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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宠帝妃 鹊上心头 34216 字 5小时前

第91章 姜云冉的唇色都红了三分。【一+二更】

月落参横,天光熹微。

早起的喜鹊在屋舍间飞舞,相互鸣叫着问早。

姜云冉微微动了动眼睫,意识慢慢回笼,鸟儿的鸣叫清脆悦耳,带起一日好心情。

新一日来临。

万象更新,生灵复苏。

入宫之后,姜云冉已习惯宫中的安静,许久未被这嘈杂和热闹吵醒了。

但并不糟。

反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惊喜。

姜云冉又眨了一下眼睛,终于清醒过来,适才感受到身后的炙热。

坊间的客栈不可能有火墙,但屋里摆放了两个火盆,温暖如春,却并不炙热。

加上昨夜……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她动了一下,想要逃离男人的怀抱。

一声轻笑在耳后响起。

“云冉,早。”

姜云冉的脸儿兀自一热。

她清了清喉咙,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疲乏:“陛下,早。”

“窗外已天明,应已过了卯时,该起了。”

景华琰叹了口气。

他的手臂牢牢环在她腰肢上,让她无法动弹。

“为了爱妃着想,朕今日便放过你。”

男人说话声震动胸膛,姜云冉能清新感受到那强有力的震颤。

“爱妃可要谢朕?”

姜云冉:“……”

姜云冉心里骂他恬不知耻,嘴上却只能屈服:“谢陛下。”

“唉,”景华琰捏了一下她腰上的软肉,“不诚心,重来。”

姜云冉清了清喉咙,这一次声情并茂,就差没声泪俱下了。

“多谢陛下,陛下真乃大善人也。”

景华琰的闷笑声传来,脖颈处一片温热气息。

听到他笑,姜云冉好悬没翻白眼,不知道为何,却也跟着笑了一声。

男人手上用力,带着她翻了个身。

四目相对,莫名的情愫蔓延。

景华琰低下头,在她唇上细致的亲吻。

“这才是真心道歉。”

唇齿交缠,安心静谧,没有任何多余的杂念。

景华琰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只细细品味她柔软的嘴唇。

很难得的温柔亲吻,绵长而温柔。

一吻毕,姜云冉的唇色都红了三分。

景华琰低头碰了一下她的额头,眸子里有着清晰的放松和喜悦。

“你再歇一歇,不急起床。”

说罢,景华琰直接放开了她,翻身坐起身来。

此刻姜云冉才注意到,他竟然没穿中衣。

宽厚结实的后背就在眼前,肌肉线条极为流畅,逆着光,看不清所有的肌理,可那漂亮的肌肤还是让人流连忘返。

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可真有一副让人垂涎的好皮囊。

景华琰似乎毫无所觉。

他套上中衣,随意踩上鞋履,就这样披头散发出了厢房。

房门吱呀一声合上,姜云冉这才呼了口气。

折腾这一夜,虽然身心舒畅,却也觉得有些疲累,尤其景华琰昨夜不知是怎么了,竟想些歪门邪道的点子,一边强势而行,一边有好言好语劝说。

真是软磨硬泡,不达目的不择手段。

这男人,难怪能在长信宫活到登基,心智之坚定,就床笫之事都能初见端倪。

姜云冉又躺了会儿,起身看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恼怒来。

若她身体无恙,怕是孩子都要两个月了。

青黛和紫叶进来伺候她洗漱,等更衣梳发,走下阁楼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整个琼林居最热闹的其实是在清晨时分,那时候刚过卯时,天色昏沉,但距离城门大开已经不足半个时辰。

商队要想提前出城,早早就要到城门口排队,商贾们腰缠万贯,却都很能吃苦,卯时就都退了客房,离开了琼林居。

姜云冉等人醒来的时辰已经很晚,琼林居早已安静如初。

等她来到一楼雅间,便看到景华琰正在同一名高大粗狂的男子说话。

男子只身穿一身劲装素服,但眉目锋锐,身姿挺拔,一看便是练家子。

见到姜云冉,男子并不惊讶,只拱手行礼:“见过姜娘娘。”

景华琰道:“金吾卫指挥使陈立山。”

姜云冉颔首,笑道:“见过陈指挥使。”

见景华琰同陈立山还有正事吩咐,便也不在此处逗留,同景华琰说了一句,就领着青黛等人出了阁楼。

一阵鸟鸣声在耳边炸开,姜云冉一步踏入天光里,仰头就看到庭院中那棵高大的银杏上立了好几只灰尾喜鹊。

今日是个大晴天。

苍穹高悬,碧蓝如洗。

鸟儿似乎也为这晴天而喜悦,在树枝上欢快歌唱。

紫叶许久未曾出宫,见到这样情景,一贯少年老成的面容上都难免多了几分笑意。

此时院中空无一人,四栋阁楼都静悄悄的,只他们住的阁楼四周还有侍从行走,其余皆锁了门。

庭院并不算特别宽敞,胜在干净整洁,空地宽敞,还有特别准备的草棚,是用来给商贾存放货物使用的。

碎石子小路往前是三层的客栈,往右手边前去,则通往客栈边上的琼林阁。

昨日姜云冉就听小二吹捧过,说琼林阁中的阳春面和小笼包是麒麟巷一绝,不光琼林居的客人们,许多路过的游人都会在此驻足,点上一笼汁水丰沛的小笼包。

而且,凡能租住阁楼的客人,都可以供给六份琼林阁的早食。

可以说,琼林居的老板实在会做生意。

这个做生意的模式,姜云冉觉得学到许多,准备回去写下来给茉莉,好让姐妹们有个参考。

她正出神盘算着赚钱大计,身后就传来低沉的询问:“饿了吧?走,咱们去用早食。”

姜云冉回过头,就见景华琰和陈立山从屋中行出,两人面容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

“免费的六份早食,不吃可就亏了。”

姜云冉眯着眼笑了起来。

景华琰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一路前行,等掀开厚重的棉帐,热气混合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清晨的食肆是不允许兜售酒水的,因此整个琼林阁中只有纯粹的饭香。

姜云冉忙了一晚上,此刻饥肠辘辘。

梁三泰早就打点好一切,这会儿上前带路:“爷,大娘子,二楼已经准备好了早膳,这边走。”

这个大娘子的称呼,让姜云冉愣了一下。

坊间的寻常人家,都管掌家娘子为大娘子,一般是家主的妻子,权贵人家,但凡身有诰命,皆是称老爷夫人。

两人在外面可称老爷夫人,到了这疑点重重的琼林居,就换成了爷和娘子。

仿佛真是寻常富户。

众人上了楼,陈立山也跟着上来,一起往订好的雅间行去。

刚走两步,景华琰的目光一闪,脚步微微停住了。

姜云冉也跟着驻足。

顺着景华琰的目光望去,就见一间雅间里刚好走出两名年轻人。

两人均是书生打扮,一个面容普通,只能称得上干净,另一个则有些富态,脸蛋圆滚滚的,看起来有些喜庆。

两人正一脸严肃议论着什么,忽然被前面一行人挡住了去路,这才驻足回头。

这一眼,就把那普通书生吓得瞪大眼睛。

“陛、陛……”

瘦书生虽然惊愕,却到底还算稳重,只惊讶地动了动嘴,就不敢再开口了。

他身后的胖书生有些疑惑,他打量眼前的一行人,目光只有单纯的好奇。

不过他也很机敏,没有让前方人让开楼道,也没有追问面色大变的瘦书生。

他只是安静站在瘦书生身边,表情平静。

景华琰漆黑的眸子扫过两人,面容也很平静,他淡淡道:“进来说话吧。”

等进了雅间,座次也很有意思。

姜云冉和陈立山一左一右坐在景华琰身侧,而那两名年轻书生则站在膳桌对面,即便景华琰赐座,也是不敢坐下的。

此刻,那名胖书生应也猜到了什么,显得比方才拘谨。

景华琰道:“堂弟不是在柳山书院读书?此刻怎么在玉京?”

这声表弟,可把年轻书生吓坏了。

他腿上一哆嗦,差点没跪倒在地。

“陛下……学生知错。”

这话一出口,不光他跪下了,他身侧的胖书生也吓了一跳,跟着跪下了。

“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顿了顿,那胖书生继续道:“见过娘娘,娘娘金安。”

不知道姜云冉身份,只称呼娘娘就万无一失。

倒真是聪明。

姜云冉并未看他,只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给景华琰布菜。

忙碌了一整晚,这会儿她都饿了,景华琰不可能不觉得饿。

果然,景华琰自顾自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吃起来。

琼林阁的小笼包的确是招牌。

薄皮大馅,汁水丰沛,只咬一个小口,鲜嫩的肉汤便涌入口中。

里面的馅料是三分肥七分瘦,咀嚼时弹而不柴,调味中放了些姜末,丰富了味道和层次。

姜云冉一口气吃了两个,才觉得没那么饥肠辘辘。

景华琰更是雷厉风行。

等姜云冉端来阳春面时,他跟陈立山已经一人吃了一笼小笼包了。

胃里有了事物,人也显得随和几分。

“起来吧。”

景华琰适才让两人起身。

“陈立山,你介绍一下。”

陈立山就放下筷子,用帕子擦干净嘴,道:“娘娘,这位是姚家三郎,姚听风,是贵妃娘娘的同母弟,如今刚及弱冠,在柳山书院读书,听闻诗词歌赋皆是上成,只政论和农耕水利学艺不精,今年已过乡试,考中秀才。”

这介绍真是细致。

就连姚听风擅长的学科都知之甚详。

此刻,被如数家珍的姚听风却一点都不开心,反而觉得脊背发凉。

胖书生原以为这样的天潢贵胄不认识他,结果陈立山直接开口:“陛下,娘娘,这位是宁嫔娘娘的兄长,崔家几代最出色的继任者,堪称豫荣道金算盘的崔万两,二十有五,已成家。”

崔万两先是愣了一下,方才躬身行礼:“草民叩见陛下、叩见娘娘。”

姜云冉记得,崔宁嫔闺名金珠,倒是同兄长的名字如出一辙。

都是这样寓意美好,让人喜欢。

景华琰没有去看姚听风,他慢条斯理吃着阳春面,问:“你们两人因何会在此处?”

