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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说的是钮祜禄贵妃和皇贵妃。

方荷磕着南瓜子儿,吃瓜吃得特别起劲儿,“除了通嫔,其他嫔主儿就没个动静?”

翠微撇撇嘴:“老祖宗在宫里,皇贵妃也在宫里,她们哪儿敢啊。”

或者说,哪儿有资格闹动静出来。

方荷又兴致勃勃问:“那公主们呢?听说四公主最是要强,寻常万岁爷也喜爱,就不带着?”

阿哥们来御前,为了防止阿哥们和宫女们有勾连,轻易不叫宫人近前,都是小太监伺候。

但公主来请安,御茶房有时候也会进茶,见得最多的就是四公主,前头仨公主倒没什么存在感。

翠微摇头:“大公主是恭亲王府出来的,哪儿敢提啊。”

“二公主和三公主娴静,四公主……你忘了,郭贵人所出的小阿哥六月里刚夭折,郭贵人身子不大好呢。”

生母病歪歪的,四公主哪儿有心情闹腾。

出巡听着是好听,可路上的辛苦和危险,众人心里都清楚。

真要有个万一,郭贵人不定能不能活得下去呢。

提起出巡,翠微看方荷的眼神幽怨许多,“怎就你脚快,讨了秦姑姑的准话留下看家,有本事等我下值啊!”

东巡诏书一颁发,方荷抡起腿儿就颠到秦姑姑那里,以自己对御茶房最熟悉为由,主动要求留下看家。

岑影和玉莲还有冉霞,还念着御前的前程呢,自愿意跟着。

翠微却跟方荷一样,只想舒舒服服在宫里蹲上几个月,可惜没抢过方荷。

方荷嘿嘿笑,“秦姑姑也是从大局考虑,梁总管不喜欢我,你也是知道的,我留下省得叫御茶房惹梁总管心里不快嘛!”

她也是跟梁九功学的,腿脚快了想怎么躺怎么躺,腿脚一慢,掉脑袋的速度可就快了。

翠微颇为遗憾,“要不是还惦记着配房,我都想叫梁总管……梁总管?”

“想叫梁总管如何?”方荷吐出一口瓜子皮儿,小小声地好奇问。

“哟,劳两位姑娘惦记着咱家,咱家也想知道,姑娘想叫咱家如何啊?”梁九功笑眯眯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把方荷唬了一跳。

好在她不怵突发状况,立刻将瓜子往袖口揣,扭身蹲安,面不改色的胡扯说来就来。

“翠微是惦记着您要出行,打算给梁爷爷做双舒服点的靴子,肯定是想叫您把靴子尺码告诉她,是吧?”

翠微:“……对!”

她自个儿的针线活都扔给岑影她们,这混蛋真会给她找活儿干!

梁九功笑得眉不见眼:“哎哟哟,那可怎么使得,咱家心领咯,我哪儿配叫姑娘们给我一个没根的奴才做靴子。”

翠微和方荷虎躯一震,哎哟哟,梁总管是不是吃错药了?!

第19章

翠微还只是震惊, 往常梁总管的招子不说长天上,也只瞧得见御前那几个得脸的姑娘,从不会对底下的宫女如此和颜悦色。

这会子他都快笑成菊花了,叫人心里实在发毛。

方荷心底却响起尖锐的警报声, 飞快反应过来, 事发了!

她脑子急剧转动, 立刻露出讥讽模样,说话几近刻薄。

“梁爷爷贵人事忙, 即便不用去辛者库,按道理也该忙着伺候万岁爷东巡,怎会到咱们这腌臜地儿来, 没得脏了您的脚,倒是我们的过错了。”

膈应不?生气不?

赶紧使御前大总管的威风,哪怕训斥她一顿, 赏她一顿板子呢。

翠微眼眶子都快瞪脱了, 拼命给方荷使眼色, 这臭丫头也疯了?!

方荷在心里嗷嗷哭,怪那一夜她招惹了不该招惹的男人, 她怕再不疯就没机会了。

如果能继续苟下去, 挨顿打她也认了,她保证乖乖捂住嘴一声都不叫疼!

可梁九功活似方荷在夸他, 脸皮比城墙还厚,坦荡笑了出来,甚至还躬了躬身。

“嗐, 论起伺候人的功夫,咱家自比不过姑娘们,尤其以方荷姑娘为最, 姑娘万不可妄自菲薄。”

翠微:“……”是不是今天她睁眼的姿势不对,才会听到这越来越离谱的对话?

御茶房哪个不比方荷更能干啊?

方荷紧紧绞着手指,抿着唇,看起来像忐忑又似气急败坏。

“梁谙达就不怕魏……”

“哦对了,忘了跟姑娘说,魏珠那小子确是个周全的,先前李德全左了心思为难他,咱家倒叫李德全给蒙蔽了。”梁九功直接打断方荷的话,笑得愈发意味深长。

“咱家已经赏了李德全板子,御前不会再有人为难魏珠,这小子也跟着东巡伺候。”

自打想明白以后,梁九功只感觉自己先前几十年竟像白活了,整个人通透若新生。

不就是个会来事儿的小太监?

李德全争不过,他想要争气的干儿子还不容易?

更别提,只要方荷得万岁爷看重,哪怕是赐婚给宗亲成为人上人,她越体面,魏珠就越不可能得到重用。

万岁爷横不能放个跟臣子家女眷走得亲近的太监在身边伺候,宫里又不是没人了。

方荷:“……”往后没人为难魏珠,那她呢?

见方荷哑口无言,梁九功眸底浮现一丝幸灾乐祸,表情却正经了许多。

“万岁爷口谕,御茶房由翠微留守乾清宫,往后姑娘就进殿内,近身伺候。”

方荷的脸色彻底垮了下来,她真有那个命近身伺候吗?

翠微:“???”

哪怕翠微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可……宫里就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地儿啊!

翠微立刻蹲身,铿锵道:“奴婢谨遵万岁爷口谕,梁总管说得对,方荷向来是御茶房最细心的,保管能在御前伺候好万岁爷!”

好走,不送!

看来腿脚好,没有命好来得好哈哈哈!

