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微风方才将遮蔽了月亮许久的乌云拨散之后, 如水般清透的月光就这么柔柔地打在楚黎非的脸上, 更显得他金尊玉贵,在往日清贵的脸上更是平添了一份出尘的气质。配合着火焰燃烧的声音, 宛若神祇降世一般,夺人心魄, 轻易便可勾走凡人的视线,将其牢牢占据, 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只为求得祂的瞥视。

此刻,修罗的肃杀和神祇的清冷构成了诡异的平衡,两种色彩同时在楚黎非的身上, 竟也一点都不显得突兀。

真是矛盾的人啊。姬晏宁这般想到,他“唰”地一声打开折扇轻摇,将狡黠的目光以及耐人寻味的笑容尽数藏于扇后。

可就是这样,才会勾起他的兴趣,以至于……步步沦陷。不是吗?

似有一声轻笑,随后姬晏宁收起折扇,将视线随意瞥过陆墨辰后重新放回楚黎非身上。

“王爷既认出我了,还把我当马夫使唤,不怕来日我报复回去吗?”

楚黎非像是没有听出姬晏宁话语中的威胁,反而冷嘲道:“本王瞧着,你这个马夫倒是当得挺开心的。”

此话一出,姬晏宁的手下脸色顿时有些不满,可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倒是姬晏宁,反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王爷是何时认出我的?我自以为,我是没有露出什么马脚的。”

“可你似乎也未曾想过,好好地将自己的身份给藏起来。”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可眼底却同时生出了隐隐的戒备。

姬晏宁没有再追问,楚黎非同时也笑而不答。

其实,楚黎非打从第一次见到姬晏宁的时候就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

当时陆远景送来的那一批人中,只有他最出挑。倒不是说仪态、气质什么的,因为当时陆远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送来的十几人中,什么性格模样的人都有。可爱的、清冷的、或者是连眼神都会勾丝的……姬晏宁在其中并不惹人注目。

真正让楚黎非注意到他的,是他的眼神——

与其他人不同,姬晏宁的眼中有一种其他人都没有的东西,那就是骄傲。

姬国二皇子的身份是他的养料,手中的权势铸就了他的骨血,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向人低头。哪怕是失了二皇子的身份,不得不隐姓埋名,韬光养晦。因为他的底气来源于他自身,来源于姬晏宁这个名字背后的这个人。

但其他人,他们如菟丝花一般,只能依附着楚黎非而生。所谓的自信都是装出来的,如空中楼阁一般,只需外力轻轻一推,便能在顷刻间不复存在。不论是什么原因,奴性早就刻入他们的骨髓,那种闪耀着光芒的骄傲再也不可能在他们的眼中绽放。

可当时楚黎非也只是有些疑惑罢了,真正让他起疑的,是林肃给他送来的那封信——姬国二皇子失踪。而日后姬晏宁的其他所作所为,则是让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而事实,也果然如他所料。

陆墨辰原本站在楚黎非身后几米远的地方,可当他看见两人默契一笑的画面之后,顿时按捺不住心底的醋意,几步来到楚黎非的身边。

撇开姬晏宁身后站着的那一大帮子人,画面竟意外地变成了二对一的局势。

“既然如此,我这个马夫就最后再送王爷一次好了。往后就此别过。”姬晏宁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折扇轻掩嘴角,话语中带着不明的笑意,“不过我相信,我与王爷还会有再见面的那一天,毕竟……王爷还欠我一个人情。”

“您总不会不认账吧。”

**

翌日。

随意休息了一晚后,拿到了账本和名单的楚黎非和陆墨辰来到齐府门口。

他们原本和钱铭约好在这碰面,交换手中的情报,可不知为何,钱铭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他们俩在这站了快两刻钟了,连个消息也没有等来。

不过楚黎非并没有为此生气,他知道钱铭的性格行事,他并不是一个不守时的人。

莫不是路上出什么事了?

陆墨辰站在一旁,心中也是焦急万分,毕竟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如果明日之前还找不到足够的证据,光凭楚黎非手中的账本和名单,可不能为齐禄脱罪。

“皇叔……”他面带犹豫与焦急,还有些淡淡的不解,将视线转向身侧的楚黎非。

“既如此……”楚黎非在心中做下决断,“我们俩就先进去吧。”

同时,他将身上的令牌解下,交给身旁的小厮,吩咐他赶去衙门,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随后,两人这才踏入齐府。

这次两人的目的明确,直奔齐福和吕英的院子而去。

既然已经查到了齐福和虹光阁有所勾结,那么只要能找到物证,就能彻底坐实齐福的罪名,如此才算是真真正正的抵赖不得。

同时,还有另一桩事,那就是小春——上回吕英用“藏头诗”的方式暗暗提示他们的线索。

楚黎非也对吕英有了更多的好奇,她一定知道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是碍于一些原因无法言说。

而这,就是他们今日再次来到齐府的意义。

没几分钟,两人已然轻车熟路地来到了齐福和吕英的院子前。楚黎非这才停下思绪,向院子里看去。

这里与他们上回来的时候别无二致,所有的景色都不曾改变,甚至就连落叶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听见门外的声响,一个婢女模样打扮的探出头来。

楚黎非和陆墨辰望过去,却见那婢女也正好抬头朝他们行了一礼,视线就这么在空中交汇,双方眼中皆是有些意外。

哟呵,这不正是巧了吗?

