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最近收治的儿童很多, 床位很挤,单间双人间都要排队,只能安排到一个三人间。
尺言先把他带去做入院手续, 打电话了给林梓, 她说下班后会收拾衣物, 帮忙拿过来。
尺绫有些迷惘, 尺言叹一口气,他耳朵动动,听出哥哥的忧愁。
交完钱,做入院体检, 又是补照ct。尺绫感觉自己的血都要被抽光了,好多管好多管。最终他顺利入住位于6号楼的3层314的病房。
医大附属的建筑都比较新, 房间较为宽敞,他的床位在中间,刚换上新的被单没多久, 充斥着股消毒水的气味。
同病房的两个小朋友, 一个是二年级的小学生,一个是幼儿园大班的,同样都是肺有问题, 妈妈外婆奶奶之类的在陪护。
刚进去电视里就播着动画片,儿童病房外贴了不少贴纸, 墙壁也五颜六色的, 很是温馨好看。
“来, 你先坐下。”
因为病情严重, 立马安排上雾化, 尺言把尺绫摁在病床上,没过多久护士姐姐就来了。
尺绫第一次做雾化, 不太会。哥哥耐心地坐隔壁帮他摁着,叫他多深呼吸。这时候隔壁的家属和尺言搭话了,他有一句没一句地笑回。尺绫自己接过,紧紧地贴着嘴巴鼻子。
他知道哥哥这是在搞人际关系,他就专心看动画片。电视上播的不是他平时看的那个台,但也能勉强凑合,一阵儿之后就看入迷了,睫毛静静地定着,眼珠子目不转睛。
“你家孩子真好看啊。”隔壁1号床的陪护外婆夸赞道。
1号床的小朋友不看电视,只一昧地打游戏,音效声在病房内叽里呱啦,他外婆嫌弃道:“你看看你,长得又没人家好看,一天天吵吵闹闹的,学学人家安安静静多乖啊。”
“上小学没。”陪护外婆又好奇地向尺言询问,尺言只好硬着头皮聊天,“刚读一年级。”
刚做一半雾化,护士姐姐又来给他挂水,顺便上置留针。尺言回来安抚弟弟,说可能会有点疼。
尺绫感觉那根本不是安抚,哥哥直接把他摁住,他根本动不了,眼睁睁看着护士姐姐把针头扎进手里,血管里面酸酸的。
隔壁的外婆又说:“你看,人家也不哭,你再看看你第一天的时候。”
1号床小朋友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
尺绫发现门口上贴了好多动画片的角色,他只认识一部分。电视播完动画片,开始放起广告,尺绫才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哥哥身上。
哥哥有些焦虑,明显闲不下来,又是在床头柜用湿巾消毒,又是起身看他的挂水瓶还有多少,速度如何,时不时床头床尾走来走去。
哥哥看样子是很担心自己的。尺绫想,他刚做完雾化,哥哥拿水让他漱漱口,因为林老师还没支援到的原因,先用了个塑料杯子。尺绫咕噜咕噜,一边手吊着不自然。
尺绫的症状看不出来多少,CT和其他检测报告也出来了,尺言去办公室问医生。这位专业的儿童呼吸科医生跟尺言说,他弟这种情况算是很严重的那种,要是再拖久一点就可能有生命危险。
尺言满脸忧心,“那要住多久院呢。”
医生答:“看情况吧,没个一星期是很难出院了。他情况也比较特殊,要看不同人的身体状况。”
尺绫除了有两声像感冒一样的咳嗽之外,其他都像是一个普通的小孩,身体机能是完全正常的。也恰恰正是这样,肺部的炎症才拖得越来越严重,直到现在才发现。
回到病房,尺绫又再看专心致志地看电视了。哥哥摸他后颈,看吊针还有多少,尺绫又咳嗽两下,这次的湿啰音明显不少。
尺言帮他拍拍背,说有痰要吐出来,垂着眼拿纸巾,还没告诉他大概率去不了春游的事情。
“医生和你说了什么呀。”尺绫问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你今晚想吃什么呀?”尺言转移话题,递给他手机上的医院食堂送餐小程序。
尺绫看上面花花绿绿的卡通图,很有食欲,好诱人。但是一边的图是红烧大虾,一边的文字是花菜炒肉片,图文完全对不上。
“我想吃那个茄子。”尺绫把手机还给哥哥,还心心念念着中午哥哥吃的盒饭。
尺言看了看,不久就出去帮他买饭了。林老师说晚些会煲汤拿过来。
哥哥消失了半个小时,回来后带着一个盒饭,尺绫迫不及待打开,失望地看着里面的茄子肉沫。
这个茄子绿绿黏黏的,味道闻起来也是淡淡的,和今天中午医生哥哥吃的红烧茄子完全不一样。
红烧茄子太油腻,不利于他排痰,尺言没给他买。他起身看吊瓶,按铃叫护士收针,解释道,“中午的茄子那个没有了,只剩下这个,这个也好吃。”
“这个不好吃。”尺绫不愿意相信哥哥的欺骗。
“好吃。”尺言重复应。
他坐下来,开始订明天的餐。医院的饭盒25一份,分量不小,模样看起来足够两个成年人吃。他让尺绫分一点给自己,放在塑料盖子上,充当晚饭。尺绫把肉都夹给哥哥,还拨走了大部分茄子肉沫。
“这个不好吃。”尺绫有些怨气。
林老师打电话来,说是已经到了,尺言告知了怎么走,没过多久,林老师就提着大包小包进来了。
小包的是她煲的瘦肉汤,用保温瓶装着,她刚一放下在床头柜,尺绫就打开闻闻,好香呀。
林梓放下行李,如数家珍地给尺言交代:“有一些衣物,两件长袖,两件短袖。然后衣架在这里,这是水杯这是洗漱用品,还有这里有些书。”
林老师很贴心,还给他带来了平板电脑和玩具,这样尺绫就可以玩游戏。
尺绫突然想到床上的小花玩偶,他大惊失色,今晚没办法和它一起睡觉了。
哥哥说:“等你病好了就能回去和它睡。”
尺绫哀求哥哥:“你不能把它带过来吗?”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应。医院离家不远,来回倒是方便,林梓对辛劳一天的尺言说:“你要是上班的话就先去吧,我留在这里照看。我今晚没什么事。”
