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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地,应听声又想到了强行将清休澜拉入九百年痛苦深渊的李岱,近乎惶恐地想起——清休澜, 好像根本不是自愿留在天机宗的。

他是因为那道强行禁锢了他的大阵,迫不得已才留下的。

……所以也许清休澜真的对天机宗没什么留恋,反倒更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

紧接着,他的思绪顺着这个方向飘远,又想到因为灵脉枯竭, 天机宗底下的大阵已经停下了。

清休澜此时离开,并不会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他还有转世。

应听声原本漆黑得如同清休澜的识海一样的眼眸突然亮了起来,居然忽的就与之前一直理解不了的寻秘阁主南问舟共了情。

或许转世后他不再是“清休澜”, 但只要他曾经是“清休澜”这就足够了。

报恩也好,给自己一点“他下辈子活得很好”的慰藉也罢,总归是一点盼头。

至少以后应听声在外奔波游历时,还有个可以追逐的“灯塔”。

一片细小的雪花从高空中飘飘扬扬地落在了应听声的睫毛上,颤了颤,化作温热的水滴从他的脸颊划下,落在他的衣摆上,手上,雪地上。

和证道时一样,应听声又怔怔地落下一滴泪来,嘴角却微微带着笑意。

证道时他将此身爱恨喜怒全都抽离了出来,化为眼泪留在了试炼之境中。

而如今这一滴泪,则是因为他对这片土地,对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对清休澜,热爱得深沉。

这滴泪落在雪地上时,周围突然开始剧烈颤动起来,连同他的无情道心,也在剧烈震荡着。

他当初……怎么会证道“无情”呢?

他分明对这个世间有着那么浓郁的情感,他分明如此喜欢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

他绝非无情。

在这场莫名出现,百年难遇的大雪中,应听声跪在风雪里,碎了道心。

——

那一晚,应听声在雪中停留了很久很久,直到第二天清晨,这场似乎只有自己经历了的大雪悄无声息地散去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等应听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抬眸朝着雪霁阁的方向看去时,才发现不知已经在扶月台旁站着看了他了多久的沈灵。

应听声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沈灵便缓缓朝他走了过来,将一丝灵力送入他的经脉中,随后朝他伸出手,没说话。

应听声感到自己似乎被大雪冻僵的经脉被这股灵力缓和,他试着动了动,行动无碍。

但看着面前沈灵伸出的手,应听声却没有去握的意思,只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不知该如何与沈灵解释。

直接对沈灵说清休澜死了,他杀的?

应听声说不出口。

他抗拒承认这个事实。

“清休澜昨日送来的信,我看了。”沈灵看他站起,便收回了手,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雪霁阁,开口道:“以及,他的命灯,昨晚就熄灭了。”

沈灵没问清休澜怎么死的,也没问应听声为什么突然碎了道心。

“……”应听声再次动了动唇,他这时应该说点什么才对,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暂时失去了与人交流的欲望,垂眸沉默了下来。

“他在信中说,请我之后多操心你,我本还以为他小题大做了,毕竟天机宗谁人不知,你最省心。”沈灵叹息一声,说道。

应听声抬眸看向沈灵,清休澜留下的那封信似乎勾起了他的兴趣。

沈灵却没再继续往下说,转身朝着阶梯往下走去,回头看了一眼应听声。

应听声在原地静默两息,终于还是提步跟了上去。

他婉拒了沈灵让他来和生阁同住的邀请,再三向他保证自己真的没事,除了碎了道心,修为退了几个境界之外,没受任何别的伤。

——灵脉枯竭后,飞升无望,修为也变成了一纸空文,倒也不要紧了。

应听声独自留在了清休澜的雪霁阁。

他学着以前的清休澜,每天喝喝茶,养养花,时不时带着年幼的弟子摸摸鱼——虽然无法再使用灵力,但剑依旧是十分好用的防身武器。

天机宗弟子本就精通的算卦占卜一类课程也依旧在教授着——要哪天不想再待在天机宗了,下山谋生也算多一份给人算命的手艺,至少饿不死,还包准,自带招牌。

几月后,应听声像个没事人一样拿着清休澜留下的分景剑与沈灵告别,说要再次踏上游历的路程。

沈灵那时正低着头写着什么,闻言“嗯”了一声,没问他准备去哪儿,也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只顺口和应听声提了一嘴,再过不久,和生阁前的松花就要开了,要是应听声赶得上回来的话,就来与他一起酿酒。

应听声又想到了某个夏日夜晚那盏,只有一个杯底的青松酿,他无声静默两息,答应了下来。

沈灵则接着写手中的东西。

在他的书桌暗格中,放着一封显絮叨的信,是清休澜死前写的。

信的开头是一句简洁明了的“我要走了”。

这句话下方的纸上落下了一滴墨,似乎是提笔写信的人在写完最上方的那四个字后,就不知该如何落笔了。

“沈灵啊沈灵,三百年,整整三百年,我和你念叨了三百年要撂挑子,结果一直没撂得下去,可气可气。”

“终于把灵脉熬死了,它再不枯竭我真要学席梵去炸灵脉了。”

后面半句被画了两道,但依旧能看出写了什么。

这句写完后,信纸又空了好几行,紧接着是另一道墨迹深浅不同,明显是隔了几天才接着写下的文字。

“我那徒儿,看着不像是修无情道的胚子。”

“我会让他杀了我。倘若因此他的道心愈发稳固,就是我判断有误,你就当我在说胡话。”

“道心稳固,杀仇因果了结,待灵气复苏后,你替我看顾他一二——虽然不知飞升一事究竟是不是凡人的痴心妄想,但若真有人能飞升,应听声必在其列。”

“倘若因此他的道心不稳……——那你还是要替我看顾他一二,他不省心。”

“带孩子的报酬你随便提,等我下次回来一并结清。”

“不会太久的。”

“雪霁阁他想住就让他住着,要是他不想住,或者是想离开天机宗,也不必多劝,由他去——但我想,他不舍得离开的。”