原因无他,面前的婢女正是楚黎非和陆墨辰的老熟人——小春。

可她不是齐老夫人的人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两个新的疑惑重新出现在楚黎非的脑海中。

而小春在见到楚黎非与陆墨辰的同一时刻,眼中闪过惊惧之色,可在下一秒就恢复平静,重新将头埋了下去。

饶是感受到楚黎非和陆墨辰的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打量,也没有出现什么慌乱。

楚黎非绕过小春,叩响门扉。

不久后,里面传来了熟悉的,还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是吕英:“进来吧。”

两人这才入内。

吕英的打扮与上回所见也没有什么变化,整个人依旧是沉闷的模样,用面纱覆面,眼下有些青黑,看起来最近休息得也不好。

楚黎非并没有直接表明目的,他和陆墨辰在茶几边上的矮凳上坐了下来。毕竟刚到别人家拜访,结果一上来就搜屋子也未免太失礼了。

当然,他其实还想看看吕英和小春的反应。

小春见状,赶忙为几人重新烧水煮茶。

房间里四个人,只能听见小春忙碌的声音。

她动作利索,即使端着热水动作也很稳,手上和脚步均是不见一丝颤抖。

清澈的茶水从壶嘴倒出,白色的热气一瞬间就四散着向上飘去,热腾腾地扑在人脸上,熏出淡淡的红色。同时,一股若有若无的苦味却兀自在空气中蔓延。

吕英见状,只是垂下眼眸:“我这并没有什么好东西能招待秦王爷和四皇子殿下的,还请两位大人恕罪。”

楚黎非摇头:“无妨。”他的视线状似在屋子中随意打量,可最后都会落回到吕英身上。因此吕英的一举一动,就连细微的表情变化,在他眼中都是格外清晰。

吕英将手覆上茶杯,她的十指通红,指尖却是微微发白,甚至还有发紫的迹象,看起来是冷极了。茶杯的材质并不好,并不能很好地隔绝滚水烫人的温度,可吕英还是牢牢地抓着,仿佛已经失去了对温度的判断,试图从中多汲取一些温暖。

她的眼眸微垂,视线涣散,并不知在看什么。

清澈的茶水颜色微黄,一节茶梗漂浮在水面上引起淡淡的波纹。吕英低着头,很轻易地就能看见自己的脸在茶水中的倒影,枯瘦、蜡黄,眼角垂着,没有一丝光彩。

这还真的是她吗?

这还是她认识的吕英吗?

茶梗轻轻地搅动着茶水,泛起层层涟漪,一瞬间,她仿佛看见拉过去的自己。

曾几何时,她穿着鲜红的嫁衣,满心雀跃,少女的欣喜飞上眉梢,怎么也压不住。白里透红的好皮肤,就连站在她身后送她出嫁的母亲都不住地夸赞。

可如今这一切,却都已经褪了色,泛了黄,似乎离她很是遥远。

吕英眨了眨眼,竟是恍如隔世。

她捏住杯子的手不禁更加用力,水面轻晃,记忆中的母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脸色晦暗不明的小春。

大抵是光线不好,吕英有这么一瞬间在茶水的水面上,看见了小春那一闪而过的狞笑。

她不顾茶水的温度,喝了一口水才终于平复下心中的激荡与不安。或许还有微弱的希冀。

因为紧张,心脏处传来阵阵麻痹的感觉,可越来越快的心跳让她愈发无法忽视心底的声音。

她在犹豫。

眼前的两个人是她目前为止,能接触到的权利巅峰了。如果她将一切都说出来的话,事情是否会迎来转机?

可是……她真的还能承担“说出来”的代价吗?

这两人是否值得她的信任?

而且,被“真相”所伤害得最深的人,已经再也听不见它被公之于众的声音了。

这一切,是否还有意义?

见吕英神思不定,楚黎非一个视线朝小春看去,对方赶忙低头出了屋子。

门被关上,屋子里又只剩下了三人。

楚黎非斟酌着语气:“你可否清楚齐福的大额支出去了哪?”

同时,他以指为笔,就着茶水,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他真正的问题——虹光阁。

他也暗中向吕英透露,他已经知道了小春有问题。

吕英看到这些,眸中不断闪烁,每每想要鼓起勇气,可嗓子却好像灌了铅一样,说不出一句话。

她浑身不断地冒着冷汗,心脏的跳动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如鼓声一般,顺着骨血传递,仿佛在她耳边炸开。垂在桌子底下的手也紧紧握拳,忍不住地颤抖。

“我……”她颤抖着声音,终是吐出了一个字。

“我……”吕英不断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可每每只说了一个字,便没了下文。

她知道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了,可她仿佛早已失去了开口说话的勇气。

“我……不知道。”

说出这话的同时,她的右手紧紧握住了茶杯,仿佛有天大的仇怨一般。可她眸中原本闪出的微弱光亮,却像蝴蝶振翅一般逐渐消失,同时仿佛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

楚黎非心下摇了摇头。吕英不愿说出实情,他也无法。

可正当他准备换个方法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小春的叫喊:“等一下,你们是谁?你们不能抓我!”

第57章 古代31 升官发财?死老公!/“桀桀……

屋内三人听到门外传来的动静, 皆是下意识地抬头向外望去。

门外双方陷入僵持,而小春在挣扎的时候意外将原本紧闭的房门给重新撞开,楚黎非这才看清另一伙人身上的穿着打扮,他们明显是衙门的人。

钱铭来了?

正当楚黎非这般想着的时候, 一道熟悉的身影步入他的眼帘。

正是钱铭。

他挥挥手, 示意属下将小春带下去。

小春不明所以, 原本还正欲辩解一番,没想到钱铭的一个属下眼疾手快,不知从哪找来一块布条就这么塞到她的嘴里, 叫她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呜”声。

她被押走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充斥着惶恐与怨毒, 视线死死地穿过楚黎非几人, 牢牢地盯在吕英身上,让后者下意思地瑟缩起来。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清净。

钱铭这才匆忙跪下向楚黎非与陆墨辰告罪。

他的迟来实属事出有因。

昨夜, 他刚回到京城, 还来不及休整一番, 就听到属下来报,说是齐福在狱中自尽了。

钱铭大惊, 心想这怎么可能。然后当即顾不上其他,匆匆赶到牢房一看, 接过正如属下所说,地上赫然躺着一具尸体。

钱铭吩咐人打开牢房的铁门, 走上前去亲自瞧了一眼,没有错,死者正是齐福。

只见他脸色发白,唇色明显发紫, 全身已经变得僵硬,看起来死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的手在齐福身上一寸寸摸过去,细细查看,仔细检查其死因。

向他报告齐福死因的那名狱卒在思索片刻后便答道:“回大人的话,是小人在例行巡逻的时候发现的,约莫是亥时发现的。”

狱中为了确保犯人的情况,会安排固定的巡视,每天早晚各一次。

也就是说,齐福死亡的时间段——正是他离开京城,抽身去调查吕英父母意外身亡的时间段。

可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秦王爷、四皇子、他的几个亲信、还有……刑部尚书——张卿济。

是巧合还是刻意?

