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唐璎想起一事,提醒道:“第二批来的刺客,与之前送菜的小厮似乎不是同一批。”那送菜的小厮只刺伤了黎靖北的左肩,而第二批来的刺客却想往他心口上捅,显然是下了狠手的。
这两拨人,或许带着不同的目的
黎靖北没有说话,从怀中摸出一小截麻花样式的官带,隔着跳动的烛火,神色喜怒难辨。
“这官带是我同第二批人打斗的过程中随手从对方腰间抓来的。”
待看清官带的图腾时,唐璎一震,迅速抬眼看向他。
黎靖北点点头,印证了她的猜想,“是锦衣卫。”
锦衣卫乃天子爪牙,作为上十二卫所中的其中一支,向来独得天子厚爱,更是拥有许多高官都不曾享有的特权。因着这一点,历代皇帝对该所侍卫的选拔都相当严苛。
若是锦衣卫里头出了叛贼,黎靖北的处境不可畏不危险
烛光闪烁,室内忽明忽暗,突然,纸窗上的烛影映照出了两个男人的影子。
唐璎心下一惊,黎靖北却淡然道:“都进来吧。”
窗外的人听到吩咐,双双推门走了进来,是康娄和张己。
两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康娄更甚,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他自责地薅了一把头发,恨道:“我将大夫
带来的时候,正看到张己同人搏斗。那些人的招式都是下的死手,我不忍看他有难,遂加入了战局,杀到只剩最后两人的时候,张己注意到我,突然叫我住了手,说这些人是行刺陛下的刺客,他得留几个活口问话。结果”
他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脑瓜子,“结果我一个不留神,那两人就自尽了。”
黎靖北沉默了一会儿,并未责怪他,问起张己:“那送菜的小厮呢?”
张己的脸色也不太好,说起话来难得有些犹豫,“回陛下,康娄去寻医前,曾将那人绑好交给我,第二批刺客来之前,我便将她丢去了隔壁房间,准备严加看守岂料我跟康娄剿完刺客后前去查看时…。”说到这里,他面露愧色,“他已经被人杀了。”
唐璎和黎靖北听完后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心知肚明,如此便能肯定先后行刺的这两拨人不是来自同一股势力了。
张己率先跪下,“属下失职,未能看管好袭击陛下的刺客,请陛下责罚于我!”
康娄见他如此,也跟着跪了下来,重重地朝黎靖北磕了几个响头,一副主子不喊停就要死磕下去的模样。
黎靖北握紧手中的那截官带,制止了两人,神情不威自怒,“此次确实是你们两人失职在先,回去后自去卫所领罚吧!”说罢挥手将两人赶了出去。
“是!”
一切线索都断了,唐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神思恍忽间,她突然听到黎靖北对她说:“毓德书院要开了,你若想去,我替你留个名。”
毓德书院是一间混合制书院,学生不拘男女,是黎靖北筹备了很久的项目,书院的师资力量虽不及国子监,但一应入读的学生皆能享受一项特权——只要顺利从学院毕业,就能直接参加会试。
这一举措不仅能替女官铺路,更是为了方便皇帝培养自己的爪牙。她最初听到黎靖北说起这个想法时,还在东宫当太子妃。作为储君的贤内助,她嘴上虽然说着支持,心里却始终觉得这一改革是极难实现的。她无法想象他在推行的过程中遇到了多少阻碍,她只知道,这回他真的做到了。
她忍住心间的复杂,垂眸道:“多谢陛下厚爱,我愿入读书院。”
“哦?答应的这么快?”
黎靖北有些意外,“你即将获封都事,有官职傍身,读书科考于你而言已无意义,为何还要坚持?”
唐璎敛眉,“陛下修建书院的初衷是为了打开女子为官的通道,增加人才选拔的途径,筛选掉朝中那些不作为的酒囊饭袋,不是吗?”
黎靖北点点头,望向她的目光炽烈而灼热。
唐璎撇开眼,继续道:“女子当官本就饱受争议。若此时突然蹦出来一名女子,未经科举就一跃成为了与状元齐平的七品官,您让那些本就瞧不起女人的男人怎么想?让那些夜点明灯,寒窗苦读的读书人怎么想?若是没有足够的身份来匹配这个官职,只会激化矛盾,多了一个让男性诟病我们女子的理由。”
“我之所以选择入学,是不想让自己与为官的初衷相悖。”他顿了顿,“即使没有陛下的入学邀请,我也仍会在官职傍身的情况下,自主报考科举。”
幽幽的烛火中,她的眸光清亮,宛若暗夜间的星辰,“毕竟只有身体力行地参加了科举,才有资格去倡导真正意义上的公平。”
顷刻间,烛泪燃尽,黑暗中传来一句喑哑的呢喃,“好,若此为你之所愿,那便勇敢地去做吧,朕会为你保驾护航。”
半晌,听不到对方的回话,那声音变得有些沉闷,“朕只是希望你能留在建安。”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你杀人倒是挺果决的。”……
次日,孙少衡手持圣上御令,带着一干锦衣卫包抄了朱青陌的宅邸,寻到了面黄肌瘦的佟敏。
朱青陌当初赎她回来,新鲜过一阵后就将她弃在了后院内,不再过问。
佟敏在朱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她虽是世家出身,却也堕过风尘,朱家百年望族,门规森严,极重礼教和出身,如佟敏这般身份,在府宅的地位甚至连个丫鬟都不如,而她本人对朱青陌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
据佟敏交代,范乔身死那日,朱青陌恰巧宿在她房中。三更时,他突然接到一封信,看完信后就匆匆出了府,直至天明才回来。而朱青陌不在府中的这段时间,也恰好与范乔的被害时间吻合。
*
维扬府署内。
孙少衡问佟敏:“那信是什么样的,你可看清了?”
佟敏摇摇头,“大人读信时离得有些远,我看不清纸上的字迹,只能依稀瞥见信纸右下角的位置似乎戳了个方形的红印。”
“印信的样式你可还有印象?”
佟敏想了想,说:“方约二寸左右,直纽,用尚方小篆书写,印上有六个字,我看不大清。”
孙少衡点点头,听她这番描述,这信约莫是范乔写给朱青陌的,印信上的六个字应当是“维扬布政司印”。他看向一旁的刘推官,示意他将佟敏的口供记录完整。
宋怀州看着面前羸弱的女子,既怜她身世凄惨,又忍不住暗怪她毁了自己的得意门生。终于,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昀磊高中状元后,曾回过维扬多次,却始终未能寻得你的行踪。想必你也知道,维扬才墨之薮,出来的状元却寥寥无几,昀磊那般也算是衣锦还乡,誉满江南了,彼时你无论身处何地,都合该听说过他状元的名号,却为何迟迟不肯出来与他相认?”
佟敏抿了抿干涸的嘴唇,不敢直视李胜屿的这位老师,嗓音嘶哑,“我故意躲他的。”
她拨了拨枯枝般生涩的发丝,语调平淡,“佟家被抄后,阖族女眷皆入了教坊司,我也没能例外李郎高中状元时,我已经入了莳秋楼,早被人破了身,这般残花败柳,如何堪配状元之妻?”
她苦笑,“既如此,我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给他希望,免得两相纠缠,碍了他的锦绣前程。”
宋怀州在心中苦叹,可你终究还是碍了他啊,莫说锦绣前程十数年间,他在翰林院荒废度日,毫无建树,一朝得闻你入了青楼又被赎走的消息,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为你凑钱,还与朱青陌同流合污,甚至不惜手染鲜血,戕害人命。
宋怀州摇了摇头,这些话他终究没能对佟敏说出口。将李胜屿的经历说给这样一个身世坎坷、骨瘦如柴的弱女子听,除了徒增她的心理负担,还能有什么用呢?
一切早已覆水难收。
牢狱内,甬道幽深,阴风刮过,腥臭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令人作呕。
李胜屿听说佟娘获救后,很快坦白了朱青陌与他之间的交易。
据他交代,维扬乡试的主、同考官的名单下来后,朱青陌让焦毕伦去请他,提出了捉刀的邀请,并许了他白银一千五百两作为酬金。李胜屿并非爱财之人,他若是存了贪心,也不至于混到如今这般田地,作为饱读诗书的刀笔士,他尚有自己的一番风骨,是以当即就拒绝了焦毕伦的提议。
恰在这时,楚舍将佟敏入青楼的消息告诉了他,李胜屿心急如焚,以祖母病危为由向朝廷告了假,急急赶回了维扬。到了莳秋楼后,他才知道佟敏被人赎走了,伤心之余,便也打算放弃这段孽缘了,只要他的小青梅余生无虞,常乐安康就好。可就在他方准备返回建安时,焦毕伦又找到了他,李胜屿烦不胜烦,本想将他轰出去,却得知佟娘入了朱家后宅的消息,这才隐隐明白朱青陌的威胁之意。
他去拜访朱青陌时,朱府的小厮领着他在后院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他的眼眶就红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短短十余载过去,从前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竟成了眼
前这般色如死灰、形容枯槁的妇女。佟娘一向爱美,他不敢贸然去相认,匆匆瞥了几眼后就走了。
“焦毕伦告诉我,朱大人会为第一场考试的论、诏、诰、表、判出题。他将试题透露给我后,又给了我许多贡院的稿纸,让我以丹霞草的汁液为墨,完成两份不同的答卷,开考前的一日他会来取,第三场的《策问》亦是如此。”
“至于第二场的四书义和五经义,我虽然不知道试题的具体内容,却多少了解一些先生…”他顿了顿,“宋大人的出题风格,若临时编些备选答案之类的让那两人考前记一记,倒也不是什么难事。那些备选答案虽不至于完满,但也大差不差,蒋、封二人差不多能蒙对个七成左右,这也是朱大人找上我的原因——因我足够了解宋大人。”李胜屿始终垂着头,许是觉得愧疚,“先生”二字再也喊不出口。
有了朱青陌的试题内容,以李胜屿的状元之才,轻而易举就能帮蒋、封二人在第一场考试中脱颖而出,再加上李胜屿对宋怀州试题的预测,三场综合下来,足以让两人在秋闱中拔得头筹了。
宋怀州凝视着昔日的得意门生,目露惋惜。李胜屿一脸青碴,手带镣铐,鹄形菜色,形销骨立,尽管锦衣卫看在他的面子上没有对他的爱徒动刑,可他此时的模样,与一个暮气沉沉的中年人无甚差别,哪还有当初意气风发的样子。
不知为何,看着他这副黯然无神的模样,宋怀州胸臆间的怒气瞬间就消散了,只余无尽的遗憾与悲悯,还有一丝他自己都说不上来的惶然。
孙少衡却始终秉持着一副公事公办模样,鹰眸瞪向李胜屿,不怒自威,“本官再问你一次,布政使司的范乔大人,可是你杀的?”
