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一更】这一辈子,可真快。
那个诱惑吴端嫔,给她得喜的人,居然是吴端嫔身边的司职宫女柔羽。
吴端嫔难产期间,姜云冉数次来永福宫,每一次柔羽都是恪尽职守,尽职尽责,所以当吴端嫔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姜云冉难得有些惊讶。
惊讶之余,姜云冉却已经全部明白过来。
幕后之人知晓自己所做之事罪大恶极,一旦暴露,定会牵连全族,因此他必要隐藏在幕后。
此人筹谋多年,宫中不乏党羽,柔羽可能是其一早就培养的暗桩,也可能是中途策反,总归她已经背叛吴端嫔,祸害她至死。
吴端嫔其父吴广人为都察院左都御史,是正二品的堂官,有监管百官,探查民情之权。
吴广人为人耿直,从不与旁人结党营私,吴家也并非氏族出身,吴广人是寒门贵子,考科举一路爬升,才有今日的体面。
他能升任左都御史,还是景华琰登基第二年提拔上来,如此看来,吴广人是景华琰的心腹之一,很得景华琰看中。
幕后之人会从吴岁晚下手,便也有了答案。
她最先撬动的,就是吴岁晚身边的心腹宫女柔羽。
吴岁晚入宫五载,柔羽陪伴左右,除了汤姑姑,她就是吴岁晚最信任的人。
也因为这份信任,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柔羽隐藏很深,吴岁晚只供出她一个人的名字,就知道柔羽多余的事情都没有透露。
她很忠心,也很沉稳。
吴岁晚薨逝,柔羽就成了最重要的关键人证。
姜云冉目光锐利,仿佛有万千星芒,从空中直直压倒过来。
她的气势迫人,几名小宫女吓得两股战战,瞬间就低下头去。
就连岑医正也面色发白:“贵嫔娘娘,端嫔娘娘她……”
姜云冉冷冷睨了他一眼。
平日里的姜贵嫔和蔼可亲,因是寻常民女出身,待身边人大方亲切,少有故意刁难时候,因此宫人们都很喜欢她。
并非喜欢她这个人,只是因她的友善,听雪宫的差事又好做,让人不自觉亲近。
但是此刻,她的模样冷傲孤高,是那么难以亲近。
此刻的她,仿佛才是真正的姜贵嫔。
与冷面帝王如出一辙。
岑医正不敢开口了。
姜云冉冷冷道:“跪下。”
瞬间,所有人跪倒在地,只孟熙嫔满脸茫然,站在堂中不知所措。
“熙嫔,那名叫柔羽的宫女去了何处?”
孟熙嫔脸上一下子就落了汗。
她嘴唇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慌张至极。
章姑姑也很紧张,她跟孟熙嫔一门心思都是吴端嫔,根本没有注意一名宫女的去处。
倒是青黛禀报:“娘娘,柔羽说要去看望汤姑姑,刚走一盏茶的工夫。”
姜云冉满意点头。
她没有立即宣布吴端嫔的死讯,只看向孟熙嫔:“熙嫔,你看好东暖阁,任何人不得进出,包括你自己。”
孟熙嫔跟姜云冉一点都不熟悉,虽然姜云冉比她份位高,但她自己也是九嫔之一,两人之间应当和睦客气。
但现在姜云冉这种命令的语气,不仅没让孟熙嫔难看,反而松了口气似的,连连点头:“是。”
姜云冉在殿中扫视一圈,抬眸就撞上匆匆而来的慕容昭仪。
四目相对,慕容昭仪面色一变。
姜云冉直接向她走来,另外叫了一名永福宫宫女:“汤姑姑和柔羽住在何处?带路。”
踏出殿阁,外面一片寒冷。
阳光金灿灿落在身上,给这寒冷的冬日带来唯一一丝暖意。
姜云冉大步流星,两三步来到慕容昭仪面前,低声开口:“柔羽要抓活的。”
都是聪明人,又曾有并肩作战的机缘,慕容昭仪不用她多说,立即就明白过来:“走。”
那小宫女吓得面色苍白,却还是小跑着带路。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一行人就穿过游廊,来到后面的耳房前。
“汤姑姑住这一间,柔羽姐姐住这一间,娘娘宽仁,待她们尤其体贴。”
小宫女虽然害怕,却还是平顺把话说清楚了。
姜云冉同慕容昭仪对视一眼,慕容昭仪便吩咐身边的纽姑姑:“姑姑,你去开门。”
纽姑姑曾经可是慕容族的力图,武艺了得。
纽姑姑颔首,快步上前,先在柔羽房门前侧耳倾听,面色微沉:“无人。”
姜云冉面色微变。
不知为何,纽姑姑看懂了她的意思。
随即,她也再不迟疑,推门不开之后,后退半步,狠狠一脚踹在了房门上。
啪嚓一声,小儿手臂粗的门栓应声而断。
房门啪得一声弹开,露出里面逼仄的房间。
一个单薄消瘦的人影挂在房梁之下,随着灌入的冷风左右摇摆。
柔羽自缢了。
这个认知,让姜云冉心中忽然生起无边的愤怒。
她上前一步,就要把柔羽从绳索中解救出来。
前后超不过一刻,若是努力,说不定还能把人救活。
慕容昭仪见她吃力,上前帮忙,几人很快就把柔羽放了下来。
纽姑姑探查柔羽的鼻息,先是摇了摇头,后又掐住柔羽的人中,用力按压。
柔羽唇角慢慢溢出鲜血,鼻息之间却依旧没有任何气息。
青黛不用姜云冉吩咐,立即道:“奴婢去唤岑医正。”
柔羽的死非常果决,就连岑医正的尽力抢救也于事无补。
待到景华琰和仁慧太后到来,看到的是两条人命。
景华琰面容冷峻,他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
整个永福宫安静如夜,唯有仁慧太后的叹息声清晰刺耳。
姚贵妃等人都没有到场,此刻除了天家母子,在场的还是姜云冉三人。
岑医正和刚赶来的白院正一起跪在地上,两名女医也跪在后面,皆是一脸沉痛。
汤姑姑此刻已经醒来,她支撑不住,仁慧太后特地让她坐下缓一缓。
她面色惨白,眼睛通红,不能接受吴端嫔忽然崩逝的消息。
今日事姜云冉最是清楚。
她扫视众人,直接起身道:“陛下,今日也是凑巧,臣妾当时恰逢路过永福宫,念及同端嫔的往日情分,便前来主持救治事宜,是臣妾自作主张,还请陛下责罚。”
景华琰看向她,见她衣袖处也染了血迹,心中一沉。
他正要开口宽慰姜云冉,仁慧太后却说话了。
“你何错之有?”
仁慧太后面容苍白,满脸疲倦,冬至宫宴时的平静和乐全部褪去,只剩下满心的疲惫。
“你能担起责任,尽力救治吴端嫔,不仅说明你心地善良,也说明你能力出众,行事果断。”
“很好,真的很好。”
宫中的事情繁多杂乱,许多人为了明哲保身,遇事皆是退避三舍,说好听是礼让,说难听就是避责。
难得有姜云冉这样,路过发现永福宫有大事,立即入宫主持宫事,她的胆识和果断让人刮目相看。
同那个人,好像。
仁慧太后看向姜云冉:“你今日立了大功,不仅不能罚,还要重赏。”
说着,仁慧太后看向景华琰:“皇帝,你说呢?”
景华琰看向仁慧太后,道:“母后所言甚是。”
仁慧太后颔首,才道:“贵嫔,你继续说。”
姜云冉福了福,垂下眼眸,认真把事情都说清,她没有隐瞒自己的决定,只是隐去了问幕后之人的这一段,把柔羽的问题也轻拿轻放。
“当时端嫔已经濒死,臣妾便想着让她走得轻松一些,也体面一些,便让女医给端嫔行了金针,同她说了几句话,问了问她的遗愿。”
听到这里,仁慧太后不由红了眼眶。
孟熙嫔早就已经泪流满面。
“端嫔说想同二皇子合葬在一起,她没能照顾好孩子,心里很是愧疚。”
即便吴岁晚是因为自己的贪欲走到这个地步,害人害己,一尸两命,但谁能保证自己一生都没犯过错呢?
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就连姜云冉自己,有时候都会悔恨年少时的天真。
可恶的人并非吴岁晚,而是幕后之人,是鼓动她的柔羽。
所以姜云冉也想给吴岁晚一个体面的结局。
听到这里,仁慧太后也不由老泪纵横。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眼眸中有明显的悲伤情绪。
景华琰看向她,声音都柔和几分:“母后,此处有儿子在,您不如回去歇歇吧。”
仁慧太后摇了摇头,她哽咽地道:“无事,无事,只是想起你六弟了。”
景华琰抿了一下嘴唇,重新看向姜云冉。
“慕容昭仪,贵嫔、熙嫔你今日做的很好,当重赏。”
说到这里,景华琰没有继续追问今日的细节,他直接了当下旨。
“吴端嫔难产血崩,重病崩逝,诞育皇嗣有功,暂按妃礼安排丧仪,与二皇子一同祭奠。”
“宫中诸妃不便操办丧仪,吴端嫔的丧仪暂由慕容昭仪和姜贵嫔一起操办,另外宗人府左宗正恭郡王和永顺公主,礼部左侍郎莫鸿维作为主臣,协同处理丧仪。”
景华琰话音落下,众人皆跪地行礼:“陛下节哀。”
景华琰叹了口气,他依旧面色沉寂,语气冷淡,但若仔细看去,尚留有一丝温情。
“吴端嫔入宫五载,忠孝两全,恭顺谨谦,今因诞育皇嗣难产崩逝,朕心甚痛,前朝后宫,必办好吴端嫔丧仪,不容任何怠慢。”
吩咐完差事,景华琰先送仁慧太后离开,然后道:“你们今日也都辛苦,暂且先由尚宫局和宗人府处置,明日再行操办。”
众人起身,恭送景华琰离开。
姜云冉注意到,彭逾悄无声息带走了岑医正和两名女医,另外柔羽的尸体和永福宫其他大宫女,都被带离。
一瞬间,原本热闹的永福宫就安静下来。
孟熙嫔看向姜云冉两人,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早上还跟我说话,现在人就走了。”
她面容苍白,神情哀婉,又有些说不出的怅然。
“这一辈子,可真快。”
第122章 【二+三更】云冉,你能一直陪着我,走到最后吗?
元徽五年,长信宫震荡频繁。
且不提五月便薨逝的阮婕妤,自腊月以来,已经接连殁了两位宫妃并一位小皇子。
本来因大捷和年关而热闹的长信宫,重新陷入寂静之中,宫人们行走其中皆不敢声张,生怕惹了贵人不快。
除安奉殿外,宫中各处已经开始为新年准备,所有宫灯都换上了水红灯罩,游廊处也都挂上了吉祥如意结,在这一片肃杀中多了一抹亮色。
安奉殿中佛道僧人一起做法事,念经声与同哭声交相呼应,白幡翻飞,香灰随着冷风飞跃而起,打着旋逃出长信宫的高墙。
吴端嫔新丧第二日,景华琰特别恩泽,准吴家亲眷入宫为吴端嫔守灵。
新丧第三日,经礼部和宗人府上请,拟定吴端嫔谥号为裕,追封为正二品裕妃,于头七祭奠之后,至北郊帝陵安化殿停灵。
与之前一样,待帝陵选定地址之后,便会着手修建妃园寝。
介时,这些老熟人们才能安葬。
时光如水,岁月如歌。
长信宫的岁月漫长,却又仿佛眨眼而逝。
在忙碌之间,一晃神便到了小年节庆前两日。
这一日,姜云冉刚从安奉殿回来,小柳公公便登了门。
“娘娘,陛下宣召。”
姜云冉一身素色袄裙,外面配了一件藕荷色的褙子,瞧着比之前还要沉稳练达。
她应了一声,回寝殿重新换了一件褙子,简单上了妆之后就至乾元宫。
吴端嫔薨逝,似乎也带走了玉京最后的寒冷。
从那日起,玉京数日太阳高照,甚至把后面金钟山的积雪照化。
姜云冉从宫门口便下轿,她漫步在乾元宫的游廊处,看宫人们给树木花草裹上红绸。
过了小年,新岁在望。
一边是白幡,一边是红绸,长信宫永远喜怒哀乐并存。
见了姜云冉,小宫人们纷纷行礼:“贵嫔娘娘安好。”
姜云冉颔首,叮嘱她们小心一些。
刚跨入月亮门,抬头就瞧见一名朝服裹丧服的朝臣。
他身上的朝服朱红颜色,面容憔悴,两鬓都染上风雪。
见到姜云冉,那朝臣愣了一下,躬身见礼:“贵嫔娘娘。”
两人见过一面,当时姜云冉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主,而吴广人那时候还精神奕奕。
再次相见,吴岁晚薨逝,同吴广人天人永隔。
女儿的死,看来对他打击不小。
姜云冉叹了口气,道:“吴宪台,节哀顺变。”
吴广人再度躬身行礼,沉默不语。
姜云冉没有多言,她从吴广人身边擦身而过,直奔乾元宫行去。
就在两人即将分别之际,吴广人低声道:“娘娘,多谢您。”
“吴宪台,”姜云冉脚步微顿,“岁晚最后很平静。”
她这句安慰,却把吴广人的眼泪逼了出来。
他低下头,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这就好,这就好。”
两人告别,姜云冉扶着青黛的手,一路踏入浩然轩。
从小年伊始,朝廷各司局衙门便要封印,不再行衙门诸事。
宫中的皇帝陛下,也要封上御笔,待正旦当日金光开笔,寓意新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也就是说,从后日起景华琰就能休息了。
姜云冉以为今日会十分忙碌。
然她踏入浩然轩,只看到景华琰一人。
他今日穿了身竹青织锦长衫,头戴白玉冠,显得文质彬彬,气度超然。
姜云冉到来之时,他正在批改奏折,瞧着有些漫不经心。
“贵嫔娘娘到。”
梁三泰耳聪目明,立即便唱诵。
这一次景华琰倒是没有迟疑,他简单勾勒两笔,随手把御笔扔到一边。
“坐下说话。”
景华琰笑着抬起头,对她伸出了手。
姜云冉一步步来到他身边,被他轻轻握住手,同他并肩而坐。
宫人一起退了下去,浩然轩中只剩两人和那一池快乐的锦鲤。
天晴日暖,就连怕冷的锦鲤也纷纷浮出水面,悠然自得享受阳光。
流光池此刻水波粼粼,浮光跃金。
这皇宫之中,这玉京之内,大凡天下黎民,怕也不如这一尾游鱼自在。
姜云冉同景华琰都未开口,倒是并肩赏了一会儿冬日景色,才不约而同笑了一下。
“陛下今日可忙完了?”
