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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明烛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近在咫尺的睡颜。

楚云卿?

此刻的楚云卿侧卧在她身旁,云鬓微乱,头上的步摇斜斜挂在发间,欲坠不坠。锦被只盖到两人腰间,露出楚云卿有些凌乱的衣领和一小截如玉的颈项。

萧明烛的呼吸瞬间停滞,她怎么会……和楚云卿躺在一起?

昨夜的记忆如潮水卷携而来。

萧明烛记得她本来是要去湖中凉亭继续喝酒,不知为何就进来了凤仪宫,最后的画面停留在她将楚云卿拽到怀中……

嘶——头好像更疼了。

缓了片刻,萧明烛轻轻呼出一口气。还好,她身上的衣服还是昨日那身,楚云卿也穿戴得整整齐齐,除了衣领有些凌乱以外并无异样。

她小心翼翼抽出被楚云卿枕着的手臂,屏住呼吸缓缓起身,生怕惊醒了楚云卿。

就在萧明烛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视线忽然落在了某处隐秘的地方,这是……

一抹可疑的红痕在楚云卿的衣领下若隐若现。

萧明烛太阳穴突突直跳,她伸出手,勾着衣领又敞开了一些。

就在此时,床上的楚云卿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两人四目相对。

萧明烛慌忙退开,站到了地上,“我……我只是想确认那个……那个红痕是不是……”

是不是她真的轻薄了楚云卿……

相比之下,楚云卿看起来淡定得多,她起身下床,给萧明烛行了个礼。

“陛下不必担心,我们昨日是……和衣而睡的。”

萧明烛闻言放心了些,目光点在楚云卿细颈下方,疑惑道:“那这印子是?”

楚云卿避开她的视线,抬手整理衣领,举到胸前的雪白手腕上浮现出几道清晰的青痕,指印边缘还泛着淡淡的紫色。

萧明烛瞳孔一缩,心中隐隐有了预感,缓声道:“我对你……”

“陛下昨日……将我错认成了首辅大人。”

——

“今日下朝这么早?”

谢清棋站在院中,身旁是整整一马车命人四处搜寻来的古书,见黎淮音回来,她忙擦干净手,笑容灿烂地迎了过去。

“嗯,陛下今日没有上朝。”黎淮音道。

谢清棋很自然地牵过她身侧的手,两人一起进了屋。

“陛下病了?”谢清棋有些惊讶,昨日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重到不能上朝了?

黎淮音道:“今日在殿上等了许久也不见陛下来,最后还是女官过来通知的。”

谢清棋纠结道:“我们需要去探望陛下吗?”她倒不是很有所谓,主要是黎淮音,既是首辅又是挚友,于公于私都该去关心一下。

只是前两日她才因为平西军一事惹得萧明烛不快,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陪着黎淮音一同出现。

“不用。”黎淮音打破了她的纠结,“陛下她不喜欢被人看到病中的样子。”

“外面那些是?”

谢清棋顺着黎淮音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那是我命人寻来的医书。既然禁药之事已经无可更改,那我就竭尽所能,或许还可补救一二。”

听她如此说,黎淮音便知道谢清棋的心病应该没有大问题了,只是……

“你要将它们放在这里吗?”

“不可以吗?”谢清棋眼中隐隐有亮光,望着黎淮音,“我好喜欢阿音这个书房,想跟你一起用。”

这样她看书累了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到首辅大人处理公务的样子,嗯……很享受。

黎淮音的书房独占了一座轩阁,推开朱漆雕花的门扇,入眼便是五间打通的开阔厅堂,上面还悬着御赐牌匾。四壁檀木书架高抵穹顶,正中摆着一张紫檀螭龙纹大案。

北窗下设了一张黄花梨木软榻,坐于窗畔能看到府中的十亩莲池,远处叠石假山上还有一道细瀑,水声淙淙,别有风致。

谢清棋有些期待两人盛夏遍赏红荷,秋深残荷听雨的日子。

黎淮音沉默片刻,试探问道:“若是我没有这个书房呢?”

她辞官之后,陛下赐的这座府邸定然是不能再住了。

“没有这个书房?”谢清棋没有明白黎淮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书房不就好端端地在这里吗?

但某一瞬间,她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一些陷在热恋中的人儿总爱问一些“要是我怎样怎样,你还爱不爱我”的问题。

于是谢清棋说:“没有这个书房我也想和阿音在一起看书。”

书房固然好看,但最重要的是能看到你。

紧接着,她就看到黎淮音似乎松了一口气,嘴角极轻地弯了一下,眉梢也变得柔软。

谢清棋便知道自己说对话了。

又忍不住心想,原来这种“考验”自古就有,即便是首辅大人也喜欢问上一问。

第二日,萧明烛也没来上朝,只有女官等在金銮殿上,留下了众人的奏折。

黎淮音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若是萧明烛真的病到不能上朝,又哪里有精力处理如此繁多的朝务?

难道……萧明烛是在躲着她?

黎淮音不想因为她一人辞官而影响国事,于是第三日,也是和萧明烛约定好的最后期限的日子,她和谢清棋两人一起进宫求见萧明烛。

“陛下。”黎淮音行礼,声音清冷如常。

萧明烛神色微僵,仍强作从容地挤出一点笑,“免礼,今日你二人怎么一起来了?”

话一出口,萧明烛便有些后悔。不知道是不是心虚的缘故,她总担心这话被人听出酸味。

即便黎淮音此刻就站在面前,她也没有任何动心的感觉。可若不是真心喜欢,她那日怎么会在醉酒后向楚云卿胡说八道……

黎淮音没有察觉她的异样,温声道:“阿棋精通药理,臣请她来为陛下诊脉。”

谢清棋被她这个脱口而出的称呼取悦到,悄悄用余光看向身侧的人,嘴角忍不住翘起一个弧度。

阿棋……萧明烛跟着默念一遍,目光在两人身上绕一圈又收回,心里更加困惑了。

为什么她听黎淮音这么亲密地称呼谢清棋,而且亲眼看着两人在她面前“眉来眼去”,一点也不吃醋呢?甚至……她有些想跟着笑。

她竟心胸宽广至此了吗?