————

说到此事,姚听风面色微变。

他到底年轻,又常年在京中生活,心里对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很是惧怕。

一时间,竟结结巴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还是崔万两经商多年,还算有些成算,此刻上前行礼道:“回禀陛下,草民的一双弟妹今年已经十六,在豫荣道的荣昌书院读书,书院的山长很看好弟妹的资质,建议草民给两人转至玉京的柳山书院读书。”

崔家虽有宫中的宁嫔娘娘,可百多年来一直都是商贾,好不容易出了两个好苗子,全族都甚是在乎。

不过也正是商贾出身,若未曾有宁嫔的恩泽,家中族人最多只能参加乡试,再往后就不能继续了。

如今有这个机缘,自然不肯放弃,但孩子尚且年少,又未曾过乡试,根本不可能入国子监就读,最好的选择就是柳山书院。

崔万两口齿非常清晰,没有因为忽然面圣而胆怯,反而把事情原委讲得十分清楚。

“经人介绍,草民结识了姚贤弟,听闻贤弟是柳山书院的佼佼者,便想由他引荐,推举弟妹至书院读书。”

“姚贤弟非常真诚,如今事情已经办妥,草民便想着请他一顿,以表达感谢之情。”

事情看起来非常简单。

景华琰颔首,对崔万两的表现似乎很是满意。

他看向姚听风:“堂弟,你来说。”

姚听风这次是真撑不住了,他哀求:“陛下,您可别再叫学生堂弟了,学生可不敢当啊。”

相比之前永宁公主生辰宴上的大胆,此刻的姚听风谨慎得不像是姚家人。

景华琰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发出嘭的声响。

姚听风一个激灵,轻咳一声,努力维持住颤抖的声音。

“陛下,学生也是经人介绍,结识了崔兄,崔兄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所求之事也简单明了,学生看过崔家弟妹的文章,做得很扎实,是非常有天分的,学生认为是可以引荐入柳山书院的。”

别看姚听风这一幅不堪大用的模样,他已经考中秀才,倒是可以自称学生。

不过他未在国子监求学,多年来一直都在柳山书院刻苦读书,与京中那些权贵子弟都不熟悉。

姜云冉能看出,景华琰对这位“堂弟”还是颇为喜爱的,否则也不会故意逗他。

皇帝陛下就是这样坏,越是看中,越喜欢逗弄。

“现在成山长已经同意让崔家弟妹入学,崔兄颇为欢喜,就说他住在麒麟巷琼林居,要答谢我。”

琼林阁的小笼包和阳春面虽然很有名气,却并不是奢华的酒楼食肆,这里用膳得多为行商游客,售价同樊楼的凡阁几乎一般无二。

同琼林居高昂的打尖费相比,属实是物美价廉。

崔万两一没贿赂,二无攀附,只简单一顿饭食,主打一个君子相交。

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是好事一桩,甚至办事的两人都坦荡磊落,没有半分私心。

可问题也就出在这琼林居。

怎么偏巧,今日就偶遇了呢?

景华琰颔首,他看向姜云冉,问:“爱妃如何看?”

姜云冉已经习惯他隔三差五的考教,因此并不慌张。

她抬眸看向两人,都未从两人眼中看到心虚神色。

“崔员外,你家中是皇商,经营绸缎茶酒,我记得,在京中应有商铺,因何要住在琼林居?又是谁同你说,姚秀才有门路的?”

若非崔万两住在琼林居,两人也不会在此处碰头。

这两个问题同样很关键。

崔万两没有迟疑,说:“都始于一场聚会。”

今日在此偶遇,应是两人好奇因何皇帝陛下带着一位娘娘在宫外行走。

但被景华琰这样三两句盘问之后,精明如崔万两,心中也怀疑陡生。

不用姜云冉询问,他方才已经仔细会议过了事情大概。

“回禀陛下娘娘,”崔万两行礼,“草民之前经商,走南闯北,看遍了大楚山河,那时候年轻,结识了许多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名号早就记不清了。”

“后来回家继承家业,结识的便多是商贾,崔氏的生意种类繁多,结识的商贾也多,”崔万两沉稳回答,“之前为了弟妹求学一事,草民特地入京,寻了之前认识的几位京中商贾,也有些许曾经的酒肉朋友,由几位前辈挑头开了一桌酒席,特地询问此事。”

说到这里,崔万两的面色有些沉寂。

“当时……草民吃了不少酒,记忆很是模糊,桌上有人说了一句姚家姚三郎,草民就记住了。”

“后来,又有人建议,说若是在家中商铺宴请,显得太过功利,还会引人误会,就推荐草民在琼林居暂住,琼林阁的饭食也很出众,若是事成,正巧可以以此为借口感谢姚三郎。”

说到这里,崔万两又有些迟疑,他不敢看景华琰的眼眸,只低着头说:“草民与姚贤弟家中皆有亲眷在宫中,因此……草民便想拿着这个情分,求姚贤弟帮忙,当时听了心中也觉得此事甚好。”

如此听来,倒是很平常。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姜云冉便继续开口:“姚秀才,崔员外不可能直接寻到你面前,肯定是有人引荐的。”

姚听风眼睛一亮。

“是了。”

“学生书院的一名教习,名叫武传,专教武术棍法,学生跟他修习数年,已经颇为熟识,就是他介绍我同崔兄结识的。”

崔万两也说:“草民托关系寻到的,就是这位武教习。”

事情似乎已经清晰明了。

景华琰颔首,道:“你们二人下去,把此事写明,另外,崔万两,你把当日宴席的所有人等皆列出名字。”

这样仔细,是两人所未曾想到的。

他们四目相对,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显而易见的慌乱。

姚听风都要哭了:“陛下,这又是出了什么事?”

“崔家弟妹的文采的确出众,学生真没有做违心之事。”

景华琰挑眉看向他。

姚听风不敢嚎了。

他淡淡道:“此事,你们务必保密,同家人不能提及,至于为何,朕不予解释。”

他是皇帝,做事还需要理由?

姚听风已经习惯了他的作风,垂头丧气,道:“是,学生明白。”

景华琰这才看向崔万两:“既然事成,你便回家去,不用管京中事由,不过若有其他疑点,可同姚听风书信,他知道该怎么做。”

姚听风:“……”

姚听风又精神起来。

这可是莫大的信任啊!

等两人退下,众人围再议论此事,只是认认真真用膳。

两刻之后,外面就又传来脚步声。

房门被敲响,外面传来小二的声音。

“几位客官,可要添茶?”

梁三泰得了口谕,便上前打开房门。

外面站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看起来很是机敏,面容清秀,让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少年拎着个大茶壶,笑容可掬:“这是咱们琼林阁的好茶,特地请诸位尝一尝。”

陈立山说:“可。”

少年便进来,给众人倒茶。

茶汤清亮,色泽如琼脂,香气扑鼻。

姜云冉经过修习,已经大约能品出这是什么茶。

六安茶闻名天下,其中分为三等。

谷雨前的六安茶是最好的品种,名为提片,皆作为贡品送入京中,稍微次一级,则是谷雨时采摘的瓜片。

不过六安御茶厂的炙茶手艺闻名天下,瓜片即便不如提片鲜嫩,却也足够优秀,每岁依旧有大批量的六安瓜片送入宫中,供人饮用。

最次一等便是梅片,此时已到了梅雨时节,茶叶少了几分鲜嫩,却也还是一等一的好茶品。

如今这茶倌送来的,就是六安瓜片。

市面上也有六安瓜片,因沾了贡茶两字,所以身价翻倍,一两瓜片半两银,寻常人家是根本吃不起的。

这琼林阁居然拿来给客人润口,可真是大手笔。

姜云冉同景华琰对视一眼,只抿了一口那茶,便忽然把茶盏甩回桌上。

茶汤泼洒,香味更浓。

姜云冉面色却不似方才的温柔。

她淡淡道:“就这种茶,也好拿来招待客人?”

说着,姜云冉同景华琰道:“本来若是有好茶,买回去孝敬婆母也是使得的,但如今看来,这琼林阁的茶不成,咱们还是去隆香斋吧。”

隆香斋是麒麟巷最有名的茶肆,除了贡茶,所有茶品都有,其中还有茶楼,供客人歇脚。

茶倌听到这话,眼眸一闪。

他躬身上前,压低声音:“两位客官,咱们手里自然有更好的茶,就看两位舍不舍得了。”

————

回到宫中,姜云冉舒舒服服歇了一夜。

次日清晨,她刚醒来,就听到外面莺歌的欢呼声。

青黛掀开帐幔,对姜云冉问早:“娘娘,落雪了。”

姜云冉眼睛一亮。

她笑道:“看来钦天监还是很准的,这都算对了。”

青黛伺候她起床,见她这就要去开窗赏雪,忙上前拦了。

“娘娘,只穿了中衣,可是容易风寒,”青黛道,“雪就在那里,不会跑的。”

姜云冉笑了一下,颔首道:“你说得对。”

洗漱更衣,换上厚实的加绒褙子,姜云冉这才踏出碧纱橱,一路来到明间。

明间挂着厚重的门帐,遮挡了外面的寒风。

青黛上前掀开帐幔,天光一瞬便泄入屋内。

今日虽因大雪而阴天,但天色并不特别昏暗,鹅毛大雪落在琉璃瓦上,照耀得天穹光芒刺眼。

姜云冉踏出宫殿,站在抱厦向外看去。

天地之间,除了朱红宫墙,只剩下雪白一片。

莺歌蹲在游廊一角,身上裹得严严实实,正在堆雪人。

姜云冉呼了口气,只觉得肺腑一片清新。

她伸出手,承接住一片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手心融化。

转眼,又是一年尽。

白气在眼前上升,遮挡了视线,姜云冉笑了一下,说:“今年第一场新雪,来的恰到好处。”

然而,这一场新雪带来的欢喜还未延续到夜里,傍晚时分,莺歌匆匆踩过湿漉漉的澄浆砖,一路飞奔至听雪宫中。

姜云冉正在厅堂里用晚膳。

见莺歌面色惨白,不由问:“出了什么事?”

莺歌低声道:“娘娘,银坠失踪了。”

她顿了顿又道:“卫娘娘疯了似的,在宫里寻找,怎么劝都不肯回。”

第92章 你撑住,我们不能输。【三更】

姜云冉心中一紧。

她立即放下筷子,起身来到门前。

帐幔掀开,外面一片莹白。

下午稍有停歇的雪花重新飘荡,扑簌簌落在静谧的长信宫。

静雪如同盐粒,给大地撒上新一层的味道。

只站在门口,就能感受外面的阴寒,那种深入骨髓的冷让人遍体生寒。

寒风呼啸,风雪遮眼,从今日伊始,玉京陷入了元徽五年最寒冷的冬日。

“不行。”

姜云冉眉心紧蹙,她坚定道:“不行,不能让卫姐姐在宫外这样随意行走。”

卫新竹的身体好不容易有所好转,正需要这个冬日仔细调养,若是今日寒气入体,怕是……

姜云冉心知在宫中不能多管闲事,可曾经卫新竹的关照,这些时日的相处,都让她无法掩盖心底的担忧。

说到底,她心中尚且存了一丝善意。

她做不到全然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姜云冉当即就下定了决心。

她立即道:“紫叶,把大氅给我拿来,青黛,你去换一身厚棉袄,叫上钱小多和刘晓瑞一起,咱们出宫去寻人。”

几个宫人都愣住了,莺歌本来满脸焦急,但如今看向姜云冉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欣喜。

小姑娘自己都不知道,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她张了张嘴,哽咽地说不出话。

此时刚过酉时正时,宫门还未落锁,只因冬日大雪,太阳藏云,天地间只余一片昏暗。

还有一个时辰,无论结果如何,总要试一试的。

付出过努力,姜云冉就不会后悔。

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听雪宫的人动作迅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众人皆穿戴整齐,一起踏出宫门。

一瞬间,风雪席卷而来,寒冷顺着衣襟的缝隙使劲往里钻。

姜云冉呼了口白气,果断道:“先去望月宫。”

一行人顶风冒雪,原想尽快赶到望月宫,奈何脚下湿滑,最后还是相互搀扶,多耗费了些许时候才看到望月宫门口的宫灯。

此刻,望月宫宫门大开,只余一名守门黄门满脸焦急,见到姜云冉,那黄门忙道:“见过姜娘娘,今日不凑巧,昭仪娘娘和美人娘娘都不在,姜娘娘改日再来吧。”

姜云冉蹙了蹙眉,钱小多立即就问:“卫娘娘还没寻回?昭仪娘娘可是带人寻她?”