方荷:“……”就,那些年的瓜都白吃了。

事到临头,她竟没有多少意外。

闻名后世的康师傅,毕竟是在血雨腥风中长出来的皇帝,比特工也不差什么了。

哪怕是醉到路都没办法自己走,这大爷还是你大爷呜呜呜~

被翠微连打探带殷勤送去配房的路上,方荷心里空落落的。

哪怕行走在偌大的紫禁城中,她仍有种上辈子拼了命的卷,竞争行政总裁,却败在空降皇族之手后的迷茫。

上辈子她还有个爹系男朋友提前给她敲边鼓,叫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这辈子……她只有一双恨不能剁掉的爪子呜呜~

穿越后,她想过各种可能,可能得罪了谁处在生死一线,也可能不得不一贫如洗地出宫……

或者逼不得已,不得不投靠妃嫔,断绝良心走一走那后宫的刀山火海……

她自认把猥琐乖怂四个字做到了极致。

哪怕发现自己被康熙注意到,可能会被利用,也迅速调整心态,打算等出宫后再好好筹谋快活日子。

但她完全没想过去御前,平时只要能避开进殿,吃点亏她都不会往前凑。

可现在……御前宫女可不只有体面,那是什么?

是陪寝宫女!

是皇上的预备役宫妃!

沾了皇上女人的名分,往后出宫的希望比去辛者库还渺茫。

哪怕是被赐婚下去,往后在婆家也会被所有人当猴儿一样看待,出门也要被指指点点,还快活个屁!

前提还得在得罪皇帝的前提下,证明自己的价值,被赐婚出宫。

躺平的难度从山里人进城一下子变成西天取经,这路可怎么走?

她还有机会做咸鱼吗?

翠微见她三魂丢了七魄的样儿,心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到底没多问。

配房有人听到动静出来看。

能进御前伺候的宫女住的地儿,就在昭仁殿边上,挨着围房。

闭门好几日的几个官女子也探出脑袋来看,发现方荷长得不起眼,还畏畏缩缩的,都在心里高兴,谁都没搭理她。

翠微叹口气,好歹替方荷去领了该领的东西,一边帮她收拾行囊,一边劝。

“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你伺候好万岁爷,别掺和那些抢阳斗胜的事儿,总能混个答应位分,再不济也能当个精奇嬷嬷,总比出了宫遇人不淑的强。”

方荷幽幽地看着翠微,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翠微轻咳几声,“你别看御茶房离御前近,可进殿伺候跟在茶房伺候的前程天差地别,多少人尖着脑袋都钻不进去呢。”

“你还是想开些,这好运来了,咱挡也挡不住不是?”

翠微一想起能在没主子的乾清宫当几个月山大王,差点没保持住语重心长的表情。

方荷瞧着她半笑不笑的模样眼疼。

等翠微替她收拾好行囊后,她从包袱里掏出最后一块好料子的帕子,塞翠微手里。

“你走,你再不走,咱俩都得忍不住。”

保管一个笑,一个哭。

翠微:“……噗!好好好,我先回去,你一路走好!”

方荷:“……”

九月二十八,方荷带着咸鱼长翅膀飞走的迷茫,失魂落魄跟在皇辇后头出了宫。

康熙一直没见她,梁九功也只叫她歇着不用着急伺候。

直到康熙在午门外祭天,浩浩荡荡奔赴杨柳青登上龙舟,她都没碰上御前的边儿。

内务府新分配过来的御前宫女,比御茶房还人精,早就闻出味儿来,知道方荷不招万岁爷待见,只当没这么个人。

上了龙舟后,这些宫女和几个小答应并官女子亲热在一块儿,撞开方荷,抢先占了住的地儿,一间屋都没给方荷留。

还是李德全笑眯眯过来,像先前从未产生过龃龉一样,将方荷带到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小梢间外头。

“姑娘莫见怪,实在是御前人手不够用,姑娘又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安排你的住处,先委屈你在这里住几日。”

方荷捋了捋被撞散的头发没说话,她都住到配房十几天了,匆忙个屁啊!

李德全只管笑:“回头等我们安置好了主子爷那头,慢慢会安排姑娘近前伺候。”

“等万岁爷想起你来,说不定还能更快些,姑娘能理解吧?”

方荷木着脸点点头,一个字都没说,加之刚被人排挤过,看起来格外狼狈。

虽然李德全早被梁九功敲打过,可见方荷这落魄样子,想起魏珠一口一个哥哥,明摆着骂他是孙子,心里还是觉得跟大夏天喝冰碗子似的舒坦。

有本事叫万岁爷看在眼里又如何?

还不是落他手里了!

把场面话说完,李德全算是办完了干爹交代的事儿,也不管方荷的行李被人送到了哪儿去,扬长而去。

方荷傻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转身。

站在门口,瞧着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连走路都艰难的狭窄梢间,她眼眶渐渐冒出了泪花儿。

她低头抹了抹眼眶,努力做出镇定模样深吸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进了梢间,关上门,将半声抽泣一并关在门外。

角落里一个不起眼小太监冲一旁招招手,叫人继续盯着,自个儿麻溜抬脚往二层走。

他丝毫不知,沮丧落魄的方荷姑娘,她关上门后,唇角立刻扬起一抹庆幸的笑,特别灿烂。

就这啊?

真是吓死爹了呵呵……

上辈子皇族就任行政总裁后,好歹还扣下招待物资和应急资金,直接卡着前厅部油水最大的部分,弄得方荷焦头烂额好一阵子。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封建王朝,皇帝为难她,竟只用冷待吓唬人?

这更叫她确认,除非康师傅连水平半吊子的皇族都比不过,否则她对康熙的用处比自己想得还大。

应该不用死了,她抹抹额头上的冷汗,由着自己狼狈地坐在木板床上沉思。

遇到麻烦立刻解决已经刻在她骨子里,比起被打死,这点为难实在不叫事儿。

既然皇上还没见她,显然是打算叫她自个儿想明白,该怎么认错。

她主动创造机会让人欺负,是为了叫被放倒的大爷出气。

但一味装傻也不可取,这个度该怎么把握……正好老实待在屋里,好好琢磨琢磨。

龙船上这会子正热闹着,不只是龙舟,后头的船上也乱糟糟的,谁都顾不上这么个小梢间里住着的人。

大阿哥胤褆和太子胤礽本来就不对付,先前在中秋宫宴上醉酒,丢人丢到了宫外后,反倒有那么点子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将不对付放在了明面上,闹得人尽皆知。