钱铭紧紧眯起眼睛:“今天可还有别的什么人来过这?”

“别人?”那狱卒被问得一愣,仔细思考一番后摇摇头,“没有,今天没有外人进来过。”

没有外人……

钱铭迅速从狱卒的话中捕捉到了这四个关键字,留在唇齿中反复咀嚼。

齐福的状态明显是毒发身亡,和他曾经见过的不少因毒而死的尸体一模一样。

可问题来了——毒从哪里来?

要知道,每一名犯人在入狱前,都会有专门的人来仔细搜身,确保不会私藏什么危险的东西,连牙齿缝都不放过,为的就是确保他们不会伤到别人和自己。

可如今,齐福偏偏就这么死在了狱中。

钱铭刚刚已经自己检查了一遍齐福全身,身上并没有什么外伤的痕迹,看起来生前并没有与人发生颤抖或是争执,的确像是自尽的模样。

他呼出口浊气,站起身,活动了一番发麻的双腿,然后才吩咐身后站着的狱卒去把仵作叫来。

这也是为了确保没有什么细节遗漏,毕竟他也不是专业验尸的。

钱铭接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随后打了个哈欠。

正在这时,一阵凉风拂过钱铭的面庞,似乎吹散了他的困意。

钱铭侧目望去。

一束清浅的月光顺着小小的窗户斜斜打入,随后被铁栏杆所阻断,分成细小的三股,光影交错间,细小的尘埃在空中不断沉浮。

而光影的尽头,是脏污的地板与墙壁交界处,附近还铺着薄薄一层,但充斥着阴冷潮湿气息的稻草垫。

突然,钱铭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刚刚那是什么?他没有看错吧?

钱铭不死心地,睁大了双眼重新看过去,只见一抹白色在墙壁与地板的罅隙间悄然盛开,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钱铭走近一看,是一朵不知名的野花。

但这已属难得。

狱中环境常年阴暗、冰冷,是最不利于花朵生长的。可即便如此,这朵小白花还是顽强地破开土壤,于月光下绽放,尽管它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甚至不一定有人能看见它。

钱铭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春天似乎来了。

在这春寒料峭之际,钱铭的心头却还阴沉沉地压着一片乌云——

那些蒙冤之人,还能等来属于他们的春天吗?还能等来柳暗花明的那一天吗?

时间不多了……

子时已过,余下的时间已不足一日……

钱铭垂下头,不由叹了口气。

顺着视线,他发现齐福尸体的右手手指竟然就这么指着自己。

不对,是自己身后的这朵野花……?

这个想法出现的一瞬间,钱铭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这是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想法。可这一刻,他的心底却没由来地涌上一股热意与莫名的信念,潜意识在疯狂地叫嚣,让他去相信自己的这个想法。

齐福是在传递什么消息吗?

钱敏抱胸,重新开始思考。

而他的直觉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春。

小春。

这个字在他脑海中出现的一瞬间,钱铭感觉自己仿佛抓住了一瞬的灵光,但只要稍不注意,这抹灵光便会转瞬即逝,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匆匆冲出牢房,吩咐手下人替他将小春的户籍档案与几桩案子的卷宗重新要过来。

可这会儿是深夜,户部除了几个值班的,一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

钱铭也不闲着,将自己已知的线索重新整合,一夜未曾阖眼,直到天明,才终于等来了小春的户籍档案。

上面写着她原是金陵人士,出身于一家普通的农户,农户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才将她卖到了人牙子手上,几经辗转,最终来到齐府。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正是因为太过完美无缺,才更加引起了钱铭的怀疑。

一个农户出生的普通人家,有必要写得这么详细吗?生卒年月、何时卖到人牙子手上,在进齐府前的一应经历,在一张薄薄的纸上写了整整一页,一应俱全。

就好像是故意写出来的,像是要给什么人看一样。

而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钱铭摸着自己的下巴,凝眉,眼神逐渐凝固。

皇后的母家,似乎正是金陵人士。

说这是巧合的话,那未免也太巧了。

而这时,下人传来消息,是仵作的检验结果。

齐福的死因正是因为毒发,身上也没有其他的痕迹,基本可断定为自尽。

与钱铭的推测一样。

他摆摆手示意下人退下。

通宵的倦意和与日俱增的压力突然如潮水般涌来,将钱铭压得几乎透不过齐来。

齐福自尽,无论背后有没有隐情,可他的死亡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钱铭他怎样都会落得一个看管不当的罪名。而齐福的身亡,他又要如何向楚黎非和陆墨辰交代呢?

“唉。”

这已经是钱铭今天不知道叹的多少个气了。印象中,他今天似乎一直都在叹气。

他摇摇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案子上。

可惜事与愿违,门外响起的脚步声又重新扰乱了他的思绪。

是张卿济。

看到钱铭不修边幅的模样以及眼下的一大片青黑,他挑衅般地向钱铭投去了一个视线。

钱铭刚抬头,就透过开着的窗户,精准地接收到了这个不太友善的笑容,莫名感觉怒火中烧。

他做出了一个他平日里决计是做不出来的举动。

他大步流星,一路走至张卿济身前,眉毛竖起,竟是一把扯住了张卿济的领子。

或许是通宵让他无所释放的压力在见到张卿济挑衅的瞬间被点燃,那种魂在天上乱飘的感觉使得钱铭一时之间甚至忘记了礼仪尊卑,径直朝着张卿济怒吼道::“齐福的死——是不是你干的!”

张卿济显然没有想到钱铭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举动,明显被吓了一跳,直到狱卒将钱铭拉开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张卿济拍了拍衣服上莫须有的灰尘,将衣服整理整齐,这才重新看向钱铭,冷哼一声:“我要是你,就不会将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

“怎么,现在钱大人办案都不讲究证据了?空口白牙便想治人的罪?当真是可笑!要不要我向陛下参你一本,让你重新学学怎么办案!省的误了我们刑部的名声,这传出去,要让人笑掉大牙不可。”

钱铭仿佛宿醉的人找回了意识,气得涨红了脸。

“不过嘛……”张卿济语气一转,眼神阴恻恻的,像是一条毒蛇一样紧紧缠住钱铭:“或许钱大人都等不到这一天了。”

“一桩如此简单的案子竟然需要查这么多天,钱大人可有查到什么?只怕是陛下先厌弃了你,也轮不到我出手了。”

“桀桀桀桀桀!”