“陛下,臣现在为您把脉?”谢清棋心里也困惑不已,因为萧明烛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

萧明烛收回思绪,点点头:“好,我们换个地方说话。黎卿在这里稍等片刻。”

谢清棋不自觉地蹙了蹙眉,她总算知道是哪里别扭了。私下见面陛下一般都是唤阿音的名字,更不会有什么事情不让她听,怎么感觉今日陛下对阿音如此生疏?

两人走到后殿,萧明烛叹了口气,语气郑重道:“在说这件事之前,朕还有一事要先同你坦白。”

“啊?”谢清棋一惊,声音都有些顿顿的,“陛下您有话直说就好……”

不要吓唬人啊,堂堂一朝女皇,能有什么事情需要向她坦白?

萧明烛轻咳一声,艰难开口道:“朕……心仪黎淮音。”

谢清棋原本垂手恭立的身形骤然一僵,“陛下……说什么?”她缓缓抬头,眼底温润的笑意渐渐消散。

萧明烛苦笑一声,“朕知道你们情意深厚,也不会以权压人,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她前几日向朕辞官,朕希望你可以劝一劝她。”

若不说出口,她总觉得对谢清棋不公平,就好像把人卖了还让人帮忙数钱一样。

可若就这样放黎淮音离开,她又实在舍不得。

萧明烛默叹一口气,她这么些年居然分不清什么是惜才,什么是喜欢吗?

说她喜欢黎淮音,她一点感觉不到,且一千一万个不愿放楚云卿走。可她自认喜欢楚云卿,却又在醉酒后将人当做黎淮音……

萧明烛第一次如此唾弃自己。

回府的路上,谢清棋有些沉默寡言。

“陛下病情如何?”黎淮音主动开口询问。

谢清棋道:“没什么大碍。”

又是一阵沉默……

直到两人回到府中,谢清棋有些迫不及待地反手关上房门,将人摁在雕花门板上,薄唇覆了上去。

谢清棋指尖描摹着柔滑的下颌,拇指按在黎淮音颈侧的脉搏处,感受着那处越来越快的跳动。

为她而加速的跳动。

当面前的人忍不住启唇喘息时,谢清棋趁机探入,舌尖轻扫过上颚,引得怀中人一阵轻颤。

黎淮音被吻得发软,下意识攥紧谢清棋锦袍前襟。谢清棋适时揽住她的腰,将人带入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长吻终于稍歇,两人额头相抵,呼吸交融。

黎淮音眼尾泛红,唇瓣水光潋滟,官袍的领口也在纠缠间松散,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

她喘息道:“你今日怎么……”这么急。

谢清棋读懂了她的疑问,眸色转深,拇指抚过她微肿的下唇,“吃醋了。”

黎淮音短促地轻笑一声:“因为什么?”

“因为陛下她喜欢你。”谢清棋垂眸看着黎淮音,有些委屈,“你是为了我才要辞官的吗?”

黎淮音眼中流露出不解和惊讶,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还是一个一个来吧,黎淮音道:“陛下怎么会喜欢我?她曾亲自同我们讲过,喜欢楚云卿。”

谢清棋道:“她今日亲口对我说,心仪你。”

“我没有怪阿音的意思,我只是不想你因为这个辞官。”

黎淮音不知道萧明烛怎么跟谢清棋讲的这件事,但显然,谢清棋现在误会自己是因为与萧明烛避嫌而辞官。

“陛下她不可能喜欢我。”黎淮音先否定了先决条件,然后温声解释道:“我辞官也并非为了谁,而是因为身体原因。你之前总说要我多休息,不要过度操劳,我以后就在家陪你好不好?”

谢清棋摇头:“不好。”

“我可以承诺,以后不会再因为你二人吃醋,行吗?”

第107章 黎淮音前往中原赈灾

谢清棋不相信黎淮音辞官仅仅是因为想要休息,她批阅公文、为民请命的时候,眼中分明有亮光,哪怕再辛苦她何曾有过半分的退意?

“阿棋,我做这个决定与你、与陛下都无关。”黎淮音望着她,轻声道:“这个位子对我而言,没有你想的那样重要。”

“不,你骗我。”谢清棋道,“你还记得要我娶你的那个晚上说过什么吗?你说要为天下女子争一条出路,要让更多像我们这样的人不必躲躲藏藏,你忘了吗?”

黎淮音微微一笑:“没忘。但这件事,我相信你也可以做到的。”

“我?”谢清棋不解道。

黎淮音坚定道:“你。朝中能人辈出,不缺我一个首辅。而你不同,阿棋,你是唯一一个女将军。陛下准备建立一支女子军营,选拔健壮女子习武从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清棋沉默片刻,她当然明白,也是在此时她想通了黎淮音辞官的真正原因。

“若你仍是首辅,陛下不会同时重用我们两人的,对吗?或者说,陛下不可能允许我来统领对她如此重要的女子军。”

黎淮音嘴角微扬,她的阿棋真的很聪明,只不过从前她无心于此罢了。只要谢清棋想,她的仕途亦是前途无量。

“女子掌握了武力,能够建功立业,才不会再被压制,才能激励更多女子走出宅院。阿棋,此乃千秋之功。”黎淮音道。

“可是……”谢清棋看着黎淮音殷切的目光,怎么也说不出她原本也想要辞官的话了。

可朝中当真不缺黎淮音吗?自己的兵法都是阿音教的啊……非要二选一,也该是阿音留在朝中。

“大人,宫里传来旨意。”管家手中捧着被火漆封着的密信等在门外。

黎淮音见状心头一紧,迅速拆开——萧明烛亲笔,只有短短数字:“黄河决堤,速入宫议。”

太极殿内,先到的大臣们沉默不语,萧明烛脸色难看,气氛一片凝重。

见到黎淮音来,萧明烛忙将一份奏折递过去:“不必多礼。刚到的八百里加急,陈州、汴州两处堤坝同时决堤,数十万百姓受灾。”

黎淮音快速浏览奏报,心越看越沉,“决口二十余处,灾民溺毙、失踪者不计其数……”