“不是。”
没了佟敏作为威胁,李胜屿自然也没有袒护朱青陌的必要了。
“江临的死,是我让楚舍动的手,那日在鹿鸣宴上,江临突然发难,一番胡言乱语看似在诟病嘉宁十四年那起受贿案的审理结果,实则影射此次秋闱也有人在行舞弊之事。他说话间,眼神还频频扫向封嗣,焦毕伦看出了不对劲,以尿遁为借口离席传信与我,我得到消息后,差楚舍混进酒楼,扮作小厮换了他的酒盏,并在杯壁上涂了毒。”
宴席间高朋满座,士子们忙着吟《鹿鸣诗》,亦或答谢恩师,影影绰绰间是夺目的魁星舞,满座皆贵客,无人会在意一个“发了疯”的经魁,广袖翻飞,觥筹交错,喧嚣声掩盖住了灯影交错下的罪恶。
李胜屿垂首,嗓音嘶哑,“江临家还有一个鳏寡的老父亲尚在人世,这人是个出家僧,法号道信,每隔半年左右会下山探望一次他,这也是朱大人告诉我的。”
孙少衡皱眉,显然不太在意道信的死,直接问他:“毒物怎么来的?”
李胜屿的目光挪向自己宽大的手,掌心干燥而温润,无形中却早已染满鲜血,“朱大人给的。”他垂着头,目光萧索,“他说此毒一剑封喉,若一朝蒋、封二人不慎露了馅,也让我用此毒给他们做个了结。”
“追杀姚大人和娘…章寒英的刺客,也是你派去的?”
“是。”
李胜屿点头,“范大人身死当日,焦毕伦从贡院回来后告诉我,有个刚入职的女仵作也去了贡院,还打着章同知的名号专程去江临的号舍看了看那仵作是姚大人亲自安排进府署的,而蒋、封二人的稿纸就存在贡院内,由此我便将目光转向了姚大人,疑心这仵作或是他特意派去贡院打探的,遂吩咐楚舍去将两人解决了。”
想起那日废巷内,少女中了毒,绵软无力,倚席而卧的孱弱模样,孙少衡目光微沉,冷笑出声,“你杀人倒是挺果决的。”
李胜屿握紧了拳,指节泛白,手臂上青筋暴露,他望向脚下的草席,紧紧地咬着后槽牙,目光突然变得狠绝,“左右江临和道信都已经被我杀了,佟娘却还是没能被救出来,索性也不差这一两条人命。”
他也不是没想过直接举报朱青陌,可佟敏毕竟是朱青陌的家眷,舞弊受贿乃大罪,一旦朱青陌伏法,等着佟敏不是教坊司就是流放之罪,严重一点的,甚至还会跟他一起丢了命。而朱青陌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有恃无恐,将他拿捏得死死的。
孙少衡对他的激愤置若罔闻,迅速捕捉到他话语中的疑点,冷声问:“那日行刺姚大人与章寒英的杀手分明有两人,锦衣卫赶到永乐巷将他二人擒住后,他们几乎是当场就自尽了,怎会是楚舍去杀的人?”
“人不是楚舍杀的。”李胜屿舔了舔干涸的唇,声音嘶哑,“杀手是千秋阁的人,是楚舍联系的他们。”
“千秋阁?”
孙少衡皱眉,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你的那个侍卫是怎么跟千秋阁的人扯到一起的?”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李胜屿陷入沉思,“我听楚舍说,千秋阁有个专门的杀手组织,里头的人个个训练有素,武艺高超,办事留哦,且鲜有失手。寻常人若是有需要,可花重金买人命,然而有时候,阁中人也会视情况无偿接些单子。”
千秋阁的一命重金难求,李胜屿的家并不富裕,根本买不起人命,楚舍就更不用说了,既然不是买来的,那就势必属于千秋阁接的无偿单了,只是这阁主为何肯无偿接下这单呢?莫非姚、唐二人跟他有私仇?
孙少衡兀自思索着,外间匆匆跑进来一个锦衣卫。那人看了李胜屿一眼,附在孙少衡耳边小声道:“大人,朱大人到了。”
孙少衡点点头,将地方腾给宋怀州,走出了牢房。
朱青陌是朝廷的三品大官,他若犯了罪,理应被押解回京交由刑部问话,再由大理寺复核,可陛下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令他务必在维扬拿到朱青陌的口供。
他到时,朱青陌已经在堂内候着了。孙少衡是从三品的指挥同知,朱青陌的官位比他还高了一级,虽说锦衣卫的权力并不受制于高级官员,但朱青陌到底是一部侍郎,他也不好直接让他跪着,遂遣散了差役,示意他站着回话。
“布政使司的范乔大人,可是你杀的?”他问出了帝王最关心的话。
“是。”朱青陌毫不犹豫地就承认了。
他一身书卷气,眉眼温和,举手头足间都是一副儒雅淡然的姿态,很难让人把他和秋闱受贿案的主谋联系起来。
“十一月初九,我突然接到范乔的来信,他让我紧急去一趟府署。在信中,他说他已查明灵桑寺那位去世的比丘同江临的父子关系,又想起江临临死前在鹿鸣宴上的那番指控,怀疑此次秋闱或许真有舞弊行为的存在,而四位主、同考官中,唯有我跟他有过袍泽之谊,是以想找我商量一二。”
道信一死,范乔想必也已经大致猜到受贿案的原委了,只是还不确定哪位考官参与了其中,秉承着对同僚的信任,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约了这位老友前去密谈,而正是这份信任,将他彻底送上了绝路。
到了府署后,两人没有惊动任何人,找了块隐蔽的地方就开始梳理起案件的始末,原本一切顺利,直到范乔提起封嗣带阿魏水进入考场的事。
“朱兄,说起来,有一事倒有些蹊跷。”
月夜寒星下,那位年轻的布政使一脸凝肃,对着昔日的同僚送上了一句句致命之言,“第一场考试前,有个名叫封嗣的生员带了壶装着阿魏水的酒囊入场,被李思被拦下了。阿魏可治腹痛,那个封嗣向我解释完情况后,我怜其病症与家妹相似,遂做主允他带将酒囊了进去后来在桂榜上看到他位列第二时,我还挺为他高兴的。”
说到此处,他皱了皱眉,“可蹊跷的是,第三场考试前,我又遇到个携带装着阿魏水酒囊进来的生员,心下虽有些疑惑,却也没多想,直到那人的名字出现在桂榜榜首时,我才猛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朱兄?”他见朱青陌沉着个脸,半天不说话,还以为他有什么心事。
岂料
这位同伴在他叫了他名字后,立马换了个脸色,“我没事,你继续说。”
范乔点点头,“还有昨日死在灵桑寺的比丘,那人似乎是江临的生父。你看啊,江临死了还不到三个月,他父亲就去世了,而且据说也是死与中毒,这么一联想,怎么都感觉像是被人灭口的。”他顿了顿,“如此说来,江临那日在鹿鸣宴上的指控似乎也不无道理。”
听到这里,朱青陌的手指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范乔却没注意到,他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谨慎道,“我怀疑,江临的父亲被灭口,有可能是他知道了点什么,亦或是有人担心他知道了点什么。”
他一步步接近真相,说的正兴起,丝毫未察觉背后的友人早已举起了石块,猛地朝他砸下。
朱青陌闭上眼睛,范乔的死状仍旧历历在目饶是他手上已经沾染过不少人命,但这却是头一次自己亲自动手,一想到范乔那温热的血液喷溅到自己指间的触感,他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很快,他沉静下来,紧盯着孙少衡一字一顿道:“所有我做过的事,我都愿悉数招供,还望朝廷依言放过我朱家人。”
朱家虽不算百年望族,但到底出过朱明镜这样的当世大儒,还是位能与刘、陆、钟三人并驾齐驱的三朝元老,是以门规格外森严。朱青陌作为朱明镜的侄子,若是就此被捕,碍了朱明镜的清誉,他族中人恐怕连他父母都不会放过。
朱青陌这话的意思很简单,他愿意为自己所犯的过错付出代价,并提供一些额外的线索将功补过,唯求朝廷保全他父母不要受到族中人怒火的波及。
孙少衡心下了然。很明显,朱青陌已经同那位达成了某项交易,交易的内容他并不清楚,锦衣卫虽为天子近卫,享有诸多特权,但圣心难测,那位也并非任何事情都乐意跟他们这群人分享的,他只管依令办事就是。
他喊来几个差役,指着朱青陌吩咐道:“带下去,择日押往京师。”
“是!”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封嗣,你看到的还是太少……
冬末,晨曦初露,晴阳覆雪,柔和的日光照在邗江厚厚的冰层上,倒影中隐约可见菩提山中古寺的轮廓。
沿着崎岖的青石板台阶拾级而上,可达灵桑寺。临近年关,来寺中烧香的施主们络绎不绝,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平安喜乐。唐璎走在人群中,望着山腰处的古寺,心中浮起一丝怅然之感——明日她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去往建安赴职了。
离开前,她还特意借了江临故友的名,托明藏小师弟为江家父子预定一场法事,约定的日期正是今日。
沿道是雪白的松海,寒风吹过,松枝摇曳,偶有一滩挂于松间的雪水“啪”一声坠下,落到青石板路上,又被日曦所消融。
“啊呀——”
斜前方的一名男子突然惊呼出声,唐璎抬眼看去,是一名青袄男子,他并不茂盛的头顶上落了一滩雪,显然是上方的松枝刚刚抖落下来的。
这人尚在惊吓中,一旁的黄袄男子打趣道:“谨台兄,这是吉兆啊。年关将近,正所谓瑞雪兆丰年,你今岁的乡试虽然没有中举,来年说不定会有别的好事发生呢。”
那位名叫谨台的男子嫌恶地抚了一把头顶,将落雪悉数挥下,“什么瑞雪兆丰年,你可少说些风凉话吧!我是落第了,你倒好,有了举人的身份,一辈子都吃穿不愁喽。”
唐璎打量着上方一青一黄两道背影,从两人的对话中不难得知,他二人都是今年秋闱的生员,一个中举,一个落榜。看衣着,两人家境一般,至少称不上富裕,此行应当是来找文殊菩萨还愿的。
黄袄男子明白同行伙伴落了榜,心中郁结,倒也没计较他方才的话,只安慰道:“想开点,至少当今圣上对行贿之风的管制比往年更加严苛了,由此一来,谨台兄你的机遇不也更多了吗?”
