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为营救孔玄可谓煞费心血,然而令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莫同死后没多久,孔玄终在巨大的愧疚下自戕了。
随后,兴中百姓千人血书请求太祖皇帝处死莫同。
庆德帝闻言大怒,却又不忍责备本就无罪的挚友,只好将火力对准了反
抗的那些人。
莫同犯下“销赃杀人”一案,皇帝不仅没治他的罪,反捉了那些在血书上题过名的百姓横加鞭笞,以儆效尤。
兴中那边对此很是失望,民众自愿归顺北梁,子孙后代皆以梁人自居。除此之外,更有北梁的细作趁虚而入,于咸南的边境不断寻衅滋事,扰乱治安。
一时间,血流漂杵,民怨沸腾。
纷争过后,朝廷又不得不投入大量的金钱去补济那些被战火波及过的地方,可谓劳民又伤财。
兴中这块土地,终在嘉宁年间被大将军唐瑜彻底纳入咸南版图,结束了长达数十年的混乱。
经此一事,莫同无异成了历史的罪人,而后为天下所恶,遗臭万年。
听完整个故事,唐璎却有些不解,“兴中这块儿既然如此顽固,太祖皇帝何不将其收入囊中?”
孔青垂眸道:“两国停战后,以咸南的国力根本养不起兴中,至于莫大人……”他顿了顿,喉中似有哽咽,“虽心存善意,却也无力改变当局。”
唐璎胸口一窒,泛起微微的酸胀。
对于莫同此人,她是极为敬佩的。
这位声名狼藉的锦衣卫指挥使从头到尾都十分清楚,朝廷的物资无论如何都无法到达真正需要的人手中,故才联合裴夫与孔氏兄弟出此下策。
纵使身陷囹圄,病魔缠身,一颗丹心却依旧牢系着九州的百姓。虽为丹青大家,却不失文人风骨,更有折戟沉沙、锦衣夜行的觉悟……
而冯龄与莫同二人道虽不同,却都怀着一颗同样的悲悯之心,恤老怜贫,扶危救困,实乃胸怀大义之人,只是他们善心下的无奈之举,却终令自己越陷越深,乃至万劫不复。
听完孔青的叙事,唐璎心有所感。
“或许……我是说或许……”
她含笑注视着对面的老者,鹿眸莹润而璀璨,“冯高氏想要的,或许并非鸣冤雪恨,而是一个暌违多年的真相。”
孔青闻言猛地抬头,虽未说些什么,胸间的起伏却愈发明显。
“草民…”
趁他愣神的空当,黎靖北起了身,狐眸扫向他,乘胜追击道——
“朕再问你一次,你可愿以自己的真实身份去建安面见冯高氏,还莫同清白?”
孔青闻言猛颤——
还大人……清白?
大人所蒙之冤……竟也会有昭雪的一日吗……
一颗心疯狂地跃动着,仿佛随时要跳出胸腔。
膳桌旁,孔青霍然跪地,敛眸沉声道——
“草民万死不辞!”
*
翌日,天子一行人再度返京。
晨曦初露,寒雪渐消。
马车驶过湿泞的路面,发出“吱呀”几声噪响,听着煞是恼人。
唐璎被这诡响扰得心神不宁,索性放下书卷,抬眸看向对侧的男人——
“莫大人蒙冤一事,陛下如何知情?”
昨日之前,世人皆以莫同为恶,就连先帝亦是如此,可如今的广安帝却突然在膳桌上来了句——“你想不想替莫指挥使鸣冤?”
既无冤屈,何来鸣冤?而黎靖北又如何知道莫同有冤?
这倒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皇爷爷告诉我的。”
黎靖北将绒毯叠成四方形,轻轻搭在唐璎的膝盖上,垂眸续道:“当年岁数太小,许多细枝末节皆已模糊不清,唯记皇爷爷曾逼着我立誓——‘他日若登高位,绝不与莫同的亲眷为难’。”
唐璎闻言揶揄一笑,鹿眸中隐含着打趣的光。
“太祖皇帝果真神机妙算,彼时就连先帝尚未获封太子,他却预测你日后定能登极。”
“——那当然。”
黎靖北狐眸微弯,眸中波光潋滟,“在朕的印象中,皇爷爷乃一代枭雄,阅人无数,绝非忠奸不分之人。是以从一开始,朕就不曾听信谣言,怀疑过莫同的忠心。”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是滑脉。”……
广安五年二月二十七,天子出警入跸,东巡归来。长公主再次还朝于君,搬去了宫外的公主府。
许是路上太过颠簸,唐璎下了马车便呕吐不止,边吐边咳,看得黎靖北心疼不已,右手扶着她的肩,左掌不断抚拍着后背,试图让她轻松一些。
然而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唐璎非但未见好转,反有越吐越猛的趋势。
黎靖北见状急喝道:“来人!即刻寻副担架过来,摆架太医院!”
“——不必……了……”
唐璎两手扶着车舆,猛咳几声后对他摇了摇头,“陛下还是送我回官舍罢。”
眼前的女子面色苍白,修颈纤长,双肩单薄,嘴唇毫无血色,一副凛风一扫就要跌落于地的模样。
黎靖北明白她的固执,心中虽觉不忍,但见她坚持如此,便也只能由着她去了。
天子返京,君王原该沐浴更衣,回朝议事,然他实在担心唐璎的身子,遂召来喜云,简单交代完宫中诸事后,一路跟去了官舍。
唐璎的脸色有些难看,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即使到了官舍,呕吐的症状仍未减轻。
“嗜睡、舌苔白腻、浑身沉重……”
她摸了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走玉盘,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这孩子,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黎靖北知她懂医,遂不再多言,只安静地坐在脚踏边守着她把完脉,柔润的褐眸中蓄满了担忧。
须臾,他问:“如何了?”
“——是滑脉。”
女子的声音淡淡的,略微有些无措。
话音落,黎靖北猛地一喜,只是笑意还未上脸,便见唐璎眸含忧思,清润的面庞上隐还挂着几分焦虑,一颗炽烈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脏腑若被冰水浸过,沉吟片刻,他强压下失落,吩咐门外的张己——
“去传龙太医,就说……”
他微一抿唇,眸色复杂地扫过唐璎,“就说朕在回京的途中不慎摔伤了腿,正血流不止,需要立刻医治!”
康娄闻言从窗边探出一个脑袋,目光扫向黎靖北行走自如的双腿,奇道:“陛下,下官咋没见您龙体受……”
话还未说完,便被张己一肘按了下去。
张己一手压着康娄的头,一手朝黎靖北作揖,简单回了句“是”,领命去了。
唐璎并未注意窗外的响动,一颗心早已神游天外。失神间,手掌不自觉地抚上小腹。
“南烟馆那回……分明在我月事前不久,怎会……”
气氛有些僵冷。
黎靖北默然片刻,压下胸中狂喜的期待,转眸看向别处。
半晌,才沙哑着嗓音道:“女子怀胎艰苦,生产更是不易,母后生我时便险些丧了命,你若实在不愿”
说着说着,喉头竟有些哽咽,“我……”
“陛下。”
唐璎柔声打断他,葱白的玉指覆上男人的手背,安抚般拍了拍,随后又拉过他的手掌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眸光温沉。
“一切等龙太医来了再说。”
君王眼眸低垂,哑着嗓子应了声“好”。
见他如此,唐璎心下稍安,微微舒了一口气——
黎靖北自己不觉得,当他说起“你若实在不愿”时,竟连广袖下的手指都在颤抖。
——他比她更加期待这个生命的到来,只是顾及着她的感受,情愿忍痛割爱。
气氛持续凝滞着,约莫半个时辰后,龙太医提着药箱赶到了。
龙大夫行医四十余年,虽非太医院最有资历的一位御医,实力却不容小觑。
昔日在维扬时,唐璎曾给他当过学徒,虽然只有半年的光景,却也称得上人一声师父,只是龙太医似乎不太记得她了。
行过礼后,黎靖北直言吩咐:“替章大人把脉。”
龙太医低眸应了声“是”,未问其他,连眼神都没往天子腿上瞟,药箱一放便垂首来到唐璎跟前。
“——师父,有劳了。”
女子主动将皓腕递到他跟前,恭声说道。
龙太医闻言眼皮一颤,迟疑片刻,终回了句——
“大人
客气了。”
他行医数十年,门徒无数,却不曾记得收过这样一位三品大员,还是名女子。然而在深宫行走多年,他早已习惯了装聋作哑,只听不问。女官称他为“师父”,他不敢应,糊弄两句便是。
脉切到一半,唐璎忽然想起一事。
“田老夫人如何了?”
