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梁九功挥挥手,叫他带着人退后,自己闲庭信步进了御茶房。
果不其然,御茶房里,冉霞带着两个宫女一脸无奈守在门后,方荷背对他坐在窗边的小泥炉子跟前,探头看着窗外烤火呢。
听到动静,方荷立刻转过头来,一见是康熙,咧嘴笑开,冲康熙招招手。
“快来,我金薯都烤好了,就等您了。”
她还以为,康熙会先回昭仁殿,思索一会儿才能想到这个地方,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梁九功无声让冉霞带着宫女出去,自个儿亲自守在御茶房门口。
康熙含笑坐在方荷旁边,也不嫌火烤的金薯脏,亲自掰开喂给方荷。
方荷吃下烤得香甜软糯的红薯,笑眯了眼。
“我记得,头一回将皇上摔在龙床上的时候,我还在御茶房当差,没多久就去了御前,那个时候皇上就对臣妾起了贼心吧?”
康熙:“……更早些。”
方荷好奇地睁大了眼,“那是什么时候?”
康熙没回答她的问题,只含笑在她脑袋上敲了敲。
那回看到方荷不停冒头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干了。
如今想起来,康熙竟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以往在宫里,若碰到有宫人敢如此大胆偷窥御前,以康熙的性子,必定会让人处理了。
可他却从未想过要治那个小地鼠的罪。
这会子他都想不起为什么了,也许……那时他就起了心思,只是自己并未察觉。
幸好,还是没错过这格外闹腾的混账。
真好,他等到了这混账带来的烟火人间。
方荷没继续追问。
等吃完烤红薯后,她这才将在乾清宫和延禧宫不方便问的问题一次问了。
“您下定决心了?其实这样对他有些不公平,往后大概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容得下他。”
她虽然配合康熙逼迫太子,但她清楚,康熙不是个对孩子狠心的。
他不会让太子有性命之忧,甚至会为胤礽考虑好后路,就是不着调康熙打算怎么做。
最好的后路,无非是再亲自教养一个储君出来,灌输对方要善待胤礽的思想。
这新储君,非二宝莫属。
可方荷却不愿叫二宝在这么小的年纪就背负那么重的责任,其他地方不适合聊这个,怕隔墙有耳。
方荷先是换了寿康宫的宫女旗装,然后又换上了乾清宫的宫装,想法突如其来,即便再神通广大,也无人猜到皇宫里最尊贵的两个主子,窝在小小的御茶房里病病地吃烤金薯。
康熙咽下方荷不愿意吃的半块金薯,表情平静。
“噶尔丹已将旧部都召集到了科布多,罗刹借了他十门大炮和数百鸟铳,朕明年应该会再次亲征。”
“朕会再给他一次机会,如若他抓不住机会,朕已为他在郑家庄挑好了王府。”
康熙没说的是,无论如何,这都是他投注精力最多的嫡子,只要他在一日,胤礽就会安全一日。
若他不在了,他会给新帝留下遗诏,善待胤礽。
除了老大,以其他人的性子,不论谁登基,应该都不会对胤礽下狠手。
方荷了然,历史上好像胤礽被圈禁的地方就是郑家庄?
但她却觉得,叫胤礽年纪轻轻就被圈禁几十年,实在是太可惜了。
虽然他不适合做守成的皇帝,也许能成为一个好的开拓之君也未可知呢。
她含笑起身,将手递给康熙,“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万岁爷要不要去瞧瞧?”
康熙也噙着笑站起来,才握住方荷的手捏了捏,意有所指笑道:“朕更想看看,你这人事到底通得如何了,朕不介意好好教一教你。”
方荷:“……”人家说正事儿呢,又突然开车车合适么!
也许是因为追忆往昔,也或者因为方荷如今在康熙面前的放松和信任,两个人之间重新焕发了新的激情。
长眼睛的人都能瞧得出来……已独宠后宫的蓁皇贵妃竟还能更受宠。
她都快住在乾清宫了!
有时连啾啾和二宝回延禧宫找不到额娘,去乾清宫又见不到额娘,都不由得生出些自己是意外的错觉。
直到翻过年,两人这你躲我追的戏瘾都没下去,教导人事的课业发展的地方也越来越多。
温泉行宫那座曾经让康熙见过鬼的温泉和假山,到底还是没错过跟两口子的缘分,引得暗卫都不好太过靠近,谁都不知道帝妃之间到底干了些什么。
及至五月,北蒙终于传来消息,噶尔丹率领旧部侵袭了喀尔喀的车臣汗部。
准噶尔部一路烧杀抢掠,扬言要拿下漠南,自漠南往北,进攻热河,一举拿下京城。
康熙大怒,立刻派福全和常宁分东西两路,率包括盛京驻兵、热河驻兵在内的五万官兵北上,佟国纲和佟国维监军,助喀尔喀蒙古收复失地,斩灭追随噶尔丹造反的漠西各部。
而康熙则率领抚远大将军费扬古和振武将军孙思克,率另外五万官兵,从中路直击噶尔丹,与东西两路官兵于漠南上游的翁金河会师。
这回太皇太后已经不在,太后虽担忧却也拦不住皇上,有许多大臣甚至找到了延禧宫的门路,请方荷劝说皇上留在京城督军。
方荷没理会那些大臣和他们的家眷,只听了景嫔的提醒,将太医院和御药房里有的上好药材和西药,都给康熙带上。
“穷家富路,西药有些时候确实比中药见效快一些。”
“您带在身边,若是其他人生病了还能用作恩典,有备无患。”方荷给康熙收拾行囊的时候,仔细叮嘱。
她在每一个药匣子外头都标注清楚药物的名称和作用,贴在药匣子顶端,统一摆放在大木箱子里,方便携带又一目了然。
“我还叫昕梓给您做了十几双千层底的长靴,北边这会子越来越冷了,泡脚的药包我也放进去了,您记得不管多忙都得泡脚知道吗?”
“福乐和梁阿姐令人送来的养身方子,我也都送到张御医那里去了。”
“我已经吩咐过,他会每日给您请脉,三日给我来一次信,若是叫我知道皇上不肯好好养身子,等回来你就别想再进延禧宫的大门!”
听方荷难得念叨个没完,康熙心里越来越柔软,这是他从来没体会过的温情。
她一句阻拦都没说,却字字句句都是挽留。
果然最是难过温柔冢,她脆生生的声音,甚至叫他生出了留下的冲动。
康熙干脆站起身,拥住方荷,低头堵住了她的嘴。
气息缠绵缱绻相交之时,康熙在方荷唇畔呢喃。
“果果,无论发生什么,朕不会叫你失望。”
方荷愣了下,抬起眸子看康熙。
过去,这男人总说,果果,别叫朕失望。
不知从何时起,他只会说,不会叫她失望。
他们都变了。
她含笑应下,紧紧抱住康熙的腰,用力蹭蹭他。
“我等皇上凯旋归来!”
