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池已备好,章大人请。”
唐璎微顿,缓了缓神,这才想起朱紫薇约她泡汤的事儿,眼见时候还早,她动了动眼皮,朝蹲在树上的女暗卫使了个眼色,得到对方的回应后,随丫鬟一道去了汤池。
朱府的西厢为女眷的住所,宅院后侧有有两道汤池,一处稍显破败,而另一处,瞧着却甚为精巧。
“这是娘娘的专用池。”
丫鬟将她引到了精巧的那处池子附近,方下汤具后便离开了。
一刻钟后,朱紫薇来了。
二人褪去衣物,用香胰净了身,在侍女的搀扶下进了浴池。
随着“哗——”的一声响,唐璎矮下身,坐在了汤池中央。
许是昨夜淋雨的缘故,今日晨起时,她总觉筋骨疲乏,精神不振,而当热汤盖过肌肤的一瞬间,她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下来。
池内放有茉莉和檀香,清幽宜人,给人以安宁之感,朱紫薇并非话多之人,唐璎亦然,二人便索性闭眸享受着,皆未发一言。
可突然——
“章大人。”
氤氲水雾中,女子的声音缓缓响起。
唐璎心中一紧,骤然睁开眼,向屋檐上的人比了个手势。
似是回应般,树影间瞬间荡起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然而,面前的女子并未多言,只默然转过身,将自己的后背对准了她。
唐璎大愕,“这是……”
夕光粼粼,泉水清清,女子瓷白的肌肤上却布满了触目惊心的利器伤,一道连着一道,盘根错节,极为狰狞,整个背部连着脖颈处几乎看不到一片完整的肌肤。
袅袅热雾中,女子赤|裸着上半身,吐息间不带一丝温度。
“嘉宁十五年,外祖父去世,我去了青州府奔丧。”
唐璎闻言一震,嘉宁十五年……正是青州疫发的时候……
难道……
她迅速撤回手势,似乎想到了什么,鹿眸大睁,“你……”
朱紫薇的话肯定了她的猜测——
“我是香室案的幸存者之一。”
唐璎深吸一口气,思绪倒回一年前。
颖川的祠堂前,姚思源曾告诉她,姚光的香方问世后,仍需人不断试药改良,以成疫药。那香方毒性大,试药者只能吸以微量,倘若吸嗅过重,则会对人产生极强的攻击性,乃止癫狂。
彼时,疫病的控制刻不容缓,姚半雪无法,只能发悬赏帖,广招极热体质之人前来试药。然而,就在疫方问世前夕,香室惨案发生了,盛荣以一己之力几乎砍死了所有的试药者。
足足四十五人,仅五人生还。
其中四人分别是姚半雪,姚光,钱老,以及盛子,唐璎也曾好奇过最后一位幸存者的身份,饶是有过诸多猜测,却未曾落实,不料那人竟是朱明镜的女儿……
假山之下,烟波浩渺,层层热雾腾起,将朱紫薇的眉眼晕得模糊。
“我是难得的极热体质,疫发时,外祖母严令我不许出府,是家父修书让我去试药的……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
唐璎微愣,“可大学士他……为何?”
朱紫薇合上衣衫,微微昂首,清润的瞳孔中倒映着通透的光。
“家父他……只愿为苍生发宏愿。”
唐璎听言一顿,胸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她终于明白了朱紫薇约她泡汤的目的。
近些年来,咸南国运不济,不论是禁毒案,还是青州地旱一案,皆有贪官作恶,以致百姓死伤无数。朱紫薇此举无非是想向她证明,一个心系家国、怜贫恤弱之人,绝无可能将苍生置于水火之中。
然而,她敬佩朱氏父女的高义不假,却依旧保有几分理智。
黎靖北的“远征”是一个信号,眼下的咸南已然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谁知今日的这一切,又是否只是朱明镜布下的障眼法?
思及此,唐璎隐下胸中激荡,莞笑着慨叹道:“娘娘不愧为大儒之女,不仅高义,还**。”
朱紫薇此人必然是明大义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在疫发时不顾外祖母的劝阻,只身犯险。**也是,若非猜到她今日登门的目的,她又岂会突然约她泡汤,而后借机展示自己过去的伤疤,以求自保?
朱紫薇自然也明白唐璎的言下之意,却只是微微一笑,“大人过誉了,我自小生长深闺,朝中大事我也不懂,只少时读过几本书,对眼下的风雨略有感知罢了。”
唐璎摇摇头,“娘娘谦虚了。”
所谓“读过几本书”,不过以偏概全,生于世家大族的孩子,自小便懂得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眼界是远远大于才学的。
朱紫薇便是其中的典范——
她知晓她来者不善,恐在她登门前便想好了应对之策,“泡汤”便是手段之一。而朱紫薇尚且如此,朱明镜只会更甚。
至此,钟谧、陆讳、朱明镜这三位当世大儒她都已经见过了。这三人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他们的话,或暗藏机锋,或真假难辨,然而“老师”的人选,她心中似乎已经有了模糊的答案,只待进一步求证。
从浴池出来后,唐璎重呼了一口气,逐渐感觉身子开始回暖,同朱紫薇道别后便欲打道回府。
然而将将抵达盛通街,天上便下起了雨。
闹市中,一身披蓑衣的男子打马经过,雨水划过他宽大的帽檐,顺着他流畅的下颌线滴到胸口,将官衣氤湿。
擦身而过的瞬间,唐璎明显一顿,却未多做停留,只微一点头便离开了。
男子见了她显然也愣了一下,旋即调转马头,停在了她的身前。
去路被挡,唐璎显然不大高兴,冷着一张脸问道:“陆大人何事?”
男子听言一顿,旋即抬高了斗笠,雨幕下露出来的——
正是陆子旭那张脸。
四目相对间,陆子旭神情肃穆,春水般醉人的桃花眸似染上了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嘴唇动了动,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唐璎等了半晌,却只等到一句,“阿璎,多谢。”
听言,她并未接话,只一双鹿眸静静地望着他,冷静得出奇。
她自然知道他在谢什么——
盛通街属闹市,陆子旭却不顾仪态,当街纵马,可身为御史的她却并未出言喝止,反而选了视而不见,这已是一种纵容。
“——不必道谢,少给我惹麻烦就好。”
这是她的回答。
陆子旭听言抿了抿唇,微一拱手,算是承了她的情,就在唐璎准备转身时,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
“届时,一切都结束了。”
说罢便一挥长鞭,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风雨中。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明道若昧,进道若退……
四月初一,天子出征,锦衣卫随行,一连五千余精锐力士齐齐出动,护卫皇帝周全。
两日后,众人来到辽渡口,稍作休整后欲往北进发,越渡时却不慎遇袭,一连折损数十人。
为护天子逃走,孙少衡和裴序二人接连重伤,倒地不起。
然而,即使到了此刻,御驾内的人依旧毫无动静。
车夫心里有些忐忑,尝试着唤了声“陛下?”
无人应答。
追兵在身后狂奔着,耳畔是呼啸的风声,气流中不时传来几声刀剑交织的“铮铮”脆响。
久等不到皇帝的吩咐,车夫有些犹豫,千钧一发之际,他只得将车驶离官道,并入一旁的山林之中。
一路上,他一刻也不敢停歇,紧咬着牙关,不停挥舞着马鞭在山道上疾驰着。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风声渐小,追兵早已不见了踪影,二人不知不觉来到了山林深处。
“再往前便是崖洞了。”
车夫擦了擦额上的汗,将车赶到靠山的一侧,转头看向车内的方向,试探性地唤了声,“陛下?”
依旧无人应答。
车夫慌了神,方欲上前查探,一只修长的手伸了出来,轻轻摆了摆,示意他往山林左
侧走。
防风帘之下,皇帝的手宽大而修长,指骨分明,肤色偏玉白,而非清透的瓷白,较之以往似乎有些不同。
车夫顿了顿,却也没多想,依令掉转马头往左侧驶去。
马车仍在疾驰中,待到四下无人之际,他却突然卸了马褂,面色一变,飞起一只毒镖就往车内刺去,却听“咚”的一声闷响,毒镖戳到了车箱内壁。
他却犹不死心,两指一并,很快又飞起一只,直到利器没入血肉的声音响起,才彻底安下心来。
须臾,烈风起,将崖道旁的碎石掀落而下,树影晃动间,一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闪身而过,拦住了马车的去路。
男子一身玄衣,须发微白,颧骨微凸,眸中透着嗜血般贪婪而冷锐的光。
他不由分说地摘下斗笠,露出自己的真容——
林岁。
见了来人,车夫赶紧敛袖作揖,“见过林大人。”
林岁不耐烦地摆摆手,浓眉微皱,沉声问道:“人呢?”