见重要人物都到了,工部尚书王磐石满头大汗,开始汇报各地堤坝情况,户部的孙玉寒则是哭丧着脸陈述粮仓储备不足。

“依微臣之见,”工部侍郎周冲总结道:“此次水患乃百年罕见,非人力可抗,臣建议疏散下游百姓,同时……”

“往哪疏散?”黎淮音冷声打断,“陈州和汴州已经是一片汪洋,百姓大多困在屋顶和高处,现在最需要的是船只和救援。”

萧明烛点头:“黎爱卿所言极是。传朕旨意,即刻调集沿河所有船只,命周边驻军全力救援,开仓放粮。另外,召集周边州县官员与乡绅,以朝廷未来三年税收减免为条件,让他们开私家粮仓救济。”

“陛下!”忽然有人高声道,“臣有本要奏。”

萧明烛眉头微蹙:“讲。”

沈威环视一周,再次拔高声音,“臣以为,此次天灾非同寻常。自陛下登基以来,重用女官,阴盛阳衰,以致阴阳失调,天降灾祸。”

殿内传来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沈卿真不愧是林首辅的得意门生。”萧明烛目光如冰,“你的意思是,这洪水是朕的过错?”

沈威跪伏在地:“臣不敢!只是希望陛下能为了黎民百姓考虑,下罪己诏,今后取消女子科举,以平天怒。”

众人闻言窃窃私语,大有支持之意。

“一派胡言。”黎淮音声音很轻,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前朝元丰五年,黄河决堤十九处,百姓溺毙数十万,难道也是阴阳失调所致?”

“近百年来,黄河决堤记录共有二十余次,每一次都发生在男帝时期,沈大人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吗?”

沈威脸色铁青:“黎大人强词夺理!我只是……”

“够了!”萧明烛打断道,“灾情危急,若再有人胆敢妖言惑众,朕决不轻饶。诸位还有何救灾之策,赶快讲来。”

王磐石道:“陛下,救灾如救火,需有一位重臣坐镇,臣建议立刻派钦差大臣前往,统筹调度。”

萧明烛目光扫过群臣,缓缓吸一口气。她才登基不久,若是此次水灾处理不善,届时灾区疫病横行,暴民四起,只怕要有大麻烦。

众人显然也都意识到这件差事是个烫手山芋,纷纷避开女皇的视线,就连方才慷慨陈词的沈威也低头看地。

满殿沉默中,萧明烛视线最后落在了黎淮音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黎淮音揖首:“臣,愿往。”

“朕就命黎首辅为钦差大臣,全权负责两州赈灾事宜。各部必须全力配合,违者严惩不贷。”

退朝后,黎淮音被单独召至御书房。

“淮音。”萧明烛亲手递给她一杯热茶,“此去辛苦,但朕实在……”

“陛下不必担忧。”黎淮音接过茶盏,“臣定竭尽全力。”

萧明烛心中一暖,忍不住轻叹:“淮音,可否不要辞官?你也看到了,朕需要你。”

——

“我和你一起去。”谢清棋听黎淮音讲完,当即便要收拾行李,“灾水退去后必生瘟疫,我们需要早做准备。”

黎淮音拦下她,摇头道:“不行,你有要职在身,无旨怎能轻易离京?”

“那我去求陛下。”谢清棋有些着急。

黎淮音道:“父亲还需要有人看顾。陛下已派了数名御医一同前往,不用担心。”

谢清棋握住她冰凉的手,“那里很危险……陛下怎么就同意让你前去……”

黎淮音指腹轻轻划过谢清棋的掌心:“女子执政本就不易,所以这次救灾不仅要救百姓,也要证明女子治国的能力。陛下选我,也是这个用意。”

“且同为女子,我去了更方便安置妇孺,了解她们的特殊需求。换了旁人,我担心不能顾及这些。”

一队禁卫已在等候,为首的落霜抱拳行礼:“奉陛下旨意,保护黎大人此行安全。”

车队缓缓驶出城门,向着中原方向前进。

谢清棋站在原地,直到一点人影都看不到了,还不愿意回去。

她必须辞官,只有这样才能毫无顾忌地时刻陪在阿音身边。

分别的第七日,谢清棋拔下黎望头上的最后一根银针,收拾针匣时忍不住走了神。

也不知道阿音那里的情况如何了……

“你是……谢家小儿?”

一声虚弱的声音传来,谢清棋吓了一跳,扭头对上了黎望的眼睛——不再是懵懂浑浊,而是透着锐利的精明。

“黎将军您醒了!您认得我?”谢清棋高兴过头,话说出口自己先无语了。

废话,能不认识她吗?当初就是黎望在出征前退了婚约才惹原主忌恨上的。

那黎将军对自己的印象想必,不,是一定很差了……

谢清棋彷佛被迎面泼下一盆凉水,一时间如坐针毡,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黎望打量她片刻,问道:“音儿的长命锁怎么会在你身上?”

谢清棋低头看去,将锁举起来,喉头发紧道:“这是阿音……赠予我的。”

黎望久久不语,她的音儿怎么会认定这样一个草包纨绔作为如意郎君?

谢清棋脑海中则是有无数个想法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她第一反应是黎将军醒来,那现在可以放心去找阿音了。接着便是担心黎将军会不会因从前之事不认可她和阿音在一起。还有,就是她真实的身份……

谢清棋深吸一口气,反正早晚也瞒不住,不如她先说开了。

“黎将军,我有一事想同您讲。”

谢清棋抿了抿唇,郑重道,“我心悦阿音,想要娶她,希望您能够同意。”

黎望嘴角动了动,还是没说话。他不同意有用吗?自己女儿连定情信物都送出去了。

谢清棋又道:“还有就是,我也是……女子。”

黎望猛地抬头,眼中流露出震惊的神色。谢清棋与他对视,不躲不避。

然后,黎望闭眼转过了身,只留给谢清棋一个背影。

不是说就一件事吗?

