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俗骨
当主持葬礼的牧师已经念完了悼词与圣经的片段, 开始带领着教堂的唱诗班为本次丧礼的亡者唱圣诗时,多米尼克将目光侧过,悄然落在了一旁的苏珊身上。
今天的她一袭深黑色的礼服长裙, 胸前别着白花, 蕾丝质地的黑色面纱遮住了她苍白已久的脸庞, 隐隐约约, 多米尼克透过黑色的面纱,看见了她浅淡的泪痕。
“真神之爱伟大无穷, 口舌笔墨难以形容,
高超诸星深过海洋, 长阔高深无法测量,
始祖犯罪惶恐低首,神遣爱子拯救,
使我罪人与神和好,赦免一切罪尤。”
圣诗缭绕在教堂之中, 圣母玛利娅慈爱的垂眸, 十二门徒悲悯依旧, 光芒自上帝之眼中透下,洒落在了那小小的棺椁之上。
长眠于此的孩子很小, 她叫夏洛蒂·罗莎,还差一个月才满周岁。
苏珊静静地注视着被白色的鲜花包围住的棺椁, 寂静得仿佛要成为一尊沉默的石像。
唱诗班的歌声缭绕依旧。
“纵然世代变更过去,帝位王权衰落败亡,
顽梗世人仍不求神, 却向山石呼求保障,
真神慈爱始终不变,伟大无限无量,
亚当后嗣得蒙救赎,天使圣徒颂扬。”
“迪安……”她似乎注意到了多米尼克的注视,没有回头,也没有移开目光,现在,她的女儿躺在那里,要不了多久就得入葬。
此刻,苏珊完全不敢挪开自己的视线,原来她与夏洛蒂的缘分其实那么浅,看一眼,就少一眼。
多米尼克放柔了自己的声音:“怎么了?”
苏珊哑然一笑,颤声道,“不要离开我……”
刹那之间,多米尼克浑身一僵,他以为苏珊发现了什么,但苏珊的神色悲戚依旧,并没有其他异常,继而的,他才晃晃不可思议的回过神来。
很早以前,苏珊就告诉过他,她是个孤儿,在第四星轨的福利院长大,加西亚是福利院投资人的姓氏,那个福利院有很多孩子,都是“加西亚”。
也就是说,除了多米尼克和夏洛蒂,苏珊再没有其他家人了。
这是既定事实,也是令多米尼克下定决心的原因之一,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视之如至亲一般挂念他爱人的人几乎忽略不计。
倘若有一天,在这第四星轨,一个几乎被创世纪隐藏势力遮蔽了大半的小行星,苏珊真的因为外力而非正常死亡,恐怕都无人知晓。
为此,多米尼克早已筹备了一切。
但时至今日,他才真正意识到,真正两难境地在哪里……他不畏惧死亡,也不恐惧神罚,更谈不上有多高的信念,星际帝国的存在对于他来说只是历史,他其实在乎的只有那几个人。
他的爱人怎么办?
苏珊怎么办?
她还要再周而复始的再度站在这里,目送她有仅有的一个家人离去,她还要再次站在一个灵柩棺椁面前,再次失去,再次哀悼,然后,从此孑然一身。
事实上,上苍对她从未仁慈,在她单薄潺潺如流水的一生里,所有甚少。她好不容易依靠努力生活,得来了自己翘首以待的一切时,神明又告知这个贪婪的人间,她拥有了可能是关键的钥匙,并随之注定了她一生的命途多舛。
如果换作从前,不知动心为何物的多米尼克只会嗤笑一声,并摆摆手,说,“还能怎么样呢,只不过是运气不好。”
不过终归有什么是不同的了,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午后,他为了躲避警卫而随意拐入了街边的一家花店,他遇见了彼时的苏珊·加西亚,一个比夏日更明媚了几分的少女,她在繁花里,眉眼带笑,悄悄吹进了青年的心扉。
本该不染世事的祭司之子坠入尘世,所谓的帝国,所谓的高贵,所谓的血统……此前一切被注入的信仰彻底坍塌,曾经或许只是一个模糊的萌芽,但此刻,某些东西宛如白昼破晓,天光乍明,倾泻于满身尘烟之上。
他终于不可不避讳的认知到了自己也只是一个凡人。
爱恨嗔痴,凡胎俗骨,力有不逮。
多米尼克呼吸困难,眼眶湿润,难得地借着痛失爱女的机会将自己所有的情绪宣泄而出,情难自愈,泪如雨下。
他说:“……好。”-
蔚起:“罗兹玛丽星对于当地居民的医疗资料有如探囊取物,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博格·富兰克林‘的存在,甚至官方内部肯定还有更高层级的庇佑者,苏珊在那儿一天,便是多一天暴露的风险。”-
简秀:“所以,多米尼克得带她离开,至于去哪里……人类整个星联政权,有一个关注度与治安管控最为严苛的地方。”-
“中央星系!”-
“罗莎先生,您真的打算离开了吗?”博格·富兰克林依然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随口问道。
“咳咳!”多米尼克脸色是极度脆弱的青白色,他扯开了扯嘴角,“是啊,苏珊一直很难走出失去夏洛蒂的痛苦,我想带她离开,换个心情,重新开始。”
博格皱了皱眉:“所以,这也是您提出加紧实验的原因吗?”
这样的行为是绝对性的压榨着自身的健康,虽然博格并不是特别在意这位同事的选择,但毕竟也相处了这些日子,还是有些不赞同他现在这样慢性自杀的行为的。
“我必须得快一点。”多米尼克长长呼出一口气,“富兰克林,你知道的,我们都在这个领域耕作不少时间了,我们都知道我最后的结果应该是什么,我必须得快一点,我希望到最后……我还能给我和苏珊留下一些时间。”
“我很抱歉。”博格轻轻颔首。
说着,他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手上这份医疗体检,从他多年从医的角度来看,多米尼克已经时日无多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他确实需要时间来整理自己的后事了……
博格·富兰克林低声道:“我很敬佩您的选择。”
多米尼克一愣,恍然一笑,意味深长道:“没什么好值得敬佩的,只是有一些在意的东西罢了,我的选择……不值一提。”
“不,如果是我,我很难接受自己成为被牺牲的一环,明明我付出了那么多,都是为了自己获得更好的生活,我选择走上今天的路,不过也只是常规方式无法给我想要的而已。”博格·富兰克林靠上了一旁的墙壁,似乎是要为自己寻找一些支撑。
多米尼克低头苦笑,摇摇头:“理想也罢,希望也罢,我只是在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已,本质上……与你没有任何不同。”
?博格·富兰克林随意的感慨了一句:“如果这份幸福需要我花费终其一生的时间来横渡不幸,那我宁愿不要。”
?闻言,多米尼克愣了愣,喃喃自语:“也许吧。”
“您早点回家去看望您的夫人吧。”博格说道,“你现在与她相处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剩下的交给我吧。”
“好……我得收拾一下我留在这里的一些东西。”多米尼克回过神,“不过在此之前,博格,在我的置物箱?里还放了一点杂物,已经用一个蓝色纸袋包好了,就放在里面的,你可以帮我取一下吗?”