他尚在逃亡之中,刑部和大理寺的人盯他盯得紧,官道上把手出口的官差也都换成了锦衣卫,水路更是走不通。此番逃到这深山之中已是不易,若再出点儿意外……
林岁双目狠睁,眸中焦色暴露无遗,好在车夫接下来的回答令他满意——
“回大人,人在马车里头呢,方才被小的用毒镖扎了一下,此刻应在弥留之际。”
话音方落,车厢内适时传来一阵短促的闷哼声,伴随着细碎的呜咽,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做得不错!”
林岁骤然大笑,胸腔疯狂地起伏着,笑得目眦尽裂,面容狰狞,突如其来的兴奋已然压过了所有理智。
“陛下啊……林某自幼苦读诗书,便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效忠朝廷……”
他上前几步,猛然握住车架的前沿,望着车内的人影忆起了往昔——
“嘉宁年间,林某终得偿所愿,三元及第,考取功名,一路从编修、给事中,做到侍郎、尚书,虽不敢自称功绩斐然,却也是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儿的人,林某原以为自己一生便是如此了,可到了广安年间……”
说到此处,他眸色一凝,嗓音也变得阴沉,“陛下却不听劝阻,执意推行女官政策,让那群娘儿上位,任由她们对我等耀武扬威!这天下!本该是属于我们男人的啊!!”
荒山野林中,草木竞生,大雁齐飞,于苍茫的碧空下落下一道道长影,倏然而逝。
林岁说得激昂,车内的人却无暇回应他,隔着车帘,只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传出。
林岁为咸南效忠多年,向来循规蹈矩,唯命是从,弑君的事儿他没干过,这是头一回。
事成,名垂千古,百年后入主功臣墓;事败,遗臭万年,即刻人头落地,尸骨无存。
山野的风鼓动着耳膜,心脏似乎要跳出胸腔,林岁也不知,此时此刻流淌在他血液中的,究竟是忐忑还是兴奋。
“——陛下,对不住了。”
言讫,他似下定了某种决心,眸光倏尔变得锃亮,快步走上前,“唰”地一下掀开车帘,却在见到天子的一刹那,笑容陡然凝固。
“你……怎么会……”
车厢内,黎珀一身银甲端然而坐,眉宇冷凝,肩背挺拔,不仅毫发未损,甚至还有闲心对他笑——
“怎么?见到本宫……林大人似乎很惊讶?”
年轻的郡王皓齿毕露,容色悠然,一双微弯的凤眸迎着林岁悚然的目光,笑得比他还灿烂。
“没想到吧,锦衣卫前五所那五千精锐力士,实则不过数百人,其余的……”他弯了弯眉,露出一副好整以暇的神色,“皆隶属石安军。”
见到黎珀的那一瞬间,林岁已然目瞪口嗲,反应过来后,犹不死心地转动眼珠,似在寻找着什么。
“大人在找这个吧?”
黎珀笑了笑,随手从腋下夹出一只利器,扔到了林岁的脚下。
那利器,正是车夫第二次掷过来的毒镖。
彼时,他正穿着黎氏皇族的锁子甲,毒镖飞过来时,尖头恰好打到了他胸前的铁片上,留下一道微微的划痕。
“你……怎么会?!”
林岁尚在震惊之中,便被黎珀割喉而死。
一旁的车夫慌了神,方欲逃走,却被迎面而来的一支长枪掼倒,一大块血渍在胸口泅开,“嗬嗬”两声后轰然倒地。
黎珀将目光投向掷枪之人——
是陆子旭。
与此同时,周惠和郭杰也带着石安军的主力赶到了。
他们盗匪出身,惯会隐藏行踪。“天子”假出征的计划他们是知道的,为防生变,早早便在崖洞处隐藏起来了,随时待命。
“哟,陆大人这么急着灭口啊。”
黎珀拂开车帘,好整以暇地看向陆子旭,目中并无责怪之意。
“见过郡王殿下。”陆子旭微微昂首,转而看向车夫的尸体,眸中闪过漠然,回了句“无用之人罢了”,便带人离开了。
周惠看到躺在地上的林岁后简直吓了一跳,“殿下,这……”
林岁是眼下三司最要紧的逃犯,若按正常程序,他该被抓回去刑讯的,却无端死在这荒郊野岭,她不知要如何跟天子交差……
黎珀却不以为然,一个纵身便跃到了马背上,唇角勾起一抹笑。
“陆大人方才不是说了么,无用之人罢了,留着只会误事。”
说罢便策马离开了。
周惠还待再说些什么,郭杰却对她摇了摇头,“大人,我们走罢。”
周惠有些犹豫,眼见黎珀的身影越走越远,只好令人将林岁和车夫的尸身简单包裹了下,随车运回了建安。
*
离开朱府后,唐璎并未随黎靖北宿在茶楼,而是回了官舍。
许是连日阴雨的缘故,她总觉得心绪难安,一夜辗转难眠,迷迷糊糊睡了两个时辰便起了身。
好在次日休沐,不必急着上朝。唐璎叫来热水,尚未来得及洗漱,官舍的小厮便赶了过来。
“章大人,您的信。”
隔着厚重的木门,小厮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
唐璎放下巾帕,淡声道:“进来罢。”
小厮应声而入,将两封带有折角的信放在案头,随后垂下头,静待唐璎吩咐。
唐璎拿起其中一封,展开后又放了回去,随后拿起另外一封,细细品读一番后,随即瞳孔微张,神情严肃了起来。
小厮久等不待,微微抬起头,看向桌案上的两封信,信的内容他不清楚,端看封面,似是邀请函。
须臾,他又将目光落到女子的面孔上,却见她鹿眸微垂,眼睑下透着淡淡的青色,竟是一副疲态十足的模样,不由心生不忍——
“大人若不想去,小的便帮您推了罢。”
唐璎摇摇头,下意识将信往里侧掖了一下,“不必了,下去罢。”
小厮讪然一笑,随后依言退了出去。
唐璎拴好门窗,对着桌案上的两封信陷入了沉思。
小厮猜得不错,这两封信确是邀请函不假,却没有一封是她能,或说她想推脱的。两封信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人,一个约她在护城河会面,一个则将与会的地点定在了紫金山的竹林。
唐璎逐一阅览完毕,并未回信,而是将其中的一封烧了,转而去了美人斋。
“陆子旭已赶往锦州,各路兵马皆已备齐,‘老师’他……也快出发了。”
春日的暖阳下,白衣公子倚窗而立,眉眼间似衔着深情,微风拂过他的发梢,风流蕴藉,雅人深致。
唐璎甫一进门便见着了这副美景,不禁眉梢微顿,从背后环住了男人的背。
“老子曾言——‘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纇’,此乃天道赐予的良机。”
她踮起脚尖,将头枕在男人的宽肩上,轻轻吻了吻他的后脖颈,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
“陛下,我们的机会来了。”
黎靖北并未回话,而是微微倾过肩,让她将头靠得舒服一些,静默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陛下”出征
后,黎靖北便跟着张己等人迁去了城西的茶楼,然茶楼终归人多眼杂,并非久待之地,唐璎索性将他转去了美人斋。
美人斋曾是建安城规模最大的女子饰品店,由唐璎的兄长唐瑾和古月阿姊一手创立,古月被“流放”后,唐瑾也去了蜀地,这间店铺随后便被萱娘接管了去,萱娘算是看着唐璎长大的,她对她很放心。
几经易主后,如今的美人斋早已门可罗雀,曾用来招待贵客的三楼更是无人问津。如此一来,隐私性却是极好的,倒适合藏人。
二人温存了一阵,唐璎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推开黎靖北,抬眸望向眼前的男子:“郡王殿下那头如何了?”
见她分心,黎靖北有些不满地掐了她一下,俊眉一挑,“朕天生不擅做戏,他若连这点儿识破的本事都没有,也敢来造反?”
说罢再次将人拥入怀中。
唐璎却无心眷恋,思绪飘回了天子“出征”的前一夜。
那夜,黎靖北特意将“时和”从太庙拿了出来,还穿了身旧时的铠甲以壮军心。那铠甲瞧着气势还行,却不防利器。
那身出征的行头,混淆视听,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行至半路,那伙人就会发现,不仅人换了,就连君主的旧甲,也变成了刀枪不入的锁子甲。
可……万一呢?