“虽然我不觉得会有人能欺负到他头上,但要是真有这样一天,你可别一副‘都行随便无所谓’的臭脸,替我给他出出气。”

“要是哪天我突然回来,听见他在睡梦中委屈得掉眼泪——那我先骂他没出息没长进,被我教导过还能被人欺负——然后再来质问你。”

沈灵:“……”

沈灵额角抽了抽,伸手一弹信纸,无声控诉着清休澜不讲道理,然后接着看了下去。

“……我这算遗书吗?真是种新奇体验。”

“另——我前几日来和生阁时,你书桌旁边那棵发财树要死了。我让听声把信插在了土里,望你看到时还有救。”

沈灵:“…………”都看到了为什么不顺手帮他浇个水。

等到沈灵回来看到这封信时,他那棵发财树还是死了,渴死的。

也不知道他这和生阁每天人来人往的,怎么还能渴死棵发财树。

“此外,我还寻了个良辰吉日观了一星,是关于天机宗的未来。”

“天机不可泄露,不与你多说。”

“……既然你要将这一卦带入土,又何必在信上写。”沈灵看到这,终于没忍住淡淡吐槽了句。

信件到这就没了下文,结尾得有些过于草率了,倒也像是清休澜此人的性格——话说三分满,万事留余地。

这管杀不管埋的混蛋不但给他留了个宗门,留了个任务,还留了个徒弟。

最重要的是,这混蛋都成功撂了挑子,而他沈灵兢兢业业九百年,还在工作。

话虽如此,沈灵脸上却看不出什么类似“抱怨”的神情。他将刚写好的一封回信折了起来,放在桌上的烛台上烧了。

信中写。

“恭喜解脱。”

“应听声道心破碎,跌境至大乘。”

“三月来,他一切安好,随你,年纪轻轻看起来就一把年纪了。”

“他性格平和,却不懦弱,懂大局,知进退,你教导有方,大可不必过于担心。”

“只是自你离开,他便少于人交流,与寄忱交谈亦只有寥寥数语。”

“雪霁阁在他的打理下井井有条,比你独居时更有人气,但在你走后愈发冷清。”

“发财树已死,感谢你的关心。”

“天机宗未来如何,我虽关心,却也不好奇。天命落在哪儿,便算哪儿吧。”

“此外,你离开后的第四月,应听声离开天机宗,下山游历,归期不定。”

“另,青松酿不停。今年的酒是应听声酿的,味道有异,非我之过,切莫冤枉无辜之人。”

“无需回信。”

“沈灵,留。”

第47章 游历 短短七年。

“劳驾, 我找人。”

一位年轻男子走进家名为“缘来”的客栈当中,左右看了看,然后来到柜台前, 温和道。

临近初秋, 各家客栈都早早地点上了用来取暖的熏炉, 随后理所应当地住宿的客人加钱。

客栈伙计搬了个躺椅在熏炉旁昏昏欲睡,看见来人先是打了个哈欠, 接着才睁开眼观察起面前的人来。

这人莫约二十来岁,衣裳干净, 但用的也不是什么名贵料子。他没有戴冠, 长发散落, 只用一条普通的淡色发带束起了几缕发丝。

看上去并不是富贵人家, 这张脸倒是长得……客栈伙计挠着下巴, 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面前人。结果在对上这人视线时, 却被吓了一跳,差点从躺椅上摔下来。

再细看,此人明明周身气场都柔柔和和的,却还是个硬茬子。

算了算了。客栈伙计打消了心中不可言说的念头,长得再好, 脾气差,一样不讨人喜欢——除了就喜欢“傲骨美人”这一口的。

客栈伙计最会看人下菜碟,莫约觉得又遇到了个自认清高的穷书生,正想随口将他打发了,视线却无意间扫过那“书生”右手上淡金色的镯子。

伙计“哎呦”一声, 变了态度,两眼放光道:“客观您这镯子……价值不菲吧?卖不卖啊,我们老板最识货, 可以给您这个数。”

伙计抬起五根手指,又指了指柜台上的“金”字。

出手倒真是阔绰!这个数,足以让人随便挥霍个两三年了。

“我不卖东西,我找人。”

可惜来人油盐不进,似乎还眼睛还不太好,居然视金钱为粪土。

听他不愿意卖,那伙计就又恢复了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随便挥了挥手,道:“我们这没有您要找的人,您请回吧!”

那人闻言叹息一声,自顾自走向一旁的熏炉,将放在熏炉旁的竹质躺椅移得离熏炉远了些,然后在伙计一脸“你干什么”的表情下开口道:“易燃,危险。”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陶瓷小瓶,以及一方形银色令牌,接着开口道:“我就是找你们老板,他近来在哪儿?”

那伙计看见白色瓷瓶时还不以为意,但在看到那块方形令牌时就像见鬼似的,又立刻换回了那副百般谄媚的样子,道:“原来是贵客!瞧我这眼睛,该打该打!”

说着,他伸手轻轻在眼睛上打了两下,然后领着人朝客栈楼上走去,道:“贵客来的可真是时候,我家老板今天刚好在,您请!”