康熙目光闪了闪,笑着亲了亲方荷的眉心。
这温馨到叫人不自觉勾起唇角的氛围,让方荷和殿内所有伺候的人都没注意到,这位爷并没有给方荷准确的答复。
八月初三,康熙率中路大军出京,一路北上,留下太子监国,带领大阿哥胤褆、三阿哥胤祉和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一起出征。
胤礽亲在城墙上以酒送别康熙,始终未曾露出任何异样。
等御驾终于消失在他视线中,胤礽才露出了一个格外疯狂的笑来。
他韬光养晦大半年,如同小时候一样,安静又顺从地待在上书房里教导弟弟们进学,摆出专心做学问的架势,终于叫汗阿玛放心将大清交给了他。
这回,监国之权,他却不打算还了。
转身下城楼之际,胤礽平静吩咐身边的徐宝。
“传话给索额图,可以开始动手了。”
徐宝心里蓦地打了个哆嗦,面上却丝毫不敢露出任何异样,紧着嗓子应了下来。
只过去了十日,景嫔和顾问行就一前一后急匆匆进了延禧宫。
“太子疯了,他要造反!”
“主子,太子扣押了简亲王雅布,已经封锁了外城!”
方荷不意外。
如今的太子跟历史上那个始终备受康熙恩宠的太子完全不一样了。
因为她和啾啾、二宝的存在,也因为康熙想法的转变,太子早早就被逼得孤注一掷,完全忘了自己还有其他路可走,走上这条注定会失败的路。
她跟顾问行道:“我们什么都不必做,守好延禧宫就行。”
等顾问行出去后,她才郑重起身,给景嫔行大礼。
景嫔赶忙起身,“你这是做甚?”
其实她知道,方荷是不会出事的。
只是因为她的插手,康熙应该不会再因为疟疾被困在古北口,景嫔不免有些担忧,会不会反倒叫太子有时间做更多。
哪怕方荷作为这话本子的主角不会出事,可谁也不敢保证,方荷在意的人能安全。
如果真走到那一步,景嫔甚至隐隐有种直觉,这话本子大概要崩。
方荷依然坚持行完蹲礼,起身严肃道:“回头我会让啾啾和二宝去寿康宫,我想求你一件事。”
景嫔心下微动,压着隐约的猜测点头,“你说。”
“你也住到寿康宫去,我知道你有旁人不知道的本事,啾啾和二宝我就交给你了。”
“如果你能护住他们,我欠你两条命,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全力为你实现。”
景嫔猛地站起身,压低了嗓音:“你这是要出——”
“主子!主子!”翠微惊慌失措地从外头冲进来,脸色煞白。
“太子和梁总管带着一队护卫过来了,梁总管手里还拿着圣旨。”
虽然翠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可这几日宫里也有些风声鹤唳,内务府的太监已经去不了前朝班房了,各宫都紧闭宫门呢。
见梁九功突然回来,翠微心里特别慌。
方荷和景嫔来不及多说,两人都出门迎回来传旨的梁九功。
梁九功的脸色也格外憔悴,他一见到方荷就跪下哭了出来。
“蓁主子,万岁爷病危,急召太子和您见驾!”
说完,他高举圣旨,低着头肩膀微微抖动,甚至控制不住呜咽出声。
方荷一时间惊疑不定,这……到底是梁谙达演技太好了,还是康熙真病了?
虽然提前被康熙暗示过,可见梁九功这模样,她也不由得脸色苍白,踉跄着上前抢过了圣旨。
圣旨由康熙亲手所写,等看清楚那字体的颤抖和模糊,方荷深吸了口气,深深看了景嫔一眼,转头就往殿内冲。
“快!给我更衣,我们立刻出发!”
太子始终平静且仔细地观察着梁九功和方荷的表情。
他本来已经跟索额图约定好了,再过五天,等将宫内守卫宫门的各处禁卫换掉,拿到京郊大营的虎符,就立刻囚禁太后和皇贵妃母子,以此来威胁皇上禅位。
可这条路往后到底少不了不孝不悌的隐患,这突如其来送到他面前的机会,能完美解决这个问题。
从梁九功和方荷的悲伤和惊慌来看,虽巧了些,倒不像是假的。
胤礽心里已经酝酿许久,只等着释放出来的恶鬼,终于有了更合适的落脚之地,叫胤礽心里又是激动又是迟疑。
他是按计划动手图一个快准狠,还是去送汗阿玛最后一程,求一个稳妥?
第134章
方荷没给胤礽反应的机会, 他出神的功夫,延禧宫所有宫人就动了起来。
翠微带着昕华等人迅速打开库房,收拾主子出行要用到的起居用品和药材。
春来站在主殿廊庑下不动声色警惕着太子。
啾啾身边的大姑姑昕珂和二宝的大姑姑昕南,分别各带着四个奶嬷嬷迅速收拾小主子们用的东西。
顾问行已安排好了轿辇, 令太监们各司其职, 将小主子们送往寿康宫。
为了防备太子可能的为难, 顾问行甚至叫魏珠暗地里带着内务府会功夫的内侍在延禧宫外等着。
景嫔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延禧宫。
等胤礽反应过来,方荷已经换好了骑马的宫装, 手持一根火红的马鞭往外走。
她身边还站着个看起来格外陌生的宫女,看那浑身的利落劲儿和走路的方式,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
方荷站到胤礽面前, 冷声问:“太子还在耽搁什么?”
胤礽虽然心里仍在迟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一脸悲切着急回答。
“孤也忧心汗阿玛的身体, 只是汗阿玛留孤监国, 孤也不能什么都不交代就走了, 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只会令汗阿玛更心焦。”
“孤与皇贵妃出行, 也得给銮仪卫时间准备护送我们前行, 这会子已经中午了,不如明日一早出发。”
方荷没打断他的话, 但等胤礽说完后,平静绕过他往外走。
“那太子明日出发,本宫等不得, 今日就走。”
胤礽脸色一黑,“胡闹!”
他压着想令人拿下方荷的冲动,声音阴冷, “如果急匆匆前往,路上蓁皇贵妃若出了什么岔子,孤该如何向汗阿玛交代?”