似是看出了女子的心不在焉,男人叹了一口气,难得正色道:“放心罢,皇叔那头一切顺利。”
“那就好。”
想想也是,黎珀那家伙,瞧着跟陆子旭一样浪荡,在智谋上,两人却不相上下,都是绝不会让自己吃亏的类型。
唐璎这才舒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
“方才周惠来报,林岁死了。”
“你是说……”
黎靖北点点头,“妄图弑君,被皇叔割喉而亡。”
唐璎有些惊讶,却不觉遗憾。
林岁乃乱党,他的死罪有应得。
窗外的朝阳为唐璎秀致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柔光,鼻梁小巧而挺拔,鹿眸清澈,分明是最纯净的长相,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只一瞬,她便笑着摇了摇头,转眸对身后的男人道:“黎明到来之前,劳陛下在此委屈几日了。”
“委屈倒不至于,倒比宫里的日子悠闲得多。”
黎靖北亦回以微笑,狐眸微转,假作未曾注意到她方才的神情,望了望天,柔声嘱咐道:“天儿快变了,这几日你去官舍待着,尽量减少外出。”
唐璎“嗯”了一声,随后撑开了伞。
“在此之前,我还得去见一位故人。”
黎靖北听言并未答话,亦未再追问,只静默地望着她,狐眸幽深。
唐璎心里清楚,以这家伙洞若观火的本事,既然能猜到她上回见的人是朱明镜,那么这回见的人,他想必也猜到了。
他既未问,她也不必过多解释,只微微弯眸,以口型比了个“夫君等我”。
见她如此,黎靖北久违地翘起了唇,潋滟的曦光洒进他深邃的瞳孔,妖冶夺目。
“夫人早去早回。”
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君之所托,某必不相……
午后,雨过天晴,惠风和畅。
春日的画舫飘荡在护城河上,似锦鲤游过,留下一串串波光粼粼的倒影。
煦日下,一青衣男子仰面斜倚在桅杆上,眉宇清隽,姿态闲适,乌发随着微风而舞,低眉抬首间透着凌人的意气。
见绯袍女子上了船,他翩然一笑。
“你来了。”
这一笑,恰似邗江边的那一瞥,恍如隔世。
唐璎有些恍神,旋即低下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今日一早,她同时收到了两封邀约信。一封约她午后去护城河,而另一封,则将会见的地点定在了紫金山。
这第一封信的落款,正是墨修永。
另一头,男人望着朝他款款走来的女子,眸中深杂再也掩饰不住。
今日一会,或是永别。
自兴中一别后,二人未曾再见面,草长莺飞,积雪消融,尔来已经四月有余。
大殿上,三司长官联合上奏,力证承安门前的尸体是为孔青,而非孔玄,还原宫变当日真相,随后事态扭转,莫同的冤屈被洗刷,而他这个“莫同之子”,自然也就不用背负千古骂名。
在工部的这些年,他政绩斐然,若留下,或可升为侍郎,然他并未如此,乃是自请前往兴中,完成先父遗志,守护百姓安宁。
愿景虽大,却抵不过自己的私心,故此在临行前于画舫设宴,只为见她最后一面——
“我跟令姝和离了。”
令姝是他的妻,也是他老师钟谧的次女,往昔他为救舒姨娘母女出火海,考取功名,不断在京中积攒势力,而迎娶首辅之女,恰是踏板之一。
他并不为此感到愧疚,和离的事儿是钟令姝提出来的,而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
周皓卿是钟谧的长婿,他的叛变对钟府来说是一次巨大的打击,钟谧下狱后,钟府更是雪上加霜。
与令姝和离后,坊间有流言传出,皆言他见风使舵,薄情寡义,他却无意辩解。
先不说兴中苦寒,本就不是令姝那般娇生惯养长大的闺秀待得惯的地方。更何况,他们心中各自有人,原本就不该结合。
这是他的私事,他本不该讲给阿璎听,眼下也并非合适的时机。
可他……
就是想说。
昔日在邗江边,他违心的那句“嫁给太子,不是挺好的吗”令他抱憾终生。他痛恨自己没有交代的离开,也明白如今就算有了交代,也改变不了什么。
纵然如此,他也不想留下遗憾。
炽烈的日光下,碧波荡漾,白莲摇曳,莲心沁在湖水之中,蓬勃清润,馥郁芬芳,一如眼前的女子。
墨修永望着她,思绪回到了年少时。
那时的他,无忧无虑,意气风发,倚着为裴序办差的由头去了维扬,实则不过游山玩水,逍遥自在。
也正是那时,一抹旖旎的风光闯入了他的世界。
印象中的女子寡言少语,气质出尘,清雅中带着几分灵动,似一只狡黠的小鹿。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心也跟着生了牵挂……
时过境迁,邗江边那个浣足拾栗的女子早已远去,如今的她,绯袍加身,气势铿锵,眉眼秀丽如初,却也承载了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而另一头,女子并未对他和离一事做出评价,眉眼微垂,始终一副淡淡的模样,似乎并不在意,听他似有辞官之意,只顿了一下,道——
“在兴中时,你曾刻意隐瞒孔青的身份,意图混淆视听,是为欺君,然而宫变那日,你却给裴镇府使去了信,令他及时赶到了南阳宫,是为救驾。如今功过相抵,加之周小公子的忠心,纵使周皓卿叛乱在先,伯府也并未被抄家,是以你也……不必急着走。”
是挽留的话语,墨修永却并未感到惊喜,只因他明白,阿璎此言,不过是想为君王留贤罢了。
遂干脆地摇摇头——
“我欲去兴中。”
短短几个字,唐璎几乎立刻就参透了他的愿景,恭赞道:“墨大人高义。”
果然……
墨修永有些失落,然而更多的,却是释然。
不甘,却也释然。
他令船夫拿来一壶温酒,为女子斟了一杯,垂眸道:“我明日便走了,今日之行本是临时邀约,我……没想到你会过来。”
此言一出,唐璎却是笑了,顺手接过酒盏,仰面一饮而尽,洒脱道:“你我相识一场,故人辞别,何不来相送?”
墨修永摇了摇头,放下酒盏,唇角弯成一个无奈的弧度——
“阿璎,或许你自己都没有发现,每每你有求于人的时候,左眼都会下意识地跳一下。”
言讫,不待女子有所反应,又道:“说吧,什么事儿?”
唐璎有些讪讪,眸色却无比坚定,直言道:“我想将周惠要回来。”
墨修永颔首,“原来如此。”
钟谧下狱后,远宁伯周怀录对他的态度也跟着急转直下,他原以为周怀录会对他发难,可周皓卿逼宫一事终究给了伯府不小打击,周怀录尚且自顾不暇,再加上他在庙堂深耕数年,多少掌握了一些周怀录的把柄,想借机从伯府要两个女人出来倒也不难。
舒姨娘暂且不论,就连周惠,作为未出阁的女眷,若不是愿待在伯府,也是可以跟着他这个二哥走的。
见对方许久未作答,唐璎轻咳了一声,垂眸续道:“兴中凄苦,墨大人也不想让令堂和令妹跟过去受苦吧?”
墨修永对此倒是开明,“这就要问问她们的意愿了,我母亲是愿意的,至于小妹……”
“——周惠那头我去游说,你肯放人就行。”
唐璎识趣地笑了笑,鹿眸中华光流转,“我对石安军的统领有信心。”
墨修永便不再多言,修指滑过,顺手将一碟剥好的板栗推到她跟前。
“此去经年,就当是临别赠礼了。”
望着一颗颗莹润饱满的栗子,唐璎怔了怔,心思涌动间,忽而想起一事——
“梅幽堂冬日里有卖板栗的事儿,是你……故意透露给陛下的吧?”
自从知道师父给的那些板栗皆出自某人之手后,她便十分好奇,那般严寒的冬日,那家伙究竟是从何处寻来的。
因着先太后的关系,黎靖北和舒太妃走得很近,然舒太妃远在锦州,二人至多也只在节假日相互问询。墨修永则不一样,他是舒姨娘的次子,也就是人家舒太妃的亲姨母,关系显然更深一层,平日里交流也更多。
若非墨修永刻意透露,黎靖北缘何会知道梅幽堂有板栗卖?
对于她的疑问,墨修永显然有些意外,斟酒的手微微一顿,转而摇了摇头。
“是,却也不是。”
梅幽堂售卖板栗一事,确如她所说,是他告诉皇帝的,却非“故意透露”。
只是入仕后,某个闲暇的冬日午后,她思念阿璎思念得厉害,又恰巧瞥见值房的案台上摆着一篮板栗,那是姨母寄来的。望着那堆饱满的木巽子,他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剥了起来。
彼时岁初将至,大雪严寒,恰逢天子来工部巡视,声势浩大,百官朝拜。
不多时,华盖停在了他的值房门口。
隔着轩窗,天子的声音低洌又沉静,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场,“板栗盛产于秋,冬日极为难寻,不知墨卿从何而得啊?”