当然,在康熙面前,两个人自然是兄友弟恭,一个知道尊卑,一个谦逊温和,别说打架了,吵架都再见不着。

毕竟都在渐渐长大,胤褆和胤礽身边也不乏带了脑子的有用之人提醒,两人之间的争夺都落在康熙看不见的地方。

大到康熙的看重和夸赞,小到一应起居上的不同,两人和身边的奴才都铆足了劲儿争。

今儿个康熙夸胤褆一句勇武,胤礽必然叫人以储君身份抢在胤褆前头挑马。

明儿个康熙和太子一起登龙舟,胤褆定会叫人将除湿气最好的熏香抢过来。

船动起来以后,两人又开始争哪条船先送膳。

内务府随行的奴才苦不堪言,两人身边的奴才也好不到哪儿去,每天一睁眼就恨不能是天黑,就怕主子一个想不开,叫他们这辈子都再睁不开眼。

他们以为康熙不知道,实则都被底下的宫人和暗卫禀报到了御前。

康熙倒没说什么。

在他看来,兄弟俩都还算有分寸,起码没做出什么违反祖宗礼法规矩的事儿。

太子一路走来都太过顺畅,比起他经历过的苦难少之又少,想做个明君,少不得磨刀石,方能打磨成如匪美玉。

只要不过分,康熙甚至令人推波助澜,平衡两边的势力,只盼着他们能成长为自己和福全这样的兄弟。

往常方荷在御茶房时,很少能接触到大阿哥和太子,关于两人的瓜,就是翠微得到的也少。

没想到蹲在几乎迈不开步子的小梢间里,倒半点不耽误她吃瓜,有时候瓜甚至还会嘀嘀咕咕路过她门前。

这叫她‘反省’的日子好过不少,越来越放松。

没人给她送行囊,没处吃饭?嗐,魏珠还在呢。

梁九功不为难他以后,李德全独木难支,即便魏珠一时进不了殿,在底下花银子行点小方便,倒都给他面子。

小陈子在外头那间铺子,每个月都能定时送进宫近十两银子。

再加上出来之前乔诚塞的,不犯规矩的情况下,勉强叫方荷吃好喝好睡好还是可以的。

送上门的外卖,方荷不挑,以前放年假,她靠方便面都能在家里宅十天半个月不出门呢。

吃了睡,睡了吃,耳朵贴在门上就有小道消息往耳边送,还不用干活儿,要不是怕叫人听见,方荷差点笑出来。

等龙舟出了杨柳青河口,各处勉强捋顺了安静下来,李德全才出现在方荷面前。

“叫姑娘等急——”李德全幸灾乐祸的话没说完,就尴尬顿住了。

这冷了好几天,怎么瞧着还胖了点呢?

方荷体贴地露出强压忐忑的模样:“李哥哥,万岁爷可记起我来了?”

“我,我不是嫌弃闷在屋里太难熬了,实在是领着月例却不干活儿的滋味……”太爽了哈哈哈!

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像哭出来了一样。

李德全勉强压下疑惑,“万岁爷召你觐见,你赶紧收拾下,随我走吧!”

方荷心脏猛地一跳,铡刀终于来了。

她局促地搓了搓手,嗫嚅道:“那个什么,李哥哥……我的行囊一直没送过来,实在是没法儿收拾……”

反正脸洗了,也漱过口,不怕熏着康师傅,能落魄点还是别张扬的好。

李德全:“……”失策了,早知道就叫人把东西给送过来。

可他也不敢叫万岁爷等,无奈,只能战战兢兢带着方荷上了龙舟的二层。

龙舟一共三层。

顶层中间是皇上暂时论政的御书房,两侧是侍卫监督河面各种意外情况的围房。

二层是康熙的寝殿,一层和甲板下层住着宫人和太监们。

方荷偷偷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看来皇上这会儿不忙,心情也还算放松,不然不会在就寝的地儿见她。

往前走了几步,眼角余光看到熟悉的明黄袍脚,方荷停下脚步,安静跪地。

“奴婢方荷,请万岁爷圣安。”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待得棋子落下的声音响起,康熙才淡淡出声。

“知道先前那批御前宫人是什么下场吗?”

方荷轻声道:“回万岁爷,奴婢不知,但隐隐知道她们做错了事,无非就那几种下场,奴婢不敢胡乱猜测。”

“哦?”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在不远处响起,康熙翻身侧坐在软榻上,冷白俊容上带了点温和笑意。

“那朕来告诉你,她们浑身骨头寸断,所有人舌头被割,扔去了乱葬岗,包括没做错事儿的尚寝嬷嬷和问心她们。”

“这样的结局,皆因你从中挑拨,叫她们意图以伤朕龙体的方式博宠,你说,朕该放过你吗?”

方荷微微抬头,面色不变,她为自己想过无数种死法,却绝不包括pua。

她极力冷静道:“回万岁爷,这个错恕奴婢万不能认。”

“茹月和白敏等人对奴婢从未有过善念,甚至可以踩着奴婢的血肉往上爬,奴婢对此心知肚明,挑拨之举,也绝不为害人性命。”

“她们犯错,皆因自己心中的贪念,至于其他人,或是愚蠢被人利用,或叫猪油蒙了心,既享了御前比其他宫人都体面的待遇,就该承受咎由自取之果。”

巧雯曾照顾过原身和她,也没主动害过她,所以方荷愿意给她十两银子了却因果。

康熙不是个滥杀的皇帝,如果其他人被杀,她们的错处,与她何干,她又不是卖盐的。

至于茹月和白敏?抱歉,她从不是个好人,能遵守的也唯生存规则罢了。

上辈子谁欺负她,只要有能力,她都会加倍欺负回去。

在这个世道,旁人可能懒得欺负你,因为你唯一有用的不过一条贱命。

谁想要她的命,她不主动剐了对方,都觉得自己善良了。

谁也别想道德绑架她!

康熙还是头回见方荷在他面前如此犀利,被逗得笑出声来。

片刻后,明黄色袍角和一双大脚落到方荷眼皮子底下,一把白玉扇骨挑起她的下巴。

方荷呼吸一窒,泛着涟漪的澄澈鹿眸落在康熙温和含笑的眼底。

这一刻,康熙不像个皇上,叫人恍惚觉得他仿佛游山玩水的大家公子哥,连身上的气息都比这初秋的河面更温柔。

“朕好些年没见过你这么聪明的女子了。”康熙笑着将白玉扇斜插入颈后,丝毫不在意方荷身上的脏污,伸手捏着方荷的下巴迫她靠近。

方荷被惊得低呼出声,差点一脑袋扎康熙怀里去,险而险之地撑着他膝盖才稳住自己,脸上露出真切的慌色。

幸亏她先前把水粉藏身上了,这是要干啥?