“有劳了。”那人依旧彬彬有礼。

缘来客栈明明在营业中,店里却没什么人,就连楼上的房间都安静异常,而那客栈伙计的态度更是堪称嚣张,没有一点儿做生意的样子。

而这也确实不是家寻常客栈,而是曾经闻名修仙界的“寻秘阁”据点之一。

灵气消散后,寻秘阁依旧屹立不倒,转而做起了民间生意——不止卖消息,卖机巧,还替人做媒。

“叩、叩、叩。”

那年轻男子走到门前,不急不缓地用右手手指关节敲了三下门,听见应答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哟,应宗师,稀客啊。”

那所谓的老板,自然就是寻秘阁主,南问舟了。

应听声推门进去时,南问舟正坐在书桌前写着东西,见他进来头也没抬地答道:“你若是来问我那个人的消息,那我还是同一个回答——找不到。”

“不着急。我今日来,也并非全为了这件事。”应听声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温和,不急不躁。

七年过去,应听声的性子被磨得愈发圆滑,温柔不减,莫名多出一丝上位者的气场来,如今竟也能和南问舟平起平坐地交谈了。

他曾拜托南问舟帮忙打探“疑似”是清休澜转世的人,但这么久过去,始终一无所获。

应听声开玩笑似的问他,该不会是判官判清休澜有罪,要求他留在阴阳司赎完罪,才能去转生轮回吧。

结果南问舟当时大概是脑子抽筋,托着下巴思考了两息,对他说“不无可能”,结果就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当时应听声还没有现在这么成熟,听完这句话就笑不出来了,拿着分景就要抹脖子,下阴阳司去给清休澜讨个说法。

南问舟“哎、哎”了两声,手忙脚乱地拦下了他,抢过了分景,做贼似的一连防了他半个月,生怕一个没看住让应听声下去了,清休澜来找自己算账。

好在消沉了小一月后,应听声自己想通了,只让他帮忙继续留意。

自那之后,应听声大部分时间都在世间游历,他一路走完了中原,又在孟玄和凉倾的带领下去过妖界与鲛人海,就连周边的小国都没有落下,如今就差个阴阳司和“仙界”没去过了。

——以及不知是否真的存在,又或许曾今存在过的“五非”一族。

游历完诸国后,应听声又回到了中原。浊气伴着灵气一起消散后,堕阴者依旧没有完全消失,应听声以手中一把“分景”像曾经的清休澜那样,斩尽了堕阴者与邪祟。

因此,被中原人尊称一声“应宗师”。

“那你来做甚?总不是来看我的吧。”南问舟打趣了句,搁下了手中的笔。

“我回天机宗打扫,顺路。”

每年应听声都会固定留出年夜与初夏的时间,回一趟天机宗,与沈灵他们吃一顿年夜饭,再酿个酒,随后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个要去的地方。

但几年过去,天机宗的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既然飞升无望,那还是回归平凡生活,过好自己的下半辈子比较好。

苏扶盈原本就是人间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如今连孩子都一岁了,去年应听声还抽出时间去参加了她女儿的满月酒。

而孟玄和凉倾也都各自回了妖族和大海,不常回天机宗。

沈灵也终于卸下了烦人的公务,带着许寄忱与应听声一样,去各处看看,体验下之前从未体验过的新事物。

在那之后,应听声又从一年的行程中多抽出了几天时间,回已经封山了的天机宗做个大扫除,偶尔也能碰上回来的孟玄等人。

不需要再费心修炼提升修为后,应听声每日除了练剑打坐,就是研究机巧。

“自动灌溉机好用吗?”应听声随口问了一句,然后将几张设计图纸放到了南问舟的书桌上,道:“我改了几处尺寸,把你那书架换了吧,爬个梯子上去找的时间我都能重写一本了。”

南问舟:“……”

他的书是多了点,不熟悉位置的话,拿取确实不方便,但应听声这话也太损了,不就是几十个三层楼高,地有多大就有多长的书架吗,也至于重写一本?

“……听说还不错,就是路容易走歪,把别人家的地浇了。”南问舟嘴角抽了抽,答道。

“……”应听声若无其事道:“土地不平,难免的事,我再改改。”

南问舟笑了两声,转而问起另一件事:“你那神兽如何了。”

“别惦记了,活得好好的。”说着,应听声转身拉开房门,一只浑身雪白色的狐狸就突然从走道中冒了出来,“啪唧”一声跳到了南问舟的书桌上,在他刚写好的纸张上留下了几个沾了墨汁的脚印。

“……”南问舟笑容和善,一字一句道:“轻、轻——我、刚、写好的。”

应听声终于给这神兽崽子起了个大名,虽然每次介绍都会被熟悉他,或是熟悉清休澜的人面色古怪地询问是哪个“轻”,他也没有改名的想法,只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是“轻巧”的“轻”。

原本应听声也曾担心过,失去了灵气后,会不会对这神兽又什么影响,结果也确实有——比如狐狸变不回乘黄了。

但也不需要它变回乘黄了,虽然“免费飞舟”省时省力省路费,但体型庞大的乘黄很容易吓到人。

“过两日我打算再去妖界一趟,孟前辈说近来妖族有点‘不安稳’。”应听声伸手抱起了在南问舟桌上捣乱的狐狸,揉了揉它的头,道:“若有消息,你便将信直接送往妖界。拜托了。”

“知道。”南问舟将那张刚抄录完,没几个字,但是报废了的纸张揉成一团随手往后一丢,顺嘴提了一句:“你要去妖界的话,我这正好有个十分合适的身份,可以让你在妖界畅通无阻,你要是不要?”

“……什么身份?”应听声半信半疑道:“你别把我卖过去了,我不卖身。”

“……中、原、使、者。”南问舟咬牙切齿道:“我是那种人吗?!”

“自从你不满足单在中原做媒,准备将范围扩大到妖界之后,我就不得不防上一防。”应听声从善如流道:“怎么又要派使者去了,这次是为了什么?”

“能是什么。”南问舟又坐回了椅子上,漫不经心道:“一如既往,用来联络两族感情的宴会。”

说完,南问舟低着头在桌上的文书堆中翻了翻,将通行文书递给了应听声,道:“对了,之前沈灵给了我两坛青松酿,我尝着不错,考不考虑量产?我们四六分,你六我四。”

“量不了,近千年的青松树能有几棵?”应听声收起了通行文书,摇头道:“你什么时候还卖起酒来了?”