青袄男子看向他,面露疑惑,“何以见得?”
“你不知道吗?”听他有此一问,黄袄男子有些惊讶,转而笑了笑,“谨台兄,这几日你怕是抑郁得太久,连家门都不曾迈出过罢,竟连圣上新颁的政策都没听说过。”
青袄男子有些恼了,“你直说便是。”
“好好好,谨台兄你别生气。”
黄袄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耐心解释道:“自嘉宁年间起,舞弊行贿之风日盛,积弊已久,尽管朝中一次次加强了惩治措施,却收效甚微。陛下认为促使生员走上行贿这条路的根本原因,还是生员和录取者的比例问题,僧多粥少,故此将各县、府的升贡名额从原先的二十名和四十名升到了三十五名和五十名。此外,还扩大了各省举人的录取比例,由原先的十一改为了七一。”
青袄男子来了些兴趣,瞧着精神了不少,“真的?”
“当然。”黄袄男子点点头,“比如说,我们江苏省,参与秋闱的生员每回约莫有三千余人,而录取人数则是三百左右,是谓十一,而今改为七中取一后,录取人数可比往年多了足足一百余人呢!”
青袄男子听完,眼睛一亮,立时就兴奋了起来,“如此一来,三年后我若再考,岂不是机会更多?”
黄袄男子戳了戳他的胳膊,鼓励道:“那可不,况且谨台兄你的才学本就不差,今日我们为文殊菩萨多烧几柱香,相信你三年后定能摘得桂榜!”说完,还压低声音神秘道:“还有呢,陛下将主考官和同考官的数量由原先的各两人各增设为了四人,以保官员之间能互相制约,以防贪墨。”
听同伴提起贪墨,青袄男子疑惑道:“我这几日心中郁闷,没怎么出门,你可知作弊的那两人被如何处置了?”
科举行贿乃重罪,贿银超过八十两就是死刑,而焦毕伦一人就收了一千四百两,李胜屿就更不用说了。蒋、封二人作为行贿人,又与他们一样同为应试生员,比起那些高官,这两人的下场显然更值得他关注。
青袄男子这话一出,唐璎眼尖地发现左斜方的位置有名紫裘男子瑟缩了一下肩膀,又捏紧了手中的拳头。
听他提起这两人,黄袄男子面露嫌恶之色,“啧”了一声道:“那个叫封嗣的亚元因为行贿数额巨大,本应以枉法论处死,但陛下念其主动认罪有功,故判其杖七十,贡院门口枷号两个月,徒三年,终生不得为官。”
“那个解元蒋其正呢?”
黄袄男子踢了脚台阶上的雪,幸灾乐祸道:“杖八十,贡院门口枷号两个月,年后处斩。”他顿了一下,朝四周看了看,刻意压低了声线,“据说焦掌卷官和李翰林的下场更惨呢。”
不用仔细听,唐璎也知道他说了什么。
舞弊行贿案公开后,焦毕伦先是被罚米三百石,作为杀害江临的从犯,他被勒令休致【1】,杖一百,年后处斩。而作为主犯的李胜屿,受贿、杀人数罪并罚,先杖一百,再由按察使司的人押解回京,年后处以五马分尸之刑,家中男丁悉数充军,女眷没入教坊司,以儆效尤。
“说起来,有一事倒是十分蹊跷。”寒风骤起,黄袄男子紧了紧身上的棉袄,“我听府署的友人说,同考官之一的朱大人昨夜突然暴毙,小厮赶去时,还闻到了他口中的异香。他父母得了消息后已经从老宅那边赶来了。”
青袄男子听言面露惋惜,“朱大人身为四大名儒之一的亲侄,又是朱家为数不多在朝为官的人,此般确实可惜了。”
“是啊。”
黄袄男子叹了一口气,思及自己往后的境遇,不由面露担忧,“先是经魁,又是布政使,最后是礼部侍郎一场秋闱死了这么多人,一级比一级大,衙里的人都说今年的乡试有邪佞作祟,实为不详。”
他后怕地咽了口唾沫,“此番我虽中了举,可偏偏是在今年,也不知往后的仕途会否平坦。”
青袄男子听言却不以为然,“都成举人了,你就偷着乐吧。即使来年会试落了榜,你还可凭着乙科的出身入朝为官,怕什么。”
“也是。”黄袄男子笑了笑,“一会儿就去求个平安符,保我来年顺顺利利的。”
说完,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走得太久,膝盖有些痛,唐璎靠着道旁的松树歇了一会儿,回想起方才黄袄男子的一席话,不由陷入沉思。从莳秋楼出来后,她就去府署辞掉了仵作一职,是以并不知晓朱青陌昨夜身死的消息。
她不信鬼神之说,听那两人的描述,猜测朱青陌应是死于箭美人之毒。而且这毒恐怕也是他自己下的,从他父母并未被族中之人为难来看,黎靖北也算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越往上,山道越发陡峭。
层峦叠嶂中,灵桑寺隐于山腰的古松之间,似菩提山的守卫者,远离尘嚣,古朴幽然,令人心生敬畏。
越过熟悉的大门,唐璎紧了紧头上的斗笠,与守门的小僧道明来意后,径直去了明藏的禅房。
“您来了。”
她到时,明藏正在禅房中同别人说话,见她来了,圆圆的眸子微微弯了弯,指着面前的紫裘男子道:“施主您来得正巧,这位公子也是江施主的友人,此番也是来寺中寻人替他超度的,贫僧便将你们二人安排在一处了。”
明藏本是她的师兄,她诈死后,明藏知她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身份,便以“施主”相称。他眉毛动了动,压低声音意有所指道:“师父和明尘、明觉两位师兄都去给刘员外做法事了,两位放心,江施主不会受到打扰。”
江临的死轰动一时,她做法事的事要是被有心人知晓,免不了会被拿去做文章。
唐璎明白明藏的好心,感激地点了点头。
一转眼,她又看向一侧的紫裘公子,这人她有些眼熟,正是上山时走在他左斜方的那一位。这人当时听见前面的两位公子谈起秋闱受贿一事时,还瑟缩了下肩膀。
唐璎有些诧异,江临竟还有其他朋友?
