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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宠帝妃 鹊上心头 45596 字 12小时前

姜云冉未再开口。

她很清楚,西狄始终是大楚的顽疾。

一日不除,一日忧心。

在乌城、礼泉等地相继平息战事之后,只剩九黎和河靖战事不断。

长此以往,等西狄壮大,一切都已经太晚。

此时若景华琰御驾亲征,一鼓作气出兵西狄,或许是除去心腹大患最好的时机。

对此,不光姜云冉,仁慧太后和朝中重臣也多有猜测。

这一趟东阳围场之行,就是为了壮军威,扬士气。

等到西狄除,四海平,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姜云冉目光坚定,她说:“陛下,我们会迎来盛世的。”

欢快的鸟鸣响起,一只喜鹊忽然掠空而过,只余余音袅袅。

“你看,喜鹊都报喜了。”

东阳围场的日子安逸祥和,一晃神,就到了七月初。

姜云冉已经有孕五个月了,她人比之前要丰腴一些,却控制得很好,整个人多了几分温婉。

小腹微微隆起,孩子已经初见雏形。

虽然不能学骑射,但姜云冉每日都会同景华琰在行宫中散步,这两个月来,两人几乎走遍了行宫每一处角落。

广袤的草原让人心旷神怡,孕中的些许不适也被这宜人风景挽救,很快就平顺度过。

七月初,还有两个好消息。

一是冯采女设计的水车浇灌成功,已经在东阳等地开始实验,大大增加了农田的灌溉,免去了百姓的操劳。

二则是大公主又长高了一寸。

这个年岁的孩子,一日一个模样。

为此,仁慧太后还特地举办了夏日宴,欢庆大公主的茁壮成长。

宴会这一日,百草园中欢声笑语。

姜云冉坐在仁慧太后右手边,看着小公主在前面奔跑。

小姑娘脸蛋圆滚滚,红彤彤,透着一股子可爱。

贵太妃最会打扮她,今日头上戴着红蝴蝶,随着她的奔跑振翅高飞。

所有人都看着她,目光很是慈爱。

皇贵太妃说:“还是小姑娘可爱,也不知茵茵何时生产,若是能得个小孙女,最好不过。”

听到这话,仁慧太后也笑了起来。

“茵茵快生了吧?这几日如何?咱们来了东阳围场,也见不到面,我心里还很担忧。”

茵茵就是礼王妃的闺名,她去岁十月上有孕,到了这时已有九个月了。

随时都要临盆。

说起儿媳,皇贵太妃面容越发慈和。

她说:“见不到面也不打紧,宫里还有太医侍奉,错不了的。”

她剥了个橘子给景明舒,一边说:“昨日刚收到的邸报,说她母子平安,大约这个月就能临盆。”

仁慧太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就好,望她们母子平安。”

皇贵太妃垂着眼眸,面带笑容,看起来比观音娘娘还要慈悲。

“有陛下恩泽,会平安的。”

说起孩子,仁慧太后又看向姜云冉:“你这几日如何?”

姜云冉不由笑了一声:“臣妾好得很呢,能吃能睡,娘娘可不用担心臣妾。”

的确,这位姜贵妃总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来了东阳围场之后,其实姜云冉更忙碌了。

行宫不比长信宫,没有那么严苛的规矩,因此各地官员但凡来觐见皇帝,其家中夫人都会入宫拜会太后和贵妃。

尤其是这位贵妃娘娘,人人都想凑到跟前说上两句话。

太后只是偶尔见上一见,但只要是有功之臣的家眷,姜云冉都不会拒绝。

日子忙碌,可姜贵妃的精神却越发好了,如今甚至不用上妆,都瞧着白里透红,满面春风。

仁慧太后不得不感叹:“真是不服不行,你啊,果然适合做当家人。”

这话说得就很直白了。

姜云冉抿嘴轻笑:“娘娘谬赞。”

贵太妃也感叹:“我记得先帝还在时,每每要处置宫事,我都头疼得很,也就两位姐姐不嫌麻烦,总能把事情处置完美。”

她说的是太后和皇贵太妃。

先帝时后宫妃嫔众多,宫中的宫人也比现在多了三成,要管辖之事,处理之麻烦可不止是三成。

人多的地方就有是非。

仁慧太后年轻时还有些执迷不悟,后来年岁渐长,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不能总是为难自己。

都成了皇后,还把自己累得无暇享受,岂不是得不偿失?

后来,她就把手里的宫事分了出去。

这么多高位妃嫔中,唯有皇贵太妃处事利落,迎刃有余。

想起早年的事情,贵太妃还心有余悸。

“我是做不了大事,那几个月可把我折磨得够呛。”

皇贵太妃睨了她一眼:“你躲懒,把差事都丢给我,便只能我来替你操心了。”

“大恩不言谢,明日我摆宴,宴请姐姐可好?”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小柳公公快步而入。

霎时间,笑声骤停。

小柳公公一贯面无表情,众人也瞧不出是什么事情。

等他来到近前,刚要见礼,仁慧太后就说:“免礼,有话直说。”

在场这么多人,见礼都要见一盏茶的工夫,浪费时间。

小柳公公也不含糊,他从袖中取出折子,恭敬呈了上来。

“恭喜太后娘娘,恭喜皇贵太妃娘娘,礼王妃于两日前生产,诞育小世子,母子均安。”

这可是大喜事。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便欢喜起来,七嘴八舌恭喜起太后和皇贵太妃。

贵太妃都说:“说曹操,曹操还真到了,人啊就是不经念叨。”

几个人欢喜了一会儿,仁慧太后才开始仔细读折子,然后便把折子交给了皇贵太妃:“你也来看看。”

姜云冉看向小柳公公:“按理说礼王妃应当月底才生产,怎么提前一月?可有什么不妥?”

这封急奏是快马加鞭送来围场的,小柳公公已经知晓事端。

“回禀贵妃娘娘,礼王妃的确早产了,根据王府属官禀报,说两日前京中大雨,礼王妃行走之间脚滑,不小心摔倒,这才导致早产。”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王府的人是怎么伺候的!”

小柳公公腰背弯得更低:“属官已经严惩了王妃身边的宫人,不过王妃本来身体康健,加上年轻,有太医妙手回春,母子均无大碍。”

“只小世子略有些孱弱,却也只是因早产,并无大碍,细心养育就能健康。”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长舒口气。

皇贵太妃脸上扬起喜悦的笑容,当真是开心至极。

“这就好。”

说着,她大手一挥:“明日还来百草园,我来请。”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在这一片热闹中,八百里加急军报忽然而至。

————

东阳围场的御马苑是太仆寺里的冷衙门。

而太仆寺又是九寺五监的冷衙门。

能发配到太仆寺坐冷衙门的,基本以后就没什么前途可言了,若是背景和政绩都强一些,慢慢爬升至太仆寺卿还好些,毕竟是从三品的堂官,说出去也算是很有体面。

若是不成,熬过二十几个年头,在致仕之前能熬到正六品寺丞,朝廷仁慈,或许会给一个恩荣致仕的优待。

一辈子一眼就能望到头。

太仆寺中,若是在京中的几个衙门还好些,若是轮到了各牧监,以后能不能归京都是个问题。

就比如现在的东阳御马场,牧监监正负责整个马场的管理和马匹的饲养,日常忙碌异常,披着官身,做得却都是农人差事。

金贵的战马可不是谁都能养,也不是谁都会养的。

一个弄不好,让战马生病或死亡,数量骤减,朝廷还会降下责罚。

今日天气晴好,马儿在马厩里待了两日,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出门放风去了。

两名监副刚踏入衙门,就看到一名年长的官员翻看御马场账簿,瞬间紧张起来。

其中一名高大的监副上前,对官员道:“哎呦,这不是阮大人!”

他说话的语气阴阳顿挫,故意满含嘲讽。

“阮大人不是病了?怎么今日还过来当差?”他夸张地关心,“若是大人因劳累坏了身子,下属们可真是忧心。”

监副都是从九品,这种品级的官员都不入流。

一般在御马监待上一两年,表现优异,再有些人脉,就能被提拔上来。

说是官员,其实就是管理牧场的农人,平日里脏活累活都要做。

他们这种人,跟朝堂之上的读书人可完全不一样。

没那么多心机,不会虚与委蛇,笑脸迎人,却也从来不掩藏自己的内心。

嘲讽几乎贴到阮忠良脸上,他也依旧不动声色。

“病了这些时日,总要来当差,”阮忠良淡淡道,“否则即便寺丞宽仁,我也过意不去。”

御马场饲养的战马数量庞大,不可能只让一名正九品的监正处理大小事务,因此这里常年都有寺丞坐镇,以照看战马。

现在在御马场督办的就是孙寺丞。

不巧,高个的监副也姓孙。

孙监副眼睛一转,他上前一把揽住阮忠良的肩膀,毫不客气把他往前一推,就推到了另一名监副面前。

那名监副一直低着头,不言不语,看起来很是老实。

孙监副直接了当从阮忠良手中抽走了账簿,面上的讥讽意味更浓。

“阮大人,别让属下说实话嘛,咱们这御马监,可不是由监正说得算的。”

“以后咱们也是同僚了,怕是要我们哥俩伺候你到致仕,推心置腹说上一句,差不多得了。”

阮忠良被他一推,差点摔倒在地,还是那矮个的监副扶了他一把,他才站稳身体。

自从金榜题名,他何时被人这样作践过?

后来风光无限,人人见了他都毕恭毕敬,这个贱民真是胆大包天!

阮忠良方才还能稳住心神,此刻当真是压不住火气了。

“孙大壮,你放肆!”

“我还是你的上峰呢,咳咳咳……”

阮忠良的确病了。

东阳围场日夜温差极大,刚来的那两日他没有做足准备,夜里便着了凉。

当时他心情沉郁,不愿意来衙门里看那些嘲讽眼神,听这些污言秽语,便告了假。

孙寺丞大抵不想让他掺和御马场的差事,很痛快就同意了,甚至让他在家里一躺就是一个半月。

阮家如今已经败落,之前的风光全都不见,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东阳,只能租赁了一套一进的宅子。

因为屋舍狭小,跟来伺候的仆役不多,除了耿管家,就是在府上侍奉多年的李三和王厨娘。

阮含栋身边,就只跟来了鲤鱼。

即便只有这个几个人,狭小的宅子也是紧紧巴巴,尤其正房之后就是院墙,跟后巷就隔了两丈距离,每日里车马人声吵闹不休,阮忠良这个病养得精神越发差了。

他不愿意再在家里躺着,硬着头皮来衙门上差。

岂料,衙门里的情况更糟糕。

就连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贱民也敢对他大放厥词,阮忠良这会儿气得都说不出话来。

“上峰又如何?”

孙监副得意洋洋看着他:“阮家犯了那么大的事,你这监正就到头了,以为自己还是二品大员呢?”

“咳咳咳。”阮忠良咳嗽得脸都红了。

这时那名矮个的监副上前半步,叹了口气:“孙哥,算了,有这功夫,还不如把大人的差事办好。”

孙监副面色微变。

他瞪了阮忠良一眼,说:“十三郎,你带着阮大人去外面歇一歇,刚来了咱们御马监就病了,我可担待不起。”

萧十三点头哈腰,手上微微用力,就把阮忠良从衙门里搀扶出来。

说是衙门,不过只是马厩一侧的低矮民房,一点都不气派。

寻了一间无人的厢房,萧十三搀扶阮忠良进去,还给他倒了一碗茶。

阮忠良自然是嫌弃那茶碗脏的,他没有喝,却还是对萧十三道了一声谢。

萧十三脸上的谄媚消失不见了。

他站在窗户前,垂眸睨着阮忠良,眼眸中闪过一抹不屑。

但他掩藏得很好,没有让阮忠良看出端倪。

“阮大人,”萧十三的声音略有变化,不再低低哑结巴,“落到这个地步,你甘心吗?”

阮忠良心中一颤。

他慢慢抬起头,就看到萧十三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他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却让人脊背发寒。

“你是……你是主上的人?”

阮忠良是真的很意外,他知道主上筹谋多年,却不知其人脉之深,手腕之长,实在超乎想象。

这么多年努力,不可能只为了蝇头小利……

萧十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审视着阮忠良,安静片刻才开口:“之前你的错误,念在你忠心耿耿多年的份上,主上才没有追究,你可别忘了,那些人都是如何死的。”

阮忠良藏在袖子中的手慢慢攥起拳头。

他低下头,姿态是前所未有的乖顺。

“谢主上宽宥。”

萧十三淡淡道:“不用说这些虚话,如今阮大人落到这个地步,想必也不甘心。”

阮忠良声音低沉,有着清晰的无奈:“不甘心又如何?皇命难违。”

萧十三冷笑一声:“谁说的?”

“这个皇命难违,那换一个呢?”

阮忠良心神俱震。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萧十三。

萧十三的脸上依旧还是那个和煦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是那么冰冷。

“阮大人别装了,这么多年,你没有猜出来吗?”

“若不想着从龙之功,你可不会多年来心甘情愿,唯主上马首是瞻。”

阮忠良顿了顿,这一次没有开口。

“怎么,不敢?”

萧十三叹气道:“你若是不敢,我回去就禀报主上,说你即刻退出,以后……”

“就全靠你自己了,阮大人。”

“难道你很喜欢这东阳御马监吗?”

阮忠良猛地站起身来。

因为动作太猛,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声响。

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开口:“阮某,誓死追随主上!”

萧十三慢慢收回脸上的笑容。

他那双淡漠的眸子愣愣睨着阮忠良,过了许久才道:“欢迎阮大人。”

当夜,阮忠良同耿管家在房中密谈许久,星夜时分,耿管家踩着夜色离开小院。

侧厢房中,阮含栋坐在漆黑的屋内,安静听着外面的脚步声。

直到那声音远去,他在黑暗中慢慢勾起一抹嘲讽笑容。

“终于。”

此时的东阳围场,畅春芳景之内,姜云冉正靠坐在贵妃榻上,慢条斯理做着针线。

她做的是一双棉袜,针脚细密,做得分外认真。

殿阁中灯火通明,宫人安静无声。

红袖端着热茶过来,放到桌上:“娘娘,陛下一早就送了口谕过来,让娘娘先行安置。”

姜云冉放下针线,轻轻抚摸了一下肚子,抬眸看向大开的竹纹窗。

窗外是荷花摇曳。

从这个位置,能看到芳景书斋过来的那扇垂花门,若景华琰归来,能第一时间知道动向。

此刻,那扇门紧紧阖着,良人尚未归来。

“我倒是不困。”

她下午睡了许久,这会儿的确很是精神。

红袖看她面色如常,便没有再劝。

姜云冉问她:“她们都安置了?”