康师傅这么不忌口的嘛?!

独自在殿内伺候的梁九功低下头去。

康熙没什么旖旎心思,只伸手拂开方荷的刘海,定定看了两眼,随即起身,颇为嫌弃地去洗手。

方荷:“……”她好几天没洗头是客观原因,可不怪她脏。

“梁九功说得对,你确实长得有几分面善,那朕就多跟你说几句。”康熙扫了下衣摆,重新坐定。

“知道朕为何没问你是否知错吗?”

“你一直都知道自己错在哪儿,说你聪明,是因为跟你一样能踩准底线的女子,宫里实在不多。”

“你知道徐嬷嬷对你不喜,依靠她而活的时候,你能耐得住寂寞在茶房一躲就是九年,倒比朕跟前的奴才还有耐心些。”

梁九功感觉膝盖一疼,主子爷哪儿都好,就是爱拉踩……

方荷:“……”那啥,有没有可能,芳荷她就是很听话的社恐呢?

“等徐嬷嬷没了,你怕乔诚靠不住,这才走出茶房,来吸引朕的注意力。”

梁九功:“……”有道理,反正他要拉人顶缸,也得能见着人不是?

方荷表情更斯巴达了,除了魏珠被打,她哪回是自己主动上前的?

“你敢一次次算计朕,还趁着朕醉酒后以下犯上,是知道自个儿对朕有用。”康熙眸底的温和蓦地消失,冷冽杀意若寒芒一寸寸笼罩方荷。

“你聪明到让朕不得不怀疑,等你将来有一日爬上高位,为了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会不会连朕的性命都敢拿来算计……”

“不会有这一天。”方荷白着脸打断康熙的话。

她倏然抬起头,以掩不住惶恐却极力镇定的眼神仰望康熙。

“奴婢绝不会有背叛皇上的那一天!”

“万岁爷福泽绵长才有天下太平,大清再不会出您这样名垂千史的英明圣君!”

“对奴婢而言,绝不可能有其他缘由可获得的利益,比得过忠心于您这样的君王。”

这说法倒是新鲜,也现实到让人信任,康熙眸底的杀意淡了些,更添几分玩味。

“哪怕朕要你的命?”

方荷毫不迟疑:“哪怕要奴婢的命!”

康熙点点头,“好!梁九功,赐她一杯毒酒。”

梁九功端着早准备好的酒走过来,冲方荷笑得怜悯。

“姑娘可端稳了,这酒见血封喉,保管不叫你多一分痛苦。”

方荷猛地哆嗦了一下,咬咬牙站起身,拼命叫自己保持冷静,去端那青色碎玉纹的酒杯。

刚才康熙对她的杀意不是假的,思及刚才康熙说的面善……不选是死,选还有一分生机,赌了!

她闭上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闻到了浅浅的甜杏仁味儿。

什么毒药是这个味儿来着?

她在心里呜呜哭着,怎么都想不起来,还得狠下心将酒杯往唇边凑。

在酒杯沾到唇的那一瞬间,一只温热的大手突然攥住她的手腕,随即她的腰肢便被箍住。

康熙温柔到几近情人呢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好姑娘,慢一些,朕信你,来!”

康熙捏着她的手腕,引方荷往一旁走了几步,而后手下略一用力,她手中的酒杯落在旁边的花盆里,滋滋作响,明显是剧毒。

方荷这一瞬间连呼吸都忘了,心头渐渐升起说不清是荒谬还是惊恐的复杂情绪。

玩儿真的啊?!

她也不管身边是谁了,抓着有些硌手的衣裳,慢慢往下滑。

以前方荷只怕穷,所以不知道被吓到瘫软是怎么回事,她越穷越能支棱。

现在她懂了,呜呜突然被砸死和主动找死是两码事!

吓死她了!!

康熙看着软在自己脚边的小地鼠,心里憋着的那口气出去大半。

他戏谑:“看来你也不是不怕死。”

方荷感觉自己脑子嗡嗡响,捂着脖子喃喃道:“能不怕的只有别人去死……”

康熙哼笑,“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布库的本事是跟谁学的?以朕所知,徐佳氏并无人擅武。”

方荷依然捂着脖子不动,吓傻了一样,磕磕巴巴回话。

“我摔着脑子的时候,生死,死之间,在一个奇怪的仙境似的地方,遇到一个爱穿红衣的老妇人。”

“她,她说怕我,不,怕奴婢孤苦,遇到负心汉,教了奴婢几招有用的手段,用来,来保命呜~”

她没撒谎,上辈子对大清而言就是奇怪的仙境。

过肩摔和防狼三件套,是被耿舒宁拉着,跟一个爱穿红衣的退休女干警学的。

康熙若有所思,挑眉问:“你先前放倒朕的手段就是跟老妇人所学?共几招?”

方荷稍稍缓过点神,心头有点不妙的预感,却不敢不答。

“四,四招。”

康熙心头最后一点介怀也一扫而空,他兴致颇为高昂地示意——

“那好,剩下三招你也对朕使出……”

方荷捂着嘴也压不住的呜呜声,打断了康熙的话。

“奴婢不敢……”

康熙蹙眉,“朕恕你无罪!”

方荷:“……”不!皇上您做不到啊!!

她哭得更厉害了,她要怎么对康熙用撅手指,插眼,踹裆这三招,还能活着走出去?

第20章

方荷不敢大哭, 只绝望地摇头,杀鸡抹脖子地小声呜呜——

“求万岁爷给徐佳氏留个后吧呜……”

“徐佳氏的祖坟不经挖啊呜呜……”

康熙:“……”是不是把这小地鼠唬过头了?

他颇有些哭笑不得,这倒不是坏事。

他身边不能留无所顾忌,对皇权都缺少敬畏的刀, 该叫她吃个教训。

其实说起生气, 康熙更气自己号称文治武功, 警惕心重,却轻易被人放倒, 有那么点雪耻的意思,倒不至于真跟个小宫女为难。

见状康熙只得无奈指指梁九功。

“那你们两个过招,朕看着。”

方荷哭声一顿, 眼神微妙看向梁九功,她是挺乐意,不过……梁总管好像缺点物件儿吧?