“好。”博格点点头,推门离开。
目送着他彻底离开以后,多米尼克肩膀放松了些许。
他现在身体虚弱并非伪装,但他必须强打起精神来,翡翠色的瞳孔瞬间锐利,打开了终端悬浮屏,找到了实验室的权限,输入了一段编程,无声无息地黑入了系统内部。
这是多米尼克通过自己这些年私下的资源从黑市上通过假账户订购来的病毒编码。
他留下的东西应该能够拖延富兰克林一段时间,但这仍不可控,他必须得快……
当博格·富兰克林来到相应置物柜面前,用多米尼克通过的权限打开柜门时,率先映入眼中的确实是一个蓝色的包装口袋,却并不如他所预想的那样是简单打包着一堆已经整理好的物品的杂物袋,正相反,这是一个装潢精致的礼品口袋,红酒包装,其上还贴着留言的标签。
“感谢与您共事的时间,这是为您准备好的梅洛,恕我不能与您一起享用了。”
落款是……多米尼克·迪安·罗莎。
这时,博格·富兰克林才惊觉,原来多米尼克并不是随口敷衍,他早已经备好了红酒,可是却没有与他再共饮的机会了。
不知为何,他的胸腔中常年无声的古波被微微拂动了丝许的波澜来,实在是不巧,博格叹息一声,他其实还挺喜欢这个不能见光的同事。
不过既然与他无关,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叹息罢了-
“所以……”季墨不可置信,“他就用自己来作为幌子诱饵,来为苏珊遮掩?”
缄默无声中,蔚起没有回答他。
“可是……可是!”思绪已经紊乱的季墨反应了过来,“为什么他不求助星联呢?求助执行厅啊!我们不是不可以帮他啊!”
这样天真的回答令蔚起微微一怔,他轻声反问道:“罗兹玛丽星同样有执行厅,也有星联政府,那为什么夏洛蒂的医疗资料依旧会被轻而易举的外泄呢?”
季墨:“可那是第四星轨……而且是民用医疗信息……”
蔚起眸光清寒,白檀锋芒陡然泠冽:“所以呢?”
“所以……”季墨自觉自己说错了什么。
蔚起这样严肃的态度,提醒着他,提醒他似乎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简秀:“如果没有上级遮掩,博格·富兰克林等人无法长期且无所惊动的拿到罗兹玛丽星公民的医疗信息资料,同样,类似的事情绝不可能仅仅只局限于罗兹玛丽星,更不可能只局限于第四星轨。”
“从创世纪的作风来看……”他沉思着分析道,“他们绝对不是只会单向投资的人。”
银雀面凝如水,十分难看:“这些事情说得容易,但要真正达成,需要打通每一个层级,保证庇护……而范围如此之广,时间如此之久……”
“从这条路来看,多米尼克不可能相信星联。”简秀冷笑一声,“他是由创世纪培养而成的人,自然异常清楚他们的手段,但他主要负责研究,绝不可能在权利渗透这方面了解过多。”-
“所以,其实从他决定背叛创世纪开始,这就是一条注定无法相信任何人的路。”蔚起的指尖轻轻敲了敲办公桌的桌面,语气幽微,难辨喜怒。
“毕竟……谁知道这是投诚,还是投网呢?”-
简秀指尖擦过多米尼克病例资料的其中几行字。
其上显示,在多米尼克过世前的一段时间,精神海已经重度透支,大脑重度坏死,明明应该长期处于失去意识的休克状态,却有时候总会前行清醒,在这段资料旁有据临床医护的口述。
据说,不论何时,多米尼克一定要看见苏珊本人,才会骤然放松精神状态,重新陷入昏睡。
“他临死前,应该极度焦虑不安。”简秀说道,“那个时候的他,已经什么都不能再为她做了。”
第62章 童话
“亲爱的小姐, 我能送你一支百合花吗?”多米尼克半俯下身来,一身正装,碧绿如林海的苍翠眼眸中难得的盛满了年轻时候的雀跃的光。
正坐在窗畔发呆的苏珊被他拉回了神思, 眉眼微蹙, 哑然失笑:“你怎么起来了, 你最近状态不好, 得多休息啊。”
说着,她连忙起身, 要将身上的毯子裹到此刻某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傻子身上。
“关窗就行了, 不冷的。”多米尼克拦住了她, 重新将毯子裹回了苏珊身上,苏珊低下头,去看毛毯边缘裹着金丝细线的流苏晃荡, 却看见了男子有些空荡的袖管。
这件正装是多米尼克年轻时、和她约会曾穿过的;曾经,这件礼服衬得他身姿挺括俊拔, 但现在, 旧衣未改, 可它的主人却日益消瘦,不见昔日光彩。
“迪安, 你最近瘦了很多……”苏珊眼眶一烫,悄悄撇过眼说道, “我觉得我们应该再去医院看看。”
“知道啦。”多米尼克微笑着,将指尖捏着的百合花递到了苏珊的手里,俯下身, 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手背,语气温柔缱绻,“我可以邀请您约会吗?美丽的加西亚小姐。”
彼时, 他们是怦然心动的恋人,还初心懵懂,连告白都并不算得熟稔,约会的邀约说得磕磕绊绊,两个年轻人在高悬的明月之下,淡淡地红了耳尖。
“如果当初的你的邀请有现在一半顺畅,我们就不至于互相揣摩两个月才第一次约会了。”苏珊想起了旧事,不由莞尔,“明明第一次见面就知道送我花的人,怎么后来就那么害羞呢?”