她一拱手,正欲对他施礼,那人也恰巧抬头,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愣。
“是你…”
见到她,封嗣十分惊讶:“原来你真是江兄的朋友”
唐璎疑惑,旋即想起她用“圆木警枕”的典故策反他时,用的好似正是“江临朋友”的身份。
“其实不是。”
案情落幕,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是江临父亲的弟子。”
封嗣微愕,还想再说些什么,明藏走了过来,“两位施主,请跟我来。”他将两人引到做法事的偏殿,道信和江临的骨灰已经在吉位上摆着了。
唐璎合掌跪下,对封嗣示意:“先开始吧,莫误了时辰。”
“好。”
明藏念完《大悲咒》,用七金纸过火持咒,招请佛、菩萨、金刚护法降临。
“观世音菩萨,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佛国有缘,佛法相因,常乐我净…”
明藏的吟诵声充斥着整个大殿,庄严而祥和,听的唐璎不禁有些恍然。超度的仪式她十分熟悉,修行时她就常常帮别的施主做法,还是熟悉的地点,熟悉的《高王观世音真经》,这本经书她曾为他人吟诵过无数遍,早已烂熟于心。
她曾答应过师父,将来他若圆寂,她会亲自替他超度。唐璎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还俗,只能以施主的身份替他做法事。
思及此,她不禁有些惭愧。
超度的仪式很长,程序繁杂,对于正常人来说会有些煎熬,唐璎却习以为常,反倒是封嗣,他昏迷后才醒了没几日,身子本就没好利索,这儿更是摇摇欲坠了,即便如此,他仍然强撑着跪了数个时辰,直至明藏念完最后的《吉祥诵》。
唐璎看向他,“你要实在觉得不舒服,就去厢房中歇会儿。”
仪式结束时,封嗣早已面色如纸,双膝直颤,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没有听唐璎的,翻了个身,一屁股坐到地上,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多谢姑娘好意,不过不必了。我还要去受枷刑,一会儿就得走。”
他这一说,唐璎也想起来了,黎靖北对封嗣的数条惩罚中,确实有“贡院门口枷号两个月”这一条,执行日期恰巧就是今日午时起。
思及此,她心下有些复杂这会儿离午时不到一个时辰了,封嗣一会儿还要去受刑,他想必是为了今日的法事才会拖着病躯卡着点赶来的
明藏已经离开了,封嗣却显得十分疲惫,坐在地上直喘着粗气,一边揉着发麻的双腿,一边羡慕地望着建安的方向,目光迷离,“我嫡弟,今年二十三岁,是嘉宁十九年的探花郎。”
唐璎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也不打断他,认真地听着这个被世家放弃的庶子剖白心迹。
“我弟弟从小就聪明,读起书来天赋异禀,又是嫡室所处,向来得族中长老的喜爱。”封嗣说起自己弟弟时,眸中含光,神色中满是骄傲,未见丝毫嫉妒之意。
“我虽为封家长子,却是个妾室生的,不仅出身不显,更是同辈中读书最差的那一个,饶是父亲四处延请名师,日日苦读,却仍旧无济于事。那时我便想,勤或许是能补拙,却也不能让人成为天才吧。”
“升贡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难如登天,国子监就更是痴心妄想。”他笑容有些苦涩,“我这一路走来,好容易从县学熬到府学,仅仅只是为了维持生员的身份,每日都要起早贪黑,勤学苦读。可即便如此,我仍不免时时提心吊胆,唯恐每月总评时被除名。”
不肖他说,唐璎也知道,生员被县、州、府学除名是一件极其丢脸的事,封嗣若当真因为成绩考核不合格被而除名,不仅会在同辈中抬不起头,更会让整个家族蒙羞。
“你”
封嗣笑了笑,目露欣慰,“即使我是个再不成器的哥哥,家弟却一直对我很好。每回我考的不错,他都会送一只纸鸢来鼓励我,我们一起约定,将来要同去建安做官…”
日光洒在雪堆上,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他微微眯起眼睛,遥望着那座远在千里之外的梦幻浮都,胸中酸涩,“谁承想,他刚及冠就成了探花郎,而我如今年近而立,却连个乡试都过不了。”
听完封嗣求学的经历,唐璎微有动容,又想起死去的江临,心中酸涩不已。
“封嗣,世间并非所有人都如你弟弟这般天赋异禀的。”她顿了顿,喉咙有些哽塞,“更多的,是江临这样的人”
听到这话,封嗣将目光转向她,神色有些疲惫。
唐璎蹲下身,凝视着他的眼睛,诚恳道:“我从未经历过科考,是以不能武断地说你方才那番话是无病呻|吟,可就我所观察到的士子来说,大部分都是天赋平庸的普通人…”
她摇了摇头,“封嗣,你看到的还是太少了。”
唐璎走近他,“你莫因自己的庸碌而自伤,诚然如你弟弟这般出身高贵,读书又聪明的人是极其幸运的,可谁又说你不是幸运的那一个呢?”
封嗣一凛,没有说话。
“令弟这样的奇才其实十分罕见,你不过是被自己生长的圈子蒙蔽了双眼。”唐璎抿了抿唇,“你身为世家子弟,接触到的人尽是俊杰,让你觉得能够中举是再容易不过事,实则不然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像江临那样既无出身,又无天赋的人。而你身为封家长子,至少还占了家境优渥这一项,而仅仅这点好,便足以胜过万千,至少不用为温饱发愁。”
“你错了,即使是你口中的‘庸才’,读书的天赋都比我好。”
封嗣叹了一口气,摇头苦笑,“你居然说江临天资一般,他可比我强多了。”
说起故友,他目露伤感,“你可知道,每逢月考,我只有借了他的笔记才能勉强过关,他家中并无余钱延请名师,完全是自学成才的。他不仅能自学,还能将知识融会贯通、归纳总结给我。这样的奇才,哪里平庸了?”
“你说江临天赋异禀?”听到这话,唐璎属实是气到了,不禁冷笑一声,“看来那日‘圆木警枕’的故事我算是白讲了。”她吸了一口气,“先不说江临平日里读书有多刻苦,就凭他以录遗生员的身份入围秋闱这点来看,就绝不是什么天纵奇才。”
封嗣一惊,猛地转头看向她,“你是说…”
“没错。”唐璎点头,眸光犀利,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若非靠着秋闱前的录遗临时补录进来,江临一开始连参考的资格都没有!”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卷一完)“我会尽己所能……
“不可能…”封嗣面色如纸,额头上也渗出了汗水。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唐璎正视着他,“封公子是走正常程序获得乡试名额的吧如此看来,你的天赋或许比江临还高一筹。”
封嗣嘴唇发白,顾不上小腿的痉挛,“咻”地一下站了起来,“怎么会,他明明…”
唐璎凝视着他,“你是想说他为何天赋不如你,却还敢将笔记借给你,对么?”
封嗣点点头,唐璎注视他,面色清寒,“那是因为他一直都拿你当挚友啊他从前的能力或许在你之上,可一个普通人,自学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
封嗣震惊地低下头,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表达点什么,终究却没能说出口。
“鹿鸣宴上,江临指桑骂槐,连先帝都敢影射,却独独没有点出你的名字,这是为何?”唐璎摇了摇头,“你舞弊的事,他其实是清楚的。”
封嗣一惊,“什…什么”
唐璎叹了口气,“我之前去过一趟贡院,发现江临的号舍恰好就在蒋其正旁边你想啊,若是蒋其正的号舍内有雪碱水的臭味传出,第一个闻到的会是谁?”
“怎么会”
她站起身,清锐的眸子睥睨着他,“封嗣,你与江临互为挚友,交往甚密,你敢保证他从未从你身上闻到过相似的气味?”
封嗣咬紧唇,眼皮狠狠地颤动着,突然就想到了秋闱前的那个午后。
那日,焦大人刚给他送完雪碱水,那东西味道太浓,他怕家里人闻到,于是支开了所有仆人偷偷跑去偏僻的后院,准备用分了层的酒囊将雪碱水和阿魏水依次灌入,两日后再带进考场。
岂料,他方灌完雪碱水,一抬头就迎上江临好奇的目光。
“封兄,你在做什么?”江临见他往酒囊灌不明液体,好奇问道。
江临是他的发小,平时来府中是不用递拜帖的,他的院子江临也可自由出入。挚友造访,他本应高兴的,只是那时他实在心虚,只想速速将他赶走。
“没…没什么,我今日有点事要忙,江兄你先回去吧。”
“那怎么行?”江临拧眉,“秋闱就只有两日了,我们约好了今日一道复习的,前几日我说的那道策问,你…”
江临说话时,封嗣瞥见左侧布袋子里装的丹霞草露出了一角,瞬间慌了神,“江兄!我今日身体不适,你还是先回去罢!”
丹霞草十分稀有,江临家境清寒,也许从未没见过这东西,可万一真被他认出来了,后果不堪设想。
江临显然也注意到了封嗣的异常,他走近,旋即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皱眉问:“什么味?”
封嗣心里慌得很,口不择言道:“是阿魏,我有隐疾,需要阿魏入药!”