话一说完,他心下蓦地一动,突然就打定了主意,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行事更好些。
以汗阿玛对这女人的偏宠,谁也不能肯定他生命垂危之际,会不会在文武大臣面前立对方为后。
一想到这个让他皇额娘受辱的女人,往后他也要碍于孝道叫她皇额娘,甚至还得优待她和她的子嗣,胤礽就觉得恶心。
若按照计划囚禁方荷于寿康宫,他只需摆出架势来慢慢往古北口去,不管汗阿玛是病愈还是薨逝,他就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思及此处,他语气更强硬了些。
“汗阿玛不在京城,为保皇城安危,孤已令禁卫只凭手令放行外出。”
“若无孤的手令,你怕是出不去,还是等孤安排好了,再一起出发便是。”
方荷脚步一顿,转头看向胤礽,眼神格外复杂。
她还记得自己刚穿越过来的时候遇到的太子,会因为跟大阿哥置气,憋着学骑马摔断腿。
在康熙带他南苑行猎时,胤礽也会因为康熙的夸赞,好些日子都抬着下巴来往乾清宫,骄傲得像个小孔雀。
刚到畅春园的第一年,方荷从云崖馆往春晖堂去,路过嘉荫殿,有时候碰上太子,他还会友善地冲她笑着打招呼。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清风霁月满身骄傲的少年,变成了野心勃勃,反骨甚至都懒得藏的暴戾储君呢?
虽然康熙偏爱她,可康熙在她和太子之间,勉强能算得上一碗水端平,她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将一个人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一时想不明白,方荷也就暂时不去想这些。
她只露出轻蔑的微笑来,指了指梁九功。
“我劝太子好好动动脑子,你猜梁总管进宫之前,有没有遵皇上的旨意做好带本宫出宫的准备?”
见胤礽沉下脸,惊疑不定看向梁九功,方荷又道:
“如若你想弑父杀庶母,逼宫夺权,得位不正甚至不孝不悌的骂名,只怕你下辈子都洗不干净。”
“可你迟疑了这么久都没动作,不就是因为皇上天恩渐重,没人敢跟着你犯蠢吗?若你不能顺利登基,这青史骂名你就更背定了。”
胤礽黑着脸怒喝:“你休要胡说八道,挑拨离间,孤对汗阿玛的孝心日月可昭!”
如此说着,胤礽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这女人说得有道理,一切都太顺利了。
万一汗阿玛私下里做了防备,他只会彻底变成一个废人,这条路太难走了……
方荷冲他点头:“行,那你这孝子就别拦着我去伺候皇上。”
“我要走,谁敢拦我,我就杀谁,即便是你,我手中的马鞭也不会留情,不信你就试试!”
说完她不动声色靠近突然现身在自己面前的暗卫静好。
这个乾清宫的二等宫女,往日里基本没什么存在感,她都没发现对方的主要差事就是跟着自己。
其实她也不想跟已掌控了大半京城的太子硬刚。
可静好说,这是康师傅留下的旨意,让她接到梁九功的传旨后,以最快的速度出宫,她离开得越快,孩子们越安全。
方荷这脑子,实在很难在短时间内想明白其中的机锋。
可涉及啾啾和二宝的安危,她只能头铁地按照康熙的意思行事。
她深吸口气,转身就往外冲,换了马靴后比穿着花盆底行动快,胤礽还不及阻拦,方荷就绕过了影壁,冲向了宫门。
胤礽站在后头,冷冷地看着方荷的背影,眸底的波澜再次剧烈动摇。
他不能肯定汗阿玛到底留下了多少后手,也许这些力量不能与步军衙门和京郊驻兵抗衡,可在他还没能彻底掌控京城之前,以遵旨的名义挟持他做些什么……还真有可能。
看着仍躬身留在原地的梁九功,胤礽突然露出个苦笑来,满脸落寞叹了口气。
“梁谙达,汗阿玛真病了吗?还是……汗阿玛再也容不下保成了?”
梁九功低头躬身,“太子慎言!主子爷怎会拿龙体有恙这样的事来诓骗太子。”
虽说太子是皇上从襁褓里养大的,可那时候还在平三藩的关键时候,康熙忙于政务,大多时候还是梁九功一手照顾着太子。
梁九功看着胤礽从襁褓中的婴孩,一点一点成长为如今比他还高的青年,也不是一点都不怜惜,
在皇权的争夺中,他不可能背主,再多的话,都只变作看向胤礽的复杂眼神。
“太子,主子爷是您的父亲啊!”
胤礽垂眸不语,他如何不知那是从小疼爱他到大的父亲。
可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若他此次出京,也许就再也没有能回来的那日了。
索额图说得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够心狠手辣就只有失败一条路。
汗阿玛不是他一个人的汗阿玛,宫里却只有一个皇贵妃和十五阿哥那般盛宠,甚至没有止境。
他迅速红了眼眶,身子摇晃了下,眼泪都掉了下来。
“梁谙达别怪孤,孤实在不想相信汗阿玛……病重,孤宁愿汗阿玛是为了考验我,我……怪我太胆怯了,实在没办法接受汗阿玛会有可能……”
他抹了把脸,也大跨步往外走,“孤这就追上蓁娘娘,跟她一起去见汗阿玛!”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皇贵妃有机会独自一个人面对汗阿玛,得到什么掣肘他的旨意。
就算不逼宫,他也未必会输!
等胤礽到达午门时,果然如方荷所说,她确实有本事在重重包围中出宫。
她身边那宫女的手里捏着一道密旨,是给皇贵妃出入宫闱用的。
护卫低声跟胤礽禀报:“乾清宫宫女说,皇上早就允了皇贵妃出宫,去巡视女子学堂,即便如今……奴才等实在不敢抗旨。”
皇上还没死呢,太子也没完全掌控禁卫军,雅布被抓,步军衙门却不是所有人都听索额图的,谁也不敢孤注一掷。
胤礽表情不变,紧着追上方荷的马车,一脸愧疚道:“刚才是孤不敢接受汗阿玛病重的事实,又被蓁娘娘责骂,一时抹不开面子才……还请蓁娘娘原谅则个。”
方荷淡淡嗯了声,“走吧!”
静好立刻往马上抽鞭子,马车迅速往外城去。
徐宝也带着仓促间收拾好的行囊撵过来了,准备随行伺候太子去古北口。
胤礽没叫他跟着,只低低吩咐了一句,“跟叔爷说,找机会先把人哄出宫,孤自有打算。”
徐宝白着脸应了下来,看到自家主子骑上马匆匆而去,他贴着墙根往大臣们值守的班房那边跑。
古北口距离京城也就七百多里,梁九功快马加鞭一天一夜就回京了。
往古北口去的路上,因为带着大量的药材和方荷、胤礽的行囊,还有给康熙带的起居用品以及太医院的太医等,速度就没那么快了。
他们八月十三下午出发,中秋夜里才到达古北口的驻地。
费扬古和孙思克已经带着四万大军继续往北,往漠南的翁金河方向去,与东西两路大军会合,与准噶尔开战。
留下一万官兵,护卫圣驾留驻此地,也顺势掌控以西两百里外的热河关卡,以防漠西偷袭。
方荷下了马车,顾不得自己蓬头垢面,脚步踉跄着就往皇帐那边冲。
胤礽有心洗漱一下,收拾收拾一路骑马赶路的狼藉再去见汗阿玛,却因为方荷这动作,也不得不跟着灰头土脸地往皇帐去。
一进皇帐,闻到格外浓郁的苦药汤子味道,方荷就忍不住皱起眉来。
等绕过屏风,看到躺在床上形销骨立的康熙,她脸色瞬间黑了下来,甚至杀人的冲动都有了。
既然康熙明里暗里提前做了那么多准备,她本以为康熙这场病只是掩人耳目的烟雾弹而已,路上的焦急,更多是给别人看的。
当然,也有为了在康熙面前表功的意思,就是感情再深的两口子,也少不了各种形式上的爱意表达出来,才能甜美下去。
就更不用提她嫁的还是个皇帝了。
可这位爷竟然是真病了!