他如实回了句“太妃娘娘的梅幽堂”,随后俯身欲拜,却被天子阻止了。
天子探出一只手,往前摆了摆,示意他不必多礼,却又冷不丁来了句——
“继续。”
他不敢违抗,顶着凛风,直剥得手指通红,腕骨断裂处隐隐作痛,却一刻也不敢停下来,直到那满满一篮的板栗尽数了见底儿,才敢抬头看向皇帝。
那一日,隔着轿帘,皇帝盯着他的手指看了许久,眸光深沉,却并未多言。
剥完后,他将木篮递给张己,说要献给天子,却被天子拒绝了——
“不必了,你自己留着罢。”
说罢,便让车夫起了轿。
碧空下,华盖远去,留下一串齐整的脚印。
他从来不知……天子对阿璎有情……
前太子妃喜爱板栗是人尽皆知的事实,然当天子看到那堆颗粒饱满的木巽子时,却未见情绪起伏。
冬日寻来板栗本是奇事,他原以天子当日不过随口一问,可如今想来……
那位九五至尊可真会装。
江风拂过,画舫如梭,接天的莲叶舒展自如,青粉交替间,尽显春意。
墨修永举起酒盏,仰脖一饮而尽,眉眼含笑,一如邗江边那个潇洒的少年。
“阿璎,保重。”
故人无恙,余心安矣。
女子亦举杯,畅快一笑,“墨碧血,你也是。”
烈日当空,疏影横斜,男女的身影交叠倒映在湖面上,又相互错开。他们各自奔驰,永不交织,却又彼此遥祝,各守安宁。
辞别墨修永后,唐璎去了大理寺。
甫一进门,一面色黢黑,体格壮硕的男子找上了她。
“章大人。”
唐璎认得他,这人是陆子旭的心腹,眸色瞬间幽沉起来。
“何事?”
男子微微拱手,浅行了个揖礼,道:“陆大人的信,章大人可收到了?”
唐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男子抿了抿唇,神色间似有犹豫。唐璎见人迟迟不肯走,眼皮一抬,补了句——“你还有事?”
“陆大人托小的带话。”
男子微微垂眸,黢黑的面容上浮现几缕尴尬,似是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顿了顿,道:“有劳了……”
唐璎摇摇头,“告诉陆主簿,相交一场,承蒙信任。”
她立在廊檐下,绯袍摇曳在春风中,面色清润,眸色铿锵。
“君之所托,某必不相负。”
听言,男子再次抱拳,道了声“章大人高义”,转身离开了。
男子走后,唐璎去了大理寺的牢狱。
她令狱卒给钟谧换了间宽敞的牢房,又带了些干净的毡毯和食物。
许是人之将死,怕天子身边没人的缘故,钟谧这回对她的态度明显好转了许多。苍眸微弯,竟破天荒地露出了二人相识以来的头一个微笑。
“老夫时日不多了,章大人有话尽管问罢!”
钟谧毕竟是三朝元老,又是当世大儒。见他如此,唐璎心里有些发梗,强忍着不适,垂眸道:“我此来确有些事儿欲向大人求证。”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老人——
“是关于四儒的。”
钟谧似有所感般点了点头,竟真跟着她的引导说起了当年的往事。
身为四儒之末,他与刘陆朱三人交集颇多,然相较陆朱而言,他对刘泽骞的显然印象更深。
“老夫虽为陛下搭上了这一生,坐到了人上人的高位,然陛下最为景仰的人……仍是他的老师……”
说起已故的刘太傅,钟谧苍老的瞳孔中不由染上了一层阴翳。
刘泽骞是四儒之首,亦是天子之师,因疫病卒于嘉宁十五年。
想他辅佐的那些年,黎靖北虽对他礼敬有加,心中最为敬佩的,却永远是他的那位老师。
他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言谈中,唐璎能清楚地感知到他的情绪,却不欲多言。
她与这位忠君的开国元勋本就不是一路人,她虽惋惜他的凋敝,却永远不会共情他的做法。
末了,却还是忍不住道了句:“钟大人,戕害忠臣遗孀,按《咸南律》,当诛九族。”
她深吸一口气,望向老人的目光中透着锋锐,“若非陛下宽仁,那牵连的……可就不止您自己了……”
众所周知,钟谧一生无子,府中的两个女儿是他一生的软肋。
大女儿钟令妤原被指婚给靖王,却因意属安国公府的小公子私奔至维扬,追爱失败后又回了建安。
钟令妤回来后,钟谧并不引以为耻,令她草嫁了事,反而替她四处周旋,最后找了锦衣卫的指挥周皓卿来接盘。至于小女儿钟令姝,在他式微时,原可攀上刑部的沈侍郎结亲,却被他厉行阻止,反在自己得势后许给了自己的学生墨修永。
由此可见,他是真心为两个女儿的终身作打算的。
只不过事不由人,令妤与令姝,一个守寡,一个和离,两段姻缘,皆以兰因絮果而告终。
提及一双女儿,固执的老者眸中闪过心痛,面色却是铿锵。
“吾之心与迹,陛下自有评判!而吾,不悔!!”
他错信了林岁又如何?
宫变那晚,倘若躺在玉阶前的人真是孔玄,倘若冯高氏进宫的目的是要对陛下行不利,倘若他犹豫了哪怕一刻……
他赌不起……他真的赌不起……是以宁可错杀一万,也不敢让陛下担一丝风险!!
当真是冥顽不灵……
唐璎无意与他争辩,只无力道:“可陛下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些。”
她转过身,令狱卒给牢房重新落了锁。
不多时,甬道上传来女子的一声哀叹,似幽冥般,带着飘忽的惆怅。
“钟老师,你给的太多了。”
从大理寺狱出来后,
天上突然飘起了雨。
望着细细密密的的的雨幕,绯衣女子闭上了眼,思绪陷入空茫。
再睁眼时,面色沉肃如水,眸色却是一派清明。
至此,钟谧,陆讳,朱明镜这三人她全都见过了,至于“老师”的人选,她已有了大致的猜测。
回到都察院,她本欲去寻任轩,却得知他并不在值房内,遂索性召来照磨所都事,令其翻出了广安二年内罗汇送礼的官员名单。
望着那一长串黑压压的名字,只几息,女子的眸光陷入暗沉。
她叫来张己,眸中的疲色再也掩饰不住,却仍强撑着道:“告诉陛下,酉时去紫金山的竹林等我。”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大人不必等了。”……
酉时,雨过天晴,霞光万丈。
连绵的紫金山笼罩在金光之中,磅礴而神圣,引领着山脚下寥若星辰的皇陵与忠臣墓,透着勃发的力量。
山道旁的竹林苍劲而翠绿,修长的青竹笔直地伫立着,枝叶繁茂,筠如苍玉,绵延着一飞冲天的生命力。
唐璎到时,黎靖北尚未赶到。
她卸了履,闭眸坐在凉亭的草席上打坐,静听竹海摇曳的窸窣声,逐渐放空了思绪。
今早,她接到了两封信,其中一封来自墨修永,约她于护城河边的画舫见面,至于另一封……则来自陆子旭。
似是心照不宣般,陆子旭并未在信中言明会见的目的,只留了一句话——“紫金山竹林西侧的石亭,酉时见”,信纸右下角还留了个大理寺主簿的官印。
唐璎深知那封信的重要性,因此读完便烧了。
微风穿过凉亭,带来几分春日的清新,几里外的山道上,忽的传来阵阵铁蹄声,厚重而低沉,带着几分刻意掩饰的闷响。
唐璎蓦然睁开眼,目之所及,是一名骑着烈马,头戴黑纱斗笠的玄衣男子。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列骑兵。
男子见了她显然也很惊讶,眸中跃过一闪而逝的狠意,面儿上却是不显,只亲和道——
“寒英也来踏青?”
唐璎心中冷笑,谁这么不长眼,踏青踏到皇陵来了。
不过眼前的这位大人嘛,倒是有这个特权……
“大人不必等了,陆子旭不会来了。”
她抬眸望向远处,眸色幽深。
那里是官道的位置。
男子却是不解,“这与他有何干系?”
“莫装糊涂了,陆老师。”
唐璎绷直背,倏尔从草席上立起身,鹿眸直勾勾地盯着马背上的男子,容色清寒——
“据我所查,近年来似乎有一名老师,利用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屡屡教唆官宦贩制禁毒,控制千秋阁,伙同权贵戕害无辜,意图谋乱!!”