江临显然并不清楚阿魏的疗效是什么,听他说“隐疾”二字,突然惭愧起来,“抱歉…封兄…我不该…”
“无妨。”封嗣打断他,脸色有些苍白,“不是什么大问题,服过药休息一阵就好了”他咳嗽一声,“只是今日我委实劳累,就不能同你一道研习策问了…”
江临有些愧疚,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最终只留下一声“珍重”就离开了。次日,封嗣便收到了他说的那道策论解析,那是江临连夜编写的,内容十分详尽。
如今想来,若江临的邻舍坐着蒋其正,他的确有可能察觉到蒋其正号舍内传出来的气味和他在挚友家后院闻到的臭味如出一辙,再加上这身染臭味的两人又分列秋闱的解元和亚元如此一来,也难怪他会起疑。
从封嗣的脸色来看,唐璎便知自己所料不差,江临确实曾在考试前从封嗣那里闻到过雪碱水的味道,开考后又从蒋其正的号舍中闻到了同样的气味,进而开始怀疑两人。
她问封嗣:“鹿鸣宴上,江临指桑骂槐,连先帝都敢影射,却独独没有点你的名,你觉得他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封嗣垂下眼睑,嘴唇有些哆嗦,“江兄十年寒窗,一身意气,以他的为人,若是察觉到有人舞弊,当时就应该举报的,可他到底还是顾及了我”
他咬紧了唇,“他不想举报我,却又不甘自己被人无故夺走了名次,才会在鹿鸣宴上发出那番似是而非的指控。”
唐璎点头,目光有些不忍,“你也知道江临家中拮据,度日已是艰难,并无余钱延请名师,除府学夫子的日常授课外,私下里全靠自学,若说他早几年尚能胜你一筹,在封家为你寻遍名师,因材施教后,你们之间的差距也早就拉开了。”
她突然问封嗣:“乡试前的最后一两年,江临可还曾将自己的笔记借给过你?”
封嗣嗫嚅道:“去年开始便没有了…”
唐璎叹了一口气,“那便是了,从乡学到县学再到府学,维扬升贡艰难,年年如此,连你这样转益多师的贵族子弟都应接不暇,江临这般天性庸碌的人,若仅凭自学,又如何能与你们争?长此以往,你们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从去年开始,他恐怕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了”
封嗣抿紧双唇,想起故友生前对他的那些善举,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江临在自己尚有余力时还能来帮你一把,可是你呢?”唐璎定定地望着他,“在他进学遇到瓶颈时,不仅不去帮他,反而落井下石,生生夺了他的名次,让他这些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她微微喘息着,嗓音有些喑哑,“封嗣,你从未把他当过朋友,这些年他都只是你的工具人罢了。”
眼前的女子面色柔和,眸光清润,可不知为何,封嗣竟从中看出了讽刺之意。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
“枷刑的时辰快到了,我该走了。”
他立起身,微微踉跄了几下,背对着唐璎,道了声“章姑娘,多谢”,迈着虚浮的步子离开了。
望着封嗣远去的背影,唐璎心中升起一丝怅然。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说的重了些,封嗣若不把江临当朋友,也不会在得知江临的死和他舞弊有关的第一时间就上赶着承认罪行,更不会在枷号的前几个时辰还要拖着病躯赶来为挚友超度。
她之所以那样说,主要还是为了想让封嗣知道,这世间也曾有人如此深切地关心过他,哪怕那个人已经走了,哪怕被家族遗弃的他,往后都要踽踽独行了。
午时,丹曦渐盛,唐璎吃过斋膳,方准备下山,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身竹青色衣袍,身型矮小,手背在身后,走路时还佝偻着身体,在人群中十分打眼。他这身姿,若不看正面,活像一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
“田利芳?”唐璎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那人转过头来,眉毛细长,眯眯眼,笑的时候眼睛夹成了一条缝,约莫二十岁上下。他见了唐璎,惊异道:“哟!唐姑娘!”
唐璎环视四周,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小点声。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田利芳见她颇为谨慎,也压低了声音:“哦,我祖母头疾犯了,久病难愈啊。”
他叹了口气,“唉如今她年纪上来了,想来也没几年可活了。”说着说着,脸上不禁流出一丝郁结之感,“不是快过年了嘛,我便想着来拜拜药王菩萨,让她少受些苦,即使要走也走的轻松些。”
说完自己的事,他又问她:“你呢?我记得你早些年不是嫁去建安城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田利芳这人,唐璎还未出阁就认识了。当时章公罹患痴症,她遍寻名医,亦跟着学了不少本
事。她遇见田利芳时才十二岁,还在一个姓龙的杏林妙手那里当学徒,因着她年轻,时常被那龙大夫当成抓药的杂役使。
“姑娘,川穹、白芍、当归、生地、防风、红花各称一些。”
那时的田利芳还是个十岁的小屁孩,穿着一身打了旧补丁的衣裳,头上的帽子都破了洞,一双眼睛细得像是没睁开,声音奶乎乎的,“我祖母病了,我来抓药。”
唐璎给他抓药时,无意间从他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世——田利芳五岁时,父母染了虏疮【1】死了,家中仅剩一个耳顺之间的老人相依为命,那老人就是他的祖母,他是由祖母一手带大的,祖孙二人感情十分深厚。
她怜他家境贫寒,又想起家中祖父的病症,心一软就帮他把药钱垫了。田利芳对此很是感恩,一连记了好几年,时常会送些自制的九连环、玲珑锁之类的物什给她,一来二去,两人也渐渐熟络起来。
两人的好友关系一直持续到唐璎出嫁前,那几日田老夫人病重,田利芳忙着侍疾,根本无暇顾及她这边,两人就此断了联系,直到她去了灵桑寺才偶然从施主们的闲谈中得知,他所推行的耕作之法深得官府赏识,极高地提升了江南地区洪灾后的的粮食产量。因着此事,朝廷本欲嘉奖,奈何田利芳此人一心只爱琵琶,不想做官,便婉拒了朝廷的好意。
两人一别数年,再见时都惊喜不已。田利芳只知她嫁去了建安,却不知她嫁给了何人,更不知她在灵桑寺做了两年的尼姑。
见到昔日老友,唐璎亦是感概万千,她笑了笑:“我和离了。”
“啊,抱歉抱歉。”田利芳一脸歉然,显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冒犯了她,“我不知你如今…”
“我如今好着呢,不瞒你说,翌日起我就要入朝为官了。”唐璎打断他,走上前提议道:“我听说当年的杏林妙手龙大夫如今在太医院当差,你若愿意,不如带老夫人上建安瞧瞧,说不定能找到根治之法呢。”
田利芳有些犹豫,“听说太医院一般只为宫里的贵人看诊,我若想求诊,就势必要做出一番成绩,得到皇上的赏识。”他顿了顿,“听说官场水深得很,不好混啊…”
“这倒无妨。”唐璎一听有戏,笑着安慰道:“我此行要去的地方就是都察院。御史有监察百官之职,往后你若是被谁为难了,我替你参他一本。”
“你竟要去做御史?!”田利芳听言十分惊讶,“这可是个走到哪儿都不受待见的差事啊。”
“只要你不做坏事,怕什么。”
“说的也是。”他笑了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也正在考虑这事儿呢。前几日恰巧有个娈童模样的男子来找我,自称是天子的差使,那娈童一上来就说我能力出众,想让我为朝廷效力,还许了我工部主事一职。我本无心官场,可又不得不顾及家中祖母的病情,正犹豫着呢。”
唐璎咳嗽一声,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你说的那‘娈童模样的男子’,恐怕就是天子本人。”
思及黎靖北的长相,她嘴角一扯。以他的资质,确实很适合做娈童,还得是头牌的那种。
田利芳的脸色霎时间变的有些古怪,他看向唐璎,“你如何知道那人是天子,莫非你…今日是专程来当说客的?”
唐璎将目光移向别处,掩住眸中的心虚,“咳咳这你就误会我了,我来灵桑寺是有别的事,咱俩遇上只是巧合罢了。”
黎靖北来维扬的目的是求贤,若她能劝动田利芳,也算是还了他在莳秋楼帮她挡刀的恩情。况且,龙大夫在建安,田利芳过去也的确能为他祖母博得一线生机就算是没有黎靖北的招揽,她也想让他一试。
“行了,不必再说了。”田利芳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谁叫我当年欠了你那么多药钱呢,就当还债了。”他又笑了笑,眼睛弯成窄窄的两条缝,亲切而纯净,“况且,若有你一路同行,做官似乎也不那么让人生厌了。”
*
辞别田利芳,从菩提山上下来后,已近未时。
金乌炽烈,积雪渐消。为防打滑,唐璎越过最后几级台阶时走得极为小心,待她走到山脚下时,抬眼又瞧见一个熟人。
得,她今日是走了什么运,一个两个的都来了。
那人似乎等她很久了,甫一与她目光对上,就提着裙子急匆匆跑了过来。
“章姑娘——”因为跑得太急,她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唐璎托住她,温声道:“杨姑娘,小心些。”
杨九娘站定后,唐璎看清了她的模样。她仍是那副荆钗布裙的打扮,身子瞧着清瘦了许多,眼眶红肿,想来是已经知道江临遇害的消息了。
果然,她见到唐璎眼泪就开始簌簌地往下掉,“章姑娘,江郎死了。”
果然唐璎心里一揪。
李胜屿被捕后,江临的死也被传得满城皆知,杨九娘会知道并不奇怪。
她看向憔悴的杨九娘,心里闷闷的。这姑娘祖父方离世,她本不想在此这个节骨眼上雪上添霜,告诉他江临的死讯,如今却瞒不住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是好。
“我如今算是明白了,姑娘说同江郎定了亲的话就是故意气我的,您想让我早点忘了他…”杨九娘越哭越急,竟喘了起来,“多谢姑娘好意,可是没关系的…”
她长吸一口气,忽然笑了笑,容颜于丹曦中清澈而温暖,“即使他死了,我也会好好活下去,为他死守终身,永不出嫁!”