谢清棋收拾好行装,正要准备出发去灾区时,碰到了匆匆赶来找她的花云。

花云满脸喜色:“东家,您派去的人来信说,有了天山雪莲的消息。”

汴州地界——

黄河水混着泥沙拍打在临时搭建的堤坝,黎淮音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大人,东段又出现管涌!”一个衙役慌张来报。

黎淮音声音有些哑:“调二、三营过去,先打木桩再填沙袋。”

等人走后,黎淮音问道:“徐太医呢?”

旁边的人回答:“在救治病人……”

话未说完,黎淮音身子晃了晃,一手撑着身旁的柱子才没倒下。

落霜连忙扶住她,忍不住开口道:“大人,您必须休息了。”

“没事。”黎淮音从怀中拿出谢清棋给她的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吞下,顿时驱散了眩晕感,“等他们修好这一段。”

夜幕降临,黎淮音正在帐内统计今日新增病患的情况,外面突然传来急促马蹄声,满身泥泞的传令兵走进来:“黎大人,京城密信。”

第108章 剩下的……当面念给我听

看到竹筒上刻着的“黎”字时,黎淮音目光一怔,几乎是屏住呼吸抽出了里面的信笺。

——是父亲的字迹!

案上烛火映在黎淮音眸底,摇曳出犹疑,惊诧,欣喜,最后化作一层薄薄的水光。

黎淮音喜极而泣,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写信回去,但犹豫一瞬,她还是选择分作三封来写。

一封是写给父亲的回信,一封是对萧明烛恢复父亲大将军之职的感谢,最后一封,是她对谢清棋的想念。

指腹轻轻摩挲过写给谢清棋的那封信,黎淮音低眉一笑,将它单独放入了一个竹筒中。

赈灾半月余,黎淮音每隔几日便能收到谢清棋写来的家书,或夹着一片花瓣,或描着可爱的简笔小画,最近的一封上面画了只小猫,字里行间满是思念。

可……谢清棋始终未曾露面,甚至不曾在信中提及有来此的打算。

这一点也不像谢清棋的作风。

黎淮音除了有些诧异,还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块。

她摇头失笑,自己什么时候这么无理取闹了。

正准备执笔批阅奏章时,黎淮音喉间突然一痒,随即便掩唇剧烈咳嗽起来。

“大人!”落霜慌忙命人去喊徐太医。

黎淮音勉强直起腰身,指节死死扣住案沿。待咳声稍歇,她才发觉嘴角溢出一丝腥甜。

帕子上,几滴鲜红格外刺目。

徐太医不敢耽误,一路跑过来,给黎淮音诊脉后语重心长道:“黎大人,您体质本就虚寒,千万不能再这样劳累下去了!”

“否则……不等安置好灾民,您就先倒下了!”

徐太医叹气,但也束手无策。首辅大人现今所服汤药的方子已是最佳,他还是在看过药方后才意识到药材还能这样佐搭。

若非日夜劳累,首辅大人的身体状况不至于下降如此快,到了咳血的地步。

只是劝告归劝告,眼睁睁看着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黎淮音实在无法安心休息。

她每多批一份奏折,多下一道政令,多熬一个时辰,或许就能早一刻调来粮草,就能多救一村百姓,就能让一个孩子不必失去家人。

到赈灾结束,黎淮音已经咳血三次。

启程回京时,几位御医都暗暗松了一口气。要知道这些日子,他们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生怕这位陛下身边的红人出了什么问题。

临近城门,队伍停了下来。

“大人,前面好像是……陛下。”

黎淮音下了马车,远远便看见萧明烛一身玄色龙纹常服,负手而立。她身后还跟着自己的父亲和十几位大臣,只是……仍未见那人的身影。

“陛下。”

还未等她行礼,萧明烛便已经上前搀扶住她,“淮音,此行辛苦了。”

黎淮音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众人,确定谢清棋没有来,她收敛目光,眼神也黯淡了几分。

一路上,萧明烛有意让她们父女多说些话,简单关心了几句,让黎淮音明日再进宫奏明情况。

见女儿神色疲惫,黎望虽然不舍,也不忍心让她再分出精力陪自己吃饭,一个人回了原来的黎府。

黎淮音回到自己府邸时,已是黄昏时分。她刚进房间便被人从身后抱了个满怀——

那人的手臂环住她的腰,脸颊贴在她颈侧,呼吸温热。

“阿音,你终于回来了……”

鼻尖萦绕着一股好闻的药香,黎淮音一怔,忽然生出几分委屈,眼圈渐渐泛了红。

“……你好像也没有很想我。”她低声道。

身后的人闻言,手臂微微一僵,随即低笑着松开了她,“怎么会不想?”

黎淮音转身,刚要问她,却在看清谢清棋面容的瞬间怔住——

那张原本白皙矜贵的脸,变成了浅浅的蜜色,连带着唇色也黯淡了几分。唯有一双眸子依旧明亮,灼灼地望着她。

“你……”黎淮音指尖轻颤,抚上她的脸颊。

谢清棋握住她的手,唇角微扬:“被晒黑了。天山雪莲十年一开,我不放心旁人去取,只好亲自去了。”好在她没有白跑一趟。

黎淮音注意到她指节上的细碎伤痕,显然是攀山时留下的。原来这些日子……谢清棋是在为她寻药。

“……你也不告诉我。”黎淮音眼眶发热,颤声道。

谢清棋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那不是怕首辅大人赈灾时分心嘛?”

两人安静地抱在一起,勉强纾解着多日不见的思念。

黎淮音突然想起什么,仰头看向谢清棋,问道:“出远门月余,我为何一直都能收到你的信?”字迹表明是谢清棋本人所写,绝无他人代笔的可能。

谢清棋垂眸与她对视,眼底漾开笑意:“提前写好的。”

“提前?”

“嗯。”谢清棋声音温柔,“临行前写了三十封,标好日期,命人每隔几日送一封,这样……”她顿了顿,“你就会觉得我一直待在京城。”

黎淮音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冷声道:“世子殿下骗人的技术倒是越来越高超。”

谢清棋低笑,牵起黎淮音的手腕,“那首辅大人要治我的罪吗?”