那黄门听罢一愣,倒也很是机灵,一下就明白了姜云冉的意思。

“正是如此,有劳姜娘娘关怀。”

姜云冉直接道:“昭仪娘娘往何处去?”

黄门没有任何迟疑:“往西六宫去。”

姜云冉又问:“银坠因何失踪?”

这黄门刚巧今日轮值,今日的事他一清二楚。

听闻便叹了口气:“今日卫娘娘家中似是有急事,消息传入宫中,卫娘娘很是担忧,便让银坠姑娘出宫看望。”

“事情是上午发生,可下午过了申时,银坠姑娘都未归,卫娘娘便有些着急了,派琥珀姑娘去东平门处询问,结果得知银坠根本就没有出宫。”

姜云冉心中一沉。

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在长信宫,就只有一个可能。

难怪卫新竹这样疯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要有个说法。

小黄门苦着脸:“这些年,卫娘娘同银坠最是要好,这一下如何能行?当即便出门寻找了,她走得匆忙,昭仪娘娘并不知晓,直到东配殿的宫人久等人不归,这才禀报昭仪娘娘。”

慕容昭仪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她同卫新竹相伴多年,最是知道她同银坠的感情,因此她也不顾昭仪的体统和天寒,直接带着望月宫的人出门寻找。

宫人肯定劝不住卫美人,只有她可以。

无论如何,也要把卫美人先寻回来,身体是最要紧的。

姜云冉此番出宫寻人,同慕容昭仪的想法如出一辙。

慕容昭仪去西六宫,应该是猜测卫美人有所想法,或许她知晓银坠因何失踪,所以才会出宫寻人,因此她的目标是很明确的。

既然有人在西六宫,那姜云冉就不必去了,她思索片刻,忽然道:“咱们往百禧楼那边寻。”

卫新竹虽然焦急,倒也不会彻底失去理智,她出门寻人,应是有想法的。

一个宫女忽然失踪,肯定不能在东西长街,也绝不会是宫人往来频繁的各主要宫巷之中,要么是被哪一宫娘娘带走,要么失踪在人迹罕至的偏僻宫巷。

平日里,只有宫宴时百禧楼才有人烟,它与宝成斋、懋勤殿等中间只有一条宫巷,再往北行去,便是摘星楼和广寒宫。

想要害人,那些都是最适合的场所。

姜云冉刚一转身,脚步微顿,转头对跟在身后的莺歌道:“你去一趟东平门,问一问今日守门的中监,银坠究竟是到了东平门折返,还是根本就没去东平门,此事一定要问清楚,问过后,你就回去,跟你紫叶姐姐一起准备好姜汤热水,今夜回去都要暖一暖身子。”

本来姜*云冉出宫没有带莺歌,但莺歌担心银坠,执意要跟,姜云冉也没拦着。

不过小姑娘只十三,这天寒地冻,姜云冉担忧她冻坏了身子,还是给她安排了个差事。

莺歌的眼睛红彤彤的,她抬眸看向姜云冉,一切尽在不言中。

事情紧急,她没有歪缠,直接行礼便退下了。

姜云冉松了口气,带着自己的宫人一路往百禧楼行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了下来。

银盘被乌云笼罩,不见半分华彩。

乌云遮月,雪满玉京。

长信宫中除了宫巷里刚刚点燃的宫灯,其余各处皆是一片漆黑。

白日里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的皇宫内院,此刻也犹如即将吞噬性命的妖兽,让人不寒而栗。

姜云冉注意到,地上的积雪被扫过,此时再度落下的大雪只在澄浆砖上薄薄扑了一层,根本看不到傍晚时分的脚印。

一行人脚步很快,一刻之后就来到百禧楼之前。

出来匆忙,姜云冉也无暇旁顾,根本没带手炉。

此刻她只觉得手指冰冷,寒意从指尖攀爬。

所幸大氅遮挡了风雪,笼络住了最后一丝暖意,姜云冉看钱小多等人脸上都冻红了,就道:“就找这一个时辰,尽人事,知天命,能寻到最好,寻不到,我们也要在落锁前回宫。”

“小多,你在这边寻,晓瑞,你去百禧楼前的巷子,看到灯笼火光就喊我。”

两人年轻力壮,手脚麻利,姜云冉一声令下,便立即散开。

青黛手中撑着伞,姜云冉手里拿着灯笼,借着这一点火光四下探看。

空荡荡的宫巷里,只有她们两人。

宫灯在风雪里摇曳,却因为灯罩阻挡,没有被封吹灭。

顽强又坚韧。

就犹如这宫里的许多人。

“银坠也是慈养堂出身,入宫之后先在织造局当差,后来陛下登基,宫中选秀,她就被分到了听雪宫,侍奉当时只是选侍的卫娘娘。”

“一晃神,就是五年。”

姜云冉毕竟同两人一起同住一宫,两人之间的情分她一直看在眼中,卫新竹看似病恹恹的,对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但姜云冉却能看出,她是个内心纯善的性情中人。

这样的人,是会为了要好的伙伴拼命的。

姜云冉呼了口气,道:“难怪莺歌这样惦念。”

那丫头没心没肺,好似整日里只有闲话,可心思却很细腻,银坠大抵以前关照过她,她就记在了心里。

两人只说了几句话,一路疾驰的两个内侍就都回来了。

钱小多没说话,一脸丧气,刘晓瑞只道:“娘娘,没寻到人。”

姜云冉毫不迟疑,道:“咱们去广寒宫。”

风雪越来越大,鹅毛般的雪花被冷冽的寒风裹挟,直往脸上打。

几人顶风冒雪,都不说话了。

好不容易来到广寒宫前的宫巷里,姜云冉没有吩咐两人,一行人直接拐入梧桐巷。

再往前,就距离东六宫太远,落锁前她们赶不回去。

梧桐巷里并不点宫灯。

刚一走入,只觉得漆黑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三盏灯笼只能照亮脚下的路,再往前,所的光阴都被黑暗吞没,看不到任何东西。

高大巍峨的宫墙仿佛都消失了,经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旷。

几人屏息凝神,一路前行,很快,就来到广寒宫前。

广寒宫破败的门扉依旧紧闭,铜锁还是牢牢挂在锁链上,任何人都无法进出。

此刻还不及戌时正,但整个广寒宫却没有点灯,宫中一片死寂,似乎一人都无。

姜云冉只凝望片刻,就道:“继续前行。”

她一张口,声音就被寒风打散,破碎在黑夜里。

几人又往前走了几步,倏然,姜云冉听到细碎的声响。

“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

是如同狸奴一样,微弱的咳嗽声。

姜云冉眼睛倏然一亮。

她拍了一下钱小多的手臂,钱小多立即心领神会:“卫娘娘,是你吗?姜娘娘来寻你了。”

在这种情况下,自报家门才能让卫新竹放下戒备。

钱小多机灵得很,他的声音虽然也被冷风吹散,却坚持一连喊了三次。

等第三次话音落下,前方忽然燃起一抹火光。

有人由远及近,在黑夜中向她们前行。

“咳咳咳。”

伴随而来的,依旧还是咳嗽声。

肯定是卫新竹,也只能是卫新竹。

姜云冉心中稍安,她快步向前,就连脚下的湿滑都顾不上了。

此处偏僻,无人经过,因此层叠的积雪压在宫道上,上面只余细碎的脚印。

“卫新竹!”

姜云冉的声音再度穿越黑雾。

灯笼在寒风中相聚,犹如飞火扑蛾,火光不灭。

好似一瞬间,姜云冉眼前一亮,火光点亮了前方的宫巷,也照耀出两个苍白的身影。

是卫新竹和琥珀!

卫新竹从得到消息后便出了宫,这样寒冷刺骨的天气里,她寻了一个多时辰。

此刻卫新竹面色惨白,唇角却一片殷红,被琥珀死死撑着胳膊,已经是穷途末路。

姜云冉心中一惊。

她快步上前,两三步来到卫新竹面前:“卫姐姐,我们回去吧。”

她没有劝她,只是告诉她:“快落锁了,琥珀也撑不住了。”

卫新竹愣了一下,她似乎此刻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

火光点亮她的仙姿迭貌,好似降临凡间的仙人,救苦救难,普度众生。

一行热泪顺着卫新竹麻木冰冷的脸颊滑落。

她撑着的最后那口气散了。

扑通一声,卫新竹重重栽倒在雪地里,唇边血色弥漫。

“卫新竹。”

姜云冉扑上前去,一遍吩咐钱小多:“背卫娘娘回宫。”

她握住卫新竹的手:“卫新竹,你撑住,我们不能输。”

第93章 我们合作。【一+二更】

在送卫新竹回望月宫的路上,姜云冉已经让刘晓瑞回去禀报了。

等几人顶风冒雪回到望月宫,慕容昭仪已经回来,正在宫门口踱步。

看到灯笼火光,她一步跨出宫门,快步迎了上来。

“快送到东配殿,”慕容昭仪吩咐宫人,“琥珀你先去更衣,簌簌,你给卫美人更衣。”

慕容昭仪雷厉风行,很快就安顿好了卫美人,一边看向姜云冉:“多谢姜妹妹,宫人已经去请太医了,这会儿就能到。”

事出紧急,两人也不寒暄,一路来到东配殿,进了温暖的明间。

纽姑姑端上一壶姜茶,让众人暖暖身子。

在明间缓了一会儿,今夜当值的钱医正就赶到了。

等给卫美人看诊的空挡,姜云冉身上的寒意被屋里的暖气驱散,整个人慢慢复苏。

慕容昭仪不愧是武家女子,即便在外奔波一个时辰,此刻也不显病容,依旧精神抖擞。

只她一直忧心忡忡看向寝殿的帐幔,心中还是在担心卫美人。

“昭仪娘娘可知卫姐姐娘家发生了何事?”

慕容昭仪蹙了蹙眉头,道:“听闻卫妹妹家中的兄长今日出行,不小心被打滑的马车撞到,似乎摔断了腿。”

姜云冉心中一紧,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味深长。

怎么就偏巧,是明年要下场春闱的亚元受伤?

这是卫新英命大,若是运气不好,说不定就不止是断了一腿。

而更凑巧的是,宫中的卫娘娘立即就知道家里出了事,让贴身司职宫女出宫看望家人,而这名宫女却消失在了长信宫。

卫美人的身体众人皆知,她入宫伊始就开始生病,五年来就没健康过,现在遭受这样的打击,因何能安枕无忧?