唐璎拿出帕子,替她拭干了眼角的泪水,喃声道:“人活一世,婚姻不是最终的目的,杨姑娘自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至于江临”她哽了哽,“你倒也不必强自为他守节,婚姻之事,若是能遇到合适的,顺其自然便好。”
杨九娘听言顿了顿。眼前的女子面容柔美,清润的眼眸中隐含悲悯,许是被灵桑寺的佛光所染,杨九娘竟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包容与怜爱,忽觉心中充满了力量。
“这是我为姑娘纳的鞋子。”她吸了吸鼻子,情绪似乎平静了一些,顺手将怀里的布包递给唐璎,“姑娘脚小,费不了多少料子,上次江郎的鞋做完后还有余料,我便比着姑娘的尺寸也打了一双。”
唐璎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双花纹繁复,做工精致的赭色蜀锦鞋。
“多谢姑娘为江郎洗冤,还特意赶来为他超度。”似是怕她不肯收,杨九娘又小心翼翼地将鞋往她怀中塞了寸许,“蜀锦虽金贵,但也是人穿的,此为答谢礼,等我以后挣了更多的钱,还能为自己买更多,姑娘不必顾及我。”
这是九娘的一份心意,唐璎不忍拒绝,“如此,就多谢了。”
她将布包放入怀中,忽而想起一事,“说起超度,你若能早些来就好了,江临的法事刚结束”
说起这个,杨九娘低下头,眸中再次溢满苦涩,“我知道今日是你替江郎超度的日子,前几日我去府署时章大人就跟我提过了,只是…”她抿着唇,捏紧了拳,竭力克制住胸腔中翻滚的情绪,“我始终不愿面对江郎已死的事实,仿佛法事一毕,他就真的离我而去了…我我对不起他”
唐璎呼吸一窒,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别自责,他若有灵,定然不舍得怪你,即使要怪,也只会怪那些害了他性命的恶人。”
杨九娘忽然抬起头,目露惘然,“你是说…那个贪官李翰林?”
“嗯…”
唐璎没有跟她说朱青陌的事。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太过复杂,连她自己都对背后的的势力一无所知,又何必去打扰一个未亡人。
杨九娘垂首,凝视着雪中的泥泞,良久不发一言。无数的香客来了又去,履下的脏污全都印到了洁白的雪地上,显得脏污不堪。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问:“章姑娘你说…天底下的官老爷都是这样的吗?”
“我不知道。”唐璎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天空,那里的光色澄澈而透亮,与地下的污雪形成鲜明的对比,却是那么遥不可及。
“天底下的官员是否都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但是杨姑娘,我向你保证,我会尽己所能让这样的人越来越少。”
她转过身,面容冷肃,眸中的火光在瓦蓝碧空的映衬下,似有燎原之势。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蒙了尘的明珠,有时还不……
愈临近年关,都察院愈发忙得不可开交。
一方软轿落在了正门处,守卫查过令牌后,将人放了进去。
“见过姚大人。”打远处来了个方长脸的人,身型细瘦,罗圈腿,远看去像根枯瘦的萝卜干。
姚半雪有些意外,“你如何知晓我姓姚?”
那人笑了笑,眼睛眯成两条缝,给人一种圆融又讨喜的感觉,“我同大人您一样,都是将将才被调上来的,只比您早到了两个多月,原先供职于经历司。”
他躬身行了个礼,“曹大人今早便说了,新的左副都御史今日会到,我见您又眼生,便猜测您或许就是那位新上任的姚大人了。”
姚半雪颔首,礼貌一笑,“罗大人好眼力。”
罗汇愣了愣,拱手笑道:“大人当真聪慧,竟知下官姓罗。”
姚半雪没搭话。要说他聪慧倒也不尽然,他此来建安原是要当佥都御史的,属于平调。可就在前不久,老御史靳平致仕,而本应被调来做左副都御史的陈升却因狎妓被人举报了,如今只落了个正六品的经历。
陈升被贬后,按理来说被被顺上来人应该是宋怀州,可他到底因科举受贿一案受了李翰林的牵连,反让他捡了这个漏,而他空出来的右佥都御史之位,就顺势落到了罗汇的手上。
姚半雪问罗汇:“总宪【1】大人呢?”
左都御史曹佑是都察院最大的官,理应是他第一个人拜访的人。
罗汇指了指前方的一间屋舍,“年关将近,院里的事儿也多了起来。从前几日起大人就一直守在值房内,已经好几日不曾回过家了,此刻怕是正在午歇,我替您通传一声。”
“不必了。”姚半雪垂下眼睫,“既如此,我便不去打扰大人休息了。”
他话音刚落,前边儿值房的门被人推开了,冷风灌入,里间走出来一人,淡淡道:“进来吧。”
见副都御史随总宪进去后,罗汇便识趣地离开了。
坐定后,姚半雪朝他一揖,“见过总宪。”
曹佑生了张不苟言笑的方脸,声音洪亮,说话时不怒自威,“怎么,如今你升了官,连声先生都不肯叫了?”
姚半雪低眉,“学生不敢。”
他言语间的刻板让曹佑颇觉无趣,遂歇了打趣的心思,微微活动了下筋骨,半真半假道,“做的不错,你我如今皆在都察院任职,又身居高位。咱们这层师生关系在外头是该遮掩着好。”
曹佑一壁研着墨,一壁闲话道:“你这回倒升得快。我和吏部商讨许久,也只让你得了个佥都御史的职位。你自个儿倒有能耐,竟能凭维扬一案入了陛下的青眼,不声不响就升了职,如今倒能与怀舟平起平坐了。”
拿不准老师的态度,姚半雪低眉道:“运气好罢了。若非李翰林乡试时做出捉刀、杀人之事,宋大人的名声也不会受到牵连,左副都御史一职这会儿更是轮不上学生。”
他向曹佑施了一礼,“数年师恩无缘以报,既然老师有需要,学生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顿了顿,“仇、葛之死的真相,下官也当竭力而为。”
“好!”
曹佑脸上终于浮出了满意的表情,“赤芒,以后我们师生二人戮力同心,定能将建安的官场规训得如青州官场那般清明。”
姚半雪心中一震,万般感触只能化作一句“是。”
不知怎的,说完这句话,他脑中突然浮现出寒英的那句诘问——“若曹大人知道调过去的是您这样的人,怕是会后悔不已吧?”
思及此,他抬头望向低头写字的恩师,突然呼吸一窒,默默捏紧了拳。
姚光去世后,他跟老师生了隙,就此断联数年。若非因着两位佥都御史的死,老师身边无人可信,不得已将他调回了都察院,他都不知道两人是否还有再见的一日。
这几年他在官场无甚建树,谨小慎微,早已忘了和老师一同发过的宏愿。即便如此,他内心还是恐惧的。他不惧一方百姓对他的评价,却唯恐老师对他失望。彼时若非章寒英踩中了他的痛脚,他也不会在天寒地冻的冬日将她绝情地赶下轿可仔细想来,她其实也没做错什么,是他过于在意了。
思及此,他不由生出一股悔意,很快,这股悔意又被一阵不知名的恼意所替代。
鲜少见到学生走神,曹佑有些意外,“赤芒?”
听到老师唤他,姚半雪很快回过神来,“抱歉,方才走神了。”他微微一笑,“学生路上染了些风寒,此时还有些精神不济。老师若无其他吩咐,学生便不打扰您休息了。”
曹佑将他打量了半晌,到底没再说些什么,只叮嘱道:“合欢是福安郡王那等不学无术的登徒子才会熏的香,你为人端方稳重,当熏些沉檀龙麝之类的香料最为得宜。”
恩师的话他向来不会违逆,当即应承道:“好。”
“赤芒…”
曹佑默然叹了一口气,“姚光的事…你没有做错,姚家不会怪你,老师我…也不怪你”他顿了顿,“以后在都察院好好当差,不要过度沉湎于过去,莫忘了你的初心。”
老师的声音不算大,一字一句却似针般扎在心头。姚半雪抿紧了唇,攥着衣袂的手也不禁有些发抖,半晌才回了句,“学生知道了。”说罢便冒着风雪离开了。
眼见雪越下越大,赵琢给曹佑加了件厚袄,望着姚半雪离去的背影笑道:“那位就是总宪常常提起的姚赤芒?”
曹佑放下笔杆,随意应了声,“嗯。”
“瞧着当真是清风朗月,气度不凡。”
曹佑不置可否,猛咳了几声后,躺在靠椅中开始假寐,就在赵琢以为他不欲再答时,耳边又传来一句低喃,“蒙了尘的明珠,有时还不如一块璞玉。”
赵琢是右都御史,他跟曹佑共事许久,这位老兄弟的心思他多少能猜到些,随即了然道:“您说的璞玉,想必是破获了维扬秋闱舞弊案的那位章仵作。”
曹佑没有作声。
维扬秋闱一案牵连甚广,李胜屿、焦毕伦等人一早便被押回了京,就连朱青陌的尸首也被加急运回了建安,近日三司忙得不可开交,而作为都察院之首的曹佑,自然早已获悉事情全貌,对众人在该案件中扮演的角色更是一清二楚。
面对曹佑的沉默,赵琢却不以为意,“璞玉还需打磨呢,倒不若一把及时又趁手的剑。”他自顾笑道:“我瞧赤芒这孩子心思澄明,处事得体。大人您说这明珠上的“尘”,会否只是它用来收敛锋芒的保护色呢?”