“可能……”多米尼克指腹擦过苏珊侧脸盘发漏下来的一缕碎发,“可能,这就是精心计算和不期而遇的差别吧。”
“难道和我恋爱会比你的实验还复杂?”苏珊抿唇,但依然保持着笑意。
“是啊。”已经脱下了白大褂隔离服的研究员捧起自己可爱妻子的面庞,吻上了她的眉心,目光虔诚,“你是我遇见的最复杂的课题了。”
“那太不巧了,先生。”苏珊佯装怒意,“你已经遇上了!”
“我想我很幸运。”多米尼克笑出了声,“我遇见了我愿意付诸一生的难题,所以,‘难题’小姐,我有幸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苏珊将百合插入了窗台前的花瓶中,探出手,搭上了多米尼克的掌心:“勉为其难。”
多米尼克指尖一挑,用终端打开了音乐,抬起手,揽上了苏珊的腰间,她这些日子没有休息好,憔悴了许多,像极了他刚刚手中的那支百合,孱弱的可以轻易散去。
他们跳的是在聚会场合常跳的华尔兹,但这次他们跳得委实不算什么多具美感,两人都不在年轻,同样,他们精疲力竭,仿佛疲倦且濒临衰亡的一对天鹅,气息恹恹的在浪漫优雅的曲调里共舞。
苏珊的居家裙裙摆摇曳着,甩出丝丝灯下的流光,多米尼克贪婪地凝视着她,一丝一毫,都舍不得溢出自己的目光所及。
多米尼克:“其实,当初在约会的餐厅里邀请你跳舞的那一次,是我第一次跳舞,也是第一次和异性跳舞。”
“我知道。”苏珊姿态轻盈,眉眼间藏着的哀愁褪去了许多,“你踩了我好多脚,我当时想,这个人怎么这么笨呢?”
“抱歉。”提及窘事,多米尼克无奈。
“但是我想,既然这个人这么笨。”苏珊在多米尼克扶着的支撑下回身旋转,“我一定不能嘲笑他,万一他一慌,又多踩我几脚怎么办?”
多米尼克:“现在不会了。”
苏珊轻笑:“是啊,现在你跳得比我都好了。”
“再遇见你以前,我没想过学舞,更没有想过会和女伴跳舞。”多米尼克同样笑着,“遇见你以后,我只和你跳。”
苏珊:“今天怎么这么会说话?”
“亲爱的。”多米尼克努力?让自己的神态轻松一些,“我们离开罗兹玛丽星吧,我们重新开始。”
语毕,苏珊恍然,差点跳错一步,但又很快意识到了,顿了半秒,调整回来,陷入了沉默。
苏珊不答,多米尼克不急,室内音乐依旧,舞姿依旧,明明应该是轻歌曼舞,却再无交谈的人声,总有种死一般的寂静。
“去哪儿?”苏珊问。
“中央星系。”多米尼克回答-
蔚起:“多米尼克倾其所有,耗费余生——”-
简秀:“也只是延缓了苏珊的死亡。”-
“嘀嗒,嘀嗒,嘀嗒……”
苏珊静静倾听着仪器维持着生命体征运转的“嘀嗒”声,她守在医院苍白的病房内,枯坐了不知多久。
不知幸运还是不幸,多米尼克已经不需要在泡在医疗方舱中了,她可以毫无阻隔的注视着他。
“罗莎太太,您今天又来看您的丈夫了?”刚刚换班的小护士进入病房来检查数据,顷一推门,便看见了苏珊单薄的背影,她绕过了病床,关切的问候。
“不,不是。”苏珊怔愣地笑了笑,“我昨天来的。”
“……好的。”小护士呼吸一滞,故作平静,面不改色的检查着自己要检查的数据,临近离开的时候,轻声,“一会儿医院提供每个病房预定的早餐,我帮您通知后勤多准备一份吧。”
“谢谢。”苏珊扶着病床的边缘,“谢谢……”
她其实有些记不清这个善良的小护士叫什么名字,是谁,做了什么,帮了她什么。她感觉最近自己好像模模糊糊的,总是维持着一个还尚可思考,却总是遗忘的状态。
当小护士离开以后,苏珊缓缓地扶住自己的额头,保持着一个还尚可以勉强坐直的姿态。
苏珊呓语着开口:“昨天,尤金律师来找我了,聊关于遗嘱与继承权的事了。”
她垂下头,端详着多米尼克瘦削的侧脸,指尖轻轻触上他的眉眼处:“你是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想法的?一天?还是一个月,一年?”
“迪安,你不是说来中央星系重新开始吗?”苏珊嗓音有些干涩,温和依旧,“重新失去吗?这次……失去你?”