还病得极为严重!
别说方荷,就是胤礽,原本各种阴暗的心思和复杂的情绪都变成了空白,身体在一瞬间都彷佛被抽空,腿脚软得几乎站不住。
看着躺在床上满脸蜡黄昏睡的阿玛,他不由自主地红着眼眶咬牙上前,听到方荷的厉声质问,才被惊醒。
“到底怎么回事?”方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临行前本宫给皇上准备了那么多药,甚至养身方子也给你们带着了,你们是怎么照顾皇上的!”
陆武宁和张子钦跪在方荷面前,面色如土。
陆武宁沙哑着嗓音道:“回蓁皇贵妃的话,今年难得暖和些,这会子还没到草原上,天儿还热着,蚊虫格外多,万岁爷是因蚊虫叮咬,得了疟疾。”
方荷心下一惊,还真叫景嫔给说着了。
她说草原秋天蚊虫多,可能会有士兵得疟疾,这病还会传染,不容小觑,又说洋人有种药粉叫金鸡纳霜,能治这个病。
先前白晋就进上来了一些,方荷特地叫人去取了,也放在给康熙的那个药箱子里。
她立刻道:“金鸡纳霜呢?洋大臣不是说那个药对疟疾有用,为何不给皇上用!”
张子钦也因为连日来在御前守着皇上,声音嘶哑。
“皇上几番高烧不退,身子骨本就虚弱不堪,这金鸡纳霜若服用药量不对,会引起腹泻、呕吐和失明的症状,严重者甚至可能……臣等正在令人试药,实在不敢随意给万岁爷服用。”
方荷努力压下脾气去,这她倒是真不知道。
平日里有副作用的东西也没人敢给皇上服用,更不用说康熙身体这么弱的时候。
她捏了捏鼻梁,问:“几日能出结果?”
陆武宁:“再有三日就差不多了。”
方荷顿了下,又问:“那皇上还能撑几日?”
陆武宁噎了下,叩头下去,“臣无能,若皇上能吃进补药去,当是无碍,若是吃不进去……只能用人参在舌下刺激一下试试看。”
无论如何,他们也不敢说皇上的大限到底如何。
这话甭管皇上能不能治好,将来一旦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别说差事,他们脑袋都未必保得住。
方荷坐在龙床边,握住康熙骨节分明的大手,沉默片刻。
她知道,康熙等不及别人慢慢试药,除非有个身份尊贵的能做主,并且敢于试药,试过没问题,便可事急从权给皇上用药。
这才是康熙叫她过来的原因?
方荷心绪复杂地看着昏睡中的康熙,他是在考验太子,也是在考验她吗?
这些想法不过在须臾之间,她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不管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自己,她都得这么做。
“我……”
进皇帐后始终沉默的胤礽突然打断她的话:“孤来试药!”
方荷蓦地抬头看他,眼神震惊,心里却突然有了明悟。
难道……狗东西以身犯险,是想唤醒儿子对他的孺慕之情,靠救命之恩保住儿子的尊荣?
“太子万万不可啊!”张子钦苦着脸劝道,“您乃是储君,这种危险之事怎么能由您来!”
“一旦有任何危险,臣等万死莫赎。”
方荷偷偷翻了个白眼,起身,“那我来呗,反正不能再等了。”
张子钦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他和陆武宁都将脑袋贴在地面上。
陆武宁道:“蓁皇贵妃不可,万岁爷已经吩咐过了,等他醒了再说。”
方荷无奈,她带来的药偏偏没有金鸡纳霜,也叫福乐去了寿康宫,她就算想先斩后奏也无计可施。
她思忖道:“太子先去洗漱一下,好好休息休息再过来侍疾。”
接着她又吩咐,“叫人多烧些热水,在外头撒些石灰消毒,再取些烈酒和醋来,我有用。”
胤礽被李德全伺候着去给他安排的帐篷里洗漱。
方荷要的东西送过来以后,她立刻将酒和醋都放在了泥炉子上烧,不过酒用大一些的铁盖斜遮着,用笨法子蒸馏提取高浓度酒精。
醋则是让其在皇帐内挥发,方荷由静好帮着抬水,狠狠洗去了身上的尘土。
洗完后顾不上整头发,她只随意编了辫子在身后,就先拿着蒸馏过的烈酒给康熙擦身。
等擦到第二遍,康熙就被殿内的酸味和酒味刺激醒了。
睁开眼,透过昏黄的烛光看到方荷,一时间康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瞧见了曾经在御前伺候的方小宫女。
当初外出巡游时,他们做汉家打扮,方荷跟着的时候都是这么黑黝黝的一个大辫子。
哪怕方荷已经三十一岁了,可她皮肤养得好,仍旧如羊脂玉一般细腻光滑,打眼一瞧,倒还像个刚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康熙立刻反应过来,笑了。
那时候的小丫头可不会跟现在一样,敢这么咬牙切齿地伺候。
即便有心闭上眼继续拖延会儿,康熙还是不自禁伸出手 ,抚了下方荷额头的细汗。
“果果,朕想你了。”
方荷被康熙破锣似的嗓子唬了一跳,抬头看见康熙眼底的血丝,后槽牙咬得更响了些。
她恨恨将棉巾摔到康熙胸前,“爱新觉罗玄烨,你长本事了是吧?”
“这会子你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往后是不是就要拿我和孩子们的命来开玩笑?”
“你若是解释不清楚,我跟你没完,日子不过了!”
梁九功在外头听着,都被方荷这劈头盖脸的话骂得缩了缩脖子,赶忙叫李德全把人撵得再远一些,怕人听见。
他不是怕旁人参皇贵妃僭越,只是还想替自家主子爷稍微留点脸,毕竟也不多了。
果不其然,里头康熙听了方荷格外气恼的骂,完全像没听到似的,还笑得格外和软地拉住方荷的手哄。
“是朕不好,吓到你了,朕喜欢你叫朕的名字……”
方荷气得恨不能将棉巾盖他脸上,气得直接转身就要往床下走。
“少给我扯淡,你喜欢听人叫魂儿,找别人——哎哟!”