龙太医闻言微愣,随后怅然般叹了口气,“老夫人年事已高,又有顽疾在身,恐难挨过今岁。”
话音落,忽有一阵劲风袭来,越过窗牖的缝隙,将炭盆中的火苗压低了些。屋内烧的是劣质黑炭,凛风一吹,直熏得唐璎眼眶发酸。
身为医者,她自是明白生死无常的道理,却还是忍不住失落。
利芳去了,不到一年的光景,如今竟连她的祖母也……
神伤时,肩头突然搭来一只宽厚的手,一转头,猛然跌入一双深邃的狐眸中。
狐眸的主人眸光潋滟,嘴角含笑,就那样温柔地凝望着她,眼尾微勾,带着满目的抚慰与柔情。
这样的注视,竟远比那日床笫之间的欢愉更令人情动。
恍惚间,唐璎仿佛听见自己的的心跳漏了一拍。
须臾,龙太医问诊结束。
“痰浊中阻,清阳不升,脾湿健运,脉象弦滑。”
他俯身跪地,拱手朝黎靖北作揖,“陛下,章大人所表,乃痰浊眩晕之象。”
此言一出,唐璎彻底松了一口气。
是了,滑脉除了有喜之外,还有其他形成原因,如痰浊头痛、白膜侵睛、痰浊眩晕等。
今日会闹出假孕的乌龙,也只怪她学术不精。
谢过龙太医后,她抬眸望向黎靖北,只是短短一瞬,便从那双深邃的幽眸中捕捉到了明显的失望之色,一颗雀跃的心旋即也跟着沉了下去。
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变化,唐璎更是坚定了某种决心。
——或许是时候该向他摊牌了。
另一头,龙太医行完礼,欲回太医院抓药,脚还没挪两步,方子却被君王扣下了。
“放着吧。”
黎靖北瞟了眼药方,转而又将之推给张己,俊眉微扬,“按照上面的方子,去城东的杏手堂找朱老板抓药。”
言讫,自己则转去了灶房。
随着一根根薪柴被添入炉灶,“噼啪”声次第响起,屋内很快变得烟熏火燎。
龙太医看得眼皮直跳,陛下打算亲自煎药?
他似有所悟般看了眼唐璎,却并未多说什么,提上药箱便离开了。
龙太医走后,唐璎躺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醒来后忽觉身上的症状有所减轻,方欲起身,一道低沉的男音在身侧响起。
“该用膳了。”
循声望去,却见君王捧着一本书,正斜倚在脚踏上仰望着她,肩背宽阔,修颈细长,狐眸中载满了春风,蛊惑而深情,一如从前在东宫中的那些寂夜。
许是刚醒的缘故,大脑还有些懵,就在某一个瞬间,唐璎竟产生了一种两人从未和离过的错觉。
用过午膳,她似想起了什么,抬眸看向黎靖北,“陛下,我想去见一个人。”
黎靖北“嗯”了一声,并未多问,只颔首道:“在屋里闷了一日,出去走走也好。”
说话时,男人低垂着眉眼,嘴角噙着笑,倾身将一件斗篷披在了她身上。
“外间湿寒,仔细些身子,莫又着了凉。”
修长的玉指在绳带间穿过,斗篷的系带骤然收紧。
男人的力道很大,手上动作亦算不得轻柔,面容隐在水雾中令人看不真切。
“晚些时候记得回来用膳。”
他的笑容妖冶,声音却没什么起伏,鼻息间的灼热也不似往日般滚烫,狐眸幽邃,似有光华万千。
唐璎微微一愣,低眉应了声“好。”
出门后,她踟蹰片刻,将将走了几步,却又猛然转身,隔着轩窗,偷偷将目光投向灶房的方向。
狭小的陋室内,君王手执一柄蒲扇,眉眼微垂,正半蹲着身子为药炉打着扇。
袅袅轻烟下,他发根微潮,光洁的额头上淌着细密的汗珠,左颊不慎被木炭擦到,黢黑的一小块儿,却无损其俊美的容颜。
药香微苦,氤氲在湿寒的空气中,直将窗外那双凝视的鹿眸熏得酸涩不已。
*
齐府。
肃穆的大堂内,白纱飘飞,唐璎与一位老媪相对而坐。
老媪年逾花甲,满头银霜,一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沟壑纵横,唯余一双剪水秋瞳仍能窥见几分昔日的光彩。
出于礼节,她令府中的丫鬟上了茶,亲斟一杯递给来客。
一开口,语气却十分不善,“你来做什么?”
唐璎坦言:“下官有几句话想跟夫人聊聊。”
老媪低笑一声,眸中隐有愠色浮动,嗓音却是一如既往的轻柔——
“大人怕是找错人了,我夫君固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然陛下念在他往昔的功绩上,早已免除了对其家眷的惩罚。至于夫君生前所涉之事,我并不清楚,三司亦无权过问。”
言下之意,若无切实证据,你和都察院都无权审我。
老媪的态度有些尖刻,唐璎却能体谅她的不易。
葛留、傅君、李有信、齐向安四人皆为她之至亲,一个是她的兄长,一个是她的孙女婿,一个是她的女婿,还有一个,是她的夫君。
然而造化弄人,不过短短数年光景,这四人竟相继死亡。
李有信为保女儿于狱中自尽,葛留又因过度吸食大烟而病故于家中。紧接着,傅君贩制禁毒、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被坐实,落了个五马分尸的下场。而齐向安,又因易显和朱青陌的反水而彻底倒台,最后自戕于府邸。
随着这些人的故去,女儿、孙女和她自己都相继守了寡。
接连的打击之下,她又该如何自洽?
而齐、傅二人的倒台,皆是由唐璎一手促成的,就连葛留那不太体面的死亡真相,亦是被她当众揭开的。
如此一来,齐葛氏又岂会对她有好脸色?
今日能容她进门,便已是给了极大的体面。
然而——
“下官今日未着官服,亦未带随从,倘若有心问罪夫人,断不会独身一人前来。”
唐璎利索地卸下斗篷,露出里面淡青色的比甲,莞尔一笑。
“寒英亲人皆故,孑然一身,无家无室,亦无人惦念。夫人若是真想对我做点儿什么,大可制造点儿‘意外’,之后再找个地方随便一埋,岂不快哉?然而某今日之所以单刀赴会,便是想以己身安危为筹码,与夫人坦诚相交。”
齐葛氏听言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啜了一口茶,淡声道:“你想说什么?”
见她态度如此,唐璎便不再兜圈子,径直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下官认为,齐大人的死另有蹊跷。”
她轻咳一声,续道:“经京兆府的仵作检验,齐大人乃饮了金盏中的杏花酿而亡,而他之所以被怀疑是自杀,盖因那杯中沉积的毒物乃箭美人。”
齐葛氏皱眉不解,“箭美人?”
唐璎颔首,“那箭美人便是齐傅一党昔年所贩之毒,炼制该毒的冶炼厂早于广安三年便被锦衣卫查封,制毒的书籍亦被焚毁,相关人员接连受捕,声势极为浩大。简言之,那毒——”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般看了齐葛氏一眼,“旁人是很难接触到的而傅君已死,刘友又陷在狱中,唯一精通制取之法的,便只剩参与贩毒的齐大人,是故三司才将此案定性为自杀。”
“原来如此……”
齐葛氏恍然,眸中划过一缕悲切,方想说点儿什么,却听唐璎又道——
“齐大人的遗体被发现时,头上还戴着一顶墨蓝色的玉冠,身体是侧躺在地的,那般姿势,初步推定为毒发时失力跌倒所致。可既是跌倒,发髻又丝毫未乱,再者……”
她抿了抿唇,目光倏而变得犀利,“彼时大人正被软禁在家,三尺之外就有禁军把守。据下官所知,齐府当
日并未有人登门拜访,且现场那些金盏、残酒、玉冠皆非贵府所属。既如此,那些东西从何而来?”
她定定地望着齐葛氏,眸光炙热,嗓音清亮——
“齐大人的‘畏罪而死’,焉知不是‘被自杀’?”
听到此处,齐葛氏终于有所动容,袄裙下的五指暗暗收拢,眸色阴晴不定。
“我为何要信你?”
唐璎却是无谓——
“咸南的天就要变了,或许在几日后,或许就在今夜。届时,血流成河在所难免,暗流涌动之下,人心叵测,夫人又该如何独善其身?就算您不怕,可齐素怡、李悦她们呢?更何况……”
说到此处,她眉眼微抬,眸露惋惜,“齐大人再如何也是三朝元老,虽于后半生行差踏错,误入歧途,然其前半生的丰功伟绩却不可磨灭。除蠹国害民外,您还想让他成为弑君的蟊贼吗?”