她掩面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滚烫的泪珠砸下。
“……别……别哭。”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拉扯着苏珊钝痛的思绪,她有些慌乱的擦干净了泪渍,循声望去,与一双翡翠色的暗淡双眸对视。
多米尼克还插着好几条针管的手臂艰难地抬起,颤抖着想要为苏珊擦拭眼角点残泪。
“我在的,迪安。”苏珊握住他的手,轻轻放到自己的脸庞上,他的手有些凉,像是散发着嘶嘶的寒气,但是没关系,她会帮他捂暖的。
苏珊强颜欢笑:“我在的……迪安……”
“……对,不……起。”多米尼克竭力从嘴里吐出几个字节,轻微喘息一段时间,他才终于整理好了自己语言系统,完整地说出来了简短的字句,“……对不起。”
“迪安。”苏珊紧紧攥着他的手,“这几天,我其实一直在想一些事,有些乱,但至少有一件事我是确定的。”
她说得很慢,却是鲜有的坚定,一字一句:“哪怕再重来一次,我也万分感激命运,那天,我遇见了买花的你。”
“我也是……”多米尼克微笑,哑声道,“我……从来不曾后悔,遇见了你。”
相顾无言中,仿佛是修养好了些力气,肤色惨白灰败的多米尼克神情宁静而专注地注视着苏珊,说:“扶我起来吧,苏珊,我想陪你坐一会儿。”
“不可以。”苏珊眉眼淡蹙,“你现在得多休息。”
“苏珊……时间不多了……”多米尼克恳求着,“你陪我坐一会儿吧……”
你陪我坐一会儿。
闻言,苏珊浑身一颤,最终笑道:“好。”
于是,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将现在孱弱不堪的多米尼克撑起,扶稳,苏珊小心的避开了那些连接着多米尼克的生命线,坐在了他的身旁,让自己的丈夫靠着她的肩,支持住他们此刻罕有的相偎相依。
“苏珊……”多米尼克有些疲惫,但依然坚持着神志,“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苏珊低声:“好。”
多米尼克:“在很遥远,很遥远的……放逐之地,有一个神殿里,那儿生活着一个种群,他们……是自称是神的后裔,因为,因为……他们是从诸神之战中落败的神明腐朽的躯壳里诞生。”
“神话故事?”苏珊拍了拍多米尼克的肩,问道。
“是……童话故事。”多米尼克享受着现在的片刻宁静,言辞温柔,“可能,没那么……那么……有趣。”
苏珊:“你说,我听。”
多米尼克:“神明死亡,这些所谓的……神之子,也坠下了神坛,但他们依然不愿意相信,所以……他们不断繁衍,蛰伏于世界角落……一代又一代……等待神明再临。”
“后来,他们遇见了远到而来的一个客人……”
“他拥有着宝贵的资源,渊博的知识,强大的实力,他有许多的学生,许多的朋友,他带来了机遇与风险,最终,他与这个被弃之族的首领达成了合约……他们……将一起复活神明,重铸这个世界的规则……”
“一个孩子,他是所谓血统最纯正的那一批里诞生的孩子,他,自幼……就得学会祷告,学会……信仰,族里的长辈告诉他,他和他的伙伴们……都是被神选中的人,要肩负神职,要为了他们的种族开疆拓土。”
“神殿冷淡又荒凉,作为神职者的他觉得了无兴致,但……他还是把许多事情做得很好,因为,虽然觉得没有那么有意思,但他依然有许多玩伴,有重视他的长辈……为了他们,他可以继续自己的工作……”
“所有的神职者们都重复着同样的工作——为了神之复活而努力。”
“日复一日的,这个孩子感觉有些无聊。”
“因为,比之所谓的神与信仰,他所在乎的,居然只有人。”
“但他不知道这些情绪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所以他依然在神殿,重复着自己的工作。”
“有一天,他遇见了一株花。”
“放逐之地,荆棘丛生,毒雾横行……一个神职者,却在那里遇见了一朵无害、盛开的花。”
“神职者和花搭话,问,这里只有你一朵花,你不会孤独吗?”
“花说,不会的,我在听风的声音。”
“他又问,风的声音,有什么好听的?”
“花回答,在遥远的万里之外,有许多个角落,有许多的声音,孩童们在水边扔石头砸出来哗啦的水花,蝴蝶倚靠着一支玫瑰轻轻的小憩,锅里熬煮着咕嘟咕嘟的苹果糖浆,这些,风都会告诉它。”
“花又问,你是谁?很孤独吗?”
“他说,我是一个神职者,同样,我很孤独。”
“花说,我没有看见神职者,我只看见了一个孩子。”
“神职者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回答。”
“花说,那和我一起听风吧。”
“于是,他和花一起,听了很久很久……风的声音。”
“他和花成了朋友。”
“有时,他会问花,这些声音从哪里来?”
“花说,人间。”
第63章 可鉴
“时间, 一天一天的过着,因为有花,孩子渐渐觉得不再孤独。”
多米尼克继续讲述着这个童话。
“某天, 神殿的首领突然告诉所有的神职者, 说, 他们发现了让神降世的钥匙, 那是一朵花,就在放逐之地, 但需要所有神职者去寻找, 然后, 将它连根拔起,带到祭台前,成为最好的祭品。”
“孩子很害怕, 那是他索然无味的日子里,唯一不想失去的东西。”
“于是, 他慌张地背离了所有神职者与族人的视线, 抛弃了自己前半生的信仰, 割舍所谓的血统,褪去了神职的华衣, 来到了花的面前,他气喘吁吁, 对花说——”
“我们逃跑吧,去人间。”
“他和花一起逃走了。”
“他们的头顶便是诸神凝望,群星追逐着黎明, 孩子怀里揣着花,一路跋山涉水,颠沛流离, 寻着那些人间声音来的方向,逆风而行。”
“他们在逃亡,却也是在旅行。”
“然后,他们终于抵达了人间。”
说着说着,多米尼克忽然停下来了,不在继续。
“迪安?”苏珊小声的问道,“后来呢?后来怎么了?”
“……他们……逃走了。”多米尼克笑出了声,眼角有一丝丝的泪水湿润的浸透出来,染湿了苏珊的肩,“从此以后,孩子与花,幸福快乐的在一起了……”
既然是童话,那该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苏珊攥住多米尼克的手,不愿松开,仿佛要挽留什么一般,“特别喜欢。”
多米尼克唤道:“苏珊。”
他的嗓音很轻,几乎只有气音。
“我走了以后……”他颤颤着,几欲说不下去,“一定……不要让自己跟我和夏洛蒂一起停在原地……”
“不要……不要管我们……”
“死人不值得……不值得你忠贞……”
“你一定要走远一些……”
“苏珊……”
“加西亚小姐……”
“你寻找新的伴侣也好,领养新的孩子也罢……独身一人也可以,你得幸福,苏珊,只要你幸福……我求求你,一定要忘了我们……”
一声一声,宛然悲戚。
苏珊默然倾听着,不自觉间,哑然无声,她感觉自己脸上有些刺痛,抬手轻触,触及一片咸涩的湿润。
“迪安,迪安,迪安……”她失神地喃喃着丈夫的中间名。
多米尼克:“苏珊,对不起。”
苏珊深深呼出一口气,像是一个临近极点而绷紧的弦,突然笔直而安静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侧过了脸,吻上了自己爱人冰冷的侧脸,热泪的温度滑落,擦过唇角,在她与多米尼克的肌肤相贴之间勾勒出了一丝苦涩。
明明耳鬓厮磨,但多米尼克却觉得自己距离他已经在某个边缘,与她相隔千万里之遥,世界无限蔓延,他渐渐萎缩成为一粒微尘,所有的重量被不可控的力量抽离,弥散。
一瞬间,他胸膛中又漫起来一丝惶恐与怅然,要结束了吗?