景华琰颔首,给她倒了一碗热茶,小心放到她手心里。
“忙完了。”
他顿了顿,道:“若是所有政事都赶在今日做,那凌烟阁可以关门大吉了。”
姜云冉笑了一声,心情随之放松下来。
“丧仪十分妥当,陛下当可放心。”
景华琰颔首,看向她:“没什么想问的?”
姜云冉挑眉,道:“不用问,臣妾也能猜出一二。”
她想了想,说:“红螺炭牵扯的可是姚贵妃?”
景华琰呼了口气,眉宇间皆是放松。
他道:“爱妃真是聪慧过人,在下佩服。”
姜云冉看着锦鲤,道:“年关底下,皆是庆典,加之吴裕妃当时重病,正是要紧时刻,所有线索都没有声张。”
宫中好似一团和气,没有任何事由,可周宜妃和梅贤妃两人当日都去过永福宫,不能插手宫宴事宜也就罢了,因何姚贵妃也从此闭宫不出?
从冬至之后至今,这几位都未再出宫半步。
而吴裕妃的丧仪则忽然交给了慕容昭仪和她来办,这就更说明问题。
看那日仁慧太后的面色,她应该也知情。
那么最有可能出现问题,牵扯姚贵妃的,就是红螺炭。
毕竟年年炭火都是她来督办,要想在红螺炭中做手脚轻而易举。
姜云冉把自己猜测的线索说出,景华琰便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拉着姜云冉来到门前,一起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之下。
“若只因姚贵妃督办红螺炭就定罪,实在仓促随意,彭逾命慎刑司审问姚贵妃临芳宫宫人,最终有一名侍奉姚贵妃多年的中监吐露实情。”
“他自陈是姚贵妃给她寒苦草,命他伺机放入红螺炭中,他甚至不知寒苦草是什么,但他的命是姚贵妃所救,只能唯命是从。”
“而那寒苦草,也是姚家一名小厮千辛万苦买来,那小厮额角有一颗黑痣,很显眼,游商对其印象深刻。”
景华琰声音低沉:“最致命的是,临芳宫还有一钱寒苦草。”
人证物证俱在,姚贵妃自知无法为自己辩驳,便缄口不言,闭宫不出。
事情发生在冬至之后,然姜云冉回忆,姚贵妃在冬至那日就没有多少笑脸,显得很是忧郁。
姜云冉若有所思:“周宜妃和梅贤妃呢?”
景华琰道:“周宜妃当日也到场,她所言基本吻合,宫中也没有其余线索,不过那日之后周宜妃担忧明宣,故而闭宫不出。”
论说爱子,周宜妃是宫中头一份。
便是最溺爱永昌公主的贵太妃也比不上。
“梅贤妃是担忧自己抱恙,所以主动避让。”
景华琰勾了勾唇角,他道:“正是如此。”
“因此……”
景华琰对姜云冉道:“之后正旦和上元佳节,便要爱妃你来操心了。”
小年宫宴名义上说是同慕容昭仪一起操办,但慕容昭仪一点耐心都没有,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姜云冉代劳。
景华琰自然也知晓,论功行赏都由姜云冉拔得头筹。
既然如此,后续正旦和上元佳节,景华琰便只安排姜云冉单独处置,桩桩件件都是她的功绩,以后册封诏书上,能书写的内容就多了。
若有不懂的地方,直接禀报仁慧太后或皇贵太妃。
重担压在身上,姜云冉并不觉得疲累,反而兴致勃勃。
最主要的是,通过处理宫事,她迅速把宫中的人员往来摸清,每个人的姓名和面容都能对上,加之莺歌这个耳报神,她可是在短短数日之间就掌握了无数新闻。
思及此,姜云冉还笑了一声。
景华琰挑眉看她:“怎么?当差操劳这么高兴?”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道:“不过听到许多新鲜事,倒是有趣。”
说到这里,姜云冉话锋一转:“当日事可查清了?”
她问的是吴裕妃忽然血崩一事。
景华琰淡淡道:“岑医正没有查出什么异常,因是男子,许多医治手段不便施展,他多是从旁指导,或者请脉开药方,皆有太医院几轮盘查,药方都没有异常。”
“那两名女医都是麦院正的高徒,经过太医院审查,也没有问题。”
“至于永福宫的宫人,倒是有两名小宫女说当日孟熙嫔离开之后,她们远远瞧见柔羽进了寝殿,不多时柔羽就慌张出来,说吴裕妃血崩了。”
姜云冉眸色一沉,她道:“看来,当时就是柔羽告知吴裕妃真相,吴裕妃承受不住打击,心绪强烈波动,引起肺腑出血,导致性命垂危。”
她本来就徘徊在生死线上,距离生只有半步之遥,但她最信任的身边人,却把她往后拽了一把。
这一退,她就再也跨不过那条线了。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问:“那个柔羽,是自杀还是他杀。”
景华琰眸色幽深,犹如冬日寒潭,淬着棱角锋利的碎冰。
“是自杀。”
“当日虽然永福宫中乱作一团,但守门的黄门皆是彭逾教导出来,可以确定无一人进出永福宫。”
“而永福宫中所有侍奉吴端嫔的宫人及扫洗宫人,甚至包括孟熙嫔身边的宫人,相互之间皆有佐证。”
当时,没有人去宫人居住的耳房。
“根据仵作查验,也证实她是自缢而亡。”
姜云冉蹙眉颔首,她道:“柔羽应该是见我进了东暖阁,知晓会东窗事发,她没有迟疑,直接回到耳房自缢。”
“宫中人都知晓,若是坦白从宽,供出身后之人,自己虽然不能幸免,却能少祸及家人。”
“她这样干脆,就证明两件事。”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目光犀利。
“第一,她的亲人都在幕后之人手中,一旦事发,她只能求死,保家人平安,”姜云冉喘了口气,继续道,“第二,她无依无靠,没有亲人,是个孤儿。”
“而若是第二点,那么她就跟王黄门一模一样。”
————
无论是当时那名王黄门,还是如今的柔羽,都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不怕死。
王黄门证据确凿,落入慎刑司,严刑拷打数十日都不曾吐露分毫,其意志何其坚定,不是常人可比。
柔羽亦然。
她一直没有动手,原因只有一个。
若吴端嫔自己没有熬过来,她就万事大吉,根本不用杀人灭口。
而当日吴端嫔一醒,柔羽知晓她万事不知,所以等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她直接对吴端嫔吐露实情。
话说得半真半假,只拿捏吴端嫔对孩子的关心,逼得她情绪激动,吐血不止。
手段之狠辣,让人胆寒。
毕竟她与吴端嫔相识五载,同宫相伴,同甘共苦的情分,不是人人都能得到。
吴端嫔对她极为信任,想来待她也极好。
即便如此,她还是毫不迟疑地害死了吴端嫔。
若没有姜云冉,事情的真相真就要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
而姜云冉当日若非想要给小皇子上一炷香,也不会路过永福宫。
时也命也。
一切皆有定数。
冥冥之中,那个被害早夭的孩子,给自己和母亲,争取了最后的公道。
他们不能白死,不能白白成为别人的傀儡,无声无息死去。
柔羽知晓姜云冉同孟熙嫔不同,对于她的聪慧果断早就有所耳闻,姜云冉又直接进入东暖阁,因此她判断姜云冉能问出真相,自己已经没有生路。
故而当机立断,回到自己的厢房就悬梁自尽。
于她一方而言,柔羽的做法是最正确的。
虽然她可能同王黄门一样,关入慎刑司严刑拷打,也会缄口不言,但只有死人是最保险的。
她的做法,比王黄门还要偏激,还要忠诚。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轻轻开口:“陛下,当日我曾搜查柔羽的卧房,她的卧房干净的不像话,除了几身人人都有的宫装,以及吴端嫔赏赐的头面,再无任何私人之物。”
姜云冉语气沉了下来:“甚至就连一块多余的帕子都没有,也没有任何体己,这十几载宫中时光,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她应该同王黄门一般无二。”
都是死士出身,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彭逾可有查清,她的出身来路?”
景华琰见她一脸认真,便握了握她的手,感受到她手指尖有些冷了,才拉着她回到浩然轩之中。
重新坐下,又一杯热茶塞入手中。
“她出身京郊寻常民户,年少时父母皆亡,在叔伯亲戚家中寄住数日,日子实在艰难,便自请去了原津县慈养堂,在慈养堂中长大。”
“天启十四年,柔羽年十三,入宫当差,”景华琰顿了顿,他道,“因其性格沉闷,不懂变通,最早分入浣衣局。”
浣衣局里的都是苦差事。
多是有罪的宫人在其中侍奉,每日浆洗扫洗的活计不停,不可能让一名刚入宫的小宫女直接去浣衣局当差。
尤其柔羽面容清秀,并不丑陋,一般而言,慈养堂出来的宫女都是进入尚宫局,凭本事熬资历,最后都能成为女官。
“这是为何?”
景华琰揉了一下眉心,他道:“彭逾还在查,但多半是得罪了上峰,被故意刁难。”
“一直到吴裕妃入宫,柔羽仍在浣衣局当差,因为多年的磋磨,她身体病弱,有一日当差时晕倒在了宫道上,是吴裕妃救了她。”
算算时间,当时柔羽在浣衣局已经当差将近四个年景。
她当时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
姜云冉道:“也就是说,是吴裕妃给了她第二次机缘,给了她新生?”
这跟救命也不差什么了。
景华琰面色冷寂下来:“是。”
吴裕妃对柔羽这样好,救下她后就把她要到自己宫中,一路提拔至是司职宫女,也就是说,柔羽的今日全靠吴裕妃。
“但她不仅没有感激吴裕妃,还加害与她,”姜云冉呼了口气,“可见其忠心可嘉。”
这个忠心,不是对吴裕妃,自然也不是对景华琰,而是对幕后之人。
姜云冉不由有些心烦。
她的确总是积极向上,乐观努力,但数条人命横在眼前,让人无法安心。
姜云冉眯了眯眼睛,压下那股子烦躁,她道:“可有其他线索?”
景华琰摇头:“暂时没有,不过已经命彭逾着手调查她在宫中的熟人,看是否有新的线索。”
说到这里,帝妃二人目光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或许,并非只是疑惑。
姜云冉能清晰看出景华琰的冰冷,那冰冷并非针对与她,而是对宫中这诸多事故。
一双看不见的手操控着宫中的许多寂寂无名的宫人,她们或者他们一早就被收买控制,一旦幕后之人需要,就会奋不顾身,拼死效忠。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她忽然伸出手,抚平了景华琰眉心的川字。
不知何时起,他眉心已经印刻上了深邃的纹路。
“陛下,你觉得,是姚氏吗?”
景华琰沉默了。
此次案情,桩桩件件都指向姚贵妃,景华琰年关下事多繁忙,一直未能直接审问姚贵妃,他想等线索都摸清之后,再一击即中。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需要耐心周全,才能万无一失。
姚家关系庞大,上至太后,下至寻常县官,皆有姚氏身影。
百多年来,姚氏的子嗣一代代科举,姚氏的女儿入宫为妃,时至先帝时,终于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而姚相也因此进入凌烟阁,成为匡扶国祚的重臣。
姚氏子孙繁茂,人口众多,在朝为官者不下二十余人,这还不包括其门生和党羽。
虽然当年仁慧太后坚定推举景华琰成为太子,然而五年过去,谁又知道她是否改了主意?
景华琰已经动手德亲王、周氏等盘踞在京中的躉虫,难保不会动到姚氏头上。
是明哲保身,还是拼命一搏?
姜云冉不知姚氏是否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姜云冉的手指很软,轻轻握住景华琰的手,给了他力量:“陛下虽然总说同太后关系淡薄,但二十年母子情分,也非寻常。”
“姚相鞠躬尽瘁,为国为朝二十载,如今已老迈。”
因着这两层关系,景华琰没有立即动姚贵妃。
他没有下旨、没有封宫,甚至没有让人幽闭姚贵妃,只是让梁三泰亲自去了一趟,转述了他的口谕。
他只是让姚贵妃暂时不出临芳宫,甚至在冬至宫宴,也让姚贵妃一并出席,没有禁足。
这已经给了仁慧太后和姚相体面*。
景华琰翻过手掌,回握住姜云冉的手。
他的声音低沉,神情却无比坚定:“若真是姚氏,朕只能果断处置。”
姜云冉心中一惊,她呼吸一窒,有一瞬的茫然。
她知晓景华琰的决定,他不否认姚氏在他登位时的鼎力相助,也不否认姚相这些年来的功劳,但他也绝不容许结党营私,煽动百官左右皇命。
姚氏的势力越大,皇权越薄。
人心都是会变的,姚相之前鞠躬尽瘁,当发现自己能一手遮天时,可还会一心为国朝效忠?