“安置了,娘娘放心吧。”

姜云冉颔首,她靠在椅背上歇了一会儿,便继续做针线。

她让红袖搬来绣凳,跟她说着话。

红袖说:“娘娘的手艺比以前还要好了,这针脚真是整齐。”

姜云冉笑了一下,她说:“我时间多,想做便做,想歇就歇,自然做的好。”

的确是这个道理。

红袖就笑着说:“奴婢不行,奴婢老是静不下心来,手艺倒是退步了。”

“以后不那么忙了,就能练回来,”姜云冉说,“你如今这么忙碌,还能不忘手艺,可见的确是真心喜爱。”

两个人正说着话,垂花门处忽然传来吱嘎一声。

姜云冉下意识往前方看去,就在窗户的缝隙里看到景华琰熟悉的身影。

隔着游廊花窗,隔着荷叶田田,两人却准确寻到了彼此的身影。

四目相对,温柔无言。

景华琰对姜云冉颔首,大步流星往回走。

人未至,声先行:“今日下午又睡足了?”

姜云冉笑着起身,站稳之后才往前行去。

景华琰踏入凉爽的寝殿,没有立即靠近姜云冉,先去隔间洗漱更衣。

“睡足了,左右无事,就等一等陛下。”

姜云冉站在隔间外,看着他干脆利落洗漱。

宫人都退下去,这会儿也不用伺候。

“等我做什么?”

景华琰仔细擦干净手脸,又把外衫换下,只穿着素白中衣同姜云冉回到寝殿。

“等着陛下回来,好暖一暖床。”

景华琰愣了一下,随即便笑出声来。

他握住姜云冉的手,低下头抵住她光洁的额头。

“边关暂时还稳得住,”景华琰说,“朕也稳得住。”

“阿冉不用忧心我。”

第147章 晋封姜云冉为正一品皇贵妃。

七月初,九黎爆发大战。

西狄筹谋数月,集结了数万兵马,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里,忽然出现在九黎城门之外。

他们选择的时机非常巧妙,当时士兵们正在换班,疏于防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当夜,西狄一举攻入西城门。

西狄士兵进攻九黎,为的无非是粮草,一攻入城中便开始抢掠粮食财物,惹得百姓四处逃避,苦不堪言。

不过西狄的势头还没开始,就被打断,定国军先锋营振虎将军庞右率先赶到,立即回击,剧烈的战事一触即发。

这一场战事足足打了三日,从阴雨绵绵打到艳阳高照,最终以先锋营折损两千,西狄龙蛇骑兵折损三千为代价,弄了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眼看偷袭未成,西狄大将南院大王阿兀戍果断撤兵,当即撤出西城关。

以当时的情形和两边的兵力,久经沙场的庞右不应该追击,但他不知为何,竟率领五千先锋营直接出城,想要击杀阿兀戍。

结果可想而知。

阿兀戍即便在西城关一战败给庞右,不是因其用兵不力,只因城中地形狭窄,不便骑兵骑射回击,且西狄士兵不熟悉道路,这才败退。

可一出西城关,外面一望无际的草原可就是阿兀戍的天地了。

第一封战报抵达东阳围场时,庞右不顾属下劝阻,已经出城。

景华琰震怒。

可事情已经发生,无力挽回,景华琰直接下令在礼泉、乌城和甘邑等地调遣军队,集结精锐部队立即开拔九黎。

这几日的鏖战,先锋营死伤惨重,若是没有先锋兵力,很难同西狄抗衡。

军令和粮草还没来得安排完善,第二道战报便抵达东阳围场。

庞右果然不敌阿兀戍,战败身亡,他带出的五千先锋营死伤过半,只剩两千人逃回九黎,多受伤未愈,无法再上战场。

这个结果,让定国公沈穆怒火中烧,当即便亲自调兵,准备迎战。

消息传回东阳围场,本来悠闲惬意的避暑岁月也戛然而止。

围绕东阳行宫设立的官驿气氛异常低迷,几位凌烟阁阁臣和兵部的老大人们皆面容整肃,看着军报久久不语。

姚文周看众人一言不发,叹了口气。

“陛下并非能忍让之人,如今只余一个西狄,若是放任不管,定要酿成大祸。”

兵部侍郎也开口:“西狄与鞑靼不同,近年来吞并数个草原部族,今已声势浩大,若不击溃,后果无法想象。”

九城兵马司都督冯季啐了一声,难得骂了一句:“干个球的,咱们大楚天朝上国,还怕它个异族不成?”

吏部尚书年铮海习惯性和稀泥:“几位大人莫要争执,还是听听姚相有什么说法。”

“如今最重要的,是陛下的意思。”

姚文周看了看他,目光一转,落在了郑定国身上。

这位老大人,可是沉稳得很。

别看姚文周是阁首,但郑定国才是这几位阁臣中资历最老也最能揣摩上意的。

大多数时候,姚文周对他都很尊重。

没人会故意同好日子过不去。

郑定国捋了捋发白的胡须,眉目淡然:“陛下,怕是想要御驾亲征。”

这几个字说出口,班房中倏然一静。

过了片刻,枢密使牧锋淡淡道:“即便陛下要御驾亲征,如今也时机成熟,并无不妥。”

牧锋是景华琰一手提拔上来,对他忠心不二,也十分认可这位年轻皇帝的雄才大略。

出来反对的,居然是脾气最好的孝亲王。

“这可不成啊,”他愁眉苦脸,“陛下膝下单薄,两位小殿下还年幼,若御驾亲征,于国祚不利。”

有些话,他没往深里说。

大皇子那病歪歪的身体,能不能长大还不好说呢,若是陛下当成出了什么意外,这龙椅要换谁来坐?

虽然大公主健康,也不提大楚未曾有过女皇的先例,就光看她外祖姓姚,怕就与大统无缘。

倒是郑定国老神在在,甚至还吃了一口茶。

“这不是还有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腹中可还有个小殿下。

孝亲王顿了顿。

“的确是这个道理,可贵妃娘娘还没生呢……”

郑定国睨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愁苦,忧心忡忡,倒也是一心为国。

他安抚道:“咱们在这里揣摩上意都无用,为今之计,便是做好自己分内的差事,各司其职,准备兵马粮草,安抚百姓,督办好各州府的夏日防汛,才是重中之重。”

“一旦打仗,粮草至关重要,今年的秋收一定要稳扎稳打,不能出一点疏漏。”

老大人不愧是多年老臣,就是沉稳。

他这样一说,姚文周也慢慢冷静下来。

他其实也很担心,怕景华琰一意孤行,非要御驾亲征。

“陛下年少英姿,能文能武,是不可多得的奇才,若他御驾亲征,必能士气大振,说不定能攻入西狄王庭,把西狄直接歼灭。”

“然老夫腆着脸,多说几句,毕竟是一路看着陛下成长至今日,陛下能有今日,也殊为不易,老臣实在不忍心,万一陛下受伤可如何是好。”

这话说得可真是情真意切。

众人一时之间又寂静无言,都不知要如何开口。

郑定国把杯中茶一饮而尽,直接起身:“未雨绸缪虽是好事,可太过杯弓蛇影,反而自乱阵脚,自毁士气。”

“老夫还是那句话。”

老大人背着手,慢慢踱步倒房门之前。

“听命便是。”

说完,老大人一走了之。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姚文周才说:“办差吧,那么多折子还没拟条*。”

此时东阳行宫之中,仁慧太后正躺在床榻上,看起来颇有些衰弱。

姜云冉和皇贵太妃守在一侧,景华琰坐在另一侧,都关心看向仁慧太后。

听到边关战事再起,仁慧太后就病了。

她这几月本就精神不济,心力不足,又为战事忧心忡忡,身体每况愈下。

姜云冉轻声细语:“娘娘把心放宽,朝中有陛下,宫中有臣妾,不会出乱子的。”

皇贵太妃也说:“是啊,姐姐就是太爱操心,才落下这个病根。”

顿了顿,她说:“咱们都这把年纪,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便是了,何必这般劳心劳神。”

仁慧太后苦笑一声,叹了口气。

“不是我非要劳神,只是身体实在不济,也是岁月不饶人了。”

景华琰安抚她:“母后放心,有儿子呢。”

“再说,还有定国将军和长乐姑母,边关乱不起来,即便要打仗,也不会经年战乱,民不聊生。”

仁慧太后慢慢睁开眼睛。

她看向景华琰,眼眸中有着不易觉察的不舍。

“早年你父皇重病时,西狄也曾乱过一阵,若非……”

仁慧太后咳嗽一声,说:“若非定国公力挽狂澜,哀家真不知如何处置。”

“想起那几年风雨,哀家就心有余悸,”她说,“当年若非哀家魄力不足,没有直接下旨扫平西狄,也不会把这个祸患留到今日。”

姜云冉倒是没想到,仁慧太后在意的,是自己不够勇敢。

然而天佑年间,先帝病弱,无法理政,都是仁慧太后主持政事,当时皇储尚未定下,京中事端频发,又赶上长河百年一遇的洪涝,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大战本就不是最优选择。

景华琰也是这般安慰仁慧太后的。

他说着,握住仁慧太后的手:“母后放心,西狄留不到明年。”

仁慧太后深深看向他,抿唇没有多言。

姜云冉对仁慧太后福了福,陪着皇贵太妃退了出去。

寝殿之中,母子两人相顾无言。

“阿琰,你不是我生的,却是我看着长大,我知道的,你想要御驾亲征是不是?”

景华琰没有隐瞒。

“是。”

仁慧太后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她沉默许久,终究没有把阻拦的话语说出口。

孩子长大了,总有自己的天地。

更何况,景华琰是皇帝,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会有什么后果。

倒是景华琰温言道:“母后放心,儿子会平安归来。”

仁慧太后看向他。

曾经那个沉默寡言的瘦小孩童不见了,现在的景华琰,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已经不需要她的关怀和保护了。

仁慧太后含泪点了点头,说:“你放心,哀家会看顾好贵妃。”

景华琰倒是笑了一声。

“母后,云冉聪明着呢,朕不在宫中,母后有事直接同云冉商议,”景华琰顿了顿,道,“无论前朝还是后宫事。”

“母后也该放下执念,学会依赖孩子们。”

仁慧太后虽然早就猜到景华琰的打算,这还是头一遭听到他这样直白的言辞。

这一刻,仁慧太后不知是要高兴,还觉得尘埃落定。

总归,满心的忧愁在这一刻微微散去,不再缠绕。

“好。”

“哀家知道如何做了。”

寝殿之中,母子两个相谈甚欢。

寝殿之外,姜云冉送皇贵太妃离开凤凰台。

路上,皇贵太妃显得很是难过。

姜云冉安慰她:“娘娘莫要太过担心,太医们都给太后娘娘医治过,只要细心调养,就能有所好转。”

皇贵太妃又叹了口气。

她抬起头,遥遥看向广阔的苍穹。

几十载风雨飘摇,人事变化,唯有星辰亘古不变。

“这一路走来,身边只剩这几个姐妹了,”皇贵太妃收回视线,温和看向姜云冉,“父母离去,姐姐和伯父也一一故去,我身边啊,还真是没有多少同路人了。”

姜云冉没有说话,只安静听皇贵太妃追忆往昔。

“别看姚姐姐嘴上不说,同陛下的感情似乎也很淡薄,但我知道,她心里很在乎陛下。”

“她这个人看似冷漠,其实很重感情。”

“她怕是猜出陛下的打算,才忧心病倒的。”

姜云冉眸色微闪,她跟着叹了口气,却道:“太后娘娘慈悲,皇贵太妃娘娘仁和,是国朝之幸。”

她避开了这个话题,没有直接回答。

皇贵太妃看着她姝丽的面容,不由轻声笑了一下。

“你跟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有些像,却又不是很像。”

姜云冉慢慢抬起头:“臣妾还有这个福气?是谁?”

皇贵太妃避开她的视线,重新看向蔚蓝天际。

晴空万里,碧空如洗。

今天是个大晴天。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皇贵太妃说,“你比她运气好。”

————

七月末,景华琰下旨,晋封姜云冉为正一品皇贵妃,执掌皇贵妃翟凤印,行前朝后宫内外命妇诸事。

另因太后病中,圣旨命皇贵妃协助太后代行皇后事宜。

皇贵妃位同副后。

历朝历代之中,能被封为皇贵妃的,要么是为代行皇后事,要么就是准备登顶皇后位。

与当朝的这位姜皇贵妃而言,朝臣皆议论,怕是两项皆有。

毕竟无论皇贵妃的能力,还是皇帝对其的爱重,朝廷内外皆心知肚明。

如今战事不停,政事不断,景华琰在此刻晋封皇贵妃,其实是个明智之举。

皇贵妃有孕将近六个月,母子均安,此举的确能稳定民心,平稳宗亲的惊惶。

先前姜云冉晋封贵妃,部分朝臣还多有微词,这几月下来,姜云冉的果断聪慧都被众人看在眼中,尤其如今后宫清平,再无乱事,更让宗亲心安。

因此,姜云冉这个皇贵妃,封得顺顺利利。

不过因边关战事,姜皇贵妃上请免除封妃庆典和宫宴,帝准允。

然封妃大典一切照旧,各种细节皆有永顺公主亲自操办,封妃大典当日,主持封妃大典的居然是郑定国。

郑定国乃是两朝元老,无论是功勋还是资历都是如今朝臣中的第一人,以他作为主持,可见景华琰对皇贵妃的看重。

另外孝亲王、孝亲王妃、永顺公主皆作为主宾列席,甚至朝阳大长公主也亲临册封典礼,作为主宾观礼。

册封当日,晴空万里。

姜云冉身穿皇贵妃大礼服,头戴七龙七凤冠,面容明丽,气势迫人。

她跪在奉先殿之前,恭敬行礼:“臣妾,叩谢陛下圣恩。”

郑定国今日官服整齐,一头白发束在官帽之中,眼尾是沧桑岁月。

当年宣读册封沈皇后诏书的,也是他。

斗转星移,世事轮转,二十几载如流水匆匆,斯人已逝,故人白首,一切皆恍然如梦。

老大人展开圣旨,看着上面景华琰亲写的圣旨,眼含热泪,顿觉欣慰。

当年佳偶天成,却没有善终,如今偶然相遇,却能白首不离。

苍天不薄,终让他看到了人间之幸。

父子两人,一个温和良善,却冷酷无情,一个冷峻雷利,却深情不悔。

世间种种,并非一眼能见始末。

很难得,老大人都有些感慨。

一边的朝阳大长公主提醒他:“郑阁老,该读诏书了。”

郑定国轻咳一声,一字一顿读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妃姜氏,端庄淑睿,崇勋启秀,柔范天成……今奉太后慈谕,册封为正一品皇贵妃……上孝慈恩,理后宫诸事,宜昭女教于六宫,垂范典仪于内外,钦此。”

圣旨读完,姜云冉三叩九拜,再谢圣恩。

朝阳大长公主上前,亲自扶起姜云冉。

姜云冉看向年迈的姑婆,含笑道:“多谢姑婆前来观礼。”

朝阳大长公主深深看她一眼,却说:“这么隆重的典礼,我自要前来。”

册封大典之后,姜云冉正式升为皇贵妃。

自此,她可以名正言顺代行皇后诸事。

不过因之前做贵妃时已经开始处置宫事,因此虽然现在差事略多一些,却并不会让姜云冉手忙脚乱,依旧得心应手。

封为皇贵妃之后,似乎一切都变了,似乎一切如常。

唯一的变化,就是入宫觐见的内外命妇更多了,姜云冉无法,只能让紫叶一一筛选,择日面见。

这一日她正在同几位王妃闲谈,青黛便快步而入。

如今青黛姑姑可是风光无限,宫里人见了她都是笑脸相迎,先道一句姑姑安好。

不过她依旧沉稳老练,与以前并未有什么不同,此刻踏入花厅之后,先恭恭敬敬同贵人们见礼,然后才至姜云冉耳边低语几句。

姜云冉面容含笑,唇角的笑容都是一成不变的,她听到最后,也一直都是这副含笑模样。

青黛说完,稍稍后退,姜云冉扶着她的手起身。

“诸位嫂嫂勿怪,宫里忽然有事,我得去忙一忙,紫叶,你亲自送几位王妃出宫。”

诸位王妃立即起身,恭送她稳步离开。

此刻紫叶上前,也是恭敬有礼:“王妃娘娘,这边请。”

几位王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客客气气,一起出了牡丹苑。

等离开东阳行宫,其中一名年长的王妃就感叹:“以前见她,只觉得沉稳懂事,现在看来,当真是厉害。”

“临危不乱,遇事不慌,难怪她能稳坐首位,独得圣心。”

“便是我,也更喜欢这样的人。”

“三嫂,方才你坐得近,可是听见了什么话头?”