这当然不是真话,她作为初中的主任,好几个班的科任老师,忙碌是常事。尺言婉拒说没这么早上班,等天气上班了尺绫都睡着了。这里离他工作地点也挺近,开车很快,不用麻烦她了。
林梓表示担忧,认为他这身体受不住的,白天也一整天没睡,晚上还要连轴转。
尺言笑笑又说,“没办法,日子要过下去,熬一两天调整好时间就行。”
外面的天逐渐黑下去,坠入夜幕。玻璃窗户反着灯光,映照得亮晶晶的,走廊病房都很明亮。隔壁的1号床是妈妈来轮换外婆,而3号床则是爸爸接替妈妈。
3号床的年轻夫妻挺安静,也很有素质,尺言林老师又和这些家属各自打了招呼。聊一阵儿天后,互相了解不少。
晚上又有动画片可以看了,尺绫目不转睛,和其他小朋友没什么聊天兴致。林老师待到8点多,见时间差不多了,就打招呼离开。
到门口,林梓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送她的尺言说:“明天早上的话,你要不回家睡吧,我让尺平来。”
尺言犹豫一下,沉声:“行。”
他最终答应下来,但林梓能窥见他内心始终不太放心,她没多出声。她了解他总是这种性子,对于尺绫,万事都喜欢亲力亲为。
准备睡觉的时候,电视自动断电关了,尺绫刚看到快结局突然一阵黑屏,好难过。
“好了,”尺言提醒他,“去刷牙,差不多要睡觉了。睡好了才能好得快一点。”
尺绫想哥哥昨天也是这么说的,但他不但没好,还被迫住进医院不能回家。尺言带他进洗手间,用牙刷杯洗漱。又屡次嘱咐:“有什么不舒服自己摁这个铃,知道吗,我要去上班了。”
尺绫乖乖躺好在病床上,隔壁困得不行的老人说你放心吧我帮你看着,事实上她的额头都快磕到床边,意识不太清醒了。
尺言又巡视一轮,查看有没有遗漏补缺的,问过护士确认晚上不会有输液,才安心去上班。
隔壁的小朋友还在打游戏,音效声好吵,尺绫窝在被子里想着。
他有一些想家了,想小马包和小花玩偶,病房的灯光依旧开着,很亮。
尺绫抱着枕头,假装自己在抱着小花玩偶,郁闷地试图入睡。
他的作业怎么办呢,他的春游通知还没交给老师,哥哥有没有和老师说呢。脑瓜子里面浮现出好多好多事情。他忽地定定看着3号床的小朋友。
3号床的爸爸妈妈正坐在床边的木椅上,轻声安抚着3号小朋友,动作很细微温柔。
尺绫往被窝里缩了缩,忽地发觉身边没有人,意识到有点寂寞。可是哥哥也很关心他啊,不一定需要爸爸妈妈的,尺绫忍住自己不去羡慕。
他突然控制不住地咳嗽几声,隔壁的小朋友也跟着咳嗽起来。尺绫看一眼,重新缩回被窝,想起自己的爸爸。
爸爸死之前,好像也是这么咳嗽的。
他没有告诉过哥哥,也没有告诉过其他人。他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大尺绫不愿意,他现在想起来了,像是从深处挖掘出来的记忆。
被子暖暖的很软和,尺绫蜷在里面,紧紧闭上眼睛。
不能再想了,他要睡觉了,睡着后说不定明天就好起来。哥哥说他下班后会回来的,这就意味着一醒来就能看到哥哥。
他想快点跳跃到那个时间,他已经开始想念哥哥了。
第82章
尺言下班后, 急匆匆赶回医院,深夜三点,医院侧门还开着。他被保安拦下来, 出示了住院陪护的证明后, 才顺利进去。
6号住院楼还亮着, 护士很敬业地值班, 时不时巡视病房。他不自觉放轻脚步,安静地经过张牙舞爪的绘画走廊,停在病房前。
病房门已经合上,里面的人大多都东倒西歪的睡着了, 发出轻轻的鼾响。尺言贴着门上透窗,望见中间床熟睡的小人, 顿了顿。
他很轻地推开门,小心翼翼合上,走回弟弟身边。
尺言闻见他的鼻息声, 黑暗中小脸圆圆的, 枕在被子里面。尺言靠近过去,伸手去摸尺绫的皮肤,从额头揉到颈脖, 感觉很温和。
尺言把被子捋了捋,盖好在他身上, 以免着凉了。
他在床边坐下, 光看着弟弟一阵儿, 走廊灯光昏暗, 斜斜地从门缝里照入, 落在地面上像一滩暖水。
尺言突然太阳穴突突突跳,倚在床边, 手指扶着额头。他有些疲惫,却眼皮不倦,睡不着。
守了两三个小时,天亮了,护士也开始走动。五点半就来给小孩子们抽血。尺言摇醒弟弟,让出位置,尺绫迷迷糊糊地伸出手,连续被抽好几管。
他倒是一点没喊疼,抽完一倒头又埋枕头里。尺言帮他摁着棉花,挪着脖子。
隔壁的3号床幼儿园小孩对抽血甚是恐惧,哇哇大哭,稚幼的童声刺耳,他爸妈心疼又难堪,一个劲儿地安抚,嘴上念着:“小声点其他人还要睡觉。”
尺绫在枕头上磕着头,睡意朦胧间,忽地意识到身边是哥哥,被摁住的手反抓哥哥。
“睡吧睡吧。”尺言温声。
尺绫蜷着他的手,闻着哥哥的味道,在碘伏味的氤氲中重新睡下。
七点钟,昨天点的早餐送到病房门口了,护工递给他们,“314-2的。”
尺言昨天点了根玉米,还有两个包子,刚送来还很热。他放保温饭盒里,带着刚醒的尺绫去刷牙洗脸,尺绫恍恍惚惚下了床,还感觉在自己家。
镜子和洗手间怎么不一样了。他嘟囔。
哥哥帮他擦好脸,整整齐齐地从额头一路抹到脖子,像擦拭花瓶一样。
住院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当然也不算太糟糕,回到床上,尺绫吃早餐,捧着玉米吧唧吧唧地啃。
他已经清醒了,不用上学的感觉真好。
隔壁3号床的小朋友吃的是饺子,肉味香香的,而1号床则是他奶奶带来自家做的营养肉片粥,1号床的小朋友很不乐意,埋怨好几句,“怎么又是这个。”
尺言坐旁边,捏了一个包子吃,尺绫问哥哥你不困吗。
哥哥答没事,不久,护士姐姐又来了,早上要开始挂水吊针。
尺绫看往下滴落的药液,他问哥哥:“为什么滴得这么慢呀。”
“医院规定呀,这样安全。”
“一下子滴完会怎么样?”尺绫好奇,“会死掉吗?”