曹佑笑了笑,不置可否,“你倒比我更了解我的学生。”说完又是一连声的咳呛。
“我哪儿敢啊。”
赵琢笑着叹了一口气,见他咳得面红耳赤,提议道:“新来的罗御史见您近日咳嗽得厉害,昨日特地送了些枇杷膏过来,我去取些来给您泡泡水?”
曹佑点头,再次阖上了眼,“他这一升,倒变得比从前更有眼力见儿了,见我不好,还不忘隔三差五地往我这儿送东西。不似那人,来了就打个招呼,好似多待上一刻钟就要了他的命似的。”
赵琢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笑着安慰道:“大人啊,大夫说了,您这病症乃是过劳所致。如此来看,真正
有能力替您担事的人才是最实在的,像买枇杷膏、送温水这类的活计,随便哪家的下人都能做。况且您不也是看中了赤芒的能力,才会在大殿上竭力主张将他往都察院调的吗?”
曹佑“哼”了一声,默默背过身去,权当没听到他这番话。
*
齐府。
齐向安接过酒盏,将跛足放平,对一侧的妻子温声吩咐道:“夫人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听到夫君的吩咐,齐葛氏摆放酒盏的手一顿,顺从地起了身。
她明白,议事堂内的玄帘一旦垂下,便是夫君有事要议,也到了她该离开的时候。事实上夫君要见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齐府有为那些人专门开辟的通道,作为这诺大府宅的女主人,数十年来她竟连那些通道开在何处都不知道,更遑论他们的谈话内容。
夫君是大理寺卿,若有公事他们在官府谈论就好,缘何非要将这些人引到家里来,还做的如此隐蔽。长此以往,即便是她这样的深闺妇人也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奈何齐向安的事她从来不敢多问。
齐葛氏是青州益都一农户所生,自幼父母双亡,与兄长葛留相依为命。兄妹二人长大后,葛留凭一己之力考取功名,一步步升到了佥都御史的位置。哥哥做了京官后,便将妹妹一并接到了建安。不到两年,她便在一家酒楼内邂逅了齐向安,见他温文儒雅,体贴大度,不由心生倾慕,不到一年就嫁给了他。
即便兄长彼时已成气候,她与齐向安之间的差距仍有着云泥之别。他是世家子,受万人追捧,而她本质上不过是个目不识丁的白户,是以她成婚以来对他向来是马首是瞻,未敢违逆。好在齐向安虽然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性子,却也称得上一个不错夫君。同她成亲的三十余年里,两人仅得一女,尽然如此,他也不纳小妾,甚至从未对此有过丝毫的不满,反而时常在母亲面前帮她说话。
成婚多年,齐葛氏对这个夫君其实不算了解,她不知他情深几许,却也并不在意,这几十年的安逸日子让她很满足,便也不愿去多想。这些年唯一令她心痛的事,只有兄长的死亡。
不久前,葛留因过量吸食大烟而突然暴毙。得知消息后,她的心仿佛空了一半,日子也过的浑浑噩噩的,还生了场大病,若非夫君悉心照料,她定然是撑不过去的。这几日她本来都好些了,可听到夫君又要见那些不明来路的人,不知怎的,心里又开始发起慌来。
齐葛氏将托盘上的酒盏放好,正准备出去时,与会的两位宾客也到了。玄纱垂下,只有影影绰绰的三道人影,她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作势一滑,酒盏脱盘而出,裂到了地上,碎屑飞到其中一位宾客脚下,水渍溅上了他的衣摆。
“抱歉…”
她立即掀开帘子,想探个究竟。可玄帘才掀开一角,就被一股反方向的力道给控制住了。他没看清面前那人的长相,可他腰间别着的信物已足以让她震惊,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对于她的道歉,那被溅到的人并未发表任何评论。隔着沙帘,里头传来齐向安暴怒的声音:“出去!这儿用不着你收拾!”
齐葛氏匆匆回了一声“是”,便匆忙退下了,连托盘都忘了拿。
察觉到帘外的夫人声音带着些颤抖,齐向安愣了愣,一旁被溅到的宾客提醒道:“齐大人,她…”
齐向安回过神,摆了摆手,脸上挂着明显的不耐烦,“拙荆一介乡野村妇,平时粗手粗脚惯了,方才一番失礼,还望大人见谅。”
“那是自然。”
那人见齐向安态度强硬,便也跟着说了些好话,“好在您阻止及时,没让尊夫人瞧见我的脸,若不然…为了大计,大人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嗯。”齐向安寒着脸,似有些心不在焉,转而问起另一边的青袍男子,“你昨日即然见过先生了,他可有话让你带到?”
青袍男子也有些不在状态,他犹豫了半晌,才小声回道:“先生这次明说了,当今圣上…并非他心中的帝王人选。”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说完,其他两人也都没什么反应。很显然,这几人早就达成了某种共识。
齐向安问:“先生看中的人,可还是福安郡王?”
“没错。”青袍男子点点头。
齐向安听后却有些失望,“黎珀此人虽好掌控,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但为人自我,更是没有称帝的野心,怕是不会积极配合。”
见他如此,青袍男子劝道:“大人莫生气,是人就会有软肋,更何况他的软肋还在我们的掌控之下,我等只需对那人稍稍施加些压力,便由不得他不配合。”
听到这里,白袍男子似乎也舒了一口气,“幸好先生选的是他,也不枉我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去保他。”
青袍男子皱眉,“怎么说?”
白袍男子叹了口气,“莳秋楼刺杀圣上的小厮,是福安郡王派过去的。”
齐向安与青袍男子俱是一惊,“什么?!”
说到这里,白袍男子也有些郁闷,“若是一击即中便罢了,奈何他手底下的人不得力,不仅刺杀失败,还留下了千秋阁的匕首。这下可好,以千秋阁和郡王的关系,皇帝直接就会怀疑到他身上。”
他说完又补充道:“幸好我之后又派了几个锦衣卫再去刺杀了一回,也算是把矛头转移到锦衣卫身上了。这回我派出去的刺客足有七人,个个都是精锐,黎靖北即使死不了,事后也不会把主要目标对准千秋阁,届时我再从锦衣卫中揪出几个替死鬼,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蠢货!”
齐向安听完,怒火“蹭”的一下就上来了。这怒火显然是对着福安郡王的,“皇帝微服在外,仅带了两名随从,如此大好的机会,他把握不住就算了,竟还留下了把柄,当真是愚蠢至极!”
他摇了摇头,神色愤懑,“如此庸才,难堪大任!先生究竟是看上他哪一点了?”
白袍男子见他对先生的指令颇有微词,不满道:“先生办事自有他的道理,你也别想那么多,我们依令办事就是。”
眼见两人似有争起来的迹象,青袍男子咳嗽一声,神情中有些疲惫,还带了点焦急,“二位大人,先生的话我带到了,我家里还有些急事,就先告辞了。”说罢起身一躬,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青袍男子离开后,白袍男子的面上也终于浮起了担忧,“他亲家的罪名如今算是彻底坐实了齐大人,您说皇上会死咬住他不放吗?”
“不知道。”齐向安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阴沉,“箭美人这块儿的产业是先生多年的心血,他必须得守住。”
他望向青袍男子离去的方向,眼神阴狠,“若是守不住,皇帝又穷追不舍,那我们也只能弃卒保帅了…”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百官惧你,却也憎你。”……
临近年关,建安街头人声鼎沸,萧鼓沸腾,往来尽是贩夫走卒。
望着喧哗的街道,唐璎感慨万千。时隔两年,她又回来了,建安还是那个熟悉的建安,阅苑琼楼,府宇林立,甫一踏入就似入了一场锦绣织就的幻梦。
“沈姐姐,就送到这儿吧,多谢。”她让车夫将马车停到都察院的正门口,拿出银钱递给车主。
车主名叫沈槐,是个身形娇小的女子,早年间嫁给了维扬的一家大户,可惜夫家英年早逝,让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眼看着快过年了,沈槐想着自己独身一人守在维扬也怪孤单的,便向婆家告了假,来建安陪弟弟过年。唐璎在灵桑寺当尼姑的时候曾替她夫君超度过,沈槐一听她也有北上的打算,便主动邀了她一道。
眼见钱袋子递到了自己跟前,沈槐连连摆手,“妙仪姑娘,你往昔在灵桑寺帮了我那么多,我哪儿
敢收你的钱呀。”
她将钱袋推了回去,“捎带你不过顺路的事儿,你也太客气了。”
唐璎笑了笑,扣住她的手,“话可不能这么说,此一时彼一时,我早已不是出家人,自然也不该再享受出家人身份的红利。姐姐好心捎带我来,若按世俗法来算,我是该付你钱的。况且…”她凑近她小声道:“令弟最近不是在备考国子监了吗,这里头还有我为他请的符呢。”
沈槐原本还想推拒,一听袋子里有唐璎为弟弟请的符,又有些犹豫了。
唐璎继续劝道:“里头的钱不多,若无姐姐,我还得雇马车过来,马车可不便宜呢。我手头确实拮据,正因为当您是亲姐姐,才厚颜给自己减了不少,姐姐不会介意吧?”