她的指腹因连日的奔波略显粗糙,黎淮音垂眸,目光落在她手背上那道尚未痊愈的划痕。

“……要治。”话虽如此说,黎淮音冷淡的神色却渐渐消散。

谢清棋笑意更深:“我都知错了,还要罚啊?”

见黎淮音不讲话,谢清棋忙妥协道:“好,该罚!阿音说怎么罚?”

黎淮音:“你不是写了三十封吗?剩下的……当面念给我听。”

……

天山雪莲的药香在药房里层层漫开,谢清棋看着时辰,加入最后的辅药——血珊瑚一两,百年参五钱……

“就差最后一步了。”谢清棋神情专注,将紫铜药铫悬于文火之上。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你一夜未睡?”

黎淮音身着朝服,走近谢清棋帮她仔细拭去额上的薄汗。

一旁的两个丫鬟见状连忙低下头,假装忙自己的事情。

谢清棋目光幽怨:“昨日睡下后我给你把脉,你猜脉象如何?”

“不是很好?”黎淮音道。

谢清棋气道:“何止是不好!我怀疑你这些时日根本没合过眼!”脉象虚弱到难以捕捉,不吐血都算身体争气。

还好,还好有雪莲能够根治阿音的病。

黎淮音有些心虚,好言安抚谢清棋几句便去上朝了。谢清棋则是必须看着*药房,无法抽身送她。

“此次黄河决堤,百姓流离,田舍尽没。”萧明烛翻过赈灾簿册,“然灾情未及月余,百万灾民皆得安置,堤坝重修,疫病未起,此皆首辅黎淮音之功。”

满朝文武屏息,或钦佩或忌惮的目光都聚集在最前方的那道清瘦身影。

“朕闻黎爱卿亲赴决堤之处,指挥若定。设棚施药,无一延误。正因如此,才能将这次百年来最严重的一次水灾造成的损失降到最小。”

萧明烛走下台阶,将一枚金印放入黎淮音掌心,“我朝幸得有卿这般肱股之臣。”

下朝后黎淮音单独去见萧明烛,将金印恭敬递还。

萧明烛难以置信:“你还要辞官?”

黎淮音:“臣与陛下的三日之约早就到了,若非此次情势紧急……”

“清棋已向朕请辞了。”萧明烛补充道:“在你前往汴州的第七日。”

黎淮音闻言微微蹙眉,眼中浮现失落,“她怎么……”话音一顿,黎淮音知道这才是谢清棋的性格。

谢清棋永远都是为她考虑好一切。

她选择去赈灾,谢清棋便知道她心怀百姓,便会默默支持她“为生民立命”的志向。

萧明烛叹了口气,道:“你二人一文一武,皆身居要职,若是你们成婚,换做哪个君王不忌惮?”

黎淮音想要开口,萧明烛以手示意让她听自己说完。

“可是谢清棋主动辞去骁骑将军的实职,甘愿只要闲散爵位,你为了稳定朝局,亲自前往灾区赈灾……我若再疑,岂非寒了天下忠臣之心?”

“留在朝堂。朕还有一件大事需要麻烦你。”

黎淮音:“陛下请讲。”

萧明烛露出笑意:“朕准备下诏,今后凡两情相悦者,无论男女,准以‘永结同心’报立官籍,婚书钤官府印信。”

“你也知道,此诏一下,必然会引得那些迂腐老顽固要死要活地反对,所以你要替朕想个周全的法子。”

黎淮音唇角轻扬:“是。”

话都说开了,萧明烛心里也松一口气。

她刚端起茶喝了一口,就见黎淮音去而复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话直说。”

黎淮音:“陛下当初为何骗阿棋说心仪我?”

萧明烛一愣,放下手中的茶盏,罕见地露出窘迫之色,“这……说来话长……等等,我没骗她,我当时真的以为……喜欢你。”

“没骗?”黎淮音不信,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一个人的眼中有没有爱意是很明显的,而萧明烛眼中显然没有。

“此刻我站在陛下眼前,陛下可有动心的感觉?”

萧明烛思索片刻,摇头。

黎淮音:“那陛下为何会认为喜欢我?”

萧明烛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坦白道:“那日我醒来后发现与楚云卿躺在一起,她说我喝醉后将她认作了你,还……强行亲了她。”

黎淮音微微皱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楚小姐如今在哪?”黎淮音问。

萧明烛摇头:“不清楚。我当时只觉得对不起她,也没有脸面再留人家在宫里。”

黎淮音隐隐有了猜测:“是不是在那时,楚小姐求陛下放了楚家的人?”

萧明烛一怔,如梦初醒。

是啊,所有的一切都出自楚云卿之口,自己若是真对她做了什么,她又怎能安心地睡在自己身侧?

“好一个楚云卿……”她低语,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第109章 你心归处,即是真实

黎淮音见误会解开,正要告退,忽然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胸口传来。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淮音!”萧明烛一个箭步走上前扶住她,忙命人道:“快传太医!”

青烟缕缕生起,谢清棋盯着炉火,手中蒲扇一下下规律地扇着。

“世子殿下!不好了!”报信的人慌慌张张,“宫中传来消息,首辅大人方才在御书房议事时突然晕倒了。”

“你去备马!”

谢清棋心急如焚,盯着不断沸腾的汤药,喃喃念着:“快点……快点啊……”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汤药倒入药罐封好,飞奔出府。

“姑娘留步。”一个道人突然出现,挡住了谢清棋的去路。

谢清棋眉头紧皱,快速打量一眼面前的灰袍道人。

不认识。

但现在她也没心思了解这人是如何得知她真实身份的,只急道:“烦请道长让开!”

“十六年前,黎家小女病入膏肓,无医可治。老道恰逢云游到此,知她将来会有大造化,便赠一把长命锁予她续命十数载。”道人语气古井无波,像是随意讲了一个故事。

谢清棋却心头一跳,忙将身前的长命锁拿出来,问道:“可是这把长命锁?”

“不错。”道人缓缓点头,叹道:“如今她期限已至,寿元当尽,姑娘何必再做徒劳之功?”

谢清棋一下恼了,厉声道:“你胡说什么!”