若这一切不是巧合,那动手之人真是心思缜密,把每一环都安排的恰到好处。

而今日的大雪,就是对方最好的机会。

此刻,望月宫东配殿沉默蔓延,姜云冉和慕容昭仪静默无声,只安静等待钱医正的医治结果。

想到卫美人惨白脸色,众人心中都是沉甸甸的,生不起半分寻到人的喜悦。

慕容昭仪的目光下落,就看到姜云冉染了雪的鹿皮短靴。

若非真的关心卫美人,她也不会在冷风天气出门,沾染进这事端里来。

姜云冉本就生得比旁人白皙,此刻更如同冰凌一般晶莹剔透,她紧紧抿着嘴,眉眼间尽是担忧。

这姜美人虽不算太过熟悉,也并非认识数年的旧友,但她身上的沉稳和清澈的眼眸,都让慕容昭仪莫名放心。

思及此,慕容昭仪毫不迟疑,她直接起身,道:“姜妹妹,今日有劳你,帮忙照看一下卫妹妹。”

“银坠是我望月宫的宫人,她失踪,我必要上禀,务必把人寻到。”

慕容昭仪满脸坚定:“我会同贵妃娘娘禀报,允你晚回听雪宫,你安心便是。”

这是要亲自去一趟临芳宫。

姜云冉站起身,一瞬不瞬盯着慕容昭仪坚定的眉眼。

她也同样没有迟疑:“娘娘放心便是。”

直到此刻,慕容昭仪才略微放松下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碧纱橱,转身大步流星离开,不带半分迟疑。

等她离开,纽姑姑又让宫人送来热水,让姜云冉洗手净面。

“有劳姑姑了。”

纽姑姑叹了口气,她第一次露出难过的神色。

“银坠那姑娘可是个好的,可惜了。”

她的声音很低,生怕卫美人听到,再病倒不起。

姜云冉也跟着叹了口气。

一刻,两刻,姜云冉只觉得等了很久,久到整个长信宫都陷入静谧之中,钱医正才沉着脸从寝殿踏出。

纽姑姑忙给她搬了椅子,又送了热茶。

“大人,如何?”

钱医正有些意外此刻只有姜云冉等在明间,倒也不迟疑,她在宫中侍奉多年,最是知道如何禀报。

“卫美人娘娘本来身体有所好转,但身骨单薄,底子太弱,臣看过岑医正开的药方,用药略微有些重。”

姜云冉颔首:“所以卫美人其实并未彻底康复,只是因为药效所致?”

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样痛快。

钱医正道:“正是如此,卫娘娘的身子骨到底不比寻常人,今日卫美人吹风受冻,是为大忌,使寒邪入体,肺腑重伤……”

这词听起来就让人心里发紧。

姜云冉同钱医正打过交道,知道她很能定得住心神,就连她身体不适,无法有孕,钱医正都没表现出沉痛和无措。

但此刻,姜云冉明显看到她眉眼下垂。

显然,卫美人的情况不容乐观。

姜云冉紧紧攥着手里的手炉,目光一瞬不瞬落在钱医正身上,就连呼吸几乎都要停滞。

“姜娘娘、纽姑姑,臣就实话实说了。”

“卫娘娘生来便体弱,心力不足,肺腑皆弱,若是普通人家,大抵不能及双十年华,但卫家养得仔细,又肯耗费财力用药,以至于卫娘娘得以入宫,入宫这些年,有太医和名贵药材蕴养,卫娘娘的身体病症稍有缓解,不过……”

“不过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活过而立之年。”

姜云冉愣住了。

她没想到,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卫新竹的性命就已经有了刻度。

即便有全天下最好的大夫,有数不清的名贵药材,可她那四处漏风的身体,也无法支撑她走到最后。

姜云冉声音很轻:“她自己知晓吗?”

钱医正顿了顿,她道:“臣不是娘娘的主治大夫,并不清楚她是否知晓,但臣经手病人不知凡几,大凡久病,皆能成医。”

所以,即便太医不同卫新竹说,她自己也能猜到。

姜云冉终于明白,她今日为何不管不顾,执意出宫寻人。

或许对于她来说,活到明天跟活到明年,没有任何区别。

这个破败的身体,让她一生都困于闺阁之中,哪怕有再大的抱负和愿景,都无法实现。

钱医正继续道:“原本岑医正的重药,虽然会缩短卫美人的寿命,却可以让娘娘在之后的岁月舒适一些,对于此,娘娘大抵也是有数的。”

“可今日风邪入体,把娘娘的身体摧垮了,”钱医正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碧纱橱,最终还是咬牙道,“对于现在的卫娘娘来说,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姜云冉心中一紧,她后退两步,终于还是承受不住,坐在了椅子上。

就连纽姑姑都难以置信:“怎么会?”

钱医正铺垫那么多,说了那么多废话,就是为了引出这一句。

总要让人有个准备的。

她不知姜美人同卫美人关系如何,但如此看来,两人应当也算是朋友。

这宫里来来去去,生生死死,钱医正已经习惯,对于生死早就麻木。

可如今看两人这样忧伤,心里还是觉得难过。

她叹了口气:“娘娘昏迷,吐血不止,若是不救,只怕娘娘之后就只能缠绵病榻,后拖延数月……便已是人力所能及。”

钱医正道:“我方才给娘娘用了续命的金针,让娘娘能吊住最后一口气,不至于昏迷瘫痪,却也只能再活三月。”

听到这话,姜云冉抬起头,目光炯炯看向她。

“你不敢自己做决定,是……她的要求吗?”

方才寝殿中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声响,况且姜云冉是亲眼所见卫新竹晕倒的,按理说,她应该不知道事情真相。

但她就是这样敏锐,一下就猜到了事情的原委。

作为宫中的太医,又是为官十年的老医正,钱医正不可能不知在宫里如何四平八稳行事。

最要紧的,就是不要按照医典行事,要看贵人们如何想。

换句话说,听命行事就好。

命是卫美人自己的,她这样要求,钱医正就只能听命行事。

虽然姜云冉猜出真相,但钱医正也没有准确回答,她只是道:“臣要去给美人娘娘开药方了。”

姜云冉道:“我可否去看一看她?”

“自然是可以的,”钱医正说,“大约再过一刻,娘娘就能醒来了。”

姜云冉颔首,让纽姑姑陪着钱医正去开药,顺便安排今夜的汤药。

安排完,她自己孤身进入了寝殿。

慕容昭仪身边的司职宫女簌簌正守在床榻边,用温热的帕子给卫美人擦拭手脚。

见姜云冉进来,簌簌红着眼睛福了福:“姜娘娘。”

姜云冉让她给卫新竹穿好袜子,盖好锦被,就让她退下了。

“卫姐姐身边的宫人都受了冻,你去关照一下,这里有我。”

等人都离开,姜云冉便搬来椅子,坐在了床榻前。

寝殿中点了三盏宫灯,此刻几乎明亮如昼。

卫新竹平躺在床榻上,身上盖了两层厚重的锦被,一张苍白的小脸只有巴掌大,整个人看上去沧桑又憔悴。

上次相见,她还高兴于自己的“康复”。

世事无常,命运多舛,不过几日工夫,一个好好的人便成了这般模样。

而那个从始至终陪伴在她身边的女子,此刻已经生死不知。

姜云冉有惋惜,有同情,却无暇垂头丧气,哭天抢地。

她心中思绪万千,把所有的消息都汇聚在一起。

卫美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肯定不是意外,只能是刻意而为。

是谁呢?

会对不算太过起眼的卫家,也从来都没有恩宠的卫美人这样妒恨。

恨到在宫外杀人不成,在宫中又用连环计,迫使卫美人最终重病缠身,一病不起。

结果是什么?好处又是什么?

长信宫中,根本就不会有人因为感情和怨恨出手,唯一能催动人拿起屠刀的,只有利益。

否则一旦事情败露,一切都得不偿失。

不光是自身,家族,亲人都会随之一命呜呼。

不会有人冲动行事。

姜云冉紧紧闭着眼眸,思绪飘散,沉浸在所有的回忆里。

倏然,姜云冉睁开眼眸。

一双暗沉沉的赤红眼睛正平静回望她。

卫新竹醒了。

姜云冉正要说话,就听卫新竹嘶哑着开口:“我想复仇。”

————

姜云冉心中丝毫不惊讶。

她方才忽然明白,为何卫新竹会出宫寻人,哪怕舍弃性命,也甘之如饴。

诚然,她跟银坠感情深厚,五年来几乎算是相依为命,但她应该更明白,银坠对她是如何的在乎。

当她身体有康复迹象时,最高兴的还是银坠。

无论银坠是否还在世,她都不会愿意卫新竹为了她冒险,也不愿意卫新竹舍弃性命。

她希望她好好活着。

这也是为何银坠失踪的原因。

或许,银坠今日是发现了什么,亦或者不想连累卫新竹,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彻底消失在了风雪中。

可无论事先计算的多么天衣无缝,最终都敌不过感情的孽障。

谁能想到,卫新竹会为银坠一个宫女,连命都不想要了。

“你要向谁复仇?”

姜云冉目光回落,认真看向卫新竹。

卫新竹的眸色从未曾这样晦暗过,即便重病难治的艰辛时刻,她眼眸中也有星芒。

可现在,星芒皆被乌云遮蔽,再不见光明。

“姜云冉,”卫新竹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你同阮家有仇。”

她的声音犹如漏了风的腰鼓,嘶哑又干瘪。

姜云冉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她安静看着卫新竹,非常有耐心听她继续说。

“或许……”

卫新竹顿了顿,才道:“阮含珍几次三番要害你性命,你不可能置之不理,我知道,你是必要扳倒阮家的。”

满门皆是天纵奇才,即便卫新竹因病而寂寂无名,却不可能当真平凡愚蠢。

她同她的兄弟姐妹一般,都是聪慧而敏锐的。

这副破败不堪的身子骨,是她最大的拖累,却好似也是她最大的依仗。

姜云冉没有否认,她只是站起身,给她倒了一碗温热的蜂蜜水。

她把卫新竹小心翼翼搀扶起来,手臂中是她冰冷僵硬的后背。

即便烧了火墙,温暖如春的寝殿中,卫新竹身上也是冰冷的。

那种冷,透着挥之不去的死气。

“我的仇人,自然也是阮家。”

卫新竹浑身无力,她靠在软垫上,费力地说着话。

“我们要合作吗?”

