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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恋雨至 冬宜 21551 字 3天前

第13章 雨伞 鼻尖撞进周嘉让的胸口。

周遭喧嚣逐渐远去。

就像是电影放到了关键部分,一切流动的动作和场景都被摁下暂停,慢慢推进的镜头中央,只剩下那简单的四个字。

收到了吗。

收到什么?

梨水?雨伞?还是那盒感冒药?

上午课间的对话萦绕在耳边,一个大胆的想法蓦地闯入脑海。

是意外吗?还是他刻意这样做的?

某些念头一旦出现,就会变成雨后春笋,冲破重重阻碍,以惊天骇地的速度疯涨起来。

可另一道声音又明明白白地提醒着她,不能多想。

他们之间的交集一只手都数的清,她于他不过是在一起吃过几次饭的同学,何况这羁绊还是侥幸得来的,撇开谢欢意这层关系,其实她什么都不是。

普通到,他大概都不会记得她的名字。

所以他怎么会大费周章地设一场赌局,只为了给生病的她送来一点关心。

未免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

过度脑补,过度期待,这是暗恋者的禁忌。

不能多想,不能多盼,这才是暗恋者的规矩。

但心底还是难免会产生落差,就好像抽到了顶级大奖,在兑换成功的前一秒,突然被告知是弄错了号码,于是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

她只能安慰自己要学会知足。

起码现在他们在同一所学校,隔着的距离由半座城市缩短到一层楼梯,课间偶然在走廊里遇见,眼神交汇的瞬间,彼此还能默契地点头示意。

而不是像从前那样,为了不确定的一眼往复奔波,就算碰面,也是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

所以这已经很好了。

熄灭的屏幕被摁亮,温书棠垂下眼,捏了下紧绷的指尖,回他一个嗯。

【My:谢谢。】

【1205Y:没事。】

【1205Y:愿赌服输。】

温书棠不知道该回什么,自暴自弃地刚准备把手机锁上,聊天框里又弹出新的消息。

【1205Y:记得趁热喝。】

【My:好。】

她应得乖巧,但却没有照做。

圆圆矮矮的玻璃杯被安置在桌角。

晚霞斜打在桌面上,照亮摞成小山一般的书本,照亮边角微卷的课程表,也照亮那罐澄黄剔透的梨水,像是一块品质极佳的琥珀。

温书棠舍不得喝。

小巧的下巴搭在手背上,她就这么看着这块珍贵难得的琥珀。

看到眼眶发涩,生理性地漾出眼泪,她又没由得感到几缕心酸。

她觉得自己挺可笑的。

明明一杯梨水而已,无论再怎样小心呵护,放久了也会变质。

有些东西,本就是留不住的。

与其白白浪费他一片好心,倒不如让它发挥本该有的价值。

……

课前耽误了十分钟,化学小测还没结束,女老师不允许提前交卷,周嘉让斜靠在墙上,手中的笔百无聊赖地转着。

他侧身看向窗外,对侧走廊的广播坏了,维修工人搬来梯子,放稳后扶着上去,不偏不倚挡住了他向后探寻的眼神。

“时间到了,都停笔吧,课代表下去收卷。”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现在想起来争分夺秒了。”女老师不耐烦地敲敲黑板,“平时怎么没见你们这么爱用功呢。”

前头有人还在磨蹭,课代表卡在那儿过不来,周嘉让干脆起身过去,交完试卷后,径直从班级前门出来。

“诶你去哪儿啊,带我一个。”

许亦泽几步追上,勾住他脖子,牢骚地抱怨起刚才那场考试:“老李从哪儿搞来的破题,怎么这么他妈难。”

“最后那道有机我压根就没看明白。”

周嘉让扯开他的手,漫不经心地轻嗤一声:“有没有可能是你太菜了。”

许亦泽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是是是,您最厉害。”

“诶对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摁住周嘉让肩膀,用力往下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周嘉让被迫弓身,弯起手肘把人抵开,不解地觑他:“算什么账。”

许亦泽冷笑着扯扯嘴角:“你说呢。”

默了两三秒,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周嘉让耷下眼尾,淡淡哦了声:“不就输了场球,有什么好算的。”

“什么叫就输了场球。”许亦泽一板一眼地较起真来,“那是咱们二班的尊严。”

“最后那小节,你怎么回事啊?”

“没怎么。”周嘉让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太久没打了,一时没找到感觉。”

“你少来啊。”许亦泽拔高语调反驳他,“唬唬别人也就算了,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了,能不知道你什么水平?”

“你那明显就是故意给他们放水呢。”

周嘉让不肯承认:“没有。”

“不过你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呢?”许亦泽有点想不明白,半信半疑地得出结论,“难道是为了满足一下程哲的自尊心?”

周嘉让被他的脑回路气笑了:“你觉得我有这么闲吗。”

“那好端端的你放水干嘛。”许亦泽怎么都无法理解。

一连串反常被牵连成线,他桩桩件件地理清根源:“先是答应和他们约球,然后又主动定下输了的赌注……”

周嘉让眸光微闪,喉结滚动,正欲开口打断他,许亦泽却抢先一步打了个响指——

“我知道了!”

脚步卡顿了下,周嘉让语气染上几分不受控的急切:“你知道什么了?”

“是不是你最近钱多到没处花,想借着这个由头支持一下奶茶店的生意啊。”

“不是我说。”许亦泽拍拍他手臂,满脸语重心长,“你要是这么想做慈善的话,不如来资助一下兄弟我,刚好上周看中一双新球鞋,正愁着怎么和我妈开口呢。”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他灵光一闪:“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心中竖起的警报解除,周嘉让面色嫌弃地刺他一眼,懒得再多理会-

傍晚的好天气没能一直持续,两节自习上完,外头又湿哒哒地下起了雨。

光线幽暗的楼道里,温书棠把书包移到身前,低头拉开侧格拉链,伸手进去找钥匙。

这个隔层比较窄,找起来有些吃力,好不容易摸出来,她刚要去戳锁眼,里面传来“啪嗒”一声。

“回来啦恬恬,怎么不直接敲门啊。”

温惠从她手里接过书包,弯腰帮她把拖鞋摆好:“正想着去接你呢,才发现你早上出门时没带伞,担心坏我了。”

“没淋到吧?”