女子的声音高亢,落进幽林里,愈显铿锵。
清风拂过,掀开男子遮面的黑纱,斗笠下的面容骤然浮现——
颧骨突出,肌肤苍老,须发皆白,唯一双眼睛未见浑浊,仅有矍铄,然而在那双矍铄的瞳眸中,却倒映着超然的沉毅,仿佛一口深不可测的幽井,要将人吸入其中。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四儒之一的陆讳。
“章大人,我不知你为何要胡言乱语,凭空污蔑老夫。”
见唐璎态度不善,陆讳索性摘下斗笠,露出阴鸷的脸,矍铄的鹰眸在日光的映衬下变得锐利。
“老夫近日忽觉胸闷腹满,尝闻山郊的沐兰汤可祛邪治病,此番出城便是为此,可不知为何到了章大人口中,竟成了乱臣贼子?”
说话时,他纵身跳下骏马,悄然对身后的隐卫摆了个手势。
唐璎看清了他的动作,却只作不知,一双清润地鹿眸凝视着面前的男子,目光坦然。
“四儒之中,我怀疑过钟首辅,朱大学士,甚至是已故的刘太傅,唯独对你的怀疑最少,直到陆子旭的种种怪异之举给了我答案……”
仇锦去世后,陆子旭大为悲恸,此后行径更是变得极为反常。
很显然,他比她要更早察觉出自己父亲的异常。
为了替仇姐姐报仇,他隐忍蛰伏大半年,只为获取父亲的信任。
行动前,他曾连着修了几封家书给陆容时,劝她自毁容貌,主动示弱,以此来讨好黎靖北。
陆容时曾因在宫中谋害朝廷命官而被天子禁足终生,她本人又未曾被天子所喜,二人之间并无夫妻情分,遂只能靠服软来给天子施压,这是她唯一的生路。
如此一来,即使父亲日后谋反,只要小妹一日还是帝妃,就受天子庇护,哪怕全家抄斩也轮不上她。
而骄矜如陆容时,就算落入冷宫,也自是不肯放低姿态,唐璎不知陆子旭是如何说动她的,但很显然,这一步他完成的很顺利。
小妹的生计得以保全后,陆子旭的首要任务便只剩讨好陆讳了。二人是父子,本就有着一层天然的信任基础,陆子旭想要更进一步,就只差一封投名状了。
而那个投名状,便是林岁。
自林岁将钟谧引入宫门的那刻起,他便成了一颗废棋。即使陆子旭设计将他放了出去,行踪却也落在了三司的掌控之中。他的存在,犹如一颗地雷。
既如此,陆讳断不会让他加入后续行动,但陆子旭却可由此取得父亲的信任,参与关键部署。
“更何况,林岁虽说明面儿上是钟谧的学生,却也是被您硬塞过去的。”
唐璎拿出国子监的一本旧册,鹿眸微垂。
“据记载,相较其他三儒,陆老师您早年收的学生最多,单就在朝为官者便有三百人余,若是逐一管教,实在应接不暇。是以倘若遇上资质尚可的,您会分给其他三儒来教导,而林岁……”
她翻开书册,葱指点在其中一行字上——
“在入钟门之前,曾在您身旁伺候过笔洗,足两载有余……”
不仅如此,陆讳远非表面儿上看上去那般孤傲高洁、淡泊名利,若非喜好结交,陆子旭又怎会同时拜了其他三儒为师?
而陆子旭,显然是在三儒的耳濡目染中得了慧的。
得知唐璎手中有信件的誊本后,他令九娘在太医院火速将之调包,进一步取得父亲的信任。
“钟谧收到的那封信,他知道你不会用自己的口吻或字迹来书写,他也知道我手中拿到的必不是真本,但那又如何?他的偷信之举,无论有无实用,也是一种忠心的体现,至少让你更放心他了,同时也为他自己赢到了锦州军队的部署权。”
锦州军队的部署权……正是这关键的一步,令陆讳多年的筹谋毁于一旦。
拿到军权后,陆子旭便立刻马不停蹄地开始部署千秋阁的行动,逐渐将权力收拢,后得知舒太妃被擒,又趁天子的主力军赶到之前将其救下,力挽狂澜。
陆讳这头,显然已经从陆子旭那头得知了林岁的死讯,以及出征的人并非天子。狡诈如他,几乎立时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随即便做了出逃的打算。至于紫金山的这条“逃跑路线”,显然也是陆子旭“特意”为他规划的,只等行到一半,被官府的人瓮中捉鳖。
然而就算到了此刻,陆讳仍是一副无畏的状态,眼神一改先前的矍铄,写满了桀骜和荒谬。
“呵,我儿岂会背叛我?”
身为三朝元老,他光耀一生,追随者多如牛毛。傅君、齐向安、周皓卿之流不过草芥,虽身居高位,却甘愿仰仗他的鼻息而活,为他而死。
陆子旭?
这可是他的儿,平日里虽不着调了些,心里还是有老子的。
背刺他?
绝无可能。
唐璎不欲与他争辩,只默然摇了摇头,“有才无德,可叹可惜。”
陆讳却并不着恼,只走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语调轻松。
“倒是聪慧。”
他凝视着她,目光如炬,如同注视着一只蝼蚁。
“你虽不知全貌,却也将事情的大概推演了出来,然而这些话……”他笑了笑,如沐春风,“你怕是再也没有
机会说与陛下听了。”
唐璎了然——
如此便是承认了。
即便如此,她面上却不见恐慌,依旧是一副清冷的模样,迎着头顶男人审视的目光,姿态从容,仿若在看一个罪人。
幽深的竹林中,万籁俱寂,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气息,却又弥漫着某种蓄势待发的汹涌。
望着眼前的绯袍女子,陆讳不由生出了一阵惋惜之情。
进学为官上,他不似林岁那般蠢钝、狭隘,他不计较男女之别,从来只信奉能者居之的道理。
寒英这孩子,有韧性,根器佳,本是极好的苗子,若假以时日,能力不输傅周之流。
只是……可惜了……
夕阳的余晖为竹林镀上了一层金影,投进陆讳的眸中,形成了一层阴翳。
宫禁将至,久则生变,他深知速战速决的重要性。
遂戴上斗笠,低下头,朝身后的武士比了个手势。
风起时,一支长箭凌空飞出,直指唐璎,却又在女子的眉眼之间堪勘停住。
是黎靖北。
年轻的帝王一袭白袍,一手握着箭羽,一手揽过女子的腰,眸色冰寒,染着急切。
“你没事儿吧?”
唐璎摇摇头,兀自替他将一绺发丝别到耳后,转头看向面前的叛贼。
另一头,陆讳虽对黎靖北的突然出现有些惊诧,但尚算镇定。
他眸光微闪,迅速盘起了眼前的局势。
天子那头,包括康娄和张己在内,护卫拢共十二人。这些人显然是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并无其他外援,就算此刻调最近的府兵快马加鞭赶来,也要至少两炷香的功夫。
而自己这边,随从约有二十余人,这些人虽不若天子护卫那般强悍,数量上倒是可以博一博。
据子旭那边传来的消息,北征的人并非天子,乃是福安郡王。
他不知天子去了何处,只隐隐感到有些不对,这才带着人急慌慌地出城。
如今已是背水一战,成败在此一举,只要他能逃出建安,到了锦州那头……
陆讳思索着,矍铄的苍眸倏忽变得晶亮,凝视着面前的二人,迸射出残忍的光。
然而——
“你去了也没用,黄尚书和崔杭一早便在锦州候着了。”
似是知他所想一般,黎靖北打断了他的思绪。
陆讳听言大震,“什……什么?”
帝王长睫微垂,低眸俯视着他,挺拔的五官在夕晖下愈显立体,眉梢眼角俱是冷峻。
“你的女儿,离宫了。”
“知道你不打算带她走,她自己先走了,看情况,似乎也不打算同你告别。”
陆讳显然没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如今锦州失守,他哪儿还顾得上那些。
遂毫不在意地蔑笑一声——
“那是她自己的事儿。”
他对身后的侍从比了个手势,竹林中很快响起兵刃相接的声音。
滚滚黄沙之中,女婿的身形如修竹般挺拔,眉眼如锋,气质若兰,锐利与平和,在他身上相得益彰。
恍惚中,他忽然就想起了昔年嫁女的事儿。
敏锐如他,自然也清楚太子心有所属,以容时的痴情,嫁去东宫只会万劫不复。可为了大业,他仍眼睁睁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
毕竟女儿越是猖狂,就越显得他这个做爹的与世无争。
况且……容时明面儿上的张扬,又何尝不是一种低调?他恰好可以借此来掩盖自己的野心。
世人皆知,天子与贵妃的那段姻缘是容时撒泼打滚求来的,实则不然——
那段“不被他看好”的姻缘,与他暗地里的鼓动脱不开关系。
在他的计划之内,一切水到渠成。
嘉宁末年,先帝身子每况愈下。三王之中,恭王世故却难成大器,靖王的阴狠浮于表面,恐难善终,太子登极是迟早的事儿。
他是四儒之一,地位崇高,再顶着国丈的身份,将女儿渗透宫中,即便不能有所作为,却也能替他省去很多事儿。
他将一切都看得清,算得透,却也将一切都当成过程,直到那个人上位,才算完成了他的大业。
金色的竹林之中,老者的瞳孔中倒映着嗜血的决绝。
唐璎望着他,不免觉得胆寒。
陆讳此人,何其凉薄。
齐向安、周皓卿之流倒也罢了,就算对自己的儿女,他也只有薄情寡义。可若说他贪图富贵,崇尚权势,却也不尽然——
以他的心智,他完全可以让自己成为第二个钟谧,权倾天下,威震四方,可是他没有。
“你究竟在乎什么?”