“生意不嫌多。”南问舟不死心,接着说道:“那你卖我两坛,我自己喝。”

“也卖不了。”应听声笑了笑,道:“倒是能送你两坛,多了没有。”

“你不是酿了挺多?还没启坛?”南问舟心满意足地给应听声倒了杯茶,道。

应听声接过茶盏,“嗯”了一声,道:“埋着吧,再埋几年。”

毕竟这些青松酿,本也只是为了某个人而酿的。

第48章 赐福 灵气复苏。

和南问舟告别后, 应听声就带着狐狸踏上了回天机宗的路。

他给自己的时间留的比较富裕,一路上走走停停,今天帮年迈的老人耕个地, 明天和孤苦伶仃的少年卖个桃, 还顺便改进了下自己最新发明出的“自动灌溉机”——终于不会发生一大早起来看, 发现把别人的地浇了的悲剧了。

一路上,应听声遇到了不少堕阴者, 略感奇怪。

虽然堕阴者不吃不喝也能活个十几年,但在浊气消失后, 堕阴者的数量应该在持续减少才是。

……总不能是堕阴者发现自身可以繁衍了吧。

“唰”一声, 应听声拔出堕阴者心口的分景剑, 看着他痛苦倒下, 逐渐安详, 默默闭眼, 念经超度,随后挖了个坑,将其埋了。

虽然不知他的故乡在何处,至少也算有个安身之地。

等应听声慢悠悠地回到天机宗时,身形突然一顿, 皱起了眉。

有客来访。

应听声足尖一点,灵巧地踩着树枝和石头上了山,飘然落地时,紧皱的眉头突然松了开来——是苏扶盈和凉倾。

原本天机宗前有片池塘,后来因为人陆续离开, 所以枯竭了。

凉倾回来后估计引了方活水进来,如今化作了鲛人的她撑在池边,与岸上抱着孩子的苏扶盈说着些什么, 笑意吟吟。

应听声放下心来,往前走了两步。

凉倾这才发现他的到来,眼中闪过一丝欣喜,紧接着笑骂了他一声,尾巴一甩,水流精准地避开了苏扶盈,“哗”一声洒在应听声面前,略略沾湿了应听声的衣摆。

“好你个应听声,扶盈女儿的满月酒都不来告诉我一声!”

应听声避开水渍走了过来,道:“冤枉,我本是想去的……”

“只是我听说那时你正为了成人礼忙得焦头烂额,怕你为难。”苏扶盈接过了话音,温柔说道。

凉倾却是摆了摆手,道:“怎会为难?我腾个一天时间出来还是轻而易举的。”

说着她看向苏扶盈怀中“咯咯”笑着的女孩,目光再次柔和下来,道:“可怜我现在才见到她,她这么小,这么可爱。”

应听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去一旁泡茶。

凉倾逗了半天孩子,才想起来正事,抬眸懒懒看向应听声,道:“你这道心是越来越稳了哈?我就说嘛,‘无情’肯定不是最适合你的道。这下飞升可谓万事俱备了!”

应听声“嗯”了一声,没仔细听,也没抬头,回道:“原先不得观的玄机,如今也能参悟一二了。”

七年前,清休澜死去时,应听声落下了一滴泪。

泪里的情绪很复杂,有爱有恨,有怨有悔,五味杂陈。

无情一道容不下这么浓烈的情感。

道心破碎后,应听声没急着再次证道,反而选择暂缓修行,去世间游历。

最初,应听声常常问自己,我的“道”究竟是什么,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凭着一把分景剑走过很多地方,走到哪儿,便守哪儿的一方安定。

在游历的过程中,应听声也曾受过伤,有人避之不及,也有人好心收留他,鞍前马后为他找郎中,寻草药。

他吃过百家饭,住过客栈,也住过草屋。

有人用山珍海味宴请他,也有人愿分他一半馒头。

他见过无恶不作的坏人,也见过不求回报的好人。

他发现,这世间确实没有这么完美,娘亲口中的“幸福”,不过沧海一粟。

但他依旧喜欢这个态度多变的世界。

直到此时,应听声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间的感情有多热烈。

他希望海晏河清,希望世间安定,希望凡人终有归处。

为此,他可以付出自己能够付出的所有。

而这样的一条道,唤做“苍生”。

至此,困扰应听声许久的迷雾终于散去。

凉倾看应听声没什么反应,奇怪问他:“你这么淡定?”

“?”应听声不解抬眸,回道:“……我需要惊讶什么?”

凉倾用指尖聚起一丝微弱的灵力,难以置信道:“灵气复苏了,你这么淡定?难道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应听声缓缓睁大了眼,手中的茶盏掉落,碎在桌上,他急步上前,轻轻触上那丝如烟般的灵气,震惊道:“……什么时候……”

“原来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就是发现了这事儿才回天机宗的。”凉倾看他震惊的神情不似作伪,也十分惊讶:“那你是回来干嘛的?”

“……打扫。”

凉倾:“……”

应听声低下头,试探着感受周围灵气的流动,然后将其凝成实体,一道纯粹的灵力便出现在他的手中。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这道灵力,喃喃道:“……我怎么会,没感觉到呢?”

“因为复苏的灵气还太微弱了。”苏扶盈答道:“我在人间亦没有察觉,得沈灵传信才发现的,于是急匆匆地赶来了。”

“沈灵前辈也在?”应听声散去手中灵力,疑惑道:“我怎么没收到传信。”

“他在啊,估计在和生阁吧。”池中光芒一闪,凉倾将尾巴化作双腿从水里走了上来,一边拧着头发一边翻了个白眼,道:“至于为什么没给你传信——估计是因为沈灵压根不知道该把这封信往哪儿寄吧。”

“……”

应听声无言以对,朝凉倾和苏扶盈各行了一礼,对她们说想先去找沈灵说点事,晚点再来叙旧。

凉倾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应听声临走前递给苏扶盈一个精致木盒,说是补上一岁生辰礼。

苏扶盈打开一看,是一枚做工精细的长命锁。这长命锁非金银所制,而是用的十分难寻的天山雪玉,还开了光。无论戴不戴,这长命锁之后都能卖出天价,足以保人一生富贵,衣食无忧。

“哟,这混小子还挺用心。”凉倾看了一眼,欣赏道:“不行,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