康熙提气用了些力气,死死把方荷箍在了身前,不叫她走。
“好啊你!你还敢动手!”方荷捂着被碰到的脑门,狠狠抬起手往下拍。
“我是不伺候了,大不了你死了我百八十年后给你陪葬!”
康熙:“……”你干脆说老死不得了。
别看方荷架势摆得狠,拍下去的力气却不敢用大了,生怕一巴掌送他去见了祖宗,那点子力道逗得康熙直笑。
他喘着粗气,略有些无力地拍拍方荷的肩,“果果乖,听朕说完,朕真不是故意的。”
方荷这才压低声冷哼,“你都安排好了人带我来,梁九功回去得也那么及时,听顾问行说,外头都被太子控制住了,你再说你不是故意的!”
康熙眸光略沉了沉,但语气倒还是很轻柔,无奈地跟方荷说实话。
“朕本来是再过两日,以假乱真召你们过来,看看保成会不会迷途知返,可计划没有变化快,这疟疾来得太突然,朕也没料到。”
方荷瞪他:“我给您装药的时候,可跟您提过那些药的作用,您怎么不一开始就交给陆院判他们呢?”
康熙眼神闪了闪,却没回答方荷的话,只抱着她轻拍。
“你放心,你来了,朕也觉得好多了,来得及。”
方荷不想就这么放过他,干什么也不能拿身体开玩笑啊!
这狗东西可是她好日子的本钱,他凭什么糟蹋她的本钱!
但康熙没给她继续问的机会,只轻拍着她道:“你一路舟车劳顿过来,也累了吧?先睡会儿,等你睡醒,朕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方荷抬头定定地看他,见康熙坚持,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也不多说了。
他们一路都没停下,一天半加上两个晚上没睡好,她也快到极限了。
在康熙有节奏的拍打中,很快就抱着他的腰睡了过去。
李德全在外头小声道:“万岁爷,太子求见。”
康熙吃力地将方荷推到里面,让梁九功放下半边幔帐来,才轻声吩咐。
“让他进来吧。”
胤礽进门后,直直看向半靠坐在方枕上的康熙。
见向来英明神武,好似无所不能的汗阿玛,如今一脸虚弱半躺着,瘦削得好似换了个人一般,他心里格外难受。
他安静跪地,轻声道:“汗阿玛,让儿臣给您试药吧。”
康熙淡淡看他,“你是我大清未来的皇帝,朕此番凶险,你绝不能出事。”
“朕叫你过来,是为了以防万一,有些事需要叮嘱你,你去把陈廷敬和张玉书、明珠叫过来吧。”
胤礽低着头不动,声音多了几分哽咽,依然坚持,“汗阿玛,请允儿臣给您试药。”
康熙面上闪过一丝动容,轻叹了口气,示意梁九功将太子扶起来。
“保成,你有这个心,阿玛很欣慰,这天下早晚是你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不该冲动。”
胤礽不动声色攥紧了手,汗阿玛向来深不可测,这句话说的是他在京城的所作所为,还是这会儿呢?
但无所谓,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不管他能不能现在登基,他都会是汗阿玛最纯孝的儿子,不会在群臣面前,在史书上留下任何瑕疵。
他红着眼眶抬起头,眼含央求,“阿玛,您教导过儿臣许多道理,可您没教过儿臣,人心是肉长的,近二十载如海父爱,您叫儿臣如何冷静?”
“求您了,让儿臣为您试药吧,否则儿臣便在此长跪不起!”
康熙与胤礽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坚持,可到底当父亲的拗不过儿子,古往今来多是如此。
他叹了口气,问胤礽:“即便你会因此坏了身子骨?”
胤礽毫不犹豫:“哪怕是死,儿臣也甘之如饴!”
“好……”康熙满怀欣慰地点点头,甚至眼底都微微见了泪光。
他压着嗓子对梁九功吩咐——
“叫张子钦去给太子试药,让他好好伺候太子,若太子有任何闪失,朕要他全家的脑袋!”
胤礽心满意足地起身,恭敬告退出去。
梁九功站在门口,缓缓放下帘子的瞬间,即便夜已经深了,他依然看得清楚,一帘之隔,父子二人面上,竟都换了极为相似的淡漠。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抬头看了眼夜空,莫名有些喘不过气。
莫不是要下大雨了?
胤礽进了自己的帐篷后,安静等了会儿,齐三福伺候着张子钦来了。
齐三福端着的红漆盘上,摆着个小巧的珐琅瓷盒,盒子里是雪白药粉。
胤礽端过那药粉用温水冲服了下去,品着嗓子眼的苦涩,他蓦地在二人面前笑了。
“这药……孤觉得它无用,张御医,你觉得呢?”
张子钦惊得瞪大了眼,仓惶看向齐三福。
齐三福却垂下脑袋,躬着身子,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张子钦心绪错乱间,突然看到一旁桌上,摆着自家儿子贪污受贿的账本子。
他满脸苦涩闭了闭眼,好一会才又睁开,身子瞬间佝偻了下来。
“太子所言……甚是。”张子钦听到自己沙哑着嗓音道。
他低头从袖口掏出一个窄口宽肚儿的粉釉瓷瓶。
如果方荷在这儿,就会发现,这瓷瓶是她特地叫造办处给延禧宫打的糖果瓶,也是她给康熙药箱子里用的药瓶。
瓷瓶本是为啾啾和二宝所做,一个瓶子只能盛三颗糖,让兄妹俩自己分,至于怎么分,方荷就不管了。
反正打架的功夫,既方便交流兄妹感情,又方便让其中一个少吃点糖。
用这个来盛药,也是方荷的小心思,为了叫康熙时刻惦念着孩子。
张子钦打开圆润可爱的瓷瓶,将里面的药粉倒进了身后的火盆子里,重新取出一个药包,将药粉换了进去。
做完这些,他眼神空洞地艰难道:“此药太子服用无碍,却对皇上的病症无效……臣作为御医,无法救主子爷,实难辞其咎,主子爷大行后,臣自当追随其后。”
胤礽满意地笑了,汗阿玛说错一件事,他从来不冲动,这才是最适合他的那条路。
第135章
心里存着事儿, 方荷也没能睡踏实。
她醒过来时,天还没亮。
听到帐篷里有轻微的说话声,方荷猛地睁开眼坐起来,直勾勾看着侧靠在床头的康熙。
他向来叫人流连忘返的精壮身体, 这才过了多少天啊, 那身明黄里衣都晃荡起来了。
呜~她突然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她精心养护的金饭碗,瞧瞧都给她糟蹋成什么样了。
康熙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 转头就见方荷双眼迅速泛红,接着就起了朦胧雾气,反倒洗刷得那双清凌凌的大眼睛更叫人怜惜。
他见方荷像是魇着了似的, 呆愣愣的,眼看着就要哭出来,赶忙朝梁九功摆了摆手, 叫他先出去, 小心将方荷揽进了怀里。
“果果不怕, 朕在呢。”
方荷靠在他有些硌得慌的肩膀上,脑子悠悠转醒, 下意识腹诽, 这会子是还在,过几天是在天上还是地底下可就不好说了。
她吸了吸鼻子, 压下疲乏未消和起床气带来的情绪,哑着嗓子问他和梁九功刚才在说什么。
“药试得怎么样了?不如让我也尝尝,少量多次我觉得应该能安全些。”
康熙眸底一直暗藏的风暴, 因为方荷这句话沾染了淡淡的笑意。
他戏谑道:“这就不是皇贵妃娘娘偷偷倒药的时候了?”