她不打算再理会这个满嘴胡言的道人,正要收回长命锁时,突然瞳孔一震。不知何时锁身上多了几道裂纹。

之前明明没有的!

谢清棋如遭雷击,声音发颤:“不可能……我已寻得治病良方,阿音一定会好的。”

道人摇头:“病可医,命难违。”

“你闭嘴!”谢清棋绕开道人,翻身上马。

道人目光陡然锐利:“你命格特殊,本可富贵安康一世,若执意救她,你……”

谢清棋已经扬长而去,没有听到道人后面的话。

宫卫见谢清棋来,连忙放行,有宫女引她直奔黎淮音所在的偏殿。

“朕养你们一群废物有什么用!”萧明烛站在殿外,怒不可遏。一群太医跪在下面,个个大气也不敢喘。

见谢清棋到了,萧明烛忙道:“你快进去看看。”

殿内,黎淮音静静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嘴角还有一丝未擦净的血迹。

“阿音……”谢清棋俯身搭脉,触到的却是一片冰凉。寒意犹如附骨之疽,顺着她的指尖攀援而上。

谢清棋强忍不适,凝神诊脉——

脉象细若游丝,时有时无,一股阴寒之气侵入了黎淮音的心脉,随时都会要了她的性命。

怎么会这样?明明昨晚还没有……

眼泪一滴滴砸下来,谢清棋心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捂住胸口,手掌硌到一个坚硬的东西。

对了!谢清棋忙将长命锁拿出来放在黎淮音胸口,却见原本还只有几道裂纹的锁身现在竟然裂纹遍布,似是再难维系。

不,一定还有机会的……

谢清棋抹去眼泪,扶起黎淮音靠在自己怀中,小心地将汤药喂入她口中。

“阿音,喝下去,求你……”谢清棋低声恳求,似乎在抓着悬崖边最后一根稻草。

一小碗药汤见底,谢清棋再次为她把脉。

还是不行……黎淮音心脉处像是被一层冰晶包裹,汤药化解不了。

谢清棋双手掩面,几乎崩溃……明明她已经取到了雪莲,就差一天……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寒毒侵入了心脉!

谢清棋踉跄起身,发疯般地在药箱中翻找,金针,药丸……所有物品被她一样样地扔在桌上。

一定还有办法……

就在谢清棋再次陷入绝望时,一个遥远的记忆忽然涌来——

十岁的谢清棋在书房爬上爬下玩耍,不经意间看到书柜最顶端还放着一本书。与其他排列整齐的书相比,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好奇心驱使下,谢清棋将梯子费力移过去,拿到书后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不知何时,母亲走了进来,看到谢清棋手中的书后突然大发雷霆,一把夺了过去。

与父亲争吵道:“跟你说了多少次这种书要锁进柜子里!你怎么总是乱放?”

父亲理亏,连忙道:“她看不懂的。再说,哪有人用这种方法治病,心头血取出来,人还能活吗?”

谢清棋眼前浮现出那本书上的记载——“寒毒蚀心腐脉,无药可解。唯有一法,以心暖心。取活人心头血三滴为引,佐以雪莲,火灵芝……然心头取血,十死无生……”

汤药中恰好包含了所需的其他药材,就只差心头血了。

谢清棋忙喊来萧明烛说明情况,“等下若是我晕过去,还请陛下让太医及时取血,混入汤药中给阿音服下。”

取心头血犹如剜心,几乎是必死之举。谢清棋不知道医书所载是否有用,但她已经别无选择了。

萧明烛蹙眉道:“你何须用自己的血,天牢中的死刑犯随便抓过来一个便是。”

谢清棋摇头:“取血者必须心甘情愿,不能有丝毫勉强恐惧,否则这药引便算不得至阳之物。”

萧明烛叹了口气,命所有太医在外面待命,她则亲自守在了房门处。

谢清棋取出一根最长的银针,在烛火上消毒。

她看向昏迷不醒的黎淮音,眼神渐渐坚定,解开了衣襟。

第一针,谢清棋刺入心口上方一寸,剧痛让她眼前发黑。

一滴鲜红的血珠渗出,谢清棋咬牙拿起玉盏,将它接住。

随后她颤抖着取出一块干净布条,折好后咬在口中。

第二针换了位置,刺得更深,鲜血在她胸口处流出一道血线。谢清棋的脸色瞬间惨白,死死咬着布条才没发出声音,冷汗一瞬间浸透了全身衣服。

第三针,谢清棋能清晰地感觉到银针钻过她的血肉,她颤抖着调整角度,寻找最后一处特殊的血脉。

找到了!

谢清棋毫不犹豫地一挑银针。

“呜——”

一股滚烫的液体顺着针身汩汩流出。她口中的布条已经被咬穿,牙龈渗出的血顺着嘴角流下。

谢清棋浑身痉挛,手指死死扣住桌沿,眼前一片血红,可她还是凭借意志力强撑着接住了第三滴血。

药汤混入鲜血后瞬间变成赤红色,蒸腾起奇异的热气。

谢清棋喂黎淮音喝下后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施针,七根银针依次刺入她的穴位,引导寒气外泄。

她的动作越来越慢,眼前阵阵发黑。刺入最后一针,谢清棋跌坐在地上,靠着床榻晕死过去。

萧明烛听到动静,忙推门进来,入目便是谢清棋上半身全部被血染红的样子。

“太医!”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谢清棋身体轻盈,漂浮在空中。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乘坐飞船来到了外太空。

心口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了,取心头血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不清。

“阿棋……求求你……”

似乎有一道哭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明明并不真切,谢清棋却听出了撕心裂肺,连带着她的心也痛了起来。

谢清棋想要回应,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无力地感受着那哭声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混沌的空间内,谢清棋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在她耳边。

熟悉的闹铃响起,谢清棋下意识地去摸什么,却扑了个空,周围什么都没有。

“车辆靠站,请注意安全”,播音女腔的声音传来,谢清棋茫然地看向四周。

“谢大夫。”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彷佛就坐在谢清棋对面,“我最近睡不好,你再帮我开点安神的药。”

