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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无情剑 沈云生 19347 字 3天前

“温阳,你说我不明白,可是其实你也一样不明白。”

在感情的事上,他们南辕北辙,一个一尘不染,一个风月无边,可是他们其实都不曾懂得。

唯一的区别就是,贺青冥知道自己不曾懂得。

“飞卿——”

贺青冥转身要走,温阳下意识便要挽留他。

他的这一声呼唤,却被一个绝不应该听到的人听到了。

“飞,飞卿……?”

秋玲珑怔怔地站在竹林边上,喃喃道:“还是……妃青?”

十二年前,温阳追杀关东三堂,为父报仇,却中了关东三堂的埋伏。

那天他伤重昏迷,秋玲珑赶着拿来了救命的凤先草,嚼碎了喂到他嘴里,却听见他迷迷糊糊地喊“阿爹”。

秋玲珑叹了口气,那一晚,她守在温阳床前,听他翻来覆去地喊温灵。

“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呢……?”

温阳总是有点孩子气的。

可是这点孩子气,她恰恰喜欢。她是秋家的大小姐,生来承担着家业的重任,没有一天喘息,她很羡慕、也很喜欢温阳能这样孩子气。

他活泼,洒脱,还有一点天真,这些都是她没有的。

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自己得不到的,便想要从身边的人那里寻找。

她爱的不只是温阳,也是被温灵从小宠爱到大的温阳。

有的时候,她甚至怀疑温阳是不是过于依恋温灵了。

可是温阳一直拿温灵当父亲,温阳也从未喜欢过像温灵那样的人。

那天晚上,温阳翻来覆去的念叨里,却出现了一个突兀的名字。

一经出现,便引来了她的妒火,这妒火一连烧了十二年也未能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她知道那是为什么,只因这个名字,竟然可以和温灵放在一起。

秋玲珑看着贺青冥,忽然一切都明白了。

“也许只是同音同名。”

“也许妃青从来也没有存在过。”

那些被她忽略的,无视的可能,都一股脑浮现出来了。

秋玲珑定了定神,几乎是颤抖着道:“青冥剑主,未知你夫人叫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道:“挽秋,李挽秋,她出生在秋末。”

“……那飞卿是?”

贺青冥叹道:“我字飞卿。”

“原来不是‘妃青’,是飞卿。”

秋玲珑笑了起来,笑中却似有泪。

她已错了,错了太多年了。

只因她自己喜欢男人,很多男人也喜欢她,所以她虽然知道温阳和很多男人不一样,却从来没有想过,“妃青”也许是一个男人。

这一个男人,虽然和温灵有太多不同,但骨子里仍是可靠的、温柔的、宽容的,只不过他披上了一层冷漠无情的壳子。

越是接近这个人,就越能明白这一点,就像没有人比柳无咎更明白这一点。

秋玲珑明白了,温阳不是不喜欢温灵那样的人,只不过他从前没有遇到过那样的人。

只不过她自以为温阳不喜欢温灵那样的人。

他爱温灵,以一个儿子对父亲的爱,他也爱贺青冥,却是以伴侣之爱。

爱到底是和喜欢不一样的。

所以他变作孩子的时候,也只会念叨这两个人的名字。

大错特错!

这些年来,她简直是大错特错!

枉她一世聪明,却糊涂一时!

“温阳!你一直在耍我!”

秋玲珑怒喝一声,双手玲珑刺不要命地朝温阳身上招呼!

她竟已动了杀心。

她对温阳喊打喊杀过无数次,这一次,却是唯一一次面对面地要杀他。她甚至不愿等到借刀杀人。

“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你竟然耍我!”

温阳喝道:“你不过是恼羞成怒!你喜欢的根本不是我,你喜欢的是不喜欢你的我!”

“那你对贺青冥不是一样吗!?”