看到钱铭愣住,张卿济好好地欣赏了一番之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走之前还不忘留下“切”的一声,就好像撞见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而钱铭愣住,并不是为了其他。而是张卿济的话,给了他不小的启发。

治罪……

这罪名,不就现有一个吗?

这回他说不定真的要好好谢过张卿济一番,若不是他,自己一时之间还真的拿小春毫无办法呢。

回到屋子,钱铭提笔,在纸上唰唰写了起来。

再稍微梳洗打理一番,这样一来,也就耽搁了时间。

而站在他们身后,原本一直默不作声的吕英在听完他们说的话之后,眼神倏地一亮,语气似乎都欢快了几分:“你们是说,齐福死了?”

第58章 古代32 袒露

钱铭这才惊诧地将视线投向了楚黎非与陆墨辰身后那个站着一直默不作声、存在感极低的女子。

他顿了顿, 似乎是对吕英语气中隐约透露出来的欢快有些摸不着头脑。而且在他的印象中,吕英并不是一个会主动开口找话题的人。

所以钱铭的语气明显带了几分迟疑与试探:“啊……对的,还请夫人节哀。”

虽然他瞧着吕英脸上似是半点不高兴的表情也无。

吕英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僵硬地点了点头。

楚黎非则是眼尖地瞧见了吕英原本紧紧握住门框的手, 在得到钱铭回答的一瞬间, 就这么松了开来,滑落至身畔。像是卸下所有防备,让人可以窥见她疯狂下那平静的内里。

不过他并没有多言。

一个素日里沉默寡言的人想要主动开口说话, 在此之前一定做了不少的心理建设。吕英刚刚的动作也很好地反映了这一点,想必她的内心现在还是有着不小的压力的。

因此现在明显不是一个问话的好时机。

况且既然钱铭到了,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钱铭的想法与楚黎非一致, 两人对视一眼, 想法尽在不言中。

很快,一批身着深色官服的人如潮水般涌进了这小小的院子,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院子的主屋以及书房。

照理来说, 吕英身为齐福的正妻, 她自然也不能摆脱嫌疑。可结合这几日来所调查到的情况,以及不知出何原因, 吕英并未与齐福住在一个屋子内,所以她以及她所住的这间屋子的调查优先级反而被降到了后面。

几人一路铺开, 手脚麻利,各司其职, 很快楚黎非三人就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一阵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而这时,吕英的手紧紧地揪住了心口的衣服,眼神中闪烁过纠结与迷茫,眉宇间微微蹙起, 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似乎心中很是挣扎。

陆墨辰不动声色地拿肩撞了撞楚黎非示意,得到后者点头示意知道的讯息后悄然往前走了一步,站到楚黎非身侧,用仅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询问:

“皇叔,吕英她,真的没问题吗?”

言下之意就是他认为吕英作为齐福的妻子,必然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而吕英现在这副模样,很明显她还有事瞒着他们。

前世成为皇帝的这几年,陆墨辰与每一个皇帝一样,都学会了多疑。不过与这些人不一样的是,他的内心深处仍还存有一方净土,愿意毫无保留地向楚黎非袒露,同时相信他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

搜查差不多到了尾声,楚黎非看见原本在屋子中忙碌的人影排成一列鱼贯而出,眼神一凛:“她是有问题——

但我并不认为她与我们站在了对立面。再等等吧。”

“好,我相信皇叔。”

一旁的钱铭则是赶忙走上前去询问搜索的情况,很可惜,为首的那名衙役沉默地低着头,对钱铭摇摇头。

一无所获。

钱铭也沉默片刻,随后将视线转向楚黎非,询问他的意见。

“走吧。还剩不到一天的时间。我们再从别的地方入手,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证据吧。”

楚黎非叹口气,用余光悄悄瞥视着吕英的一举一动,随后状似不经意间开口询问道:“说起来,我要你调查的那桩案子如何了?”

“您是说——”钱铭接收到楚黎非的眼神,立马心领神会,装出一副堪堪反应过来的模样:“东海吕氏夫妇意外溺毙的那桩案子……?”

与楚黎非预料的分毫不差,吕英在听到“吕氏夫妇”四个字的时候,眼神倏然一亮,原本的犹豫与怯懦一扫而空,唯余满腔的不甘与怒火。

“你们……在调查我父母的那桩案子?”

一道略显沙哑,但满怀希冀的声音突然在三人背后响起。

楚黎非脚步一顿,嘴边勾起一抹笑意。

瞧,这不就上钩了?

但等他转过身的时候,面上一片愁云遍布的模样:“我们在调查的时候,发现虹光阁的势力与你父母亲的死也有所牵扯,故而才想着重新调查一番,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到别的线索。”

这话其实也不算骗吕英,昨晚的交战让楚黎非对于虹光阁的实力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尤其是那个墨绿色衣裳的男子,绝不是寻常习武能练出来的,尤其是那浑身洗也洗不掉的血腥煞气。

而能培养或是招揽到这样的人,虹光阁背后牵扯的势力之多、之深,远不是他可以想象的。

所以吕英父母的死,无论如何,一定与虹光阁脱不开干系。

吕英闻言,只是直直地盯着楚黎非的眼眸,似乎在辨认他的话语是否有假。

她的双亲无故惨死,她也曾质疑过,甚至暗中调查,只是最后都无果。被齐福知道了之后,更是……

吕英警惕的目光在楚黎非身上上下滑动,可她看见的只有一片坦然与温和,如春风般和煦,亦如太阳般干净温暖。

没有丝毫的恶意与利用。

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沉溺于这双琥珀色的桃花眼之中。

明明是最多情的模样,可偏偏让她产生了无端的信赖。

只见吕英忽然间跪了下去,瘦弱的身板挺得笔直,眼中满是坚定,黑亮的眸子深沉如水:“求三位大人还我父亲母亲一个公道!”

她的声音沙哑却格外有力,如古老的鸣钟一般在这个小院中回荡:“父亲母亲深谙水性,怎么可能在一个无风无浪的日子溺毙而亡!我绝不信!”