面对女子的提问,陆讳显得格外平静,几乎不带犹豫地脱口而出——
“我的学生。”
唐璎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眉眼间满是了然。
“果然是他。”
陆讳并未说谎,他确实在乎自己的学生。
先帝黎颂便是他的学生,为护他登极,这位平和的陆阁老不惜手染鲜血,在庆德年间掀起过一场血雨腥风。
试问这样的野心,又怎会在嘉宁和广安年间突然消散呢?只是被他暂时藏起来罢了。
三王之中,太子受教于刘泽骞,靖王受教于朱明镜,恭王出身低微,未曾得四儒教导。
唯有一人,既是皇室血脉,又是他的内门弟子——
黎珀。
陆讳的最终目的,是将黎珀推上位。
说到此处,唐璎忽又想起一事,嘴角牵起一丝嘲讽的笑。
“原来……昔年郡王殿下将阿旭推下水,是有原因的。”
黎珀虽为纨绔,却因出身皇室,尚算有些修养,绝非孙尧、周长金那般的混不吝,若非事出有因,绝不会随意伤人。
就说他大冬天的非要将陆阁老的儿子推下水的那件事儿,不仅她,便是陆子旭本人都想不明白。
其实很简单——
陆讳的势力渗入千秋阁之后,舒太妃无奈受制,黎珀也不得不屈从于老师的权威。
他既不敢反抗陆讳,也不愿成为叛贼,便只能在最无能为力的年纪,以那般激烈的方式来表达对老师的反抗,同时也希望能借此引起太子的注意。
除黎珀外,周皓卿也是棋子之一——
陆讳算到天子回宫的头一件事便是召“孔玄”和冯高氏进宫,遂鼓动周皓卿趁宫中防守薄弱时造反。
承安门被炸后,又令林岁趁机将千秋阁一众杀手引了进来,只等周皓卿闯入正殿,冯孔二人即将抵达承安门时再对他们痛下杀手。
千秋阁的杀手们人数众多,天子的护卫队虽训练有素,却寡不敌众,抵挡了一阵便悉数阵亡,至于孔青……也因保护冯高氏而死。
为了引发更大的轰动,冯孔二人必须死在承安门附近。
就连林岁寄给钟谧的信,也是陆讳故意模仿成朱明镜的口吻而写——
他既想撇开自己,却也不能让钟谧惹上嫌疑。
冯高氏是钟谧所杀,钟谧则是为了保护天子的利益而牺牲,所以他必须与天子绑在一根绳儿上,是以当他被天子下狱而非处死时,才恰能体现帝王的护短专横。倘若钟谧对天子存有不轨之心,黎靖北反倒成了受害者,这是陆讳最不愿看到的,所以钟谧的形象必须干净。
如此一来,也算是重复了往昔时太祖皇帝包庇莫同的事迹,并从最大程度上激起了民愤。
第170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打斗仍在继续,双方兵力皆折损不少。
幽林中,浓烈的血腥味掩盖了竹叶的清香,久久难以消散。夕晖之下,雁歌声骤起,荡漾在山野间,恰似孤魂的悲鸣。
霞光中杀伐不断,眼见己方人数越来越少,陆讳沉静的面容终于有了崩塌的迹象。
黎靖北将他的焦急看在眼里,却不点破,只隔着刀光剑影,狐眸轻飘飘地睨向不远处的老者,容色淡然。
他知道,陆讳在等陆子旭的援兵。
只可惜,他再也等不到了。
“说起来,陆阁老筹谋多年,
大事儿上绝对称得上算无遗策,只是在某些细节上,仍然没有守到位。”
君主在同他说话,陆讳却无心搭理,眼神死死地盯着城门的方向,焦色明显。
一滴冷汗自他斑白的鬓角冒出,顺着干枯的鸡皮滑落到眼尾的纹路上,略显沧桑。
似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惶恐,半晌,他强作镇定地转过头,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
“怎么说?”
黎靖北睇了他一眼,眸中冷色不减。
“书院落成之初,朕提议将左、右佥都御史及月夜的案子作为结业案移交给书院的学子们,无人反对。可一旦谈及女子为官之事,便立刻遭到了以林氏兄弟为首的诸多官员的反驳,唯有陆老师您……”
他顿了顿,容色微敛,眸光转向一旁的绯袍女子,“站出来替阿璎说了话。”
当日廷议上,林建大斥女子“为官不详”,虽有墨修永、宋怀州等官员先后出面驳斥,却依旧压不住一边倒的声音,最后还是陆讳以一句“求才需谨慎,选官亦如此”扭转了局面。
他先是拿“孙尧刁难周惠,寒英仗义执言”一事举例,暗示比起履历和出身,为官更重要的是品性和责任,随后更是起誓——寒英已被他收为内门弟子,若是来年春闱她未中进士,他便主动请辞。
四儒在咸南地位崇高,陆讳既下了这样的决心,便是连帝王都不敢轻易拂他的面儿,诸臣工亦如是。
有了章寒英这个赌注,众人的不满才渐次平息下来——
毕竟没有人会认为一介女流,仅用一年的时日便能考取进士。
“孙尧欺负周惠的事儿你是如何知道的呢?你虽说是书院的老师,却不过挂了个名儿,平日里也不常去,却对里头发生的事儿了如指掌,如此只能说明一点……”
隔着沙尘,黎靖北望着陆讳,狐眸清冷,“你有眼线,而那眼线——”
“想必就是陈觅。”
听到这儿,唐璎顿悟。
陈觅在锦衣卫任南镇府使,其上司便是周皓卿。
难怪宫变那日炸门的人会是他,想必他一早便成了周皓卿的心腹,又或说,他书院武夫子的职位,就是周皓卿一手安排的。
神机营最具威力的武器便是炮和铳,承安门便是被炮炸毁的。至于铳,好在郭杰提前往里头掺了水,以致火药受潮,无法产生威胁,否则那些火器入了宫,后果不堪设想。
“周皓卿未曾拜师,朕始终无从得知他所效忠的‘老师’是谁,直到林岁的出现……”
“原来从那时起,陛下就起了疑。”
陆讳扯出一个心不在焉的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不愧是人中龙凤,当真聪慧。”
黎靖北容色不变,“老师也不遑多让。”
陆讳最厉害的一点,莫过于利用身边的人来掩饰自己的不轨之心。
齐向安、周皓卿、林氏兄弟,甚至她的独女陆容时都是筹码之一。
嘉宁十六年,太子妃的人选已定。侧妃的位置只有两个,被崔贵妃硬塞进来的孙寄琴占了其一,至于另外一个,则被尚为吏部侍郎的林岁给盯上了。
明面儿上,林岁想做国舅,陆讳则为了顺应女儿的心意,“无奈”做了国丈,一切看似水到渠成,实则暗藏玄机。
林岁在拜入钟门之前便是陆讳的学生,至于陆容时……她的痴情倒恰好替自己的父亲掩饰了这份野心。
而齐、周二人虽未与陆讳产生过直接的关联,却也颇受其恩惠。
齐向安口口声声称他为“老师”,却终其一生都未能拜入其门下。陆讳欣赏他的才华,愿意将身患跛足、被太祖皇帝驱出太和殿的他引荐给同僚,只这一点,便足够引得齐向安死心塌地。
而周皓卿则是靠着齐向安的关系进的锦衣卫。
——齐向安对自己的外孙女婿尚不热切,却愿意费尽心机来提拔周皓卿,显然是得了那位“老师”的指示。
三王相争的那些年,陆讳冷眼旁观,谁也不看好,只等他们撕得鱼死网破,便让自己的学生——福安郡王趁虚而入。
夕晖下,双方局势仍在僵持当中。
陆讳的侍卫还剩十人,而天子那头的人马虽不及他的一半,但个个儿武艺高强,训练有素,再撑个一时半会儿是没问题的。
暮光渐暗,距天子的援兵赶到还有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而陆子旭那头接应的人依旧迟迟未到。
陆讳逐渐察觉出不对劲,眉宇间透出明显的焦色。
如今宵禁将至,他须得尽快出城,毕竟拖得越久,情况越是不利。
唐璎将他的焦急看在眼里,却不以为意,鹿眸牢牢地锁定着眼前的老者,目光如炬——
“被贬青州府前,我回了趟照磨所。”
陆讳回过头,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看向她的目光带上了探究。
黄昏下,女子身披晚霞而立,绯袍烈烈,眉眼清润,流畅的下颌在霞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柔和,却又透着勃发的力量。
箭美人案了结之时,她只是一名都事,还够不上这身绯衣。
彼时,她因不满天子的新政去敲了登闻鼓,落了个被贬的下场。临行前,她最后回了趟照磨所,为罗汇的案子做了结,查阅文卷时,却教她有了新的发现。
“罗汇的父母在漳州有一大片产田,常种乌石荔枝,他便利用这些荔枝来笼络官员。”
陆讳“哦”了一声,手支着下颌思索了许久,似乎才想起罗汇这号人。
“你是说……那个贪墨赈灾银,受笞刑而死的左佥都御史?”