尺言不知道该怎么答,只能模棱两可:“可能吧。”
尺绫惊讶地张大嘴巴。
他一边输液一边玩起昨天林老师给他带的平板,因为电视里的动画片他已经看过一遍了。哥哥给他连了网络,下一个消消乐的游戏,尺绫觉得好好玩,手指连线发出biubiu的声音。
玩到第三局,门口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尺绫抬头望,哇,居然是眼镜哥哥。
尺平来接班,带着一袋子东西来守他。两人说了一下话,尺言很不放心,半晌才犹豫着离开。
眼镜哥哥代替哥哥,坐到尺绫床边的椅子上。眼镜哥哥有些不自然,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尺绫放下平板电脑。
等到尺言完全离开后,尺平才动动,从拿着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小花玩偶,递给尺绫。
尺绫:“哇!!!”
他立马抱紧,小花玩偶身上有一股陌生的气味,他知道这不是他的小花,但他没拆穿眼镜哥哥。
尺平一起带过来的,还有中午的午饭,这是他亲自下厨的,今天一早上按照着病患菜谱,在厨房忙活了大半个小时,做得可谓用心。
“你不用上班吗。”尺绫问眼镜哥哥,尺平还没答,尺绫自己就想起来,“哦对了你是无业游民。”
没用的眼镜哥哥,在这时候变得最有用起来,他能充当填充照看时间的一个工具,非常好用。
尺平:“……”
护士姐姐来换了一瓶水,同时带来了雾化用具,尺平组装好后,给他带上。
时间温和地这样流逝。尺平也没说过几个字,光是坐在那儿看。
隔壁的老人倒是对他们很有兴致,见到又来一个新人物,忍不住聊天:“你们一家都长得很标致啊。”
尺平并不擅长应付如此年龄差距大的对话,毕竟他家的长辈都死了。他点头抿抿嘴,对方见他兴致缺缺,便也识相地笑着结束了对话。
在医院的时光无趣,除了看电视玩平板没什么好消遣的办法。尺绫忍不住打哈欠。
尺平见状,拿出妻子事先准备好的练习册,放在尺绫的床上桌,说出酝酿已久的台词:“你们老师说要写作业,我给你带过来了。”
五三、密卷、新英语阅读。
一共三本,每本一百多页,比尺绫的平板还要大。
尺绫抗拒:“这不是小学生的作业。”
尺平扶扶眼镜,略微心虚地面不改色:“这是。你期中考试不也考这些。”
尺绫很犹豫,他的直觉告诉他不对劲。但是记忆里上学期期中考试的题目,好像确实是这么难的。
“能不能不写呀?”尺绫做最后的挣扎。
尺平并不像哥哥那样强硬,他抿着嘴,再次扶了扶眼镜,没出声,尺绫知道了。
他只好承认了,在眼镜哥哥的监督下拿起笔学习。
做完三篇高考英语阅读,电视里播放起新节目,尺绫停下笔,尺平也没再强迫他,而是侧侧头,陪他看电视。
电视里是小鸡小狐狸,还有小松鼠之类的,角色造型圆润可爱,尺平看了两集,只觉得挺合适小孩。他看尺绫,这个安静的弟弟正目不转睛,眉眼定定的。
挺好。他找这个动画片的名字。
尺绫起码还要住一个星期的院,光躺在床上也闷得慌。治疗了一天,还没见什么效果,据说是情况不太好。
尺绫突然咳嗽两声,尺平给他拿纸巾。
他发消息叫助理帮忙买些小孩子喜欢玩,能消遣时间的东西。
尺绫抱着小花玩偶,爱不释手,去上厕所也不愿意放下。
两人倒没多少话可以聊,玩游戏也玩不到一起,纯粹是一个陪伴看护作用。尺绫掰着小花玩偶的叶子,察觉到眼镜哥哥的沉默,他突然找起话题,小声问:
“哥哥,你见过你妈妈吗?”
这句话倒是让尺平有些措手不及,年近三十的他还是第一次被这样问道。他本想反问怎么了,嘴里却吞咽唾沫,答道:“没有。”
尺绫看小花,“哇,那你和我一样诶。”
这点尺平当然知道,他一时间无奈,不知该答上些什么。弟弟找话聊的技术有待提高。
“那你会想她吗?”尺绫又天真问。
这是个很容易出卖人性的问题。尺平摘下眼镜,浅浅呼出一口气,擦拭眼镜道:“没见过,不怎么会想。”
尺绫又哇,“那你和我一样诶。”
家里面只有他和眼镜哥哥都没见过妈妈,可为什么他们俩一点都不像呢。尺平觉得这是个废话问题,基因不一样何来相像。
尺绫不再没话找话聊了,他摸着小花玩偶,全神贯注地望它,不久后,午饭时间就到了。
食堂照样送饭前来,儿童楼倒不是热门的区,这边的家长大多悉心照料。尺平看到外面推来推去的小车,才想起来饭点,问尺绫有没有碗。
尺绫指挥哥哥用热水烫碗,洗筷子和勺子,像个发号施令的长官。尽管他也只是用嘴巴复刻昨天尺言的行为。
尺平拿着碗前赴后继的,外面打热水的地方涌了很多家长,活像打仗。他有些忙乱,生疏地走过去,又被挤出来。
忙活好半天,给尺绫倒上汤,还有剁肉饼,虽然卖相略显寡淡,味道倒是不差。
隔壁的1号床吱哇乱叫:“我要吃炸鸡,我就要吃炸鸡,我不要吃瘦肉粥了。”
尖锐的童声吵得尺平耳朵疼,他本来就不是很喜欢小孩,这下更增一分隔阂。对比之下,有一个安静坐得住的弟弟,是如此珍贵。
助理的动作很快,发消息来,说已经网购了涂鸦本和拼画手工,明天就能到了。
“你有没有想要吃的?我出去给你买水果。”尺平见其他家属切着苹果橙子,想到这点,问尺绫。
尺绫没有想吃的,尺平犹豫一下,还是自己起身。
他查了附近的水果店,路程要半个小时左右,他让尺绫不要乱走,走出去。
医院附近还是很有烟火气的,小食店、药店、水果店礼品店都很多,一部分人住院,就有一部分人陪住,聚集起来好几千人,奔波于生死疲劳中。
他是没怎么来过医院的,一举一动都不太熟练,走出门绕到一家水果店,里面光线昏暗,门面很小,他以往是不会来这种店的。
“老板买东西啊。”
尺平走进去,拿起苹果,看着转两下。他问老板,“肺炎不能吃什么水果,有什么忌口。”老板打理着前台的包装,回头看他一眼,随口答:“吃什么都行啊,别吃太寒凉的就行了。橙子苹果什么的都挺好,刚上新的。”
尺平拿个塑料袋,挑拣了三四个苹果,昏暗下倒是看不出色泽。他凭着感觉,大概有一斤多,放上了称。
“9块。”
他瞥见旁边新鲜的草莓,熟得差不多了,红扑扑的,他指了指顺便掏钱,“那个也来一盒。”
付了现金,出门,路边有两个小朋友在互相玩,尺平注视几秒,孩子清脆的笑声拂过耳朵。
车流从马路横过,他等了等,又回去医院。