“没有。”攥着伞柄的手紧了紧,温书棠咬了下嘴唇,随便扯出个借口,“同学刚好有两把伞,就分给我一把。”

“这样啊。”温惠笑笑,把伞撑到一旁晾着,柔声嘱咐,“那明天记得买点零食什么的,好好感谢人家。”

“知道啦。”

即便她尽量克制着,说话时还是带了些鼻音,温惠察觉后又担心起来,手背在她额头上贴了贴:“这两天气温忽高忽低的,是不是着凉了啊。”

“明天还是穿那件厚外套吧,现在先去洗个热水澡,一会姐姐给你熬点红枣茶,暖暖身子。”

温书棠很乖地点了点头。

洗完澡出来,她在客厅喝了两杯红枣茶,然后才回到房间吹干头发。

吹风机停止运作,搁在一旁的手机亮起,是气象台发来的推送消息。

【受到气流影响,新一轮冷空气即将来临。未来24小时内,漓江市降水量预计10-30毫米,局部地区可达50毫米以上,并且伴有雷电和冰雹,请广大市民注意防范,做好保温措施,出行记得带伞。】

像是配合这条预警,外面雨势骤然增大,闪电撕破夜空,疾风肆虐地拍打着玻璃。

温书棠的目光停留在那个伞字上。

某些场景涌入脑海,她倾身打开抽屉下层,紧挨着那本日记的,是另外一把黑色雨伞。

她和周嘉让的故事,似乎总和雨天有关。

时间回溯,两年前的五月,那时候温书棠正读初二。

暑热在火伞高张的烈日中滋生,好不容易等到一次降雨,头顶风扇关了,教室里开着窗通风换气。

空气中的闷燥仍在,夹杂着泥土的尘腥,乌云像是散不开的浓墨,梧桐枝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早自习结束,老师开完会回班,叫班长下去收取新学期的书本费。

温书棠一边写试卷,一边把手伸进外套口袋,在里面摸了一圈后,动作忽而一顿。

钱包不见了。

她放下笔,蹲身查看课桌周围,除去一些废弃的草稿纸,地面上空空如也。

班长在一旁好意提醒:“是不是你记错了呀?要不在书包里找找?”

“忘记带了也没事,我和老师说一下就好。”

温书棠摇摇头。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就是放在口袋里面了。

思来想去,只剩下一种可能,应该是在来学校的路上不小心掉出去了。

于是她当即和老师请了假,沿着平时上学的那条路线,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十几遍。

就连路边的草丛她都没忽略,拨开糙硬的树枝,挪开锋锐的砾石,手背不小心被划破,暗红色的血珠溢出,她却顾不上痛,执拗地继续翻寻。

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她什么都没有发现。

在其他人眼中,可能这算不上什么,最多只是抱怨一句倒霉。

可对于温书棠来说,三百块的书本费,需要姐姐熬夜改几十件衣服才能赚来。

并且就在前一晚,江伟诚醉酒回来闹事,吼着管温惠要钱,温惠不肯给,他就不管不顾地把花瓶瓷碗全都砸碎,甚至还对她动了手,巴掌粗暴地落在身上,嘴里骂着不入耳的脏话。

不想吵到妹妹,温惠连哭都是竭力压抑着,以为这样就能瞒过去,但红肿的双眼却骗不了人。

想起这么多年姐姐的不易,温书棠在心里反复责怪自己。

为什么连这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她蹲在路边,纤瘦的胳膊环住膝盖,肩膀因为抽噎小幅度地颤,就像是个无家可归的小孩。

雷声沉闷,熄停不久的雨再一次落下。

皮肤上泅开湿意,凉气钻进身体,温书棠不禁瑟缩了下,就在这时,一把雨伞撑过她的头顶,随后是一道清冷的声音——

“是你丢的吗?”

懵懵愣愣地仰起头,温书棠撞进一双深邃而冷冽的眼。

男生穿着最简单的白色T恤,额前碎发被风稍稍吹乱,右眼下有颗吸人的泪痣,轮廓线条硬朗,皮肤冷白,和这种阴雨蒙蒙的氛围很衬。

他朝她伸出手,修长指节里握着的,正是她丢失的那枚鹅黄色钱包。

雨声淅淅沥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温书棠站起来,接过钱包,指尖触碰到他的掌心,感受到一点沁凉。

“…谢谢。”

风吹得更猛了些,雷鸣接连而至,雨滴密密麻麻地砸下,激起缭缭一片雾气。

着急回去上课,温书棠不敢耽误太久,无意识地捏紧衣摆,正要转身离开——

“等一下。”

她迟缓地抬眼,视线里,那道挺拔的身影靠近,面前拂来一阵雪松香,清清冷冷,将腥咸的泥水气息都冲淡。

嗓音也是干净低沉,好似能穿透一切杂质。

“伞,你拿着吧。”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温书棠怔然,下意识摆手:“不、不用…”

他却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干脆利落地将伞塞到她手里,金属质地的伞柄握进手心,上面还残留着属于他的余温。

附近街巷杂乱,等温书棠回过神来,他早已没了踪影。

她只好匆匆赶回学校,交上书本费,一早上的兵荒马乱终于画上句点。

但那天后来,温书棠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望着桌角下的雨伞发呆。

脑海中回想起男生的模样,想到他靠近她的那一秒,心口无端腾起一种异样,脸颊也抑制不住地发烫。

“咚咚”。

房间门被敲响,温书棠收回思绪,听见温惠关切地说:“恬恬,今晚就别熬夜背书了,早点休息。”

“知道了,姐姐晚安。”

温书棠合上抽屉,关了灯,钻进被窝里躺下。

或许是天气使然,或许是忆起旧事,耳边雨声哗哗,她抱着被角,怎么都睡不着。

又一次辗转反侧,温书棠从枕边拿起手机。

打开相册,在喝掉那杯梨水前,她悄悄拍了张照片留念。

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她发了条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

【晚安。】-

九月过半,漓江还没结束漫长的雨季。

下课铃响,谢欢意挽着温书棠出来,正和她说对街新开了个特别好吃的狼牙土豆,迎面窜出两道人影。

这几天气温持续下降,大家都不约而同换了秋衣,眼前两人却还是不怕冷地穿着短袖,许亦泽抬抬下巴,朝这边吹了个口哨:“呦,这么巧啊,一起去吃个晚饭?”

谢欢意疑惑:“你们班不是要搞什么竞赛讲座吗?”

“是啊。”许亦泽手欠地弹了下她发尾,“不过那老师临时有事,就把安排挪到明天了。”

几个人并肩往下走,许亦泽闲不住话,眉飞色舞地讲着不知从哪听来的八卦。

后面话题不知怎么聊到了考试,他扭头看向温书棠:“棠妹,听说你上次周测考得特别好。”

被点名的温书棠慢了几秒,摇了摇头否认:“也没有,就…还好吧。”

“诶。”许亦泽插着口袋,不走寻常路地从三级台阶上跳下来,“别谦虚啊。”

“这次完型这么变态,全年级就你一个拿满分的,我们班老顾在班上夸了你小半节课呢。”

“真的假的?”谢欢意比当事人还来劲,插话进来,“老顾怎么说的啊?”