这话沈槐听的心里舒坦,爽快地接过钱袋,“我自然是不会介意,就怕你跟我客气呢。”她望向都察院的牌匾,心里有些打鼓,“不过妹妹啊,你要寻的亲人当真就在这里头?我瞧着这地方怪瘆人的”
她凑近她小声道:“我听说在这里头任职的,做的都是些得罪人的事儿,妹妹同这些人打交道可要仔细些。”
唐璎苦笑,看来都察院喜欢得罪人的“威名”远播在外,以后的路怕是不太好走。她十分庆幸自己没把前来任职的消息透露给任何人,对沈槐也只说是过来来寻亲的,不然她到不到得了这地儿都说不定。
“沈姐姐放心,都察院并非如外界所传那般危机四伏,我会好好应对的。”
沈槐还是有些不放心,但见唐璎态度坚定,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一转眼瞥见这姑娘冻得生疮的手,沈槐从包袱里取出了一副手套,递给她,“我知妹妹品性高洁,不肯平白受礼,这双手套我已经戴了七年了,也算不得什么很贵重的东西。”
她拍了拍唐璎的肩,“经此一别,你我不知何时还会再见,妹妹为我请了符,这副手套便当作临别赠礼吧。”说完,她小心翼翼地瞟了唐璎一眼,生怕她不肯收似的。
唐璎接过手套,触手光滑,质地上乘,虽然瞧着有些老旧,却没有破损的痕迹,想来被人保护的很好。想来沈槐是看出了她的窘迫才有此一赠,不由心中一暖。她温和地笑了笑,不再客气,“多谢姐姐,我收下了。”
辞别沈槐后,唐璎套上手套,皮毛的暖意瞬间将她包裹住,皲裂的手掌似乎也恢复了些许痛感。
她望向脚下的鞋,不由感到一阵惆怅。一路行来,她的鞋履早已破败不堪,雪水渗入后,两只脚都没了知觉,想着入职后会发放官靴,她便忍着没买,可咸南官员大多为男性,她脚码偏小,也不知道能否遇上合脚的鞋子。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距她正式入职都察院还有两周,她目前最主要任务是请罪。
唐璎最后一次见到姚半雪还是在一个多月前,那时她言语冲动惹怒了他,他一气之下将她赶下了轿,虽然后来又派牛车去接了她,可等她回到府署后,他却消失了,还一消失就是好几天,直到她请辞那天都没再出现过。
她不确定姚半雪是不是还生着气,她虽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但言辞上确实是有些偏激了。道不同不相为盟,她和姚半雪这样的人注定永远都不会成为朋友,可两人毕竟还要在同一个地方共事,姚半雪又是她的前上司,她理应第一时间去拜访。
唐璎叹了口气,向守门人出示完令牌后,跨步走进了都察院。
姚半雪的值房和她的照磨所分属两个不同的方向,她问了一路才找到。唐璎到了没多久,雪又开始下了。
值房内烧着银炭,姚半雪一身官服端坐在案前,一页页翻阅着奏报,日光下,他容色俊逸,轮廓分明,一身清冷气,与两月前相比,似乎没什么变化。
“大人,章大人到了。”
张小满的话落音,姚半雪的手顿了顿,抬头望去,只见门口立着一道清瘦的身影,宽大的斗笠上还沾了些雪星子,帽檐下的脸精致小巧,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清亮。
“何事?”
没有任何寒暄,姚半雪放下奏报,抬眼看向她,淡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唐璎摸不准他的态度,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其实细想起来,除了阻止她查案这点外,姚半雪对她还是不错的。
两人在永乐巷被人追杀时,他主动把御寒的狐裘留给了她,自己冲出去孤身犯险;面圣时,黎靖北问起她的身份,也是姚半雪主动承认是他做主替她改的户籍;两人从莳秋楼出来那日,他分明已是怒极,可在将她赶下轿前,还不忘将自己的大氅扔给她,随后又让轿夫赁了辆牛车去追她…
唐璎叹了口气,这几日她也想通了,她不能以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要求每一个当官的人。官场百态,有人廉洁奉公,就有人汲汲营营。她和姚半雪道虽不同,但只要目标偶有一致,倒也不妨共谋,关系处好了,官场上也能多条路。
思及此,唐璎先服了软,“姚大人,那日我言语间多有冲撞,抱歉。”
她说完,姚半雪未着一言,拾起奏报兀自翻看起来。
见他态度如此,唐璎心中微有不快,却仍诚恳道:“事关师父和江临二人,我说起话来就有些偏激了。不过,纵使是情绪使然,我也不该说您畏畏缩缩,配不上御史一职之类的话…您让杨九娘来寻我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明白,其实您骨子里还是清廉的。”
她觑了姚半雪一眼,“那些不过都是些气头上的话,还望您海涵。”
“气头上的话?”听到这里,姚半雪转过身,眉宇冷凝,“我听着倒像是肺腑之言。”
这事儿都快过去两个月了,唐璎委实没想到他还在生气,不由有些气闷。她本就没犯什么大错,台阶给出去后,她本以为姚半雪也会像她一样悔己之过,再客气一番,这事儿也就过了,但他显然不打算这样做。
“你显然还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姚半雪说完这句,突然抬首看向她,“你后来去了哪里?”
唐璎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什么…”
见到她这副疑惑的模样,姚半雪的脸仿佛又黑了一寸,翻看奏报的速度也明显加快了,摆明了一副不想搭理她的神情。
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发尴尬,张小满解释道:“姚大人那日将您赶下轿后,又让轿夫赁了辆牛车去接您,您可还记得?”
唐璎点头。
她叹了口气,神情间有些无奈,“那轿夫回来后,姚大人问起你的去向,他说车行到半路突然被人给拦住了,您称那拦车之人是您的表兄,正准备接您去吃席,您说完就跟着那人走了。”
“不错”那拦车之人是张己,那日她下了车就去见黎靖北了,回到府署后姚半雪却又不见了。
唐璎仍不明白姚半雪为何黑着一张脸,张小满又叹了口气,“听完轿夫的描述后,姚大人又去问了章同知,得知您家中并没有这样一位表兄,可把大人急坏了,立马就带着一干差役冒着风雪在外找了一整日,一直到宵禁时分,章大人差人过来说您回了府署,姚大人才作罢。”
张小满这番话将唐璎说得一愣一愣的。那日她见完黎靖北就回府署了,姚半雪去找她的事她根本不清楚,那日风雪那样大,她在外走了一刻钟都受不了了,他这一找就是一整日,也难怪会如此生气。
张小满还想再说,姚半雪扫了她一眼,“多嘴。”
转而睨向唐璎,眼波微闪,“你是我亲自招进府署人,你若遇难,我亦脱不开身,况且还是在那样一个节骨眼上。你方立了大功,若转眼就暴毙,建安的人又该如何看我?”
唐璎这回算是明白了,说来说去还是怕影响升迁,于是就坡下驴道:
“抱歉,那日是我没交代清楚,让大人费心了。”
听言,姚半雪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还不忘叮嘱道:“都察院不比府署,以后你在里头说话、行事都要格外注意些。你如今也是官身了,莫忘了自己的职责是什么。御史有弹劾百官的权力,自然也会是百官的眼中钉”
说罢,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她一眼,“你当记住,百官惧你,却也憎你。”
唐璎会意,实心感激道:“多谢大人提点。”
见他气消了,她方准备告辞,门外传来敲门声。
姚半雪放下奏报,沉声道:“进来。”
来人看了唐璎一眼,在姚半雪身侧小声道:“仇大人和葛大人的尸身三日后一同入殓。”
姚半雪点头,“知道了。”
来人下去后,唐璎问:“那人说的可是都察院的两位佥都御史?”
几月前,都察院的左、右佥都御史接连死亡,她若没记错,姚半雪被调到都察院的原因正是为了补其中一位佥都御史的空缺。这事儿她本不想过问,方才之所以有此一问,并非刻意打听,还是因为那位左佥都御史是仇锦的父亲,而事关仇锦,她在建安的那位朋友想必寝食难安。
果然,她刚问完,姚半雪又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不该问的别多问。”
“是。”唐璎早料到他不会说,方才也不过是随口一说,既如此,她也懒得去掺和了。
“被你耽误的这会儿功夫,够我多看好几则卷宗。”姚半雪有些不耐烦了,拧着眉毛开始赶客,“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想让我亲自将你撵出去?”
唐璎抿唇,“下官告退。”
“等等。”
她一只脚才踏出去,又被姚半雪叫住了。
她回眸,“大人还有何吩咐?”
姚半雪的目光挪向地面,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你的鞋…”
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她那双旧布鞋的前端已经豁了个拇指大小的口子,里头的棉袜还露来一截,鞋底板更是被磨损得不成样字了。
从维扬到建安,虽然大多数时间她都在马车上坐着,可将近三个月的日子,她走过的路也不少,布鞋的质地本就一般,似她这般走法,磨成这副模样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问:“杨九娘给你的鞋呢?”
唐璎缩了缩脚,难得有些羞窘,“蜀锦精贵,路上泥泞重,我怕弄坏了鞋面”她指了指尚衣局的方向,“我一会儿就去那边领官靴。”
姚半雪点点头,不再多说,扫了眼她走过的地方,满脸嫌弃,“寻常穿的鞋子也再买一双吧,莫弄脏了我的值房。”
唐璎低下头,果然看见她方才走过的地方留下了几个斗大的泥印子,知他喜洁,一时有些讪讪,“我给您清理一下。”
“不必了。”姚半雪摆手,“下去吧,一会儿我叫张小满过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