刚找到路,进入病房,他突然看到熟悉的身影,尺言只睡三个小时就回来了,他刚给尺绫脱完一件衣服,又说:“我先去帮你拿报告了。”
两人在门口刚好撞上,都是稍微点头,没说什么话,在旁人看来客气得像陌生人。
尺平心有不安地看眼时间,二十五分钟,他不知道尺言什么时候回来了,这显得自己玩忽职守。
他放下水果,问尺绫想吃什么,尺绫看看袋子里的东西,当然不会选择苹果这种无聊的水果。
“我想吃草莓。”他指了指。
尺平拿起一只小杯子,装几颗去外面洗,他边洗边思索尺言到底是怎么想自己的,会是鄙夷还是责怪。
温水突然漫过杯子,他吃一惊,回过神来洗草莓。
将成果拿回病房,尺绫边看平板边吃,拎起一颗往嘴里送。草莓很新鲜,鲜嫩多汁香甜。
尺绫吃了好几颗,忽地,尺言回来了。
他本带着一脸劳碌的神情匆匆而回,手里还拿着昨天拍的片,正准备忙碌放下的时候,瞥见尺绫桌子上的草莓,他愣住:“谁给你的。”
尺平微动,还没出生,尺言动作瞬间急切干脆,抽走尺绫手里剩下的半颗草莓。
“他吃不了水果的。”尺言语气埋怨,直皱眉头。
尺平看着眼前人把那杯水果端走,嘴里念念叨叨的,左言右语都是着急责怪,忽地心中惘然。
他没再出声,也没反驳。趁着间隙,默默让出去,起身离开。
病房内的尺言还在絮絮叨叨的,为已经吞进肚子里的三颗草莓忧虑。尺绫看着焦虑的哥哥,坐在床上没有出声。
医院的天花板泛白,穿过侧门,外面的车马声喧闹。尺平面对这景象,忽地说不上一种虚浮感,他以为自己会内疚或耿耿于怀,现在却什么都没有,只知道做错了些许事。
他回到家,见到妻子,主动和她说这件事。
妻子的态度没想象中关心,仅仅随意地回他,“不至于吧。”
“你也是的,买之前也不主动问一下,医生说不能吃的吧。”
水果寒凉,很不适宜肺炎,这似是一种常识。但林梓还是安慰失落的丈夫:“吃都吃了,没必要这么大反应。你别太难受,他这人是这样,你也不是不知道。”
归根到底错还是在自己身上,尺平拿起杯子,抿一口水。林梓装好饭,盖上保温袋,又说出自己见解:“我倒是觉得他有些过度焦虑了。”
压力太大了,将他这个不亲近的弟弟压得神经紧绷,对万事都不信任。高压的后果是精神敏感,作为教师的林梓已经察觉了。
妻子马不停蹄地赶去医院送饭,一切都紧张而温馨,富有亲情。唯独尺平留在原地,留在这栋空荡荡的房子里,思索。
他也许是意识到什么了,对于亲情的概念,他没怎么感受到过。
他试图进一步思考,坐在桌旁喝水,却什么都想不出来。
第83章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 尺绫的病情好转不少,尽管这在他症状上并没有显现,但报告单货真价实说是减轻了。
尺绫哼着歌, 拿着画笔, 在病床上画画。住院的第三天, 尺言就给他买一本满是小花的涂画本, 眼镜哥哥在第三天也给他带来了动画片的涂画本。
尺绫一下子拥有两本涂画薄,好幸福。他为了表示自己的不偏不倚,决定轮流宠幸哥哥们,于是画完一页换一本, 现在两本都填好几页颜色。
隔壁的1号床小朋友终于快好了,他外婆偷偷买了炸鸡奖励给他, 不过是拆掉酥皮,泡过热水的炸鸡。尺绫想想这几天自己吃的,鸡翅、猪肉丸子、胡萝卜、青菜……他吃得好丰富呀。
现在看守他的规律已经基本定下来, 下午到晚上是尺言, 早上到中午时不时是尺平,林老师没课和饭点的时候回来看望他,一天三个人轮班。
如今他病情没那么严重, 大家也松懈一点,毕竟除了固定一天两次的雾化外, 输液也远没有之前频繁了。
尺绫画粉色花花, 试图描绘自己的小花玩偶, 给它画肖像画。看到哥哥守在窗户边玩手机, 他也放下画笔, 凑过去。
春天到达,医院外面的灌木丛内也开不少花, 尺绫扒着窗户,从窗口望下去能看见一排一排的。
尺绫突然想到自己的春游,好奇问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呀?”
尺言不好回答他,再次给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你再好快一点,下午就能出院。”
尺绫听到这回答,低头思索,他能够一秒康复吗。
他哒哒哒从窗边跑回床上,蹬上床,新的动画片要开始了,他准时守候着。
哥哥也回来,坐到床边椅子上,翘着腿靠背。
尺绫问哥哥:“你去过春游吗?”
他怎么还在期待呀,尺言有些难办,故意装聋作哑:“啊?”
尺绫又重复问:“我说!你去过春游吗!?”
尺言终于不得不回答:“去过很多次,你以后还有机会去的,二年级三年级初中高中。”
他不知道尺绫是否听出画外音,但尺绫终于是没再纠缠着问了。过一阵儿后,电视机放广告,尺绫低下头拿起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尺言凑过去,看他写什么。
【饮料,3元】
【买纪念品,30元】
【买雪糕,6元】
【带零食,25元(粉色包装的软糖、手指奶油棒、夹心饼干】
……
尺言:……
还没好就想着吃零食了啊。
尺绫反驳:“这是带去春游吃的,春游的时候我就已经好了!”
尺言堵住他嘴巴:“你好了也不能吃雪糕,吃这么多零食,你要休养知道吗?”
听到这话,尺绫犹豫几秒,划掉雪糕和两份饼干。旁边的1号床小朋友准备出院了,他正大声地跟外婆炫耀:“我出去之后要吃雪糕、麻辣烫、烤肉、大龙虾。”
这里每个字眼,对于医院里面的小孩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珍馐,尺绫快流口水了。他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让哥哥讲故事给他。尺言被迫放下手机,端起耐心。
“你要听什么故事?”尺言问。
尺绫想想,哥哥的知识量好大,简直像一台点唱机,无论让他说什么故事,他都能说一个出来。尺绫这次绞尽脑汁,想出没听过的主题。
“我要听怪物大战小朋友。”
“这样啊。”尺言靠在护栏上,思考着嗯一声,很快他就想好了,“从前,有一个小朋友,他是……”
尺绫打断:“这个小朋友长什么样子呢?”