家中百口,门生遍布,所有人织成一张网,同其他文臣、武将的党羽抗衡,必要拼出你死我活来。
到时候,大厦将倾,百姓如草芥,乱世风云起。
景华琰目光沉沉的,他一瞬不瞬看着姜云冉,目光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杂念。
“如今大楚就仿佛一艘伤痕累累楼船,船体早就老旧破损,无法承载,而上面的阁楼一层又加一层,层层叠叠,无穷尽也。”
“那些世家、门阀,太平盛世养出来的庞大家族,就是那一层又一层的阁楼。”
“朕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除去这些阁楼。”
景华琰回过头,目光遥遥看向苍穹。
阳光明媚,惠风和畅。
今日有着寒冬腊月中难得的艳阳天,金乌暖暖照耀大地。
“让这艘船,能行得久一点,顺一点,跟着这艘船一起前行的人们,少经历风浪。”
姜云冉认真听着,道:“古人说以史为鉴,是为真理也,多少朝代行至末路,除了天灾,又有多少是人祸?”
“陛下,您已是国朝之幸。”
多少君主贪图安逸,明明盛世就在眼前,如何会大刀阔斧改革。
终一时之君,却非永世之君。
或许,后世上个平谥,无功无过,史书上寥寥几笔,少有骂名。
这就足够了吗?
是,这就足够了。
但景华琰并非守成之君。
他目视所及,是百年后的大楚。
所有的人祸和灾厄,若能在他手中掐灭,那无论骂名也好,污名也罢,他都在所不惜。
司务局一案,牵连甚广,时至今日,菜市口的血还没干涸。
愚昧者不知功过,不明真相,只以为皇帝乖戾,杀人如麻。
然朝堂之上,将官军中,因为这一场坚定的清洗,终不敢再胡作非为。
若非宫中丧事频出,元徽五年这个年景,本应该是气象一新的。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若是旁人这样说,景华琰定会认为对方是在奉承自己。
但姜云冉的眼神是那么真诚,语气是那么笃定,让景华琰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他伸出手,轻轻环抱住姜云冉,仿佛抱住最珍贵的宝物。
“云冉,你能一直陪着我,走到最后吗?”
姜云冉愣了一下。
浩然轩中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锦鲤的游弋,发出潺潺水声。
姜云冉并未立即给出回答。
她的目光游移,也跟着那自由的锦鲤在池水中翻飞。
过了许久,似乎也只是一瞬,姜云冉慢慢伸出手,回抱住了景华琰。
“陛下,臣妾会陪着您。”
“哪怕前路坎坷,也不会离开。”
景华琰微微用力,把她牢牢圈在怀中。
他慢慢呼了口气。
“云冉,谢谢你。”
第123章 【三合一】朕来问你一个答案。
薄胎玉书煨咕嘟嘟冒着水汽。
不多时,玉泉山采回的泉水便煮沸,倒入青瓷茶壶中,茶叶便在滚水中飞舞。
悠然的茉莉香片香气馥郁芬芳,让人心情随之平静。
两人很快便在茶香中平复情绪,说起了正事。
“眼看小年在即,陛下预备如何处置姚贵妃?”
景华琰依旧是那副无波无澜的表情,他道:“此事,须得谈过再议。”
他这样说,那么对于姚贵妃的处置,要看姚贵妃如何辩驳了。
姜云冉呼了口气。
她入宫以来,一直觉得姚贵妃是这宫里最聪明的人。
她不争不抢,只努力做好自己的差事,恭谨自持,沉默寡言。
这些年来,姚贵妃先诞育大公主,后又协理六宫事,名声极佳,颇得宗室和朝臣赞誉。
加之其姚氏出身,其实前朝宗室之中,时不时就会有人议论,是否要立她为后。
对于此,仁慧太后自是乐见其成,姚家也在后面推波助澜。
唯有姚贵妃不声不响,从不主动争取。
之前永宁公主的生辰宴,就是最好的例子。
姚贵妃宁愿忤逆太后,也不愿意做那出头鸟。
所以姜云冉才觉得,姚贵妃是个聪明人。
“或许,结果会如陛下所愿。”
姜云冉这样说了一句。
景华琰看向她,眸子里有询问之意,姜云冉却浅浅笑了,没有解释。
她顿了顿,又才说:“陛下,如今宫中采买,各宫和司局皆有抱怨,各宫所要之物会耽搁几日甚至十数日,而各司局因要做账簿拟定采买事宜,忙得团团转,一时之间,确实彼此有些迟滞。”
原来有司务局,司务局是先买后送,虽然都是按照往年旧例准备宫中一应之物,但也正是这一权柄,让司务局越来越嚣张,贪墨巨甚。
空账挂的越来越多,国库耗费越来越重,然而打开事务局库房,却空空如也,并无琳琅满目。
现在宫中改革宫规,先要后买,这拟买期间就有时间出入,各宫一时之间都不适应。
景华琰道:“朕知晓,就连梁三泰都说如今司礼监忙得很,他的几个徒弟忙不过来。”
司礼监最重要的就是负责皇帝起居,宫中行走事务,乾元宫要用的东西,那必是一等一的重要。
就连司礼监都有些疲于奔命,显然这个新规有着天然的缺陷。
姜云冉若有所思:“如此看来,还需要更改。”
政令是人定,也是人为,不可能因困难就倒行逆施,退步不前,必要找出改革之法,方才能把不合理之处全部改进。
景华琰看向她,眼眸中慢慢有了笑意。
“此事,交由你来做,如何?”
姜云冉有些吃惊:“我?”
景华琰颔首,道:“我已经同太后商议妥当,姚贵妃不便继续参与宫规拟定,由你接替姚贵妃。”
这个时间卡的非常好。
姚贵妃的“问题”,宫中暂时不知,但仁慧太后和姚相必然已经知情,这种情况下,姚家一定会松口答应。
另一个,景华琰同仁慧太后的确不算亲厚,但两人多年相处,到底知晓彼此的性格作风,景华琰但凡开口,仁慧太后无有不从。
大凡事情,她都不会故意驳了景华琰的面子,甚至会非常通情达理,让皇帝放心无忧。
因此,这件大事,就这样简单轻松决定了。
甚至姜云冉这个当事人都不知情,就又被安排了新差事。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
眼波流转之间,手指轻轻点在了景华琰的胸膛上。
“陛下,臣妾这个年关可真忙。”
“哎呀,”姜云冉道,“本来陛下允诺臣妾,臣妾如今好不容易成了贵嫔,本来应该吃香喝辣,作威作福,怎么堆积了这么多差事?”
“臣妾的命好苦啊。”
景华琰忍俊不禁。
他握住姜云冉的手,在手心里轻轻握着。
“爱妃的命可一点都不苦,”他低下头,在姜云冉耳边问,“待过了年,你想要什么份位?”
这还差不多。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这才道:“我就知道,陛下大方得很,总不会叫我吃亏。”
“什么份位都可,只要陛下给,那臣妾便接着。”
姜贵嫔可精得很。
景华琰顿了一下,这才笑了起来。
“好,那朕就当真随意给了。”
一年光阴如水流失,伸手去抓,什么都痕迹都不能留下。
一切皆如镜花水月,风过无痕。
然而越是临近年关,岁月却又仿佛被拉长了身影,每一日都过得无比漫长。
在姜云冉意料之中,她去寿康宫拜见太后,太后也很慈爱地让她一起议论,务必把此番差事都布置顺畅。
一起处置采买宫事的,除了几位贵人,还有三位尚宫及小柳公公,另外还有宗人府和户部两名官员。
这两名官员姜云冉都曾见过。
一位是白鹤书院的得意门生江清鸣,另一位则是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丰鸿轻。
不过数月未见,两人皆已高升。
丰鸿轻任户部郎中,升为正五品,而江清鸣则任户部员外郎,是为从五品。
两人都是景华琰新提拔上来的青年才俊,之前主要负责岁银改税之事,恰逢宫中改制采买,两人临时调任,协助仁慧太后等一起拟定新法。
因都见过,姜云冉倒是并不显得局促生疏,一到寿康宫便开始忙碌,接连提出好几点需要改进之处。
仁慧太后同皇贵太妃对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仁慧太后颇为满意:“你这孩子别看非世家大族出身,却通透得很,有时候能别出心裁,跳出囹圄。”
“倒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姜云冉腼腆一笑:“多谢太后娘娘夸奖。”
皇贵太妃也跟着笑了,她显得有些疲惫,说话自然边有些随意。
“你这样子,可真像我们以前认识的一个故人……”
说到这里,贵太妃碰了一下她的手,皇贵太妃才回过神来,笑道:“聪明的人,总是一般无二。”
还有一日就是小年,仁慧太后倒是体恤,只让姜云冉忙了一个上午,就放她回去了。
“如今你倒是成了大忙人。”
另一边,临芳宫中,大公主正在园子里跑。
她生于元徽四年六月,至今已有一岁半,生得粉雕玉琢,尤其像景华琰。
她生得好,养得也好,从小健健康康,少有病痛。
只一岁多的年纪,却已经很是强健,这会儿在院子里疯跑,小宫女们都追不上她。
姚贵妃坐在庭院中,身边放着暖炉,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做着针线。
她从小就没怎么学过女红。
姚家人一门心思让她入宫,所教皆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以后务必要成为她姑母那般能匡扶国祚的贤后。
姚贵妃就一直学,一直努力,终于入宫为妃。
入宫之后,日子真是无趣。
她便寻了两个织绣宫女,让她们教自己做针线,如今虽然依旧不会刺绣,却能给女儿做个简单的小肚兜,闲来无事,多是这样打发时间。
读书习字,她早就厌倦了。
忽然间,红着脸颊笑呵呵的小公主脚下一绊,啪叽一下摔倒在地。
临芳宫安静一瞬,秋意姑姑满脸惊慌,奶嬷嬷也手足无措,立即就要跑过去搀扶起小公主。
但姚贵妃却开口:“让她自己起来。”
奶嬷嬷和小宫女急得脸都红了,却还是不敢上前。
倒是小公主自己在地上趴了一会儿,然后才撑着小手爬起来。
她身上穿着厚厚的红棉袄,手上戴着姚贵妃给她做的棉手套,虽然忽然摔倒,却跟跌在棉花上也没什么区别。
小家伙儿撑着手坐起身来,坐在那发了会儿,摇头晃脑,好不可爱。
她自顾自坐了一会儿,抬头就看到母亲正在盯着她看。
下一刻,她就咧着嘴笑起来。
“嘿嘿,母妃,好玩!”
这孩子,心真大。
满宫宫人都松了口气。
姚贵妃面容柔和下来,她对奶嬷嬷招手,让她查看一下小公主的身体,然后才对孩子开口。
“明舒,你要记得,以后跌倒了,要学会自己爬起来。”
小公主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只让奶嬷嬷检查身体。
她傻笑着点点头,根本没听明白,却还是很听话:“是是是。”
“母妃说得,都对!”
真是个小棉袄。
秋意姑姑松了口气,也跟着笑起来。
“咱们这小公主,性子真好。”
景明舒并不是过分聪明早慧的孩子,她同寻常的孩子们一般无二,十一个月的时候,才开口喊娘,一岁左右才学会走路。
但她性子特别好,摔跤生病,从来不哭喊,总是笑嘻嘻的,那笑脸比苹果还要惹人喜欢。
每次她对自己笑,姚贵妃的心都会快活起来。
她是姚贵妃的珍宝。
“性子好就好,”姚贵妃温柔地说,“她能自己跌倒爬起来,就是个坚强的好孩子。”
正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嘈杂声,姚贵妃一愣,立即蹙眉问:“谁来了?”
她其实已经被“禁足”,非有宣召不得随意进出,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不想触景华琰霉头,仁慧太后都没有来临芳宫过问此事。
此刻会来临芳宫的,又是谁呢?
姚贵妃放下针线,起身就要让奶嬷嬷带走景明舒。
就在此刻,一道玄色的身影大步流星踏入月亮门。
景华琰那张严肃的面容,在同景明舒视线交汇的一刹那,立即春暖花开。
“明舒。”
景华琰的声音难得带着温柔。
景明舒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咧嘴大笑:“父皇!”
小姑娘声音清脆,在临芳宫回荡。
她迈着小短腿,啪嗒嗒跑到景华琰面前,仰着头看他。
“父皇,你长高了!”