许亦泽清清嗓子,模仿着老师的语气:“人小姑娘不仅成绩好,性格也是安安静静的,一看就是肯努力的类型,虽然是普通班的,但以后肯定错不了。”

“不像某些同学,整天吊儿郎当的,没个正经样,说不准哪天就被赶超了。”

说完他还欠了吧唧地撞了下周嘉让肩膀:“我没说错吧。”

内涵意味太明显,周嘉让掀眼,目光冷冷扫过去:“我记得老顾还说了,有人下次要是再不及格,就不用去上课了,干脆收拾收拾进厂拧螺丝吧。”

“我那是失误好吗!”被揭短的许亦泽彻底炸掉,不服气地辩解,“谁能想到答题卡上的涂卡顺序突然变了啊。”

周嘉让嗤笑一声。

听着他们相互调侃,温书棠没忍住笑,心中也腾起小小的雀跃。

既然是在班里表扬她,那周嘉让肯定也听见了。

暗恋的心思作祟,她像个矛盾又别扭的商人,不会用天花乱坠的话做推销,但又盼望对方能发现自己身上那些被掩藏起来的好。

“不过再过两周就要月考了。”许亦泽把话茬绕了回去,“按照九中这个破制度,棠妹你要是努努力,说不定下个月就能来二班和我们当同学了。”

“你少来给人施压好不好。”谢欢意不满地撇嘴,“你当谁都想去英才班啊,压力大又卷得要命。”

“棠棠。”她搂紧温书棠胳膊,亲昵地捏了下她脸颊,“少听他瞎说,咱们顺其自然就好。”

“我没施压啊。”

许亦泽被凶得满头雾水,偏过头,无辜地和周嘉让求问:“我这不是为了棠妹好吗……”

周嘉让没理他,侧眸去看温书棠,她垂着眼,细细密密的睫毛低拢着,不清楚在想些什么。

心头莫名生出些烦躁,他收拢视线,淡淡开口:“你今天废话怎么这么多。”

“……”

拐进延龄巷,谢欢意一拍脑门:“糟了!”

突如其来的严肃口气,把其他三人都吓了一跳,空气都跟着凝结了似的,许亦泽忙追问:“又怎么了大小姐?你倒是说啊。”

“我化学卷落家里了……”谢欢意哀嚎一声,肩膀狠狠塌陷,“晚自习还要用呢。”

许亦泽松了口气,夸张地拍拍胸口:“我以为什么天大的事儿呢。”

“你和棠妹看一张不就成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行。”谢欢意皱起一张脸,拉长语调,苦不堪言,“你是不知道,我们班那个新来的女老师,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实际上特别严厉,发起火来比阎王爷还可怕。”

“她第一堂课就定了规矩,只要是忘记带试卷的,通通到走廊里罚站。”

谢欢意认命地叹气:“算了,我还是回家去拿一下吧,时间应该来得及。”

许亦泽跟着她转身:“我和你一起。”

“我就去取个试卷。”谢欢意纳闷地蹙起眉头,“你跟着干嘛。”

“天马上就黑了,你一个小姑娘多危险啊,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谢姨他们交代。”许亦泽抬手搭上她肩膀,推着人向前,“快走吧大小姐,再说下去就真来不及了。”

一时间,街角只剩温书棠和周嘉让。

见她停在原地,神情呆呆的,周嘉让低声试探:“想什么呢?”

温书棠啊了下。

她仰起脸,琥珀色眼眸微微撑圆,发丝软软垂下,迟缓茫然的神色就像是一只迷了路的小花猫。

周嘉让没忍住在她眉心轻点:“走啊,不吃饭啦?在这傻站着干嘛。”

一触即离的动作,却叫温书棠的心膨胀起来,被一种很热很烫的情绪填满,她眨眨眼:“…哦。”

这阵天色已经暗了,街道两旁的路灯却朦朦胧胧的,像是开了省电模式。

没了许亦泽这个活喇叭,气氛变得有些安静。

温书棠缠着袖口,幼稚地踩着脚下的影子,没注意到前面冒出个石阶,重心不稳地歪了下,手臂紧张地在空中比划。

周嘉让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被她的小动作可爱到,冷硬的五官逐渐柔和,喉间溢出一声闷笑。

“……”

窘迫漫上心头,温书棠局促地摸了下鼻尖,脊背紧绷起来,老老实实往前走。

起风了,枯黄叶片失去了与枝干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系,孤零萧瑟地落下,鼻息里也泛起寒凉。

上次感冒还没痊愈,温书棠不太舒服地打了个喷嚏。

她把衣领往上扯了扯,听见周嘉让的话:“你在这等一下。”

“嗯?”

迟钝地扭过头,只见周嘉让左拐进了旁边的弄堂,昏暗夜色里,他的背影利落而挺直,蒙蒙光晕散落在他的肩上,白色衣角被风扬起。

直至他消失在转角,温书棠才移回眼,余光瞥过灰色墙面,蓝底白字的街牌上写着延龄巷68号。

五分钟后,周嘉让去而复返。

对面烧烤摊老板养了两只小狗,正绕着草丛追逐嬉闹,温书棠看得专心,眼前倏然陷入一片黑暗。

她抬手掀开遮挡物,仰起头,还没看清状况,鼻尖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周嘉让胸口。

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她感受到他的体温,耳边是他清晰的心跳。

……

仿佛触电一般,她猛地又低下头,保持回安全距离,蒲扇似的眼睫来回眨动,如同被弄坏开关的发条玩具,从头到脚都有种不自然的僵硬感。

周嘉让也愣了下,欲盖弥彰地干咳了声,嗓音发紧,试图打破这种尴尬:“不是冷了吗。”

“上去找了件外套,你先穿着。”

心跳根本不受控制,快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温书棠艰难地点点头,空咽了下接话:“谢谢。”

周嘉让帮她整理好衣服:“你好像格外爱对我说谢谢。”

温书棠被噎了下:“有吗?”

“可能因为…”她绞尽脑汁想着该说些什么,可脑袋里乱的像浆糊,最后干巴巴憋出一句,“因为你人很好,总是帮我。”

从他们第一次遇见开始,他就在帮她。

在那个潮湿的下雨天,在她最自责无助的时刻,他如神明一般出现,为她挡住狂风暴雨,隔绝难过与痛苦。

他留给她的不仅仅是一把伞,更是千钧一发之际的救赎。

周嘉让听着她的答案想了会儿,眉梢微挑:“这是在给我发好人卡?”

“不是…”温书棠立马摇头,额发轻轻晃动,无措地嗫嚅着,“我不是……”

周嘉让轻笑:“行了,不逗你了。”

两厢沉默地走出几步,想到那处弄堂,温书棠后知后觉地好奇:“所以……你刚才是回家了吗?”