“他呀,”尺言停下话语,顺着弟弟的疑问述说,“他是个小男孩,有大大的眼睛,头发也是长长的。”
“其他小朋友一见到他,宛若见到天生掉下来的星星。”尺言遐想着,运用了一个类比,“他是群体里受欢迎的小朋友。”
尺绫眼睛亮亮,“哇,那很好看了。”
“有一天,城外传来一阵爆炸声,有出城采药是小朋友目击了,回来说道:‘是怪物!怪物来了!’”
“怪物长什么样子呢?”尺绫又问。
尺言又停下来,慢慢插叙道:“怪物长着很长的獠牙,能把狮子刺穿,他身上有黑色的鳞片,他是龙和水怪诞下的生物,在下雨的时候最为强大。”
尺绫紧张起来了,仿佛眼前真的有一个好大好大的怪物,黑暗雨夜中眼睛闪烁着红色的光。他抱紧小花玩偶,听着哥哥继续道:“他摧毁了一边城墙,试图闯进城内,寻找小朋友当食物。但幸好先知早有预料,设下了法阵,怪物闯不进来。”
“哇。”尺绫崇拜。
“但是法阵是很脆弱的,只能抵御三次攻击,小朋友们岌岌可危,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尺言头头是道地说着,“但是呢,我们的主角小朋友家里有一把权杖,蕴含着与怪物相匹配的力量。”
“权杖长什么样?”尺绫继续插嘴。
这次尺言用上最华丽的辞藻,还为权杖添加一个极具传说色彩的背景,说上面镶嵌着一颗真正的星星。尺绫彻底被迷住,听得非常痴迷,想入非非。
这样子大费周章地铺垫了5分钟后,尺言的故事终于回归主线:“我们的主角小朋友拿起他的权杖,勇敢地对抗怪物。”
“他赢了吗?”尺绫迫不及待。
本来还想说一大堆打戏的尺言止住,他的嘴巴已经有些干了,速战速决正合他心意,直接跳过:“他赢了。”
尺绫欢呼,耶,太好了,是好结局!
尺言休息一阵儿,捧起水杯抿一口,沉浸在胜利中的弟弟意犹未尽,“有没有坏结局啊?”
尺言继续编:“坏结局是主角小朋友自己打不败怪兽,但找到了怪兽的弱点,他回到群体里寻求帮助,大家却因为害怕,对他置之不理。最后主角小朋友太过绝望,自杀了。”
哥哥一连串讲了这么多,尺绫听着坏结局,悲伤瞬时成河,嘴巴像波浪一样。这个结局太哀愁,他要哭了。尺言无奈,听是他要听的,听完居然直接哭了。
“有没有没那么坏的结局啊。”尺绫抱着小花憋眼泪,要求道。
哥哥编故事的能力很强,只一秒,他又说出:“他打怪兽,成功了但是眼睛被怪兽爪子抓到了,他失去了一只眼睛,成为了小朋友们的英雄。”
尺绫大喘气,这个结局还好,虽然不完美但也没这么悲伤。
“还有吗?”他不满足。
尺言最后编一个:“他打完怪兽没有选择成为英雄,而是选择归隐山林,教其他小朋友打怪兽。”
尺绫最喜欢这个结局,他终于心满意足了。这时尺言的手机响起,他看一眼,有不得不立马处理的工作事务。
他要出去了。尺绫状态好转,不需要时时刻刻都陪在身边,让人省心很多。尺言想到尺尚貌似有早班,打电话联系这个医生弟弟,让他来守一下。
尺尚答应了,说下午会过来。尺言这才出门。
“拜拜哥哥。”尺绫听完故事,继续抱着小花画画,一切都像梦一样呀。
病房内的2号床位,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并不孤独,因为有小花陪着他。他拿起粉红色的水彩笔,又拿起绿色的水彩笔,逐片逐片花瓣涂鸦。
他画了好久,半边花都让他画完,护士姐姐推着车进来。
“你是尺绫小朋友吗?”护士姐姐例行询问,拿起一个输液瓶,给他挂上。
尺绫专心致志欣赏自己的大作,“嗯。”
护士姐姐很快给他挂上水,推着小车又出去。尺绫一鼓作气又画了好几朵小花,才抬抬头看滴瓶。
滴得好快呀。他想起哥哥说的输液太快可能会死掉,伸长着手,努力去够速度调节器,滑到了最慢。
这样就不会死掉啦。他看着每几秒才滴一滴的挂水,心里想着活下去还要去春游呢。
尺尚刚下门诊,换上常服,记挂着交代给他的任务,来到儿童住院部。
他看过的病人多了,但生病的弟弟只有一个。这几天因为忙碌,也未曾探视过他,只是抽出时间看一下报告。
尺绫恢复得很好,如不意外,很快就能出院了。
他穿一件针织背心,面容年轻,很好地融入群人之中,完全看不出来是刚下班的医师。
儿童病房还算大,足够容纳五六个人。他手踱步进入,慢慢地从门口来到2号床身,目光落在熟悉的小头颅上。
看到弟弟安静地坐在床上,伏着身子低头画画,尺尚情不自禁一阵欣慰,嘴角微扬。
时光静好,下午的阳光暖洋洋从窗户照入,他不自觉放松下来,手插着口袋,目光从乖巧的弟弟身上挪开,下意识沿着输液管往上望,落在透明的输液瓶。
他突然眉头一蹙,抽出手抓输液瓶看,下一秒,他立马拔掉输液管,俯身疯狂按床头铃。
药液甩了一地,周围人都被他这翻行为给吓到了,目瞪口呆。
药液颜色不对,泛红,与药品名称也对不上。尺尚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着急,大声喊叫:“快来人。”
尺绫抬头才发现哥哥来了,他茫然地看着,不知道发生什么。尺尚紧拧眉头,看挂水瓶已经输三分之一了,他连忙让人去验成分,值班护士急匆匆地接过,尺尚看弟弟又说,“快急救。”
他太安静了,有些过分迟滞。没过多久,尺绫就感觉好不舒服,好想吐又好困,肚子还痛痛的。
两小时后,尺绫昏迷休克,多器官衰竭,被送入重症监护室。
第84章
输液的成分查出来了。
这是一种常用于化疗的碱类药物, 以正常用量的百倍,被稀释进生理盐水中,足以对任何一个孩童致命。
而替他输液的所谓护士, 在替尺绫挂完致命的输液瓶后, 很快就销声匿迹, 查不到影子。
很明显, 这是有预谋的投毒谋杀。
尺绫的状况很糟糕,他已经输液了小半瓶,症状亦很快显现。药物先是攻击了他的神经,紧接着引发痉挛和无力, 不过多久,他开始呕吐, 器官接连受损,尽管有医护监控抢救,但恶化的速度还是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尺绫休克昏迷, 被送入重症监护室, 很快便全身插满管子。