女子立起身,缓缓走向对座的老媪,眸色透亮——
“是故,夫人只能信我。”
对上那双清润的鹿眸,齐葛氏瞳孔一颤,神色间浮起微微的动摇,却并不急着作答,而是不动声色放下茶盏,抬眸问——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见她如此,唐璎便知道机会来了,眸色一转便开门见山道——
“下官听……故人说,广安二年十二月中旬,齐大人曾在家中发了好大一通火,还将府中仆役杖杀过半。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她提起往事,齐葛氏眼皮一颤,慌急之下,就连手中的茶汤也洒出来不少,只是一瞬,便强撑着笑颜道——
“道听途说罢了,年关将至,本是大喜的日子,夫君怎会无故动怒?”
唐璎闻言点点头,从善如流,“原来如此,是章某想多了。”
说罢竟也不再多言,立起身便朝着府门的方向走去。
“大人且慢!”
齐葛氏突然叫住她,似是再也承受不住般,两股浊泪自苍老的眼角倾泻而下。
“时局若有变,大人果真能保得住素怡跟阿悦?”
老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哀婉,透着深重的无力之感。
家中男人无德,时时逞性妄为,自己死了倒干净,犯险前却从未考虑过她们这些内宅的女眷,就连后事都是由她们这群寡妇来操办的。
如今她算是想明白了,男人们贪求无厌,权欲熏心,就算是死也怨不得别人,此时心中挂念的,也只剩素怡和阿悦这对接连守寡的母女了。
若是眼前的女子能保得这对可怜的母女平安无虞,她便是死也瞑目了。
然而——
“不能。”唐璎回望着她,眉宇间满是坦荡,“浩劫之下,我亦是局中之人,无法把控棋局的走向。”
眼见齐葛氏眸中逐渐染上绝望,她又道:“话虽如此,然兵卒亦可破局。”
她抬手拭干老媪脸上的泪,眸中扬起温暖的笑。
“纵观那些章某对抗过的贪腐之流——朱青陌、罗汇、傅君、易显、乃至齐向安,他们哪个不是身居高位的执棋者?然而短暂的光辉过后,却都次第跌入谷底,沦为一颗连兵卒都不如的废子。”
齐葛氏瞧着面前的女子,面容端肃,鹿瞳清炯,眉宇间凝结着她这一生都不曾拥有的孤勇与无畏。
“唯有胸怀朗月,坚守本心,大爱无求,才能永立于山巅,不朽不灭。”
这样的女子,这样的人生,她是艳羡的。
女子对她说——
“齐夫人,某乃浮萍之身,虽无力允诺你什么,却不吝将你视作执棋者,以单薄之躯,为卒为车,力求破局。哪怕局危时,亦当身先士卒,首当其冲,竭力护住你欲保的帅。”
如此,已是极大的诚意。
深冬雪隆,罡风若刀,发泄般咆哮而过,庭院中的几棵福树皆被压弯了腰。
“外间风寒,大人还是等雪停了再走罢。”
齐葛氏往盆中新添了些银炭,微弱的火苗缓缓亮起,将四周的寒意尽数消融。
她并未看向女子,而是吩咐起一旁的丫鬟——
“春凝,茶凉了,再去斟一壶。”
丫鬟领命退下。
唐璎听言顿住脚步,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垂首倾身作揖。
“如此,章某便叨扰了。”
齐葛氏也懒得同人兜圈子,见她落了座,眸色一敛便直言道:“我与夫君成亲数十载,对其喜好、习性可谓了若指掌,然他所思所想,所谋之事却从未与我谈及,我亦不知该如何同你讲起。”
唐璎微笑鼓励,“喜好、习性也很好,夫人尽管拣您知道的说便是。”
齐葛氏颔首,思及故人,眸中划过一缕悲色,嗓音亦变得有些沙哑。
“夫君生前有一个习惯,即每月月中皆会邀请三两好友来家中小聚,然而与其说是小聚,实则更像是……秘议?”
她想了想,垂眸续道:“不知从何时起,夫君在府中专程为那些‘友人’开辟了密道,所通只有一处,即为西厢房附近的议事堂。‘友人’到访前,夫君皆会令我提前备些瓜果茶酒以作招待,然而当议事堂的玄帘垂下后,便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
说到此处,她叹了一口气,苍眸中透出几分迷惘。
“夫君行事极为谨慎,说话也很小心,是以这些年来,我竟连那通道开在何处,那些‘友人’姓甚名谁,以及他们谈话的内容皆一无所知,便是杖杀仆役那日所发生的事儿,亦不过一知半解。”
齐葛氏望着西厢房的方向,眉眼微耷,思绪逐渐飘回广安二年的那个冬日。
月中那日,她如往常一般备好了瓜果茶酒,于几位“友人”到访之前送去了议事堂。
须臾,玄纱垂下,影影绰绰间似走进来两人。
她明白,是时候该离开了。
然而明白归明白,一双腿却迟迟不肯迈开,心中忧惧万分。
那些“友人”来路不明,她一早就生了警惕心,再加上不久前女婿于狱中自尽,兄长又接连暴毙,连日以来的紧张,足以令她草木皆兵。
不知哪儿来的用勇气,她作势滑倒,打翻了手中的托盘,“不慎”将酒液和瓷盏的碎片一齐溅到了其中一位宾客的脚下。
她赶紧掀开玄纱,作势道歉,一句“抱歉”尚未落音,掀帘的手便被人擒住了。
那人力道很大,速度也很快,还未等她来得及细瞧,便听“哗”一声响,玄纱转瞬便被他合上了。
随后夫君的声音隔着黑幔响起,暴怒中竟还透着一丝紧张——
“出去!这儿用不着你收拾!”
夫君乃平和之人,夫妻多年,齐葛氏从未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的一面,惊惶之下便紧赶着退了出去,走前竟连托盘都忘了拿。
“——听到酒盏碎裂的声音,西厢几名正在洒扫的仆役便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都是府中伺候多年的老人,我没想到夫君他会……”
说到此处,齐葛氏苍老的面容上满是不忍。
想到那些被无辜杖杀的人,唐璎亦感痛心,然而此刻却不是哀悼的时候。
“夫人可知,那日与会的宾客共有几人?”
“三人。”齐葛氏笃定道:“除夫君外,还有另外两人。其中一人单看身形,当是子玉。还有一人,由于只是匆匆一瞥,我便没大看清……”
唐璎蹙眉,眸中闪过警惕。
子玉是傅君的字,齐傅本是一党,若遇密谋,他会在场并不稀奇,至于另外一人……
她问齐葛氏:“不说面容,玄帘掀开的那一刹那,夫人可曾瞧见过那人的其他特征?例如身形衣着之类的。”
齐葛氏循着她的提示想了想,倒还真有些印象,“那人……身长近六尺,着白袍,似是个男子……”
言起,又摇头道:“隔得太远,纱帘又落得极快,只有模模糊糊的那一下,我也……”
“等等!”
须臾,她又似想到了什么,面上涨满兴奋的光。
“除此之外,那人腰间还挂着
一方令牌。”
“什么样的令牌?”
“长三寸,宽两寸,象牙制式,通体隋圜,上面刻有字,我却并未看清。”
“如此……便足够了……”
唐璎面露了然,眸中闪动着雀跃的光。
齐葛氏的一番话,再加上她先前在兴中的一番推测,她想她已经知道与会的那名白袍男子是谁了。
沉吟片刻,唐璎又问:“齐大人过世后,可曾有同僚来府上祭奠?”
齐葛氏摇头,眸露怅惘。
“夫君被囚后,名声一落千丈,随后树倒猢狲散。他这一死,不说同僚,便是连他门下的几个学生都敬而远之,众人避都避不及,又谈何祭奠?”
“不过……”
她顿了顿,眸中凝起疑惑,“倒是有人曾来过,却并未入府吊唁,仅在门口留下一盏杏花酿就走了。”
唐璎“嗯”了一声,“还有呢?”
她抬眸看向齐葛氏,“除傅君和那位白袍男子外,齐大人可还同其他‘不同寻常’的人有过牵扯?”
“不同寻常”齐葛氏想了想,道:“夫君在议事堂面见的宾客,人选通常都十分固定,除上述两人外,似还有名老师。”
“老师?”