苏珊……
我……
他启唇哑哑的开合几声,却依然悄然无声:“……”
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久久一吻后,苏珊低声呼唤着:“迪安。”
“我爱你。”她微笑着,却泪眼婆娑:“上帝可鉴。”
“嘀——,嘀——,嘀——”
多米尼克的心跳停止了,刺耳的医疗警报却响起来了。
时间似乎就此静止,他们好像回到了那个成双而立的玫瑰花窗之下,他们驻足于神明面前,以为自己是彼此一辈子的依靠。
时钟的指针倒带偏移,铃兰与百合由枯萎而盛放,小小的坟冢被填平,打碎的试管重新愈合,风与人间的歌声奔涌回至归处,斗转星移,日月如梭,光阴渐消。
悲悯的圣母像依然慈爱,十二门徒依然伫立,上帝之眼着注视这个人间,神明他们寂静无声,目睹了一切众生的誓言与背叛,相爱与憎恶,相遇与别离。
命运,从未仁慈-
一日婚姻,一日诀别,上帝可鉴。
我爱你-
“可,可是……不该是这样啊……他已经那么努力了……”季墨颤声道,他似乎有些不太能接受,“可是,苏珊还是死了。”
蔚起缄默不语,看向了自己的右手。
他握枪的那支手。
那天下午,在雅兰区医院,为了救一部分人,他杀了一个人,这是既定事实,无可更改,无可辩驳,无需洗白,对于多米尼克与苏珊而言……
他也是凶手之一。
蔚起其实不仅仅只杀过这一个人,自他手中,他剥离过很多生命,甚至其中不乏星盗敌人,还有虫族,或者战友。
多年以前,蔚深的话犹在耳畔。
——“蔚起,你要记住,你为了救人,杀了自己的战友,记住你今天的感受,以后你只会遇见更多,并永远不准为此感到值得。”
蔚起呼吸有些起伏。
——“在这些选择上上,无人可判你有罪,可你自己绝不可以否认自己的‘恶’,因为这份成功仰赖着他者的牺牲,而你同样也是千万受利者之一,种群生存上,这是必要,却不是以崇高目的掩盖愧疚自责的工具。”
他面沉如水,看不出多少深重的情绪,暗涌深藏,流动着冰凉的回忆。
——“我知道这样很痛苦,但你必需清醒。”
军装革履的上校冷静缓慢的合上掌心。
——“绝不可对生命麻木。”
蔚起将所有的悲鸣与杀戮,谴责与怨恨,统统收拢?*? ,复归平静-
“我必须得确认一些事。”简秀忽然开口,“苏珊生物样本的核查申请批复呢?”
“还在审核。”银雀神情陡然严肃,与方才听闻苏珊与多米尼克的不幸嘘唏不同,这是一次更为咫尺相近的肃然,“我知道你不好受,但是,你不要冲动。”
“我有冲动的资格吗?”简秀淡漠道,“中尉。”
“我……”银雀的后话就这么被简秀的一句“中尉”给一噎,彻底顿住了。
简秀抬起手来,对准了窗外射入的明光,仔细打量着,这支手……纤细,苍白,指节分明,孱弱不堪,仿佛脆弱得什么都不能毁坏。
“你说……”简秀问道,“我算不算刽子手之一呢?”
银雀心头一惊:“简秀!”
简秀冷笑自嘲:“怕什么?我还差多背这一条人命吗?”
银雀:“我不是这个意思……”
简秀突然移开了目光,看向了已经吃饱喝足,在乖乖为自己顺毛的蔚花花,它咕噜咕噜的打着滚,再幸福安逸不过的模样。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蔚起……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面对花花的呢?
想着,简秀问道:“苏珊……临死前,很痛苦吗?”
银雀犹豫道:“一直处于昏迷无意识的状态,应该,是不痛苦吧。”
简秀阖上了双眸:“是吗?”
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看不见的砸在了地面,寂静又喧哗-
蔚起:“上次说换人重新分析苏珊的生物样本,分析了吗?”
闻言,季墨陡然觉得自己那个已经远在天边的顶头上司安厅长平时欠揍归欠揍,但关键时刻还是挺靠谱的,不知为何就能神机妙算到蔚上校会提这一茬,在临走前有过特意的交代。
“厅长说,已经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了,但上头还在斟酌。”季墨转述着安知宜的话,“如果要保证分析质量与准确性的话,非他莫属。”
“……嗯。”蔚起应声,不在多问。
安知宜不是一个会拖延的人,既然蔚起上次特意交代了,但直到现在也只给了他一个待待定的答复,只能说明达成这件事,还需要跨过某些阻力。
至于这个阻力……蔚起回忆起了刚才季墨转述的“非他莫属”,这样来看,真正的阻力,应该是在这个人身上。
能让安知宜都有些难办的事……
那个人……
蔚起把玩着自己办公桌上的钢笔,再度陷入了沉默。
思量许久,他才开口:“苏珊的基因序列必须全部查验,不要相信第四星轨医疗系统内部的资料,我们必须要从苏珊现有的生物样本上亲手得到第一手的资料。”
“可,可是,苏珊的尸体已经被九号试剂与大量干扰剂破坏过了……”季墨有些怯怯的回答着蔚起,“就连就近的同位素信息都分析得十分艰难……”
“你们厅长不可能想不到这一步,所以我认为他说的那个人应该至关重要。”蔚起放下了笔,“你转告他,对于这件事,我的意见是——”
安知宜并不是单纯的让季墨通知蔚起关于此事的进度,同样也是在告知蔚起,达成这件事势必有多重阻碍,甚至需要面对的是整个星联官方的上层压力,他在咨询蔚起的态度,是否还要继续。
蔚起冷静的说道:“最精准的答案,不惜一切代价。”
季墨眼底有些困惑,但仍旧不忘自己的本职工作:“是!”