尺言听到这个消息,立马从外面赶回来,等他达到时, 弟弟已经和他有冷漠的一墙之隔。
尺尚表面镇定,匆急翻资料的手却忍不住地颤抖, 他比谁都知道这药物毒性巨大, 且没有特效解药, 正常来说, 注入这种剂量, 大概只有等死的份。
医院先给尺绫做了血浆置换,接着忙碌奔走、处理, 注射监视没停下来过。现在比先前要好一点,也仅仅停留于好一点,尺绫仍旧命悬一线。
尺言还算冷静,查看了监控,追寻着凶手的路线,他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最终无奈地低下头,手无助地捶桌子。
他怎么敢松懈呢。
尺尚感觉哥哥快哭了,听到他鼻翼的抽泣声。想必他一定把所有责任都搂到身上,已经开始自责又怨恨。
但尺言最终还是没有哭,他从屏幕前起身,只一脸疲态。
器官衰竭已经是非常不好的征兆,十有八九都要离开了。上午还在叽叽喳喳吵着要去春游的小孩,瞬间幻化成泡影,尺言的心绞痛到没感觉。
警察前来取证调查,因为是尺绫,这起案件格外重视。
但也正正是因为尺绫,就算查出凶手后,也极大可能无济于事。
想他死的人太多了。没有二十个,也有十个,全都是N市的世家大族、名流元老。抓得到机会,他们怎么会让一个可以意外死亡的继承人掌控这座城市呢。
司徒辅垂眼,站在一旁看着悲痛的友人,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也知道这段严丝紧密的调查大概率是无用之作。
半晌,他手搭上友人肩膀轻拍,只说出一句,“我尽力。”
他派了人手时刻维持尺绫的安全,即便现在尺绫已经躺进重症监护室,连面都见不上。
从监控室出来,外面的天已经黑了,重症室外的走廊更显昏黑,一片暗沉沉的。而一墙之隔的病房内净是闪着红点,滴滴作响的机器,他们看不到任何东西。
尺言陷入无尽的咽唾沫中,他坐在椅子上,一遍遍用手疲惫地抹脸,表现出少见的惘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尺尚温和走来,说让他回去休息,不用整夜守在这里,他会看着状态。
“不用太担心。”他主动出声安慰。
他声音仍旧带着清冷,有些分外的隔阂,但他已经尽了最大宽慰,继续道,“不会有事的。”
尺尚穿着白大褂,在暗淡灯光的投影下,身影有些昏沉。他承认自己说了不严谨的话,可这是必要的体谅。
他并不抱悲观的态度。毕竟弟弟的身体异于常人,身上已经发生过无数的医学奇迹。尺绫本身就比任何的治疗方案都要权威。
他能从大变小,也就意味着有可能起死回生。更何况现在病情止住了,脱离危险,顺利好转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尺言侧侧头,起身。他走回尺绫原本的314病房,因为太匆忙,床位还没撤。
他远远地从门外望一眼,上面还放着尺绫的小花玩偶,正在枕头边上歪歪地倒着。
他犹豫一下,没有进入,只是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
病房里面还播着动画片的声音,欢快的音乐传到他耳朵,尺言不由得联想起弟弟每天晚上都目不转睛的场景。
他往后靠倚到墙上,浑身无力。
素日里的暖白色灯光落下来,此刻却有些发冷,蕴着如同刀刃的灰色。
白得好虚浮,尺言感觉自己的脑子很混乱,什么都想不到一点,但凡一想,就会混成漆黑乱线。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现在还没实感,只觉得毫无理由的压抑,宛若一场虚浮的梦-
尺绫脑海里有像超声波一样的刺耳声,如涟漪般回荡,从黑暗中突然出现,由小变大,再由大变小,起起伏伏越来越刺耳,尺绫感觉好难受。
他挣扎,手臂却麻麻的,一点都动不了,好像有闪电劈中他一样滋滋地电机。尺绫害怕起来,他不会是死掉了吧。
他想到哥哥故事里的勇者,拼命挣扎,想要与之对抗,嘈杂声突然“滋啦砰”地爆炸一下后,尺绫终于可以动了。
他立马坐起来。
哇,他看到了自己。
他怎么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面,这里面有好多机器,自己在睡觉欸。
尺绫偷溜出去看这条完全陌生的走廊,他试探地动动,外面没多少人,接着便大胆地往外走。
哥哥呢,他们在哪里。尺绫想找熟悉的人。远处有两个护士在值班,尺绫哒哒哒地跑过去问,“你好呀。”
他突然发现其他人看不见自己,于是他去摁电梯玩。
电梯在昏黑走廊的深处,因为夜深了,只开一盏微弱的小灯,地上镶嵌着一个“安全出口”的绿色标示光源,指着隔壁楼梯,黑暗中泛着满地绿光。
尺绫过去,四周看看,现在没有人,正是玩电梯的好时机,他想这么干很久了。
他兴致冲冲地伸手摁,摁上去,再摁下去,看着电梯数字变化一点点升上来,电梯打开门。哇,里面好亮啊。
远处忙碌的护士注意到运作的电梯,转过头来看一眼,她们没有大惊小怪,大概是见多了,是稀松平常事。
电梯不上去,也不下去了,就停在这里。尺绫觉得好奇怪呀。他试图再摁多几次,但电梯只一直打开门。好吧,他接受自己的不会操作了。
尺绫继续玩,即便只有开门也非常快乐,他决定要一次过足瘾,来来回回跑步,按电梯,还在地上的角落捡了一根柳树枝挥舞。好几次后。他突然看见了大尺绫。
大尺绫也站在电梯边,不像是要搭乘电梯,而是像在等自己。
小尺绫停下手,顿滞半晌,抬头看大尺绫。
大尺绫弯身蹲下来看他。
两个人面对着面,互相看对方眼睛,一个挺直小腰杆,一个弓着背。
他们都没有说话,仿佛只要注视着彼此的眼睛,就能知晓到对方的存在,像是不同维度的一次错空交流。
小尺绫手抓着树枝,“你怎么也在这呀?”