“嗯。”

“离学校好近啊。”温书棠抿唇笑笑,不由得感慨,“早上都能多睡十分钟。”

周嘉让垂眸,看见那对杏眼弯起弧度,忽然问她:“你每天上学要起很早吗?”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温书棠顿了会儿,老老实实地摇头:“还好。”

“都习惯了。”

周嘉让没再追问,看着四周忙乱的小吃店:“想吃什么?”

简直比物理题还难答,温书棠拿不准主意,搓搓掌心,小声问他:“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都可以。”

他对上她的眼,曜石般漆黑的眼瞳中倒映着她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声音好像更低了些。

“我听你的。”

第14章 美梦 【1205Y:生气了?】……

如同羽毛划过,四个字轻轻落下。

那家烧烤摊生意依旧火爆,老板用铁钩换上新的烤架,串好的食材成排放上去,翻动的间隙里,时不时窜出几束火花。

就这一刻,温书棠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反复炙烤着。

燥意顺着耳后蔓延,向前扩散到脖颈,她像煮熟的虾子一样,面颊不受控制地染上些许绯热。

这句话未免也太过暧昧了。

幸而一阵风吹过,额前发丝被拂起,及时遮住她慌乱羞赧的神色。

温书棠别过身,手背贴了贴脸颊。

他们出来的晚,又在路上耽误了会,周围大大小小的店铺都坐满了人,闲聊声和哄笑声交杂传来,和食物的热气混合在一起,是独属于市井小巷的热闹。

但温书棠觉得,周嘉让并不会喜欢这种热闹。

目光扫过几圈,只有旁边一家城南馄饨没什么人,但店铺不大,看起来还有些旧,招牌是最简陋的那种,经过风吹日蚀,横幅上的字已经褪色。

拇指缓缓蹭着指节,她没由得犹豫起来,担心他会嫌弃环境不好。

街边货车飞驰而过,远光灯刺眼,周嘉让侧一步挡在她身前,压下眼帘,看见她眉心拧紧,琥珀色的眸子写满纠结。

喉间溢出一声轻笑,他忍不住好奇:“有那么难想吗?”

周嘉让抬手,极有默契地指向那家馄饨店,歪头询问她的意见:“要不就这家?”

“可以吗?”

温书棠点头说嗯。

玻璃门关阖,冷空气被隔绝在外。

小店里灯光昏黄,摆着三张配有木椅的方桌,两人在靠墙的位置旁坐下,后面厨房的帘子被掀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走过来,笑着问他们要吃什么。

温书棠扭头,去看贴在墙上的菜单:“奶奶,我要一个小碗的鲜虾馄饨。”

她又看向周嘉让,柔声询问:“你呢?”

周嘉让视线落在她身上,没向旁边偏移半分,回答得却干脆:“和你一样。”

桌角放着煮好的红枣茶,周嘉让试了试温度,还是暖的,倒了一杯递给她:“先暖暖。”

热气在眼底氲散,温书棠还在纠结之前的问题,指腹细细摩挲着杯壁,低声试探:“要不……我们还是换一家吧?”

周嘉让看着她的表情,狭长的眼微眯,一语戳中她的心思:“怕我嫌弃?”

“……”

眼梢微阔,温书棠脸上闪过被看穿的心虚。

周嘉让拿过她面前的碗筷,热水烫过后,抽出纸巾帮她擦干。

他凝着她,动作不徐不缓,语气却玩味:“我在你心里就这么矫情吗?”

“不……”

温书棠本想挣扎着为自己辩解一下,但又觉得欲盖弥彰,刚发出半个字音,后面那句就被咽了回去。

她鼓鼓腮帮,没再接话。

热气腾腾的面被端上来,老奶奶还给他们送了两枚白煮蛋。

即便最近接触的比较频繁,但毕竟是和暗恋对象一起吃饭,温书棠还是做不到完全放松。

肩颈绷紧,脊背挺得笔直,连桌下的双腿都并拢着,规矩到像是第一天入学被老师指导坐姿的小朋友。

她以为自己收敛得很好,却不知道这些都被周嘉让看在眼里。

眸光忽而闪动,他垂下眼,看着木桌上凌乱错杂的纹路,眉宇间噙出一点无奈的自嘲。

他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以至于她紧张到这种程度。

吃到一半的时候,店门被推开,冷空气争先恐后地往里灌。

几个同样穿着九中校服的男生进来,从周嘉让身旁经过时,眉头忽地一挑。

“嗯?这不是让哥吗?”

“这么巧啊!”

“这位是——?”

不等周嘉让接话,他们发现了坐在对面的温书棠,刹那间瞪大眼睛,脸上毫不遮掩地写着八卦,语调也暧昧起来:“什么情况啊让哥!”

“你问的这不是废话吗,还能什么情况?”

“怪不得最近在学校都没怎么遇见过你,懂了,懂了。”

“给我们介绍介绍呗,好奇死我了。”

几个人跟唱戏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地闹着。

温书棠不太习惯这种异样的目光,仿若头顶悬了一把钝刃,就算不会真的刺下,还是会让她坐立难安。

攥着汤匙的手不自觉压紧,指甲泛出淡淡血色,脑袋埋得又低了一些,就像是缩进了保护壳,宽大碗沿挡住她清亮的眼。

被隔在保护壳外的周嘉让眉心皱了下。

这段时间他差不多摸清了她的性格,知道她吃饭时总不专心,一旦有人吃完,不管有没有吃饱,她都会立刻放下筷子。

周嘉让不清楚她这些坏习惯是怎么养成的,为了让她多吃一点,平时他都配合着她,故意把速度放得很慢。

但这几人的起哄,让她本就温吞的动作,直接被按下了暂停键。

脸色霎时冷了下来,周嘉让斜睨他们一眼,语气满是不耐:“够了啊。”

那群人显然没领会他的警告,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勾肩搭背地说笑:“明白了,这是嫌我们在这碍事了。”

“那兄弟们就不打扰了啊。”从老奶奶那接过打包好的吃食,男生嬉皮笑脸地摆摆手,“你们慢慢吃,慢慢吃!”

说完就眉飞色舞地走了。

还没消停太久,店里又出现一个熟人。

祝思娴径直走向他们这边,不怎么友善地扫了温书棠一眼,然后看回周嘉让,嗓音温软地唤他:“阿让。”

“你怎么在和她一起吃饭?”

周嘉让没说话,眼皮都没动半下,仿佛这个人不存在一般。

“阿让?”

祝思娴不死心地继续,唇边的笑容有些僵:“不是说这段时间都很忙吗?我都没敢打扰你,现在——”

“你是不是该和我解释一下?”

周嘉让掀眼睛,态度冷淡:“我有什么好解释的?”

“你和她——”祝思娴抬手指向温书棠,指甲上的亮色水钻反射出尖锐的光,像是被打磨到极致的锋剑,“是什么关系呀?”

“这句话应该问你吧。”周嘉让嗤笑,薄唇漫不经心地勾起,“和你有什么关系?”