……

好吵。

谢清棋浑浑噩噩地听着,像个行尸走肉。

不知为何,她总是想起那道哭声……那人一定很伤心吧。

听了好多好多句莫名其妙的话,谢清棋渐渐习惯了周围嘈杂的声音,索性闭上眼,她有些困了。

侯府,黎淮音自醒来后已经三日未阖眼了。她机械地拧着帕子,轻轻擦拭谢清棋额上的冷汗。

三天前还神采飞扬的人,如今安静地躺在这里,只剩下最后一丝微弱的呼吸。她胸口前的那把长命锁光亮如新,上面的裂纹彷佛从未出现过。

三日前黎淮音知道自己醒来的真相时几乎是发了疯一般,求萧明烛让太医救谢清棋,不论是取她的血还是剜她的心,怎么样都可以。

可太医们没有一人敢这样做,他们还从未听说过心头血能救人,更没想到有人能自己取出心头血。

现在谢清棋心脉已破,回天乏术。

“阿棋……”黎淮音伏在她身上,额头抵着那只冰凉的手,“你醒来好不好……”

“你留我一个人,我没有办法活下去……你曾答应不会负我的,你答应我的事都做到了……这一次也不会食言,对不对?你若是死了……就算负我一辈子……我会怪你的……”

天亮破晓,已到了第四日。

有人推门而入,黎淮音抬头,看到了一位灰袍道人。

“逆天而行,自有因果。”道人轻叹了口气。

黎淮音眼底两坛死水微微一动,紧接着那双沉寂的眼睛发出了一丝光亮。

“求道长救救阿棋!”黎淮音的膝盖还未弯下,那道人的拂尘已经横空拦在她身前。

道人忙道:“大人不可!您是紫微垣中注过名的贵人,这一跪可要折煞贫道数十年道行。”

黎淮音怔在原地,再次恳求道:“求道长救她一命!”

道人叹气:“也罢,都是命数。也是贫道的命数。”

他拿起谢清棋身上的长命锁,只见锁身的纹路立刻泛起了金色流光。道人咬破舌尖,将血雾喷在一张黄符上。

符箓烧尽,金色流光溢出两道流线,一道没入谢清棋心口,一道缠绕在黎淮音手腕。

“心血相连,命数相缠,从今往后,你二人的寿元便系在一处了。”

“阿棋……”

一声急切的呼喊划破虚空,谢清棋猛然睁眼,她这次听得很清晰,好像这人就在她旁边。

鬼使神差地,谢清棋伸出手掌。

一把长命锁悬浮在她眼前,散发着柔和的银光,缓缓落入她的手心。

相触的一刹那,一道刺目白光劈开黑暗,谢清棋下意识抬手遮挡。

“世子?世子醒了!”

谢清棋缓缓睁眼,还有些不适应这样强烈的光线。竹月哭花的脸出现在视线里,接着是徐太医惊喜的呼声。

“阿……音……”谢清棋嗓音嘶哑,若有所感地转动脖颈。

黎淮音整个人僵在原地,死死咬着嘴唇,眼珠红得不像样,也不知哭了多久。

“我……回来了……”谢清棋努力抬起手,挤出一个微笑。

黎淮音扑到床前紧紧握住那只手,止不住地发抖,泣不成声。这好像是第一次,谢清棋的体温低于她。

谢清棋正想安慰她,忽然看见一旁还站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灰袍道人!他手持拂尘,笑眯眯地看着这边。

谢清棋想起在虚空中的所见所闻,问道:“道长,我听到的那个世界……”

道人微微一笑:“你心归处,即是真实。”

第110章 偏头吻了上去

“我心归处……”谢清棋默念,纤长手指轻轻抚上心口,预想中剧烈的疼痛并未出现,只有隐约的钝痛传来。

黎淮音担忧地看着谢清棋的动作,见她神色并无异样才松了一口气。

谢清棋冲她一笑:“已经没事了。”

转头看到道人手中的长命锁,谢清棋目光一凝,隐隐猜到些什么,“多谢道长救了我。”

道人摇头:“救你的另有其人。”

“首辅大人此次前往陈、汴二州治理水患,活民数万。百姓感念其恩,自发建了生祠供奉。”道人顿了顿,“是以此生功德为代价,换取了这最后一线生机。”

数月后。

天刚蒙蒙亮,朱雀大街比起平日已是热闹百倍,许多百姓早早地占好位置,等着一瞻这百年难遇的盛事。

这日,黎家之女黎淮音与定安侯府世女谢清棋大婚。

即便抛开两人将门与侯门的显赫门第,单是当朝首辅和位同三公的凤翊大将军在一起这件事,就足以惊动朝野。

更不要说,大将军谢清棋除了统领女皇亲设的巾帼十二卫,在袭位之时还会再加封公爵,而首辅大人同女皇的君臣情谊更是无人能及。

本朝第一对记录在官籍中的女子婚事,可谓盛大、热闹到了极致。

从黎府到定安侯府的十里长街,每一棵树,每一座牌坊,甚至沿街酒楼茶肆的栏杆上,皆着红锦,挂红绸。

整条长街,锦绣如霞,行人无不驻足。

有小贩高声叫卖:“世女殿下和首辅大人都尝过的糖人,吃了以后能高中状元,还能有个好姻缘!”

“好诶,好姻缘!”几个孩子学舌,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嬉笑打闹。

说书人也不闲着,在京城最大的酒楼一拍醒木,“说到世女殿下当初的聘礼,光是抬箱子的队伍便一眼望不见首尾……”

黎府门前早已张灯结彩,石狮系着红缎绣球,门楣正中的牌匾被红绸缠绕,目之所及尽是一片喜色。

府中下人井然有序地忙碌着,等待着迎亲队伍的到来。

黎淮音站在满室锦绣之中,雪肤被一袭红衣衬得愈发清透,精致得好似一尊精雕玉琢的像。

金丝云锦织就的大红喜服,稍一动便漾起粼粼的光海,这般夺目的衣裳穿在她身上,也生生被压住了三分艳色。

黎淮音微微偏头看向身侧的人,“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红莺答道:“小姐,刚过辰时。”

末了又笑着补充:“距离迎亲队伍来还要半个时辰呢。”

绿叶跟着打趣道:“怎么,你还怕人不来呀?放心吧,她比你还着急。昨晚要不是我拦着,她都要翻墙进来见你了。”

年轻人啊!