上次他遇见大尺绫,问的也是同样的问题。这次大尺绫还是没有回应他,一昧沉默着注视自己。
大尺绫的眼睛很好看,瞳孔上蒙着一层海色的雾气,时而又能窥见不适宜的流光溢彩。小尺绫的眼睛则是纯粹的泛光,像天上的星星,充满朝气。
但小尺绫感觉好像又和上次不一样,大尺绫没有那么哀愁。他也不讨厌自己。他站在那里一阵儿,打量完对方,主动打破了这阵沉默。
小尺绫哇哇地甩着树枝,接着继续回归正事,“你也喜欢玩电梯吗。”
大尺绫依旧蹲着,目光跟随着小尺绫的动作,并没有起身。
小尺绫哒哒哒跑来跑去,玩了有十五分钟后,终于觉得好累,他才停下来。电梯还是很好玩,但他没有精力了。
这边过了一半的瘾,要是可以的话,他还想去其他电梯那里玩,特别是之前病房的电梯,他想玩很久了。
小尺绫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大尺绫身上,他问:“你能陪我玩吗?”
大尺绫未做答复,也未表明抗拒。小尺绫围绕着他转圈圈,大尺绫仍旧蹲在那儿,非常顺从。
小尺绫跑了一阵儿后,好累好累啊,树枝也没意思了。他把树枝丢到地上,对大尺绫宣布:“你自己玩吧,我要去睡觉了,拜拜。”
小尺绫昂首往回走,他走几步,回头偷看一眼,发现大尺绫还在原地。他好奇:“你不回去睡觉吗?”
大尺绫没回答。小尺绫突然想到什么,叽叽喳喳,“啊对了,你应该要和我一起回去睡觉吧。”
尺绫只有一个,大尺绫小尺绫都是尺绫,是分不开的。
小尺绫的脑瓜子转得好快呀,一秒就想出事情的本质,他真是个小聪明蛋。
小尺绫回去牵大尺绫的手,把他往病房门口扯,大尺绫配合着,缓缓地跟过去了。
“快来,我带你看看我自己。可神奇了,有三个尺绫。”
距离重症监护室还剩几步的路程,到门口前,大尺绫突然停下了。
他目光微垂,静静地看着病房门内,默不作声。
小尺绫拉不动,仰头看他:“你不进去吗?”
大尺绫的静默已经表示一切,小尺绫转而好奇:“你为什么不进去呀。”
大尺绫侧过头,没有回答。
小尺绫感觉大尺绫有些悲伤,他松开扯着的手臂,站在一旁陪伴好几十秒。
他不知道有没有成效。大尺绫会好受一点吗。哥哥跟他说这样安慰人最稳妥,不会弄巧成拙。
尺绫最后小声问一遍,“你真的不进去吗?”
大尺绫定在原地不语。小尺绫想好吧,他大概是有自己的理由。
但是尺绫好困啊,他没办法思考这些事情了。他打哈欠,边往前走边回头,摆动小手,“拜拜啦我真的要睡觉啦。”
他钻入门缝里,回归自己的床上。
第85章
三日过去, 尺绫仍旧陷入昏迷中,未曾有苏醒的迹象。
生命体征倒是很平稳,不好也不坏, 一时半会死不了, 也醒不过来。
群人聚集在一起, 面带哀色地叹气讨论, 最终也没有下文。仿佛说再多,也只是徒劳的无用功。
投毒的凶手已经抓到了,她谎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撬不开嘴。有以死明志的迹象。
尺言没有去关心进展, 他的心力憔悴,尽数扑在躺在病床上的弟弟, 周围高高隆起的被单和机器,衬得他身躯愈发消瘦。
林老师和尺平也抱着同样的哀思,尝试为尺绫找办法。林老师是个很理性干脆的人物, 但她专程去祈福, 为尺绫做了虚无缥缈的法事。
谁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处,大家都这么想,可多条出路总归是好的。
“两个星期内再不醒的话, 可能就成植物人了,神经损坏得太厉害, 这是不可逆的。”
医生是这么说的, 他对这个小孩的生存几率并不抱希望, 话语已经很委婉了。就算目前醒不过来, 小孩的身躯很可能还在遭受着严重的神经痛, 身心都是痛苦的。
尺言陷入沉久的考虑,他手扶着半边脸庞, 尾指压着眼角。他面色疲倦,却没有流过眼泪。
尺尚说:“再等一会吧。”
他常年研究弟弟的身体,他比想象中还要坚韧许多,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他应该会有足够的愈合能力的。
再给他一点时间,再等一会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尺绫今天要去拿回自己的小花玩偶。
第一次溜出来后,脑海里的电波声不刺耳了,变得很温和很空灵,脑子像是在被按摩一样舒服,好几次后,他已经完全掌控,能出入自如了。
没有小花玩偶,他总觉得睡不好,浑身都麻麻的,梦境陷入一片黑暗中,还有些疼。
输液吊针什么的都没用,小花玩偶才是拯救他的良药。尺绫中午的时候溜出病房,凭着直觉往以前的病房跑去。
一路上都没有人看到他,他跑得好快,也不会被骂,好爽呀。
越过好几层楼,尺绫哒哒哒回到314病房,尺绫远远地顿住脚步,看到尺言正坐在外面的椅子,垂着头,无言缄默。
哥哥是不是在难过啊。
尺绫站定想。
他内心触动一下,不过一刹,尺绫立马恢复兴致勃勃。
哎呀不管了,他要先拿回小花玩偶。
病房门大开,尺绫径直跑进去,看到自己床上的小花玩偶。他亲切地抱起,搂在怀里,亲热地对小花说:“你想我了吗?”他迅速跑出病房,直奔今天的计划。
他可是立志要玩遍医院所有电梯的小勇士,正巧来到这边,高低得尝尝咸蛋。
中午使用电梯的人很多,尺绫飞快地过去,按了上上下下,屏幕上的红色数字闪烁。
好慢啊,尺绫看着电梯数字闪了好几下,还是不见踪影,非常磨蹭。
这不是一个好电梯,尺绫给它下定义。
又摁了好几遍,却还是要等好久。尺绫百无聊赖地等着,好不容易,才磨磨蹭蹭地从1变成2,2变成3,终于,门打开了。
他立马打起精神,电梯门开的一霎,里面站满了人。他们从电梯厢里涌出来,尺绫退到一旁,惊讶地看这个场面。
清空电梯后,尺绫凑回去看,小小的头颅往里面望着。这里的电梯厢是暖黄色的,为了契合儿童的风格,灯也是泛黄的,非常温馨。
但吸引尺绫注意力的不是这个,他看到电梯的角落里有一个大尺绫。
小尺绫抬头望着大尺绫。
大尺绫沉默地定在那儿,电梯门一直没关上。
小尺绫终于说话,咿咿呀呀:“你来找我玩吗?”
这仿佛是一个很好的台阶,大尺绫从电梯里出来了,来到小尺绫身边。小尺绫去牵大尺绫的手,揪着他的手指。
大尺绫的手很修长,微微凸起的指骨添上轮廓。和尺绫的小手完全不一样,小尺绫完全不敢相信,这居然会是他的手吗?