齐葛氏颔首,神情间似也有些不大确定,“那人身份十分隐蔽,仅在去夏来过一次。彼时我虽未瞧清他的长相,却无意瞥见了他腰间别着的一把长剑。那剑花纹还挺特别的,我形容不出来。”
停顿片刻,又补充道:“那一日,大人还特意叮嘱我不必准备瓜果茶酒之类的物什。如此谨慎,应当是什么大人物罢。”
唐璎闻言一诧,这倒是有些稀奇。
齐向安乃三朝元老,早过耳顺之龄,如今女儿、外孙女皆已外嫁。能做他老师的人,怕是都已经入了土吧?
“您说的去夏,具体是哪日?”
齐葛氏皱眉,“这我却记不太清了,约莫在六月廿前后。”
六月廿……
簪花宴!!
倏忽间,唐璎胸中掀起惊涛骇浪,唇色亦有些泛白。
察觉到女子的异常,齐葛氏方想说点儿什么,却被她抱拳打断——
“天色已晚,下官便不再叨扰了,多谢府上招待。章某今日说话不周之处,还望夫人海涵。”
齐葛氏听言也并没有挽留的意思,道了声“章大人保重”后便起身将她送了出去。
离开齐府后,唐璎马不停蹄地去了京郊的演武场。
她到时,郭杰不在场内,据洒扫的杂役说,似是去找锦衣卫的陈觅“抢夫人”了,为显声势,还带走了所有的士兵。
不仅如此,就连周惠也不在,具体原因未知。
凛风吹过皮肉,带起一阵刮骨的疼。
唐璎独立于风中,闭眸思索片刻,再次睁开眼时,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章寒英,你信我。”……
日暮时分,唐璎依约回了官舍。
甫一走进灶房,便见炭炉上煨着药,正咕噜噜地冒着泡儿。
药香氤氲在湿寒的空气中,满室清苦。
“回来了?”
“嗯。”
听见脚步声,黎靖北微微抬头,旋即熄灭了炉中炭火,起身为唐璎盛药。
晾凉后,他将碗盏推到女子跟前,柔声道:“喝罢。”
监督她喝完药,又绕去灶房端菜了。
望着陋室里忙前忙后的男人,唐璎微微有些动容。
她并未急着落座,三两步走到黎靖北跟前,踮起脚,抬袖替他拭去左颊上的黑炭。
“陛下脸上沾灰了。”
她的动作很小心,袍袖是刷上去的,并未让官服沾到灰尘。
脸颊似被羽绒轻抚而过,不仅面容上,黎靖北的心里竟也跟着痒痒的。
女子指尖挨上来的瞬间,他只是微微一怔,旋即侧过头,将自己的右脸也露了出来,垂眸示意——
“这儿也有。”
从侧面看,男人的五官深邃端正,肌肤如凝脂般光滑细腻。目光所落之处,白皙似琼花,纤尘不染,哪儿有什么灰尘?
唐璎无奈叹了口气,蜷起纤指又在他右边脸颊上胡乱揩了一把。
“这样干净了吧?”
男人却不依不饶,带着她的手指挪向自己的唇心,微微往下陷进去一点儿,就着唇峰揉了揉,幽媚一笑——
“还有这儿。”
唐璎轻咳一声,无视他的得寸进尺,果断抽回自己的手,就势拍了拍君王的脑袋。
“别闹,菜快凉了。”
膳桌上摆满了碧色小菜,有东姜玉延、碗蒸芦菔、西天麦炖薏苡仁等,俱是一些健脾燥湿、化痰降逆的粗粮和素食。唯一的荤腥,只有一道乳白色的鱼羹。
唐璎望之不免感叹,这菜品的用料虽然瞧着简单,蒸煮炖炒却样样不少,若是让她做,至少得在两个时辰以上。
见唐璎迟迟未动,黎靖北误以为她嫌菜肴寡淡,垂眸缓声道:“太医说你脾胃湿重,日常饮食须以清淡为宜。如今你尚在病中,身子虚弱,少食荤腥有利于恢复。”
说话时,男人面色温柔,狐眸中透着浓浓的关切之意,眼波流转间,几乎能令世间所有的有情众生为之倾倒。
这位日理万机的帝王,自兴中回来后便一路跟她回了官舍,随后不是煎药就是做饭,从日升忙到日暮,一刻也未曾停歇。
灶台上的铁锅余温犹在,烟囱的壁炉内还冒着腾腾热气。
建安城浮华似幻,通都大邑,九衢三市,俱抵不过男人眸中的那一抹柔光。
唐璎忽觉眼眶微热,从背后靠近,倾身环住了黎靖北的腰。
“陛下做得很好……”
雪白的柔荑搭在腰扣上,身后是女子此起彼伏的喘息声,轻柔的气息拂过后颈,带着微微的湿冷之意,无端透出几分缱绻。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绵软的触感,男人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目光落到唐璎细瘦的皓腕上,面色逐渐变得僵硬。
这双纤纤细手,曾温柔地抚摸过他背部的每一寸肌肤。
肋骨往上,是女子近在咫尺的唇瓣,那双樱唇柔软而饱满,吮噬起来,滋味蚀骨。
忍住躁动的心绪,黎靖北望了眼皇城的方向,轻轻按下唐璎的手,垂眸哑声道:“用膳吧。”
见男人神色有异,唐璎误以为他还在为假孕一事难过,心头泛起失落,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顾闷头夹菜。
席间气氛有些尴尬,黎靖北轻咳一声,顺势转移了话题——
“戌时,朕约了冯高氏与孔青二人在太和殿会面,共同还原冯龄案始末。若莫指挥使所蒙之冤属实,三日后,朕会下旨昭告天下,还其清誉。”
他凝望着唐璎,眉眼微沉,眸中流露出一丝不舍——
“此时,他们二人也该到了。”
唐璎淡淡地“嗯”了一声,似是听出了他话中的弦外之音,垂首敛眉道:“陛下慢走。”
女子的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润,情绪毫无起伏,脸上的神情却瞧着有些心不在焉。
黎靖北微微一顿,忽然俯下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照顾好自己。”
说罢便往门外走去,寒雪洒在他厚重的银氅上,如月般皎洁。
唐璎起身送行,临到门口又叫住了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一句“路上小心”。
黎靖北回眸一笑,随后似是想起什么般面色骤凝,沉吟片刻,忽而低声嘱咐道——
“翌日天亮前,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要进宫。”
说话时,君王的神色十分认真,狐眸中凝结着前所未有的紧张。
似是为了让他安心般,女子垂首允诺,“陛下放心,我知道了。”
黎靖北走后,唐璎回都察院述职。
入京后,她原该于巳时就去报到的,奈何身子实在虚弱,小憩一阵后,又去了趟齐府,故此才拖到酉末。
暮色愈深,雪势越大。
狂风从耳畔呼啸而过,一路上,唐璎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胸腔。
斗篷虽厚,胸口处却硌着一把冷剑,隔着单薄的官袍,冰寒而刺骨。
甫一进门,她随手抓了个小吏便问:“姚大人可在?”
小吏被女子脸上的阴色吓了一跳,方想唤人,一转眼,却瞥见她斗篷底下穿了件绣着孔雀补子的赤锦衣,忙俯首行礼——
“见过章大人。”
听她问起姚半雪,又抬手指向南侧一处亮着灯的值房,恭声道——
“副宪大人还在里头办公呢,近日三司有一桩陈年旧案亟待处理,大人为此可谓煞费心血,一连几日都不曾归府,晚了便歇在值房内打个盹儿,隔日早起又继续……”
他说了这许多,唐璎却一句都未入耳,只知姚半雪仍在值房。
内心挣扎片刻,又咬了咬牙,随后似下定某种决心般疾步朝那光亮处走去。
雪路泥泞,湿滑难行,她走得又急,接连摔倒了好几次,直将浑身都磕得青紫一片也顾不得停歇。
她到时,值房的木门恰被人推开,一道雪色的身影踱了出来,直与外间的冰雪融为一体。
雪虐风饕之下,门槛处的男子眉眼清寒,
一双凛冽的寒眸宛若浓墨勾勒而成,锋锐而摄人心魄。
许是劳累过度,男子的面上睑黡微重,瞧着虽有些阴翳,却未损其俊容分毫。
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合欢香,唐璎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大人”
她停下慌乱的脚步,胸腔上下起伏着,顿了几许,哆嗦着嘴唇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姚半雪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转身便旋进了屋内,走前还不忘撂下一句——
“进来。”
进屋后,却见她官袍褶皱,脸颊、发梢、乃至膝前都落满了脏泥,发冠歪斜,衣衫不整,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寒霜般的俊容上逐渐浮起不悦,嗓音也跟着沉了下去——
“身为我朝官员,品行固然重要,仪容有损亦是罪。以你如今这副模样,本官可依律参你。”
唐璎眼睫微颤,低垂着脑袋不发一言。
姚半雪的这些话她并未入耳,心里始终记挂着另外一事。
右手紧攥着袖口,缓缓移向衣摆深处,摸到一则四方形的轮廓,指节逐渐收紧。
那里藏着一封信——
一封关于古月杀人后“畏罪潜逃”的陈情奏折。
唐璎今日前来,便是要将这封信正式呈递给她的直属上级姚半雪,随后再由他出面上交朝廷。
虽说昔日在墨宅,她曾信誓旦旦地告诉墨修永定会把信交上去,可当真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那可是她的阿姊,是她在这世间为数不多的血脉至亲。
阿姊被流放后,她曾因此怨怪过黎靖北,甚至不惜自请被废,远走他乡近两年
时至今日,她竟要再次将阿姊送进去吗?