她一招刺出,又跟下来好几招,招式之间行云流水,如江海奔流,又似天衣无缝。温阳身无兵刃,又失了先机,已然十分被动。

下一招,秋玲珑却似杀红了眼,便要往温阳脖子上招呼!

但这一刺,却怎么也刺不下去了。

贺青冥已扼住了她的手腕。

“青冥剑主?”秋玲珑脸色不好看了,“他对你——”

“我知道。”贺青冥道,“我知道,不过我不知道你误会了。”

秋玲珑脸色更不好看了,道:“那你救他……?”

贺青冥道:“玲珑夫人,七贤祭典在即,你真的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温、秋两家反目,八大剑派内讧吗?”

秋玲珑脸色一变,过了一会,终于道:“我明白了。”

她又对温阳道:“不过温阳,这笔账我记住了!”

温阳却道:“那你和岳天冬隐瞒我阿爹的事又怎么说?”

秋玲珑咬了咬牙,道:“好,好……你我的账,怕是怎么也算不清的,既然如此,今日当着青冥剑主的面,便请他做证,你我从今往后,恩怨情孽一笔勾销!”

贺青冥:“……”怎么又关他的事了?

秋玲珑到底走了。

走之前,还不忘提醒贺青冥一句:“虽然我相信青冥剑主不会被他蛊惑,但是温阳这小子一向是看上了谁就死缠烂打,还是能离多远离多远吧。”

贺青冥不由看了看温阳,能被每一任前任在情敌面前怼一句,他这些年这是得有多招人恨呐?

温阳讪讪道:“飞卿,你不要信她。”

“我不信她,难道还信你吗?”

温阳道:“那你还来救我?”

贺青冥叹了口气,道:“温阳,你知道我在这些事上不撒谎,我确实不知道喜欢谁,但也确实不喜欢你,我感激你,但也没有别的,你还是另觅良人吧。”

“等等!”

温阳追了几步,道:“如果当初我没有走……”

贺青冥道:“不可能。”

“人生总有变故,不过若是我喜欢的人不见了,我一定会把这个人找回来。又或者,若是我不得不走,不得不与心上人分开,也一定会寻到机会回来。”

第117章 忧怖 “无咎——!” 贺青冥奔走四……

“无咎——!”

贺青冥奔走四顾, 呼唤着柳无咎的名字,寻觅着柳无咎的影子。

清风徐来,竹林飒飒而动, 他忽而心有所感, 侧身回望, 只见柳无咎站在不远处的一条羊肠小道,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两人不约而同地走近了,却又隔着一步停下。

无论聚散, 他们总是这样默契地守着这一步的距离。

往常柳无咎总为着彼此之间的默契窃喜,今日却不知为何, 心中顿时生出一点惆怅。

这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 却也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隔阂。

他盯着贺青冥的足面,而后视线上移, 最后变作平视。

如今他已不必再仰视贺青冥了。

柳无咎道:“温阳走了?”

贺青冥道:“你不必理会他, 他那些话, 只怕不知对多少人说过。”

“是么?”柳无咎道,“可我觉得他这次是认真的。”

贺青冥道:“他哪次不是认真的?”

旁人只有一颗心, 一颗心只装下一个人, 温阳却不一样,一颗心掰开分作几十瓣,每一瓣里都装着一个人。每一个人,温阳都爱的轰轰烈烈, 但一场轰轰烈烈过后,又什么都不是了。

“你很了解他。”

“温阳为人风流成性,这已是江湖上不争的事实,无咎,这一点你也一样知道。”

“可是十五年前呢?”

贺青冥忽然有一点恼, 道:“无咎,我早就说过,十五年前,我甚至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谁。”

“但你一直记得他,他也一直记得你。”柳无咎道,“他来的远比任何一个人早,甚至也比洛十三早,所以你一直记得他,若不是他被温侯抓回去关了禁闭,也许你和他早就做了朋友,也许洛十三就不再是你的第一个朋友。”

贺青冥明白了,“……你不是跟他计较,你是跟我计较。”

柳无咎却道:“我只是跟我自己计较。”

往事不可追,但贺青冥的过往,从头到尾都没有柳无咎的身影。

贺青冥莫名有点生气,“今天这件事,我已与温阳解释过,难道你要我再跟你解释一遍?至于从前……难道我从前认识什么人,有什么朋友,他们每出现一个,我都要来跟你解释一遍?”