“你和一个比你小了不知多少的孩子争什么。”苏扶盈笑着打趣一句,再抬头一看,已不见应听声的身影。

——

和生阁内。

沈灵正拿着个水壶给新种下的发财树浇水,听见动静抬头,就看见应听声快步走了进来,脸上难掩焦急。

他人还没站稳,话就先说出了口:“前辈!灵气复苏,是不是意味着……”

见他说着说着就没了后文,沈灵抬眸看向他,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话到嘴边,应听声反倒有些“近乡情怯”起来,张嘴几次,还是没能将心中那个猜测说出口。

就好像将埋在心底多年的“痴心妄想”和“一厢情愿”大咧咧地摊开给别人看一样——需要极大的勇气。

见应听声不语,沈灵也没多为难他,放下水壶,从书桌的暗格中拿出那封清休澜七年前留下的信,递给了应听声,示意他自己看。

时间过去太久,信纸变得微微泛黄,极其脆弱。

应听声看了看沈灵,就像预感到什么一样,按住了微微发抖的手,深吸一口气,接过了信纸。

“清休澜是这个世间最特殊的存在。”沈灵拿起把剪刀,开始修剪面前发财树的枝叶,平静开口道:“赐福在身,成功飞升之前,他是不会真的死去的。”

“充其量就是睡个几年,养养精神罢了。”

“……”应听声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目光却还停留在某些字句上,哑声问道:“……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他怕你因为愧疚,一直等着他醒来。”沈灵叹息一声,道:“况且,清休澜醒来后,是否还想与我们相认,是否还愿意回到天机宗,是否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我们一无所知。”

应听声听出了沈灵的言下之意。

因为并不知道这份“等待”是否会带给清休澜和应听声压力,所以沈灵才隐瞒了事实。

“那您……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呢。”良久,应听声涩声问道。

“直觉吧。”

就像清休澜信中那句“天机不可泄露”一样,沈灵连借口都懒得找,随意答道——也可能不是借口,真的只是身为天机宗长老的直觉。

“他原来那具身体早就消散了,所以请我帮忙,做了些别的准备。”沈灵转身,从书阁上拿下一卷卷轴,摊开放在桌上,指着卷轴道:“菩提花塑肌肤,鲛人泪塑脏器,月若木塑躯体,千丝雪塑经脉。”

“一朵花,一块木,一颗珍珠,一捧雪,方能塑造出一具没有灵魂的身体,供清休澜‘醒来’。”

“菩提花,千丝雪?”应听声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当机立断道:“我去找。”

说着他转身就要走,被哭笑不得的沈灵喊了回来:“用不着你。”

应听声蹙眉转身,刚想说些什么,就听沈灵放柔了声音,说道:“早在七年前,这些东西就已经找全了。”

恍然,应听声这才反应过来,怔怔道:“……那朵从溟市带出来的花?”

沈灵点了点头。

“可千丝雪呢?”应听声又问,看着沈灵眼带笑意地看着自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哑然。

“没错。”沈灵重新拿起剪刀在发财树上修修改改,道:“就是七年前那个夜晚落下的,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雪。”

沈灵本以为应听声会生气,或者抱怨,毕竟清休澜这事儿办的确实不地道。

但他没有,反而看起来十分高兴。

“……原来师尊给自己准备过后手,太好了。”应听声眼眸微亮,终于松下一口气:“……知道师尊能一直顾着自己,我就放心多了。”

“……他多大个人了,哪儿需要你来操心。”沈灵失笑:“要操心也该是他来操心你。”

应听声摇了摇头,不知是在说“清休澜需要”还是“不用操心我”。

或许都有。

沈灵皱了皱眉,感觉应听声把清休澜放在了一个太高的位置。

于是他认真地对应听声说道:“不要过于神化清休澜,他不是神,和我们也一样,他也只是个有些特殊的普通人。”

“他也会笑,会哭,会生气。他也有偏心和厌恶的人和事,一样会自私,会妒忌,会怨恨。”

应听声苦笑着,再次摇了摇头,道:“这话您要是早几年和我说就好了。”

“……现在才说,有些太迟了。”

第49章 重逢 “……谢谢?”

沈灵与应听声对视两息, 一同沉默下来。

“罢了。”最终,还是沈灵摇了摇头,先开口道:“还是让清休澜自个儿烦恼去吧。”

突然, 门口传来一道脚步声, 二人一起抬眸看去, 许寄忱走了进来,唤道:“师尊。”

喊完, 他又转头看向应听声,道:“好久不见。”

应听声点点头, 笑道:“确实, 上次酿完酒后, 就没再见过了, 近来好吗?”

“一切安好。”许寄忱还是像几年前一样, 惜字如金, 直入正题道:“孟前辈仍在妖界,传信说,妖界近来有些似乎要有‘大动作’。”

沈灵对此似乎并不意外,道:“灵气复苏,正常。”

许寄忱顿了顿, 看向应听声,道:“孟前辈问,你什么动身前往妖界。”

“孟前辈找我找到你这儿了?催得急么。”应听声有些意外。

前不久,孟玄确实给他写了信,但他看信中孟玄尚且调侃得出来, 以为并不怎么严重,就先来了天机宗。

“有点吧。”许寄忱诡异地停了一下,道:“他说妖族女王似乎想借今年的宴会, 给妖界挑一位‘男后’——从中原使者中挑。”

沈灵:“……”

应听声:“……”

应听声:“……我现在说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可能去不了妖界了还来得及吗。”

沈灵摇了摇头,表情无奈,道:“孟玄一向爱夸张,真实情况不一定就如他所说。”

说完,沈灵顿了顿,看向应听声,接着说道:“但急可能是真的有点急,你若无事,便早日动身吧。”