说到这里,她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这条命给你,祝你一臂之力,相对的,你只答应我一个要求。”

姜云冉回到听雪宫,才觉得放松下来。

紫叶等人已经准备好了姜茶和热水,姜云冉让众人吃过姜茶,都去沐浴更衣,千万不能生病。

莺歌适才上前:“娘娘,奴婢问过了,看守宫门的中监说并未见到银坠姐姐。”

姜云冉颔首,她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安慰道:“听话,沐浴之后就早早歇下,事已发生,纠结毫无用处。”

莺歌杏眼一红,却乖巧点头,擦着眼睛退了下去。

姜云冉自己则进了水房,紫叶跟进来伺候她。

温热的水流仿佛抚平了一切的冰冷,姜云冉一言不发,闭目沉思。

平生第一次,她对未来的选择陷入迷茫之中,她不清楚,自己是否能答应卫美人。

因为她付出的,是她的生命。

姜云冉叹了口气,整个人都有些颓丧。

紫叶帮她洗发按揉,轻声问:“娘娘,既然卫美人已经寻到,娘娘应该安心才是。”

“可银坠却还是杳无音讯。”

姜云冉这样回答她。

紫叶的手微微停顿,她低下头,看着姜云冉有些愁苦的眉眼,倒是显得很豁达。

“娘娘,说句娘娘不愿意听的,咱们奴婢都命贱,若是好人家的孩子,谁也不愿意入宫。”

“您看刘晓瑞和万晓吉,都是学武的人才,只可惜他们净身入宫之后,才能有机会被人教授武艺。”

“时也命也。”

紫叶笑了一声,说:“奴婢在宫中伺候一日,就好好当差,效忠娘娘,尽心服侍,他日奴婢若要出宫,也一往无前往前走,绝不后悔。”

别看紫叶平日里温温柔柔,似乎一点脾气也没有,倒是难得豁达的性子。

姜云冉不由睁开眼睛:“你将来想出宫吗?”

紫叶想了想,说:“出不出宫都行。”

她说:“娘娘很好,听雪宫也很舒适,对于奴婢来说,以后即便出宫,有娘娘关照,日子肯定也没有听雪宫好。”

“在听雪宫,奴婢是娘娘跟前得力的大宫女,以后娘娘高升,奴婢就能成为管事姑姑。”

“可是人生这么长,一成不变生活,总觉得无趣,”她笑了一下,眼儿如同月牙,“若不好好走一遭,可是浪费好不容易努力活下来的这条命。”

姜云冉忽然觉乌云散尽。

所有的凝滞,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懑,都被紫叶很寻常的几句话打散了。

此时此刻,姜云冉才明白自己为何犹豫不决。

她只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愤怒。

当年她救不了母亲,可以说是自己年少,可如今呢?

如今,卫新竹的生命将近,她依旧无力挽救。

她不是圣人,也没那么好的心肠,她今夜奔走,只是想救一救当年那个失去母亲而绝望痛苦的自己。

当年无能为力,可如今却不是了。

卫新竹在踏出望月宫的那一刻,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现在,只需要姜云冉一个肯定答案。

她都能义无反顾,舍弃性命,姜云冉因何还要犹豫呢?

姜云冉长舒口气,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这一次,她不再彷徨。

紫叶见姜云冉眉头舒展,不由轻笑出声:“娘娘,没想到奴婢也有开解你的一天。”

姜云冉睁开眼睛,坚定的星芒重回眼中。

“每人都有优点啊,”姜云冉说,“为了紫叶姑娘以后不枉此生,我可要努力,一路努力上位。”

“到时候,无论紫叶姑娘想做什么,我都能助你一臂之力。”

紫叶愣了一下。

旋即她低下头擦了一下眼睛,有些扭捏:“娘娘你这么好,我就真舍不得离开了。”

夜里躺在床榻上,姜云冉闭上眼睛,已经明白为何阮家要对卫美人下手了。

亦或者,不是阮家,而是阮含珍和廖夫人。

那一日宴请,当时卫新竹也到场,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唯独银坠那日魂不守舍,还摔碎了茶杯。

当时廖夫人让邢姑姑送银坠下去包扎伤口。

姜云冉闭着眼睛,仔细回忆当时银坠的表情。

她的脸上,有隐藏不住的恐惧。

她的魂不守舍一定源自于阮家这几人,发生时间早于那一日宫宴,或许,她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之后就是卫新英出事,险些丧命。

姜云冉呼了口气,思绪已经清明。

廖夫人嘴里说着最在乎阮含珍,可实际上,她更希望儿子阮含栋一举夺魁。

现在,上头有两个姓卫的压着,而景华琰显而易见更看重卫家的两个年轻才俊,如此一来,阮含栋要么再等三载,要么就除掉名次靠前的几人。

只要除去前面的绊脚石,阮含栋就能顺理成章,一步登天。

杀人灭口,这是阮家一贯的手段,不过此刻是在京城,所以事情不能做的太绝。

因此,廖夫人想了个绝妙的主意。

卫新英被马车撞到,本就不是为了要他的性命,不过是让他受伤,引得卫新竹担心。

所以,宫外的事情,卫新竹迅速就得到消息。

但关心则乱,当时卫新竹没有顾虑其他,立即就让银坠出宫看望。

想必,以廖夫人的精明,已经看出卫新竹和银坠感情甚笃。

她使计谋除掉银坠,不仅杀人灭口,还能惊吓卫新竹,让她在风雪日忧思过度,重病不起。

对于卫新竹的病情,她应该也很清楚。

只要卫新竹在春闱前病逝,那么依照大楚律法,卫新雅和卫新竹要为一母血亲的出嫁姐妹,守大功丧,需要九个月。

自然只能错过春闱。

虽然皇帝可以夺情,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夺情,次数多了,夺情也稀松平常,反而不显得矜贵。

退一步讲,即便皇帝真的因为爱惜人才而夺情,失去了妹妹的两人,真的还能稳定心神,一举夺冠吗?

廖夫人这一套人情世故,玩弄的颇为熟练。

多年来,她都是这样一次次成事,一次次借着别人的浓厚的亲情和善良的底线,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样的人最可恶。

今日宫外行事的是廖夫人,那么宫里对银坠下手的,就是邢姑姑了。

不知道,阮含珍是否知晓此事。

姜云冉把所有的一切都盘算清楚,这才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时而是卫新竹那张苍白的脸,时而是母亲放心不下的眼,光影交错,一切都是那么虚幻。

忽然,梦中的母亲开口。

“阿冉,为我复仇,为我复仇。”

“我死得好痛,好痛。”

血泪顺着母亲的眼睛滑落,在她洁白的丧服上晕染开来。

姜云冉僵立在原地,她低垂着头,看着脚下汩汩血流。

鲜血染湿了她的脚,在裙摆上烧成一片火海。

“报仇,我要报仇。”

姜云冉不停念叨着,忽然心脏一片抽疼,她猛地坐起身来。

一片黑暗。

姜云冉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她觉得头晕目眩。

怎么会做这个梦?

怎么又做这个梦?

姜云冉死死攥着剩下的锦被,她的目光直勾勾盯着漆黑的前方,似乎想要再次回忆起母亲的音容笑貌。

可是不行。

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只有那双充满血泪的眼。

姜云冉苦笑着捂住脸,她喉咙一片哽咽,努力把眼底的眼泪咽了回去。

她不能哭。

她要复仇,要让所有死在阮家手里的人瞑目。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慢慢松开手,眼眸猩红,似乎也沾染了血泪。

她在黑暗里告诉自己。

他们都会死的。

会被他们害死的怨鬼,会被还活着的遗孤,会被滔天的仇恨杀死。

次日清晨,姜云冉一早用过早膳,便直接来到了望月宫。

还是昨天的位置,还是那双死气沉沉的眼。

姜云冉告诉她:“我们合作。”

第94章 结果不还是巴巴去了?【三更】

对于姜云冉的答复,卫新竹毫不意外。

从她踏出宫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筹谋好了一切,今日两人面对而坐,只是顺应心声的结果。

她们两人的心声。

卫新竹靠坐在床榻上,身上裹着厚实的袄子,一张脸苍白如纸,神情却出于意料的平静。

没有悲愤,没有怨怼,甚至没有焦急。

她仿佛已经接受了银坠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

银坠失踪了,现在在她身边伺候的大宫女是琥珀。

另外还有几个小宫女在外面忙碌,都眼角含泪,神情恍惚,想必心中都很难过。

整个东配殿气氛异常沉闷,只有琥珀是个稳重的性子,她脸上虽未有笑容,但做事干净利落,并不因感情而影响正事。

等给姜云冉上了热茶,琥珀又端来汤药给卫新竹,这就退了下去。

可能是卫新竹的习惯,吃药不用人伺候,她自己端起白瓷碗,把那浓厚的药汁一口饮下。

眉头都没皱。

吃了药,她又吃了一口蜂蜜水润口,这才重新看向姜云冉。

“吃了这么多年药,舌头都麻木了,苦涩酸甜都尝不出来,”卫新竹苦笑道,“其实就连蜂蜜水都不必准备的。”

姜云冉安静坐在一边,听她絮絮叨叨。

雪停了。

外面天光大亮。

朝阳散着光彩,落在一地素白上,把蔚蓝的苍穹也衬得可爱几分。

瑞雪兆丰年,这本来应该是吉兆的。

殿阁中点着宫灯,一片明亮,姜云冉能清楚看到卫新竹细瘦的手腕,上面青筋鼓起,金针行过的针眼刺目。

“云冉,我可以这样唤你吗?”

姜云冉抬起眼眸,平静看向:“姐姐有话请讲。”

卫新竹点点头,她看着妆镜前摆放的珍珠粉,忽然道:“银坠一贯很细心。”

“她知晓我久病,脸色总是蜡黄灰败,就特地调配了珍珠粉,让我遮盖病容。”

“后来我咳疾又犯了,她便没日没夜陪着我,只要我咳嗽起来,就会把我叫醒,用川贝枇杷膏给我润喉。”

“那时候,我们相依为命,她熬得比我还瘦。”

卫新竹说着,又忍不住咳嗽一声。

她呼了口气,对着姜云冉甚至笑了一下。

“以前我总想着病快些好,快些好,等我好了,就去踏青赏景,就有精神把没看完的书都读完,现在不怎么咳嗽了,病也好了,我却不觉得特别欢喜。”

卫新竹的病根本没好,她已经病入膏肓。

她的“好”,只是金针续命,用寿数换取相对健康的短暂余生。

“人啊,真是矛盾。”

卫新竹说着又笑了一下。

她的面容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就连重病时的蜡黄和灰败都没有了,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随着寿命将近而被抽干。

“你一定好奇我是如何发现的。”

姜云冉安静听她讲述,这些话,卫新竹无人倾诉,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聆听的人。

她今日到来,一是答应她的合作邀约,另一方面,就是来陪她说话。

“怎么发现的?”