若是以往的唐璎一定不会,可如今的章寒英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她想做个好御史,却也不忍将阿姊置之水火。
分神间,掌面触到一抹滚烫,僵硬的手指猛然一缩。
鹿眸轻抬,却见自己的双手正覆在一只装满了香豆水的木盆上,盆中飘着热气,氤在她冰坨似的掌心,缓缓蔓延至指尖,泛起微湿的麻意。
“——放回去。”
姚半雪见她撤回胳膊,睨向她满是冻疮的手,淡声吩咐道。
这盆是他拿来的?
唐璎沉然片刻,转身对上那双清寒的眸子,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香豆名贵,且浑身是宝。贵人常常以之入茶,可达强身健体之效。其缺点便是产量极低,且难以泡发。
二月天寒,如此大量的香豆少说也需热水浸泡十数日才能彻底泡开,而姚半雪给她的这一盆,不仅颗粒饱满,色泽匀白,便是连表皮俱已变软,显然是已经泡发过的。
这般金贵的物什,竟让她来暖手?
“大人我……”
见唐璎迟迟未动,姚半雪索性撸起袍袖,攫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浸了下去。
待盆中的香水彻底没过女子的皓腕,他轻轻松开了她的双手,白玉般的耳垂上泛起微微的红晕。
“都察院的炉灶坏了,热水供应有限,你且将就一二。”
言讫,拿起随身的雪帕擦了擦手,漫不经心地问起她的来意。
“何事寻我?”
在姚半雪问出口前,唐璎便已下定决心,可此时此刻,她又有了别的想法。
“下官路过竹林时不慎踩到了一条青蛇,惶急之下四处逃窜,等回过神来时,竟已不知不觉停在了大人的值房门口”
待掌心逐渐恢复了知觉,她将双手从木盆中抬起,微微一弯肘,让附在袖口的信滑到了臂弯深处。
“抱歉,搅扰大人办公了。”
说罢抬腿就走,且越走越急,隐有落荒而逃的趋势,只是还未走几步,屋内就传来姚半雪清寒的声音——
“你就这点儿出息?”
唐璎停下脚步,脊背微微一僵。
这点儿出息自然不是指她怕蛇,更何况这大冬天的,蛇老早就跑到地穴里头冬眠去了,如何会找上她?
很明显,姚半雪猜到了她的来意。
唐璎默然叹息,几月未见,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见微知著,慧眼如炬。
“下官并非刻意逃避,只是……”
她转过身,眸中闪动着细碎的幽光,“还想见她最后一面。”
生辰宴一别,她与古月阿姊便再未见过面,离开时走得匆忙,亦不曾好好告别。
原是抱着检举的决而来,今日见了姚半雪,她突然就改了主意——
她想等尘埃落定后,再去青州府见一回阿姊,之后再做打算。
总言之,在楚夫人一案上,她既不会退缩,也不愿姑息,可即使要抓捕,也得由她这个做妹妹的亲自来!
倏忽间,唐璎俯身跪地,微一用力,将锈剑从胸口处拽了出来,双手托举过头顶,眉头紧皱,垂眸凄声道——
“寒英有负大人心意!愧受此剑!!”
那是靳老御史斩子明志时用的铁剑,亦承载了姚半雪对她的厚望。期间,她曾亲手将唐珏和宋怀州两位亲朋送进了监牢,却始终过不了阿姊这一关。
故此,这剑理该物归原主。
“——你还是想见她最后一面,对么?”
清冽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微微的失望。
托剑的双手猛然一颤,唐璎低垂着头颅,不发一言。
朔风拍打着窗牖,一阵急过一阵,似挣扎的猛兽。
昏灯下,姚半雪凝视着地上的女子,面色沉寒至极,眸中闪过刀光剑影,乍看之下,竟比屋外的风雪还要凛冽。
二人僵持片刻,姚半雪忽然走上前,弯腰将她扶起。
手绕过头顶,不仅未接她的剑,还拒绝了她的请求。
“不必了,她不会见你。”
似是预感到什么,唐璎愕然抬头,方欲开口,却听他又道:“你去兴中后没多久,崔夫人就自己跑来建安认了罪,如今人被关在刑部的牢房内,由沈知弈的心腹看守着。”
唐璎闻言大震,旋即想起先头那小吏说过的话——
“近日三司有一桩陈年旧案亟待处理,大人为此可谓煞费心血,一连几日都不曾归府……”
原来那桩陈年旧案,说的竟是她阿姊的案子……
眼眶泛起热意,却又被她生生忍住。
阿姊定是故意的——
犹记青州府重逢那晚,她宿在阿姊的小院休息,临睡前写下了那封陈情奏折,却迟迟不敢寄出,一直放在枕边,直到次日巡狩前才记得带走。
阿姊想必一早就读过了信,后又趁她洗漱时压回了枕下。
阿姊知她志向,知她对律法的看重,看透了她内心的挣扎与纠结,不愿让做了御史的妹妹为难,遂自投罗网,以己之躯,守她之道。
她的阿姊,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好
望着远处的炊烟,唐璎忽就想起了去年生辰宴上古月赠她的那本《刑法律例》。心中忽有所悟——阿姊的生辰礼,从来都不是什么刑文古籍,而是她自己。
廊檐外飘着大雪,斜长的灯影下,男人的眉眼愈显朦胧。
“此事自有三司决断,你莫插手。”
不知何时,姚半雪竟已弯下了腰,折袖替她将信敛好,微微垂首,面容上透着柔光——
“章寒英,你信我。”
眼前的男人眉宇高阔,眸色沉凝,一身朱袍炽烈而张扬,气息冷寒,透着不容质疑的笃定。
听小吏说,姚大人近些天来每日都将自己锁在值房内,一连数日都不曾归府,通宵达旦,夙兴夜寐。
俊容下那两道深黑的睑黡,想必也是为阿姊的旧案奔波所致。
思及此,唐璎心头浮起一抹愧然。
“大人……我……”
她将将出了个声儿,便被姚半雪凝眉打断,“戌时快到了,我让人送你回官舍。”
许是多日未曾睡足的缘故,他的气色瞧着并不好,细听之下,竟连嗓音都透着疲累。
唐璎却摇了摇头,“多谢大人美意,然下官还有个地方想去,就不劳大人相送了。”
姚半雪听言俊眉微拧,低寒的声线再次染上凛冽——
“宵禁将至,你要去哪儿?!”
“回家。”
简短的两个字,却透着失魂之感。
“回家?”
姚半雪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头浮起疑惑——
唐珏入狱后,忠渝侯府早被查抄,她所谓的“回家”,能去哪儿?
细细琢磨过一阵儿后,他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方想出言询问,眼前的女子却早已走远,官靴踩过雪地,留下一串串泥印。
望着愈浓的夜色,姚半雪不再犹豫,沉声吩咐暗处的心腹,“跟上。”
“是!”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阿木尔,我心悦你。……
从都察院出来后,唐璎的一颗心犹如被浸在了冰水中,浮上浮下,始终不得安宁。
她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如此渴望见到黎靖北。
路过盛通街,白日里喧嚣的街道变得祥和一片,家家张灯结彩,华光万千,却没有一盏是属于她的。
细雪下,有一打更老者踽踽而过,手中油灯一晃,便见雪地上立了名衣衫凌乱的女子,不由悚然一惊,厉声呵斥道——
“宵禁将至,何人在外游荡?!”
唐璎并未答话,一双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皇城的方向。
半晌,才哑声道:“几时了?”
更夫方欲发怒,却见她雪白的斗篷下穿了件赤色的官衣,前胸处绣着孔雀样式的飞禽,应是三品文官的补服无疑。
可这三品官……为何是个女子?
