵树好漂亮。”利曼珊看到一处商业广场前,挂满气球的圣诞树。
鄢澜转过头,看了看车窗外,又看了看利曼珊的侧脸,她没看自己,好像一直被那棵树吸引一样。
“鄢澜,”利曼珊声音小了,像在自言自语,“你是第一个我能从医院接出来的人,我已经感到很幸运了。”
“什么意思?”
利曼珊的苦笑映在车窗上,却很快换了表情,转过头,“饿了没?”
鄢澜摇摇头,“你要是饿了就自己吃吧。”
“医生说这几天你要注意营养,但不能吃油腻,下午我去林伯那里拿两罐炖汤,别的你想吃什么?”
“随便。”
利曼珊没再问了,她能跟自己和平共处,已然该庆幸了。
大厦管理处的人看到利曼珊和鄢澜回来,很是好奇,走了出来,“利小姐啊,”又看了鄢澜,“没事吧?”
“没事,萨利姐,昨晚多谢你帮忙。”
“不谢啊,你们没事就好。”
利曼珊按下了电梯按钮,很难相信,刚过去一夜而已。
“谢谢你还愿意给我机会,跟我回来。”
鄢澜抬起头,“机会?你在说什么?我住过来是因为你说不想酒店和家两头跑,我不想给你添更多的麻烦,该是我谢谢你。”
“……你的事我永远不会觉得麻烦。”
开门走进去,一眼看到那棵圣诞树,利曼珊甚至想,怎么就冷落了它一晚上?在它最该发挥作用的时候。
昨晚打包带回来的饭菜还在地上放着,利曼珊将它拎起来,“对了,昨晚我回来之前打包了一只烧鹅,还有些别的饭菜,不知道馊没馊。”说着便去厨房检查。
鄢澜并不感兴趣,径自走到衣帽间,看到自己的行李箱还那么乱糟糟地躺在地上,动手收拾了一下,拿了两件干净衣服走出来。
“你要是不介意,我洗个澡。”
利曼珊走过来,担心地看着她,“你还发着烧,不要洗澡了,上床躺着吧,我给你拿药。”
鄢澜站在原地,“我可以用你的浴室吗?”
“……当然可以。”
她看着鄢澜走进浴室,关上门,深深地叹了口气,又走进厨房,炒芥蓝和蟹粥她丢掉了,烧鹅不妨碍,便放进了冰箱里,洗了手走出来,鄢澜还在洗澡,利曼珊想到本该在昨晚送出的圣诞礼物,心中酸楚,转身去拿来自己的包,里面有一只精致的首饰盒。
打开盒子,手链乖乖地躺在里面等着,利曼珊将它拿出来,转过来看了看里面的刻字,虽然没刻上自己的名字,但那两朵雪花不正是自己和鄢澜吗?为了纪念雪中的相遇罢了。
她走到圣诞树旁,无论如何,她还是想把这份礼物送出去,还是想以她原先计划的方式。
挑了个中间的位置,利曼珊将手链挂上去,往后退了一步,仔细端详了一下,那么一瞬间竟有点开心,却又在下个瞬间消散了。
刚要走开,却看见树下放着一只包好的礼物,利曼珊弯下腰,深蓝色的包装纸上,用银色的笔写着:To阿珊。
是鄢澜给自己的圣诞礼物!利曼珊这下真的开心了一些,将它捡起,坐在沙发上等着,想等她出来拆礼物。
但转念一想,这礼物定是昨天下午鄢澜一个人在家时放在这儿的,后面出事了她就没顾上,这会儿说不定要反悔了,不想给自己了?
不行,她好好奇鄢澜准备了什么,这么想着,便动手拆起来。
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纸,里面有一张卡片和一本相册模样的东西,利曼珊拿起那相册,封面是她的名字:Sam。
打开,第一页是一幅深蓝色的浩渺星空,和包装纸的颜色很搭,再看下面的一行小字,是一行年月日,加上一句:一个独一无二的女孩子来到了这个世上。
利曼珊懂了,这是她生日当天的星空图。
再往后翻,有她入职紫狐那天的星空,她来香港的星空。
后面的两页,没有标注具体事件,只有年月日。
第一张上写着:那天纽约的风雪很大,冷,却又很暖。
后面一张上写着:当星星拖着尾光,你就看到了风的形状。
她的视线模糊了,一个女人的浪漫与温柔,本可以好好交付到自己手中。
又拿起那张卡片,打开。
……
泪水夺眶而出,浴室的门开了,鄢澜洗完澡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