另一名年长的王妃淡淡一笑:“我耳朵一贯耳背,你们还不知?如何能听见。”

“再说了,宫里的事少打听,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好。”

此刻东阳行宫之中,姜云冉坐上软轿,一路往凤凰台行去。

路上,她碰到了孟熙嫔和吴端嫔。

孟熙嫔忧心忡忡:“太后娘娘怎么会晕倒?”

姜云冉垂着眼眸,她思忖片刻,淡淡开口:“方才京中急报,说荣亲王前日早晨忽然吐血,昏迷不醒,经太医诊治,发现荣亲王吃的食物相克,导致胃痛出血,需得仔细调养,三月内都不能操劳。”

听到这话,孟熙嫔吃惊地瞪大眼睛。

崔宁嫔也很惊讶,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说:“谢姐姐点拨,我知道一会儿如何说话了。”

姜云冉颔首,道:“我提醒你们一句,怕你们说错了话,惹得太后娘娘越发忧心。”

很快,三人就来到凤凰台。

皇贵太妃就住在边上的兰心书斋,距离此处很近,此刻已经到了。

姜云冉领着两人一起进入寝殿时,就听到皇贵太妃的劝慰之声:“姐姐莫要忧心,方才钱院使也说过,根据脉案,只要仔细调养三月,子成就能痊愈。”

仁慧太后没有说话。

姜云冉看不到她的表情,却也能明白她的担忧。

这会儿麦院正和钱院使都在外间雅室,见姜云冉到了,立即起身行礼。

姜云冉摆手,压低声音问:“娘娘如何?”

麦院正面色沉郁,她上前一步,也低声回禀:“娘娘这几个月来数次晕倒,于心脉弊大于利,实在不是吉兆。”

“以后,万不能让娘娘忧心,只能卧床静养。”

姜云冉叹了口气。

她调整了一下表情,一步踏入寝殿之中。

此刻皇贵太妃正好面向外间,阳光丝丝缕缕照耀进来,只照亮了她一半侧脸。

照亮的那一半脸慈悲温婉。

而隐没在黑暗中的那一半脸,却让人看不清表情。

听到声音,皇贵太妃抬起头,把自己整个人落入阳光之中。

还是那个悲天悯人的优雅皇妃。

“你们来了。”

众人见过礼,姜云冉来到床榻边,看向面色苍白的仁慧太后。

“太后娘娘,荣亲王还年轻,只要好好调养就能康复,娘娘莫要太过忧心。”

“倒是娘娘要好好调养身体,臣妾已经叮嘱过传旨校尉,只让他告知荣亲王这里一切都好,让荣亲王能好好养病。”

本来荣亲王的事端,是不应该告诉太后的。

也不知是哪个宫人多嘴,还是让太后知晓了事情。

仁慧太后听到她这样说,面色稍霁。

她对姜云冉伸出手,彭尚宫就利落送来一把官帽椅,让姜云冉坐在了床榻边。

仁慧太后握住姜云冉的手,认真看向她年轻沉稳的面容。

她的手很冰,在这个炎热的夏日里显得格格不入。

姜云冉却没有抽出手,而是用手心温暖仁慧太后手指的冰凉。

“云冉,”仁慧太后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从此之后,宫中大小适宜就交给你来处置,你要好好保重……“

她说到这里,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你跟孩子都要健健康康的。”

姜云冉笑着说:“太后娘娘放心,这不是还有两位妹妹,有她们帮衬,我不会让自己太过劳累的。”

说到这里,她又看向皇贵太妃:“如今太后娘娘需要静养,宫中事情繁多,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否请教皇贵太妃?”

皇贵太妃十分果断:“自是可行。”

说着,她看向仁慧太后。

“你放心吧,你看,宫里还有我们,哪里需要你一个病人操心?你好好养病,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了。”

仁慧太后看向她,眼睛慢慢泛红。

她要强了一辈子,从来不肯低头。

现在,老了病了,却忽然软弱起来。

“阿秧,还好有你在。”

太后重病,对朝廷内外都是沉重的打击。

本来景华琰都要推迟御驾亲征时间,准备等太后好转再动身。

然而一封八百里加急,再次把朝廷的气氛拉入谷底。

定国公沈穆率领主力大军与西狄骑兵鏖战,遭逢西狄斥候偷袭,身受重伤,至今都未醒来,无法继续领兵。

当即,景华琰果断下旨,决定御驾亲征。

好在景华琰早有意动,也已经同心腹重臣商议过此事,后又拟出数道御驾亲征方案,此事本不是秘密。

现在皇帝在这个当口下旨,朝堂之上,竟无人反对。

沈穆是定国军的定海神针,他重病,无法处置军务,定国军一下便从优势转为劣势。

而景华琰作为皇帝御驾亲征,恰好弥补了声势,反而让士兵们志气高涨,心中有底。

即便有心人想要反对,却也知晓这是最好的方案。

下旨御驾亲征之后,景华琰又连下数道圣旨。

他出征在外,朝中一应事宜,以凌烟阁为首,按照往年常例处置。

若遇大事,则由皇贵妃、皇贵太妃、礼亲王和孝亲王协定。

另外,枢密使牧锋率五万大军留守东阳围场,唯皇贵妃可调遣。

八月初,大军开拔。

姜云冉站在城楼上,目送一身铠甲的景华琰纵马前行。

朝阳的光影洒在那人高挺的脊背上,只留下一片安然。

似是感受到了姜云冉的目光,景华琰回过头来,年轻英俊的脸庞在阳光之中熠熠生辉。

他眉宇之间全是朝气。

姜云冉看着他,遥遥对他颔首。

景华琰愣了一下,旋即便勾起唇角,回应了一个灿烂的笑。

他用夸张的口吻,说了几个字。

等我回来。

旋即,大军前行,奔赴前线。

元徽六年八月初一,皇帝亲征。

是夜,骤雨将至。

第148章 真可惜,他没有死在边关。

东阳围场的这一场大雨,下得轰轰烈烈。

当夜电闪雷鸣,苍穹几乎亮如白昼。

东阳围场虽不至于年久失修,但因常年无人居住,还是有不少疏漏之处。

姜云冉下午午歇起来,便已经在小雨中命宫人到处探查,然而东阳行宫实在太大,鞭长莫及,待夜半时分暴雨已至,各宫都有漏雨之事奏请。

暴雨突袭,并非常人能意料。

姜云冉便命尚宫局穆尚宫和司礼监彭逾率人清查,事轻之处记档,明日处置。

严重之处连夜清理,务必不能淹没宫殿。

即便有钦天监的示警,却也未曾想到雨这样大,东阳围场的损坏之处这样多。

一连忙了大半夜,直到暴雨转中雨,地下水道也全部疏通,这才勉强松了口气。

姜云冉此时已经有孕六个月,不耐多操劳,事情妥当之后便立即睡下了。

她睡下之后,牡丹苑仍有人留守,若真有大事,不必担心。

这一觉睡得很沉,待次日醒来,已经晴天。

姜云冉看了看天色,这才安心。

昨夜是红袖和钱小多值守,两人上前禀报:“娘娘,昨夜后半夜雨势渐小,并无大碍,不过根据宫人清晨盘查,发现东阳围场南北东三侧宫门都有破损需得立即修整。”

姜云冉颔首,道:“知道了。”

宫门和宫中严重漏雨处修缮需得工部拟定方案,用过早膳之后,姜云冉便命人宣工部尚书和姚文周。

姚文周今日当值,得了皇贵妃诏令便立即入宫。

原本梅有义是工部尚书,但梅庶人事发之后,梅氏所有官员皆被牵连,工部尚书便由原来的工部侍郎方林深升任。

不过方林深资历不足,尚无法进入凌烟阁,他此时并非阁臣。

两位大人入宫之后,姚文周先关心贵人们的安危。

姜云冉客气道:“太后娘娘、皇贵太妃娘娘和本宫等都无碍,姚相放心便是。”

姚文周忙道不敢当。

姜云冉才说了打算。

“东阳行宫多年无人居住,虽有宫人守护,却少有修,昨夜暴雨,不少屋舍漏雨严重,尤其宫人居住的倒座房和排房,更是古旧,其他暂且不提,此处是必要修的。”

“况且,”姜云冉顿了顿,才淡淡道,“以后或许会经常至东阳行宫围猎。”

景华琰跟姜云冉说过,他很不耐烦住在长信宫,不宜居不说,规矩还大过天。

人人在里面都不舒坦。

与之相比,玉泉山庄和东阳围场就宽松许多。

之前国朝不稳,景华琰也不愿折腾,如今却不是这般局面了。

总要让自己好过一些。

若是要常年居住,那漏雨和城门破损就得修上一修,再一个,夏日雷雨季节,若是再遇到大雨,地下水道不疏通也很危险。

今年驻跸东阳围场,本来就是临时起意,并未完整修,因此姚文周便很通情达理,道:“娘娘所言甚是,不过想要修补到什么样子,还请娘娘给个章程。”

姜云冉笑了一下:“宜居安然便可,不用兴师动众,如今东阳行宫的形制陛下很是喜欢。”

姚文周听懂了。

皇贵妃就是要实用,不用奢华,不用扩建,下雨不漏水就可以了。

这就好办多了。

方林深见姚相颔首,自己便也上前道:“谨遵皇贵妃口谕,臣这就让人拟定方案,给娘娘过目。”

姜云冉意味深长:“宫门是重中之重,必要早日修好。”

安排完差事,之后几日宫中还算平顺。

姜云冉每隔两日都要去一趟畅春芳景,同朝臣们一起议论政事。

京中有礼亲王坐镇,奏折多为平安,在景华琰御驾亲征之后的十日内,一切安稳。

十日之后,御驾抵达榕江道。

随着军报寄回的,还有一封家书。

姜云冉拆开家书看完,轻笑一声,道:“还是这般油嘴滑舌。”

她把这封家书反复看了两遍,才把这封家书仔细放在紫檀方盒中,提笔开始写回信。

皇贵妃的家书,也是随着朝廷奏折一起送达大军前线的。

一来一回,一旬又一旬,一晃神,半月便匆匆而逝。

这一日,姜云冉去看望仁慧太后。

软轿刚出牡丹苑,前行不久,就听到两个小宫女在花园中议论。

声音虽不大,但姜云冉耳聪目明,竟是隐约听了清楚。

其中一名小宫女说:“最近宫里换了好几波黄门,瞧着都不认识。”

另一名说:“可不是,还都挺高大的,不过听闻是专为修宫殿而来,也不知以前在哪里侍奉。”

“听着口音都很陌生,天南海北都有,也是稀奇。”

两人说到这里,忽然听到外面的嘈杂声,探头一看,立即噤声。

等皇贵妃的软轿过去,才敢重新呼吸。

“皇贵妃娘娘瞧着气势真是惊人,”小宫女说,“她即便温柔笑着,我也不敢造次,不过心里还是挺喜欢她的。”

可不是。

另一名小宫女道:“还是皇贵妃娘娘好,原来咱们在东阳行宫过的是什么日子?哪个主子会在乎,倒是她听闻咱们的屋舍漏雨,都要求给修一修,还多给发了月钱,也增发了夏日的份例。”

“希望皇贵妃娘娘年年都来呢。”

这些后话,姜云冉倒是不知,她同红袖对视一眼,两人皆未开口。

等到了凤凰台,姜云冉才知皇贵太妃一早就到了,正在里面陪着太后说话。

姜云冉进了寝殿,就听到皇贵太妃在同仁慧太后说话:“姐姐今日瞧着精神许多,可是好些了?”

自从上次病倒,仁慧太后就只能卧床修养,她这大半个月来都没出过凤凰台,前朝后宫事也都一概不管了。

嘴里说着不操心,却还挂念两个儿子。

一边的永宁公主声音清亮:“有劳沈母妃关怀,母后这几日精神的确好了许多。”

宫人给姜云冉请安,声音打断了殿中的谈话。

姜云冉踏入寝殿,就看到永宁公主笑盈盈站起来,上前挽住她的手。

“嫂嫂来了。”

嫂嫂这两个字,用得很是精妙。

姜云冉按了一下她的手:“永宁,可不能胡言。”

永宁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天真烂漫,她笑着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仁慧太后此刻终于开口:“你都十六了,还童言无忌,羞不羞?”