她忘了看哪个电视剧, 明朝的厂公跟人打架被踹裆, 毫无反应来着, 那她岂不是只剩猥琐了?

梁九功叫方荷的眼神看得浑身僵硬。

本来他还无所谓,左右为了能更好地伺候主子, 他跟着武师傅自小学摔打, 功夫不输一般侍卫。

不敢跟万岁爷动手,还不敢收拾个气他好多回的丫头?

可……这小祖宗的眼神太古怪了, 叫他想起万岁爷被放倒的事儿来,不由得担心自己也叫鹰啄了眼。

他正紧张着,就听方荷抽噎着拒绝:“万岁爷, 这不合适,那老妇人说这招数有碍于子嗣……”

梁九功:“……”你直接说我不配得了呗。

康熙倒高高挑起眉,了然方荷为何不敢对自己动手了。

若然真妨碍皇嗣, 就算他饶了方荷,老祖宗和紫禁城里所有的女子都得吃了她。

可方荷越是如此说,康熙就越不肯放弃,厉害到会妨碍子嗣的招数……知己知彼方能保证万无一失。

他作为皇帝怎能不见识一番!

他打了个响指,船舱一侧光影闪了闪,舱内便多了个面容毫不起眼的黑衣人,单膝跪地。

康熙吩咐:“你来跟她过招,如若妨碍子嗣,朕替你挑选几个好小子过继,必不叫你断了香火。”

黑衣人毫不迟疑:“奴才遵命。”

说罢,他站起身,眸底精光闪烁,谨慎冲瘫软在地的方荷恭敬侧了侧手。

“奴才准备好了,姑娘请。”

方荷:“……”你是准备好了,我的死活你们是只字不提啊!

她还手脚发软呢,就不能缓缓择日再比?

康熙冲方荷笑得更温和:“朕叫梁九功再端一杯毒酒,给你醒醒神?”

方荷立马撅腚爬起身,面色严肃,“多谢万岁爷,很是不必,奴婢很清醒。”

过招是吧?行!

她擦擦眼泪,红肿着眼眶看向黑衣人,先给他介绍前情提要。

“我这招数是对方负心汉的,所以要过招,得有个前提。”

黑衣人:“姑娘请讲。”

“假作你是我的夫君……”

黑衣人:“……”这可是伺候皇上的女人!

见黑衣人面色惊骇后退,方荷赶紧解释——

“万岁爷曾说要给奴婢赐婚夜香郎,咱就好比你是个倒夜香的好了。”

黑衣人:“……”这真是伺候皇上的女人?

康熙差点被逗笑,却不耐烦听方荷在这里绕圈子,干脆指点暗卫。

“你就当自己是个普通男子,暂时卸下防备,忘了你学的那些招式。”

黑衣人懂了,暗卫易容换身份也都是好手。

他浑身的警惕瞬间消失,甚至变成儒雅的文人模样,冲方荷作揖躬身。

“姑娘请。”

方荷也不多说话,响亮地抽泣一声,指着黑衣人就开始骂。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叫你吃我的喝我的,还敢背着我偷人,你是畜生吗?”

康熙和梁九功:“……”这也是招数?

梁九功赶紧低头给主子斟茶,康熙顺势端起茶盏,以防自己笑出来。

黑衣人被方荷骂得愣了下,却接受良好的板起脸,跟着唱戏他在主子面前放不开,但做出不屑模样还是可以的。

方荷捂着脸哭,“你是不是嫌弃我没给你生孩子?不就是生崽儿吗?咱现在就生!我给你生十个八个还不行!”

“咳咳……”康熙一口茶喷了梁九功半身,侧身咳嗽不止,伸手指着方荷,想骂只碍着嗓子眼还一片火辣。

黑衣人也麻了,这……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配合,就算是装,他还能在这儿配合人生孩子?

他甚至有些茫然,说好的过招呢?

方荷呜咽得更幽怨,一把握住黑衣人的手,哀哀泣问:“你就是嫌弃我,非要跟狐狸精双宿双飞是吧?”

黑衣人迟疑着,有那么点子冲动点头说是。

主要是方荷这样的,一般男人他感觉要不起。

但方荷没给黑衣人说话的机会,说时迟那时快,趁所有人都处在哭笑不得的荒谬震惊中,她脸色倏然一变,恶狠狠将黑衣人的手指往后掰。

黑衣人哪怕始终不曾卸下最后一丝防备,也没料到还在唱戏的方荷会突然发作,忍不住因剧痛闷哼出声,伸手就要推方荷。

方荷动作更快,另一只手迅速往黑衣人眼睛方向插。

“那你们就去地底下做鸳鸯去吧!”

黑衣人顾不得推,但好歹功夫在手,忍着疼一只手反转抽出被撅的手指,一只手迅速擒住快插到眼前的小手,后背都起了细毛汗。

因为被吓到,他甚至顾不得完全遵照主子的吩咐,下意识用上点力道卸了方荷一只手腕,上前一步,准备将人制住。

方荷疼得小脸煞白,却不退反进,顺势靠近黑衣人,同时用尽吃奶的劲儿抬高腿踢上去。

黑衣人防备着方荷的挣扎,也防备她身上有利器,却没防备有人会在皇上面前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数,猝不及防闷吼一声,捂着裆倒地不起。

方荷胳膊被猛地一松,人跟着踉跄着倒地,还没忘了唱戏,眼泪汪汪捂着胳膊啐了一声。

“去死吧,渣男!”在场你们都是!

康熙和梁九功目瞪口呆。

殿内除了忍疼忍到脸色涨红,站不起身的暗卫,鸦雀无声。

这会子哪怕宁古塔还没传来消息,康熙也完全信了方荷是扎斯瑚里氏血脉。

能教出这种,这种……唱作俱佳,不讲究手段只讲究结果的招数,这世上除了那位不走寻常路的老福晋,再没旁人了。

加之两人又长得有五分相似,不用证据康熙也信了方荷的话。

方荷缩在一旁,弱弱提醒:“万岁爷,过,过完招了,再往下,老妇人说只管往他捂着的地方踹就行。”

一坐一站的主仆俩,甚至还有个缺家伙事儿的,都感觉到某个地方一凉,忍不住并了并腿。

康熙:“……来人,赶紧抬他下去,叫秦御医亲自给他看看,尽量别留下后患。”

外头的黑衣人低着头进来,迅速将人抬走,走之前都忍不住偷偷打量方荷。

如此狠辣的女人,必须得记住,以后离远一点。

方荷捂着自己的手腕,默默流泪,她说她不演,皇上非让她演,她也受伤了啊!