蔚起:“嗯。”
有时候蔚起不难发觉为什么安知宜会选择季墨留在执行厅,能力平平,心思简单,基本上摸不清除了表意文字以外的弯弯绕绕,无聊时候甚至可以逗一逗解闷。
这般想着,蔚起眉宇才终于得以放松了些许,他仿佛看到了吊儿郎当的安知宜笑眯眯地瞧着他,说,“小起,有意思吧。”
第64章 试探
第四星轨, 罗兹玛丽星,北部星区领事馆。
皓月当空,夜凉如水。
作为一个母语文化离不开明月长空的东部星区居民, 楚朝觉得此刻的自己原本应该是有些怅惘诗意的感慨的。
不过可惜他粗人一个, 尤其是处于现在烦躁不安的情绪之下, 短时间以内, 除了“举头望明月”,他一时间实在是想不出来义务教育里教过的其他符合情境的诗。
“喝点咖啡?”一位身着着典型西装正装的男性Beta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 手里还拿着一杯热起腾腾的咖啡。
由于职业原因, 楚朝接触过许多不同星区的人。
但他不可否认, 眼前的男人和他此前接触过的北部星区的军人风格完全不同,男人拥有着亚麻色的发色与琥珀色的瞳孔,五官轮廓柔和圆润, 举手头足的气质竟然是绝对的稳定平和,半点看不出有什么从事过军旅生涯的痕迹。
甚至完全不符合大众对北部星区军官的刻板印象。
“维萨里昂上校。”楚朝侧身, 轻轻俯身点头, 对他行了一个简单的礼。
“喝点咖啡吧, 你已经快五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了。”维萨里昂微笑着,将手中的咖啡杯递到了楚朝的手里。
楚朝下意识接过咖啡:“谢谢……”
维萨里昂靠上了阳台的大理石护栏, 偏头去看着身后头顶的“人造圆月”,说道, “我想冷静的时候,有时也会在这里吹吹冷风,比室内空调更舒服。”
楚朝:“是啊, 这里的风很舒服。”
维萨里昂:“你现在看上去还是很不安。”
“我在担心我的搭档们。”楚朝哑然,无奈地笑笑。
“他们会没事的。”维萨里昂宽慰道。
楚朝:“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不算,只是见多了。”维萨里昂没有深究这个点, 突然问道,“你的长官最近怎么样了?”
楚朝正在低头灌着咖啡,闻言,立刻咽下了口腔里苦香缭绕的液体,满嘴跑火车:“还好,除了工作,就是养养花,喝喝茶,有时候还会捉弄一下在身边见习的士官,身心健康,情绪稳定……”
“哈哈,我不是说的安知宜。”维萨里昂莞尔,摇摇头,“我说的是你在第九星轨时期的长官,那位年轻的少校……他现在应该不止是少校了吧。”
“您……”楚朝眉心一跳,试探性地问道,“您见过他?”
“我曾经在边境线上任职过,也曾在那里曾呆过不短的时间。”维萨里昂语气轻松,“我其实也见过你。”
“额……是么?”楚朝有些尴尬,他其实非常尴尬于眼前这种你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你的这种情境,忙道,“我可能记性不是那么的好……所以……”
“我想您误会了,楚朝大尉。”维萨里昂挑眉,“从你的视角来看,我们确实素未谋面,因为,你确实没有……见过我。”
“这……”楚朝怔在了原地,一时无言。
彼时他不过一个小小士官,在一众千锤百炼的边境军中实在是不起眼,他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特点来劳烦一位长官的记忆。
更确切来说,按照常规规律,维萨里昂应该记住的是整个边境军,而不是某个人。
“我曾经在第九星轨北部星区与东部星区的交界处工作过,所以时常会往返于两地之间,也是那个时候,几次行动,我认识了你们的长官,蔚少校。”说着,维萨里昂陷入了某次回忆。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见他,是在边境线上的烈士纪念碑林前,他在刻字。”
维萨里昂:“那个时候,我看不出蔚少校脸上有什么情绪色彩,但是当时,时间已经很晚了,纪念碑林没有什么人,他孤身一人半跪在巨大的石碑面前,刻着字,身后是漫天的瑰色极光。”
“所以,我觉得这个人可能有些难过。”
楚朝身形一顿:“边境线烈士纪念碑林?如果是阵亡的将士,这个工作一般不是由碑林维护人员来做的吗?”
“所以我也很好奇。”维萨里昂淡笑不已,“于是我走近去看,他刻的名字是——‘陈烁’。”
“你认识这个人吗?”他问道。
楚朝的心跳猝然间静止了,剜然一痛,他的呼吸就这么顿时艰难干涩,但多亏执行厅这些年的训练,他整个人脸上还是故作镇定,尽管楚朝不知道眼前这位仿佛能够看透人心的上校是否觉察,他仍然维持着表象上的体面。
“他……”楚朝放缓了自己的语速,“他是我的队长。”
“那真是巧。”维萨里昂的眼底散发着淡淡地光,似是哀悼,“我很抱歉。”
楚朝语塞:“没,没有,这不是什么问题。”
维萨里昂:“我走近去看,发现他不仅仅只是在刻名字,他还在碑石面前放了一些糖,军用供给物资的包装,基本上所有的味道都有,但是没有海盐芝士榴莲味的。”
“队长喜欢吃糖,但是不太喜欢那个口味。”楚朝眼眶滚烫。
“我问他,这是谁?”维萨里昂微笑着看向了楚朝,“他说,这是他的战友,也是他的老师。”
楚朝沉默不语,却下意识攥紧了杯子的把手,手背青筋暴起。
维萨里昂:“其实这是个很没意思的答案,因为所处工作环境的影响,我对你们民族有些了解,亦师亦友确实也是你们对于亲密关系所称呼的一种,但对于那个玫瑰极光所笼罩下、磅礴的骸骨之地,这点微末称呼就太单薄了。”
这些所谓人类的悲寂与沉痛,在那个建立不足三十年的边境线,都太常见了,彼时,作为常年游走于其间的维萨里昂,必须得让自己学会放下。
因为,他得活着,平和、冷静,且清醒的活着。
只有这样,他们这样的人才可以在自己的职业范围以内,尽可能的做更多的事,尽可能履行自己的责任。
“我原本应该很快忘记这件事的,但是很快,我又第二次见到了他,在东部星区边境军主要驻扎基地,禁闭室。”
维萨里昂闭目摇摇头:“真是奇怪,明明禁闭室有专门负责管理管理人员,也有观察情况的特定监控,为什么要站在门外,一门之隔,不声不响,我当时想,这样,有什么差别吗?”