“周嘉让!”

那张漂亮的面孔上窜出火气,宛若一张完美无暇的面具被划出裂痕,顾不上先前辛辛苦苦维护的那些形象,祝思娴音调倏的拔高:“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和我讲话?!”

“不然呢?”

周嘉让撂了筷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唇角弧度收敛,下颌线条绷得凌厉。

他面色阴戾,周身气场冷得像蒙了层冰,漆黑眼瞳中是藏不住的厌弃:“祝思娴,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我和谁吃饭,和谁在一起,那都是我的自由,从一开始我就明明白白地拒绝过你,是你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过来纠缠。”

无论在家还是学校,祝思娴向来是被捧着的那个,就算之前屡屡在周嘉让这碰壁,也只是她单方面冷场。

这还是她头一次听见他说这样决然难听的话。

心底最后一道防线破裂,祝思娴眼角通红,攥紧手掌,嘴唇都要被咬破了,留下羞赧的一句:“你们会后悔的。”

周嘉让满不在乎地冷笑了下。

闹剧结束,小店终于恢复安静。

温书棠悄悄抬眼,用余光瞄向对面,周嘉让脸色依然阴沉,就像暴风雨袭来前的夜晚,眸色晦暗,眉宇间的戾气毫不遮掩。

显而易见的,他心情很差。

为什么会这么不开心呢?

是因为……别人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吗?

这阵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店主奶奶不知从哪弄来个抽气筒,推开门,去给停在外面的那辆旧自行车打气。

伴随着尖细的嘶嘶声,温书棠觉得,周遭空气似乎也被一寸寸地抽离干净。

胸口起伏艰难,连带碗中馄饨也变了滋味,酸酸涩涩,掺一点甘苦,如同一杯极高浓度的柠檬水。

她是不是又给他带来了麻烦。

懊恼与失落如浪潮般席卷,脸颊上的血色逐渐消散,变成虚弱无力的苍白。

缓和片刻,周嘉让整理好心情,掀眸看见女孩低垂着脑袋,细软的发从肩膀上滑下,几乎要浸到淡黄汤汁里面。

嘴角不动声色地勾出弧度,他出声提醒,语调是和方才不一样的低沉:“头发。”

“要掉进碗里了。”

温书棠迟钝地啊了下,反应过来后将发丝拢到一旁,声音很低很轻地对他说谢谢。

舒展的眉再次拧紧,周嘉让察觉到她情绪上的不对劲。

那点轻浅的笑意褪去,他坐直身子,朝着她的方向倾近:“刚才那些人的话,你不用在意。”

温书棠点头:“嗯,我知道。”

“还有许亦泽说的,你也别放在心上。”

听到这句话,温书棠神情微怔,思绪空白几秒,当时的场景在脑海中闪回。

——再过两周就要月考了。

——按照九中这个破制度,棠妹你要是努努力,说不定下个月就能来二班和我们当同学了。

……

她不解又迷茫地低下眼。

他为什么会提起这个,又为什么叫她不要放在心上。

是不想和她做同学,还是说……在他的眼里,她根本就没有考进英才班的能力。

可无论是哪一个,都足以让她被难过淹没。

温书棠深吸一口气,声线颤抖地回应:“嗯。”

吃过饭,回去的路上,两人仍旧是并肩,但气氛却缄默得不太正常。

走到校门前,温书棠蓦地停下脚步。

“怎么——”

疑问猛然被梗住,只见女孩脱下外套,叠平整后朝他递来,细密的眼睫低低压着,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周嘉让抑着烦躁,将后半句话说完:“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来,有点事要去震旦楼一趟。”温书棠言语平静,埋头像在自言自语,“今天谢谢你。”

“先走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像逃避什么似的,步伐迈得又急又快。

周嘉让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件外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茉莉香。

那天下午,温书棠一直心不在焉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谢欢意侧过头,掌心托着腮帮,满脸担忧地看着她:“棠棠,你怎么啦?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嘛?”

“没有呢。”温书棠提起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我挺好的呀。”

“你听没听过那个故事——”

谢欢意在她小巧的鼻尖上戳了下,故意用夸张的口气:“说谎的小朋友,鼻子可是会变长的!”

温书棠摇头,把试卷翻到下一面:“真的没事。”

谢欢意才不相信,瘪嘴思考了会儿,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和周嘉让吵架了啊?”

嘶啦——

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谢欢意瞬间了然,直接给周嘉让定了罪,愤愤吐槽起来:“他那个人脾气就是很臭,碰上不高兴的时候,嘴巴就跟淬了毒似的,说话一句比一句难听。”

她揉揉温书棠脑袋:“棠棠,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身体可是自己的!气出病就得不偿失了!”

温书棠将草稿纸揉皱,睫毛轻轻缠着:“……没有。”

她确实没有生气,只是突然觉得该放弃了。

这段时间经历了太多不真实的事,以至于她渐渐忘了,对于她来说,他向来都是遥不可及的。

就像是挂在天际的星星,她拼了命地追逐,以为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但伸出手才发现,他们之间隔着光年外的距离。

她早该认清现实的。

隔天第一节就是英语,下课铃响起后,陈曼芸布置好作业,叫温书棠到办公室一趟。

“老师。”她走到最里面那张办公桌,“您找我。”

陈曼芸合上教案,拉开右侧的靠椅:“先坐吧。”

“叫你来就是想问问。”陈曼芸倒了杯枸杞茶,食指往上推了下眼镜,“这段时间在咱们九中怎么样,都还适应吗。”

温书棠老老实实地说:“还可以,就是物理上还有一点吃力。”

陈曼芸看过她的成绩单,这些情况她心里也有数,对她宽慰地笑了笑:“没事可以多往物理组跑跑,王老师之前一直是带高三的,各方面经验都比较丰富。”

“马上就是第一次月考了,这段时间好好准备一下,争取考进英才班。”

“虽然咱们普通班也不差,但在升学率和重本率这一块,和他们还是没法比的。”

温书棠顿了顿,没由得想起昨日发生的那些不愉快。

但她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认真保证:“老师我会的。”

星星仍然无法触及,她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但抛下全部的悸动心事,单单为了自己,她也想站得更高一点。

小姑娘肯吃苦又不骄傲,陈曼芸是真挺喜欢她的,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下:“要是遇见什么困难了,或者感觉压力大了,就来和我说说,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不要自己硬撑着。”

“好。”

后面那段时间,温书棠整天泡在书海里,和各式各样的习题打着交道。

连午饭晚饭都是草草应付,随便买个面包填饱肚子,然后快步跑回班级,争分夺秒地翻开下一套试卷。

与此同时,她也在有意无意地和周嘉让保持着距离。

本以为这件事会很痛苦,可下定决心后又发现其实没那么困难,毕竟在她暗恋他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在他看不见的角落上演着酸涩的独角戏。