“求三位大人重新彻查此案!”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吕英说罢竟是直接磕起了头,一声一声分外沉重,陆墨辰赶忙上前去将她扶起。

然而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一丝鲜血顺着她的额角滑下。

可吕英像是浑然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她的眸子散发着熠熠光辉,像是被寒泉冲刷了一遍又一遍的,似乎能从中窥见那个往日自信明媚的少女的身影。

“我愿意将我所知道的一切——

全部如实说出。”

陆墨辰和钱铭的眼神俱是一亮,可当他们看见楚黎非那胸有成竹、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情时,又感受到深深的拜服。

这一切,也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吗?钱铭这般想着,就连让他前去东海查案,也是一早就计划好的吗?

他的心中不由一阵唏嘘。

吕英简单讲述了有关她在齐府所经历的一切。

齐福不良于行,可没想到就连子嗣方面也颇为艰难。可他的弟弟齐禄却步步高升、家庭美满幸福。

不满的因子在暗中不断滋生,如附骨之疽一般在他的心底生根发芽,以嫉恨浇灌,最终孕育出了一朵畸形的花,使得他的性格一点点地扭曲起来。

所以,他暗中策划了一切,为的就是让齐家覆灭。

他认为齐家每个人都有愧于他,弟弟抢了属于他的爵位,父亲在他失去价值之后就对他不管不顾,母亲则是偏心幼子。

他们一个个眼里,哪还有他的存在?

而小春是齐福安排在齐老夫人身边的人。

可打造一副盔甲多费钱呀,齐福根本就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所以他就把主意打在了吕英的身上。

贪欲早就将他吞噬。

为了顺理成章地拿到这笔钱,齐福甚至一手谋划了吕父吕母的死。

等到吕英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早已为时已晚。她等到的,只有两具冰冷的尸体和无数个空箱子。那里面的金银地契等等,早就不翼而飞。

齐福对她看管甚严,轻易不允她出府。所以她将这事告诉了齐老夫人,求她主持公道,却换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个眼神里有惭愧也有不忍,还有无数她说不出来的情绪。吕英至今也不明白这是何意,不过她也不想明白。

说到这,吕英终于揭下了一直蒙在脸上的面纱。只见原本姣好的面容上到处都是青紫的痕迹,颜色淡淡的,看起来快要消失。

可伤痕能够消失,所遭受过的伤害也能当它消失了吗?

施暴者所犯下的罪行,也无从追究了吗?

后来,这件事再也没有起任何风波。而吕英则是暗中收到了齐老夫人的许多嫁妆,加起来大概能抵得上被齐福挪用的那些钱财了。

说话间,吕英重新将三人引到了院子中的书房处。

他们一行人方才站的地方正好能将屋子内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自然也能看见刚才屋子里,哪些地方被搜过,那些地方没有。

所以吕英知道,还有一个地方他们没有发现,而那就是齐福所隐藏起来的,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地方。

“还有一个地方,你们还没有搜过。”

吕英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不急不缓,神色淡淡,只是微微垂着眼,将视线聚焦在书架上的某一处。

钱铭身后的几名衙役闻言皆是有些意外,明明他们刚刚里里外外都仔细搜过一遍,怎么还会有缺漏呢?

可吕英的神色又太过平和,仿佛说出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如宽阔的湖面,一颗石子所溅起的水花并不能带起什么波澜。

不知是不是忍耐了太久,在揭开真相的那一刻,反而已经想不起了那种沉冤昭雪的欣快。

只见她先是调换了两本书的顺序,随后将摆在桌子上的铜雕轻轻一转,一个暗格就这么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怪不得他们之前这么多人都没找到,原来是设置了两重机关。

“如三位大人所见,这就是齐福他一直以来隐藏着的秘密。”

吕英说话间虽然还是有些沙哑与卡顿,但逻辑清晰,浑然不见之前那疯癫的模样。

事到如今,她连“夫君”二字也懒得喊了。

她冷笑一声:“他这人素来阴鸷多疑,又鼠目寸光睚眦必报,因此往来信件从不烧毁而是暗中藏了起来。”

“但他过去防备我防备得紧,我也是花费了不小的功夫才发现的这个机关,但对于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就一概不知了。”

“希望这些东西能帮到你们。”

“多谢姑娘。”

楚黎非也换了一个称呼,想必若是可以的话,她不会想再听到“夫人”这两个字。

吕英虽然将她得知这个机关的过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其中的艰辛只怕是数也数不尽的。

三人上前一步,将信件拿出,可却在看清内容之际,原本的喜悦顿时一扫而空。

上面竟然空白一片!

正在这时,楚黎非突然福至心灵一般,拿出火折子,小心地将信纸烘烤起来。

神奇的事出现了。

原本洁白的纸张上,逐渐浮现出了黑色的字迹——

第59章 古代33 棋局未定

看到字迹浮现出来的那一刹那, 楚黎非心底就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好在齐福这人心理阴暗,估计是还想留着这些往来的信件作为证据,说不定到时候可以反过来讹上太子一笔,或是当作把柄可以威胁他们, 所以将这些信件保留了下来——

如今却反而为他们提供了揭开真相的证据。

几封信件, 将几人的谋划清晰地摊开, 毫无保留地摆在众人面前。从如何获取制造盔甲所需的钱财,谋害吕英父母并伪装成意外;到最后如何将盔甲送进齐府,并“恰好”被人发现, 这一切均是安排得妥妥贴贴。

与当初从柳朔玉那边截取到的密函一样,用这种墨水所书写出来的字迹遇热才会显现。这样一来,楚黎非已经可以确定, 这桩案子就是太子一党的人干的了。

可又要如何证明, 这一切与太子有关呢?或者说,如何让陆远景相信, 这一切是陆墨麟干的。

甚至, 直到他们能拿出让人无法辩驳的证据出来, 是那种——

即使陆远景有心包庇却也无能为力的证据。

毕竟陆远景并不知道这种墨水的存在,那封密函上面的落款也仅有一个“陆”字, 只能证明其主人是皇室中人,并不能证明别的什么。

而一旁的陆墨辰, 看到楚黎非破解信件上字迹的动作如此熟练,心中分外不是滋味。

他微微抿唇, 同时心里也在疑惑。楚黎非如此熟悉太子一党暗中交流的信件加密方式,是不是代表着他这一世,已经站队太子,是太子的人了。

可若事实真的是他所想的这样的话, 楚黎非现在费尽心力想要揭开这桩案子的真相又是为了什么?