——

妖界。

一朵如雪的莲花从高空中悠悠落下,穿过土地,融进了地下墓穴的一个空棺材中,化作一具完美无瑕,但空洞无神的躯壳。

先是身体,肌肤,紧接着是经脉和头发,最后是五官,就连指甲盖都没有落下。

随后,一捧细雪突然出现,钻入了这具美丽躯壳的眉心中。

瞬间,那躯壳就被注入了灵魂和生机,变得富有“人气”起来。

躯壳心脏开始跳动,肺部也开始接收新鲜空气,紧接着,他的右手手指颤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棺材盖骤然破裂。

这么大的动静吸引了在墓地周围游走的低阶邪祟,它们转了转僵硬的脖子,一步一步朝着那具棺材走来。

清休澜抬起手捂住了眼睛,一时之间还不太适应这具身躯,一个没注意,差点让邪祟踩到。

清休澜:“……”

不是,能不能不要我刚醒就这么衰。

他面无表情地闪身,离开了邪祟的攻击范围,落地时腿一软,踉跄了下,差点直接跪下。

“……”

清休澜也是第一次干“换身”这种事,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具身体会这么虚弱——还没有衣服!

地下墓室中微弱的灵气被牵引着聚在清休澜身上,几息后,化作一身简单白衣。

清休澜喘了口气,感觉指尖微微发麻。他皱了皱眉,不太习惯。

身体太轻了,而且十分空虚。

经脉中没有浊气,却也没有灵气。

灵魂轻松地栖息在这具身体里,没有那些烦人的锁链后,清休澜觉得每一步都走在云上,下一秒就会飞起来一样。

他抬手,从周围聚起些许灵力,在手边的墙壁上狠狠一按——

轰——

石墙倒塌,露出条通向上方的道路来。

清休澜捂着嘴轻咳两声,提步走了出去。

他出去后,没急着判断这是何地,反而先找了处水源。

清澈的湖水倒映出清休澜如今的样貌——清秀有余,惊艳不足。

原来那双金眸也变成了普普通通的黑色,清休澜很满意——可以给他减少不少麻烦事。

清休澜起身,终于有闲心观察起周围的环境——一片平平无奇的树林,叶子已经黄了,看来已至秋日。

虽然没什么标志物,但清休澜依旧判断这里不是中原。

无它,唯直觉也。

一阵秋风吹过,清休澜又咳了起来,咳得他往后退了几步,靠上了一棵树的树干,仍没止住咳。

清休澜微微蹙眉,剧烈的咳嗽让他的眼角微微泛红。他左右看了看,决定先找个能睡的地方暂时落脚。

虽然还没想好之后去哪儿,干些什么……但清休澜目前已经有了一个目标——他饿了。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

等清休澜走出这片被染上秋色的不知名树林后,天已经快黑了。

看着街道上的牛头和马面,以及几乎人人都有一条的尾巴,清休澜沉默了。

原来是妖界。

他躲在暗处,在不知道现在妖族对中原人的态度如何前,他可不想贸然出去,然后被逮捕吃牢饭。

开个隐身结界也不是不行……清休澜权衡着——但是这具身体估计撑不住。

清休澜无奈地叹息一声,打了个响指,灵力流转,一双毛茸茸的白色狐耳和一根十分蓬松的白色狐尾就出现在自己身上。

“……”清休澜幻化出妖兽特征后自己先沉默了下来,缓缓、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伸手捂住了脸。

去他可爱的。

清休澜暗骂一声,动用灵力的时候,他在脑海中思索幻化个什么,结果首先出现在脑海中的居然是应听声身边那只狐狸。

手太快,清休澜还没反应过来,灵力就尽职尽责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事已至此,先……

不对,他没钱。

清休澜默然抬头望天,有种想躺回棺材板里的冲动。

小问题。

清休澜朝高处看了看,确定了妖族王宫的位置,足下轻点,飞速朝着王宫掠去。

他去王宫拿……不是,借点钱。

清休澜身手依旧敏捷,只是落在某处宫殿前时又是一阵脱力。他捂着嘴闷咳几声,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壁,用灵力在窗纸上无声破开个洞,朝里面看去。

也不知这里住着谁,真是对不住了。清休澜漫不经心地想道。

“祖宗,我的祖宗!”一人痛心疾首道:“你真的来了吗?”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清休澜怀疑自己耳朵有毛病。

怎么听着这么像……

他透过小洞往里看去,然后就看到了对着一面水镜与谁说着话的孟玄。

清休澜:“……”

清休澜怀疑自己醒来后的运气是真的有点儿背,抢……借钱都能借到自己的前同事身上。

他摇摇头,暂时还没有与故人相认的打算。而且最重要的是——孟玄可是只货真价实的妖族狐狸。

清休澜还不想刚回来就把脸丢到全中原——孟玄这人管不住嘴,让他知道了,三天内,整个中原都要知道了。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就听见了另一道从水镜中传来的,有些陌生,却让他浑身一颤的声音。

“……前辈,别着急。我真的在路上了。”水镜中那人语气无奈道:“但近来造访妖界的人太多,入境要严查身份——排着队呢。”

孟玄“唰”一声合上手中的扇子,当机立断道:“在哪儿,我来接你!”

“何必这么大阵仗,最多半个时辰,我就进来了。”

清休澜站在门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一方面,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心虚,特别是对水镜中这位“故人”。

另一方面,他又很难忍住不去听去看这人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孟玄却已经风风火火地抹了水镜,“嘭”一声推开门走了出来,差点把门砸清休澜脸上。

“……”清休澜咬牙切齿地给孟玄记了一笔,迅速往后退去,躲在折叠的门后。

但原本从不走回头路,做事雷厉风行的孟玄不知是长进了,还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飞速走出两步,又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去。

然后就与清休澜大眼瞪小眼地对上了视线。

清休澜:“……”

孟玄:“……”

好消息是孟玄盯着他看了两眼,似乎并没有认出清休澜,只犹犹豫豫地看看他的耳朵,问他:“……你找我吗?”

“……”清休澜勉强绷住了表情,一字一句平静道:“没有,走错了。”

怎么听怎么咬牙切齿。

……

要是放在以前,孟玄肯定就“哦”一声,然后利落转身离开,清休澜面无表情地想道。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非要请他吃饭,孟玄这是抽哪门子风!