柳无咎瞧着他,似乎也有一点气,“是,你的确不必与我解释,我只不过是你的弟子!”

“你不只是——!”

贺青冥脱口而出,又陡然怔住。

柳无咎顿了顿,嘴角勉强抿住一点笑意,“不是?不是什么?又……还是什么?”

贺青冥脸上忽然一片空白,他似乎很是茫然,很是无措。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把柳无咎当做什么。

柳无咎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们是他们,柳无咎在他心里,却只是柳无咎一个人。

他陡然惊觉,在他还没有发觉的时候,柳无咎竟然已变得如此不一样。

但他不知道这个“不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本该知道的,可是他实在没有经验,最要命的是,他从没有想过他和柳无咎之间,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哪怕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看着柳无咎,依旧依稀可以看见从前那个孤苦伶仃的少年。

贺青冥苦笑道:“无咎,你为什么总是……逼我?”

柳无咎一怔,贺青冥道:“从前你总是听我的话,现在却怎么也不听了,近年来,你一直问我,试探我,渡江以来,更是总跟我吵架,跟我置气……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

原来贺青冥什么都知道。

柳无咎喉头一滞,道:“是我不对。”

“我没做过师父,也不知道做的对不对,但是无咎,你的问题,我一直记着,你说想和我一直在一块,我也记着。”

柳无咎猛的看向他,一脸不可置信,整个人瞬间紧张起来。

“我只知道,有时候,我已有些厌倦……无咎,待一切事了,我想和你回西北,就像你说的,造一间屋子,种种花、养养鱼,再一块弹琴、填词。”

柳无咎心中震动不已,贺青冥这番话,若换了一个人来讲,无异于是要托付终身。

可是这番话碰上贺青冥,一切就不那么确定起来。

但正如贺青冥已经怀疑他们之间是否还是师徒一样,柳无咎也开始怀疑起来一件事——也许贺青冥是喜欢他的,只是贺青冥自己还不明白。

想到这里,柳无咎的魂魄几乎要烧了起来!

柳暗花明,他本以为一生都没有希望的事,却似乎早在悄然流逝变化的时光里,撕开了一个口子。

他恍然发觉,他们毕竟已一同度过了七年的时间。

柳无咎已不再是半大不小的孩子,而贺青冥也不再是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了。

二十出头的贺青冥,总是锋利而冷酷的,他的温度总藏在那一截剑刃之下。

如今青冥剑却已无法把贺青冥藏起来了。

柳无咎心念转过十八弯,贺青冥却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可那都是未来的事,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柳无咎的未来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他。

南宫棠也好,其他人也好,温阳有一点没有说错,柳无咎还太年轻,往后他的身边还会有许多人。

就像他的过去,柳无咎的未来,也一样会有很多人,比他的过去里见到的人还要多。

柳无咎嫉妒他的过去,可是贺青冥明白,过去终究会过去的。这是他花了这么多年终于明白的事。

过去的人,虽然留在记忆里,虽然也很重要,有时候重要得让未来嫉妒,但故人终究已经成为故事。

人们会缅怀故事,但世上有几个人会一直活在故事里呢?

何况是柳无咎这样的人。柳无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注定是要好好地活的。

他知道自己对柳无咎很重要,也许他是柳无咎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但如若他成为过去,柳无咎也一样会走向未来。

贺青冥也希望柳无咎能走向未来。

他一边希望,一边又忍不住嫉妒。

柳无咎从他一堆断断续续的絮叨里边,捕捉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他忽然有点头疼,为什么贺青冥还念叨海棠夫人这回事?