虽觉奇怪,却还是恭敬道:“回大人,快戌初了。”
唐璎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了声“多谢”,转身往紫禁城的方向走去。
更夫见状赶紧追了上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着嗓音问:“敢问大人欲去往何处?”
唐璎默然片刻,弯腰将他扶起。
“本官乃右副都御史章寒英,此番进宫,乃是有急事要面圣。”
更夫听言非但不为所动,反而一头扎进了雪地里,将头埋得更深。
“宵禁将至,望大人三思!”
无怪他这般惶恐——
在咸南,犯夜禁是要受笞的,三品大员也不能例外。
眼前的女子身居高位,更夫不敢忤逆,可渎职包庇的事儿他也做不出来,届时若真出了问题,他不但要掉脑袋,还会祸及全家。
唐璎知他所想,便不再与他为难,只垂眸道:“我今日的行踪……你不必替我隐瞒,只管往上报便是。”
得了她的授意,更夫以头抢地,连着磕了三下,朗声拜谢——
“多谢大人!!”
戌时一过,宫门便落了钥。
唐璎顿住脚步,与守卫周旋片刻,凭牙牌入了宫。
随后穿过承安门,路过太和殿,停在了南阳宫门口。
绚烂的宫灯下,君王正伏案临帖,仪态端然,姿容若仙,眉宇间凝结着空寂。流光回转间,仿佛将烛光披在了身上。
南阳宫内,太监宫女们垂首而立,眉宇间隐含不安。喜云在一旁侍墨,孙少衡在外殿值守,孔青和冯高氏则早已不见了踪影。
黎靖北最先注意到殿外的脚步声,微一抬首,见是她,一双狐眸逐渐亮起,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既有恼意,也有雀跃。
“朕是不是说过么,天亮前不要入宫!”
他的视线逐一扫过殿内的奴仆,随后落到唐璎身上,刻意放沉了声线,“怎么,朕的命令,章御史听不懂?”
君王气势威凛,眸中凝结着怒意,唐璎却丝毫不惧,嘴角反而扬起漫不经心的笑。
“我为何来不得?”
她三两步走上前,当着众仆役的面环住了黎靖北的腰,眉眼含笑,“陛下莫非偷偷藏了美娇娘,不想让我瞧见?”
君王闻言浑身一凛,随后欣喜地翘起嘴角,脑中似有烟花炸开。
她这是在吃醋?
方想揶揄两句,一转身,却见隐在他脖颈处的女子蓬头垢面,神色灰暗,往昔清亮的鹿眸中俱是疲色,再也见不到一丝光亮。
霎时间,一颗心如坠冰窟。
黎靖北将女子引入内寝,抱着她坐上龙床,自己则如往常一般斜倚在脚踏上,仰面望着她。
“告诉我,发生了何事?”
脆弱时,她讨厌他人睥睨中带着怜悯的目光,讨厌那些自命清高的说教。那么今日,便由他来仰视她,崇敬她,倾听她。
然而等了许久,塌上的女子依旧缄默不语,眉梢眼角俱是灰暗,手指紧拽着他的衣角不肯放开。
黎靖北轻叹一声,伸手回环住她的腰,柔媚的狐眸中溢满了疼惜——
“你现在这般,倒不如跟往昔一样继续恨着我。”
至少那个与她针锋相对的女子是鲜活的。那满身的刺,即使将她扎得遍体麟伤,他也甘之如饴。
幽灯下,唐璎持续沉默着,眸中的暗色却在逐渐融化。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俯下身,一点一点贴近男人的唇心,只是微微一触,便撩起干柴烈火。
唇舌缠绕间,有细碎的话语从口中溢出。
“黎靖北,我好想你。”
黎靖北闻言微怔,旋即轻轻“嗯”了一声,嗓音低沉而悦耳,带着微微的鼻音,越显勾人。
——我也很想你,每时每刻都在想。
他在心中如是说道。
恍惚间,男人眼尾绚开一抹醉人的笑,微一挺身,将头仰得更高,更多的承受着来自女子的柔情蜜意。
唐璎的吻并不激烈,细细密密的,如溪水,如春露,丝丝缕缕流向他,滋润着他千疮百孔的心。
受伤的分明是她,可酣畅过后,被疗愈的人却变成了他。
须臾,唐璎放开了他,一双鹿眸饱含急切,似有什么话想要宣之于口。
黎靖北顺手拨开几缕碎发,伏在塌面上耐心仰望着她,语调中的柔意似要直直坠入人的心里。
“阿璎慢些说,我在听。”
胸口处是男人灼热的呼吸声,刺得人心尖发痒。
唐璎俯下身,贴在他耳畔缓声道:“阿木尔,我心悦你。”
说罢便将头埋在男人修长的脖颈处,一张白皙的秀面涨得通红。
数月前,黎靖北曾在床笫间问她——“阿璎对阿木尔是什么感觉?”
这话本就存了诱导之意。
黎靖北很清楚,他永远不会从她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故此只能在她意识混沌时趁人之危。
可即使是谎话,他也想听。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彼时的唐璎正沉浸在他制造的浪涛中跌宕起伏,意识离散间,根本听不进任何话。
就是那一刹那的迟疑,竟令他生了退心。
许是过往的伤害太深,他不愿在彼此交付时听到她的拒绝。他也会害怕,于是便以蛮舌封住了她的唇,带着她再度沉沦。
现如今,女子头颅低垂,一双清润的鹿眸正视着他的双眼,以最清醒的姿态告诉他——
她亦心悦于他。
听言,黎靖北反倒沉默了。
他半跪在床塌上,头埋进女子颈间,只是须臾,身子竟开始微微发抖。
“陛下?”
唐璎愕然垂眸,只这一声呼唤,颈侧的身子好似颤动得更加厉害了。
顷刻间,她被一双修长的玉手覆住了双眼,世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她动了动肩,方欲挣脱,后颈处似有滚烫的液体滴落,男人沙哑的嗓音自耳侧传来——
“阿璎不要看”
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最为狼狈的一面。
唐璎微愣,恍惚间似是明白了什么,随后双手按住他的肩,俯身去亲他的脖颈。
黑暗中,她只能凭借着感觉细细舔舐着他的肌理,一寸又一寸,疗愈着他的过往。
须臾,黎靖北挪开了覆在女子眼睛上的手,与此同时,又将头埋进她的腰窝。
隔着衣料,他的声音显得有些低闷。
“何时开始的?”
他问她何时对他动心。
唐璎顿了顿,知他脸上残泪未消,便也未将目光
挪过去,只抿唇道:“我也不知。”
她对黎靖北的感情很复杂,他们是少年夫妻,也曾肝胆相照,只是后来阴差阳错,一时反目成仇,无端蹉跎了数年,兜兜转转间,又再次心意相通,萌生了新的情愫。
帷帐间,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的。
“我生母早亡,生父只顾钻营,对我不管不问,自小亲缘浅薄,偏偏性子又生得极为孤僻,不喜与人结交,闺阁中为数不多的温暖都是祖母与宥宁殿下给的。如今想来,那些日子当真逍遥快活,恣意潇洒,只是后来……”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哽咽,“和亲的圣旨突然下达,殿下远嫁北梁。数年后,祖母亦然故去,我便成了无家之人,再然后”
再然后,她遇见了邗江边的那位少年,误以为寻到了一生所爱,满怀欣喜,飞蛾扑火般燃烧着自己的热情。
可不久后,那少年也离她而去,无奈之下,她又辗转嫁给了太子。
“以往在东宫时,我虽从未对陛下动过心,却始终将您当成自己最大的倚仗。您对我那般好,我想,终有一日我会被您打动。”
然而,古月遭流放后,太子的“背叛”伤她至深。心灰意冷之下,她转头就遁入了灵桑寺,毅然决然地削光了自己的头发,从此遁入空门,不问世俗。
自那时起,她将自己彻底封锁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直到维扬再遇,他以润物细无声的柔态攻势,一步一步将她坚硬的外壳凿开,为她干涸的内心注入一丝久违的情爱之光。
“对陛下动情,约莫是从青州府开始的吧”
她想了想,眸中隐有羞涩,“又或者一直都有,只是自己未曾察觉罢了”
若要说一个具体的时日,就连唐璎自己也不清楚。
“我只知逃亡那日,同陛下在南烟馆欢|好时,心里是装着陛下的。”
而之所以选在今日宣之于口,皆因为阿姊入狱一事。
——若有朝一日,黎靖北不幸蒙难,她想她会很后悔,后悔没有将深藏于心底的情爱说与他听。
人生苦短,世事无常,谁知今夜过后,等着他们的又是什么?