啾啾和二宝都随了方荷,特别讨厌苦兮兮的药汤子,可是大人和孩子身体再结实, 淘起来偶尔也有受风着凉的时候。
为了鼓励孩子喝药,方荷每回都是当着孩子勇敢地一口干,回头没人的时候再哭唧唧找糖吃。
只要孩子们看不见,那药汤子的下落绝不是这混账的肚儿里,延禧宫的万年青盆栽,都不知道换过几茬了。
方荷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那还不是因为有些大人还不如孩子懂事,非得叫人操心,否则我用得着受这个罪吗?”
被马车颠了许久,她浑身都酸疼得厉害。
因为作息紊乱,该来的大姨妈也没来,只肚子隐隐作痛,就更叫她打不起精神。
康熙顿了下,低头温柔亲了亲方荷的额头,没说话。
他知道这混账如今已经把他放在心上了,虽然不知道多少,他也不想知道为了什么,只要她心里有他就够了。
他们还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可以好好谈情说爱,让感情变得更深厚……
结果他这里眼神刚温柔得开始拉丝,方荷就格外嫌弃地去推他,手没伸准,啪一下就拍在了他下颚。
“唇都裂开了,刺得人皮肤疼,皇上快歇了那温柔似水的心吧,我这会儿只能感受到老树皮!”
康熙:“……”这混账为什么长了张嘴!
他没好气地拍拍她脑袋,不动声色叮嘱,“这几日朕病着,你就别在这里休息了,免得过了病气,朕让梁九功给你收拾好了帐篷。”
“你带着静好,在帐篷里好好休息几日,到底来往的官兵不少,说不准会有漠西的探子出没,你别到处乱走。”
方荷不想动,“皇上还没回答我呢,什么时候你才能吃药啊?”
“我懒得折腾了,您叫人给我寻个榻来,我给您守夜吧。”
她都在这里歇息了一夜,要是传染也早传染了,回头叫静好给她寻个口罩来就是了。
“朕肯定会好起来的。”康熙没多解释,只轻声道。
“果果乖,别叫朕担心,朕这里人来人往,这两日……你在这里不方便。”
方荷本来是没感觉出异样,可她跟这男人同床共枕好几年,对他的异样了如指掌。
皇帐那么大,就寝的地方和谈事的地方并不在一起,还有好几重屏风层层叠叠隔着,能怎么不方便?
除非这来往的人……都是御前的,或者‘自己人’。
她微微挑眉,“皇上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吗?”
康熙定定看着她,好一会儿,无奈笑着抬起手来。
“要朕跟你发誓吗?”
方荷又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叫静好进来伺候更衣,出门之前她又转回来。
“我用膳的时候过来,叫人备着我的膳食,我盯着您吃饭。”
康熙又笑了,这回倒是没拒绝,若方荷在外头吃,他还没那么放心呢。
“行,午膳朕等你过来。”
方荷这才随着静好去了旁边的帐篷,进门后她还是觉得困倦,就又躺下睡了。
直到快午时,方荷才被静好叫起来。
她洗漱过进了皇帐,发现太子也在。
见到她,胤礽略有些局促地站起身,还算平静冲方荷拱手。
“蓁娘娘。”
方荷随口问:“太子试药试得如何了?”
胤礽含笑回答:“孤昨晚和今晨已经分别服用了两次金鸡纳霜,按照太医觉得能对汗阿玛的病见起色的药量,并无不适,下午就可以给汗阿玛用药了。”
方荷心里微微松了口气,“那就好。”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之间再无话可说。
康熙也没什么力气说话,只阖眸躺着。
他的模样比早上方荷走时还要憔悴,嘴唇泛白,脸颊却升起了两抹薄红。
见方荷皱眉看向康熙,胤礽垂眸站起身来。
他小声道:“汗阿玛又起了烧,劳烦蓁娘娘照顾着,孤去催一催御医和陆院判他们,尽快给汗阿玛用药。”
方荷点点头,坐在康熙身边,握住了康熙的手。
等胤礽出去后,康熙才睁开眼,布满了红血丝的丹凤眸中,飞快闪过一丝心痛和怒火,而后才又恢复了平静。
他抬头看方荷,见方荷平静看着他,鼻尖竟然蓦地有些泛酸,像小时候受了委屈时那般。
可小时候他没办法对额娘,对阿玛,对玛嬷说,如今他却有了人倾诉。
他反握住方荷的手,轻声道:“是朕错了吗?”才会让胤礽对他生出那样的恨意。
方荷没敷衍他,安静思忖了会儿,才趴在他床沿回答。
“只要你是真心爱他的,就没有错,没有人天生就会爱别人,哪怕是皇帝也不是无所不能。”
“可是您不是第一次做阿玛,他却是第一次给人做孩子,有因才有果,如果他有错,您也有错,如果您没错,那他自然也没错。”
康熙略有些诧异地看着方荷,他还从未从这个层面考虑过,思忖片刻,不由得笑了出来。
自从见到胤礽后,他越来越沉重的心情,因为方荷这番话,倒是轻松了不少。
“朕还以为你不会为太子说话。”康熙捏了捏方荷歪在床沿上的小脸,“你倒是一直都跟别人不一样。”
他认为方荷会替胤礽说话的时候,她直白说胤礽不会是个好皇帝。
可现在,到了该落井下石的时候,这混账反倒替胤礽说上话了。
“是是是,您不就喜欢特立独行的猪吗?”方荷翻个白眼,叫梁九功送膳进来。
太子可以被废,但她才不会做挑拨父子感情的事儿,等到将来这位爷想起废太子的惨,指不定要怎么小心眼跟她算账呢。
爱新觉罗家的心眼子,大小向来是很有保障的。
康熙被方荷逗笑了。
这混账倒是什么时候都不忘翻旧账,还记得上回去哈拉哈河时的事儿呢。
康熙因为病重,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已经好些日子没办法好好吃东西了。
方荷来了以后,他怕方荷担心,也要应对胤礽,强打着精神,也只略多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
本来方荷因为赶路食欲就不大好,见康熙吃不多,她也没了胃口,跟着放了筷子。
这倒叫康熙有些担忧起来,格外紧张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是不是不舒服?”