景华琰笑了一声,他弯下腰把景明舒抱起来,在怀里掂了掂:“明舒,你长胖了。”
“小胖墩。”
景明舒咯咯笑了起来。
父慈子孝的画面没有让姚贵妃放松,她扶着秋意的手起身,淡然来到景华琰面前。
“见过陛下。”
景华琰这才看向她,直接开门见山。
“贵妃,朕来问你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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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宫宴,宫中依旧张灯结彩,繁华鼎盛。
所有的丧事和琐事,都冲淡不了新岁的喜庆,尤其在长信宫这样的地方,欢庆新年、祭祀天地格外重要。
除姚贵妃及徐德妃,其余诸妃皆到场欢庆。
南音馆一年四季都有排曲,姜云冉看了看曲目单,特地选了一折节奏欢快的喜剧,安排在宫宴上唱奏。
今日的宫宴也多是热汤锅和最近玉京颇为流行的红糖麻酱火烧,四四方方摆在盘子里,瞧着还挺漂亮。
以往宫宴都是冷食,便是热菜端上来,从御膳房至太极殿,餐食多已经冷了。
尤其是荤菜,上面厚厚飘一层油,更是油腻腻的倒人胃口。
夏日还好,冬日吃起来真是折磨。
姜云冉直接把单子改成了热锅子,不仅御膳房备菜方便,也不用大厨一宿不歇,灶火不停,做出各色菜品,两个热锅配几个冷盘,再加点心和果酒,看似并不丰盛,可若吃起来却是相当宜人。
最起码都是热乎而新鲜的菜肴。
这位姜贵嫔办事,还真是以实惠得用为主。
梅贤妃这几日似乎真的不太舒适,此刻面色还有些苍白,她看着眼前的酸菜锅子,难得多吃了几口菜。
她身边的澄江姑姑不由激动地红了眼眶,忙同姜云冉道谢。
“这几日贤妃娘娘茶饭不思,害喜严重,多亏贵嫔娘娘细心,难得贤妃娘娘用进去了。”
说到这里,其余几位宫妃也跟着奉承。
韩才人忙端起酒杯,同姜云冉敬酒。
“还得是贵嫔娘娘,办事周到,今日宫宴当真是难得。”
不仅省了宫宴的花销,朝臣们吃得都还很舒心,甚至有人对仁慧太后夸奖。
仁慧太后也不藏私,直接说是姜云冉操办的小年宫宴,这一下,往姜云冉身上投来的目光更多了。
恩宠和权柄都握在手中,这名民女出身的宠妃当真是不简单。
最重要的是她办事老道利落,同景华琰几乎如出一辙,这又让朝臣们多了几分思量。
姜云冉倒是不在乎那些目光,她自顾自吃着热气腾腾的菜肴,浅浅笑了一下。
“宫宴总是要给人吃的,以往都是体面菜,我吃过许多次,味道其实很好,无论是菜品还是御厨,都是尽心尽力,然而奈何不了路途遥远,这是无法改变的根由。”
韩才人愣了一下,才忙到:“是,贵嫔娘娘说的是。”
以前的宫宴都是贵妃贤妃等操办,难道要说她们不够仔细,处事不精?
姜云冉浅笑一下,也端起酒杯,回敬韩才人。
“我出身贫寒,年少时最贪冬日里的一锅热汤,才有了这等心思,也全赖太后娘娘不弃,愿我以此行事,如今要感谢的,是太后娘娘的慈爱之心。”
仁慧太后也愣了一下,随即便端起酒盏,同众人一起推杯换盏。
“同乐,同乐。”
小年宫宴就在热气腾腾的热锅子里落下帷幕。
一晃神,就到了年关。
景华琰提前正旦三日,要至斋宫斋戒,感沐天恩。
朝中虽然已经封印,不过事情仍能上报,暂时交由荣亲王和礼亲王一起辅政。
而后宫诸事,则有仁慧太后、皇贵太妃、慕容昭仪和姜贵嫔一起主持。
斋戒前一日,景华琰给姜云冉透了底。
说姚贵妃认下了在红螺炭中下毒,谋害皇嗣一事,顾及太后及姚相脸面,也因大公主的未来,因此景华琰并未立即下旨,降罪于姚贵妃。
然姚贵妃心中愧疚,自陈德不配位,自请降位,至皇觉寺为皇室祈福。
年关底下,景华琰自然不会有所动作,但明年过了元月之后,姚贵妃便要降位离宫,彻底离开一切喧嚣。
姜云冉当时听完,抬眸看向景华琰,忽地叹了口气。
“姚贵妃不是真凶。”
姜云冉顿了顿:“至少她本人不是,至于姚家,暂时不能判断。”
姚贵妃做出的决定,绝对没有同仁慧太后和姚相通气,她是自己选择了这一条路走。
景华琰看向她,终于颔首,认可了她的话。
姚贵妃非常聪明,也很清醒,她犹如浮萍,在仁慧太后、姚家和皇帝之间摇摆。
从她入宫伊始,景华琰就同她深谈过。
那时景华琰就明确说过,自己不会立世家女儿为后,也不会被逼迫屈从姚家,若姚贵妃能明哲保身,他会给姚贵妃尊荣。
前头四年一直平平顺顺。
然而,当周宜妃艰难生下大皇子,而大皇子又体弱多病之后,姚贵妃就明白,只要她在后宫一日,无论她还是大公主,便不会有宁日。
而姚相和仁慧太后,也永远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总是想着延续姚家的辉煌,似乎只要姚贵妃成为皇后,景华琰就不会动姚家分毫。
太天真,也太急功近利。
姚贵妃害怕那些人,包括姚家的人铤而走险,不择手段。
她心惊胆战,总是夜里惊醒,非要看一眼女儿才能罢休。
想要针对姚家的人,她就是最好的靶子,想要谋夺后位,她就是手段。
无论如何,姚贵妃都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
这两年,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她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也没有那么充沛的情感,爱恨情仇与她而言不值一提,唯有活下去才重要。
说她懦弱也好,胆小也罢,她就是这么个人。
早年对于景华琰的年少慕艾,也随着天长日久而冲散,年少时对命运的不甘,也随着时间而淡然。
她忽然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在乎的东西。
除了自己的性命,除了大公主的未来。
景华琰转述姚贵妃的话时,神情也很平静。
他最后叹了口气:“只是明舒……介时就要同母亲分别。”
可怜了孩子。
姜云冉问:“之后大公主要由谁来抚养?”
景华琰顿了顿,他道:“原本想交由仁慧太后,但姚贵妃坚决反对。”
姜云冉愣了一下:“她这样不信任姚家?”
“或许吧,”景华琰道:“朕已经同贵太妃商议过,贵太妃愿意养育明舒。”
贵太妃膝下无子,她是太妃之中最年轻,也是性子最活泼的,今年只得四十几许的年岁。
她教养过永昌公主,如今,也能好好养大大公主。
尤其永昌公主同贵太妃一般活泼开朗,她尚且没有出嫁,也能好好照顾侄女。
这倒是最好的选择。
姜云冉心中一松,她说:“我原来觉得贵妃很聪明,如今看来,她的聪慧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她的“认罪”,不仅让姚家不能再往后宫送入嫔妃,也让姚家从此有了“罪证”。
谋害皇嗣,毒杀皇妃,往重里说,这是谋逆大罪。
景华琰捏着这个把柄,只要他想动,姚家随时都有风险。
为此,端看姚家是要明哲保身,还是揭竿而起。
毕竟,姚家手里也有仁慧太后和荣亲王。
朝廷、后宫、皇帝、权臣。
九重宫阙之下,所有的政局都是博弈。
比聪明、比狠辣、比果断、比手腕。
比的是最深的人心。
景华琰握住姜云冉的手,道:“朕入斋宫,宫中一应事宜,你多留心。”
“若有急事,直接吩咐梁三泰,朕已下达口谕。”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不过三日,又能有什么大事?”
一语成谶。
腊月二十七,吴裕妃出殡。
因景华琰斋戒,不能亲往,然仁慧太后等长辈,孝亲王等宗亲,及各宫诸妃悉数到场。
这一日是难得的大晴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长信宫在一片念经声中,送走了这一对可怜的母子。
景华琰按照吴裕妃的遗愿,格外下旨,命母子合葬,生死同穴。
经幡在蔚蓝的天空飘荡,唱诵声不绝于耳。
所有人身穿素服,安静陪着棺椁直至玄武门。
宫门大开,仪鸾卫及金吾卫身着礼服,准备护送吴裕妃灵柩至京郊帝陵。
恭郡王在宫门前拜别仁慧太后,行此次护送差事。
仁慧太后扶着彭尚宫的手上前,最后摸了一下冰冷的棺椁。
棺椁用上好的楠木所制,厚重昂贵,象征着高贵身份。
然而天人永隔,死者早已化为尘土,这昂贵的楠木棺椁,不过是慰藉活人的俗物。
吴裕妃的兄长一身素服,他跪倒在地,沉默磕了三个头。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
她道:“去吧。”
“送她最后一程,也陪着她过好新年。”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吴家兄长用衣袖抹了一把脸,沉默起身,躬身后退。
礼部仪官站在宫门口,高声唱诵:“起。”
经幡飞扬,队伍缓缓前行。
至棺椁全部进入玄武门门洞,礼部仪官又唱诵:“别。”
霎时间,哭声震天。
吴裕妃份位之下,朝臣命妇或宗亲晚辈,一起痛哭失声。
在呜咽的哭声里,吴裕妃及年少夭折的小皇子,最终离开了九重宫阙。
姜云冉看着送葬队伍慢慢消失在眼前,心中默念:“再见。”
距离元徽六年不过还有两日,可宫中的事端,却似无法停歇。
腊月二十八,景华琰入斋宫第二日,宫中急报灵心宫急招太医,德妃重病。
德妃已经缠绵病榻一月有余,本来太医院下了几次急救的方子,也都推测她大约就是年关底下的事情。
但徐德妃生命力之顽强,非常人能比,数次险境之下,她还是挣扎着跨过生线,奇迹般地存活下来。
本来所有人都以为她真能如徐如晦一般创造奇迹,然而这一急报,又让姜云冉心中一沉。
她立即起身,快步往外行去。
青黛取来大氅,小跑着跟上她,给她裹在身上。
钱小多直接禀报:“娘娘,今日太医院值守为麦院正、赵医正和孙医正。”
姜云冉道:“请麦院正和孙医正,留赵医正值守。”
她匆匆出了宫门,就看到巷子另一边,慕容昭仪也一步跨出宫门。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冷肃了眉眼。
不知道这一次,德妃是否还能撑下来。
————
过了小年,天气转暖。
坐在暖轿上已经不觉得冷,偶尔掀开车帘,还能感受一缕清风拂面。
刺骨的寒冷似乎都已留在昨日。
两位娘娘的仪仗很快抵达灵心宫。
此刻灵心宫宫门大开,守门的宫人面色凝重,皆是惶惶不安模样。
姜云冉快步走到慕容昭仪身边,低声道:“当要禀报太后及皇贵太妃。”
慕容昭仪颔首:“来之前已经命人请了。”
两人面容整肃,不再言语,快步略过回廊,直接来到寝殿门前。
上次来时德妃尚且健康,此刻再来,两人能清晰感受到灵心宫的衰败和凝重。
宫人们低垂着头,虽然不敢表现太明显,却还是让人看出如丧考妣。
一旦徐德妃真的薨逝,她们就要被打散送往各处,以后的前程便难以预料了。
梅影姑姑不在明间,留在这里等候的是桂香。
桂香见了两人,目光一凝,她忙上前请安:“昭仪娘娘,贵嫔娘娘,今日恰逢薛女医值守,此刻正在救治娘娘。”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落座,慕容昭仪问:“怎么回事?”
桂香叹了口气。
她眼底一片青黑,相比之前的永福宫,灵心宫煎熬的时间更长。
没日没夜守着看着,生怕徐德妃出一点差错,桂香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人也憔悴得仿佛老了十岁。
“娘娘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整日里昏睡,只有用药用膳的时候才能醒来一会儿,用过了就又要睡去。”
徐德妃身体彻底垮了。
先是中毒,又是遭逢打击,身体每况愈下。
她本身就不是个健康的体魄,能拖到今天,已经是她坚强。
姜云冉问:“都用过什么药?薛女医可会急救之法?”
“补气延寿,补血培元的方子不知换了多少,百年人参都用了两根,却都跟石沉大海一般,不见踪影。”
“其实还是娘娘的心结……”
说到这里,桂香顿了顿。
她是个聪明人,知晓如今姜云冉最得陛下信任,因此倒也不隐瞒,只说:“娘娘同家中有些龃龉,时常郁结于心,于休养不利。”
竟是同娘家不睦。
姜云冉不知德妃同家中发生了什么,但她心气高,不肯吃亏的性子,姜云冉是知晓的。
徐家恐怕是得罪狠了她,让她这样怨恨,以至于撑着最后一口气顽强活着。
姜云冉同慕容昭仪对视一眼,两人都没去看桂香,一个慢条斯理抚摸衣摆上的荷包,一个则盘玩手腕上的碧玺珠串。
寝殿中很安静。
无人再开口。
桂香心中担忧,紧张万分,她不自觉在寝殿中走动,来回踱步。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都没有制止。
又过了一刻,仁慧太后和两位太医都到了。
皇贵太妃并未到场。
姜云冉忙起身相迎,见仁慧太后沉着脸,神情沉郁,少有笑容,便知晓她知道了姚贵妃的决定。
仁慧太后到场,也不多说客套话。
她直接让两位太医去给徐德妃医治,叮嘱他们务必抢救回德妃,然后便坐在主位上,道:“皇贵太妃今日不适,不便前来。”
语毕,不再言语。
救人是太医的事情,他们坐在这里,不过是在太医拿不准时给个决策。
慕容昭仪根本不爱管宫中这些闲事。
自从姜云冉能独当一面,所以事情皆由姜云冉一人出面,在宫中所有高位娘娘都避位之后,姜云冉竟成了宫中唯一能做主的主位娘娘。
若是寻常人,定会胆战心惊,犹豫不决,但姜云冉从来都不胆怯。
她知晓应当如何做的,就立即执行,不知晓的,就多请教询问,有仁慧太后指点,明白事情后也是立即督办。
她做事干脆利落,雷厉风行,却又礼让臣下,对待宫人亲和友善。
这样的人,最适合做上位。
仁慧太后都不得不承认,她比贵妃都适合做这东西六宫的话事人。
贵妃太过四平八稳,不够锋利,而姜云冉就是有一种让人不敢小觑的威仪,宫人们敬畏她,却也尊敬她。
宫中诸事,短短几日就大有改变,就连一直抱怨的三局两监,在姜云冉过问时,都不敢说最近差事辛苦。
差事是辛苦,但姜贵嫔的赏赐可是实打实的。
在姜贵嫔手底下当差,宫人们很快就明白一个道理,她不需要那些花言巧语,也不需要阿谀奉承,当好自己的差事,做好分内事,多余的付出都有回报。
这样,差事反而好做。
仁慧太后想起姚贵妃决绝的脸,就忍不住捏紧茶杯。
姜云冉见她忽然憋气,想了想,道:“太后娘娘,关于年节宫宴,臣妾有事想要询问。”
仁慧太后的气息明显一松。
她呼了口气,这才垂眸道:“说。”
姜云冉道:“臣妾之前拟定行事单,发现若要举办大戏,所有人都需要挪去百禧楼。”
“冬日寒冷,年轻体壮之人倒无不可,但老幼病弱之人,到底有些难捱。”
毕竟,太极殿与百禧楼之间并不算远,每年正旦宫宴,都是君臣一起并肩前往,意味君臣一心。
姜云冉看到这里,只觉得折腾。
尤其百禧楼还要另外准备膳桌,哪怕不是正餐,茶水点心、水果暖炉一样不少。
所费巨甚。
过年,自然要喜庆,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若宫中都不展露繁华鼎盛,那又如何彰显国威?