她说话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听来就知身体不是十分康健。

皇贵太妃却道:“永宁还小呢,再说,这句嫂嫂也不为过。”

毕竟皇贵妃位同副后。

姜云冉笑着打圆场,避开了这个话题。

“太后娘娘近来安好,臣妾便安心了,前几日收到陛下的家书,言说大军已至榕江道,一切安好,请太后娘娘安心。”

说着话,姜云冉就慢慢在床边坐下,仔细看仁慧太后的面容。

仁慧太后面容消瘦,脸色也比以前瞧着苍白许多,尤其是眼尾的纹路越发深重,已经显露出年迈的沧桑。

她的鬓发也被霜染成了斑白颜色,兴许病中无力,并未叫人给她染黑,瞧着就越发苍老衰弱。

“这就好,怕是这几日就能到西川道了。”

姜云冉看了看皇贵太妃,笑着说:“这就不知了。”

几人说了会儿闲话,姜云冉又安慰了几句仁慧太后,就要离开了。

皇贵太妃看了看她已经显怀的肚子,就道:“皇贵妃也要注意身体,毕竟如今小殿下最重要。”

姜云冉腼腆一笑,说:“是。”

几人说了好一会儿话,仁慧太后明显看着有些精力不济,姜云冉就识趣起身告退了。

永宁仿佛并不知道如今宫中气氛紧绷,她活泼起身,说要送一送姜云冉。

两人从凤凰台出来,永宁就挽着姜云冉的手,陪着她在院子里散步。

此时已至暮夏,有几种春夏时节盛开的花朵都慢慢凋零,倒是夏秋的鲜花开始绽放。

“一物生,一物死,四季轮转,生生不息。”

很难得,永宁还感叹了一句。

姜云冉有些诧异看向她,惊讶的表情完全不收敛。

永宁:“……”

永宁嗔怪道:“怎么了!娘娘你这样我要生气了。”

姜云冉轻笑一声:“永宁真聪明。”

原来永宁可不耐烦日日守在屋子里,即便太后病了,她偶尔还会在行宫里到处游玩,还拉着永昌跟她一起胡闹。

这几日她却日日守在凤凰台,哪里都不去,显得可懂事了。

永宁听到这个夸奖,低下头,轻声说:“娘娘,宫里没有真正的蠢人。”

蠢货早几百年就死了。

姜云冉颔首,她揉了揉永宁的发髻,说:“永宁,你好好照顾太后娘娘,也要照顾好永昌。”

永宁挽着她的胳膊,仰着小脸,面上都是关切。

“嫂嫂,”她的声音很低,没有让外人听到,“大哥和二哥会无事吧?”

大哥是景华琰,二哥是景子成。

这两人,都是永宁的亲人。

姜云冉看着小姑娘难得表露出来的惊惶和忧愁,慢慢颔首:“会的。”

不知为何,永宁就是很相信姜云冉。

听到这两个字,永宁就又高兴起来。

“好,我听嫂嫂的。”

御驾亲征之后,东阳围场的日子也没什么变化。

不过随着围场开始修宫室,宫中偶尔会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

一晃神,就到了八月末。

此时,景华琰已经抵达九黎,同西狄已经有过数次交锋。

军报如同雪花,一封封飞回东阳。

每一封上,都是小战告捷。

御驾亲征,的确振兴士气。

边关的将士们在景华琰的带领之下,英勇无畏,同西狄士兵激烈鏖战。

短短十日,就已经有过六次交锋,均以大楚获胜为结束。

当又一封战报发回东阳,姜云冉迎来了一位故人。

在外奔波将近半年的夏岚,终于回来了。

她风尘仆仆,满身落拓,可那一双眼,却清澈而明亮。

看向姜云冉的时候,满眼都是意气风发。

“娘娘,臣回来了。”

————

景华琰虽没上过战场,却熟读兵法,他自幼得郑定国这样的老军师教导,不说用兵如神,却也势如破竹。

起先几场战事,都以胜利收场,甚至大楚并未耗费太多兵力。

这让驻守九黎的士兵们士气大振。

这次东阳围场表现优异的几名年轻校尉也被景华琰带至九黎,让他们随军一起参战,皆有突出战功,未来定是能成为守家卫国的英雄将军。

喜报接连传回,举国欢庆。

东阳围场中的紧绷气氛,也因接连而来的胜利而放松,尤其战报里说定国公虽然身受重伤,却性命无虞,只要细心调养就能康复,这让皇贵太妃也是狠狠松了口气。

在一片欢喜里,元徽六年九月便悄然而至。

过了暑夏最热的那两个月,到了九月的东阳便渐渐凉爽起来。

即便正午时分还有些炎热,只要太阳落山,阳光不见,微风一吹,立即就能感觉出早秋的冷意。

这一日,姜云冉靠在牡丹苑的贵妃榻上,正在看景华琰送回来的家书。

这已经是第四封家书了。

展开洒金信笺,能看到熟悉的字迹。

云冉,展信佳。

陌上已至早秋,日夜冷寒,起夜时换上娘子亲手所做棉靴,顿觉温暖。

九黎天高日晒,城中树木不多,唯有沙枣最好养活,哪怕干旱少雨也不会枯萎。

听当地的老人说,沙枣的根系深广,能努力找到地下水源,给自己博取生机。

唯愿你们母子平安,生机广阔。

七个月,不知孩子是否会胎动,若是惊扰你美梦,便替我教训他,让他乖一些,不要折腾母亲。

我于九黎一切安好,勿念。

这封信并不长,字迹却一如既往锋锐,姜云冉知晓他战事繁忙,能抽空写这一封家书,大抵都要挤出时间。

随着这一封书信送回的,还有几片沙枣叶,瞧着平平无奇,却是干旱边疆生命力最旺盛的植物。

姜云冉把书信仔细收好,正要起身,就感到腹中忽然痛了一下。

“呀。”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肚子。

她有孕已经七个月,小腹隆起,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孕相。

因调养得好,她看起来只比之前稍有丰腴,并未太过肥胖,以免生产艰难。

也正因为不是太过丰腴,让她行走坐卧都还算利落,并不显得臃肿累赘。

此时宫灯明亮,照耀她一脸温存,甄承旨正给她煮茶,听到她的声音,便忙过来:“娘娘?”

姜云冉轻轻摸了一下隆起的肚子。

甄承旨的目光自然也落在了她的手上。

她是出嫁妇人,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见姜云冉这般,不由轻声笑了。

“可是小殿下动了?”

姜云冉慢慢颔首,片刻后,她抬起头,满脸惊喜。

“是呢,踢了我一下。”

她们这位皇贵妃娘娘一贯沉稳老练,总让人忽略她的年纪,仔细算来,也不过是刚及二十的年轻女郎。

她的生辰在八月十二,因为战事和仁慧太后的病情便没有大办,只简单摆了一桌宴席便做罢。

所以现在的姜云冉,已经是双十年华的女子了。

即便如此,对于已经初生华发的甄承旨来说,她依旧是年轻孩子。

见她这样高兴,甄承旨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生得本来就很慈和,这样一笑,便让人更觉温柔。

“如今娘娘有孕七月,小殿下开始胎动是很正常的,”甄承旨说了一声恕罪,便也伸出手,在她小腹上感受了一下,“哎呀,小殿下还怪有力气的。”

虽然有些疼,但姜云冉却还是满心欢喜。

这孩子一直都很乖顺。

有孕的这一段过程里,她几乎没怎么遭罪,一是宫人们围着她伺候,二是太医细心医治,三也是因为这一胎怀相好,孩子不折腾人。

之前仁慧太后还同她说过,当年怀永宁的时候,小家伙太活泼了,总是翻来覆去的,快生产那段时间她都睡不好觉。

这样一对比,这孩子就太乖了。

一直都是温温吞吞,也不怎么爱动,今日难得动了一下,也没有让母亲太过痛苦。

仿佛只是因为听到了父亲的挂念,同母亲说一声,自己很好很乖巧。

“可不是,还担心他懒惰,不爱动呢。”

说着,两个人就一起笑了起来。

小宝宝似乎只是翻了个身,等了一会儿,就又安静下来。

甄承旨就回去继续忙碌,姜云冉则取出桃花笺,开始给景华琰写回信。

陛下,展信佳。

行宫中一切安好,因为天气转凉,梧桐慢慢褪去绿意,染上一抹胭脂色。

过不了几日,就能看到东阳的层林尽染。

近来显怀,低头时瞧不见脚尖,颇有些新奇。

刚读陛下来信,腹中忽然一动,想来是孩子也想念父亲,同你打招呼。

孩子很乖,夜里总能安睡,不会扰我清梦。

陛下在边关注意身体,好好吃饭,好好保暖,待你归来,便是团聚之日。

我于东阳一切安好,勿念。

回信也并不长。

姜云冉知晓,东阳行宫一切事宜,景华琰都知晓,不过从旁人口中听来的禀报,和一封封家书相*比,便不值一提。

她不过三言两语几个字,说一说安好,诉一诉想念,便足够。

姜云冉把信折好,放到信封之中封印,便交给了甄承旨。

然而这一封家书刚抵达九黎,过了两日,九黎便爆发了大楚同西狄最大的一场战事。

阿兀戍被大楚的大军打得招架不住,节节败退,几乎用不了太久,就要在这场战争中惨败。

可若西狄这一次败了,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军心和声望就要散了,而西狄再也不可能卷土重来,夺取那沃野千里的中原。

到时候,西狄就亡国了。

所以阿兀戍破釜沉舟,调集所有兵马,接连鼓动士气,扬言要与大楚殊死一战。

这一仗,必须要搏出个你死我活。

九黎同西狄的战事,其实已经缠绵多年,前后算来,足有十年光景。

这十年来西狄韬光养晦,从来不会掀起大战,而大楚因先帝病重,后新帝登基,也处于动荡的状态之中。

所以,一直没有激发出大战。

兴许是再也忍耐不住,也怕景华琰彻底掌握权柄,所以到了元徽六年,这一场战事终于爆发。

从六月至今,已经打了三个多月,数次交锋,争斗不停,其实两方都有些疲惫。

然而同大楚不同的是,西狄已经没有退路。

丰庆草原听起来草木丰沛,但前两载接连干旱,导致草场干枯,牲畜也多病瘦,再这样下去,西狄将会迎来最难熬的饥荒年。

这也是为何西狄今年动手的原因。

没有退路,就意味着士兵们英勇无畏。

大战爆发,景华琰亲自披挂上阵,奔赴前线。

消息传回东阳,朝堂一片哗然,当时姜云冉正坐在芳景书斋内,同阁臣们议论政事。

整个大楚的凌烟阁议政制度已沿用百年,阁臣们又多为在官场博弈厮杀多年的老臣,他们处置政事可谓是得心应手。

每份奏折上的批条几乎都是最完美的方案,不需要上位再行改判,但涉及大事要事,凌烟阁却不敢僭越,还需皇帝裁夺。

姜云冉和孝亲王要做的,就是把最近的政事都过一遍,大事则一起商议,定夺方案。

所以即便并不熟悉政事的姜云冉,也在这两月之间历练出来。

此刻听闻这一军报,凌烟阁阁臣都不由变了脸色,但姜云冉依旧稳稳坐在官帽椅上,并未多言。

她身边,孝亲王不由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是皇帝的堂叔,今年已经四十有五,着实不算年轻了。

即便在官场历练多年,乍闻消息,也是心中焦急。

在场众人,唯有郑定国和姜云冉面不改色。

姚文周也在略微的慌乱之后调整好情绪,道:“陛下亲赴战场,才是最正确的选择,西狄已经到了破釜沉舟之时,他们的士兵毫无退路,这会是一场殊死搏斗。”

一边是殊死搏斗,一边是莫大勇气,最后的结果尚未可知。

但姜云冉还是淡淡开口:“陛下一贯有成算,他也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境,既然陛下要御驾亲征,做臣子的,唯有支持二字。”

皇贵妃这般胸有成竹,倒是安抚了有些焦急的朝臣们。

他们不由都有些汗颜。

为官数十载,不如一名年轻后宫女子,着实有些关心则乱了。

姜云冉的目光扫过众人的面容,最后同郑定国颔首,才道:“我们要做的,便是供给粮草、车马、士兵、武器,处置好其他政事,不让陛下有后顾之忧。”

此刻,姜云冉面容锋锐,眼眸之中的威慑让人不敢小觑。

恍惚之间,已有仁慧太后中年执掌权柄时的模样。

“诸位大人,能否做到?”

此情此景,无人敢出言反驳。

朝臣们纷纷起身,朝着年轻皇贵妃躬身行礼。

“臣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边关这一场大战,极其激烈,一直从九月初打到了九月末,两边皆死伤惨重。

西狄士兵全部豁出性命,厮杀异常猛烈,然而最终还是因为实力悬殊而败落。

一直鏖战到十月上,景华琰亲率先锋大军,一路追击阿兀戍,在草木干涸的草原上,以弓弩一箭穿心,当场击杀这位在西狄呼风唤雨的南院大王。

从这一刻,战局分明。

西狄军心溃散,无力回击,被先锋营一路追击,最终被围困在了王庭之内。

十月中,在被困十日之后,西狄投降。

西狄的狼主率领所有族人,卸甲出城,宣布从此归顺大楚。

至此,历经十年的楚狄之战以大楚的完胜结束。

消息传回东阳,朝野内外一片欢庆。

军报上明言,帝将于十月十六日回銮。

得到这个消息,姜云冉自是欢喜,她亲至凤凰台,想要亲口告诉仁慧太后这个好消息。

然而她刚进入凤凰台,身后的宫门就被轰然关闭。

在众人惊愕的视线里,一道熟悉的身影慢慢显现。

“真可惜,他没有死在边关。”

第149章 【三合一】我要求事成之后,你立即绞杀阮氏满门,一个活口不留。

冷酷的话语,紧闭的宫门,都透露出不祥的气息。

因为边关战事稳定,这几日仁慧太后的病情也略好了一些,正在同来看望她的靖亲王、永宁、永昌三个儿女说话。

姜云冉到来之时,母子四人正言笑晏晏,瞧着都很高兴的模样。

谁知忽逢变故,让几人都有些错愕,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倒是仁慧太后慢慢沉下脸来,她轻咳一声,裹紧了身上的锦被:“阿秧,你在说什么?”

皇贵太妃沈秧一步步踏入花厅,她笔直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看着这一群废物鹌鹑。

多年来平顺温柔的假象终于碎裂,眼眸里只剩下冰冷。

“我的好姐姐,你会不知我在说什么?”