他说道:“他在禁闭室门外站了有一段时间,我就又走近了他,我问他,‘为什么每次见面,你都在做不应该是你做的事?少校。‘”
月光凄寒,照彻在这个诉说着旧事的上校身上,在他的身周缭绕起一层浅淡的霜,别言的惆怅。
“他说,’路过‘。”维萨里昂看向楚朝,“我顺着他的目光去看,禁闭室里,看见一个年轻人还在写检讨,也是那个时候,我看见了你。”
“……原来是那个时候啊。”楚朝了然,垂目,“难怪我对您没有什么印象。”
一时间,气氛陷入了某种不知该如何打破的僵局。
“那个,长官他……”楚朝想说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声懒散的笑语打乱了措辞。
“我刚还在问,咱们负责敬业极具加班精神的安托科尔斯基上校在哪里,原来在这里和我们的执行员一起吹风呢。”
这个声音里含着笑,是同一直与自己和颜悦色聊天的维萨里昂完全不同的笑,楚朝说不清楚这种区别,只觉得这点笑意带着上了调侃与玩笑,慵懒散漫,完全听不出什么真诚,却让他如蒙大赦。
“厅长!”楚朝快步步入室内,来人正是安知宜。
他虽然带着仿生面具,可楚朝依然将眼前这个神态慵懒的陌生人和安知宜对上,他显然不是独身一人来的,同行的还有另一个人,依然是仿生面具的遮掩,一脸的冷漠严肃。
楚朝:“柯……柯林斯厅长。”
“嗯。”西泽·柯林斯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好久不见。”维萨里昂慢慢跟了进来,面对这安知宜与西泽·柯林斯,轻轻颔首,“二位厅长。”
“好久不见,安托科尔斯基上校。”安知宜微笑着答应着,“不,或者说……我该称呼您为副馆长先生。”
维萨里昂满不在乎的耸耸肩:“您称我为维萨里昂我也可以。”
“咳咳!”西泽·柯林斯打断了这两个人的寒暄,“安厅长,我们不是来叙旧的。”
“好的,柯林斯厅长。”安知宜表示理解,看向楚朝,“博格·富兰克林在哪里?”
“在隔离室。”楚朝压低了声音,“我带您过去?”
安知宜瞥了一眼楚朝身后含笑不语的维萨里昂,拍了拍他的肩:“不用,这里交给我们,你去休息。”
“厅长。”楚朝心下一紧,“伊凡他们……”
安知宜:“会有人去支援。”
楚朝恳求道:“可是……”
“我只让你去休息,在哪里休息我管不着。”安知宜好笑地把两眼一闭,索性将直接绕过了楚朝,向静候在原地的维萨里昂走去。
楚朝又惊又喜:“谢谢厅长!”
待楚朝离开以后,柯林斯才缓缓冷哼一声:“东部星区都是这样带孩子的?”
“只是对楚朝这个人而言,柯林斯厅长所谓的‘带孩子’的方式才更合适调动,也更能维持好一个良好的上下级关系。”说着,安知宜站定在维萨里昂的面前,“上校,您说是吧。”
维萨里昂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我现在带二位去隔离室。”
安知宜:“感谢您的帮助。”
说着,他顺着维萨里昂所指向的方向转身走去,却在与他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低声说道:“不过……作为交换,想知道什么信息可以直接问我,别和楚朝那个傻小子打感情牌。”
尤其,不该牵扯小起。
“我们只是需要一个态度而已。”维萨里昂面色不改,“尤其是蔚将军的态度,毕竟,这次动用的可不止北部星区领事馆的力量。”
安知宜:“我以为我把柯林斯厅长带来,已经足够代表中央的态度。”
话说到这个份上,柯林斯的脸色才终于好看了几分:“还请领事馆方面放心,已经连夜得到中央部分的首肯,审批文件已经签署,明早便会内部公开。”
“本次行动,西部星区,绝不会恶意利用你们的援助。”
“本次”,柯林斯的措辞异常巧妙,安知宜不由挑眉。
“那我就放心了。”维萨里昂意味不明的说着,站定在一个银白色的门前,抬手覆上了它的把手。
“请——”
第65章 女王
“噗咳咳咳!”黛安娜·图尔斯倚靠在医院这个楼层某个墙角, 捂住自己的唇,闷闷地咳嗽着,咳出的血沫从指缝间蔓延, 落下, 流动蜿蜒。
凯尔守在她身侧, 在这昏暗的环境严正以待。
他们给敌方造成一定程度的损伤, 利用了之前留下的精神海标记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下为他们报点,这帮他们挣脱了病房的狭小空间。
虽然目前这层楼层已经被封锁, 但也为他们争取到了更多但隐蔽空间。
可黛安娜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0-6号试剂为她积攒的力量在方才的缠斗中溃散, 原本缝合好的伤口在剧烈活动中裂开, 并且逐渐恶化,精神海也呈现出在高强度运作以后的疲态,太阳穴阵阵胀痛。
她体力不济, 也对凯尔造成了极大的负担。
“凯尔,你走吧, 躲起来。”当最后一点精神海的追踪连接在黛安娜的脑海中涣散时, 她如是说道, “我已经支持不了追踪报点了。”
凯尔扣紧了枪:“用不着。”
黛安娜把手心中的血渍在自己的衣襟上擦拭干净,她还要握枪, 手心得保持干燥:“他们应该也有对应的追踪方式,我们躲不了多久。”
凯尔依然任何没有挪动:“不到万不得已, 我不会抛弃我的搭档。”
黛安娜苦笑:“到了万不得已,你就走不了了……”
“小帅哥。”话音刚落,腥甜的女声从他们耳畔响起, “她说的没错!”
在黛安娜那边!
凯尔瞳孔放大,猛然转身,刚要开枪, 一股子巨大的压力从他的身后袭来,瞬息尖锐,湿润黏腻的血花从他的右肩怒放——这是,激光子弹!
优秀的专业素质促使凯尔瞬间推算出来了此后的可能,因为疲惫与突然,他的精神海不足以锁定子弹的位置,又因为忙中出错,他太快让出了自己的后背。
只要他身后的男人再多扫射几枪,他就可以被这种激光在血肉内部炸开的子弹给当场“切”成两截。可凯尔来不及去感知这分滚烫的剧痛,竭力望向黛安娜的方向!
方才的女人手里的枪已经贴近了黛安娜的太阳穴,右眼眼侧还有一道斑斓狰狞的血痕,宛如地狱里展翅的蝴蝶。
她挟持着此时虚弱的黛安娜,微笑着与凯尔对视,无声的对他做了一个口型——“晚安”。
黛安娜!
“砰!”