仁慧太后在宫中多年,几十载过去,从她入毓庆宫伊始,每一年节大戏旧例就一直没有变革。
甚至不光大楚,前朝也是如此。
“你欲如何?”
仁慧太后倒是干脆。
姜云冉轻声细语道:“回禀太后娘娘,臣妾以为,不如就在太极殿广场临设戏楼,用可移动的戏台搭建,一两时辰就能成型。”
“若是在太极殿前,那所有朝臣皆不用挪动,也不用另设宴席,两相相比,耗费可忽略不计。”
移动戏楼在坊间很常见。
戏班子们经常会在全国各地巡演,不仅是为了多赚银钱,也要扩大名声。
他们会与当地的戏班子租用戏楼,在村镇县城中设戏台,以吸引百姓聆听。
不过坊间的戏楼做工粗糙,舞台狭窄,若要用来宫中做开年大戏,自不能彰显皇室的体面。
仁慧太后知晓景华琰的脾气,若此时是景华琰,必是大手一挥,让姜云冉自己去操办。
不仅因他不喜一成不变,也因其信任姜云冉,愿意给她权柄和机会,去发挥自己的长处。
一如当年的先帝。
仁慧太后顿了顿,才道:“时间紧促,还有两日就要新岁,如何能来得及?”
姜云冉声音依旧平稳:“回禀娘娘,造办处早有戏台旧物,只要加设底座,重新装扮即可,另外臣妾已经询问过造办处的老木匠,都说造办处有扩音鼓,可以增大戏台的声音,在广场回荡。”
开年大戏,其实根本就不是演给君臣们看的,那是为了答谢天恩,感谢前一年的*风调雨顺,祈求后一年的福禄永昌。
仁慧太后依旧低垂着眼,手里慢慢捻动。
这宫中的太妃们,多喜礼佛。
其实也不是因为真心喜欢,只是岁月漫长,总得给心灵找个寄托。
姜云冉此生不信鬼神,她唯信自己,但她尊重旁人的信仰。
太后在盘佛珠,姜云冉便没有继续开口。
过了许久,太后才道:“若你觉得来得及,便办,今日最好便让造办处提前演练,若不成,还按旧例。”
这已经给姜云冉破例。
正旦新岁,兹事体大。
一个弄不好,是要被言官口诛笔伐的。
姜云冉敢提,就说明她敢承担这个责任,若是办砸了,她也愿意接受惩罚。
真的很果敢。
仁慧太后掀起眼皮,遥遥看了她一眼。
不光像她,也像她。
难怪呢。
难怪景华琰会这样喜欢,如今已经到了非她不可的地步。
景华琰嘴上不说,行动却是十分真诚,总有宫人觉得皇帝是一时新鲜,贪恋美色,目光只能停驻在姜贵嫔身上。
等这兴致过了,各宫又会重新争奇斗艳。
但仁慧太后却以为不然。
母子两个是很生疏,但景华琰毕竟是她膝下长大的。
从年少稚嫩的孩童,到君临天下的帝王,他一路走来,皆在她身边。
他的心思,仁慧太后能摸清一二。
她能猜到,景华琰对姜云冉动了喜欢之心,也知晓他会让她荣华富贵,早登妃位,会让她在这长信宫里无人能及,成为最尊贵的那个人。
然而……
仁慧太后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佛珠上。
中间那颗朱砂鲜红,赤色浓郁,几乎有些刺眼。
但他真的能得到她的真心吗?
这一点,她同她和她都不一样。
她从姜云冉眼睛里,能看到清晰可见的野心和欲望。
感情之于她,根本就不重要。
仁慧太后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就连被姚贵妃悖逆的愤怒和伤心都淡去几分。
她倒要看看,最后会是什么局面。
而景华琰,又是否会为爱而不得而发狂。
仁慧太后手指骤停,她道:“若是此事有误,哀家可是会罚你,即便陛下袒护也无用。”
“祖宗家法,万不能出差错。”
姜云冉站起身,神色平静,语气却分外笃定。
“臣妾领命。”
两人说话时,慕容昭仪一言不发,从头到尾没有分薄半个眼神。
就在此刻,寝殿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麦院正擦着汗快步而出,她直接跪倒在仁慧太后面前,声音倒还算平稳。
“回禀太后娘娘、昭仪娘娘、贵嫔娘娘,德妃娘娘已经熬过难关,暂时没有大碍。”
这个结果,让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随即便纷纷露出喜悦笑容。
“这就好。”
就连仁慧太后也松了口气。
若是年关前再有妃嫔薨逝,无论朝臣还是坊间,只怕会有难听之言。
麦院正没有犹豫,她目光落在姜云冉膝盖上。
“贵嫔娘娘,德妃娘娘想要见您。”
第124章 【三合一】陛下,正经一些。
徐德妃要见姜云冉,在场所有人都不算意外。
本身徐德妃就不是个按理出牌的人,即便病重,她也不会失去本性。
仁慧太后不置可否,倒是问麦院正:“德妃可有痊愈的可能?”
麦院正顿了顿,道:“德妃娘娘身体本就虚弱,除非有奇迹,否则没有可能。”
“不过德妃娘娘求生欲望强烈,这几次病危,其实臣等能做并不多,无非就是金针和保心丸,但德妃娘娘每一次都熬了下来。”
她这样说,在场三人都松了眉头。
徐德妃这一点,的确人很令人敬佩。
麦院正的语气也没有那么沉重,她道:“之前以为娘娘熬不下来,是因为天气寒冷,不利于娘娘养病,若能熬过冬日,说不定春暖花开时,娘娘也能缓和一二,从沉疴之中挣脱出来。”
这是今日的第二个好消息。
仁慧太后难得笑了一下。
“好,太好了!”
仁慧太后手里佛珠不停,念了一声佛偈,她道:“麦院正,告知太医院所有太医,谁能彻底治好德妃,哀家重重有赏。”
“今日你们做的很好,当赏。”
说罢,仁慧太后就扶着彭尚宫的手起身,看向姜云冉:“后续之事你来处置。”
等送走仁慧太后,慕容昭仪也拍了一下姜云冉的肩膀,直接了当离去。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姜云冉在灵心宫。
她同麦院正又问了问德妃的情形,这才进入寝殿。
徐德妃同吴裕妃病危时不同,寝殿中没有刺鼻的血腥味,只是有一股浓重的药味。
或许因为经常开窗内通风,屋中的气息并不混杂,药香清淡,反而有一种清新之感。
姜云冉来到稍间,听到里面孙医正同薛女医议论。
“是否要给娘娘加炙心草?”
孙医正迟疑片刻,道:“还需同麦院正商议,不过炙心草多服容易引起眩晕,可能于恢复不利。”
麦院即出言提醒:“贵嫔娘娘到。”
待姜云冉绕过屏风,便看到德妃正半阖着眼,单薄消瘦地缩在锦被中。
梅影姑姑守在她身边,正在给她擦拭手背上的药痕。
姜云冉看向孙医正两人:“你们辛苦了,太后娘娘有赏,先去给德妃娘娘开药方吧。”
说着,三人就退了下去。
梅影姑姑忙搬来椅子,请姜云冉在床边落座。
“娘娘可醒着?”
梅影摇了摇头,她声音低沉,道:“娘娘方才醒了一会儿,眼下又睡了,不过……”
“不过娘娘昏睡时间很短,左不过一两刻,贵嫔娘娘可否能等一等?”
姜云冉自己也好奇德妃要同她说什么,便道:“好。”
梅影姑姑显而易见松了口气。
她忙前忙后,给姜云冉端茶倒水,然后便站在边上,简单给德妃梳头。
躺了几十天,德妃一直披头散发,显得有些狼狈。
姜云冉抿了口茶,也没有多言。
寝殿之中一时间很安静,姜云冉注意到,窗边还插了一枝腊梅。
腊梅香味浅淡,鹅黄的花瓣在阳光下犹如鱼鳞,闪耀着朦胧的光晕。
她忽然觉得,德妃能活下来。
人生真奇怪,天道总无常。
病重垂危的德妃挣扎求生,而吴岁晚和卫新竹,却都已经撒手人寰。
徐德妃的眼睫轻颤,幽幽转醒。
她似乎还有些茫然,自己缓了一会儿,才听到梅影的声音。
“娘娘,您醒了。”
徐德妃动了动脖颈,她微微偏过头,把平静的目光落在梅影身上。
“我又,睡着了?”
她的声音很虚弱,犹如蚊喃,但梅影却奇迹听清了。
“是呢娘娘,不过这一次只睡了一刻。”
“哦。”
徐德妃安静了一会儿,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忽然笑了一下。
“我活下来了啊。”
姜云冉坐在一边,一直没有开口。
这一刻,她甚至很佩服徐德妃。
其实宫里的许多人,她都很佩服。
为了友谊和正义,甘愿赴死的卫新竹。为了女儿和生存,果断放弃荣华的姚听月。
还有为了活下去,不怕苦,不怕痛,努力挣扎支撑过每一次难关的徐如烟。
都很叫人尊敬。
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颗坚定的心。
不回头,不后悔,一往无前,就值得人敬佩。
梅影握住徐德妃的手,她眼底含泪,唇角却挂着温柔的笑。
“是的娘娘,您又一次战胜了病魔。”
徐德妃的目光慢慢往她身后蔓延,最终同姜云冉四目相对。
姜云冉面容平和,她端坐在椅子上,表情中看不出任何心思。
许久不见,她甚至觉得姜云冉比以前还要美丽。
她是这宫里的牡丹,也是花园中的昙花,无论白日还是夜晚,都是光彩夺目,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而她从不遮掩自己的美丽,大方展示,活得明媚坚定。
难怪,景华琰会这样爱重她。
梅影见她目光偏移,重复道:“娘娘方才让麦院正请贵嫔娘娘叙话。”
“嗯。”
徐德妃想了想,才说:“是有这么件事。”
沉眠的时间太长,她记性没有以前好,梅影会不厌其烦提醒她。
徐德妃握住梅影的手,道:“姑姑,你出去歇一会儿,我同贵嫔说几句话。”
梅影倒是一点都不迟疑,她帮徐德妃盖好锦被,又喂她喝了两口温水,这才退下。
等关门声音响起,徐德妃才幽幽叹了口气。
“没想到,我也有求你的一天。”
姜云冉道:“娘娘尽管吩咐,若能办,臣妾自当尽心尽力。”
听到这话,徐德妃倏然笑了一下。
她比吴端嫔的情况要好得多,身上并无伤口,也没有多余的疼痛,但她太过虚弱,气血耗尽,只能这样慢慢养病。
“我知道,”徐德妃说,“我知道,你不屑于阳奉阴违。”
徐德妃没有看向她,她的目光平静直视前方,看向不知名的未来。
“我虽然一直拖着不肯死,但天命难违,总有自己也抵抗不了的那一日。”
徐德妃说话很缓慢,她没说完一句,都要停顿片刻,喘息过后才能继续说。
姜云冉没有催促,没有焦急,她听得很是认真。
“有几件事,我想托付给你。”
姜云冉这才有些惊讶:“德妃娘娘,怎么想到要托付给我?”
徐德妃依旧不看她。
她说:“我虽然重病,但宫里宫外的事情,梅影都会讲解给我听,我知晓,陛下是很看重你,也很信任你,如今宫中大事小情,皆在你手。”
“之前……”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求过一次陛下,请他务必不要再让徐氏女儿入宫,陛下当时是答应我的。”
徐德妃忽然笑了一下:“但我还是觉得不放心。”
姜云冉心想,景华琰这口碑,就连自己的妃嫔都不放心。
似乎猜到了姜云冉的想法,徐德妃说:“我不是不放心陛下,我是不放心徐氏。”
“徐氏已经大厦将倾,若阿兄能常胜如虹,倒是可以挽留他那一系,曾经忠义伯府的一众旁支门客,皆无法再延续曾经的荣耀。”
“徐氏成也权柄,败也权柄,只能说人心贪欲,走错了路。”
徐德妃身在宫中,对徐氏却了如指掌。
姜云冉忽然道:“若娘娘之前入军中,怕也同徐将军一般无二,能成为匡扶国祚的大将军。”
“你真会说话。”
徐德妃又笑了一下,终于看了她一眼。
她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无澜,没有行将就木的悲哀,也没有对过往的惋惜。
“难怪陛下这样喜欢你,我都要喜欢你了。”
今日的谈话很轻松,姜云冉也不由跟着笑了一下。
她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样子尤其好看,仿佛三月天,春风拂面。
曾经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此刻一坐一卧,竟是相谈甚欢。
徐德妃的眉目也柔和下来,她说:“我与徐家长辈已经决裂,但堂弟堂妹,我认为还是能有一番作为的。”
“抛去曾经的一手遮天,抛去为权柄蝇营狗苟,抛去贪心和不甘,重新成为纯臣,保家卫国,夙兴夜寐,徐氏才能有一线生机。”
姜云冉听懂了徐德妃的意思。
“不破不立,方能延绵。”
“是,不破不立。”
现在徐氏看似穷途末路,可若未来一代努力科举,重新跻身朝堂,未尝不能让徐氏重新迈入荣华。
这需要一代或者几代人的努力。
但凡有这个决心,才能成就大事。
“我知道你能侍奉在陛下左右,若徐氏真有妄念,还请你多加提点,让陛下记得金口玉言。”
这件事,并不难。
对于姜云冉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她想了想,终于道:“好。”
徐德妃狠狠松了口气。
“我能帮的,都尽力做到了,只看他们自己如何选择,如何努力。”
姜云冉看着她病弱的面容,还是道:“娘娘,您知晓贵妃娘娘的事情吗?”