她不愿留下遗憾。
帷帐悉数垂下,唐璎的半个身躯被光滑的锦缎包裹着,心口处忽而有些燥热。
男人细细密密地吻着她的鸦发,如沙漠中饥渴的旅人,一点一滴汲取着她的甘露,放任自己沉浸在蜜海般的柔情里。
她的滋味太过甘甜,诱着他的思绪逐渐走远。
即使这是阿璎蓄意为他设下的一道陷阱,他也甘愿往下跳。
二人温存了一阵,趁着换气的空当,唐璎轻笑一声,清炯的鹿眸中光彩流溢。
她调笑般勾起君王的下巴,微喘着气,垂眸哑声道:“陛下既知我心中之志,想必也清楚,我永远不会成为你的皇后。”
黎靖北温柔地注视着她,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
她不想要子嗣又如何?只要社稷安康,物阜民安,这皇帝谁做不是做?黎珀不行,还有远在边关的宣平亲王,亦可考
“——但我愿与陛下共育子嗣。”
黎靖北听言猛地抬眼,眸中染上炽烈,巨大的惊喜之下,竟连握着她双肩的手都在颤抖。
“你说……什么……”
唐璎瞥开眼,侧颊微红,如云蒸霞蔚,带着旖旎的光。
“我是说……”
她咳了咳,声音变得有些低,“白日里滑脉的乌龙,若非发生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我还是很高兴的”
赤红的俊面上浮起动容,黎靖北猛然一滞,胸口间涨满了难以言说的疯狂——
她也在期待他们的孩子!她,与他的孩子!!
情到浓时,一切言语只能化作行动来表述。
只一瞬,黎靖北再次动情地拥吻起她,动作轻柔而缱绻,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讨好。
唐璎也热地切回应着,一点一滴,似要将男人的气息尽数渡入体内。
夜深后,寒雪稍霁。
须臾,南阳宫外殿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黎靖北适时放开了她。
“丑时到了。”
唐璎微喘着气,浑身酥软地趴在男人胸口,与他十指交握,随后似是预感到什么般蹭了蹭他的脖颈,带着安抚之意。
“这场豪赌,无论生死,我陪陛下一起赴。”
诱饵已下,她不确定那个人是否会来,故此只能咬着牙再赌一把。
她坚信今夜的这番劫难,审慎如黎靖北,定是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愿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画蛇添足。
帝王的寝房灯火通明,满室柔辉。
幽灯下,黎靖北轻轻抚过女子柔韧的发梢,随后又伏身替她整理衣衫,眸带缱绻——
“朕定会保你无恙。”
未多时,一男子带着几名手持火把的锦衣卫闯了进来。
火光下,男子身形高大,银甲披肩,其下未着官服,一身洁净的白袍若隐若现,腰间别着的的绣春刀泛着凛凛寒光。
火光与刀影的交织下,他的面容也逐渐清晰——
五官深邃,眉眼斜长,鼻若悬胆,一身古铜色的肌肤略显凶悍,正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周皓卿。
喜云见状赶紧将人拦在内殿门口,抬首呵道——
“周大人,你想逼宫不成?!”
话音方落,却被来人狠掼在地,浑身泛起钻心噬骨的疼。
“公公这话可就说得难听了。”
周皓卿擦了擦手,低眸睥睨着他,刀削般的面容上凝着阴寒。
“下官不过听说有梁人的细作混入宫中,特意奉旨前来清剿。”
喜云朝他啐了一口,仰面怫然道:“乱臣贼子!陛下还在这里,你奉什么旨?!奉的又是谁的旨?!”
他还欲再斥,却见君王携章大人自内殿走出,视线掠过他,又蓦然住了口。
黎靖北缓踱几步,在周皓卿身前停下,目光扫视过宫内众人,淡声吩咐道——
“都退下罢。”
第140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齐向安也是我杀的。……
得了天子的圣令,南阳宫内的仆婢依次退了下去,偌大的宫殿顷刻间变得空空荡荡。
火把下,黎靖北凝视着周皓卿,眉宇平和,目光深幽,久久未着一言,似在等他进一步动作。
周皓卿却并未看他,反而将目光投向那位被天子护在身后的女子,饶有兴趣般笑了笑——
“太子妃娘娘瞧着似乎并不意外,莫非一早便猜到了我今夜会来?”
远宁伯周怀录为先太后远亲,身为伯府的长子,太子大婚那日,他自然也见过唐璎。而这些年之所以隐而不发,不过是为了迎合皇帝,跟孙少衡一样装糊涂罢了。
身份被挑破,唐璎神色微凛,方欲张口,却被黎靖北抢了先——
“此处没有太子妃,只有都察院的副都御史章寒英。”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她,狐眸微挑,“章御史,周指挥使深夜擅闯宫禁,该当何罪?”
“——死罪。”
唐璎笑了笑,立刻从善如流,“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三项罪名。”
周皓卿听言颇觉好笑,这夫妻俩,死到临头了还搁这儿唱戏呢?
如今三大营和锦衣卫里头大部分都是他的人,殿外就一个孙少衡,即便有心相护,又能护到几时?
二人口头上的挣扎,在他看来无异于困兽之斗。
此时宫门虽已被锁,接应的卫兵一时半会儿却不会到。
思及此,周皓卿索性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提起桌上的御壶,就着贵州进贡的毛尖给自己斟了一盏,漫不经心道:“既如此,御史大人不妨详细说说,我还犯了哪三出罪名?”
他这话不过随口一说,岂料唐璎竟当真走上前来,逐一数落起他的罪状。
“罪行一,行刺天子。”
她凝视着眼前的男子,嗓音清润,鹿眸中噙着微微的冷意——
“昔日在莳秋楼,暗杀陛下的刺客共有两拨人,先头一人来自千秋阁,以镔铁刃为行凶的武器,是福安郡王特意派去警示陛下的,而另外一拨则来自锦衣卫……”
周皓卿闻言,不疾不徐地啜了口茶,挑眉道:“你如何确定那第二拨就是我锦衣卫的人?”
唐璎莞尔一笑,眼尾凝起寒光——
“全靠大人指点迷津。”
犹记第二拨刺客逃走时,“不慎”将一截麻花样式的官带遗落在了现场,那是锦衣卫独有的绣样。而锦衣卫向来训练有素,能有那般粗心的举动,其背后必有他人授意。
“我原以为那个内鬼自曝身份,不惜让陛下对锦衣卫起疑,目的也只是为了替郡王殿下先前的刺杀打掩护,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上个月在锦州,黎靖北去梅幽堂拜访完舒太妃后,后日登船时便遭到了刺杀。
然而恰如黎靖北所说,那回的刺杀,其幕后之人并未动真格。
那人的用意很明显,他不惜在黎靖北面前暴露舒太妃的“野心”,挑起皇帝对郡王府一家的仇恨,从而令黎珀生忧,激起他的反心,迫他成为乱臣贼子。
可如此一来,便与他先前在莳秋楼千方百计想要为黎珀打掩护的初衷相悖。
“——所以我便猜测,起初你将锦衣卫暴露出来,并非是为了郡王殿下着想,而是不想让陛下对千秋阁起疑。”
毕竟那小厮行刺用的匕首上,恰巧就印有千秋阁的图腾。
许是江湖组织更好掌控的缘故,周皓卿对千秋阁,显然比对锦衣卫重视得多。
“第二条呢?”
周皓卿垂眸看向她,眸中细光浮动,似是终于来了些兴趣。
“罪行二,滥用私刑。”
唐璎无视他眸中兴奋的目光,凝眉续道:“入仕后,为查明真相,我曾四探诏狱,除宋大人和刘友外,还见过另外两拨人。”
周皓卿想了想,“孟阿婆和……榆树街的刺客?”
“不错。”
唐璎顿首,“广安二年末,柔音布庄的孟阿婆无端被刑部的人抓走后,为防傅君滥用私刑,孙大人曾亲至刑部要人,随后又罗织了一个更大的罪名刻意将她挪去诏狱‘审问’,并着专人看管。可就算如此严防死守,几日后,孟阿婆还是被人毒哑了,而有能力下毒的人……”
说到此处,唐璎看向这位锦衣卫当中地位最高的指挥使,其意不言而喻。
“还有一点,我和姚大人曾遭受过千秋阁的两次刺杀,一次在永乐巷,一次在榆树街。永乐巷的刺客被捕后当场便咬舌自尽了,而榆树街的那几人反倒活了下来。然而他们不管是生是死,也都是你刻意安排的。”
无论是去维扬还是青州,天子出行,必有先行官。维扬的先行官是孙少衡,可当黎靖北再去青州时,人选却换成了周皓卿。
她不清楚周皓卿具体是如何运作的,然而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于榆树街救下唐姚二人,抓住刺客,留下活口,下入诏狱,再借由刺客之口将“舒太妃才是千秋阁主谋”的消息传达给唐璎,从而误导黎靖北的判断。
听到此处,周皓卿不禁大感佩服,一双犀利的鹰眸微微上扬,“原来如此,那最后一条呢?”