就算海棠夫人作风问题……但也不至于吧?

他一直不明白,但今天忽然有点明白了。

贺青冥念叨的不是一个南宫棠,而是千千万万个可能出现的“南宫棠”。

从前贺青冥可以和他平心静气地谈成亲的事,甚至还会调侃他、揶揄他,但现在不能了。

这一刻,柳无咎终于明白,那隔阂到底是什么。

时间。

这就是隔阂。

一个人总有过去和未来,但他们不一样。

贺青冥有过去,却不知是否有未来;柳无咎有未来,过去却已变成断壁残垣。

他们都缺了一半的时间。

这一半的时间,将他们分开作师徒,作父子,却不能合拢一处,教他们懂得如何在一起。

所以贺青冥总是若即若离,而柳无咎偏要装出一副温良的样子。

一个怕太喜欢,一个怕不喜欢。

无非爱而生忧怖。

人有七情六欲,实在是世上最奇怪的事情。

它们可以教懦夫变成勇士,也可以教神魔变作凡人。

总要人面目全非,再化作全新的一个我。

贺青冥又不知胡思乱想到了什么地方。

无咎会成亲吗?

若是无咎成了亲,还会来看他吗?

若是无咎成了亲,有了孩子,他似乎倒是可以帮着带一带。

毕竟除了练剑,他也就这点比较有经验。

贺青冥想到这里,却沉下脸,嘀咕了一句,“……我不想再养孩子了。”

柳无咎心下奇怪,贺青冥不是一向很喜欢小孩子吗?

他忽然发觉,近来贺青冥的脑回路,有时候连他也不能跟上了。

就像南宫棠,就像这个莫名其妙的孩子。

不过管他呢,贺青冥有他一个弟子就够了,他才不想又多个莫名其妙的师弟师妹。

思及此处,柳无咎打定主意,道:“好,不养就不养。”

贺青冥却道:“你倒说的轻松。”

柳无咎无端被呛了一嘴,顿觉无辜,“不是你提的吗?”

“那你就不想?”

“我为什么要想?一个……还不够吗?”

在贺青冥面前,他没敢把话说全,其实他是想说,“一个贺星阑就够讨厌的了。”

贺青冥却知道他在说谁,“这关星阑什么事?”

“你不是要收新弟子吗?”

“我是问你——”

两人顿了顿,忽然发现想岔了。

柳无咎明知故问,“问我什么?”

贺青冥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差点保不住为人师的风度。

他从前可真是瞎了眼,怎么没发觉柳无咎还能这么讨厌?

偏偏柳无咎还很没有自知之明地侧头看了看他。

贺青冥看见他这副样子就来气,“我现在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如果一个人被所有人都说臭脾气,那么他的脾气一定是有一点臭的。”

柳无咎猝不及防被拐着弯骂了一句,忽而一懵。

贺青冥什么时候也学会阴阳怪气了?

他道:“你说我?”

贺青冥道:“我还说不得你么?”

柳无咎哼道:“说得,你说得,我说不得。”

贺青冥转头看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虽然不说,只怕心里已想过太多。”

柳无咎有点脸红,却梗着脖子道:“那你说,我都想过什么?”

贺青冥一顿,拂袖道:“我管你想什么!”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却不知道,他虽然是在走,看着却像是在逃着什么。

第118章 失意 此时别业已陆陆续续入住了好些江……

此时别业已陆陆续续入住了好些江湖人士, 贺青冥、柳无咎回到他们歇脚的地方,却只见到了明黛一人,谢拂衣和阿鸢已不知跑去什么地方了。

贺青冥道:“他们人呢?”

明黛道:“阿鸢说要去散散心, 我和谢兄不放心, 谢兄便找她去了, 我留下来等你们回来。”

“怎么好端端的,却要去散心?”