徐德妃顿了顿,才道:“大抵是知晓的。”
她是病了,却不是聋了瞎了,宫里这些事,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
姜云冉眸色幽深,她看向徐德妃:“娘娘,我觉得您生命顽强,这么多次病危,都挺了过来,很让人敬佩。”
“所以我想说,还请您好好活下去,您活着,不就能亲自看着徐家吗?”
徐德妃偏过眼眸,看向姜云冉。
因为久病,她的眼眸早就没有曾经的锐利和光华,变得迟钝而无神。
但她看着人的时候,依旧是那么坚定。
目光从来不躲闪。
徐德妃慢慢笑了一下:“是啊,我得好好活着。”
她说完这一句,忽然又沉默了。
“姜云冉,我还求你第二件事。”
“若我真死了,请你安排梅影姑姑至皇庄颐养天年,善待我宫中人其他人,至少不要让她们被人欺凌。”
姜云冉也跟着笑了一声。
“我还是那句话,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若能活下去,就自己操心。”
————
灵心宫一时安静无声。
只有窗外的微风拂过,吹动了屋檐上的风铎,发出清脆的声响。
徐德妃同慕容昭仪一般,都喜欢在廊下挂风铎。
武将之家出身的人,随时都要掌握风向和天气。
徐德妃眨了一下眼睛,随即便笑了一声。
“姜云冉,你真是个很诚恳的人,”徐德妃说,“你这样真诚,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姜云冉依旧面带微笑,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好奇。
徐德妃也没有看她,她闭了闭眼睛,显得有些疲倦。
这几句话,已经耗费她太多的力气。
徐德妃的声音幽幽响起:“其实之前韩才人,并未真正侍寝,从来都不曾有过。”
这句话是姜云冉完全没想到的。
她难得愣了一下,然后才问:“并未真正侍寝,是何意?”
徐德妃咳嗽了一声,呼吸忽然急促,显得有些难受。
姜云冉帮忙喂了她一口水,等徐德妃艰难咽下,才慢慢平复呼吸。
“让你见笑了。”
她声音有些嘶哑,才说:“宫中人尽皆知,韩才人是我宫中的宫女,因我久未有孕,想要让她替灵心宫诞育皇嗣,才推举她为宫妃。”
徐德妃叹了口气:“其实并非如此。”
此事自然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徐德妃让韩才人挪宫,也都很平和,并未闹出什么龃龉。
而韩才人对徐德妃和周宜妃都很恭敬,事事关怀,并无异常。
徐德妃也知晓姜云冉的想法,她道:“是徐氏担忧我膝下无子,才在我宫中选中韩选侍,当时是祖母亲自挑选,认为韩选侍柔顺乖巧,必能为我所用。”
“陛下的性子,你比我们都要了解,他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看中的,尤其厌恶蠢货。”
徐德妃这话说得毫不留情。
她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我当时敏症频发,要一直服用汤药,导致精神不济,思维混乱,也不知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答应了祖母,推举韩菱成为宫妃。”
“韩菱就是韩才人,她家中时名叫三妞,这名字是我给她起的。”
徐德妃说:“原本,她在我宫里也已经成为司职宫女……”
可见,当时徐德妃对韩菱还是很喜欢的。
但最终,两人只能分道扬镳。
“同陛下开口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徐德妃道,“这根本就不是推举宫妃,这是在以忠义伯府的军权来要挟皇帝。”
徐德妃顿了顿,才道:“但陛下并未动怒,直接升她为选侍,从此不管不问,当时的韩选侍根本就没有侍寝。”
这个情形,很像是景华琰给忠义伯府宽仁。
但姜云冉总觉得此事不对。
景华琰可不像是能随意被人摆弄的人,他当时应该发怒,而不是“顺从”。
从并未侍寝这一点来看,他同意升韩菱为选侍,怕是另有隐情。
徐德妃又缓了缓情绪,才继续道:“为了面子,我对外说是自己推举韩才人,也隐瞒了她没有侍寝的事情。”
“唉,我当时年轻,总是顾及脸面,这一遮掩就是两年。”
姜云冉这才说:“但你心里始终介怀,也怕陛下旧事重提,便让韩才人挪去周宜妃宫中?”
“是的。”
徐德妃说:“当时陛下没有发作,但以后呢?而且我看见韩才人,就想起自己曾经的妥协和懦弱,简直如鲠在喉。”
“眼不见,心不烦。”
也不知怎的,说起这些往事,徐德妃的精神头反而好了许多。
姜云冉有些明白,她似乎跟自己是一样的人。
闲着养着,反而不舒坦。
“那么后来呢?”姜云冉问。
她问的,就是十一月她病中,韩选侍以蝴蝶舞重获恩宠,接连侍寝三日,晋升两级成为才人之事。
“后来啊。”
徐德妃道:“后来,我不知韩才人是否还同徐家有所牵连,她同徐氏之间的事情我也不再过问。”
“直到她重新得到恩宠,我才有些好奇。”
“因为韩才人,可不是能用出这些手段的人。”
徐德妃哼了一声,道:“韩才人自己不知,她身边侍奉的宫女,有一名是我安排过去的,我寻她来问,她才说……”
“是有人给了韩才人这个法子,让她趁你生病,好趁机上位。”
姜云冉没有急切询问,只安静听她说话。
徐德妃也不解释,她顺着往下说:“那名宫女恰好就陪伴在韩才人身边,她说,当时陛下见蝴蝶飞舞,并没有表现出惊艳,也没有龙心大悦这样的事情。”
“陛下一直都面无表情,笑容都没有,他很平静看完了引蝶起舞。”
这应该是那名宫女的原话。
姜云冉更觉得奇怪。
她不认为景华琰会对她情根深种,把其他妃嫔弃置之不理,也不认为景华琰会做表面功夫,不喜韩才人,还要作假宠幸三日,升为才人。
当时她对这件小事并未过心,但如今回忆起来,里里外外都透着怪异。
大冷天里,哪里来的蝴蝶?韩才人又是如何吸引蝴蝶围绕起舞?
“小宫女是我的人,自然知晓当时事情的真相,她同我说给法子的人肯定不是徐氏人,因为自从韩才人被挪去锦绣宫,徐氏就已经放弃了她。”
徐德妃冷笑一声:“徐家人就是这样市侩,眼见她毫无用处,立即弃如敝履。”
说到这里,徐德妃又缓了缓,姜云冉还是喂她喝了口水,她才慢慢咽下。
“当时宫中都传,陛下被其舞蹈打动,接连招她侍寝,但小宫女说,那三日韩才人都被安排在丹若殿的偏殿,而陛下并未出现。”
“回去之后,韩才人气得摔碎了好几个茶杯,可在小宫女安慰的时候,却耳提面命。”
“无论谁问,她都侍寝了。”
姜云冉若有所思,她道:“她害怕那个给她法子的人。”
“也害怕皇帝。”
徐德妃说:“是。”
“既然陛下要有意为之,她自然不敢悖逆,但给她法子的人,她也要隐瞒,这就很有意思了。”
两人都是聪明人,这样一说,立即就分析出了七八分来。
“那人究竟是谁?”
徐德妃说:“不知。”
“小宫女说韩才人很谨慎,都是单独去见人,不肯多说一句,所有侍奉的宫人都不知晓。”
姜云冉颔首,她道:“我知道了,多谢你告知我。”
“礼尚往来,我不想欠你人情。”
姜云冉笑了一下,她站起身来到床榻边,帮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舒服一些。
“德妃娘娘,那我就先告退了,”姜云冉想了想,语气很轻快,“你若哪日无聊,就派人唤我,我来陪姐姐说话。”
徐德妃眨了一下眼睛,目送她离去,很久之后才笑了一下。
“真有意思。”
回去的路上,姜云冉一直思索此事。
徐德妃会告诉她这件事,可不是让她放心陛下的恩宠,是在提醒她韩才人不能信任,也提醒她韩才人背后另有其人。
会是那个幕后之人吗?
姜云冉猜不到。
很显然,景华琰对引蝶起舞这件事,抱有相当大的怀疑。
莫非,这事曾经出现过?
这引起了景华琰的猜忌,所以才表面上被蝴蝶吸引,背地里却暗中查访?
姜云冉心中一动,她把这一点记下,回宫刚坐下没一会儿,年节宫宴的宫事就纷至沓来。
忙忙碌碌,一晃神便是正旦新岁。
除夕日是宗亲团聚,宴席举办在百禧楼,当日歌舞不停,欢声笑语。
元徽六年初一,在一片金灿灿的阳光之中到来。
这一日,整个玉京喜气洋洋,从清晨伊始,爆竹声便不绝于耳。
整个长信宫都陷入一片喜庆的红色里,从寅时起,宫中上下都忙碌不停。
姜云冉身穿贵嫔大礼服,头戴团花翟冠,脚踩祥云履,位列内命妇之前。
因姚贵妃和徐德妃都在病中,因此姜云冉便站在了第二排第四位,刚好位于皇贵太妃之后。
身侧,周宜妃抱着大皇子,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这是满朝文武第一次见大皇子。
这孩子生得极好,粉雕玉琢,玉雪可爱,奈何矮小消瘦,还是无健康模样。
可无论如何,见了他,满朝文武好像都定了心,唱诵声越发洪亮。
姜云冉在寒风里看向大皇子。
小孩子眼睛圆溜溜,乌黑明亮,此刻他缩在母亲怀中,一言不发。
从清晨至此,姜云冉没听到他任何声音。
又一阵寒风吹过,姜云冉收回视线。
先祭天、后祭祖,皇亲国戚,满朝文武,皆一丝不苟,众人欢庆新岁,祈求上苍保佑,今岁依旧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等到所有人在太极殿落座,已经过去将近五个时辰。
玉京中百姓们都简单用过元宝饺子,开始准备年夜饭。
热闹的气氛蔓延在整个玉京,也洋溢在大楚各地,此刻长信宫中,景华琰身着冕服,庄严肃穆站在御阶之上。
十二毓在他面前晃动,让人看不清他眉眼。
他手中的金瓯杯流光溢彩,金光闪烁。
“敬告天地,敬告先祖,大楚今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祈新年新岁,国泰永昌。”
金瓯杯中的清酒泼洒在地,满朝文武起身跪拜,异口同声。
“新年新岁,国泰永昌。”
行告天地之后,景华琰换杯,感谢朝臣的奉献和效忠。
“今谢诸爱卿忠孝仁义,鞠躬尽瘁,夙兴夜寐,唯望新岁君臣同心,匡扶国祚,盛世之景尤可望已。”
姜云冉站在妃嫔之中,她端着酒杯,目不斜视。
琥珀色的酒液慢慢流入口中,醇厚甘甜。
满朝文武再拜。
“臣等万死不辞。”
数百人异口同声,声势震天,直达青云。
景华琰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开席!”
丹陛大乐声中,太极殿觥筹交错,热闹不绝。
姜云冉身在一片热闹之中,微微抬头,遥望御阶之上的年轻帝王。
彼此帝王那双深邃的星眸,也正凝望着她。
姜云冉浅浅勾起一抹微笑,她端起酒杯,遥相敬之。
“新岁安康。”
景华琰也慢慢笑了。
他端起酒杯,回敬她的祝福。
“新岁安康。”
夜里,朱雀宫门前人声鼎沸。
百姓们拖家带口,都汇聚在朱雀宫门前的宽大广场上。
啪的一声,烟火窜天而起。
在空中爆开艳丽的盛世烟火。
漫天烟火,点亮了百年皇城。
百姓们欢呼着,雀跃着,脸上挂着笑,嘴里都是问好。
“新年好!”
————
元徽六年的元月,比元徽五年的腊月要暖和许多。
过年新岁总是很快,一眨眼的工夫,元月便如水流失。
前日上元灯会的余韵还在玉京回荡,衙门的广亮大门重新打开,休沐了一月的朝臣们陆续上衙,开始了新一年的忙碌。
大街小巷中,爆竹和福字尚且鲜艳,百姓们却已来去匆匆,为新岁而奔波忙碌。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元徽六年二月初二。
柳叶抽芽,冰河融化,新春将近。
二月二,新年气象更新,一切皆是新生。
早晨醒来,窗棱上再无冰霜。
即便金乌还未升起,但夜里的冰寒却已然消散,暖意袭来,白昼将明。
劳累了大半夜的姜云冉正迷迷糊糊睡着,忽然感到身边一阵热意扑来。
她抿了一下嘴唇,下意识去推:“热。”
“呵。”
低笑声在耳边响起,姜云冉这才幽幽转醒。
她茫然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帐子里看到景华琰染着笑的眼眸。
大清早的,这男人真是火力旺盛。
昨夜里折腾到半夜,姜云冉现在还觉得懒怠,她嗓子低低哑哑的,嗔怪道:“几时了?陛下不是说早晨不闹我?”