康熙注意到了,眼神微妙看着方荷凌乱的衣裳,哭得红通通的脸颊,还有软塌塌的手腕。

嗯……说实话,他想怜惜,实在怜惜不起来。

他以手抵着薄唇低咳几声,清了清嗓子,“你先回去养伤,等养好了再来御前伺候。”

方荷哽咽着谢恩,弱弱问:“奴婢能求万岁爷个恩典吗?”

康熙:“说。”

方荷偷偷看了眼梁九功:“自登船后奴婢一直没见到自己的行囊,没银子可使,可否请万岁爷赏个太医院的医徒给奴婢看看伤……”

闻言康熙表情淡下来,梁九功脸色猛地一变,心里头大骂李德全这龟儿子坑爹。

康熙没应她的话,只冷冷睨梁九功一眼:“你去安排,这丫头说过一句话,打狗还得看主人,朕觉得有道理。”

方荷:“……”只要挨打的不是她,狗就狗吧。

梁九功抹着汗弯下腰,小心翼翼应声:“万岁爷放心,奴才一定将姑娘安排妥当,往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儿。”

梁九功亲自搀着方荷出来船舱。

外头李德全一直伸着耳朵,听到了些微动静,只以为万岁爷是发火了。

这会子见方荷格外凄惨地半软着腿脚被扶出门,心下一松,赶忙迎上来。

“干爹,我来我来!”

梁九功冷冷看他:“不必了,咱家用不起你,你去叫魏珠过来,自个儿去领三十板子,回头咱家再跟你算账!”

李德全愣住,下意识看向方荷。

方荷只弱弱扶着梁九功的胳膊,冲他微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报仇最多十天。

配上她格外狼狈的神色,竟叫李德全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可在御前,李德全也不敢多说什么,臊眉耷眼白着脸飘了出去。

梁九功笑眯眯看向方荷:“姑娘对咱家的处置可还满意?”

“不满意的话要了这小子的命也无妨,咱们将来都在御前伺候,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

就冲方才那一遭,往后他也绝不会得罪这小祖宗,不过是个干儿子,没了也就没了。

方荷愣了下,垂下眸子声音沙哑却平静:“梁谙达别这么说,我与李哥哥不对付,是因为他毁的是您的名声,敲打敲打也就是了。”

“您是万岁爷亲封的总管,过去奴婢鲁莽无知,冒犯了谙达,您不与奴婢计较,奴婢便感激不尽了。”

梁九功诧异又意味深长地看方荷一眼,瞧见魏珠压着焦急匆匆过来,还是冲方荷笑了笑。

“咱家先前在宫里的话不是开玩笑,姑娘身份不一般,实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一会儿我叫太医过去给你瞧瞧,再给你安排个宫女伺候着,你先好好养伤,咱们往后有的是时候慢慢相处。”

待魏珠走近,他又吩咐魏珠:“靠近甲板处右侧的第一间配房大一些,是留给姑娘住的,你送方荷姑娘过去歇着。”

魏珠小心翼翼扶了方荷下楼。

两人一路无言进了配房,这地儿比方荷先前住的小梢间大三倍还有余。

瞧见方荷的行囊就搁在桌上,看尘土不像是头天放这,两人都愣了下,方荷感觉甚至更微妙。

这配房就在康熙寝殿的正下方。

魏珠叫方荷坐下后,瞧着她狼狈的模样和软绵绵的手腕儿,眼泪直往下落。

“阿姐这是怎么弄的?是不是梁……他们又为难你了?”

方荷有气无力靠在铺好的被褥上,冲魏珠笑笑,“离御前这么近,可不兴掉猫尿,叫人看见了要挨板子的。”

“我这是为万岁爷办差受的伤,伤得越重往后脑袋就越安稳,你该为我高兴才是,快收了神通,一会儿该来人了。”

魏珠胡乱抹干净眼泪,人却还是很低落,压低了嗓音嘟囔。

“我知道阿姐得万岁爷看重,先前我仔细想了很久,无论如何都想不出缘由,也只有干爹干娘不肯说的那事儿了。”

他自来心细如发,又深谙这宫里的生存规则,实在忍不住多说几句。

“阿姐虽不说,可我瞧得出来你看不上宫里的体面,哪怕出去了过苦日子,你也不愿留在宫里,看似脾气软和……实则是个有主意的。”

“往后要在御前伺候,出宫只怕更难,能被放出宫的功劳没那么好挣,阿姐别嫌我多嘴,千万沉住气,哪怕出不去,也比冲撞了主子爷强……”

方荷在心里嘲笑自己,瞧瞧,她其实还没有个半大小子看得明白自己。

她觉得自己很能随遇而安,却在毒酒酒杯沾到嘴唇的那一刻才发现,其实她还跟刚穿越过来时一样,恍若梦中。

上辈子受了二十几年的教育,没那么好改,她始终不认可自己是这个世道的一员,把自己当个过客。

所以她自我感觉良好,情绪一上头,敢算计康熙,甚至敢放倒他,这身伤全特娘是自找的呢。

方荷用不算太疼的那只手弹了弹魏珠脑门儿,认真应下他的叮嘱。

“往后我一定谨慎,阿姐虽不聪明,但阿姐还算听话,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我知道轻重。”

魏珠还想说什么,梁九功带着一个年轻的御医和一个不起眼的宫女进了门,只得先闭嘴。

这太医是给阿哥们的谙达们看病的,虽医术不如其他太医,却专擅跌打损伤。

叫小宫女仔细替方荷检查过,确认她身上只有轻微擦伤,还有一只手微微肿胀,年轻太医松了口气。

他隔着帕子捏住方荷软绵绵的那只手,笑道:“不算什么大事儿,回头涂两天药膏就得……”