清休澜扶额,换作别人,他还是愿意蹭顿免费的饭的……但这可是孟玄啊!

一起共事这么多年,要是哪个动作不对漏了馅儿,孟玄故意不说的话,清休澜绝对反应不过来。

最重要的是……清休澜垂眸,虽然知道应听声应该是认不出自己来的,他还是有些……抗拒,这么快就与应听声见面。

就好像在一场盛大的宴会上,大家都在期待主角从台后走出,来个华丽亮相,结果最后,主角却是匆匆忙忙从无人注视的大门中推门而入一样。

不够正式。

也不够隆重。

他们之间的重逢,应该更加刻骨铭心一些才是。清休澜想道。

想是这么想,清休澜也艰难地做好了仓促见面的心理准备——可惜他的准备还是做少了。

“前辈,久等。”一道前不久才在水镜中听到的声音突然闯进清休澜的耳中,打断了他的思绪。

清休澜骤然抬眸,就望进了一双眼神柔和的凤眸中。

清休澜愣在原地。

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

……甚至他还要轻轻抬起头,才能将应听声整个人装在眼中。

应听声见到他也是一愣,似乎有些疑惑,但出于礼貌,没有再继续将视线落在清休澜身上,转而问站在一旁的孟玄:“这位是……”

孟玄摇扇子的手一顿,转眸看向清休澜,脸不红心不跳地问道:“道友,你姓甚名谁啊?”

清休澜:“……”谢谢你终于想起来问我的名字了。

应听声:“……”怎么连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就一起吃上饭了。

清休澜不知是不是大脑过载,在二人的注视下蹦出来句:“我姓谢。”

“谢?”应听声这才重新将视线转到清休澜身上,温和笑道:“很好的姓。”

说到这,应听声就住了嘴,没说为什么好。

倒是孟玄听后没什么反应,接着问道:“谢什么?”

清休澜沉默两息,道:“……谢谢。”

孟玄:“?”

孟玄连扇子都不摇了,安静一会后从口中挤出来句“好名字”。

反倒是应听声低声重复道:“谢……谢?”

“……谢谢?”

清休澜:“……”

要了命了,怎么不蠢死他。

第50章 宴会 “你不舒服?”

清休澜莫约觉得自己大概是睡太久, 把脑子睡坏了。

但话已出口,哪儿还有收回来的道理,于是他硬着头皮道:“嗯, 姓谢名谢。”

孟玄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转过了身, 用扇子藏起了嘴角的笑意。

“……”清休澜面上依旧带着笑,在心中给孟玄又记上一笔, 打算攒够十来二十笔就趁夜深人静把他拖到小巷里打一顿。

应听声怀中睡着的狐狸突然像是闻到什么一样睁开了眼,双腿在应听声手上一蹬, 落了地, 随后凑在清休澜脚边嗅了起来, 眼中似有疑惑。

“不要没礼貌。”应听声皱眉, 弯腰将狐狸重新抱了起来, 对清休澜歉道:“抱歉, 它以往不这样……”

说着应听声自己也有些疑惑。狐狸脾气大还傲娇,对谁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平日里别说主动接近哪个陌生人,就连抬头看一眼都不稀得……今日倒是反常。

应听声将其归为初至妖界,狐狸可能是对自己的“同族”有些好奇——不会真把自己当狐狸了吧?

“好了, 别道歉。谢道友,容我介绍一下——应听声,应宗师。”孟玄一拍扇子,眯着眼笑道:“中原使者。”

“幸会。”重新认识自己徒弟的感觉很奇妙,清休澜跟着笑了起来。

还多了两个自己不知道的新头衔。

想着, 清休澜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和欣喜?

他尚且在世的那几年,别人在介绍应听声时, 总会在前面或是后面加上一句“清休澜徒弟”,随后引起一阵“原来如此”的惊呼声。

大概是自己的死讯在七年前就传开了,现在别人介绍应听声时,不会,不用,也没必要再提起自己了——他有独属于自己的头衔,而不只是一个“清休澜徒弟”。

长进了。清休澜有些欣慰地想道,全没注意自己像看“有为后辈”一样的眼神快要满得溢出。

“……”应听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似乎想问些什么,在清休澜的目光下又放弃了,问道:“谢道友是一直居住在妖界,还是近来刚回呢?”

“嗯?”清休澜也许是做长老做久了,还没完全适应自己如今无名无姓的身份,没察觉自己这样一直盯着人打量的眼神足以称得上一句“冒犯”。

他无知无觉地随口答了一句:“刚回来。之前一直在外面……游历。”

清休澜没怎么来过妖界,要是应听声问他什么“著名观景点”,或者是“哪家客栈的饭菜好吃”,他可是万万答不上来的,干脆就说自己常年在外。

“好巧,我近年来也在外游历,竟一直没遇见过谢道友。”应听声惋惜道:“不然我一路上就能多个知己作伴了。”

“?”清休澜不可置信地抬眸看他——“知己”这话应听声也说得出口?他俩拢共也才认识不到一炷香!

“好了,好了。闲话少说,先吃饭!吃完你们有的是时间聊天。”孟玄“唰”一声开了扇,放在自己胸前缓慢摇着,带着两人往王宫大殿内走去。

等坐上内席时,应听声朝左手边的孟玄靠了靠,顺口问了句:“前辈,今年来妖界的人格外多啊,究竟所谓何事?”

孟玄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清休澜。

清休澜立刻会意,体贴道:“哎呀,我可饿坏了,感谢道友请我吃饭,你们先聊,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说完,他朝二人笑了笑,转身走到了不远处。

看清休澜走远,应听声才又低声问道:“他究竟是谁?”