景华琰的手慢慢拂过她的细腰,把她整个人拢在怀中。
衣带不知不觉间散开。
“没闹你。”
景华琰的唇瓣寻到了她的,两个人交换了一个温柔的吻。
“这不是爱妃自己醒来了?”
姜云冉瞪了他一眼。
景华琰翻了个身,让她趴在上,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他从下而上,看着这一幅美景。
软烟锦内衫柔软光滑,穿在身上尤其舒适。
锦缎犹如潺潺流水,勾勒出山峰峭壁,忽然山路一个转弯,却又埋入幽深的山谷之中。
带着热火的风自上而下,扫清了山谷中的浓雾。
前方,豁然开朗。
姜云冉忽然咬住下唇,呼吸也比之前快了几分。
“你真是,讨厌。”
姜云冉断断续续骂他。
景华琰低笑一声,额头的汗水滑落,帐子里热度攀升。
“明日夜里,怕是暖炉都要撤远一些。”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低下头,看着身上的斑斑痕迹,不由哼了一声。
“同暖炉有什么关系?是陛下肆意妄为。”
景华琰挑了一下眉,他努力展现了一下什么叫肆意妄为,直到姜云冉的腰塌了下去,终于没了力气,他才搂着她转身。
山谷的溪水一落到底,带着势不可挡的魄力,狠狠钻入深潭之中。
“唔。”
姜云冉不由哆嗦一下。
“今日是二月二,爱妃想想是什么日子?”
姜云冉有些迷糊。
她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发出恼人的声音。
“不,不知。”
景华琰低下头,在她脖颈上狠狠咬了一下。
“二月二,龙抬头。”
姜云冉鬓角都是汗,方才还干净整洁的软烟锦皱成一团,跟个咸菜似得。
肌肤光洁莹白,犹如上好的珍珠,让人爱不释手。
“……”
姜云冉真想骂他:“陛下,年长一岁,脸皮越发厚了。”
景华琰埋头苦干。
姜云冉倏然捂住了嘴。
她整个人都战栗起来,泉水一波波涌来,却不能浇灭炙热的火炉,反而让温度骤然攀升。
“不行……”
姜云冉伸手去推他,声音越来越颤抖,带着娇嗔的尾音。
“不,不行……慢些。”
景华琰的呼吸依旧低沉,但他却更卖力,一阵电闪雷鸣,地动山摇,姜云冉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闪过,过了许久,才好似回过神来。
她终于喘了口气。
胸膛剧烈起伏,半天都无法平静。
景华琰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他眸色幽深,一瞬不瞬看着姜云冉。
“喜欢吗?”
不可否认,真的很刺激。
每一次的战栗,都好像在山峰上攀登,直到最终攀登至山顶之上,那一瞬,金光普照,太阳初升。
姜云冉不肯说话,脸颊却依旧红晕。
景华琰此刻也在平复情绪。
他翻了个身,又把她抱入怀中,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觉得你最近,没那么单薄了。”
姜云冉的腰太细了。
以前是喜欢,现在却是心疼。
腰细,身形太过纤瘦,若是哪一日病了,如何能抵抗?
还是要身强体壮一些,才能长命百岁。
不过自从姜云冉开始医治月事疼痛以来,她的气色明显好转,尤其是冬日里手脚都不冰冷了。
姜云冉还有些回不过神。
她懒洋洋说:“怎么?不好吗?”
景华琰卷着她的发尾,笑着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很好。”
“真希望你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也仰起头,在景华琰脸颊上亲了一口。
“陛下也长命百岁。”
景华琰挑眉看她:“真心话?”
“自然是真心的。”
“陛下多活一日,我就能多作威作福一日,你没看如今宫里,谁见了我都要叫一声娘娘。”
景华琰低低笑出声来。
他提醒她:“爱妃,你本来就是娘娘。”
姜云冉其实也是逗他玩,最近因对姚贵妃的处置,姚氏一族表面乖顺,背地里多有手段。
前朝风波不停,景华琰也有些厌烦,今日难得放松一下,姜云冉十分尽职尽责,倒是把皇帝陛下哄开心了。
“是啊,我是娘娘。”
姜云冉眯着眼睛笑,眼儿如同月牙,可人极了。
景华琰心中一动。
他又在她眼皮上亲了一下,才翻身而起。
“你再歇一歇,朕要早朝了。”
姜云冉随意披散衣衫,指挥景华琰掀起帐幔,散一散那股子味道。
“我也不睡了,上午还有事呢。”
寝殿里确实有些热。
景华琰披上中衣,赤脚踩在地毯上,过去把暖炉关了。
“什么事?”
姜云冉要散热,景华琰就没有叫宫人伺候,他自顾自坐在贵妃榻上,从暖炉上取了温水润喉。
“元徽新规差不多拟定结束了,今日要最□□议,若能确定,便会下发各宫,从本月起实行。”
元徽新规就是宫中新的采买议程,针对几点不便之处,都有所改革。
其一便是预报。
比如必要之物,月初就上报给尚宫局,属于份例之外的东西,按照是否必须再行划分。
超出份例之物要扣减各宫岁银,若宫中库房和造办处库房有的,直接送入宫中,于上旬就能送达各宫,若没有,就进行统一采买,拟定账簿,经由三局两监核查,支取银两,买货入宫。
除各宫之外,所有司局皆如此处置。
这样,就减少了等待时间,也方便各宫取用,只不过需要各宫提前进行规划,若是常用物品之外的东西,必然要预算采买。
此行事,宗人府和户部都有官员随行,每月的账簿,也有都察院审查。
尽最大可能,杜绝单一衙门或官员贪墨。
元月是试行,一月下来,卓有成效。
最起码,各宫都不闹着要不到东西。
月底一核查,比之以前耗费少了十之七八。
户部的老经历看到账目,几乎是老泪纵横,直感叹国之*大幸。
幸的是有好皇帝,有好宫妃,也有好官员。
所有人一起努力,才把司务局这个躉虫彻底拔除。
因此,景华琰特地感谢仁慧太后和皇贵太妃,给了姚氏和沈氏不少赏赐,并且额外赏赐姜云冉,奖赏她在新规中做出的贡献。
今日,就是定案的日子。
景华琰又倒了一杯温水,倒了一勺蜂蜜进去,站起身送给姜云冉。
姜云冉勾唇浅笑,乖顺得很。
“多谢陛下。”
景华琰看她,神情很是放松。
“朕应该多谢你。”
姜云冉靠坐在床边,她端起茶杯,遥遥一敬:“陛下谬赞。”
景华琰低低笑了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咳嗽了一声,说:“你宫里人手若是不足,就让尚宫局再挑人。”
“别累坏了自己。”
如今青黛和紫叶都跟着她忙宫事,宫里的事由则由莺歌打理。
莺歌人小鬼大,谁也忽悠不了她,但她毕竟年轻,资历太浅,不好服众。
姜云冉嗯了一声,说:“我有分寸。”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才道:“若是不睡,就一起去暖房洗漱?”
听到这话,姜云冉面上一红。
“陛下,早朝可不能迟到。”
景华琰来到床边,弯腰把她一把抱了起来。
“贵嫔娘娘,您真是贵人事多。”
“小的只是想伺候伺候娘娘,伺候得娘娘开心了,娘娘好给小的赏赐。”
姜云冉被他逗笑了,悄悄在他腰间拧了一下。
景华琰面不改色,抱着她一步踏入暖房。
等两人沐浴更衣出来,姜云冉已经换好了常服。
最近她宫事繁忙,因此每日不能再慵懒随性,日日都是盛装华服。
今日她换了一身崭新的鹅黄衫裙,领口一圈白兔毛边,衬得她脸只有巴掌大。
梁三泰伺候景华琰穿礼服,景华琰看着她道:“娘娘这身衣裳,美丽动人。”
怪油嘴滑舌的。
梁三泰低着头撇撇嘴,果然听到贵嫔娘娘说:“陛下,正经一些。”
景华琰又笑了起来。
他一笑,就要咳嗽,姜云冉不由蹙了蹙眉头。
“梁大伴,”同梁三泰说话,姜云冉温柔端方,“陛下近来咽喉干痛,可叫了太医看?”
昨日早晨姜云冉就说过一回,当时梁三泰答应得好好的。
今日见他还这般,就忍耐不住又念了一句。
别看姜贵嫔声音温和,面容平静,但那声音里不容置疑的威仪,让梁三泰心里都泛了嘀咕。
这帝妃二人,是越来越像了。
他低着头,手里不停,嘴里只能说:“今日小臣一定办妥。”
那就是昨日没办妥。
姜云冉的凤眸一抬,定定落在景华琰面上。
她不说话,只是平静看着他,却有一种无形压力蔓延开来。
景华琰轻咳一声,把她给他做的荷包挂在腰间,这才说:“知道了。”
梁三泰:“……”
梁三泰心里想:还得是贵嫔娘娘。
陛下可真听话啊。
很快,景华琰就在膳堂里落座。
姜云冉这会儿没有胃口,还有些困顿,便坐在边上帮他布菜。
早朝之前的早点一般都很简单,只六样蒸点,两盅汤羹,主打一个润口。
景华琰简单吃了两块芙蓉糕,正想同她说话,一转头,就见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立即轻轻把筷子放到桌上。
梁三泰要叫宫人来,景华琰却摇了摇头。
他起身来到姜云冉身边,哄着把她抱了起来。
很快,两个人就消失在青纱帐后。
梁三泰:“……”
梁三泰无语问苍天。
陛下,要迟到了,您知道吗?
第125章 【三合一】着晋封为从二品昭仪,统领六宫事。
新规定下,宫中皆喜。
姜云冉终于忙完了大事,心中的大石也跟着落地,这一日她刚从寿康宫出来,抬头就瞧见姚贵妃身边的秋意姑姑。
秋意姑姑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她对姜云冉福了福,道:“贵嫔娘娘,贵妃娘娘有请。”
姜云冉大抵知晓是什么事,没有犹豫,只回头看了一眼亲自送她出来的彭尚宫,含笑道:“好。”
彭尚宫跟秋意姑姑两人没有寒暄,多一句话都没说。
临芳宫同之前相比,冷清了许多。
本来应该重新修剪的花草树木都还是冬日凋敝模样,姚贵妃并未让宫人打理。
过几日就要关宫,没必要耗费人力。
临芳宫中的宫人行色匆匆,都在忙碌贵妃的离宫事宜,年长一些的瞧着还算平静,年纪小的就显得有慌张无助。
姚贵妃离宫,大公主又要挪去慈和宫,从此以后,临芳宫就要关宫,不用宫人侍奉。
除了大宫女阿媛,其余众人姚贵妃一个都不带走,秋意姑姑跟随侍奉大公主,所有临芳宫的宫人皆回尚宫局。
还不知以后是什么前程。
见了姜云冉,宫女们一起行礼,匆匆离去。
秋意姑姑倒是平静:“小姑娘们心里担忧,面色不好,还请娘娘见谅。”
姜云冉说:“都是小事。”
秋意姑姑又叹了口气。
“其实娘娘都叮嘱过的,也特地请了三位尚宫来宫中叙话,请她们关照临芳宫的宫女,然而人走茶凉,以后的确要靠她们自己了。”
姚贵妃是个好主子,她待下宽和,也奖赏分明,在临芳宫当差可是美差。
姜云冉道:“三位尚宫都是好上峰,姑姑勿要担忧。”
很快,几人就来到寝殿门前。
姚贵妃正在领着宫人收拾大公主的衣物。
她很仔细,每一件都看过,按照年纪分门别类,叮嘱大公主的奶嬷嬷。
“这是之前我准备的,以后明舒长大了,有什么喜欢的衣裳,让她自己添置吧。”
姜云冉同她见礼,她就笑着说:“贵嫔等我一下。”
很快,她就回到明间,同姜云冉一起坐下。
“娘娘请我来,可是有事要叮嘱?”
姚贵妃又笑了一下。
她以前虽然也经常笑,看起来温婉仁和,可那笑容从来不达眼底,一看便知那是挂在表面的温和。
如今要离开这富贵窝,她反而轻松了。
这个笑容,让她整个人容光焕发,年轻许多。
“叮嘱可不敢当,过几日,我就不是贵妃了。”
此事姜云冉也知晓,她没有多客套,只说:“姐姐毕竟年长我几岁,当要敬之。”
姚贵妃听言就道:“好,那我就唤你妹妹了。”
“姜妹妹,今日请你来,你应当也知晓,”姚贵妃说,“大公主年少,如今有贵太妃关照,我是很放心的,不过她毕竟会长大。”
姚贵妃顿了顿,看向姜云冉:“他日大公主长大成人,还望你能答应我,让她自己选择未来的路。”
这个请求,倒是出乎姜云冉意料。
姚贵妃做事干脆利落,她把大公主托付给贵太妃,就不需要旁人再去关照,那反而是贵太妃的不信任。
一事不烦二主,既然托付,那就不要朝秦暮楚。
所以她只想请姜云冉帮忙,为大公主的未来保驾护航。
“无论是大公主要做什么,是上阵杀敌,还是偏安一隅,无论是遴选夫婿还是终生不婚,都请姜妹妹替她做主。”
她不求女儿飞黄腾达,不求她青史留名,亦不盼望她生儿育女,幸福美满。
她希望她自由,等她长大了,自己选择未来。
希望她能做快乐的小鸟,自由翱翔在天地间。
只做自己,随心所欲,活出公主的潇洒。
这是姚贵妃放弃母女相伴,放弃荣华富贵,甚至放弃同姚家的骨肉亲情,才换来的自由。
姜云冉平静看向姚贵妃,片刻后却笑了:“可是姚姐姐,那是十几年甚至二十年之后的事情,到时候,我还不知是什么模样。”
“你会比现在更好。”
姚贵妃定定看向她,眼眸中只有坚定。
“我可以笃定,到时候的你,能左右宫中所有皇嗣的未来。”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都要吓得面色惨白,但姜云冉依旧坐而不动,丝毫都不慌乱。
“姐姐真是对陛下有信心。”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不说二十载,便是三年五年,姜云冉都不知那时自己同景华琰是什么模样。
“可我没有信心,不过……”
与其期待旁人垂怜,与其等待铡刀落下,不如在自己还能博得权利的时候,努力攀爬。
“不过我一样可以答应你,到了那时,我会照拂大公主。”
姚贵妃不由笑出声来。
她的眼角一片红,好似哭过,又似喜悦落泪。
她说:“难怪陛下这样喜欢你,因为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旁的人,都是跟陛下祈要,以求富贵加身,”姚贵妃睁开眼,看向姜云冉,“而你不同。”
“你是换。”
姜云冉用自己的能力,本领,用自己的聪慧,交换权柄和身份地位。
她从来不奢求莫名其妙的赐予。
她也不需要景华琰对她偏爱特殊,因为她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努力之后的酬劳。
然而她换给景华琰的,对于景华琰来说,是最珍贵的给予。
或许,从未有人这样给予过他。
对于姚贵妃的说辞,姜云冉不置可否,却又觉得有些新奇。
她思量片刻,问:“姐姐还有什么想要叮嘱的?”