明黛讪讪笑了笑,似是瞥了一眼柳无咎, 道:“小姑娘家嘛,总有不, 不如意的时候。”

贺青冥在此, 她不便明说,柳无咎被她这一眼看的一头雾水。

一刻钟前, 贺青冥走后不久, 柳无咎便追了过去, 他跟在贺青冥身后,又不敢跟的太近, 只怕被贺青冥发现。

他却没有想到, 在他走后不久,明黛三人便热火朝天地唠了起来。

明黛笑道:“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谢拂衣道:“此话何意?”

“贺兄朋友不多,不过能让柳兄这么不放心的朋友,却只有一个, 那便是不夜侯温阳。”

谢拂衣顿了顿,一脸一言难尽,道:“你是说……不夜侯,他……”

明黛点点头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谢拂衣几乎叫了起来:“那可是青冥剑主!”

他身在华山派,从小到大, 江湖上的八卦秘闻不知听了几座山头,他早就听过一则小道消息,便是不夜侯不仅喜欢女人,也喜欢男人,而且这一点,不夜侯身边的人都知道。

可是不夜侯和青冥剑主……这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啊!

谢拂衣这一嗓子,几乎引来其他人的围观,他只好放低了声线,道:“不夜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然敢打青冥剑主的主意!”

阿鸢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她不由竖起来耳朵,这么千载难逢的八卦,可得好好听明白。

明黛道:“听贺兄说他们是旧相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不夜侯嘛,一向荤素不忌,不按套路出牌,好一颗花心大萝卜……”

谢拂衣道:“难怪,难怪……难怪柳公子不放心。”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何况是不夜侯这样千方百计、死缠烂打的“贼”,这换了谁也要抓心挠肝啊。

阿鸢心下奇怪,道:“可是柳公子有什么不能放心的?青冥剑主是他师父啊。”

明黛心知早晚也瞒不住,便道:“你有没有听过‘落英双剑’的故事?”

阿鸢脸色一变,道:“明姊姊,你,你是说……”

迎着她变幻莫测的目光,明黛和谢拂衣齐齐点头。

阿鸢目光一黯,一时无言,一会瞧着门外行人来往匆匆形色,一会又捏着茶杯,如鲠在喉。

她忽而站了起来,说要去外间走一走。

明黛道:“她这是怎么了?”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谢拂衣顿了顿,忽而灵光一闪,“她……她莫是看上柳公子了?”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明了。

难怪往常阿鸢似乎总喜欢亲近柳无咎一点。

明黛不太能理解,道:“可是他们相交才几天啊?”

谢拂衣道:“小儿女知慕少艾,本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况柳公子这等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明黛一时无言以对。

她一向喜爱世上所有美好的人和物,可是她绝不会单单因为一张脸看上什么人。

明黛忽觉自己跟这个看脸的世界格格不入,若是贺青冥在此,两人一定能就此达成共识。

谢拂衣又道:“不过,我看阿鸢也只不过初入江湖,一时被色相所迷,还算不得泥足深陷,咱们误打误撞,与她说开了,反倒是一桩好事。”

明黛道:“你懂得倒不少。”

谢拂衣笑了笑:“我好歹在飞花馆待过一阵子。”

“可是眼下鱼龙混杂,她孤身一人,又心有挂碍,我不太放心。”

“不妨事,我去找找她,明姑娘便留下等青冥剑主他们回来吧。”

明黛看了看柳无咎,心下叹气,柳无咎一门心思都在贺青冥身上,对其他人的心思,几乎无甚察觉。

他似乎一向如此,不为外物悲喜,只凭着一颗本心处事。

如此的孤注一掷,只是他的孤注一掷,将来又要惹得多少人黯然神伤?

明黛心想,在折磨追慕者这件事上,他们师徒倒是如出一辙,一脉相承。

她想到这里,不由又好奇起来温阳的结果。

贺青冥二人登时凝滞了一瞬,贺青冥不由看了看柳无咎,柳无咎心道:“看我做什么?他前边跟你说了什么,我可是一概不知。”

贺青冥不满道:“你又在想什么?”