姜云冉也很好奇。

卫新竹笑着说:“原来我份位不高的时候,都是自家宫里熬药,虽然味道重一些,也需要耗费心力,但当时是差遣不了太医院的。”

“后来我成为宝林,所有的药就都有太医院来熬,每日都有小药童亲自送来,热一热就能吃,方便也省事。”

“在长春宫宫宴前几日,有一日银坠回来,忽然说以后都自家熬药了。”

姜云冉心中了然。

怕是银坠发现的事情,应该就发生在太医院。

姜云冉陪着她一起分析:“银坠聪慧,也很谨慎,她不敢打草惊蛇,只能这样保护姐姐。”

卫新竹轻笑了一声。

“是啊,她真是个好姑娘。”

说到这里,卫新竹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当时问她因何这样做,她说,瞧见太医院的小药童总是打瞌睡,药熬干了就加水,药效肯定不好。”

“如今娘娘也是美人了,宫里的宫人多,自然有人能专门负责熬药,便也就不让太医院经手了。”

姜云冉颔首,说:“或许,她是瞧见有人往熬制的汤药里加东西,才谨慎行事。”

“是的。”

卫新竹苦笑出声:“望月宫的事情,我一贯都交给她操持,五年来她都做得很好,因着一贯的信任,我并没有追问,只按她心意而为。”

“后来,银坠经常走神,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最近睡不踏实,精神不济,*过些时日就好了。”

这一过,人就没了。

卫新竹说:“那日从长春宫回来,我问银坠因何那么慌张,银坠只说是手滑。”

“我那几日咳疾又犯了,自己昏昏沉沉,就没有追究,”卫新竹说着,眼眶蓦然一红,“都怪我,病歪歪这些年,以前拖累家里,现在又拖累了银坠。”

她怪自己为何总是生病。

若是没有这一副破败不堪的身子骨,她或许就不会入宫,甚至不会害得银坠年轻死去。

宫中都说银坠失踪,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消失的那一刻起,长信宫就再也没有银坠这个人了。

她已经离开人世。

姜云冉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热,暖呼呼的,融化了卫新竹手指上的冰冷。

“往事不可追,姐姐,我们要往前看。”

卫新竹呼了口气。

她慢慢平复下来,才说:“当时家里出事,我很焦急,脑子里乱成一团,立即就让银坠出宫去看望。”

“我记得很清楚,银坠巳时正就离开了望月宫,可一直到酉时都未归。”

“这么长时间,我已经冷静下来,从这其中品味出种种的异常。”

“你也知晓,我从未得宠过,即便现在是美人娘娘,不过是陛下抚恤卫氏,看中兄姐弟妹的才能,看中父亲的忠心,与我自己是不相干的。”

“我而家里出事,万不会入宫通报与我,让我心烦意乱,病情加重,”卫新竹看向姜云冉,“当时我就明白,肯定是有人故意出手,要害卫家。”

后来的事情,姜云冉已经甚是清楚。

她颔首,看着卫新竹的病容,问:“当时是谁来通传的?”

卫新竹一早就回忆过昨日的种种事端,毫不迟疑:“是一名小黄门,很面生,我从未见过。”

姜云冉呼了口气,心知这条线索不能用了。

她听明白前因后果,就又问:“你因何怀疑阮家?”

卫新竹笑了一声:“仔细回忆,银坠要求自己熬药,就是在廖夫人入宫后第三日,妹妹聪慧,应该也已经想明白,所以才会与我合作。”

是的,卫新竹一切都分析得很清楚。

身在局中,却未一叶障目。

姜云冉的分析同卫新竹不谋而合,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姜云冉看向她,道:“你若直接禀报陛下,陛下决计不会偏私,袒护阮家,你因何要同我合作?”

卫新竹看着她,慢慢回握住她的手。

“你不还是一样?”

“马车撞人案阮家肯定做的天衣无缝,不会留有痕迹,也不会追查到阮家头上,而银坠失踪一事,如今尚且没有证据。”

“陛下是一国之君,可他也不能信口开河,光凭我的猜测就定阮家的罪过。”

“即便能定,也会让朝臣怨声喧沸,这满朝文武,谁家没有做过脏事?”

“最后,怕是只推了府中下人替死了事。”

卫新竹抬眸看向她,眼眸依旧黑沉沉的,不见光明。

可姜云冉能清晰看到她的决心。

“没有证据,我就给他们一个证据,”卫新竹说,“我要让杀人者偿命,要让廖淑妍为银坠的死失去所有,要让阮含栋从此再无未来。”

所以,卫新竹找上了姜云冉。

因为姜云冉是除了慕容昭仪以外,唯一一个愿意在风雪日出宫寻她的人。

她要偿还这份恩情。

她付出的是自己这条命。

姜云冉叹了口气。

“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她看向卫新竹,“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回到听雪宫,姜云冉的头更晕了。

她昨日受了冻,一夜未曾睡好,此刻也终于支撑不住,坐了一会儿就躺下了。

一沾枕头,她就陷入沉眠之中。

青黛有些忧心,还是让钱小多去请太医。

中午时分,乾元宫终于安静下来。

凌烟阁的重臣们都在文华殿用膳,没有人等待面圣。

景华琰坐在膳桌前,正用帕子擦拭手指。

“陛下,望月宫卫美人身边的司职宫女失踪了,昨日夜里,慕容昭仪和姜娘娘一起出宫寻找,后卫美人重病回宫,该名宫女依旧没有下落。”

景华琰擦手的动作微顿,他抬眸看向梁三泰,没有说话。

梁三泰忙道:“慕容昭仪上禀姚贵妃,贵妃娘娘今日便命宫人在各处偏僻宫室搜寻,至今未有结果。”

难得的,梁三泰没能聆听到皇帝陛下的心声。

“昨夜大雪。”

景华琰提醒他。

梁三泰愣了一下,才道:“姜娘娘并无大碍,只有些风寒,今日已经告病。”

说到这里,梁三泰看着景华琰阴沉的脸色,忙讪笑道:“敬事房刚呈上来的消息,下臣这就要禀报给陛下。”

景华琰冷冷嗯了一声,道:“卫新英和卫新雅,让仪鸾卫盯着,务必不能有性命之忧。”

“是。”

等吩咐完差事,景华琰好似恢复如常,慢条斯理用膳。

梁三泰以为此事已经过去了。

结果下午的时候,景华琰一连写错了三封奏折,最后索性一摔御笔,直接起身。

“去听雪宫。”

梁三泰利落地拿上大氅,跟在他后面小碎步跑着。

“摆驾听雪宫。”

小柳公公这会儿跟上来,小声说:“师父,姜娘娘是风寒,按照宫规,是不能面圣的。”

梁三泰扫他一眼,恨铁不成钢:“你这个猪脑子。”

“姜娘娘不能面圣,陛下谁人不能见?”

小柳公公恍然大悟。

事情还能这么办啊?

梁三泰满脸意味深长:“原以为不在意的。”

结果……

结果不还是巴巴去了?

第95章 我真是个好人。【一+二更】

许是累极了,这一觉姜云冉并未做梦。

她只觉得自己窝在温暖的棉花中,随着微风荡漾,舒适又安心。

等她醒来时,整个人都轻松许多。

姜云冉呼了口气,慢慢睁开眼眸,适应眼前的景色。

白日午歇,拔步床并未挂厚重的帐幔,只用青纱遮挡。

青纱之外,有一道玄色的身影安静而坐。

姜云冉以为自己还未醒来。

她自言自语:“难道此刻竟是做梦?”

“是,你在做梦,”男人此刻也听到她的呢喃,放下书本起身,一步步来到床榻边,“梦里的朕是什么样子?”

青纱帐慢掀开,一张英俊的面容冲击入目。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忽然伸手摸了摸景华琰的眉眼。

许是刚刚睡醒,她的眉眼温柔缱绻,满怀爱意。

是清醒时的姜云冉,不可能有的眼神。

噗通。

心跳漏了一拍。

景华琰微微俯下身,方便她的动作。

此刻他也伸出手,用手背碰触她的额头。

不烫了,已经恢复如初。

“好些了吗?”

姜云冉勾唇笑了一下,眉宇间皆是放松。

“陛下怎么来了?”

她的嗓子有些干涩,听起来并不悦耳,可听在景华琰耳中,却是温馨而柔情的。

景华琰看着她明亮的眸子,心中安然,道:“爱妃生病,朕怎么可能置若罔闻?”

“多谢陛下。”

姜云冉又笑了。

她的笑容干净甜美,有着最纯粹的喜悦。

似乎不掺杂半分功利。

景华琰倏然收回视线。

他道:“起来吃药吧。”

说罢,景华琰起身,大步流星离开寝殿。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风之后,姜云冉脸上的笑容便一瞬散去。

她又安静躺了一会儿,才唤青黛进来伺候。

“陛下过来多久了?”

青黛给她梳好发髻,低声回答:“来了两刻。”

姜云冉应了一声,说:“给陛下换了新的帕子吗?”

“娘娘放心,之前娘娘叮嘱过的,奴婢和紫叶都记得。”

姜云冉满意颔首。

两人在装盒里挑拣,最后选了一枝桃花样式的绒花簪,粉红颜色别在发髻上,增添了几分好气色。

姜云冉今日没有上妆,套上水红的桃花缠枝褙子,就踏出寝殿。

美人婀娜,不需要妆面妆点,依旧美丽不可方物。

自从升为美人,对面的北厢房也归她使用,姜云冉把书房挪到了北厢房稍间,把之前的架子床搬到了里间,整个南厢就更宽敞明亮一些。

此刻景华琰正端坐在床边的罗汉床,漫不经心读书。

姜云冉上前见礼,景华琰直接道:“不用,坐下说话吧。”

她坐下后,才发现景华琰在读她之前没看完的《红钗记》。

这本书,描写的是望门寡女子的几段情事。

姜云冉面上一红:“陛下,怎么能乱动臣妾的东西。”

景华琰面无表情,倒是翻了一页。

“不能看?”

姜云冉摇头:“倒是不曾,不过……这书也不适合陛下来读。”

景华琰不置可否,见紫叶端来药,就对姜云冉颔首:“先吃药。”

对于吃药,姜云冉从来都不马虎。

为了让月事不再腹痛,她可是再也不嫌弃汤药苦涩,每次都一口闷下去。

那表情,跟慷慨就义也没什么差别了。

她刚放下药碗,一颗蜜煎梅子就递到了唇边。

姜云冉垂下眼眸,看到景华琰光洁圆润的指腹。

她红着脸张开嘴,唇瓣一动,就碰到了他温热的手指。

“谢陛下。”

口中是甜蜜的微酸梅子,她的目光游移,对青黛摆手,让青黛领宫人退下。

很快,寝殿中便只帝妃二人,就连梁三泰也未在殿中伺候。

姜云冉给景华琰倒了一碗普洱,道:“臣妾的病症并不严重,只是昨日吹了风,有些头晕,怕过了病气给陛下,这才上禀撤了牌子。”

她轻声细语,给景华琰解释一句,然后才挑了一下眼尾,把那盏茶推到景华琰手边。

“陛下能来看望臣妾,臣妾心中实在欢喜。”

女子的声音温柔,眉目含情,爱意绵绵。

眼波流转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景华琰面上的漫不经心慢慢消失,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茶水温热,醇厚苦涩,可咽下喉咙去,能清晰感受到甘甜上涌。

就仿佛此刻。

那甜味好似从心里冒出来,让人浑身舒畅。

景华琰自己都不知,他已经勾起了唇角,眉眼也多了几分温柔。

“知道自己大病初愈,怎么还这般任性?”景华琰虽然在训斥,但话语是柔和的,“你若担心卫美人,可以派人寻她,因何自己出门寻找?”