姚贵妃摇了摇头,果断道:“没有了,这就足够了。”
“姐姐不关心姚家和太后?”
姚贵妃垂下眼眸,看着自己光洁的手指。
她已经褪去钗环,素面朝天,此刻只觉轻松。
“他们不用我关心,”姚贵妃道,“人各有命,姚氏的曾经,我做出了奉献,生恩养恩都已还清,姚氏的未来,便与我无关。”
最温柔的姚贵妃,却是最心硬的人。
最嚣张的徐德妃,却又是那么心软。
姜云冉笑了一下。
她端起茶杯,对姚贵妃举了举:“后日姐姐就要出宫,此去山高路远,还望姐姐珍重,提前恭送姐姐。”
姚贵妃眯着眼睛笑了,她说:“望你得偿所愿。”
次日,景华琰下旨,贵妃姚氏冲撞太后,违背宫规,着降为美人,至皇觉寺为宗室祈福,大公主由贵太妃代为抚养。
第二日早朝,姚氏朝臣激烈反对,最后被姚相压了下来。
老大人发须皆白,他挺拔立于百官之首,从不展露半分衰老。
此刻,他慢慢弯下了腰。
“谢陛下宽宥。”
一锤定音,姚听月出宫一事,再无转圜。
早春晴暖,微风拂过柳稍,发出沙沙声响。
宫中花坛里,二月兰已经婀娜着曼妙身姿,等候绽放美丽。
姚听月抱着女儿,亲自把她送到贵太妃宫中。
贵太妃今年刚过四十整寿,她圆脸笑唇,看起来开朗又活泼。
之前相见,景明舒就很喜欢她,今日一见,立即喊:“抱抱。”
小家伙理直气壮,一点都不怕生。
贵太妃弯下腰,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在怀里掂了掂。
孩子太小了,什么都不懂。
但姚听月还是看着满脸笑容的女儿,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明舒,娘要出宫了。”
景明舒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似懂非懂,茫然盯着母亲那张笑脸。
姚听月一直在笑。
从她脸上,似乎看不出离别愁绪。
“娘有事情要做,必须离宫,以后你就跟着林祖母好不好?”
其实景明舒还是听不懂。
但她敏锐察觉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她忽然开始挣扎,拼命想从贵太妃怀里跳下来。
“母妃,母妃!”
她喊着喊着,又换了称呼:“娘,娘!”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她太小了,挣脱不开如高山一样的大人。
贵太妃怕她摔伤,紧紧抱着她,被踢痛了也没有放开。
“乖孩子,听你娘说话,好不好?”
她声音特别温柔。
仿佛一汪春水,让人卸下满身防备。
奇迹般的,景明舒竟然安静了下来。
她那双圆圆的杏眼眨了一下,豆大的泪水滚落。
“娘。”
可怜极了。
贵太妃都要跟着一起抹眼泪。
但姚听月还是那一副平静模样,她伸手帮女儿拂去脸颊上的泪水,凑过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明舒,你好好吃饭,好好长大,等你以后长大了,就去看我。”
姚听月的声音也很平静。
“我会好好活着,等你来见。”
景明舒不知道听懂没有,她就那样瞪着眼睛,不舍地看着母亲。
眼泪跟珍珠一样滚落,可怜又无助。
姚听月最后抚摸了一下女儿的脸,然后慢慢后退,直到脚跟碰到门槛。
身后是光明大道。
前方是至亲骨肉。
姚听月却不能再向前。
她笑容温柔,语气一如既往地慈爱:“明舒,跟娘说再见。”
景明舒哇地一声哭嚎起来。
“我不!”
她倒是不挣扎,只是缩在贵太妃怀里,忽然扭过头去,不肯看姚听月。
小孩子闹脾气,生母亲的气了。
姚听月无奈一笑,见贵太妃心疼地哄女儿,一颗心倒也安然。
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其实很无情。
人都好好活着,她从不觉得分别有什么痛苦。
姚听月最后跟女儿说:“娘走了,明舒听林祖母的话。”
说完,姚听月果断转身,当真大步离去。
景明舒猛地抬起头。
她眼里满是泪水,看不清前路,只能看到母亲走向阳光中的背影。
“娘!”
孩子的哭声凄厉,让人鼻酸。
姚听月脚步微顿,她定定站在原地好久,却始终没有回头。
最后,她背对着景明舒,摆了摆手。
她没有让任何人送她,布衣木钗,就这样潇洒离开了这奢华壮丽的九重宫阙。
从此青灯古佛,未尝不是新生。
————
姚听月离开之后,宫里似乎冷寂了许多。
以前不觉,随着人越来越少,东西六宫也越发冷清。
不过随着春日来临,整个玉京仿佛重新活了过来,街上人头攒动,郊野游人络绎不绝。
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长信宫中,也重新有了欢声笑语。
小宫女们换上了夏日翠青色的宫装,展露出青春和活跃。
就连徐德妃的病情也稳定下来,除了依旧只能卧床养病,已经月余未曾病危。
随着大皇子年节时亮相,最近也时常出宫游玩,一时间锦绣宫车马盈门,周宜妃又重新盛装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切都欣欣向荣。
景华琰朱笔御批,预备从春闱之后,至东阳围场围猎。
东阳围场位于庆州以东,距离玉京快马两日路程,但若是皇帝驻跸,约要走上五六日光景,方才能到达。
先祖皇帝立国之前,曾在东阳驻军,也就是在此训练新兵,打下万里山河。
因此大楚立国之初,年年都会至此行围猎。
只为让后世子孙不忘马上得天下的不易,告诫他们不能荒废武功,贪图享乐。
可之后岁月稍长,各先帝喜好不一,围猎一事便不再设常例,每年是否至东阳围场,视情况而定。
景华琰登基之初,在元徽元年曾举行过秋狩,但那一次不过一月就结束,因尚未选秀,那一次的秋狩只有仁慧太后、皇贵太妃和几位皇叔公主陪同,再无旁人。
后四载并未举办,至元徽六年,兴许是因乌城大捷,景华琰又动了围猎心思。
这一次虽是春日至庆州,但围猎大约在夏日,景华琰此举,多半是为了在东阳行宫避暑。
四月末从玉京出发,可在东阳行宫驻跸至十月回京,春夏秋三季的风景都能看到。
忍了几年,景华琰终于是忍不下去了。
盛夏时节的长信宫太过炎热,根本不适宜居住。
论说荣华富贵,九重宫阙,也的确如此,整个长信宫历经两朝,至大楚又不断翻修,便有如今规模。
然它终究只是华而不实的摆设。
是为了震慑天下人的冰冷礼器。
狭长的宫道,高耸的宫墙,阻挡了所有的春风细雨,笼住了冬雪寒寂。
长信宫冬冷夏热,说实话,住得还不如大臣们舒坦。
景华琰早就不想住在这了。
但他登基初年党争不断,前朝动荡,谁都想在年轻皇帝手里博得权柄,斗得愈发激烈。国朝看起来天下承平,实际上平静之下全是惊雷。
他不便挪动。
今年却不然。
元徽五年数次动作,到底敲响了朝臣们的警钟,这位陛下可真是心狠手辣,毫不顾念旧情。
无论是谁,哪怕诞育大公主的姚贵妃,说赶出宫就赶出宫去,毫不留情。
就连姚家,都在闹了几日之后,再也没有了声音。
或许,这等小事,不足以让姚氏彻底同皇帝翻脸,也或许,他们清晰意识到,没有人能动摇年轻帝王的决定。
他与一年之前不同,与先帝更是全然两面。
这一道圣旨很突然,并未提前同朝臣议论,或许只凌烟阁和卫所都督知晓。
他甚至是直接在早朝时忽然宣布的。
话音落下,满朝文武默不作声。
景华琰却怡然自得,甚至抿了一口温茶。
他这几日略有咳嗽,被姜云冉耳提面命,茶壶里早就换成了胖大海。
不太好喝,也不太难喝。
毕竟是云冉的一片心意。
之前历代帝王,早朝多严肃,直到先帝时,因先帝晚年体弱多病,便停了早朝。
由凌烟阁和左右卫所代为禀报,许多大臣甚至只有在三节两寿,才能见先帝一面。
后景华琰登基,他自然年富力强,便恢复早朝。
但从景华琰上早朝的第一日起,御阶和堂下,就都设立了茶水桌。
无论谁,都能在口渴时抿上一口。
起初,言官和老王爷们强烈反对。
说他违背祖宗家法,说他于理不合,甚至说他年轻轻狂。
“这其实根本就不是因为一口茶水。”
景华琰说到这一段的时候,对姜云冉甚至还笑了一下。
“云冉,你说政治是什么?”
姜云冉正在核对宫事单子,随口说:“执政之念,治理之法?”
这是教书先生们,经常用的词汇。
他们教导三纲五常,教导三坟五典,教导诗书礼易,教导策论应试。
却根本就没有人明确教导你,政治是什么。
只有身在朝堂之上,才清晰意识到,啊,这就是政治。
景华琰却摇了摇头。
见姜云冉的目光始终落在宫事单子上,就自顾自把剥好的橘子放到姜云冉手边。
“歇一歇。”
姜云冉抬起头,冲他甜甜一笑:“多谢陛下。”
景华琰要讲的话噎在喉咙里,他轻咳一声,才继续说:“这些都是外人说的。”
“但坐在朝堂之上的朕和他们,心里都很清楚。”
“政治就是博弈。”
姜云冉这一次倒是听进去了。
“博弈吗?”
景华琰颔首,他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点:“是的,是君权和臣权的博弈,是党派与党派的博弈,是私利与民生的博弈,也是是与非的博弈。”
姜云冉脑子转得飞快,她福至心灵。
“陛下要的不是一口茶,是要大臣们对陛下低头。”
景华琰浅浅笑了。
相比于去年,他身上的戾气越轻,人也更随性一些。
那是因为权利慢慢握在手心里,他在一场场的博弈中,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是的。”
“我是新帝,又年轻,若一开始就被朝臣们压下去,那以后或许要几年十数年,都在为那一次低头而付出代价。”
那一杯茶,是景华琰故意为之。
他的态度清晰表现出来,他坐在龙椅上,就不容许任何人忤逆。
大楚至他祖父时,已是君权高度集中,皇权至上,无人敢不从。
那时所设立的一系列新政,以及部分衙门,都对先帝产生了冗赘。
先帝并非强硬之人,他优柔寡断,文弱和善,加之母妃早亡,身体并不丰建,年少时几次三番被攻讦,险些失去太子之位。
若非当时的定国公沈氏与先帝联姻,恭肃皇后嫁入毓庆宫成为太子妃,否则他是否能登基为帝还不一定。
从先帝时,皇权盛极转衰。
景华琰对自己的父亲,毫不留情批判。
当然,这话也只对姜云冉说。
“父皇喜欢弄权,他让朝臣们相互攻讦,相互斗争,这样他便稳坐于上,不用费力就能赢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但他却忘了,这是在养蛊。
及至景华琰登基,前朝除姚氏、梅氏等文臣,徐氏、沈氏、廖氏等武将,还有周氏等护国亲军派系,甚至宗室之中,也有不少声音。
朝臣势大,那皇帝的声音就微乎其微。
景华琰当太子的那些岁月里,已经清晰领教了弊端。
所以,登基之初,他决心改革。
所有的一切,都从一杯清茶开始。
姜云冉有些好奇:“因为陛下坚持,所以朝臣们就妥协了?”
景华琰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那些朝臣们,一个个精明着,绝对不肯低头的。”
“若是立即就低头,以后如何还能拿捏我?那时我年轻,是最好控制的时候,若是等两年羽翼丰满,谁还能动我?”
景华琰同姜云冉,从来都是实话实说。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陛下,你挺坏的。”
景华琰也跟着笑。
他无奈喝了一口胖大海,努力咽了下去。
“若是云冉,会如何做?”
姜云冉想了想,先是摇头,片刻后才说:“我大概会坚持。”
“茶水摆在那里,爱喝不喝,反对者就直接去殿外跪着,上告天庭也好,昭告天下也罢,断没有不让人喝茶的道理。”
景华琰挑眉:“拖字诀?”
姜云冉颔首,她想了想又说:“可能需要挺长时间的,三五月也说不定,陛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