说罢,她大手一挥,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沈承旨便立即上前,给她搬来椅子伺候她落座。

仁慧太后此刻似乎也明白过来,她对姜云冉摆手,让她到自己身边落座。

皇贵太妃任由她们走动,并不限制。

她甚至端起了沈承旨奉上来的热茶,慢慢品着。

姜云冉扶着肚子,倒是很利落来到仁慧太后身侧落座。

她握住太后的手,对她点了点头。

“你们不用想旁的事情,”皇贵太妃道,“这里虽然一如既往,但整个东阳围场都在我的掌控之下,想必,太后和皇贵妃知晓我在说什么。”

此时,永宁公主忍不住惊呼出声:“沈母妃,您……”

“住口。”

皇贵太妃冷冷斥责:“别唤我这三个字,恶心人。”

永宁愣住了。

倒是一直显得傻里傻气的靖亲王此刻忽然上前,把姐姐和妹妹拉到自己身边,紧紧护在身后。

他小声说:“不要说话。”

姜云冉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才慢慢落到皇贵太妃身上。

“太妃娘娘,您这是为何?若是宫里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尽管让宫人禀报,臣妾定会立即整改,绝不让娘娘难过。”

姜云冉这话说得十分含糊。

已经是给了皇贵太妃转圜的余地。

但皇贵太妃却冷冷睨了她一眼:“你以为你现在是皇贵妃,就可以耀武扬威,就连我的事情都能安排?”

“我根本就不需要,再说……”

皇贵太妃淡笑道:“你不是早就猜到了七八成?若非如此,因何日日让永宁那小丫头盯着我,生怕我谋害姚若蘅?”

她直接唤的太后大名,让姜云冉愣了一下。

姜云冉却很快回过神来,一点都不显得惊慌失措,反而面露不解:“臣妾猜到了什么?臣妾如何不知?”

皇贵太妃却不应她这话。

她自己坐在花丛之中,犹如最终的胜利者那般,享受着对面落败者的惊慌失措。

虽然对面只有年纪最小的永昌公主显露出惊恐神色,却也让皇贵太妃品尝出些许的快意。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不自觉,皇贵太妃慢慢勾起唇角,眼里眉梢都是喜悦。

她绽放出一个同平日迥然不同的笑容。

那笑容有些冷,有些傲,又有着对所厌恶之人的无尽嘲讽和轻蔑。

姜云冉没有追问,只轻轻握着仁慧太后的手,直接说:“无论皇贵太妃想要做什么,莫要忘了我手里还有一枚虎符,可以调拨金吾卫大营。”

皇贵太妃挑眉看向她,难得没有嘲讽。

“论说这东阳行宫,我最想先抓谁,那必定是你了,可惜你太谨慎,身边守护之人太多,除非在这凤凰台,否则我是动不了手的。”

“为了等今日这时机,我等了太久,终于能把你们一网打尽。”

皇贵太妃说着,又抿了一口茶。

此刻,她已经把筹谋多年终于事成的喜悦强压下去,只剩下冷静和算计。

温柔和娴静又重新回到她脸上,此刻的她,才是旁人熟悉的皇贵太妃。

她幽幽叹了口气。

“皇贵妃,你以为你的那枚虎符能送出去么?我早就已经控制住了东阳行宫,把你们都扣在我手里作为人质。”

“牧锋以为这东阳行宫一直和乐美满,断不会调兵围困。”

“即便他发现不对,但你们都在我手中,谁来敢冒犯呢?”

姜云冉几人沉默不语。

皇贵太妃继续开口:“时间紧迫,我并不愿过多解释,想来你们也已经有了猜测。”

“如今之计,我只有一个条件,”她的目光落在仁慧太后身上,“我要你以太后的身份写下诏书,封我儿为皇太弟,继承大统。”

这话一出,永宁和永昌两位小公主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倒是姜云冉和仁慧太后坐在一起,两人都未表现出惊讶来。

见他们没有过多反应,皇贵太妃冷笑:“你们果然已经知道了。”

“我若不趁机动手,今日死的就是我了。”

此时,仁慧太后才轻咳一声,慢慢开口:“阿秧,我们相识四十载,自幼一起长大,总角情分总是不假。”

“你有所求,可以同我说,因何要做这么多事情?”

“所求?”

皇贵太妃仿佛听她说笑话。

她淡淡笑了一声,倒是并不激动,只是说:“当年我若说我想做皇后,你会让给我?现在我说我要做太后,你也会让给我?”

“可笑。”

“这些都是不能让的东西,既然如此,只能我自己来抢。”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

“你筹谋多年,为的就是让子轩成为皇帝?”

皇贵太妃听她提起儿子,略微收了收讥讽笑容,却说:“自然是如此的,你自己愚蠢,把皇位让给了那贱人的儿子,你自己放弃,就休要怪我来抢。”

仁慧太后握了一下姜云冉的手,阻止她开口,自己则自顾自问下去:“原来最恨沈姐姐的是你。”

“是我,那又如何?”皇贵太妃蹙了蹙眉,“你不用同我讲亲情友情,这些对于我都是不重要的,姚若蘅,只要你写了诏书,我就放过你和你儿女,这是笔很划算的买卖。”

言下之意,就是其他人都不会放过。

姜云冉慢慢抬起头,她平静看向皇贵太妃:“陛下不会放过你们的。”

她说:“陛下手中还有十万大军,就在回銮路上,只要他赶回东阳行宫,你手下的这些乌合之众就都会被捉拿。”

“皇贵太妃,你最终会失败,何苦要做这垂死挣扎呢?”

“我不会失败的!”

皇贵太妃厉声制止了姜云冉的淡漠回击。

她看着姜云冉隆起的腹部,平静的眉眼,眼眸中的厌恶清晰可见。

“你跟你那个母亲一样,总觉得自己机关算计,实际上都是蠢不可及的蠢货。”

“最终,她还不是被阮忠良那样的小人害死?”

姜云冉紧紧攥着手,她脸上的平静消失了,眼眸中第一次出现惊愕神色。

仿佛完全没能想到,皇贵太妃居然一早就知道真相。

皇贵太妃忽然大笑一声。

“你知道……”

这三个字说出口,姜云冉就停住了话头,片刻后,她才问:“去年你让我归于你的麾下时,就已经看出我的身份了。”

皇贵太妃冷笑一声,嘲讽道:“你跟你母亲生的实在太相似了,最重要的是那双看人的眼睛,总是平静无波,却能把旁人都看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当然,不止是我,姚若蘅,别说你没看出来。”

“当年,你们可是最要好的,”皇贵太妃看向仁慧太后,“故人之女,你怎么不敢相认?”

说到姜若宁,皇贵太妃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

“明明,我是几人之中年纪最小的,可是你跟沈稚就只会围着姜若宁转,总说她单纯可爱,需要保护。”

说到这里,皇贵太妃目光忽然又落到姜云冉身上:“当年玉京城里,她们三个被称为是三才女呢。”

显然,这个称号里,没有皇贵太妃。

她就仿佛是凤鸟身边的乌鸦,乌黑普通,默默无闻。

即便跟姐姐一起入宫,也从来不得先帝喜欢,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妃嫔。

这一生,都敌不过耀眼的凤鸟。

更何况,比她耀眼的人太多,就显得她平平无奇。

可谁又能确定,乌鸦不能成为胜利者呢?

仁慧太后出声打断了皇贵太妃的追忆:“她不是,她不是!”

皇贵太妃得意洋洋。

“你是怕她被姜家当年的案子牵连,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吧?”皇贵太妃说话的声音里都透着得意,“你别怕,我都给你们准备好了证据,保证让她身份大白于天下。”

“如今被昏君盛宠的皇贵妃,曾是通敌叛国家族的余孽,你说……”皇贵太妃看向仁慧太后,“你说,百姓们会如何看?朝堂又会如何说,她腹中的孽种,是否还能留下?”

她说到这里,姜云冉忽然抱住肚子,慢慢弯下腰去。

仁慧太后急火攻心,一口血吐了出来。

“你!”

花厅中,一时混乱至极。

姜云冉面色苍白,额头都是虚汗,她慢慢直起身,帮仁慧太后顺气。

两人依偎在一起,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这样看来,好似亲生母女一般。

皇贵太妃看着她们惺惺作态,终于收敛起所有的戏谑,她不耐烦了。

“姚若蘅,你赶紧写诏书,”皇贵太妃伸出洁白细长的手指,仔细端详自己干净的指甲,“若你晚一刻,我就选一个人杀了。”

“先杀谁好呢?”

皇贵太妃笑颜如花:“平日里我最疼永昌了,先杀你吧。”

靖亲王把姐妹们护在身后,少年人声音嘶哑,不太好听,却用尽了最大的勇气。

“你先杀我!”

此刻,姜云冉却淡淡开口:“皇贵太妃,既然都要死,我们何苦被你磋磨?”

“诏书,太后娘娘是不会写的。”

皇贵太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后,她终于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姜云冉,你是不是还想着景华琰能回来救你们?”

“别做梦了。”

“你以为,他还能平安归来吗?”

————

这话一说出口,整个花厅中立即陷入惊慌之中。

方才还能稳住情绪的仁慧太后和姜云冉,此刻都白了脸,眼眸中的笃定也渐渐消散。

“不可能。”

说话的是眼睛赤红的靖亲王。

而最年幼的永昌已经哭了起来,小姑娘甚至不敢哭出声,只捂着嘴无声流泪。

永宁坐在母亲身边的矮榻上,她不敢哭,只用帕子给母亲擦汗。

仁慧太后的面容尤其惨白。

她目光涣散,整个人几乎都失去了力气,靠在软垫上呼吸都微弱了。

可能无法承受失去儿子的打击,她一言不发,整个人都陷入沉寂之中。

只有姜云冉紧紧保护住自己的肚子,她抿着泛白的嘴唇,死死盯着皇贵太妃。

“你骗我。”

“你骗我!”

说到第二句的时候,已经声嘶力竭。

皇贵太妃姿态闲适,她看着眼前这一场别开生面的悲伤大戏,满眼都是戏谑和欢喜。

看到他们痛苦,她就高兴。

隐忍多年,终于等来了今天,她要好好享受这一场胜利的果实,慢慢品尝迟来的欢喜。

“我怎么会骗你呢?我可是景华琰的姨母,是他最亲的亲人了。”

“从九黎到东阳,非八百里加急军报,需要三日才能到达。”

“你们猜,这封军报走了多久?而此刻的皇帝,又陷入什么险境之中?”

姜云冉定定看着她,一言不发。

皇贵太妃忍不住得意笑了一声:“你们以为,沈穆真的身受重伤?”

听到这里,仁慧太后的表情终于变了。

她慢慢抬起头,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眸看着皇贵太妃,眼神中的意味太过复杂,一时间竟分辨不清。

忧伤也好,痛苦也罢,亦或者是对过往岁月的崩塌。

“从一开始,从一开始,”仁慧太后念叨着,“天佑二年那一场大案,罪魁祸首是你跟沈穆!”

皇贵太妃面露惊讶。

她看向仁慧太后,几乎要大笑出声。

“你才知道啊,”皇贵太妃叹息一声,“如此看来,你的确比不上沈稚,难怪当年她处处压你一头,你只能成为可怜又可笑的继后。”

仁慧太后没有被这句话打击,她仿佛终于明白了真相一般,眼角慢慢流出眼泪。

“当年宫里死了那么多人,姜家沈家几乎灭了全族,”仁慧太后说,“那么多血,那么多命,沈秧,你们好狠的心肠。”

皇贵太妃的眼眸慢慢落在仁慧太后的身上。

“我狠?姚若蘅,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好丈夫,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

“你以为没有他,通敌叛国的最终如何确凿?你以为没有他,沈家主宗因何灭门?你以为没有他,一力推举他登基为帝的姜太傅又如何会满门抄斩?”

“他就是个自私自利阴险狡诈的小人,因为不满沈家功高震主,不满姜氏在朝中赫赫声望,便自导自演了这一场戏码,而我们这一支沈氏,不过是他选出来的工具罢了。”

皇贵太妃说着,脸上露出怨恨的神色。

“然而等一切事成,他却又背信弃义,答应我的事情,一件都没做到。”

“最后,我只是个可笑的贤妃。”

她的声音在花厅里回荡,所说的每个字,似乎都震惊着众人的心神。

除了不知当年事情的几个孩子,就连彭尚宫面上都露出惊恐神色。

涉及先皇,涉及那些陈年旧案,显然不是她一个宫人能随意听的。

还好方才宫人都被驱赶出去,此刻花厅中只有年迈的彭尚宫和姜云冉身边的青黛。

仁慧太后听到这里,面上所有的伤痛都褪去,她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扶着女儿的手慢慢坐起身来。

“沈秧,你今日把事情全盘托出,不怕以后落得个获罪下狱,满门抄斩的下场吗?”

“你不怕牵连子轩和王妃,连累新出生的孙儿?

仁慧太后的声音很虚弱,但她面容沉静,似乎此刻又是那个屹立后宫二十年的皇后娘娘。

皇贵太妃难以置信的笑出声来。

“我怕什么?”

“等我儿成了皇帝,我成为摄政太后,你们这些人说话,谁还会听,谁还敢听?”

的确。

只要她谋划顺利,今日所说的一切,都是一句玩笑,而听这些玩笑的人,到时候也只会是一抔黄土。

皇贵太妃已经收到了九黎传来的消息。

她距离胜利,只差最后一张传位诏书。

思及此,皇贵太妃叹了口气:“姚若蘅,你我两人其实没有太大仇怨,我这个人一贯恩怨分明,你给我写一张诏书,我保证,免除你们母子三人的死罪。”

仁慧太后感受到身边女儿颤抖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再抬头时,仁慧太后似乎有些动摇了。

“生与死,与我而言没有那么重要,”仁慧太后擦干脸上的泪水,她说,“但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想知道这么多年真真假假,这几年是是非非,究竟因何而起。”

皇贵太妃见她松口,脸上终于露出胜利的笑容。

“我更欣赏你,真的,你比沈稚更懂得审时度势,沈稚那个死脑筋,竟然不顾一切要鱼死网破,怎么可能呢?”

皇贵太妃淡淡笑了一声。

“她家族俱灭,亲缘俱亡,一个人如何能动摇皇权?蚍蜉撼树,痴心妄想。”

姜云冉垂下眼眸,她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一言不发。

皇贵太妃此刻根本不在乎她这个将死之人,说得畅快极了。

不是因为她听话,而是因为这些事情憋在她心里几十年,那都是她的功勋,是她的丰功伟绩,若不叫人知晓,总觉得这胜利来得太过单薄。

滋味不足,风味不够,那种快意和兴奋让人无法满足。

压抑太久,爆发越烈。

“事情太多了,你想知道哪一件事?”