其实姜云冉只是月事腹痛,根本就不算病症,皇帝陛下倒是还很兴师动众的。

姜云冉收敛眉眼,叹了口气:“卫姐姐同银坠感情甚笃,寻常的宫人,怕是劝不住她。”

“陛下,我入宫这些时日,多得慕容昭仪和卫姐姐关照,我自然不愿卫姐姐重病,肯定要出门寻人。”

她用的说辞就是心中真实所想,十分诚恳。

“不付出努力,我怕以后会后悔。”

景华琰看着她眼眸中的沉寂,最终叹了口气。

“人虽然寻回来,但……”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苦笑抬头,佯装坚强:“无论如何,能寻回就好,现在有钱医正妙手回春,卫姐姐依旧能康复如初。”

两人都沉默了。

这个康复如初,不过是糊弄人的假话罢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

片刻后,景华琰道:“朕会让钱医正好好医治,你放心便是。”

姜云冉笑了一下,眉宇间的郁色稍减:“陛下,银坠真的寻不着了吗?”

皇帝陛下国事繁忙,光处理前朝的朝政,每日都需要殚精竭虑,后宫中事,多为太后、贵妃及梁三泰等人禀报。

一般而言,此时已是事发,如何处置需要皇帝定夺。

事情过去一整日,此刻景华琰应该已经知晓全部经过,不过失踪一个宫女,根本不用陛下操心,姚贵妃就能处置。

他道:“贵妃已下口谕,命尚宫局督办此事,今日尚宫局和司礼监的宫人已经在宫中搜寻两遍,没有结果。”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你应该清楚,人肯定是不在了。”

姜云冉颔首,她叹了口气,揉了揉胀痛的额角。

“我知道的,并未心存侥幸,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能寻到银坠的尸骨,也能知晓她死前经历了什么,去了何处,见了谁,又是……”

姜云冉挑眉看向景华琰:“又是被谁杀害?”

景华琰捏起桌上放着的话梅瓜子,慢条斯理剥了起来。

咔嚓,咔嚓,声音很清脆。

“爱妃以为呢?”

姜云冉摇头:“臣妾因何得知?”

景华琰忽然笑了一声。

他把脆香的瓜子仁放入口中,香甜的味道散开,有一股清爽的酸甜。

“爱妃昨日都见过卫美人,你不知,那朕因何得知?”

姜云冉哎呀一声,叹气道:“陛下都不知,那臣妾更无从得知了。”

两人你来我往,最后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对对方浅笑。

“看来,还是得详查。”

姜云冉颔首:“陛下所言甚是。”

“不过,陛下在宫中长大,对长信宫最是熟悉,若要藏匿尸体,何处最方便,也不易被人察觉?”

景华琰倒是坦诚:“井、湖、御花园、废宫,除此之外,若是做得天衣无缝,也能被送出宫去。”

这倒是让姜云冉有些意外。

“如何能送出宫去,出入宫都有盘查。”

景华琰看向她:“方法很多,只看是否胆大心细,是否能做出杀人分尸的手段。”

听到分尸两个字,姜云冉不寒而栗。

她想到邢姑姑最近都未曾出宫,便把第五种可能排除,那么只会是前四种。

究竟在哪里呢?

姜云冉出神沉思,景华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怎么?这么在意?”

“自然,毕竟是一条人命。”

景华琰颔首,他道:“你入宫时间短,这宫里,隔三差五就会有人失踪。”

“有的过几日就能发现,有的则要几年十数年,最后只剩一架白骨,根本就对不上名字,有的则生死不知,只留下失踪两个字。”

“陛下,您这么一说,臣妾心里还怪害怕的。”

姜云冉对景华琰眨了一下眼睛:“要是臣妾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景华琰握住她的手,把剥好的瓜子放到她手心上。

“你多吃核桃,补脑,就不会被人害了。”

姜云冉:“……”

合着景华琰跟她说笑话呢。

姜云冉忽然又问:“陛下,若是最后发现是哪一宫的娘娘亲自动手杀人,陛下要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太出格,让景华琰一时间都不能回答。

姜云冉好奇看向他,心跳如鼓。

最终,景华琰回眸看向她:“朕只能就事论事,无法给你准确回答。”

姜云冉明白了。

她抬起漂亮的凤眸,一瞬不瞬盯着景华琰,似乎要通过眼神来分析出他的真正心思。

“陛下,若臣妾杀了人呢?”

一时间,雅室一片寂静。

就连呼吸都停了,只有窗外的水声。

因为化雪,屋檐上的雪层被太阳晒化,嘀嗒作响。

一滴,两滴。

声音和雪水好似在心田交汇,让人紧张直线攀升。

姜云冉在赌。

赌她此刻在景华琰心中的分量,也赌……

阮家在景华琰心中的分量。

秤杆的两头已经摆好,端看景华琰如何取舍。

景华琰回眸看向她认真的眉眼,倏然地笑了一声:“那得看你杀的是谁了。”

“若是太后和朕,朕也无法为你兜底,”景华琰平静说着让人惊惧的话,“若是其他人,朕都能保你。”

这是回答,也是承诺。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紧张一瞬消散,喜悦陡然而生。

她握住景华琰的手,笑容灿烂:“臣妾说笑的。”

景华琰回握住她的手,手心炙热而温暖:“朕是认真的。”

“不过……”景华琰深深看向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杀人,不是好事。”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下意识问:“陛下杀过人?”

景华琰眉眼凝滞,眼眸中黑沉沉的,看不到任何情绪。

他慢慢勾起一抹笑:“你猜?”

————

姜云冉自然不会猜。

她轻笑一声,拍了一下景华琰的手背,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不怕不怕,都过去了。”

景华琰的眸色幽深,一瞬不瞬望着她,没有开口。

就连脸上完美无缺的笑容都一成不变。

姜云冉并不惧怕他这样的表情,她脸上的笑容甚至依旧灿烂,眼眸里竟是宽慰。

“陛下,臣妾倒是很庆幸,陛下当年能保护好自己,”姜云冉认真说,“否则现在臣妾就不会身处宫中,也无法陪伴在陛下身边。”

“更不可能认识陛下。”

以姜云冉的聪慧,不用景华琰多说,却已经什么都明白。

所以她才这样安慰。

或许,景华琰内心足够强大,对于曾经发生的过去,并不会时刻盘桓在心,成为无法开解的心结。

但总要有人安慰他。

就像当年母亲过世的时候,是赵庭芳和茉莉一起陪着她,她们才能相互扶持走出困境。

景华琰是皇帝,九五之尊,万万人都被他踩在脚底下,他可以唯我独尊。

可但凡是个人,总要有朋友,有人能倾诉。

姜云冉不知道景华琰是否真的需要,而自己又能否成为那个人,但她总要表现出诚意。

要不要是对方的事情,给不给,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让景华琰对她放下怀疑,彻底信任,让她可以在宫里无往不利,无论做了什么,又杀了谁,都不会被皇帝陛下苛责。

这也是为何姜云冉一直等到今日才开始动手的原因。

一是因为卫新竹的身体等不了太久,二则是因为她渐渐明白景华琰对她的放任。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只要她不弑君,他就能保她。

这就足够了。

所以,在他给出诚意之后,姜云冉也聪明地成为了他的解语花。

无论皇帝陛下想不想谈论此事,她都要先表现出聆听的期盼。

景华琰垂眸看向她,片刻后又笑了一声。

“云冉,你真的很聪明。”

景华琰松开与她交握的手,他捏住姜云冉纤细的下巴,微微上抬。

“可是有时候,你的聪明和试探,太过刻意了。”

男人的手指摩挲,姜云冉觉得唇瓣无法动弹。

“云冉,你我之间,不需这般见外。”

姜云冉被他捏着下巴,只能昂着头看他,目光完全无法躲闪。

声音也带了几分沙哑。

“陛下,既然臣妾关心您,自然要表现出来,并非虚情假意。”

姜云冉眼尾上挑,眼波流转间俱是情意。

仿佛两人之间真是恩爱非常的佳偶。

“否则陛下怎么能知,还有人这般关心你呢?”

景华琰笑了一声,他倏然松开手,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居然捂着胃大笑起来。

“哈哈。”

姜云冉不知他为何而笑,反正这位皇帝陛下表面上瞧着再是正人君子,私下里也奸佞邪肆。

还好他尚且知道要装成仁厚君主,姜云冉都不敢想,若是哪一日他不愿意伪装了,这朝廷得是什么样子。

她安静坐在一边,安静等待皇帝陛下的忽然开心。

她甚至没有任何无措,也不觉得恐慌,只是含笑看着他。

把自己的一言一行贯彻始终。

景华琰笑了一会儿,似乎心情好了许多,他呼了口气,重新端起茶盏。

说了这会儿话,茶盏中的普洱茶汤已经有些冷了,却刚好压住景华琰口中的苦涩。

“姜云冉,你自己心里清楚,”景华琰一口饮尽,自顾自倒茶,“你虚与委蛇,妖媚惑主,目的究竟是什么。”

“便不用再说那些虚言。”

姜云冉却反问:“可陛下,您被我惑住了?”

难得的,景华琰端着茶盏的手一僵,他很自然继续动作,没有让姜云冉看出端倪。

姜云冉笑道:“既然陛下并未被我蛊惑,那我可不得继续努力,好让陛下早日对我死心塌地,唯我一人足矣。”

景华琰一口饮尽杯中茶,适才把茶杯扔回桌上。

“朕六岁的时候,依旧住在坤和宫。”

年轻的皇帝陛下话锋一转,开始回忆童年。

但他眉宇间皆是煞气,并无半分对过往的留恋。

因为他的童年,的确没有任何值得怀念的地方。

“当时太后已经被立为继后,二皇弟刚满三岁,自然跟着太后一起搬入坤和宫。”

荣亲王景子成比礼亲王景子轩刚好大半岁,两人都比景华琰小三岁。

这两位王爷,姜云冉都曾在宫宴瞧见,都不怎么特别显眼,若是硬要说,只能夸奖他们年轻英俊。

两人都继承了父母的好样貌,只比皇帝陛下逊色罢了。

目前的阶段,姜云冉以为同景华琰这样试探又亲近的状态很好,除非景华琰自己主动提及,她从未问过景华琰同太后、皇贵太妃和几位弟妹的关系。

所以,姜云冉并不知晓皇帝对这两位天潢贵胄是什么想法,兄弟之间是否亲近。

只有年纪最小的四皇叔靖亲王,看起来同景华琰才有兄弟之间的亲近。

亦或者说,十岁便丧父的小皇子,把长兄当成了父亲一般的存在。

敬畏又惧怕,却又忍不住亲近。

姜云冉思绪飞转,景华琰的下一句话便已在耳边响起。

“太后当年刚成为皇后,宫中事务十分繁忙,虽然在母后过世之后,她已经以皇贵妃的身份暂代宫事,可皇后毕竟是皇后。”

“朝野上下,皇宫内外,包括宗亲和外命妇,皆有无数的事情等着她处置,当时太后无暇旁顾,只想尽力做好皇后。”