陆墨辰的眼中掀起阵阵巨浪,带着可以吞噬万物般的气息看向楚黎非,喉结上下滚动。

可惜,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他也不敢问出口,生怕从楚黎非的嘴中听到他不想听的答案。

现在还不是时候……

陆墨辰只能在心中一遍遍重复,以此来麻痹自己,将内心那些阴暗的心思尽数压下去。

还不可以……至少现在还不可以……

就让他,再等等吧……

而一旁的楚黎非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浑然没有注意到身旁陆墨辰突然暗下去的神色。

他将视线放空。

现在的话,只差最后一子了。

这盘棋局的胜负,很快就将揭晓。

**

翌日。

众人齐聚于太和殿之上,就连齐家剩下的家眷也悉数到场。

不过说白了也就冯娆和吕英两人。齐老夫人已经于几日前下葬,虽说一切从简,但也算走得安详。

齐禄被押了上来。几日不见,他的模样似乎更加潦草了一些,头发凌乱,整个人也瘦了几分,面色憔悴枯黄。冯娆见状不禁鼻尖一酸,别过头去。

钱铭丝毫不拖泥带水,一张口便是语出惊人:“陛下,根据臣这几日查案所得,私藏盔甲的不是齐禄,而是另有其人!”

“哦?”陆远景端坐于高处的龙椅之上,听见钱铭的话,非常感兴趣地眯起眼睛,眼中闪过审视的锋芒,尽显帝王的威严,“那你说说看,这人到底是谁啊?”

“回陛下的话,此人正是——”钱铭说到这儿的时候,声音一顿,状似不经意地扫过齐禄,复而开口道,“齐禄的胞兄——齐福。”

此话一出,除了楚黎非几人,殿内其他众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最先沉不住的,却反而是齐禄。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可能!”

但他的眼神却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仿佛是早就有对此所察觉,只是始终不愿意面对,现在只不过是在做最后的挣扎罢了。

而钱铭将殿内的一切情景尽收眼底,像是很满意他人的震撼一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继续乘胜追击,说出了一个更为炸裂的消息:“当然,光凭齐福一个人可做不到这么多,他的幕后还有帮手。”

“而这个幕后之人,想必腰缠万贯、位高权重,不然还没这个胆子和能力,能够指使齐福做出如此胆大妄为之事。”

钱铭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老臣打断:“钱大人,你说了这么多,就别再故弄玄虚了。这个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啊?”

钱铭闻言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了太子的方向:“不知太子殿下可曾听闻前日晚上,京郊一家赌坊失火一事?”

陆墨麟见钱铭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嗤笑一声,没好气道:“本王平日里要为父皇分忧,日理万机,自是没空流连于赌坊这种地方,更是不知所谓失火一事。况且如今审的事齐禄谋逆一案,不知钱大人所说的赌坊失火与本案有何关联?”

殿内众人纷纷点头附和,偶有几个知道赌坊内幕的则是神色微变,和身边的同僚小声讨论起来。

钱铭笑笑,似乎并没有看见陆墨麟微微有些愠怒的脸色,他做出一副惋惜的样子:“是吗?殿下忙着处理事务,是真的在为陛下分忧,还是说——”

钱铭话锋一转:“正在虹光阁失火一事,忙得焦头烂额?”

“不知殿下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会不会心疼呢?”

“虹光阁?!”底下的群臣在听到这三个字之后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讨论起来。有几个人,甚至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下,额角硬生生地滑落下了豆大的汗珠,眼神躲闪,估计是后悔自己今日没有告病在家。

陆墨麟往日一贯光风霁月的表情有那么一瞬的碎裂,可下一秒便恢复正常。他的眼中似乎正在酝酿着极为可怕的风暴,不满钱铭的指控,沉着声音:“钱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钱铭不愧能被陆远景看重,即使面对这种形式也丝毫没有畏惧,对着太子也是照怼不误。

他这次没有再理会陆墨麟的话,一转身,朝着陆远景拱手道:“陛下,臣已查明,指使齐福的幕后之人,正是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殿内不复方才的窃窃私语,反而在刹那间沉寂下来,一片噤声,一时之间只能听到倒吸凉气的声音。

拜托,这可是太子殿下,大燕的储君,未来的皇帝。

况且他手握重拳,备受皇帝宠爱,就连其母族也不是好惹的存在。

谁敢去触他的霉头啊。

估计也只有钱铭,敢在这种情况下指控太子了。

被扣了如此大的一项罪名,陆墨麟哪能忍?他当即怒斥出声:“可笑,你有何证据?”

钱铭并没有理会他,而是将楚黎非和陆墨辰那晚在虹光阁所拿到的账簿和名单拿了出来,交给一旁的内监,由他去呈给陆远景。

当然,一同呈上去的,还有昨日在齐福书房中,找到的那一沓信件。

在看到熟悉的信件的一瞬间,陆墨麟原本自信的脸庞顿时碎裂开来,如同上好的瓷器砸在地上,即使修补好了,却还是遍布着狰狞的裂纹。

可恶!该死的齐福!他把这个留着做什么!

当初不是叫他烧掉吗?

陆墨麟的眼中淬着熊熊怒火,他现在只想把齐福从地下拖出来千刀万剐。当初一瓶毒药真是便宜他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不过还好,他已经死了。

陆墨麟喜欢死人,因为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他自认为自己在信件上并不会露出什么马脚,也并没有留下什么尾巴,他在这一方面向来谨慎。

而齐福已死,那就是死无对证了。只要他咬死不认,钱铭又能拿他怎么样!

是的,只要他咬死不认……

他是大燕的储君,也是唯一的储君。除了他,又有谁能配得上这个位置?

陆墨麟愤愤想到,他的的视线从钱铭身上移开,最后落到了陆墨辰的身上。

在楚黎非身边这几天,他这位弟弟似乎长高了些,也没有之前那般胆小畏缩的模样。尽管站在楚黎非身边还是显得他有些瘦小,但已经不难预见其日后长大的挺拔模样了。

陆墨麟在心中暗自冷笑,这又如何?