凯尔听见了下一声枪响!-
伊凡锁死着眉头,被血污模糊了视线的左眼看了一眼右手里子弹已经耗尽的手枪,冷哼一声,随意地摔了出去,然后将腾空的右手抬起,“咯吱”一声将刚刚脱臼的左臂接了回去。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从头至尾都在戒备着面前的那个“人”。
或者说称为“人”其实并不太恰当,自称为艾伯特的他其实已经有一半虫族化的迹象,伊凡和他交手的时间内,目睹着他由最初的重瞳演变为后来的复瞳。
现在,他的面部已经逐渐覆盖上了一层细小的绒毛,行动也逐渐朝着节肢类生物靠拢,但目前观察不到他在衣襟以下的躯干变化。
艾伯特的身周粘稠着蠕动的粘液,那是他的精神海,可以在接触到伊凡的瞬间分解为细小分子渗透,然后那部分血肉会瞬间因为神经压迫而出现不受控的麻痹,然后在短短的数十分钟以内出现部分范围的萎缩坏死。
这一开始确实是给伊凡从自己身上剜了好几处肉下来。
“看着不像是伊维格。”伊凡啐了一口,胡乱的抹开脸上的血污,“失控得太彻底了。”
“是虫族大脑萃取液,只是简单加工成能用的地步,一次性的玩意儿。”一个文质彬彬的声音响起,伊凡一个激灵,这个同频传译横行的时代,他居然在西部星区的看守所听见了毫无杂音的俄语。
艾伯特猛地转身,喘息着朝门后嘶吼。
伊凡同样看去,发现不知何时,门已经开了,门口伫立着一个年轻人,衣着规规矩矩的西装,典型的斯拉夫人相貌,戴着一副西斯边框的眼镜,怎么看怎么一副大写的人畜无害。
“你是?”不等伊凡说完,艾伯特后肢猛地一蹬,朝那个年轻人冲了过去!
伊凡一惊:“小心!”
在艾伯特冲上前来的一刹那,年轻人迅速侧身,一枚来自暗处狙击的锐利子弹破空袭来,划过了空气,自他的脸侧飞速划过弹道,精准的洞穿了艾伯特的眉心!
下一秒,他的脑袋炸裂开来!
是高爆子弹!
年轻人早有预料一般,率先后退一步,但终归还是迟了些,像是一块绵软的奶酪被重击砸下的一刹,红红白白的黏腻液体四散喷溅,粘上了他右侧露出的一点白色袖口。
他眉头蹙了蹙,却依然维持着礼貌坦然的姿态。
伊凡怔愣在原地,完全没有想到老大一个麻烦就这样解决了。
伊凡:“你们是……支援?”
年轻人走近了伊凡,微笑道:“伊凡中尉,您好,您可以叫我约瑟夫,我是罗兹玛丽星北部星区领事馆的工作人员。”
“北部星区领事馆……”伊凡意识到了什么,“我的搭档呢?他们呢?”
约瑟夫:“因为您虽然是执行厅的工作人员,但本质上户籍属于北部星区,所以对于您的安全问题,由我们?介入没有什么大问题。”
“但是领事馆也有领事馆的规矩,我们无法直接跨越规定,绕开罗兹玛丽星方面对非北部星区的公民施加救援。”他平静的说道,“所以我们优先选择了救您。”
说着,约瑟夫身后冲进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小队,迅速检查现场,并对现场施以封锁。
“开什么玩笑!黛安娜身上还有伤!”伊凡脸色煞白,“我们是受命于中央来调查罗兹玛丽星的违禁药物流通案的!凭什么不可以优先救他们!”
约瑟夫深深地看着有些激动地伊凡:“你们是确实是中央星系执行厅的执行员,你们有着对整个星际联盟非保密区域的调查权限,所以,本质上这是一次由执行厅在权利范围以内的合法调查工作安排,并不是由中央星系特批针对罗兹玛丽星官方的贪腐调查,从程序上,领事馆无法在职责范围之外协助你们。”
伊凡额头青筋骤然突出:“你!”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名义上,领事馆不能救。”约瑟夫欠身表示了自己的歉意,“请您明白,没有中央的直接部署调动或西部星区的同意,我们无法违背星联公约,在罗兹玛丽星进行武装营救。”
这是所有领事馆必须遵循的准则,这也是各星区领事馆可以入驻的前提。
“……抱歉。”伊凡回过了神来,霎时颓唐,“感谢你们来救我……我……”
约瑟夫:“医生也在,让他给您看看吧。”
伊凡扶住来一边的墙壁,无力道:“麻烦,麻烦先看一下看守所内部,一个叫摩西·弗格森的人,他是我们的任务对象,请优先保证他的安全,我……我还好……”
“好的。”约瑟夫说道,“请您先休息,我们得处理一下后续。”
“嗯。”伊凡靠墙,缓缓瘫坐下来,垂着头,眼眶发红,不落泪,也不呜咽,不知在想什么。
约瑟夫关切道:“您没事吧?”
“还好。”伊凡讷讷地说,身体却不受控的软了下来,高危情况下压榨的肾上腺素如同潮水一般的退去,四肢百骸漫上了阵阵的疼意,肋骨断裂的闷痛与窒息感阵阵袭来。
黛安娜……
凯尔……
还有,还有楚——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异常的迟钝,重心再也维持不住,刚才的一切似乎都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伊凡整个人闷而软地向前栽去!
可伊凡预料中的坠地感不曾袭来,有人稳稳地扶住了他,哪怕他的体格高大健壮,在失去所有支撑以后沉如山倒,却也被来人稳稳地撑住,扶起,不让他跌落。
这不像是刚才那个有些文气的约瑟夫所能办到的,贴近的身形更是相差甚远,伊凡最后睁开眼,看向现在那股力道支持着的方向。
是……楚朝?!
“凯?,凯尔……黛……”
为伊凡借力的楚朝咬紧了后槽牙,笑得有些难看:“有人支援,没事的。”
得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伊凡来不及思考这背后多余的复杂意义,再也克制不住负荷的身体与大脑,重重的合上双眼,昏迷过去。
“逞……什么强!”楚朝死死扣住伊凡的两腋,“……医,医生!”-
灼热的血珠四溅开来的时候,凯尔有一息的恍惚。
子弹并没有穿透黛安娜绷紧到了极致的脖颈,而是穿过了女人持着枪的手腕,彻底打碎了她的骨骼血肉,伴随着尖锐的哀鸣呼啸而来。
而自己身后,也迟迟没有迎来第二颗激光子弹,再没有致命的高温切割他的身体。
他的视线聚焦于面前女人的脸上,她的神情从方才痛快的志得意满扭曲成了不可置信的诧异,她意识到了局势的转圜,忍住常用手腕钻心刺骨的疼,用左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带有血槽的军用匕首,扎向了黛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