身后的行雪和文璐笑出声,引得外面的人推门进来:“你们笑什么呢?”

黎淮音耳尖微红,垂下睫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大红喜服上繁复的刺绣。

她不说,其他人也不说。

慕容淼不满道:“亏得我一直在外面探查情况,好啊你们,欺负我!”她气呼呼瞪着文璐,文璐则是一脸无辜。

黎淮音连忙打圆场:“她们刚才胡闹呢,你快坐下歇歇。”

“好。”慕容淼闻言乖巧地坐在一边,将书放下,喝了口茶。

“都这时候了你还在看书?”绿叶看到她手中的东西,露出惊愕的神色。

慕容淼有些不好意思:“下月就要殿试……我们女子诗会有好几人都在朝为官了,我也不想落后。”

绿叶和行雪表示理解,毕竟眼前就有一位首辅大人,文璐似乎官职也不小。

青榕估摸着时辰,准备为黎淮音做最后的妆点。

她捧着金丝点缀的凤冠,轻轻放在如云的青丝上。冠身与云鬓完美贴合,上面的东珠颗颗浑圆莹润,即便在白日,也隐隐泛出月华般的光辉。

红莺看着铜镜中的人影忍不住道:“小姐可真好看,说是天仙下凡也不为过。”

黎淮音笑嗔道:“跟着叶姨出门几个月见识得多了,也愈发油嘴滑舌了。”

青榕拿起梳子,最后抿了抿鬓发,轻声道:“我也觉得好看。”

慕容淼高声道:“我附议!”说完她自己咯咯笑了起来,引得几人都有些莫名。

“没事没事,我就是觉得太好看了!”慕容淼轻咳一声,走到文璐身边耳语道:“首辅大人在朝堂上讲完话,你们会喊‘下官附议’吗?”

黎淮音透过凤冠垂下的珠珞间隙看着铜镜,忍不住想谢清棋见到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一切准备好后,黎淮音又向绿叶确认了一遍等下拜堂成亲的流程,即使她知道这些都会由礼官领着进行。

正说话间,忽有喜乐声从远处传来,伴着欢快的鼓点一路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黎淮音下意识看向绿叶,明显是有些紧张了。

绿叶忙安抚道:“别紧张,等下你跟着谢清棋走就好。”

又看向红莺和青榕:“成婚而已嘛,有什么好紧张的,是吧哈哈哈。”

几人互看一圈,沉默了。在场的人,谁也没成过婚……

“来啦来啦!”被府卫隔离在百米外的人群中开始骚动,有小孩指着迎亲队伍兴奋道:“好漂亮的轿子!”

只见轿身通体朱漆描金,缀以金丝鸾鸟,由十六名力士稳稳抬着,在黎府门口停了下来。

谢清棋扶了一把竹月,从轿中下来,亦是凤冠霞帔,不同的是她的凤冠没有珍珠帘幕遮挡。

谢清棋指腹轻轻蹭过手心薄汗,抬头看了眼大门匾额,“我们……进去?”

华十安笑着点点头。

萧姝嫣跟在后面,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不进去我们来做什么?谢清棋你是不是紧张了?”

谢清棋头也没回:“就不该让你跟过来。”

围观的人有些纳闷,“怎么不见黎将军出来迎客啊?”

此时,黎望正带着管家,和萧婉华谢平远一起站在首辅府邸的大门前,一一招呼来贺的众人。

“长公主殿下,侯爷,恭喜恭喜!黎将军,恭喜恭喜!”工部尚书王磐石拱手上前,笑容满面:“世女殿下和首辅大人大婚,实乃我朝盛事,下官特备薄礼……”

“王大人有心了,里面请。”

……

谢清棋到了门口,轻轻呼出一口气,她心里正盘算着怎么开口,萧姝嫣已经喊道:“黎姐姐,我们到啦。”

谢清棋睁大眼睛,瞪她一眼。

“你这一路跟着上百人吹吹打打的,黎姐姐早就知道我们来了。”萧姝嫣回瞪她。

房门从里面打开,谢清棋一个人进去。

她走近妆台,黎淮音适时偏过头,向她望了过来。

珠帘轻晃,半遮容颜。

清绝眉目被掩在帘后看不真切,如雪峰挺秀的鼻梁亦是仅能隐约见得。

可下颌那道极美的弧线和浅浅勾起的红唇,已经足够让人看呆在原地,尽情想象珠帘后面该是怎样的绝色。

谢清棋不用想象,没有人比她更近距离地欣赏过那张脸,但丝毫不影响她此刻愣了一瞬。

心脏狂跳中,谢清棋缓缓伸出了手。

黎淮音搭上去,起身与谢清棋并肩而立。

绿叶满意地看着两人,笑道:“走啦,两位新娘子,去拜堂成亲喽。”

两人牵着手刚走出大门,人群瞬间如炸开了锅沸腾起来。

“这里,这里!”

“我的!”

“别挤……别推我!”

谢清棋和黎淮音坐到轿中,轿内足有丈余见方,铺设着红色毡毯,四角各置错金银球熏炉,燃着四合香。

有人高喊:“起轿!

霎时间喜乐骤起,笙箫管笛齐鸣,浩大队伍向首府府邸行去。

“殿下好大的手笔。”黎淮音指腹在谢清棋手心轻轻打转,笑意加深。

谢清棋抓过她的手,十指相扣,“谁让阿音今日如此好看,我突然就不想让他们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了。”

黎淮音微微挑眉,“你命人撒了多少银子?”

“怎么?”谢清棋凑近了些,轻笑道:“还没拜堂就要管着我的钱了?”

黎淮音食指轻点谢清棋手背,“我倒是并无此意。”她只是对谢清棋所做的事都有着些许好奇心。

谢清棋对她的回答有些不满,咬了咬下唇内侧,偏头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