储君的位子只能是他的!如果陆墨辰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他会好好地教一教他这位弟弟,什么是“兄友弟恭”。

到时候,就别怪他手辣无情了。

不屑地瞥了陆墨辰一眼后,陆墨麟这才小心地抬眼看了一眼陆远景。

只见陆远景手中不断翻动着纸张,紧紧绷着脸,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喜怒的神色。

可越是这样,反而越是叫底下的人心慌。

十二旒冕冠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厚重的阴影,如乌云翻滚,让人不明觉厉。

所谓君心难测,不过如是。

陆墨辰的心中心跳如鼓,他心里清楚,证据链还是不够完整,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如果陆远景执意偏袒陆墨麟的话,只能认栽。

终究还是棋差一招吗……?

他垂着脑袋,黑色琉璃砖的地面如实地记录了每一个人的表情,却无法记录每个人那心怀叵测的心思。

他微微抬眼,却见陆远景轻轻启唇:

“齐禄——”

所有人一同屏住呼吸,等待着陆远景最后的宣判。

一时之间大殿里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秋后问斩。”

此话一出,有人心中高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有人摇摇头,似是在惋惜什么。

陆墨麟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如绝处逢生一般长吁了一口气,重新放松了身体,看起来恣意非常。他勾起一抹笑容,张扬地朝钱铭以及陆墨辰递去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一行侍卫听旨,动作迅速地扣住了齐禄的手腕。

冯娆和吕英红了眼眶,眼里尽是无助与惶恐。

毕竟没有谁,能坦然地面对死亡。一群侍卫也迅速将两人包围起来。

钱铭着急道:“陛下,案子还有疑点……”

可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陆墨麟匆匆打断:“钱大人,父皇已额外宽限了你和皇弟一周的时间。”

“你是在质疑父皇的决断?还是说,你们承认自己的无能?”

后者高高在上的姿态,以及语气中透露出的嘲弄让陆墨辰屈辱地握紧了拳头。

他不甘心。

愤怒让他失去了理智,陆墨辰差点冲上前去,脚步却是被肩上覆上的一只微凉的手所止住。

抬头顺着手臂看去,陆墨辰看清了它的主人。

楚黎非摁住他的肩膀,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陆墨辰这才如梦方醒。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叫他重新恢复了理智。

他做着深呼吸,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陆墨麟则是好笑地看着这一切,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戏园子里的戏子正在唱戏罢了。

唱得他高兴了,兴许还能打赏几锭银子。

同时,冯尚书突然跪地,声泪俱下地请求陆远景从轻发落。

可陆远景对此只是淡淡答道:“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

冯尚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带走。

正在这时——

“等一下!”一道清亮又英气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她手持楚黎非的腰牌,身后还带着一人,步下生风,一时之间竟无一人敢拦。

原本想将齐禄押下去的侍卫也是陡然一惊,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而听见声音的楚黎非深深地闭上眼睛,嘴边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再睁开眼之时,原本古井无波的眼中此刻仿佛被点燃,从微弱的火星变成了足以燎原的熊熊烈火。

最后一子才刚刚落下,胜负未定,就让他来看看能不能力挽狂澜吧。

第60章 古代34 “罪臣之女——程媛。”……

随着陌生女子的出现, 所有的一切仿佛变成了慢动作一般,她的一举一动在众人眼中变得格外清晰。

女子举手投足之间英姿飒爽,一开口便夺去了众人全部的注意。直到她走进了大殿内,众人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灰头土脸的人。

定睛一看, 发现那人赫然就是王平!

只见他整个人浑身都在发抖, 缩着身子, 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就连身上穿着的衣服都有大大小小的缺口,像是被什么利器所划开,浑身脏污, 好像在泥里滚了一圈,就连脸上也是斑驳一片,眼中还透露着惊恐。

不像是朝廷要员, 反而像是街边的叫花子。站在那女子身边, 竟然像是个小鸡仔似的。

素日里与王平交好的一个官员不禁诧异出声:“王平?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他的声音不大,但落在过分安静的殿内却显得格外清楚。大家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了过来, 因为他们也在好奇王平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要知道, 衣着不整面圣, 乃是大不敬。

因此也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陆墨麟在见到活着的王平的时候, 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讶与戾气。

王平没有接话,反倒是那为首的女子率先跪下朗声道:“齐氏一案尚还要疑点, 还请陛下稍等。草民奉秦王爷之命,带来了新的人证。”

陆远景的脸上划过一阵郁色, 似乎是他隐隐猜到了什么,但心中的天平早已倾斜。

女子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的发生,垂着头不为所动。

而她接下来的话,却是惊掉了一众人的下巴。

“难道陛下还要像错冤了姐姐一样, 将十五年前的事再重演一遍吗?”

“十五年前”这四个字仿佛打开了什么机关一样,尘封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有资历的大臣们在底下无一不窃窃私语,他们的脑海中共同浮现出了一个身影——当年艳冠后宫的程贵妃。

陆远景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女子的身影落在他眼中是格外的渺小。可正是这渺小的身影唤醒了他过去的记忆,陌生女子的身形与记忆中的那个人逐渐重合,使得连声音都带上了些许的颤抖:“你是谁?抬起头来。”

“罪臣之女——程媛。当年逝去的程贵妃,正是我的姐姐。”程媛抬起头,淡淡的讥讽在她的眼底毫无保留地展示在众人面前。

与程姝相似的眼睛,却是截然不同的性格。陆远景瞧着她肖像程贵妃的面容,一时之间陷入了恍惚。

底下的陆墨麟不动神色地与一人交换眼神。

“大胆罪人!还敢出现在陛下面前!侍卫呢?还不赶紧把她抓了押下去!”