先前发生的种种,与其说是心存幻想的痴念,更像是一场不自量力虚构出的美梦。

而如今梦醒,一切就该回到正常轨迹。

又一个周末,许亦泽被谢欢意拉出去逛商场,周嘉让刚好在附近,被连哄带骗地叫了过去。

“我说大小姐。”许亦泽看着手上大大小小的购物袋,仰头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抱怨,“咱能不能歇一会啊。”

“不是吧你,怎么变得这么菜了。”谢欢意撇撇嘴,嫌弃地觑他,“这才出来一小时,我的购物清单上还有好多东西没买呢。”

“机器人还得充电呢!”许亦泽挺直胸膛,仗着身高给自己撑气场,“更何况我这个风华正茂的男高中生。”

三人去了旁边新开的冷饮店。

谢欢意一边咬着草莓甜筒,一边轻哼:“和你们男生出来逛街真没劲。”

“谢欢意你有没有良心。”许亦泽捧着两杯红豆冰沙跟过来,蛮不服气地接话,“一大清早我连懒觉都没睡成,被你十几个电话轰炸起来,现在还反过来说我没劲。”

他在她头顶轻拍了下:“那下次你别叫我来当苦力啊。”

“你以为我愿意叫你啊。”谢欢意白他一眼,“要不是棠棠有事来不了,我才不要和你一起呢。”

许亦泽把红豆冰沙推到周嘉让面前,没等他开口,猛地意识到什么,先一步认怂扯回来:“错了错了,忘了您吃不了这个。”

他去前台换了一个芒果球,续上先前的话:“说起棠妹,我怎么觉得好久没见过她了。”

“你还好意思提!”好不容易找到兴师问罪的机会,谢欢意拧眉瞪着周嘉让,“你是不是欺负棠棠了。”

周嘉让拿着勺子的手一顿,不解地抬眸:“我什么时候欺负她了。”

“就上周二啊,你们俩不是单独吃晚饭去了。”

“她和你说什么了?”周嘉让追问。

“倒是没说什么。”谢欢意话锋一转,嗓门拔地而起,“但那天回去后,她明显一副有心事的样子,连笑都不笑一下!”

谢欢意撂下甜筒,摆出副说教姿态:“你说你平时跟我和许亦泽发横也就算了,反正这么多年我俩都习惯了,人书棠那么乖的小姑娘,你怎么忍心的啊!”

“……”

周嘉让哑言。

掌心冰杯散出源源不断的凉气,顺着神经与血管,一直蔓延到心口,于血肉间凝成纤小冰晶,刺出细细密密的伤痛。

沉寂数秒,周嘉让起身,朝着出口的方向大步离开。

许亦泽一头雾水:“诶?你要去哪啊?”

“……”

回应他的只有消失在转角处的背影。

……

写完最后一张物理卷,时间已经快到一点。

温惠敲敲门,送来一杯热牛奶,声音里含着睡意:“很晚了,喝完就去睡觉吧。”

“这段时间好辛苦。”她心疼地摸摸温书棠头发,“人都瘦了。”

温书棠舔掉唇边的奶渍,眼睛弯弯:“不辛苦的。”

“那也不能总这么熬呀,时间久了身体受不住的,等考完试可得好好歇歇。”

“知道啦。”

关了灯,温书棠钻进被窝,拿起手机想定个早一点的闹钟。

摁亮屏幕,映入眼帘的是一条两小时前的未读消息。

【1205Y:生气了?】

第15章 月考 “我不可能喜欢你。”……

小小一方昏暗里,屏幕亮度明明已经调到最低,可温书棠依然觉得刺目。

视线渐渐模糊,眼神失去焦距,纤长眼睫如蒲扇般起落,她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好久,最后还是没有回复。

她该怎么回?

如果告诉他生气了,那么生气的理由呢?她自己都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毕竟他确实没有做错什么,从头到尾是她一人在伤春悲秋;如果说没有生气,那她这段时间的反常又该怎么解释?

无论选择哪一种,周嘉让肯定都会觉得她这个人莫名其妙吧。

与其把话说开,让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还不如做个爱逃避的胆小鬼,就像她之前在网上看到的那句话一样——

逃避可耻,但有用。

于是她删掉通知栏上的提醒,又将消息状态改为已读,扎眼的红色圆点在列表中消失,好像这样就能瞒天过海,装作她从未收到过这条消息。

退出聊天框,温书棠定好闹钟,摁灭手机后慢慢沉入梦乡。

但她睡得不安稳,梦境与现实分不清界限。

还是那家破旧的馄饨店,还是靠近墙角的小座位,周嘉让仍然冷着一张脸,一切画面都那样清晰,只不过这一次,让他不耐烦的对象变成了她。

“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能不能别缠着我了,我不可能喜欢你。”

“真的很麻烦,我不想让别人误会。”

……

醒来时天还没亮,外面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敲在窗上,偶尔伴着几声闷雷。

房间好似也下了一场雨,淋在她素净柔和的面孔上,眼下泅开薄薄一层湿迹,是少女辗转难眠的心事。

像开启了某种保护机制,担心噩梦成真,温书棠决定离他再远一些。

可有时候命运就是很喜欢开玩笑。

想见他的时候,学校浩瀚如宇宙,哪怕蹲守在门口都看不到;不想见的时候,学校又微渺似蚁巢,不经意的回眸都能与他目光相碰。

短短一天,温书棠就遇见周嘉让两次。

一次是在升旗仪式上,三个月前的物理竞赛,结果拖到最近才出来,周嘉让毫不意外地拿了一等奖,学校便大张旗鼓地弄了个颁奖环节。

时间刚过七点,太阳爬上山头,橙黄色日光被树影切割成碎片,像无数只翻飞起舞的蝶,洋洋洒洒地萦绕在他周边。

周嘉让站在主席台上,身形挺直而颀长,下颌线清晰凌厉,只是眉宇间噙着几分倦怠,眼尾耷着,冷白皮肤隐约透出病态。

是没休息好?还是说他生病了?

温书棠下意识冒出担忧,没过几秒又当头一棒地清醒过来。

为了课间操的队形好看,操场上用油漆标了站位,她垂下眼,看着那个白色的小圆点发呆。

指尖掐进掌心里,拧着的眉逐渐松掉,一道声音反反复复在耳边提醒着她——

不管怎样,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还有一次,是在三楼东侧的连廊里。

那时她带着试卷,打算去物理组请教老师,走到转弯处的时候,楼下传来一阵脚步,紧随其后的,是几句不高不低的闲聊。

“让哥,这周末老关生日,在Vibe组了个局,你要去吗?”