“梁九功,叫陆武宁过来……”
方荷将他的手拽下来,打断了他的话。
“我没事儿,就是赶路有点累着了,不都说夫妻连心吗?皇上你赶紧好起来,我也就好了。”
康熙没强求方荷诊脉,这小老虎能开口给他试药就已经让他很震惊了。
陆武宁诊过脉后,一定会开温补方子,她也不爱喝。
他烧得略有些迷糊,撑不住之前,握了握方荷的手,“那你再去好好歇会儿,朕晚膳陪你多用些。”
方荷还是等康熙睡过去以后,看着隐才叹了口气,出了皇帐,天边轰隆隆打起了雷,她胸口有些闷得喘不过气。
“是不是要下雨了?”方荷有些担忧,对静好道。
“草原上一场秋雨一场寒,你叫人跟梁九功说一声,万岁爷那里的炭盆多放两盆,别叫他受了寒。”
静好言简意赅应了下来,先伺候着方荷沉沉睡过去,这才出来门,对着角落里躬身。
“蓁主子睡着了,奴婢点了安神香,晚膳之前不会醒。”
赵昌从角落里站出来,低声道:“好,不管发生任何事,你都在蓁主子跟前守着,万岁爷口谕,不惜一切保护蓁主子安危。”
静好跪地应诺,她安静退回帐篷。
片刻后,硕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了帐篷外头,遮住了周围所有嘈杂的声音,天地间只剩雨声。
遮天蔽日的大雨中,齐三福端着托盘进了皇帐。
片刻后,隐约听到一声闷哼和闷闷的木头瓷器落地声,就再也没了其他声响。
接着,数个黑衣身影从皇帐内疾走而出,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了太医和太子的帐篷。
半个时辰后,除了陆武宁外所有太医都被控制在了帐篷内,而太子的帐篷里慢慢流出许多血迹,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苍白着脸的胤礽,被黑衣身影压进了皇帐内,浑身湿漉漉地跪在了御案前的地上,垂着头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
又过去两个时辰,雨水没有停的迹象,天越来越黑。
皇帐内燃起第一盏灯时,康熙被梁九功搀着从屏风后头绕了出来,坐在了御案前。
不用康熙吩咐,除了看守胤礽的赵昌和伺候主子的梁九功之外,所有人就都退出了皇帐。
康熙冲赵昌吩咐:“给他寻个垫子来。”
胤礽像是才发现康熙出来一般,抬起头,面无表情看着他。
“不必了,汗阿玛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儿臣这么跪着挺好的。”
康熙面色比他还冷,可说话还算温和,“朕这一路北上,一直在仔细回想你我父子二人的过往。”
“你出生时,你额娘没了,朕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立你为太子,既是为了不辜负你皇额娘待朕的情意,也是为了稳定国祚,朕确实没给过你选择,此为朕之一错。”
“后来朕时刻以储君的标准要求你,待你严苛多过于温情,生怕你会因此难过,素日里起居用度,朕都让人紧着你毓庆宫来,纵得你忘了,朕从来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阿玛,此为朕之二错。”
“朕明知道,索额图虽勇武有加,却短视狭隘,比不得索尼半分清明,却依然任由你与他接触,为他蛊惑,甚至会暗自为你更亲近他而失望,盼着你能信任朕,却从未与你说过,此为朕之三错。”
……
随着康熙虚弱至极的自我反省,原本紧咬牙关,一脸破罐子破摔模样的胤礽,牙都快咬碎了,却依然抵挡不住汹涌而出的眼泪。
可他没吭声。
康熙说完,也沉默了一会儿,喝了口温水,声音渐渐冷了下来。
“保成,爱之深责之切,是任何一个父亲都避免不了的通病,但凡你将朕当作你最信任的人,一如你刚出生时,朕待你那般,就不会被索额图挑拨。”
“你谋害皇嗣,构陷后妃,甚至纵容出了会毁家灭国的蛀虫,朕对你失望,却从未想过放弃你,你却恨不能叫朕死,连皇贵妃都不放过!”
胤礽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康熙,突然哈哈笑了出来。
他粗鲁地抹掉脸上的雨水和眼泪,一脸嘲讽,“汗阿玛说这话之前,为何不问问儿臣,儿臣明知是叔爷挑拨,却依然要受他挑拨?”
“那是因为无论他有多少私心,他都只有我一个依靠!”
他笑得愈发疯狂,声音也添了股子恨意,“您让人将我这个太子高高立在那里,却又纵容胤褆挑衅我,他一次次对我这个太子不敬的时候,汗阿玛为什么看不到了?”
“您若真从未考虑过放弃我,又怎么会让扎斯瑚里氏以后位封皇贵妃,您将皇额娘置于何地,又叫天下人怎么看我!”
“汗阿玛口口声声慈爱,可但凡我能看到一丝希望,都不会像今天这般自寻死路,您又知不知道,我到底对您失望了多少次!!”
康熙点点头,“这些话在你心里藏了很久了吧?”
见胤礽冷笑不语,康熙依然很冷静,只是心里的失望越来越深。
“在你心里,朕纵容胤褆对你的挑衅,是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稀泥,身为太子若是连旁人的挑衅都无法解决,你又要如何面对朝堂的尔虞我诈?”
“你觉得,朕先前几番逼迫你,是容不下你这个太子,我对皇贵妃母子的宠爱,是为了让他们代替你,所以你先下手为强,是吧?”
康熙也来了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却挥开梁九功过来拍打的手,重重拍了下桌子。
“别人做什么都是错,你心里只有委屈,你当自己还是三岁孩子?还是你以为做皇帝就不用受委屈了?”
“你只看得见做皇帝的风光,任何挫折都视作折辱,即便朕若如你所愿,你做了皇帝,这天底下的事,文武百官,都会有让你不如意的时候,你是打算杀光所有人,葬送祖宗的基业吗?”
胤礽依然不说话。
康熙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朕看你就是从小被人捧着,从未尝过跌落神坛的滋味,才会纵得你一有不如意,就怨天尤人,理智全无。”
胤礽嘲讽地笑了笑,低下头去:“汗阿玛说什么都行,您这回诓骗我过来,不就是为了废掉我——”
“诓”的一声,康熙怒而踹翻了御案,惊得胤礽往后仰了下,跌坐在地,更加狼狈。
康熙慢吞吞站起身,冷厉睨向胤礽,字字如刀。
“朕若想废了你,在你第一日收买成辉的时候,就可以将你幽禁在热合行宫,以谋逆罪下旨!”