“没错。”
也是让她因“风闻奏事”被笞的那个。
唐璎颔首,望着他的目光愈发深刻——
“当然,收几筐荔枝并不构成贪渎之罪,这些荔枝只是他用来试探对方合作意向的工具,真正出漏子的,是我朝的‘半印堪合’制度。”
听到“半印堪合”四个字,陆讳似乎来了些兴趣,眸色一转,道:“怎么说?”
唐璎续道:“罗汇因贪墨被判刑,恐与其他官员纠缠不清,我便与任御史查了他入职都察院后经手过的所有文卷和判决书,内容均无错漏之处,只是在用印上……”
她顿了顿,“有些蹊跷……”
都察院向地方官府下达裁决命令时,需向内府领取带有编号和半印的“官方用纸”,地方官员再用内府提前发放的“册”和都察院的“官方用纸”相对应,若能合上便实施,合不上便驳回,谓之“半印堪合”。
“罗汇做事儿很细,他所经手的文书,明面儿上是看不出纰漏的,只是在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如家乡的果物上重复叙事,多用了几张半印的纸张。”
都察院与地方官府来往的每一份公文,皆是要经过内府和照磨所审查的,就连“官方用纸”的用度,都必须严丝合缝。而罗汇的那些无关紧要的叙事中,有些却只有内府的半枚印,未见地方官员的回执。
唐璎怀疑,罗汇在广撒网。
当然,那些地方官员也不是傻子。接到罗汇的合作邀请后,有意者便将纸张扣了下来,无意者也不欲得罪他,只作看不懂他的“闲谈叙事”,退了荔枝,随后依样将纸张还给了朝廷。
而内府和照磨所每日检阅的文卷多如牛毛,惯会抓大放小。审查罗汇的那份时,即便发现有部分文卷缺印,可只要看到那些重要文书的印记对得上,便不会太在意,久了便也适应这位佥都御史冗长的叙事风格了。
唐璎和任轩便是倚着这一点顺藤摸瓜,专找那些扣了纸的官员重点追查,果真叫他们发现了端倪,任轩还因此升了官儿。
暮色愈来愈重,淡淡的金辉笼罩在女子的肩颈两侧,为她镀上了一层庄严的圣色。
女子言之凿凿,陆讳却不以为意,“可这与我有何干系?”
“罗汇的网撒得很广,他经手的‘官方文书’几乎覆盖了咸南大大小小所有的官员名单,就连早已致仕的朱明镜都收到过,只是他早已明心见
性,并未对此作出回应。然而这些名单中,似乎少了一个人的名字。”
隔着刀光剑影,陆讳望着面前的女子,眸光深沉,不发一言。
事已至此,再多的辩解已是苍白,他只是很好奇,她究竟是如何从罗汇那头查到他身上的。
他们分明……没有交集……
“——陆老师,您不吃果物罢?”
只一句话,陆讳鹰眸微睁,神色有了显著的变化。
“你是如何知道的?”
唐璎抿了抿唇,望向他的眸光似乎有些落寞。
“往昔在书院进学时,我听闻您染了咳疾,遂买了袋枇杷托子旭带给他,却被告知您不吃任何果物,便是连果脯……也不爱吃。”
很显然,罗汇一早便知道陆讳的习惯,遂并未将他囊括进名单之中。
“当然,从这点来看,只能说明你们二人相识,关系的深浅尚不明确。真正让我起疑的,是你在齐府的举动。”
唐璎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残血,眸色忽而变得幽深——
“齐夫人告诉我,齐向安有一名‘老师’,那名‘老师’曾去齐府做过一次客。做客当日,齐向安特意嘱咐她——‘来人身份隐蔽,不必准备瓜果茶酒’。”
“身份隐蔽”一词就很耐人寻味。
贵客登门,备些瓜果茶酒招待才符合礼数。就算是来人身份特殊,不便见外客,齐向安也可令夫人备好后放在门口,待客人落座后自己去取,可他却压根儿就没让齐夫人准备,原因只有一个——
贵客不饮茶,不吃果物。
听到“齐夫人”一词,陆讳恍然,“齐葛氏?”
唐璎颔首,“不仅如此,‘老师’过府那日,齐夫人虽未看清其样貌,却远远瞧见过他的身影……”
齐夫人告诉她,“老师”身上别着一把剑,花纹十分挺特别,当她问及那位‘老师’的登门时日时,齐夫人又说,是广安四年六月廿左右。”
唐璎顿了顿,续道:“广安四年六月廿,恰是簪花宴那日。若我所猜不错,那把“花纹特别”的剑,应是镔铁剑,乃陛下答谢群臣时赐与四儒的。”
四儒中,刘泽骞早逝,受剑的人便只剩下陆讳、朱明镜和钟谧三人,唐璎便是由此将老师的人选锁定在他们身上的。
陆讳了然,“原来如此。”
他望着面前的女子,眸中的欣赏之色愈发浓厚,惮意也愈发深刻。
许是他眸中迸发出来的攻击性太过强烈,黎靖北深感不适,旋即广袖一翻,将唐璎拉到了自己身后。
暮色下,两个男人互相对望着,一个残暴如鹰,一个狡诈如狐。
耳边兵戈之声渐止,有细微的笑意自鹰的眼角流出,狐却并未受其扰,只沉静地盯着鹰,眸光有如利刃,似要将他的心脏刺穿——
“为祸乱民心,你先是放出朕与北梁勾结的谣言,后又令那姓刘的老者带人去黄梅山敲锣造势,意图击溃朕的心防,让朕自乱阵脚。你以为朕会为你所激,为求自证而远征北梁,便买通车夫,令埋伏在山道口的林岁将朕截杀,最后趁乱扶植朕的皇叔上位。”
“计划是好的,只可惜……”狐狸笑了笑,红痣张扬,魅惑万千,笑意却不达眼底,“你算错了。”
听帝王提起黎珀,陆讳冷哼一声,眸中的不屑再也掩饰不住,“虽有孔明在侧,只可惜,那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竟敢自比诸葛?
黎靖北觉得有些好笑,为这位名儒的狂妄。
“你可知?朕的皇叔自始至终就没生过叛心?”
他望着面前的老者,忽而唇角勾起,眸中狡意乍现——
“舒太妃在你手上,皇叔这些年不得已才会假意听令于你,可你没想到的是,早在锦州之时,真正的舒太妃便被朕的人掉了包。”
朝中暗流涌动,幕后之人既欲以黎珀为主,其母必是关键,是以他和阿璎那日在梅幽堂见过太妃后就令人将她转去了别处。
换言之,陆子旭救的,也并非舒太妃本人。
“什么?!”
听到此处,陆讳眸光一顿,面部肌肉出现了难得的紧绷。
“那子旭……难道……”
黎靖北懒得搭理他,眸中笑意不减,似妖花般摄人心魄。
“周皓卿太蠢,满门心思只想做宰相,自以为在锦州境内制造刺杀便能让朕对舒太妃起疑,殊不知太妃娘娘本就无心皇位,为避祸,不惜大费周折自毁名声——顶着“招男妓”的罪名被父皇赶出建安,这才让皇叔远离皇权斗争,现如今好容易太平一些,她又怎会再起心思?”