“不去。”

“都是熟人,一起去热闹热闹呗。”

“……”

反应过来那是谁,温书棠立马转身,但还是晚了一秒,挺拔的身影闯入视线,她对上那双漆黑深邃的眼。

身后就是一扇窗,秋季万物枯零掉落,风中挟着败叶的苦涩,徐徐拂过脸庞,心口也被吹出几分感伤。

睫毛猛颤了下,她躲闪地移开眼,回身走得利落又干脆。

……

窗外梧桐又黄了一些,再次走到这个位置,抱着课本的手收紧,温书棠心思涣散,不免又想起当时的场景。

那条消息她迟迟未回,周嘉让也没有再来问。

也许这样才是正常的,毕竟很多人都和她讲过,他这个人性子冷又难接近,对于不重要的人和事,向来都是漠不关心。

主动发来消息询问,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吧。

正胡思乱想着,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下,突如其来的钝痛让温书棠不受控制地皱紧眉头。

浓烈的香水味钻进鼻腔,是有些熟悉的玫瑰调,她抬起眼,发现站在一级台阶之上的居然是祝思娴。

她换了新的妆容风格,夸张的眼影闪片,棕色眼线向上挑着,玻璃唇釉泛着水光,精心打理过的长卷发,有几缕被挑染成白金色。

祝思娴朝她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错身离开。

温书棠知道她的敌意从哪来,也听过她自负任性的蛮横性格,那天在馄饨店的时候,她眼神就很不友善,刀子一样源源不断地朝她剜来。

她上前将人拦下,抿紧唇角,语气尽量保持平和:“请你给我道歉。”

“道歉?”祝思娴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睨她一眼,“我凭什么给你道歉?”

“有没有搞错,明明是你自己不长眼。”她手指把玩着发尾,笑得嘲弄,“这么宽的楼梯间,非要往我身上撞,我还没让你和我道歉呢。”

扔下这句话,她扭头就走了。

温书棠本能地想找她继续争论,脚步刚落到台阶上,又倏的冷静下来。

算了。

追上去也是浪费时间,身心俱疲又徒劳而返,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不断纠缠反而遂了他们的心愿。

本以为只是一闪而过的小插曲,没想到会是后患无穷的导火线。

时间在书页翻动的间隙中飞速闪过,气温持续下降,阴晴交替循环,第一次月考很快来临。

九中向来按照排名分配考场,因为是并校生,缺少上一次期末考的成绩,六中的学生只能被安排在最后几个考场。

温书棠在十一班,除去原学校的同学,考场里还混杂着一部分艺体生。

相比于其他班,他们对文化课并没那么重视,对待月考的态度更是随意,教室里充斥着起起落落的哄笑声,后排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聚在一起,嬉闹间聊的话题不太能听。

温书棠找到自己的座位,从书包里面拿出课本,努力屏蔽外界的干扰,低头安安静静地复习诗词。

第一科惯例是语文,两个半小时结束,下课铃响起,监考老师宣布停笔,试卷从后向前传递。

题目难度还算正常,只是作文比较难想,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谢欢意愁眉苦脸地一直在哀怨。

“这出的什么破题啊,给的参考材料我根本就没看懂。”她塌腰叹了口气,泄愤似的用筷子戳着碗底,“又是蜡烛又是蝴蝶的,这俩东西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好吗。”

“完了完了,这下肯定死翘翘了。”

“不会的,这次作文能切入的角度还是很多的,你不要把结果想的那么坏嘛。”

温书棠揉揉她头发,轻声安慰道:“考完就不要担心那么多了,还有其他科目呢,不要让这一点小失误影响了后面的发挥呀。”

“别难过啦。”她把自己餐盘里的鸡腿夹给她,“多吃一点,下午还要考数学呢,饿着肚子可没办法和函数题斗争到底。”

谢欢意抱住她胳膊,小声哼唧:“呜呜,希望批卷老师能高抬贵手。”

午休原本有四十分钟,但数学老师放心不下,见缝插针地带着大家把重难点又过了几遍,拖到铃响前五分钟才放人。

温书棠一路小跑着上楼,右拐进入十一班,正要往靠窗那排走,脚步猛然停顿了下。

坐在她后面位置上的人,不知怎么换成了一个男生。

他没穿校服,黑T恤前印着骷髅图案,板寸头,皮肤是小麦色,眉骨下面还有一道骇人的疤痕。

温书棠看了看周围,其他同学的座位好像都没有变动。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疑惑如气泡般越蓄越大,让她更不舒服的是,男生投来的眼神很奇怪,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就像一滩浑浊不堪的泥水。

温书棠不禁打了个冷颤。

她认真回想了下,自己并不认识他,甚至连擦肩而过的那种印象都没有半点。

“那位同学。”监考老师拿着试卷袋和屏蔽器进来,看她愣着站在过道上,出声提醒,“考试就要开始了,赶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吧。”

温书棠回神:“……好的老师。”

把书包放到指定地点,温书棠在椅子上坐下,手背搭在腿上,她晃晃脑袋,告诉自己不要瞎想。

叮铃——

考试正式开始。

数学是她比较擅长的科目,做起来还算是轻松自如,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她将卷子翻到背面,开始做大题部分。

读完题,理清思路,刚在答题卡上写好解,突然“咚”的一声,笔尖朝旁边划出歪斜的一道——

后面男生踢了下她的椅子。

温书棠擦掉写错的地方,又把椅子向前挪动一点,以为这样就能换来消停,没想到那人却将桌子前推,阴魂不散地又踢了起来。

一开始还只是踢在横板上,后面却逐渐变本加厉,椅腿与地面擦出“刺啦”一声,她几乎是被斜着蹬了出去。

手腕重重撞在桌角上,疼痛与麻木一起袭来,眼前景象黑了一霎,温书棠倒吸一口凉气。

闹出的动静太大,女老师看向这边,神情严肃:“那两位同学,你们干什么呢!”

温书棠忍着痛,脸色发白地把经过如实讲了一遍。

体育生却不肯承认,大剌剌地仰靠在椅背上:“冤枉啊老师。”

“我这就是正常伸个腿,要怪也只能怪地方太小了。”

“这位同学,话不能乱讲啊。”他混笑一声,吊儿郎当地拖长尾音,一副地痞流氓的样,“扰乱考场纪律可是要记过的,我和你无冤无仇的,干嘛这么污蔑我啊。”

温书棠用力掐着手心,语调抑制不住地发颤:“老师,我说的都是事实。”

女老师点点头,她之前给男生的班级代过课,知道他是什么品性。

目光在教室扫了几圈,她抬手指向讲台旁的空位,指使男生:“你先搬到那边去答题。”

“老师,这不太公平吧。”男生表情嘲谑,不服气道,“我在这儿坐得好好的,凭什么就让我换地方啊。”

“哪来这么多废话。”女老师皱眉,口气又加重了点,“让你换你就换,赶紧过去,别在这耽误同学考试。”

“又不是我先开始找茬的。”

男生干脆站起身来,抬抬下巴,冲着周边的人问:“反正大家都看见了,可得帮我评评理啊,到底是谁在耽误时间。”

后排几人和他交好,不嫌事大地掺和进来:“就是。”

“老师,你可不能因为我们是体育生就有偏见啊。”不知谁接上话,“我们只是成绩不好,人品还是很好的。”

话音落,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哄笑起来。

女老师被他们搞得头疼,火气还没发出来,就听见另一道声音柔柔地说:“老师。”

“我搬到那边可以吗?”