“不知道。”孟玄摇了摇头,语气中也是疑惑:“我也是今天第一次见他,但我就是有种‘此人不简单’的……直觉?你知道的,天机宗人的直觉向来准。”

“……他说的‘在外游历’,应当是假的。”应听声皱眉看向清休澜,随后在孟玄“何以见得”的目光下解释道:“只要是从妖界出发游历,不论目的是哪儿,都不可能绕过中原。”

“而就算他日月兼程,走出中原也需要一月。”应听声平静道:“这一月中,他不可能完全没听过‘应听声’这个名字。”

“只要听过,就算没见过我,在你方才介绍时也该有点‘恍然大悟’的表情。但是他没有。”应听声斟酌了下用词,道:“……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很多年前就认识我,如今再见我时感到十分新奇一样。”

“……但我确实不认识他。”应听声说到这又极轻地蹙了下眉。

“管他呢。”孟玄从来不想这么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凭直觉办事。他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嘴,说道:“反正只要把他放在身边,还怕找不出他的真实目的么。”

应听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孟玄的说法,顿了顿,压低声音问起另一件正事:“前辈说的关于女王想找‘男后’这事,是真的吗?”

孟玄莫名其妙看他一眼,道:“当然是假的。男宠不嫌多,男后可只能有一位。女王又不是个傻的,干嘛找个人来分自己的权,还要时刻担心睡在枕边的人会不会篡位——我就是随口瞎编的,想让你快点来,毕竟人人都喜欢看这种乐子嘛。”

应听声:“……”

孟玄“噗嗤”笑了一声,身上带的那些鸡零狗碎的饰品跟着摇晃起来。他咳了一声,正色道:“不闹了。”

“‘男后’是假的,但妖族的军队在集结是真的。”孟玄缓缓开口道:“我看女王态度,估计真有点‘进攻中原’的意思,这才邀你来商量一二。”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话说一半,应听声自己反应过来了,面色逐渐凝重。

他差点忘了,灵气在复苏。

而中原不像妖族这么“群居”,宗门与宗门间的凝聚力不高,更别提现在中原的宗门大多都没什么修士还在,重聚也需要时间。

最重要的是……中原已经没有第二个清休澜了。

此时妖族突然进犯中原,很大可能能打各宗门一个措手不及,一举霸占中原的灵脉,到时候……妖族如日中天,称霸中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女王什么意思?”应听声改为传音入耳,问孟玄。

“在犹豫。”孟玄答道:“妖界的灵气亦才刚刚复苏,还需要时日炼化,此时进犯中原,胜算未知,但梁子可就要结下了,女王得考虑明白。我们还有时间。”

“今年这场宴会,除了例行公事与中原友好交流外,也是为了试探中原人的实力,所以请柬发得多,也没有限制参加宴会的人数。”

应听声看着一片祥和的宴会,低声道:“……这可是个大麻烦啊。”

——

清休澜悄无声息地拿着盘糕点溜出了宴会,确定没人发现,也没人跟着后一边吃,一边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应听声和孟玄去谈事,他正好也去打探下消息。

打探消息对清休澜而言简直就如同呼吸一样简单。

他轻轻跃起,落在树上,慢慢咽下了口中的糕点,然后喊停了一位路过的普通守卫。

守卫听见呼唤回头看去,一抬头就看见了一只坐在树上的狐妖,他转身走了过来,开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清休澜一闭眼,再睁开时,漆黑的眼眸微微发亮,守卫的眼神顿时变得迷离起来。

恍惚中,他听见心底有个声音问他:“女王寝宫怎么走?”

他不自觉的抬起了手,只了个方向,随后又听见那道声音接着问:“她现在在寝宫吗?”

守卫眼神空洞,愣愣地点了点头,瞬间,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浑身颤了一下。

“奇怪,我怎么站在这发呆……”守卫挠了挠头,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做完有些没睡好,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转身离开了。

而清休澜则飞速去往另一处无人居住的宫殿,蹙着眉闷闷咳着。

言灵术倒是一切正常。

但清休澜没想到言灵会对这具身体造成这么大负担,不过是两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冷汗就从他的额角滑落。

清休澜扶着宫殿墙壁缓了好几个呼吸,才攒出些力气直起腰,方才吃下的那几块糕点带来的热量与能量被消耗得一干二净。

“麻烦。”清休澜在心中“啧”了一声,慢慢朝守卫方才指的方向走去。

潜入女王寝宫时出奇地顺利,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人——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场宴会所需人手太多,还是只是单纯地女王认为自己不需要守卫。

不过原因不重要,清休澜轻轻松松地找到了正在外阁中处理公务的女王。

女王一袭龙凤长袍,长发挽起,黑发红眸,无声透露出“不可不尊”的气场来。

突然,女王写字的手一顿,抬眸道:“谁,出来。”

清休澜便从门外走了进来,神色自若。

女王凝眉看了他一眼,质问道:“你一个人类,伪装成我妖族,意欲何为?”

清休澜没说话,食指抬起,比了个“嘘”的手势,道:“我暂时没有恶意,只是来问点事。”

“荒谬!”女王话还没说完,就感到一股力量强行侵入了自己的脑海,女王本能地运起灵力,皱着眉闭眼与这股未知的力量抗衡。

清休澜感到一阵阻力,捂着胸口轻咳两声,眸中光芒不减,继续施压。

几息间,一抹红就从清休澜的嘴角溢出,他暗骂声“孱弱”,言灵施压的力度却更重,愈发狠辣。

终于,女王闷哼一声,缓缓垂下了头。

清休澜眸中的光芒淡了淡,他脱力似的往后退了两步,靠到了一旁的墙上,轻声道:“说吧,关于中原和灵气复苏一事,你有什么想法。”

——

等清休澜问完话,收拾好自己,确保别人看不出任何一丝可疑的痕迹后,他才回到了宴会当中。

刚一进殿,清休澜就和站在不远处的应听声对上了视线。

应听声手中拿着个酒杯慢慢晃着,看见他时将手中的酒杯往旁边一放,就提步朝他走来,开口问道:“你去哪儿了?”

清休澜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就见应听声皱了皱眉,又问他。

“你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