说话功夫,咔嚓一声,方荷痛呼都还没来得及,手腕儿就被接上了,先前那黑衣暗卫没敢下狠手。

梁九功得知方荷无碍,笑得轻松了些,“那姑娘就好好歇着,有什么吩咐,叫春来做。”

“这几日李德全的差事叫魏珠先盯着,你这里缺什么,只管跟这小子说。”

御前一等宫女领奉御女官例,都以问字开头。

二等宫女领末等女官例,以静字开头。

三等宫女领寻常宫女月例,跟御茶房宫女一般,以春字开头。

叫春来,便不是粗使丫头,官女子也才能得一个粗使丫头伺候。

又叫魏珠给行方便,梁九功这是向旁人抬高方荷的身份,补上先前李德全的差错呢。

方荷和魏珠都领情,恭恭敬敬谢过。

魏珠有差事不能多留,叮嘱方荷好好休息,先行出去。

春来给方荷收拾好了行囊,见方荷无精打采,主动出去取热水,说要伺候方荷洗漱了好好休息。

屋里彻底没人以后,方荷才感觉鼻尖酸涩得,叫她几乎控制不住浑身哆嗦。

刚才没检查到的地方也好疼,越疼她越知道,这不是一场噩梦,她是真的差点死掉。

她回不去了呜呜~

心里嗷嗷呜呜,方荷这会子眼眶却特别干涩。

除非有目的,她从小就不喜欢哭。

因为她一哭,她那对爹妈只会不耐烦,他们的配偶和孩子只会高兴。

可委屈难过时,孤苦无依的煎熬从来不会少。

魏珠说得很对,她瞧不上宫里的富贵,上辈子她也算享受过繁华了。

她只想要个简单的家,生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填满自己空荡荡的心。

即便现在知道,在这个世道哪一条路都不好走,她仍然不准备放弃。

她改变不了世界,也没小说里女主角那么大的野心,但她知道该怎么改变自己,来适应这个世道。

小时候做过一次的,应该没那么难,对吧?

方荷摊开手脚,仰面朝天倒下去,砸在厚实的被褥上,只觉得浑身的酸痛几乎疼到心里头。

呜呜,多么痛的领悟,要不,先卷一卷,把自己卷出宫,然后再躺平……

“姑娘,洗洗再睡吧?”春来见方荷面色时而苍凉时而愤慨,总觉得心里凉飕飕的,抖着嗓音小声打断她的思绪。

等她扶方荷脱了衣裳,准备扶方荷进浴桶的时候,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把只穿了肚兜亵裤的方荷闪地上去。

“又咋……”方荷下意识把疼出来的不耐吞回去,换了温和语气,“这是怎么了?”

春来指着她的腰侧:“姑,姑娘,你腰间为什么有个手印啊?”

不是鬼上身了吧?!

方荷一低头,就看到腰间半拉青紫手印。

“……”

怪不得她总觉得自己浑身疼呢,尤其是腰子,只是当时吓傻了没发现。

黑衣人那一下子,还没有康师傅来得用力。

他是多怕自己把毒酒洒他身上啊!

怕就干脆不要扶,她又不会抢着去投胎!

她就多余领悟……这肯定是爱新觉罗祖传小心眼的报复!

十月初八,圣驾一行途径齐河,渡过济水桥,留下一首方荷从未听过的诗,兴致勃发在邱家河下船,停驻济南府巡抚黄成让出来的别苑。

康熙连当地官员都没接见,只叫黄成伴在身侧,下午就带着妃嫔和五个阿哥去看据说为天下第一泉的趵突泉。

方荷只老实待在屋里养伤,是无聊了点儿,但三个月不用当值的话也值了。

反正有春来和魏珠,总不缺新鲜消息。

春来甚至能把皇上那首《渡济水》背下来,跟方荷一个劲儿地夸。

“主子爷的诗都已经传到江南文人那里了,江南文人一片盛赞呢。”

方荷:“……”昨天刚在山东发生的事儿,这么快就传江南人耳朵里了?

这要不是提前请过来的托,她把写诗的纸吞下去。

“还有人赞万岁爷诗才惊艳绝伦,实不该藏于宫闱,合该为天下人敬仰,特请万岁爷在趵突泉题诗呢。”

方荷:“……”被耿舒宁骂过无数次的乾小四,爱盖章的毛病是不是就打这儿来的?

都不用方荷问那诗提了没,魏珠就把消息带来了。

“万岁爷谦逊,只说不愿与文人争锋,坏术业专攻之风采,不肯留诗作于石壁,只题‘激湍’二字,以对天下文人做鼓励呢!”

春来面上浮现出吾家有子初长成的诡异骄傲,方荷的表情也很诡异。

鼓励啥她没懂,可不题诗,真不是心里有点逼数吗?

反正这咏趵突泉的诗她也没听过,她只听过咏鹅。

不过听多了外头的热闹,方荷也有点好奇这时候趵突泉的景色是不是像后世姥姥家一样美。

算起来她也算是半个山东人,夏雨荷的故乡大明湖畔现在什么样子,她其实很想看看……可低头看着自己特地包起来的手腕,方荷掂量了下出去的后果,还是忍下了好奇。

她能忍得住,康熙却不打算叫她躺回京城。

只过去两日,康熙爬完泰山回来,春来还没说完万岁爷又带着阿哥们做了几首脍炙人口……却没脍炙到后世人口的诗,魏珠就表情微妙,端着一碟子点心进来了。

“阿姐,这是万岁爷赏您的点心,听说叫即墨麻片……”魏珠又像是想笑又像是担忧,一张圆脸快扭曲成了包子样儿。

“万岁爷说,阿姐要是还没养好伤,明儿个叫给你送抓糕和蜜三刀来。”

方荷:“……”意思是要再磨叽,就要抓起她来捅了?

这男人知不知道什么叫伤筋动骨一百天!

手腕子脱臼也是伤筋啊!

她哪儿还吃得下去?

看着点心,她只觉得腰子疼。

可想起先前滋啦滋啦响的盆栽,方荷运了运气,憋着气把即墨麻片吃了。

别说,蜜三刀她吃过,即墨麻片她还真没吃过,入口即化,又酥又香,还有微甜的奶味儿,一碟子下去……

方荷义正辞严:“劳万岁爷提醒我,我才知道要去当值,实在是惭愧。”

“你再去给我拿一……三碟子来,我多吃点,牢记住这个教训,往后绝不叫万岁爷再费心提醒!”