仁慧太后轻咳一声,她说:“你从九黎战事说起吧。”

皇贵太妃似乎回忆了一下,才道:“当年先帝登基之后,就有了除掉沈家宗系的想法,定国公功高震主,先帝如何能安心?当时西狄不过是边陲部族,不足为惧,所以先帝便同我父亲商议,若能联手除去沈氏和姜氏,他会让我父亲成为新一任的定国公,而我,则会成为下一任皇后。”

说到这里,皇贵太妃冷笑一声。

她没有继续盘桓在先帝的背信弃义上,她说:“当年边疆的事情,你自己很清楚,战事爆发,定国公及世子先后战死,而姜若诚、刘州和沈程都卷入通敌叛国大案,牵连甚广,以致沈氏宗系和姜家、刘家满门抄斩。”

“你们知道的,先帝这个人自私无情,可却又偏偏要摆出一副深情似海的模样,当时沈稚已经怀有身孕,他不便废后,就想了个法子,让沈稚宫中的采女薛容告知她沈家已经满门皆亡的事实,引得沈稚小产。”

仁慧太后长长叹了口气。

“小产并不致命,”仁慧太后说,“阿稚也并非那样软弱的人。”

皇贵太妃慢慢勾起唇角:“沈稚的确很坚强,可奈何,皇帝要她死啊。”

花厅中陡然一静。

仁慧太后幽幽道:“是白院正。”

难怪先帝那样信任白院正,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心腹,白院正这几十年宫廷时光,又做了多少肮脏事?染了多少鲜血?

皇贵太妃笑道:“自然是白院正。”

一切尘埃落定,想要除去的人都已经死去,皇帝大权在握,权柄在身。

然而此刻,他却没有兑现承诺。

皇贵太妃没有继续说下去,众人心里也都清楚。

仁慧太后看向她,眼眸中有着深切的痛苦。

“你的小产……”

皇贵太妃冷笑一声。

“皇帝背信弃义,自觉理亏,难得对我恩宠有加,那个孩子就凑巧怀上了。”

“可我不想要那么多累赘。”

仁慧太后沉默片刻,说:“你自己把自己弄小产,栽赃嫁祸给了王庶人?”

“你还记得她啊?”皇贵太妃笑了一声,她说,“她跟薛容关系太好了,我总担心她会说出什么事情,便借由这件事,一箭双雕。”

“不过她不知是因为沈稚的死,还是薛容的死,一直都有些疯疯癫癫,我就留了她一条命。”

说到这里,皇贵太妃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总得有人看着我一路除掉障碍,风光无限,”皇贵太妃甚至笑出声来,“也不知她是生是死。”

话音落下,花厅里一片安静。

此时,姜云冉忽然开口:“徐德妃的中毒、周宜妃和大皇子的病弱,吴裕妃的一尸两命,可都与你有关?”

皇贵太妃似乎此刻才想起还有她这个人。

瞪大眼睛看向她,满眼不可思议。

此时此刻,姜云冉清晰意识到,皇贵太妃的精神也在崩溃的边缘。

她这样夸张的表演,这样癫狂的言行,都意味着几十年的隐忍和筹谋,终于把她逼入疯癫的漩涡。

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给了她一个最完美的舞台。

可以让她尽情施展压抑了几十年的愤怒和怨恨。

姜云冉慢慢开口:“是你做的,对吗?”

皇贵太妃哈哈大笑,等她终于笑够了,才低下头看向姜云冉,看向对面坐着的每一个人。

“对,也不对,”皇贵太妃淡淡道,“你们也不过如此,自诩聪明,实则愚蠢。”

“早知如此,我就等景华琰彻底咽气,再来跟你们玩一场了。”

姜云冉微微曲起手指,攥住膝盖上的裙摆。

皇贵太妃看到她这个小动作,唇边慢慢展露出笑颜。

“徐德妃下毒,的确是我指使的,你们应该也早就猜到,当年在永福宫中陷害王庶人的,就是柔羽。”

说到柔羽,皇贵太妃微微一顿,声音带着一丝怪异的冷意。

“也就是顺着她,你们查到了我所设立的荣誉堂。”

“对吗,姜云冉?”

————

事情到这里,似乎全部事情都有了真相。

荣誉堂也是如此。

当年玉京左近的十里坊,因暴雨山洪导致落石,以致坊间百姓死伤惨重,后来幸存者陆续迁出十里坊,那里就成了人迹罕至的荒村。

皇贵太妃一系所设立的荣誉堂,就坐落于此。

他们从各地搜罗来无家可归的孤儿,充入荣誉堂,培养他们,训练他们,让他们成为死士。

身体强健者编入散军,日夜操练,伺机行动。

身体孱弱者发回原籍,用自己原本的籍贯和身份进入宫闱,成为宫中的暗桩。

荣誉堂,也不知究竟为的是什么荣誉,亦或者是谁的荣誉。

这条线索,是顺着柔羽和韩庶人查出来的。

柔羽已死,但身份真实,韩庶人自然还活着,可她不知荣誉堂究竟在何处,只能凭借记忆拼凑出大概方位。

就在不久之前,线索才成交到姜云冉手中。

弄清了来处,就知道去处。

从荣誉堂伊始,他们究竟送入宫中多少人,又曾经有多少人出现在荣誉堂中,都需要仔细查清。

这一查,就打草惊蛇了。

这几日东阳围场风平浪静,皇贵太妃等待的,就是今日边关那一封密信,以及今日一家团聚的好时机。

能把所恨之人一网打尽,可不仅是为了痛快,还为了永绝后患。

状似癫狂的皇贵太妃,实际上依旧冷静得可怕。

姜云冉叹了口气。

“棋差一着,甘拜下风。”

皇贵太妃淡淡笑了。

她收起脸上的癫狂和兴奋,重新端坐回来,看向对面的一家五口。

哦不。

她视线下滑,落到姜云冉隆起的腹部上。

或许是一家六口。

可惜了,这个孩子再也无法见到玉京的晴日。

皇贵太妃说:“好了,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姚若蘅,你该兑现承诺了。”

仁慧太后没有说话,她平静回望皇贵太妃,竟然慢慢笑了一声。

“哀家在宫中多年,如何会被这点小事打败?”

说着,仁慧太后狠厉地道:“来人,护驾,捉拿逆贼!”

随着她声音落下,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兵戈铿锵之声。

靖亲王少年面庞上满是紧张,却还是坚强地守在原位,守护住身后的人们。

他是在场唯一一个男人,他要守护自己的至亲。

然而他这副模样,却让皇贵太妃发笑。

即便外面兵戈声音不断,但皇贵太妃却一点都不慌张,她甚至让沈承旨又端来一碗热茶,慢慢抿了一口。

“姚若蘅,姜云冉,你们别白费力气了,”皇贵太妃笃定道,“你们拖延时间,非要听什么真相,就是为了这一刻吧?”

“只可惜,你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见她这般胸有成竹,仁慧太后的面容不变,她死死盯着皇贵太妃,眼眸一瞬不瞬。

“你们要等人救援,而我,也要把残党一网打尽,”皇贵太妃拍了一下手,“你看,到了现在,我们还是这般默契。”

仁慧太后却说:“沈秧,何必呢?你若肯投降,哀家可以保证不牵连定国公府无辜之人。”

皇贵太妃倏然大笑一声。

随着她的笑声,门外的兵戈声音骤停。

凤凰台大门缓缓而开,一队普通宫装的男子出现在众人眼前,为首的头发花白,身形消瘦,若要仔细看去,能看出他年轻时定极为清俊。

仁慧太后不由瞪大眼睛。

“阮忠良!”

阮忠良脸颊上还染着血,他对身边人吩咐几句,便孤身进入凤凰台。

他一步步来到花厅前,阴鸷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看向皇贵太妃。

紧接着,他膝盖一软,躬身给皇贵太妃行礼。

“见过太后娘娘,臣已经扫平逆党,娘娘安心。”

皇贵太妃脸上洋溢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阮爱卿,今日辛苦了。”

等阮忠良面无表情起身,仁慧太后才厉声质问道:“阮忠良,你敢卖国求荣,投敌叛国?”

此时此刻,对于国朝而言,皇贵太妃、定国公和礼亲王,便是谋逆罪臣。

效忠于他们,便是投敌叛国。

阮忠良一言不发,安静站在皇贵太妃身后,仿佛最忠心的仆从。

仁慧太后呼吸沉重,她脸色惨白,整个人都好似支撑不住,随之都要倒下。

永宁已经顾不上其他了。

她不去理会这一场闹剧,只陪伴在母亲身边,搀扶她重新躺下。

“母后,别说了,别说了。”

永宁的眼泪扑簌而落。

而此时,姜云冉的目光在这一片沉寂里与阮忠良交汇。

皇贵太妃笑了一声:“多好,我让你们父女在此刻相逢。”

父女两个字,让仁慧太后惊愕。

但她却没有表现出来,只闭着眼睛,依旧握着姜云冉的手。

她的手心温热,并不过分让人忧心。

姜云冉闭了闭眼眸,再睁开眼时,她才淡淡道:“我已经知道真相了,他……”

姜云冉清晰明了地说:“阮忠良,并非我的父亲。”

这一次,惊讶的人换成了皇贵太妃。

她见姜云冉面容淡然,并不惊慌,才道:“倒是聪慧,只可惜……”

“只可惜啊,阮大人这样的忠心能臣,若你是他的女儿,我还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对你网开一面。”

“你看,你的运气就是这样不好,”皇贵太妃说,“本来母亲出身世家大族,可你出生时已经满门抄斩,本来父亲少年才俊,可惜亲人凉薄,早早亡故。”

“好不容易挣扎入宫,成为最得盛宠的皇贵妃,一旦你腹*中的孩子降生,你或许就能成为皇后,母仪天下。”

“然而,这一切都在今日化为了泡影。”

如此说着,皇贵太妃脸上的笑容一成不变。

“姜云冉,我都有点同情你了。”

姜云冉抬眸看向阮忠良,片刻后才看向皇贵太妃。

“沈秧,我前半生的所有悲剧,都因你而来,你没有资格同情我。”

皇贵太妃轻笑出声。

“还有点脑子。”

她好整以暇呷了口茶,反问:“那又如何?”

“你们本来想拖延时间,反杀成功,却没想到,你们贬谪阮忠良,把他贬入御马苑,对我来说是多么正确的选择。”

“因为他,我才能调集那么多人手入宫,因为他,我才知道马匹的动向。”

“你们看,今日的悲剧,可是你们一手酿成,怨不得谁。”

话音落下,花厅压抑至极。

此刻姜云冉倒是忽然开口:“不用太后娘娘,我就能给你写诏书。”

仁慧太后惊呼出声:“云冉!”

姜云冉没有回头,平静看向皇贵太妃,她说:“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和孩子活下来,但我也有其他要求。”

皇贵太妃难得有了些兴致:“你没有凤印,因何能写诏书?”

姜云冉淡淡开口:“我有传国玉玺。”

此话一出,满堂皆沸。

就连平静无波的阮忠良也惊愕看向她,满眼不可置信。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她面上带了三分怀念,三分温存,还有四分清晰可见的爱恋。

“陛下临行之前,担忧朝中变故,特地把传国玉玺交由我保管,一旦宫中有变,我可以全权处置。”

“什么?”

皇贵太妃简直惊愕,但惊愕过后,她想起景华琰对姜云冉的种种偏爱,不由攥了攥手心。

“他的父亲自私凉薄,母亲冷漠无情,怎么他就成了痴情种,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皇贵太妃说:“你怎么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

姜云冉反问:“真的假的重要吗?事到如今,太后娘娘绝无可能给你写传位诏书,你若想让礼亲王顺利登基,没有诏书就是谋朝篡位。”

“到时候,不说朝臣如何看,便是你想要临朝摄政,都完全不可能。”

姜云冉两句话,直逼皇贵太妃的内心深处。

对,从一早她就看出,皇贵太妃作这一切,不可能是为了儿子。

礼亲王性格乖顺,喜读书,于政事过分执拗,他完全没有当皇帝的能力,皇贵太妃也从未往这方面培养他。

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毕竟沈秧一系筹谋多年,心思缜密,不可能有所疏漏。

礼亲王现在这般模样,最适合做傀儡帝王。

所做一切,满足的是皇贵太妃自己的私心。

她想要掌握权柄,君临天下。

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随手利用。

皇贵太妃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开口:“你有什么条件?”

姜云冉淡淡一笑:“好说。”

说着,她轻蔑睨了阮忠良一眼,接下来说的话残忍又无情。

“我要求事成之后,你立即绞杀阮氏满门,一个活口不留。”

阮忠良终于忍耐不住,声嘶力竭:“姜云冉!”

皇贵太妃却对他摆了一下手,她回望姜云冉:“你不为自己求生路?”

姜云冉说:“可能吗?”

“再说,”她低下头,温柔抚摸自己的肚子,“再说,我自幼坎坷,半生流离,唯有陛下待我真心,如今他身死,我自要追随而去,到时候黄泉路上,我们一家三口也不算冷清。”

姜云冉的话,让整个花厅都沉默了。

唯有阮忠良的呼吸声粗重。

他在极力压抑怒气。

皇贵太妃却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她看着姜云冉,忽然说:“我答应你。”

“沈秧!”怒吼声自然来自阮忠良。

皇贵太妃陡然一扬手,沈承旨两步上前,一个巴掌就打在了阮忠良脸上。

谁也不知沈承旨居然有这么大力气,竟把阮忠良打得脸颊红肿,唇角鲜血直流。

皇贵太妃声音冷酷,她说:“跪下!”

阮忠良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屈辱地跪了下去。

紧紧攥起的拳头,昭示着他压抑不住的愤怒。

事到如今,即便走上这一条不归路,他也还是一条狼狈的狗。

他不服,他不服!

阮忠良忽然厉声怒吼:“沈秧,你简直丧心病狂。”

“你们沈氏旁支多久之前就开始筹谋这一切,旁人不知,我还不知?又要说什么先帝无情,都是谎言!”

阮忠良的怒吼声在花厅里回荡,皇贵太妃却依旧面容平静。

沈承旨还要上前,却被皇贵太妃拦住。

她垂下眼眸,不屑地看向阮忠良,满含轻蔑。

“难怪,你父母当年偏心你阿兄,你啊……”

皇贵太妃嘲讽一笑:“真是一团烂泥,永远扶不上墙。”

第150章 【三合一】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罪臣之后。

阮忠良眼睛赤红,整个人犹如看到猎物的毒蛇,阴鸷得吓人。

他死死盯着沈秧,满心都是愤恨。

“我是一团烂泥又如何?你们只能与烂泥为伍,就很光荣吗?”

这话并不能撼动沈秧的内心。

她依旧轻蔑地看着阮忠良,语气甚至带了嘲讽:“你都要死了,我也懒得与你争辩,阮忠良,要不是你还有点利用价值,我根本不会用你。”

阮忠良气得维持不住体面。

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没有任何活路。

沈秧事成他要死,沈秧事败他仍要死,还不如把沈家的阴私都说出来,她不给他活路,他也不给他脸面。

他声嘶力竭,直截了当揭露皇贵太妃的尊严。

“你们沈家早就有谋朝篡位之心,三十几载之前,你父就开始筹谋,”阮忠良已经破罐子破摔,“当年我才五岁,你父见我总是比不过兄长,便为我谋划了一条康庄大道。”

“那时候,先帝也不过是少年郎,”阮忠良道,“这一切,又与先帝何干?”