舒太妃虽是通达之人,却于时局并无助益,真正起作用的,反是被陆讳视为“阿斗”的黎珀。
镔铁并非千秋阁最初使用的武器,而黎珀派去莳秋楼“刺杀”皇帝的小厮——所携短匕却是镔铁所制,便是在提醒黎靖北——千秋阁已经易主了。
“齐向安年寿已高,且地位尊崇,能被其称为‘老师’的人,朕想来想去,也只有在世的三儒了。”
簪花宴上的赐剑之举,一为试探,二为警告。
彼时黎靖北尚不确定“老师”的身份,遂先赠镔铁剑,后又借用荀子之言说了些感恩戴德的话,也是想给那人最后的机会。
“只可惜……你到底辜负了朕的一番心意。”
听到此处,陆讳颔首,眸中却并无悔意,只向一旁的绯袍女子投去了然的目光。
“再之后,你便通过齐葛氏的说辞进一步确定了‘老师’的人选,对么?”
唐璎并未接话,只一双清亮的鹿眸沉静地盯着他。
无声便是默认。
暮色四合,山间苍茫茫一片,日头西坠之时,明暗交接,光影乱舞。
苍劲的翠竹下,一男一女携手而立,一个白衣翩翩,一个绯袍烈烈,庄严而冷凝,华光的氤氲下,他们如天神般慈悲,又似索命的魑魅般摄人心魄。
顷刻,山下的梆子声响起。
宵禁已至,城门封闭。
此时此刻,陆讳也清楚——陆子旭不会来了。
不知为何,心下反而松快了许多。
他索性弃了甲,席地而坐,望着天际的薄暮,仰面笑叹出声——
“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
此乃庄周之言,亦是他的人生格言。
少时唯法是从,老了独尊道术。
他并非不通悲喜之人,只是对于生与死的态度,早已有了道家的超然。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筹谋半生,最后竟会败在自己儿子手里。
也罢。
李胜屿、朱青陌、罗汇、陈觅、傅君、林岁、林建、周皓卿、齐向安那些人,或忠于他,或有求于他,可于他而言,皆为棋子罢了。
真心无价,却也无用。
他向来只图利,不图人,只因他深知,似他这样儿的人,一旦失利,便是万劫不复。
他不敢将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他只相信人性——卑劣的人性、易被掌控的人性。
只是……
望着眼前的男人,他仍不免心生怅惘。
夜幕下,天子身披月色而立,眸光坚毅,气度沉凝,透着无惧的色彩。
他周身的光辉,足以令漫天的星斗黯然失色。
此乃真正的帝王之相。
“陛下,你若是我的学生该多好,可你……”陆讳笑了笑,掩饰住了眉眼间的不甘,“偏偏选了刘泽骞。”
他终是说出了内心的感概。但也仅仅只是感慨,并非求和。
自黎靖北拜入刘门起,他们便是宿敌。
陆讳陷害过他,却也欣赏他。
他看着他一次次化险为夷,逆风翻盘,心中既期待他越走越远,又希望他万劫不复。
于他而言,两者并不矛盾。
听得陆讳的那句“你若是我的学生该多好”,一旁的唐璎亦生感慨。
她记得钟谧也说过类似的话——
“老夫虽为陛下搭上了这一生,坐到了人上人的高位,然陛下最为景仰的人……仍是他老师……”
她无法理解,这些人为何如此执着。
“师与生的这层关系,当真就如此重要?”
“——那是自然!!”
陆讳冷笑一声,望着幽远的星空傲然道:“老夫少时起便是太祖皇帝的谋臣、咸南的开国元勋,是除莫同外,太祖皇帝最信任的人。就连太祖皇帝的子嗣——先帝黎颂、宣平亲王黎承、福安郡王黎珀皆受老夫教养长大!”
月光下,他毫无顾忌地念着这些贵人的名字,追忆着往昔的风光,眸中的亮色竟比天上的星光还要璀璨。
“先帝登基后,尊我为太师,奠我四儒之位,给予我至高无上的荣耀。而我在位的那些年,一不求财,二不图名,一路呕心沥血、尽心辅佐,唯一所求,不过再做一回帝师……”
说到此处,陆讳的眸中闪过一抹恨意。
“先帝对靖王的偏宠可谓人尽皆知,我一早便清楚,黎今安才是他意属的储君人选。靖王开蒙之时,我原以为他会将他儿子过到我门下,由我教导,只可惜……先帝似乎更欣赏崇尚法家之术的朱明镜……”
是黎颂不仁在先,那就不能怪他不义了。
他既做不了靖王的老师,那靖王也别想称帝,毕竟——
“这天下,只能是我陆氏门生的天下!我……”
“——放肆”
黎靖北扬眉打断他的话,怒斥道:“首先,咸南姓黎不姓陆!!再者——”
他睥睨着地上的老者,眸光阴冷,立在浩瀚的苍穹之下,权威尽显。
“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见天子动怒,张己和康娄二人立刻围了上来,三两下将陆讳制服在地。
陆讳那头还有两个护卫尤自不甘,想要上来救人,却被他给劝了回去——
“罢了,你们降了罢。”
至此,大局已定。
唐璎仍有一事不解,“据我所查,郡王殿下似乎只在每年立春,即文华殿开讲时上过几堂课,彼时你为太师,虽任授课之职,与他的交集却不算多。既如此,他如何就成了你的学生?”
“如何不算?”
陆讳睨了她一眼,立刻反唇相讥,“老夫只教过你一年,关键时刻,不也想着留你一命么?”
说起这个,唐璎忽觉内心绞痛。
陆讳说的没错,他对她这个“内门学生”还是不错的,不仅尽心教导,还赠书赠言、冒雨送行……
她对他的情感虽不及对宋怀州的那般深刻,进学时的那些谆谆教诲却依旧是入了心的。
至于关键时刻留她一命……
她去往兴中的前一夜,陆讳过来送行。与上回被贬青州府一样,他照例送了几本书,留下了几句叮嘱。
临了,他又说陆子旭状态不大好,让她回京后搬去大理寺陪他住一段日子。
彼时仇锦过世没多久,陆子旭感到伤心也在情理之中,她没多想便答应了。
可如今想来,陪伴何须搬过去住,探望才是正常的啊?
而陆讳之所以如此,恐怕是对即将到来的宫变早有预料,担心她进宫黏着黎靖北,受周皓卿一行人的牵连。
简言之,此举是为了帮她避祸。
唐璎心里清楚,自始至终,陆讳所有针对天子的指控、栽赃、陷害,皆从未作用到她身上。
身为前太子妃,她的身份本就敏感,加之姊妹杀人逃逸,父亲贪污下狱等事状,陆讳若想从她身上下手,于天子而言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可是他没有。
不仅如此,他甚至从未想过拿女子为官一事做文章。
在自己的利益被牵动之前,陆讳始终是护着她的。
然而……
唐璎微微抬眸,扫了眼沿路的骑兵,以及地上的利箭,眸光骤然暗了下去。
就在方才,黎靖北若不来,他还是想杀了她的。
细想来,陆公膝下育有三子一女,却无一顺遂。
长子陆嘉明客死他乡;次子陆子旭因仇锦的死,常年郁郁寡欢;幼子陆与沉在北梁虽已位极人臣,却也曾九死一生,落下病根;独女陆容时就更不用说了,不仅在宫内蹉跎了大半生,还毁了容貌。
于陆讳而言,这些血脉至亲,无一不是成就他野心的利刃,她又怎会是那个例外?
陆容时被他设计嫁去东宫时尚未得他一句嘘寒问暖,齐向安死后反倒有一壶浊酒相送。
这位三朝名臣,帝师圣谋,看似对学生严厉刻薄,实则比对自己的子女还要关爱……
或许在他看来,师生之谊远超血肉之情。
山间的夜寂寂无声,竹海一片连着一片,微风拂动,带来几缕淡淡血腥气,茂林深篁间,透着孤绝的荒芜。
月色转淡之际,董穹带着人赶到了。
请示完天子后,他将目光转向地上的老者,语气平淡无波——
“陆阁老,请吧。”
陆讳并未搭理他,只缓缓立起身,朝着黎靖北的方向微一鞠躬,随后散了发,大步往前走去。
不多时,竹林深处便传来老者的吟唱之声——
“绿野堂开占物华,路人指道令公家。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唐璎听得出,此诗出自香山居士的《奉和令公绿野堂种花》,是白乐天为赞扬师者的育人之功所写,亦是她初入书院,陆讳第一堂课所教授的内容。
老者并未走远,她看着他且吟且行,且笑且叹,状似疯癫,却又潇洒豁达,胸中忽而涌起一阵悲凉。
董穹有些踌躇,不由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天子,“陛下,这……”
“跟上。”黎靖北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必上镣铐。”
“是。”
董穹走后,黎靖北握住唐璎的手,眸光忽而变得柔和。
“我们也走罢。”
唐璎“嗯”了一声,唇角微勾,终于露出了近日以来的第一个笑。
一场旷世祸乱,终结束于这个清明的星夜。
旷野之中,月色氤氲,繁星璀璨。
二人十指相扣,相携步入这漫天的星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