“啊。”

女老师回身,低眸看向温书棠。

这阵天色又阴沉起来,偏冷的白炽灯光下,小姑娘微低着头,马尾乖顺地束在脑后,本就松垮的校服衬得她更瘦小,唇角耷着,看起来特别可怜。

她心疼地放软语气:“可以,过去吧。”

“好的,谢谢老师。”

温书棠快速收拾好东西,把课桌搬去了讲台右侧的小角落。

后半场考试总算清静下来。

但被这么骚扰一通,她思绪明显乱了许多,做题的速度也是大幅度打折。

尤其是倒数第二道导数,平时练过很多次的题型,按理说应该是得心应手,但她却像掉进死胡同里一样,试了好多种方法都行不通,最后十分钟才找到正确思路。

收卷的前一秒,她勉强将所有题目写完,来不及多检查,便直接传到了前面。

如同拉到极致的弦骤然断裂,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松懈,无力与疲惫也一起席卷。

就像那句俗语说的,当局者迷,安慰旁人时她能条理清楚,讲出漂亮可靠的大道理,如今轮换到自己身上,她却什么都思考不了,浑浑噩噩中只剩下失落这一种情绪。

都用不上第六感,仅凭糟糕的做题状态,她已经能够判断,这张试卷的分数大概率会很难看。

先前做出的努力,似乎都化作幻影,跟随耳边回荡的鼓噪而付诸东流。

……

一考场也出了些状况,教务处分装错了试卷,误把高三年级的一模送了过来,老师传到一半才发现不对,匆匆忙忙地收回来,一折一返,耽误了一刻钟,收卷时间也依次顺延。

许亦泽勾着书包带子,正和周嘉让商量去吃点什么:“都这个点了,外面肯定挤得要命,干脆去食堂对付一口算了。”

“一学期没去过,还真有点想念三楼那家炸酱面了。”

周嘉让垂着眼,话语没什么情绪:“都行。”

“直接过去吧,别回教室放书包了,我都快要饿死了。”

转过身,两人朝相反方向走,刚从四楼拐角下来,迎面碰上一道熟悉身影,校服拉链敞开,书包压在肩后,头颈低埋着,动作慢慢吞吞的,跟丢了魂一样迟缓落寞。

眼见她要撞上栏杆,周嘉让眉心一皱,横跨半步过去,抬手拉住她胳膊。

“温书棠?”

温书棠愣了下,循声仰起头,看清是谁后条件反射地往后撤,缩手想从他的桎梏中逃出。

周嘉让没说话,收紧力气不让她动。

对上她湿漉漉的眼,他喉咙也像被窒住,嗓音低哑地问她:

“怎么哭了?”

第16章 警笛 “周嘉让把人打了。”

温书棠吸吸鼻子,用那只没被抓住的手,去碰自己潮湿泛凉的眼皮。

她是不愿在他面前太狼狈的。

如果非要寻个比喻,每个独立于世的个体,都像一块隐秘的双面镜,对外映照着种种美好,对内却藏着不为人知的斑驳与阴影。

她希望他看见她好的那面。

温荣升忌日那天,他已无意撞见一次,所以这一刻,她并不想打碎那层隔膜,让他再次窥见她内里那些局促阴暗的难过。

温书棠别开头,指节在睫毛上反复刮蹭着。

但越是克制就越不受控制,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往下滚,袖口的布料被濡湿,深深浅浅是她藏不住的委屈。

“用这个。”

掌心被塞来一包纸巾,大概是觉得她现在不方便,周嘉让干脆拆开抽出一张,动作轻缓地帮她擦泪,绵软触感自眼下蔓延开来。

温书棠嚅声说谢谢。

还没来得及细问,眼下闪过什么,周嘉让半倾下身,看清她手腕处一大片瘀痕,刺目骇人的青紫色,几缕血丝嵌进皮肉里,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他眉心紧皱,如同在连山中生硬劈开一道沟壑,“谁欺负你了?”

喉咙哽着,像塞了团湿哒哒的棉花,温书棠没有接话,小半张脸埋在纸巾里,试图藏起那些糟糕的情绪。

周嘉让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似暴风雨来袭前层层聚拢的铅云,手上力气一时没有收住,细腻的皮肤上多出淡淡一圈红痕。

察觉到不对劲,许亦泽出声提醒:“阿让。”

眸光微闪,周嘉让垂眼,长睫掩住眼瞳中的失控,他慢慢把人松开,手臂却像是被风托起不肯坠落的羽毛般滞在半空。

“……抱歉。”他态度缓和下来,带着几分自责与无措,“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

温书棠没说话,肩膀因为过于压抑而不住发颤,她红着一双眼,转身仓皇离开。

周嘉让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什么情况?”许亦泽看得一头雾水,后知后觉地品出什么不对,“我怎么觉得,棠妹好像在刻意躲着你啊?”

联想起之前谢欢意的话,他没忍住多嘴:“你们俩……到底发生什么了?”

唇角绷直,周嘉让淡淡撂下三个字:“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着这姑娘了,不仅不回复消息,平日也像躲瘟神一样避着他。

那天晚自习,周嘉让一直没有出现在教室。

第二节课间的时候,许亦泽在三楼转角处找到他。

“打听到怎么回事了。”

一路小跑着上来,他气都没太喘匀,胳膊搭着周嘉让肩膀说:“我不是有个朋友在十八班吗,这次他正好和棠妹一考场,说是下午考数学的时候,坐在她后面那个男生一直骚扰她。”

头顶照明灯没开,周嘉让倚在窗边,半明半暗的光线下,侧脸线条尤为凌厉,他掀起眼,眉宇间压着些许戾气:“骚扰她?”

嗓音骤然低沉,起落间带着隐忍,他拧眉追问:“说具体点。”

许亦泽把当时的情况复述给他。

傍晚时下了场雨,窗上镀着层层雾气,朦朦胧胧,叫人看不清外面的场景。

周嘉让眼中也蒙着难读懂的情绪,看着斜对面那间教室,他找出关键问题:“知道那人是谁吗?”

“知道。”许亦泽点头,报出个名字,“贺昊彦。”

“贺昊彦……”

周嘉让低声重复,正琢磨着什么,余光瞥见许亦泽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墨迹了。”周嘉让斜乜他一眼,“有话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