沈秧也不在意他说的这些,她淡淡道:“是吗?父亲所为,我一概不知。”

阮忠良:“……”

阮忠良还要再开口,沈秧却已经不耐烦了。

她一挥手,沈承旨便一步上前,两个巴掌打下去,阮忠良整张脸五颜六色,已经没办法看了。

沈承旨用帕子堵住了阮忠良的嘴,绑住他的手脚,花厅终于重新陷入安静之中。

沈秧呼了口气,她重新抬起眼眸,看向姜云冉:“我可以兑现承诺,你也不要食言,纸笔就在桌上,我要你现在就写诏书。”

姜云冉睨了一眼犹如死狗一般的阮忠良,挪开视线,从此,再也不多看他一眼。

他们的对手,只有沈秧。

而阮忠良不过是一条烂狗,所有价值都荡然无存之后,不值得多一丝关注。

她抬起头,回望沈秧,片刻后,忽然扬起唇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她本就生得美丽,此刻这一笑仿佛牡丹盛开,动人心魄。

一言不发,却已摆明态度。

沈秧愣了一下,下一刻,她难以置信。

“你骗我!”

姜云冉好整以暇坐在那,她轻描淡写道:“你真好骗,传国玉玺怎么可能交给我?”

她说:“你放心,从始至终,你都拿不到这一封诏书。”

“无论是我,还是太后娘娘,都不可能写给你。”

仁慧太后声音虚弱,却掷地有声:“是的,你别痴心妄想了。”

沈秧终于变了脸色。

她倏然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却也只站在阳光的界限之内,不肯多走半步。

那张端庄姝丽的面容全部碎裂,只剩下面目可憎的狰狞。

“你这个贱人,跟你母亲一样,跟沈稚一样,都叫人恶心。”

沈秧努力喘了几口气,平复自己的怒意。

“没有诏书不要紧,”沈秧努力维持平静,“等我把你们都杀了,总能在东阳行宫搜到传国玉玺和凤印,到时候,想要多少诏书没有?”

说着,沈秧大手一挥,直截了当。

“来人,全部绞杀!”

随着她话音落下,凤凰台大门倏然洞开。

阳光倾斜而下,一个高大的声音沐浴在阳光之中。

来人身姿挺拔,器宇轩昂,一身戎装更添三分英气,威武摄人。

他一步踏入凤凰台,目光一抬,就与姜云冉视线相接,四目相对,道不尽数月未见的思念。

“姨母,你要绞杀谁?”

这七个字一出口,就惊得沈秧表情大变。

她倏然转过身,因为太过急促,脚上一扭,险些摔倒在地。

今日因为要逼宫,所以她身边只带着武艺高强的沈承旨,对面一群老弱妇孺,她完全不放在眼中。

然而胜券在握的优势,现在全部变成了劣势。

沈秧努力维持住身形,她怒不可遏:“你没死?”

景华琰大步流星踏入花厅,迎着众人期盼和欣喜的目光,淡定来到姜云冉身边。

姜云冉刚要起身,景华琰便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他的手强劲有力,熟悉又温热,抚平了姜云冉最后的那一丝挂念。

梁三泰小跑着上前,搬来椅子给他坐。

景华琰根本不理会怒不可遏的沈秧,他对着满眼欣喜的仁慧太后说:“母后,儿子回来了。”

仁慧太后接连说好。

方才收回去的眼泪,再度缓缓落下。

“回来就好。”

仁慧太后换了几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之前几乎洋溢死气的重病模样也随之消失,只剩下些许疲惫。

景华琰握住姜云冉的手,两人没有说话,却无声体会着重逢的喜悦。

靖亲王方才强撑着保护亲人,现在终于见到景华琰,少年郎瞬间就哭嚎出声。

“皇兄,你可回来了!”

景华琰淡淡一笑,安抚了弟妹三人,让梁三泰把他们三个带了下去。

等人都走了,景华琰才转过头,看向场中满脸惊怒的沈秧。

“怎么,朕死而复生,不是天大的喜事?姨母怎么不高兴呢?”

论说气人的工夫,景华琰才是最厉害的。

沈秧紧紧捏着沈承旨的手,面色青白交加,难看至极。

相比于她,沈承旨居然面不改色,毫不畏惧。

姜云冉注意到,从始至终,沈承旨都没表现出任何自我情绪来。

她就是沈秧身边最听话的狗,早就没了自己的思绪和意志。

是生是死,根本就不重要。

沈秧看着气定神闲的景华琰,慢慢松开了沈承旨的手,慢慢后退两步,重新坐回到她的宝座上。

她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摆,再抬头时,重新冷静了下来。

“你比你父皇厉害。”

景华琰不答话。

沈秧呼了口气,忽然问:“沈穆还活着吗?”

既然景华琰忽然回銮,必定一早就看透了他们的谋划,而边关“重伤”的沈穆,现在恐怕也凶多吉少。

景华琰说:“舅父为国征战,重伤不治,已于月前撒手人寰。”

沈秧愣了一下,片刻后,她竟然笑了。

“也好,也好,”沈秧说,“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其实早在第一场大战里,沈穆就已经战死。

这么多年,他在良心、亲情和忠义中拉扯,最终坚持不住,以身殉国。

景华琰说:“舅父的心智,远没有姨母坚定。”

沈秧淡淡笑了。

她说:“你以为,为何当年死的是我大哥,而非他?他就是个软弱无能的废物。”

沈秧说完,甚至还抿了一口茶,等茶碗中的茶汤饮尽,她一甩手,莲华茶盏就被甩落到地毯上。

没有碎,只咕咕噜滚远,陷入阴暗的角落再也爬不出来。

“多说无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她表现得异常平静。

平静得仿佛方才发疯癫狂的不是她一样。

然而颤抖的手指尖却出卖了她的情绪,筹谋多年,一败涂地,心心念念的万人之上最终成了一场空。

此时的沈秧,其实才是崩溃边缘。

哪怕立即死了,也好过被这些废物看笑话,她恨不得立即逃离这里,宁愿躲藏进阴曹地府。

可对面的仇人,不惜以身做局,拉开这一场大戏,绝对不会放过她。

景华琰却说:“不急。”

他对梁三泰一挥手,梁三泰便开始忙前忙后。

先是给太后和皇贵太妃端上茶水,然后便请来几位大人。

姚文周、郑定国、孝亲王赫然在列,除了两人之外,还有仪鸾卫都督蒋长州,都察院左都御史吴广人,丹凤卫指挥使夏岚。

这些人,都是沈氏旁支刺王杀驾、谋逆犯上的见证,也是最后审判沈氏的证人。

看到这些熟悉的面孔,沈秧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眼竟时,她满眼都是克制不住的恨意。

“景华琰,你还想要审判我?”

她可以死,可以输,却不能站在这里,以罪人的身份被这些低贱的人审判。

景华琰一路疾驰,日夜不休,此刻嗓子略有些沙哑,他说:“普天之下,唯大楚律能定夺人的生死,即便是天家也不例外。”

“姨母所犯之事,每一条,每一件,都要书列出来,这都是你最终行刑的罪证。”

景华琰一边说,手里一边摩挲姜云冉的手指,无声诉说着关怀和想念。

他的目光却落在沈秧身上,脸上甚至慢慢洋溢出尘埃落定的闲适。

“姨母,你放心,今日所有之事,虽不能一一陈列于史书之上,但宫廷史稿会一一书写,千百年后,会有无数人评判这一段历史。”

沈秧怒不可遏:“景华琰!”

夏岚上前,出手如钳,牢牢控制住沈秧的身形,让她一动不能动。

景华琰对蒋长州说:“开始吧。”

蒋长州展开手中的折子,一字一顿开始读起来。

“隆庆十六年,沈氏旁支沈清擢升为定国军千户,拱卫京师。”

“同年,沈清蛊惑五岁的阮忠良,以双子星不祥为借口,造就诸多事端,让阮氏夫妻驱逐长子阮忠礼,夺其身份,让其只能在老家清州以阮千帆的名字长大。”

姜云冉此时才知晓父亲的姓名。

阮千帆,大抵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

过尽千帆,方能苦尽甘来。

蒋长州没有停顿,继续说道:“从隆庆十六年伊始,沈清便开始陆续培养死士,后隆庆二十八年,沈清与先帝交好,成为莫逆。”

说到这里,蒋长州终于停顿了。

这一段涉及先帝的往事,本不应该由臣子供述,也不能由景华琰悖逆父亲,揭露他的累累“罪行”。

所有证词,所有涉及先帝之事,最终都只能淹没在旧日时光里。

说是交好,其实不过是沈清看人犀利,他看出先帝自私凉薄,忘恩负义的本性,才托举他继承大统,借着他的手翻身改命。

景华琰淡淡道:“说下去。”

蒋长州躬身行礼,才继续道:“后元徽二年,沈清谋划覆灭沈家宗系、姜氏、刘氏等京中世家大族,以九黎战事为由,最终定几家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当年的罪证,活着的证人都已寻到,加之沈秧之证词,可确定当年三家皆被冤枉,此为冤案。”

听到这里,姜云冉不由动了动手指。

景华琰手心用力,握住了她彷徨的心。

四目相对,景华琰无声对她说:“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罪臣之后。”

————

姜云冉眼睫轻颤,心中翻江倒海,无数思绪涌上心头。

母亲的半生艰难,父亲的少年坎坷,自己的半生流离,都在这一句话中消弭。

头顶之上,乌云散尽。

若此刻并无旁人,她大抵想要痛哭一场,只为风华正茂却早早亡故的父母。

然而此时并非最好时机,关于她的身份,还需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详谈也不迟。

她轻轻呼了口气,最终没有开口,只慢慢勾起手指,回握住景华琰温热有力的手。

那让她觉得温暖。

尘埃落定的安心充斥内心,不再彷徨无依。

景华琰适才看向沈秧。

他眸色沉沉,眼眸中既无恨意,也无怨怼,仿佛只看着一只蚂蚁,是那么微不足道。

沈秧忽然笑出声来。

“你不怨恨我吗?你母亲,你妹妹,你的母族亲人皆因我而死,景华琰,别弄这一套审判戏码,直接杀了我便是。”

景华琰并没有被她激怒。

“往事已矣,故人难圆,”景华琰淡淡道,“作为帝王,朕若徇私,那天底下便再无严明律法。”

“你不想被审判,可朕偏偏要审判。”

“蒋长州,继续。”

蒋长州呼了口气,即便冷硬坚定如他,此刻也额头冒汗,脊背发寒。

“当年入宫之后,沈秧故意蛊惑宫女薛容,给了其引蝶之法,让其成为采女,因此薛采女被沈秧握有把柄,一直听其命令行事,”蒋长州顿了顿,道,“天佑三年,沈秧授意薛采女告知恭肃皇后沈家已经灭门真相,致使皇后小产。”

“后白院正被授意,在医治过程中动了手脚,导致恭肃皇后血崩,性命垂危,最终重病不治薨逝,一尸两命。”

这里面说的含糊,其实这一段过去,全部都有先帝的授意。

听到这里,在场众人皆屏息凝神。

即便心中早有猜测,却都不敢言说,一个个面沉如水,仿佛心平气和。

景华琰没有让蒋长州继续开口。

从这里,他亲自说道:“我母后崩逝之后,你以为应该是你作为继后,然而事与愿违,如此艰难才摧毁了一个定国公沈家,先帝不可能再任由第二个沈家兴起。”

所以,最终的赢家,就是从来没有参与过这一场大戏的姚氏。

景华琰非常干脆,他道:“当年你小产,其实根本不是自己动手,而是先帝不愿让你在宫中势大,才让白院正在你的保胎药中做了手脚。”

听到这话,沈秧努力维持的沉稳表情绷不住了。

她瞪大眼睛,满眼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明明是我,明明是我……”

“怎么不可能,先帝的秉性,你不是一早就知晓?毕竟,他可是你们沈家千挑万选出来的皇帝。”

沈秧倏然停住话头,她阴沉看向景华琰,一言不发。

景华琰淡淡道:“你以为白院正死在了诏狱之中?其实不然,这里就是他的证词,除此之外,还有一名人证。”

说着,他对梁三泰颔首,片刻后彭逾就搀扶着一名瘦弱女子慢慢进入花厅。

来人极为消瘦,几乎瘦成一把骨头,头发花白,面容苍老,似乎已经垂垂老矣。

在场众人都不认识她,唯有沈秧惊愕道:“你居然还活着?”

老妇人慢慢抬起头,露出那双朦胧无神的眼眸。

两人明明同样年岁,可这名老妇人却已经行将就木,仿佛差了二十载年华。

“娘娘,”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奴婢还要感谢娘娘,留了奴婢一命。”

说到这里,她再也支撑不住,被彭逾扶着在椅子上坐下。

只这几步路,就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

谁都没想到,早就被人遗忘,一个人孤苦伶仃活在广寒宫的王曼娘,居然苟延残喘到了今日。

王栩诺的确是一名优秀的医者,她终究治好了王曼娘的疯症。

让她能清醒看到沈秧落败的这一日。

王曼娘看着沈秧,眼神里有着说不出的释然。

“我疯癫多年,苟活至今,为的就是给自己讨回一个清白,”王曼娘说,“当年你不愿侍奉先帝,就逼迫我成为宫妃,后来又想用小产逃避嫌疑,命我给你下毒。”

王曼娘说着,慢慢流出眼泪。

“你肯定没想到,我最终没能下得去手,”王曼娘说,“我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更何况是个未出生的孩儿,可是你……还是小产了。”

沈秧自以为自己技高一筹,到底还是被先帝摆了一道。

她可以自己舍弃骨肉,却不能容忍旁人谋害。

听到这里,沈秧怒不可遏:“你骗我,你骗我!”

王曼娘看着她癫狂失态,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她终于为自己讨回了公道,洗清了冤屈。

“当年你给我的那一包毒药,我藏在了绯烟宫花坛之下,多年过去,若无人动过,便还留在原处。”

“那就是证据。”

王曼娘说到这里,精神耗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景华琰让彭逾送她下去,好好照料,然后才看向眼睛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泪的沈秧。

“沈秧,早年的事就在这里有了了断,现在要说的,是元徽年间的事。”

沈秧呆愣愣坐在那,被厌弃之人算计的滋味,难受至极。

她不能接受自己居然输给了那个自私凉薄的废物。

她的痛苦,再无人能安慰。

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就是把她的罪行一一揭露。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对她颔首。

后宫诸事,姜云冉烂熟于心。

姜云冉微微坐正身体,她道:“沈秧,去岁徐德妃被人下毒,真凶根本不是王栩诺,而是你,永福宫一切筹谋,皆有死士柔羽替你执行。”

“当时为了撇清嫌疑,所有过程都由梅辰君代劳,所以她也参与了对徐德妃下毒一事,对否?”