“你以为自己能掌控京郊大营和步军衙门,却没有任何人站出来反对,是朝中那些大臣们都被你吓住了?”
“叫你来之前,朕还盼着你能明白朕的苦心,可如今……朕确实后悔给了你这么多机会!”
胤礽瞳孔猛地一缩,彻底愣住,所以他跟那拉成辉的来往,都在汗阿玛的掌控之中!
他眼底藏不住的恨意更深了些。
所以汗阿玛就一直跟看跳梁小丑一样,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他往里跳,好名正言顺废了他这个太子,给胤袆让位!!
康熙自然发现了胤礽那几乎执拗的恨意,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无法叫钻了牛角尖的胤礽清醒,也失了跟他说更多的念头。
他紧抿着薄唇,挥挥手,让赵昌先将胤礽带下去。
“将这畜生看守在自己帐篷里,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出!”
赵昌立刻上前钳住胤礽,将他压了出去。
帘子都还没放下,康熙蓦地一口血喷了出来,面如金纸往后倒。
梁九功惊得眼前一黑,赶忙过去接住康熙,惊呼出声——
“快!叫御——快叫陆院判过来!”
胤礽到自己帐篷门前,听到些许动静,冷漠地转过头看着皇帐那边的动静,心里的嘲讽更甚。
汗阿玛为了算计着名正言顺废掉他,果然是煞费苦心,可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大不了他陪葬就是,反正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胤礽眼神中的亮光和疯狂都如死灰般一点点熄灭。
等方荷再醒过来,帐篷内黑得连人影都看不清。
她浑身软绵绵地起身,问掌灯的静好——
“什么时辰了?”
静好低声回话:“回主子,酉时过半了。”
方荷捂着越来越闷的胸口,纳罕地坐起身。
“都过了晚膳的时辰,你怎么不叫我?”
“若是耽搁了皇上用膳——”
她话音突然顿住,猛地抬头看向静好,“太子动手……不对,你给我下药了?”
方荷毕竟身边有福乐在,听福乐念叨过中毒和迷香那些的反应,是怕方荷遇到突发状况反应不过来,被人算计了。
这会子她浑身无力,甚至头疼欲呕,分明是中了迷香后的反应。
静好跪地,“回主子,奴婢遵万岁爷旨意,想让您多睡会儿,用了些安神香。”
方荷面色铁青,一句话都不想跟静好多说。
以她对那狗东西的了解,不想让她听到动静,一定是在以身犯险,做会让她生气的事情。
她迅速起身,都顾不得洗漱,就要出门往皇帐冲。
静好赶忙拦住她,面色为难,“主子,万岁爷这会儿谁都不见。”
方荷冷笑,“那我就看看,谁敢拦我!”
她转身回去取了自己的马鞭,气势如虹地……软着腿往皇帐去。
到了皇帐跟前,李德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挨了方荷一鞭子,只转身避开脸的功夫,就叫方荷冲进去了。
李德全:“……”干爹,儿子尽力了,这祖宗他真拦不住。
梁九功听见动静迎出来,看到方荷手里的鞭子,一句话都没敢说,就赶紧退进去,跪在地上护好了脸。
就,多说一个字,都是对鞭子的不尊重,皇贵妃的怒火还是留给皇上自个儿解决吧。
但康熙又昏迷了过去,陆武宁正在给康熙针灸。
方荷忍着心里突如其来的暴躁和因为下雨潮湿泥腥味引起的不适,黑着脸坐在一旁等着。
等陆武宁收了针,她才问:“万岁爷怎么样了?”
陆武宁偷偷看了眼方荷手边的鞭子,格外恭敬道:“回蓁皇贵妃,万岁爷方才怒急攻心,吐出了一口淤血,反倒叫先前因为郁结散不出去的风邪散出来了些,是好事。”
“臣已经给万岁爷服用了金鸡纳霜,只要回头不再起烧,慢慢养半个月,皇上应该就能痊愈了。”
方荷冷冷点头,看向梁九功:“皇上为何给我下安神香?”
陆武宁心头一颤,原来先前皇上要的安神香是给皇贵妃的??
梁九功也偷偷看了眼那火红的鞭子,小声道:“主子爷本是打算叫张子钦用假药,暗中服用金鸡纳霜,看看太子还有没有同党……”
陆武宁眼前发黑,身体都快要打摆子了,恨不能这会子就冲出去,这是他能听的吗?!
方荷却没在意陆武宁,只问:“为什么又改了主意?”
“张子钦在皇上吩咐御膳房替您准备的药膳里,下了会令人衰弱的毒……是太子令齐三福送过去的。”
所以主子爷才会控制不住震怒,直截了当将太子拿下,又因为太子的冥顽不灵被气吐了血。
但话不能这么说,梁九功只委婉道:“太子误会了万岁爷的苦心,一时左了心思,把万岁爷给气着了——蓁主子??”
见方荷起身就往外走,梁九功赶忙起身,“您这是去哪儿啊?”
“去太子那里。”方荷平静道。
“看来用皇上的法子跟太子说不通,他好歹叫我一声蓁娘娘,我去跟他说。”
梁九功感觉出不对来,头皮一阵阵发麻,努力拦着。
“蓁主子喜怒,万岁爷吩咐过,没有他的旨意,不许任何人进出太子的营帐——”
他刚说完,一扭头,就见康熙睁开眼,冲梁九功微微点头,然后又迅速闭上眼。
怎么说呢,这会子胭脂虎明显发威了,用一个不孝子来替老子挡一挡,康熙一点都不心疼。
梁九功噎了口气在嗓子眼,对上方荷不善的眼神,干笑了声,努力逼出一个谄媚的笑来。
“——但蓁主子您例外,蓁主子您随意,蓁主子仔细着脚下,奴才给您打伞。”
方荷:“……”
她若有所思看了眼床上‘昏睡’的康熙,冷笑一声,就提着鞭子出了皇帐。
康熙这才睁开眼,忽略了麻木闭着眼装死的陆武宁,他眼底多少有些迟疑。
他也知道,胤礽不适合继续做太子,但毕竟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他能看得出胤礽的死志,不愿眼睁睁看着那孩子走向死路。
如今又正值跟噶尔丹交战,也实在不适合大动干戈废太子,引得朝堂动荡。
他只盼着方荷能以她的方式叫胤礽醒悟过来,别做傻事,等到打完了仗再处置此事。
可他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
没过多会儿,梁九功就从外头冲了进来,甚至顾不得康熙,就去拽陆武宁。
“快!快!见血了!”
康熙愣了下,不算意外地慢慢坐起身,“胤礽被打狠了?”
梁九功急得跺脚,“是蓁主子见血了!蓁主子都还没……”来得及动手呢,就捂着肚子晕了过去。
他话还没说完,康熙就从床上翻身坐起,踉跄着大跨步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