他掰着大尺绫的手指玩好一阵儿,叠起来又分叉,大尺绫都没有生气,只是任由他摆弄。
玩完过后,尺绫把夹在胳肢窝的小花递给大尺绫,让他帮忙拿着。大尺绫只是接过,微微垂眼。
“你喜不喜欢呀,你要不要和我玩,我出去后花钱给你买小花。”
每一个尺绫都应该要有一个小花玩偶哄自己睡觉,小尺绫是这么想的。
大尺绫并没有表态,小尺绫萌发出新的念头,让大尺绫陪自己玩,缠着他不让他走开。
大尺绫好像没有家一样,四处游荡,小尺绫心疼大尺绫。他炫耀自己家里的哥哥:“哥哥对我很好的,他给我买零食买玩具,还有好多新衣服。”
大尺绫也有同样的三个哥哥,但他没有炫耀。
小尺绫又叽叽喳喳问大尺绫喜欢看什么动画片,大尺绫还是没有答复,小尺绫想好吧他可能不爱看动画片。
“算了,你来追我吧。”小尺绫当即立断,直奔主题,撒开脚丫子往前面跑。
大尺绫缓缓走过去,跟着小尺绫。
他们在3层病房外的走廊上,阳光穿透玻璃窗,宽阔明亮。
小尺绫边跑边咯咯咯笑,像一只小鸡。他的步子很小但是步速很快。他跑过走廊,跑过尺言面前,大尺绫进随其后。
尺言坐在外面的椅子上惘然地低头欠身,忽地,他像听到尺绫一阵银铃般的清脆声,他抬起头,眼前又空无一物。
“哈呼哈呼。”
小尺绫跑累了,停在原地喘气,大尺绫终于跟上来。
小尺绫觉得接下来该让大尺绫跑了他来追,他数三二一就立马拔腿追赶,张大手臂扑向大尺绫。
大尺绫没动,小尺绫一下子就扑到他的腰上,完全抓住了。
小尺绫噢耶,自己又赢了!
大尺绫不爱动,也不喜欢回身体里睡觉,小尺绫觉得大尺绫好神秘,充满好奇,有一百个问题想问他。
“你不回去的话你睡在哪里呢?”尺绫问出第一个问题,大尺绫有没有家,不睡在病床上他能睡哪里。
大尺绫不语,可小尺绫感觉他已经作答了,因为大尺绫态度温和,没有一点嫌弃。
大尺绫是不想回去,就跟小尺绫不想上学一样。
小尺绫把头凑到他面前,又问,“你是不是怕疼呀?”
大尺绫还是不语,也没和他眼神接触。小尺绫又嘘嘘一声:“真的吗?”
对方还是没回应,小尺绫感觉自己问对了,这个猜想是正确的。他立马哇哇地兴奋。
原来大尺绫是怕疼呀。小尺绫得意起来。他瞬间感觉自己好厉害,自己是勇士小朋友。
回去睡觉会疼疼的,也会很难受,大尺绫一定是因为这个才逃出来。小尺绫手指指嘴巴想一阵儿,“唔……”
可是大尺绫不回来的话,小尺绫想,自己是不是就要永远躺在床上了。这大概是他一直醒不过来的原因。
大尺绫依旧沉默不言,像块石头。
小尺绫往后跑了跑,倚在值班台上,转回身来看大尺绫,“如果你回去的话,会把我给吃掉吗。”
因为是先有的大尺绫才有小尺绫,哥哥说要凡事都要讲究先来后到,所以他应该是会被大尺绫吃掉的吧。
“好吧,那你快点你回去吧。”小尺绫贴着墙扭身子。
大尺绫一言不发,垂着眼睛。小尺绫咿咿呀呀:“吃掉我就吃掉我吧,没关系的,你要是不回去的话,哥哥会很难过的。”
自己昏迷了,他倒是玩得开心,但三个哥哥都好悲伤。他这几天玩够了,不能够再这样下去。
小尺绫不在意这些吃不吃掉的事情,对生死无感,他只要有电梯玩有动画片看就可以了。
“你不要怕疼呀。”小尺绫把大尺绫往病房边推,稚幼地催促,“快快回去吧。”
大尺绫在前面,小尺绫推着他的腰,因为大尺绫重重的,推半天才挪动一丁点位置,小尺绫停下来,看一眼距离,感觉自己要推半辈子。
他不要变成老尺绫呀。他愈发焦急起来,更加用力推动大尺绫,大尺绫终于动起步子,踉跄地往前去。
“冲啊!”小尺绫摇旗呐喊。
在门口的时候,大尺绫还是刹住车,小尺绫也停下推揉。
大尺绫低头看着他,一个字也没说,但他的眼神好像透露着他的思绪。
小尺绫仰头看他,纯真的目光穿透眼神,窥探到对方在问真的要回去吗?
他毫不犹豫:“当然啦要回去啊。不然在外面迷路了怎么办。”
“就一点点疼不怕啦,我都不害怕,而且你这么久不睡觉会很累的吧,你不想念哥哥吗。”
大尺绫眼神犹豫。他继续把大尺绫往里面推。
大尺绫在床边停下了,他一动不动,如同石化的雕塑。
小尺绫已经骨碌爬上床,让出半边空位来,小手成熟地拍了拍:“你睡这里。”
大尺绫缄默,小尺绫真的烦了,哎呀埋怨一声。
“你叽里咕噜想什么呢,快点呀,你不想见到哥哥我还想见哥哥呢。”
他有模有样地训斥起大尺绫,像个小大人,但不成熟的思想和稚幼的童声仍然暴露出他的纯真。
大尺绫的面色终于动动,似乎是对最后一句话触动了。
小尺绫躺下,继续嘟嘟囔囔:“我还想吃手指饼干,想去春游呢。我动画片也没看完。”
小尺绫很忙的,没这么多时间陪大尺绫耗,他可不像大尺绫一样没事情干。
沉默已久尺绫微微张唇,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停住,终是归回长久的缄默。
重症监护室里的医护照旧记录着病人的指标,他们经过尺绫床边,忽地被监护屏幕上的数字吸引。
尺绫的指标好转了。
第86章
尺绫的身体发力了。
他的状态在不断回转, 指标逐步正常,血液带动着健康在体内流动,抵达各个部位, 一切都再往着好的方向恢复。
大家看着他身体机能一点点上升, 每天变一个新样子, 知道尺绫要回来了。
他好得有些快, 让主治医生都不禁惊讶,最后归结于小孩子恢复力太厉害。
三天后,尺绫苏醒,此时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脱离危险。他醒来时, 正迷惘地仰坐在一堆机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