到了这个地步,沈秧倒是还算通情达理。

没有死扛着不承认。

毕竟也没有那个必要了。

她冷哼一声:“梅氏眼红姚氏风光无限,一早就找上了沈家,送上门的帮手,谁会嫌多呢?”

沈秧说着,面色忽然一冷:“不过梅辰君那小丫头,倒是心眼多,还真是防不胜防。”

她已经从被先帝谋害的震惊和愤怒中回过神来,此刻说起梅辰君,语气里只有鄙薄。

姜云冉道:“就因事事皆由梅辰君出面,让柔羽误以为梅辰君的话就是你的命令,因此后来种种事端,她听从的其实是梅辰君的指使,而非你。”

沈秧面色幽冷,没有开口。

显然被梅辰君反水,让她非常不悦。

“后来仔细分析,又陆续有证据浮出水面,让我终于把所有事情都分析清楚。”

“最早,你同梅辰君名义上做成同盟,实际上各怀心思,你答应梅辰君让她成为皇后,便给了她得喜这样一份禁药。”

“你没有告知她所有真相,准备等梅辰君生产时做手脚,用礼亲王的孩子狸猫换太子,悄无声息完成你的谋朝篡位大戏。”

听到这里,即便再沉稳的老大人们,都忍不住心跳加快。

这宫里的种种是非,表面上已经波涛汹涌,可那波涛之下,还有暗流涌动。

一环套一环,一人坑一人,所有的事故都超出众人想象,安排得再周全,最后总会意外频出。

毕竟人心是最难掌控的东西。

“故事虽然并未按照你预演的进行,你却也并不在意,因为你要的就是事端频发,你要整个国朝动荡不安,等一切都陷入疯狂,就是你的机会。”

对于姜云冉的猜测,沈秧只是挑了一下眉,没有肯定,也没有反驳。

姜云冉继续说:“但梅辰君留了个心眼,她不信任你,所以你给的药物她都不敢碰,转而吩咐柔羽,让她撺掇吴裕妃,把得喜给了她。”

“与此同时,梅辰君又不想同你翻脸,隔断两家的合作,所以她要挟白院正,逼迫他造假,假装自己有孕,以此来蒙蔽你。”

“后来你发现吴裕妃怀相不好,产生了怀疑,或许你问过柔羽,或许只是想要宫中再生事端,便让柔羽给吴裕妃下了苦寒草,导致吴裕妃早产血崩,最终母子俱亡。”

说到这里,姜云冉沉默了。

她慢慢呼了口气,平复自己的内心。

沈秧这一路走来,害死过多少人,做了多少恶事,她却顶着那张慈悲面孔,以和善可亲的面貌示人。

先帝同样满手鲜血,但中年重病,缠绵病榻多年,后早早薨逝,似乎已经对他有了惩罚。

一早筹谋这一切的沈秧的父亲沈清,也在先帝事成之后立即被清算。

这些作恶多端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唯有沈秧,躲在那副虚伪的慈善面容之后,暗中筹谋,害了多少无辜性命。

沈清死后,实际掌握沈氏的就是她。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姜云冉看向沈秧,她说:“那时候,是不是很得意,很痛快?”

沈秧慢慢露出一抹回味的笑容。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当时,你们也发现了岑医正有嫌疑,对吗?”

否则岑医正不会消失得那么彻底,从此再也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岑医正因为早年刘美人的差错,后来一直没有得到重用,直到多年之后,他一直勤勤恳恳,才重新升为医正。

因他擅长妇产和幼儿科,因此吴裕妃这一胎便被白院正顺理成章安排给了他。

吴裕妃难产崩逝之后,岑医正被责罚,要求闭门思过不得出,但他很聪明,知晓自己可能会被灭口,因此逃出生天,隐姓埋名。

沈秧无法大动干戈寻人,只能做罢,最终是仪鸾卫寻到了岑医正的下落,得到了所有的口供。

后来梅辰君“小产”,紧接着就跟阮含珍唱了一出栽赃陷害大戏,最终作茧自缚,把两个人一起送上了不归路,也把好不容易重获荣华的梅氏和阮氏一脚踩入泥沼之中。

“当时梅辰君设计陷害我的巫蛊娃娃,可是你调换的?”

说起这件事,沈秧满脸得意。

这是她的得意之作。

“她跟阮含珍都是蠢货,想要陷害你,却做得漏洞百出,”沈秧淡淡道,“既然他们都不堪大用,那就一起死了便好。”

“免得脏了我自己的手。”

————

本来,若那盒中放着的是梅辰君自己的生辰八字,这一桩案子还没有如此多疑点。

可生辰八字的调换,让这一件事变得扑朔迷离,完全不符合常理。

加之她自己的心狠手辣,直接杀人灭口,把阮含珍和阿□□上了绝路,终于说出了实情。

沈秧说:“梅辰君总是想要效仿我,可她不够果断,不够冷酷,也不够聪明,最后只能一败涂地。”

“包括梅氏也是,做了这么多事情,只是想要成为阁老?”

沈秧都忍不住笑出声:“当皇帝难道还不如当大臣?”

她的野心极大,比当年的沈清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以肯定,一旦她逼宫成功,用不了多久,大抵就会把礼亲王毒害,携幼帝登基为帝。

到时候,大楚就再也不是大楚了。

在场众人,都能从她不屑的眼神里看出端倪。

景华琰一直没有出声,此刻却问:“沈秧,你所做一切,并非为了子轩当皇帝,你是真的想要改朝换代,自立为王。”

沈秧的笑声慢慢停下。

她冷冷看向景华琰,道:“那又如何?”

“难道我筹谋半生,数十年汲汲营营,只为他人做嫁衣?本来我都计划好了,我拿到诏书,先让子轩成为皇帝,过几年他再让位给我,改立新朝。”

沈秧语气轻松,仿佛说的是什么稀松平常的小事,不值一提。

此时花厅气氛紧绷,姚文周等几位朝臣都不敢说话,但他们此刻的表情,却出卖了内心的惊讶。

沈秧看着他们那些表情,忍不住冷笑:“怎么,我说的不对吗?既然能成为九五之尊,为何要当牛做马?你们是真的没想过,还是不敢想呢?”

姚文周面色大变,这就要起身告罪,却被景华琰摆手制止了。

景华琰看向沈秧,说:“梅辰君一直没有开口,也没有其他证据留下,朕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沈秧能谋划多年,至今才因不得不行动而暴露,自然极为聪慧。

她直截了当:“大皇子的病症,与我无关。”

景华琰目光沉沉,一瞬不瞬落在沈秧身上。

沈秧也平静回望他。

到了此刻,她已经认下所有的罪责,但不是她所为,她一概不认。

她说的是实话。

也就是说,用琉璃盏给周宜妃母子下毒之人,就是梅辰君,亦或者还有梅氏的手笔。

景华琰眸色幽深,他道:“朕相信你。”

沈秧慢慢站起身,她腰背挺直,自始至终都没有失去风度。

甚至就连鬓边的鎏金凤簪都没有松动,依旧光彩照人。

她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终大笑一声,伸手直接拔下发间的凤簪,就要往自己的脖颈处刺去。

她不可能被人审判。

即便是死,也只能死在自己的手中。

然而夏岚和蒋长州一早就把注意放在她身上,在她刚一动作时,两人便飞扑上前。

一个按手,一个夺簪,配合默契,一气呵成。

等整个人被扣押在肮脏的地板上,沈秧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了。

这一刻,所有的怨恨都爆发出来。

她披头散发,尖锐咒骂:“景华琰,你让我死,你让我死!”

景华琰冷冷道:“带下去,严加看管,务必让她活到行刑那一日。”

“景华琰!你是个畜生,你!”

后面的话,都被人堵住了。

沈秧就这样尊严全无被带了下去,只留下那一支巧夺天工的金簪,昭示着她曾经的风光。

仁慧太后长长叹了口气。

“我真的没想到,她居然会是这样的人。”

方才仁慧太后数次落泪,并非因害怕,她难过的是数十年相识,自己竟识人不清,就看着她害了那么多人。

即便如今沈秧被问罪,面临凌迟处死的境地,可她依旧不觉得畅快。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景华琰和姜云冉提前猜到了沈氏的动向,一早就做了准备,才让这一场逼宫有惊无险度过。

最终,把所有的逆党捉拿,告慰逝者,扫清障碍。

想到这里,仁慧太后的神情慢慢放松下来。

后知后觉品味出劫后余生的喜悦,不多,却足够让她露出慈和的笑容来。

此刻,花厅中还剩下最后一滩烂泥。

自始至终,阮忠良都扭曲地倒在地上,口中堵着帕子,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在审问沈秧的过程中,无人过问阮忠良的意见,也无人在乎他的证词。

他就是最微不足道的第一条狗,有主谋沈秧在,无人在意他。

但现在,沈秧审问结束,该轮到属于他的刑罚了。

景华琰偏过头,看向姜云冉。

见她面容平和,呼吸沉稳,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她隆起的腹部。

他归来之后,一直没有入宫,此时的确是两人的久别重逢。

多年的冤屈真相大白,罪魁祸首的落败告慰亡灵,此刻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包括姜云冉。

景华琰轻声问:“可还好?”

姜云冉摸了摸他的手背,对他温柔一笑。

她的笑容灿烂,美丽,却又有着从未有过的平静。

历经千帆,终破茧成蝶,身上背负的枷锁全部撤去,只剩下眼前一片坦途。

苍天辽阔,未来美满,姜云冉只觉再无此时这般舒心。

她对景华琰坚定道:“我很好。”

说着,她挪开视线,终于看向了那一滩烂泥。

“陛下,今日就把事情了结吧。”

景华琰也跟着露出畅快的笑容。

“好。”

说着,景华琰一挥手,蒋长州便上前,把阮忠良提溜到殿堂之中。

他取下阮忠良口中的帕子,冷冷道:“老实一些。”

因之前阮忠良发疯,蒋长州并未解开他手上的绳索,让他依旧扭曲着跪倒在地。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他目光澄澈,声音笃定,给了姜云冉坚不可摧的依靠。

“云冉,当年姜家的事情已经查清,姜家的冤屈也已经洗清,你所审问之事,皆可按实情询问,不必担忧。”

“有朕在,无论如何,你皆安然。”

姜云冉回望景华琰,握住他的手,坚定颔首。

既然姜氏的冤屈已经洗清,无论母亲还是她,便都不是罪臣之后。

景华琰同姜云冉说完,转过头来,淡漠地看向阮忠良。

“阮忠良,有些话,你想好了再回答,”他说,“你要为阮家的人着想,有些罪过,并不会祸及家人。”

阮忠良一怔,姜云冉也慢慢回过神来。

她心中微暖,握了握景华琰的手,才抬眸看向阮忠良。

她声音冰冷:“阮忠良,你来说一说,你究竟是如何谋害我父亲阮千帆,杀害我母亲姜若宁的。”

事到如今,阮忠良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当景华琰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大势已去。

老实招供,说不定还能救一救阮家其他人的性命,若是执意隐瞒,才没有任何好下场。

阮忠良低垂着头,声音沙哑:“既然你都知晓,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年阮千帆去了清州之后,多年未曾联系,他的身份已经不是阮家嫡系,只是阮家旁支,我自然不会对他如何。”

“后来他要成亲,旁支的堂叔不敢做主,来信询问我。”

阮忠良竟然笑了一声:“我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居然成为了姜氏的上门女婿。”

从一开始阮忠良就知晓姜若宁的身份。

“不过,当时我已经猜到先帝和沈清要对姜氏动手,便没有在意,阮千帆自幼在清州长大,无人知晓他的身份,若是他能跟随姜氏一起灭门,再好不过。”

姜云冉微微曲起手指,却被景华琰慢慢握住,一点点展开弯曲的指尖。

姜云冉揪起来的那颗心,慢慢平复下去。

“元徽三年,他却忽然出现了,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他跟姜若宁居然都没死,两个人甚至隐姓埋名,活了下来。”

阮忠良倏然抬起头,看着姜云冉露出一抹阴鸷的笑。

“所以我直截了当杀了他,”阮忠良说,“他能好运一次,难保不会好运第二次,我不能让他妨碍我。”

“后来京中事多繁忙,我分身乏术,等我终于缓过神来,已经到了元徽七年。”

“那一年,我才想起来,我还有个大嫂和侄子呢。”

“我知道,你母亲非常聪明,当年被誉为玉京才女,所以我直接用自己的名声,吸引你母亲上钩。”

“毕竟,从始至终,我都不知你父亲给自己起了那么个名字,过尽千帆……”

阮忠良笑出了声:“可笑,可笑,他始终没能渡过苦海。”

阮忠良的目光,此时慢慢落在了景华琰身上。

他说:“我当年留下你们母女一命,不过是想留下人证,姜若宁知晓姜氏是清白的,即便口说无凭,有她在手,总能威胁沈秧。”

“但我又很担心,生怕姜若宁说出真相,所以我给她下了慢性毒药,她大抵活不过三十就会撒手人寰,到了那时,还有你作为人质。”

“我只是没想到,多年之后,你还会入宫。”

姜云冉心中最后那一抹忧虑,全部消失。

阮忠良方才那一眼,是在恳求景华琰。

他妥协了,也认罪了,他隐瞒了姜云冉在逸香阁的遭遇,隐瞒了她冒名顶替入宫,隐瞒了她诈死离宫,后又入宫。

一切的故事,在阮忠良这里成为了圆点。

死了的阮含璋,就是他阮忠良的女儿,没有第二个人。

而姜云冉,就是当年被冤枉的姜氏后人,她挣扎求生,作为绣娘入宫,后与景华琰相识,成为宠妃生活于后宫之中。

从始至终,姜皇贵妃都没有任何错误。

她不知道自己的出身,不知道当年的过往,不知晓自己是罪臣之后。

而此刻真相大白,她不用再背负父母被害的冤屈,终于能昭告天下她的身份,成为皇帝身边的唯一一人。

姜云冉闭了闭眼睛,多年的仇怨在这一刻迎来终点。

她在睁开眼睛时,眼眸中只剩下坚定。

她的仇恨了结了,还有那么多同路人的冤屈,需要在今日一并洗清。

姜云冉对夏岚颔首,夏岚便快速退下,片刻后,押解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苍老男子进入花厅。

姜云冉的目光凌厉,她说:“现在,让我们来审判你谋财害命,设计多起冤案的罪责。”

“阮忠良,你还认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