魏珠和春来:“……”馋还能馋出这样的大道理来?

翌日一大早,龙舟自邱家河河岸启程,往宿迁去,准备视察黄河北岸的防洪工程。

方荷跟在御茶房时一样,三更刚过就被春来叫醒。

她痛苦地起身洗漱,换上比御茶房浅了一个色的湖绿色新宫装,小脸焦绿上了二层。

梁九功看到方荷,一点也不意外,只笑着低声提醒,“姑娘刚在御前伺候,先只管看,不必亲自动手。”

“等回头万岁爷召见完大臣,你再跟进去伺候不迟。”

方荷依旧乖顺,但比以前多了份镇定,微微点头,轻声谢过梁九功的提醒。

她也不在意其他宫女的侧目,仔细打量伺候要用到的东西。

首先是皇上的龙袍,在身穿碧绿色宫装的端凝殿宫女手中捧着。

一旁是跟方荷一样穿湖绿色的陪寝宫女,有人端着铜盆,有人捧着雪白棉巾,还有人捧着洗漱用品……

方荷目光转到某处,瞳孔猛地一缩,她看到了香皂和猪毛鬃牙刷,还有用细白瓷盒装着的牙粉。

这不是她给魏珠的方子做的东西吗?

小陈子曾带进宫一些,叫魏珠送给方荷用,连香皂上的长寿花样式,都是方荷为了好兆头特地想出来的。

这是巧合……还是康师傅再次敲打她?

方荷紧紧掐着指尖,面上没露出任何异样,在其他人伺候康熙起身的时候,无声无息站在角落里装柱子。

无论是巧合还是敲打,她都不能被打草惊蛇,只庆幸自己够怂,没苏出这个时代不该存在的东西。

康熙用过早膳后去三层,只叫梁九功在一旁伺候着,陪寝宫女和端凝殿宫女都退下去了。

方荷一时不知道该去哪儿,便先到二层门口等着,正好碰上当值的岑影,好歹还能说几句话。

等康熙再回二层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半时辰,习惯了站桩以后,三个小时竟不算太难熬。

一进殿,康熙到铜盆前洗手,看到乖巧捧着帕子的方荷,倒主动笑着调侃。

“这些东西还算好用,回头你徐佳氏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方子,可以先给造办处一份,比你在外头挣那仨瓜俩枣的强。”

方荷咬着牙根,老实道:“奴婢只是想着快出宫了,想在宫外有个营生,又思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央人在外头置办了铺子。”

康熙不在乎方荷这点小心思,甚至都不在意她这方子到底怎么来的,左不过就是点奇技淫巧。

但他不喜身边人有所隐瞒,闻言只淡淡道了声‘磨墨’。

等落座在舱房中央的御案前,康熙才一边挑看笔锋,一边继续问——

“不是还有什么美白丸?引得那群小答应紧衣缩食地去买,怎不见你自个儿捯饬捯饬你这皮子。”

触之还算细腻,就是颜色太不好看,拉低了御前的水准。

方荷右手脱臼过,不敢用力,更怕累着会习惯性脱臼,干脆用左手慢吞吞研磨墨条。

闻言她心下微微思忖,到底怕将来再来一杯毒酒,干脆老实到底。

“回万岁爷,奴婢吃着呢,只是先前制了颜色暗一些的水粉,内服外敷,藏拙于内秀……”

康熙似笑非笑打量她一眼,怪不得他那日觉得这小地鼠的爪子和脸颜色不太一样。

水粉暗卫偶尔也用,不稀奇。

只听她不像以前那样马屁拍得山响,老实许多,康熙心下满意,也不计较她以前怀着什么心思藏拙,不再理会她。

在不扰人清静还能伺候好这一点上,康熙不得不承认,其他人确实比不过方荷。

他很快就忘了身边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待得写完一页大字,康熙一抬头,才瞧见她眼巴巴看着自己掌下的纸,又起了点子兴致。

“你识字?”

啊?

方荷其实是在看康熙什么时候写完。

她在外头站了那么久又接茬磨墨,累了,饿了,有点抓糕和蜜三刀吃也行啊。

闻言她愣了下,稍稍迟疑,垂眸以作谦虚模样,委婉道,“奴婢只略识得几个字……”

这话她说得不心虚。

简体字好歹她一个大学生,不认识的就少,可繁体字……嗯,还是谦虚一点。

康熙微微挑眉,这丫头身上的秘密实在不少。

徐嬷嬷可不认识几个字,乔诚最多就能认账本子。

她闷在茶房九年,里头也没出过什么爱施教的才女,她哪儿来的底气谦虚?

康熙思忖片刻,拾起一本请安折子递给她。

“那念来听听吧。”

方荷恭敬应了声是,打开折子一看,沉默了。

认出来的倒是不少,比如圣安伏乞,天地什么的。

可……第一句正文偏僻字好多,十个字,她只认识四个。

她慢吞吞念:“东亭恭闻…圣驾亲临…徒邱东……”

康熙也沉默了。

要不是他昨晚刚看过这份折子,险些以为进折子上来的曹寅从楝亭改号东亭了。

从字还读作徒,三句话,错了俩字,能念出来的寥寥无几,她在谦虚什么?

他眼神复杂看着还在绞尽脑汁认字的方荷,微微叹了口气,总觉得这把刀可能没那么好磨。

横不能将来需要她传递消息进宫的时候,连个信儿都传不明白。

他捏了捏额角,吩咐梁九功:“你去,找本三字经来,叫她跟五阿哥一起上课。”

方荷讪讪放下折子,有点拉不下脸来,跟六岁的五阿哥一起进学。

其实给她机会,她认字还是挺快的,她就是不认识繁体字,还沾了姥姥家秀才的一丢丢毛病罢了。

她小小声道:“万岁爷……要不,奴婢自个儿学吧?”

“怎敢劳烦五阿哥的先生,五阿哥毕竟年纪还小,奴婢要是识字太快,惹得五阿哥伤心就不好了……”

康熙冷笑:“你倒瞧得起你自个儿,你认的字儿还没有五阿哥多,三百千他早学完了。”

“朕是让他教你,温故而知新,善莫大焉,他有什么可伤心的!”

方荷:“……”那我叫个六岁孩子教,心和脸一起碎成八瓣儿,就没人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