忽然间,一道怒斥突兀地在大殿之上响起。

侍卫们听到声音,视线犹疑不定地在程媛和陆远景身上来回扫荡。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毕竟陆远景还没发话,他们也不好擅自主张。

而且看陆远景的神情,似乎并没有要当场拿下程媛的意思。领头的侍卫能做到这个位置上,自然是懂得察言观色的。

况且他们这些御前侍卫是专属于皇帝的侍卫,皇帝才是他们的主子。他敢保证,若是今天他听了这个大臣的话擅自拿下程媛,明天这个御前侍卫首领的位子上坐着的人,一定不是他。

“你们还在干什么!还不赶紧拿下,省得污了陛下的眼!……”

那大臣看着侍卫们一动不动,不由得急了,再次喊道。

而陆远景接下来的动作果然如御前侍卫首领所料。他摆了摆手,示意侍卫们退下。

程贵妃过世距今差不多十五年了,当初事发后,陆远景雷厉风行地将程氏一族满门抄斩。可待一切尘埃落定了,他回想过来,却发现自己的心里还是住下了那女子温婉的身影。

拥有时不珍惜,直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当真是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不过陆远景是皇帝,除非不要命了,别人才会跟他这么说。

因此陆远景此刻望向程媛的目光中有着隐隐的惆怅与怀念,只一瞬,又被无尽的威势与冷漠所替代:“你既说是错冤,那你可有何证据?程氏一族皆已伏诛,你想要为他们翻案,那就得拿出足够的证据。如若不然,你自己的项上人头也不保。”

程媛自嘲一笑:“陛下放心。我既然敢来,那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大不了与姐姐一同赴死。独独留下她一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程媛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昨晚。

自从她被拘禁在秦王府之后——

不过说是拘禁,其实换成做客兴许更合适。毕竟楚黎非好吃好喝地供着她,除了不能出王府,甚至都没怎么限制过她的自由。

直到昨晚,在她快要睡下的时候,一个侍女轻轻敲响了她的房门,说是楚黎非有要事寻她。

程媛本还有些疑惑,可等她跟着侍女来到屋中,却发现不止楚黎非一人。

屋子里站着三个人,听到门口的响动皆是回头看向她。

其中一人程媛认识,正是陆墨辰。

而另一位就要脸生得多,这使她的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戒备,脸上也闪过一抹凝重。

楚黎非见人来齐,先是让侍女出去,这才把钱铭何程媛互相介绍认识。

程媛得知了钱铭的身份,这才放下了心中的警戒。

不过钱铭听完却是微微蹙起了眉头,似乎是并不赞同楚黎非的做法。私藏逃犯,真要追究起来可是重罪,即使陆远景再宠信楚黎非,也难以力压群臣的不满保全他。

朝中觊觎这位如日中天的王爷的位子的人,可是有不少啊。

不过没办法,楚黎非是王爷,他就是个小小的刑部侍郎。他说了不算。

楚黎非这才跟众人讲了他的计划。

自从上次在酒楼见到了王平,同时知道了有关于易容的事,楚黎非和陆墨辰就一直在暗中派人监视王平。

一方面是为了可以掌握更多的证据,还有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王平的安全。毕竟他们俩都深知陆墨麟的秉性,王平知道了他们的秘密,还敢跑到他们面前闹,难保不会让陆墨麟动了斩草除根的心思。

况且,拥有上一世记忆的陆墨辰深知这是的确会发生的事,因此一直在有意地暗示着楚黎非。

更何况楚黎非还与那个墨绿色衣裳的男子交手过,因此他对王平的境地也不免多上了几分担忧。

正巧,负责监视王平的人刚刚来报,王平晚上接到了一封信件,且再看完之后神色明显变得不对劲起来,回到屋子就偷偷摸摸地挥退所有下人不知道要干什么。

所以,楚黎非这时喊来程媛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

保护王平的安危。

得知了楚黎非他们的计划,程媛惊诧得微微瞪大了眼睛,手指也不自觉地握紧起来。

“你就不怕我趁机逃走?”她强压下狂跳不止的心脏以及心底莫名的感觉,像是被小动物在心尖上挠了挠,痒痒的。并且这种感觉如破土而出的种子,正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成长。

“程姑娘说笑了。”

闻言的楚黎非好像并不意外程媛的回答,也丝毫不担心程媛会趁机逃走的可能。他笑得从容又自信,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所有的小心思在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之下都会无所遁形。

因为他知道,程媛她不会走的。

程媛一人已经走了太久。回望她的来路,是由家人的骨血铺就,她是万万不可能在这种关头选择一条康庄大道,隐姓埋名安稳度过一生。

哪怕在另一条路上等待着她的是刀山火海。

程媛在楚黎非带着清浅笑意的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里面的那个女孩已经褪去了青涩,她看见了那燃烧着的,如火般炽热的坚定与勇气。

“你看透我了。”

“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这是我离为家人洗刷冤屈最近的一次,也是我能亲手为家人复仇的唯一一个机会了。”

“我不能逃避,我也不会逃避。”

“不论结果如何,我都心甘情愿。”

如此,才有了适才发生的那一幕。

程媛从刺客的手中救下王平,带着楚黎非所给的令牌一路来到宫中。

而先前在大殿中,无论是钱铭还是陆墨辰的反应,都不过是他们演出来的,用来迷惑陆墨麟的小伎俩罢了。为的只是拖延时间——拖到程媛将王平带来的那一刻。

陆墨辰已经完全没有了方才的莽撞与屈辱,钱铭也不复那副懊悔的模样。

而当楚黎非看见王平的神色——无论是眼中的不甘还是愤怒——他就知道自己的最后一步下对了。

如果陆墨麟那边找不到合适的应对之法的话,这局棋,那就是他赢了。

既然物证不够让人信服的话……人证呢?

王平先前与陆墨麟有利益纠葛,在他们彻底闹崩之前,为了保全自己的职位,他肯定不会为了齐禄的案子出卖他们。

可若是事情发生了转机呢?

若是陆墨麟想要杀了他呢?

这时的王平,还会像从前一样保持缄默吗?

不。一定不会的。

在与死亡擦肩而过之后,等到回过神来,王平一定会将这份恐惧与愤恨化作尖锐的矛,对准让他直面死亡之人,毫无保留地还回去。届时,他就会像条疯狗一样,逮谁咬谁。

“陛下——”

“还请陛下为臣做主——太子殿下光天化日之下买通刺客,想要杀了我!”

“还……还有虹光阁!”

王平像倒豆子一般将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出来。

陆墨麟的脸已经黑得像碳一样。

而陆远景也正了正坐姿,他无法再坐视不管了。

买卖官位,结党营私……桩桩件件,真是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