景华琰说到这里,顿了顿:“毕竟珠玉在前,她需要用尽心力,才不会被人评判一句不如元后。”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从未想过,现在高贵的太后娘娘,当年也会为外人的眼光和言辞而压力倍增。

“怎么会?”她完全想想不到当时的场景。

景华琰看向她,意味深长:“毕竟,太后一直顺遂,入毓庆宫成为侧妃之后,父皇待她也很珍重,后来父皇登基,她被封为贵妃,也顺利生下皇嗣。”

“她从未有过坎坷,或许当时太过年轻,把名声和体面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

景华琰只简单说了一句,便从仁慧太后身上挪开。

“且不提太后,只说当时的坤和宫,因太后无暇旁顾,所以不光是我,就连二皇弟都是由奶嬷嬷教养的。”

仁慧太后宫事繁忙,孩子们都交给宫人养育教导,倒也没有厚此薄彼。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笑了一下:“当时我的奶嬷嬷是个很和善的妇人,从我降生伊始,就是她来照顾我,我以为,我们感情很深厚,对她也很依赖。”

景华琰叹了口气:“唉,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

宫中的奶嬷嬷大多都能伺候小主子很多年,一般皇嗣们一岁上就断奶,但奶嬷嬷依旧照顾小主子的衣食起居。

有的皇子公主年长之后,奶嬷嬷要归家,也会同皇帝求个殊荣给奶嬷嬷,以示恩泽和仁孝,若不归家,奶嬷嬷就会一生跟随皇子公主,待其出宫开府,便能封为正六品承旨女官,有的甚至可以开恩封为御奉夫人。

所以,多数奶嬷嬷对于小主子都是真心侍奉,也因为多年的教养照料,而满心慈悲。

数十年的陪伴,即便最初是因利益尊卑而相识,最后也能有一丝真心。

对于景华琰来说,他四岁丧母,后来那两年时光里,虽然名义上是由仁慧太后照料,但当时二皇子也才刚几个月大,她不仅忙于宫事,还要照料亲生儿子,对景华琰自然就没那么热络。

可以说,年少的景华琰同那位奶嬷嬷相依为命。

姜云冉听到这里,忽然有些不忍心。

她并非同情景华琰,也不是对他有爱慕之心,她只是忽然意识到,当年的景华琰不过才六岁。

还是个孩子。

景华琰见到她表情,不由笑了一下。

风轻云淡端起茶壶,给她倒了一碗茶。

“我那时虽然年少,可经历的事情太多,算是少年早慧,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发现奶嬷嬷变了。”

“她会在我耳边说二皇弟的坏话,会故意引导我去欺负二皇弟,有两三次,她让我去把在湖边玩耍的二皇弟推进湖里。”

姜云冉听得寒毛直竖。

“若只这般,倒也没什么,”景华琰的声音几近冷酷,“二皇弟与我年纪相仿,母亲也成为了皇后,他也算是嫡出皇子,对我的地位是最有威胁的。”

“可能奶嬷嬷真心为我考虑,才想要我尽快除掉二皇子,保护好自己的地位。”

这种话由景华琰说出来,更让人毛骨悚然。

他自己说过,姜云冉也无数次骂过,景华琰就是个冷心冷肺的恶人,可现在听到这里,她才清晰意识到他的恶。

景华琰虽然只是回忆过去,但他的口吻却非常清晰,他说的一切,都是当时所想。

那年他六岁。

一个六岁的孩子,就不认为去谋害另一个更年幼的孩子,有什么不对。

姜云冉表情微僵,她垂下眼眸,不去看景华琰冷漠至极的眼神。

景华琰似乎也没注意到姜云冉的躲闪,他继续说:“我当时虽然明白她为何要让我那样做,可我到底还是个好人,怎么可能去谋害年少的幼弟,再说……即便事成,我又能讨得了什么好?”

姜云冉:“……”

你自己说自己是好人,你看你自己信吗?

“万一事情暴露,我的地位难保。”

景华琰道:“所以我并不听她的话,没有动手过一次。”

“她却等不及了。”

“那时候梁三泰已经在我身边伺候了,不过他那年也才刚入宫,十来岁的年纪,也不够老成,一开始并未发现她的异常。”

“直到我开始夜不能视物,不停发热晕厥,梁三泰才紧张起来,暗中把她端来的饭食都丢掉。”

景华琰顿了顿,说:“就是那时,我的胃不太好了。”

原来,梁三泰说的过往原自这里。

殿外,水滴声还在嘀嗒作响。

殿内,刻香掉了一节,一刻过去了。

这一刻里,姜云冉的心情跌宕起伏,完全无法平复。

景华琰停顿许久,才终于开口:“饿得时间久了,我开始不满,终于精挑万选了一个阴雨天……”

他一字一顿说:“我亲自把她推下了引胜溪。”

完美的笑容重新汇聚在景华琰脸上。

他慢慢偏过头,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看向姜云冉。

“我给了她最想要的死法,”景华琰叹息,“我真是个好人。”

第96章 爱妃,你真可爱。【三更】

听雪宫中一时只有呼吸声。

姜云冉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稳,安静,一点都不急促。

她想:我的定力比以前好了。

听到这如同鬼魅话本一般的故事,姜云冉还能保持平静面容,已经实属不易。

若是莺歌在此,怕是满脸都写着惊讶。

那小姑娘肯定都要跟着惊呼:“我的天啊。”

姜云冉分神想着,天马行空的思绪冲淡了殿阁中的诡谲气氛。

“怎么了,爱妃怎么不说话?可是心疼朕?”

姜云冉:“……”

是啊,她“心疼”坏了。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表情依旧是平静的,她问:“陛下当年动手,是不是也经历了一场煎熬?”

景华琰虽然故意在她面前表现出了极度的恶,他的认知和想法或许也就如同他所说的那般,并不在乎人命和亲情。

但他最终没有对二皇子动手。

而宫中的所有皇子公主,除了其他原因夭折的,几乎都好好长大了。

景华琰克制住了自己心里的恶,或者说,他认为这些弟妹们,对他没有任何威胁。

他想要的东西,需要靠他自己争取。

与旁人无关。

唯一能左右他命运的人,是先帝。

姜云冉心中一紧,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对于那位奶嬷嬷,景华琰也没有一开始就杀了她,而是慢慢谋划,等到终于忍不了的那一日,才动手。

景华琰没有说,姜云冉也只是猜测。

他或许也曾给对方改过自新的机会,然而对方一意孤行,辜负了他的期望。

所以,就只能死了。

姜云冉忽然叹了口气,她知道要如何说了。

“陛下,”姜云冉握住他的手,“陛下,都过去了,会好的。”

“陛下如今是九五之尊,不会有人斗胆谋害您。”

她在安慰他。

两个人的手都很温热,姜云冉是因为药效,景华琰则因为年轻力壮。

温热的手心贴在一起,让人更觉温暖。

“哦?”

景华琰的目光慢慢落回她脸上,认真端详许久,才浅笑着捏了一下她的脸颊。

“爱妃,你真可爱。”

这是第二次他夸她可爱了。

姜云冉不予置评。

景华琰道:“其实杀人这件事,并不多要紧,死了就死了,与我何干?”

“不过那名奶嬷嬷的背叛,让我如鲠在喉。”

景华琰回避了杀害相依为命“亲人”的痛苦,也不去提被她背叛之后的愤怒。

他只是淡淡告诉她:“云冉,朕最讨厌被背叛了。”

姜云冉说:“陛下,臣妾也最讨厌被背叛。”

她说着,抬眸看向他,眼眸中只浸染着笑意:“你看,我们是一样的人。”

景华琰挑了一下眉。

姜云冉的回答,出乎他意料,可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某些时候,他的确觉得同姜云冉会“心有灵犀”。

不是因为感情,也并非天长日久相伴的默契,只是因为他们一样而已。

都用最完美的表象掩盖内心的恶意。

景华琰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很好,”景华琰说,“朕很高兴。”

姜云冉陪着他一起笑。

殿外的梁三泰眨了一下眼睛,听着殿中时不时的笑声,心里又给姜云冉加了一笔。

看来,这位姜美人娘娘的确很厉害。

今日陛下一直阴沉着脸,也就姜美人能给他哄好。

太有本事了。

此刻,很有本事的姜美人正在剥橘子。

橘子放在暖炉上烤了一会儿,清甜的香味散开,让人食指大动。

“陛下,您没查一查她吗?”

“她如此行为,必定有人背后指使。”

“朕那年才六岁,”景华琰无奈道,“身边唯一得用的人,是十来岁的梁三泰,你让朕怎么查?”

姜云冉有些好奇,她迟疑片刻,问:“陛下没有求助沈家,也没有求助皇贵太妃吗?”

“你不知晓吗?”

姜云冉从未查过沈家的事情,毕竟,现在皇贵太妃安稳宫中,皇贵太妃的亲弟沈穆继任定国公的爵位,驻守*在九黎,与西狄多年征战,保家卫国。

而当年恭肃皇后一系的沈家宗系已经没落,已无人提及。

年代久远,时过境迁,二十载如流水倾泻,再无痕迹。

姜云冉的心思都放在阮家,放在如何复仇这件事上,对于景华琰的曾经和恭肃皇后的死,她从来都没有在意过。

可现在,听到景华琰的话语,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疏漏。

这宫里的一切,都不能放过。

所有人事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满脸茫然,并不是伪装。

“陛下,臣妾不知。”

景华琰道:“母后薨逝时,沈家宗系就已经败落,在前一年,母后的父姐一起死在战场上,唯一能继承定国公爵位的幺弟,也因为一桩大案,引咎自尽。”

这个过去,姜云冉全然不知。

由景华琰讲述的,一定就是事实真相。

所以,六岁的景华琰依靠不了母族,而皇贵太妃……

“皇贵太妃当时刚小产,几乎丧命,无暇旁顾。”

姜云冉听得又一阵毛骨悚然。

她愣愣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很恐怖,”景华琰道,“当时朕也这样想,身边的所有亲人,都出了意外,就连皇贵太妃的弟弟,现如今的定国公沈穆,也骑马摔断了腿,同样差点送命。”

当时景华琰面对的,全是险境。

可现在重新提起往事,景华琰语气平静,眉宇间没有半分的怨怼。

他似乎已经放下了。

姜云冉呼吸凝滞,片刻后,她才听到自己问:“是谁要害陛下,亦或者要害沈家?”

景华琰的手指在方几上轻轻敲击。

配合着竹纹窗外的水滴声,让人心烦意乱,无法聚精会神。

“沈家的几段公案,当年就有定论,犯罪之家也尽数下狱,满门抄斩,”景华琰淡淡道,“谋害皇贵太妃小产的宫妃,早年就被关进了广寒宫,怕是早就已经死了。”

景华琰一句话,就给那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去下了定论。

“朕被封为太子之后,也着人调查,没有新的线索。”

姜云冉呼了口气。

“无论如何,都已经过去了。”

姜云冉只能这样说一句。

景华琰看向她:“是啊,都过去了。”

“听完朕的故事,爱妃觉的如何?”景华琰温柔询问,“还想杀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