“罪行三:引导官员贩制禁毒。”
最后一次去昭狱,唐璎见的人便是龙骧卫的千户刘友。
当她问起他的那些制毒图纸从何而来时,刘友死活都不肯交代。
无奈之下,她只能跑去龙骧卫打探,从而得知刘友曾给人搬过家的事儿,而那搬家之人又恰是锦衣卫镇抚使的弟弟。
锦衣卫的镇抚使有两个,分别为北镇抚使裴序,以及毓德书院的武夫子之一,南镇抚使陈觅。
因着金创药一事,唐璎原以为为刘友提供制毒图纸的人是裴序,却没想到是陈觅。
墨修永提醒得对,裴序乃家中独子,其下并没有弟弟,而陈觅的弟弟陈继宽恰巧就在龙骧卫任职。因其数年前救过刘友的命,与刘友交好,不仅偶尔会去千户所小坐,还经常邀他去自己家中做客,不断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等熟络之后,再寻机将箭美人的制取之法传授给他。
乔迁那日,陈继宽让刘友去替他搬家,清理书柜时,几册古籍“不慎”从柜中滑了下来。
陈继宽便说那是他祖父留下的东西,不怎么值钱,他也看不懂,刘友若是想要便拿回去。
刘友幼时曾跟着傅君读过不少书,对古籍类的读物更是情有独钟。谢过陈继宽后,他将书领了回去,可未出几日便察觉到不对劲。
身为上十二卫的千户,他对毒物和香料之类的物什最为敏感,当即便察觉出书册中所描绘的图谱乃箭美人的制取之法。
箭美人在嘉宁年间便已被列为了禁毒,遭举国封禁。惶急之下,他本欲将此书上交朝廷,可思及傅君如今的窘境以及他往昔的恩义,犹豫几日后,还是选择将制毒的生财之法告诉了他。
“虽说你有利用陈氏兄弟刻意诱导刘友制毒的嫌疑,然而在此一事上,我更倾向于齐大人是主谋。”
若非齐向安对他这个孙女婿忽远忽近,忽冷忽热的,傅君又何至于走投无路?
至此,周皓卿眸中的欣赏之意再也掩饰不住。
“不错,章大人果真慧眼如炬,只是有一点我仍然想不明白……”
男人犀利的鹰眸狠狠地攫住唐璎,目光中透着审视——
“你是如何知晓我所谓‘锦衣卫内鬼’的身
份的?”
唐璎看了他一眼,寒霜般的面庞上透着淡漠——
“锦衣卫当中,身居高位者众多,如你和陈觅,孙少衡和裴序等,至于‘内鬼’的人选,我原先也是一头雾水,然而你二弟的种种行为,却教我彻底对你起了疑心。”
“二弟?”
唐璎颔首,“工部给事中墨修永。”
周皓卿了悟般点点头,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我道他为何对我伯府的事儿那般上心,原来他也是我爹的种。如此奸滑之人,难怪我家老头子不肯将他认回来。”
唐璎并未理会他的挖苦,扬眉轻笑道:“那还是比不过大人您,一个小小的袁慎,竟将自己的夫人和弟弟同时算了进去。”
袁慎是锦衣卫的一名小旗,昔日寿安康贪污一事便是他举报的。
“去青州府赴任那日,墨修永曾告诉我,袁慎此人,是尊夫人在逃婚途中无意间救下来的,之后便一直以她马首是瞻,数月后又跟着她一道回了尚书府,成了钟府的忠仆。然而事实上,此人恐怕也是你刻意安插进尊夫人府上的吧?”
钟令妤逃婚一事,在整个建安城闹得沸沸扬扬,只因她原先结亲的对象乃先帝最为宠爱的皇子——靖王。
她这一逃,靖王的生母崔贵妃勃然大怒,深觉面上无光,遂开始处处打压、诋毁钟谧一家,以致钟令妤之后的婚事极为不顺,到了无人敢娶的地步。周皓卿便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声称心仪钟公长女已久,欲娶她为妻。钟谧百般愁苦之下,不得不答应了他的请求。
与钟令妤产生连结后,周皓卿便可顺理成章将袁慎调来到自己身边来做事。
“袁慎是尚书府的忠仆,他若犯事儿被抓,人们也只会将视线聚焦到钟大人头上,而非你这个毫不相干的女婿身上。”
周皓卿“嗯”了一声,对唐璎的猜测不置可否,悠哉游哉地啜了一口茶,又问:“你说我算计了自己的夫人和弟弟,夫人说完了,弟弟又是怎么回事儿?”
唐璎睨了他一眼,续道:“察觉到墨修永对伯府强烈的维护之意后,你便将自己的野心或多或少地透露给他,随后心安理得地让他替你善后、引开怀疑。”
她顿了顿,眸光忽然变得有些失落,“只因在此事上,墨修永亦有他自己的私心。”
墨修永的目的只有一个——
保护远宁伯府,尤其是舒姨娘那一脉的周诚和周惠。
“远宁伯寿宴那日,墨修永曾于京郊拦过姚大人的车舆,随后冒雨将我拉至一旁,悄声告诉我——“袁慎昔日曾为钟令妤所救,是尚书府的忠仆”。
而他之所以如此,皆因唐璎彼时仍对袁慎的死因仍抱有怀疑。
墨修永清楚周皓卿的野心,却也对此无可奈何。周皓卿是远宁伯嫡长子,与伯府同气连枝。伯府若因他而遭难,府中的舒姨娘和周惠也不会有好下场,轻则流放,重则人头落地。
为替周皓卿遮掩,他不惜撒谎欺骗唐璎,将嫌疑转移到自己的老丈人钟谧身上。
宫殿内茶香浮动,水雾袅袅。
炽亮的烛光打在周皓卿脸上,为他刀削般的五官更添一抹深刻。
“我道墨修永为何帮我,原以为他是看上了周惠才会那般讨好。如今想来,恐也是想尽量拖延,一壁替我遮掩野心,一壁暗自培养周惠,拖到周惠能独当一面的那日,再带着他娘独立出府。”
唐璎垂眸,“可你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从冯高氏上京敲鼓的那刻起,墨修永便洞悉了周皓卿今日的逼宫之举,深知他谋反若是失败,伯府必将受到牵连。
他不敢赌,也等不起了。
忧惧之下,不惜以莫同之后的身份长跪于承安门,请求天子带他同往兴中。下船后也并未在锦州逗留,而是先众人一步找到孔青,请他配合自己伪装成孔玄,而后几番称病,故弄玄虚,拖延天子回京的脚程。
“你的部署太过匆忙,以致他也有些反应不及。无奈之下,只能趁你有所动作之前,托裴序将周惠和舒姨娘从伯府捞出,藏去了别处,事成后再让裴序给他去信。”
唐璎那日在兴中截获的信,正是裴序寄给墨修永的平安信。
“旁人谋逆,墨修永大可上报朝廷,然一旦碰上跟舒姨娘母女有所牵扯的人,他可就骑虎难下了。”
周皓卿闻言微微一笑,眸含赞许——
“如此一来,伯府的人倒确实可疑。”
唐璎顿首:“首先排除掉贵府那些毫无实权的女眷,剩下的四人中,远宁伯成日寻花问柳,无暇政务,周长金更是不学无术。唯你与周诚,在朝中还有些威望,而与锦衣卫又有直接牵扯的……”
她看向周皓卿,眸光凛冽,清幽中隐含犀利——
“当然,以上种种皆为猜测,真正让我怀疑到你的,当属齐夫人的一番供词。”
周皓卿有些诧异,“你还去了齐府?”
唐璎点头,续道:“广安二年年末,你与傅君去齐府议事时,齐夫人曾隔着玄帘瞧见了你的令牌。”
“什么令牌?”
“长三寸,宽两寸,象牙制式,通体隋圜,其上刻字虽不可见,却也不难猜出是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
周皓卿听言仰面大笑,“章大人果真**,竟能将我昔日的筹谋推演至此,然你说错了一点——我的罪名可远不止这三项。”
他直起身,眸色一凛,猛然将茶盏倾翻在地。
“齐向安也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