明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觉两人气氛怎么越来越奇怪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

两人异口同声,“没什么!”

“……”

过了一会,贺青冥总算原原本本说了一通,明黛听了,不由前俯后仰,哈哈笑了:“不夜侯竟也有这样一天!”

她笑了一会,又道:“不过他似乎对贺兄很上心?”

柳无咎冷冷道:“他只对得不到的人上心。”

贺青冥道:“你没完没了了不是?”

柳无咎闭嘴。

明黛哈哈两下,打了个圆场,道:“不夜侯嘛,也不奇怪,只是玲珑夫人一向心高气傲,听说不久前她与岳掌门闹离婚,如今又碰着不夜侯这档子事,还不知他们以后是怎样一番光景。”

说话间,却听得外间一阵喧闹,三人步出门外,没在人群堆里,听见人们议论纷纷:

“哎,前头这是发生什么了?”

“你不知道啊?崆峒派岳掌门打上门来,找不夜侯算账去了!”

贺青冥等人心中一动,岳天冬找温阳算账,必定是为了秋玲珑。

“嗐!不夜侯他们三个的旧账啊,那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啊!本来呢,岳掌门与玲珑夫人成婚,大家伙也都以为他们会消停消停了,谁成想,前些日子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都说岳掌门和玲珑夫人要和离分居,大家都猜是不是因为不夜侯来着,好嘛!今天果然,就是因为不夜侯!这会大家都跑着去瞧热闹呢,这样的热闹啊,怕是十年也难赶上一回喽!”

温阳寝居外,岳天冬骂道:“温阳,你给我滚出来!”

房门应声而开,温阳走了几步,似乎还有点醉醺醺的,他瞧着岳天冬,嗤笑了一声:“怎么,岳天冬,你找我做什么?”

“温阳,你别给我装模作样!我一路行来,怎么偏偏到了别业,便见不到她了,是不是你捣的鬼!”

温阳哼道:“你的夫人不见了,关我什么事,哦,对了,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你的夫人了。”

岳天冬怒道:“婚书仍在,婚契未了,她就还是我的妻子!温阳,你就算要挖墙脚,也不能如此急不可待、不知廉耻,简直丢了你温侯府的脸面!”

温阳一下子拉长了脸,道:“你在我门前大呼小叫,到底是谁丢了谁的脸?再者说了,我和玲珑早就——”他忽而顿了顿,人群之中,他似乎瞧见了贺青冥,心中便起了一点破罐破摔的念头,“——早就重归于好,你如今只不过是她的一个过客罢了!”

贺青冥皱了皱眉,明黛道:“不夜侯怎么如此轻佻?他这不是欠揍吗?”

岳天冬果然怒气更盛,道:“你算老几?珑儿跟我十数年夫妻,又与我育有一子,你不过是她早些年甩过的姘头罢了!”

谁知温阳竟笑了起来,道:“夫妻又怎么样?反正也是要散了,有孩子又怎么样?反正我正好跑了一个义子,不如就让小蝉顶上,侯府家大业大,我不嫌孩子多,也养得起……哦,对了,不如让小蝉跟我姓温,反正他本来也不姓岳,若不是昔年温家祖父母分开了,不要说小蝉,就连玲珑也是该姓温的……”

他笑得越来越厉害,一字一句,都踩在岳天冬经年累月的伤口上,还要恨不得多撒几大把盐。

温阳骨子里向来有股疯劲,十二年前为了温灵之死大开杀戒是这样,十二年后,面对昔年故旧、孽缘往事也是这样。他此刻不管不顾,分明有意激怒岳天冬,也不知醉了几分,又醒了几分。

岳天冬也的的确确被激怒了。年少时,他武功虽算不得上乘,却也是崆峒首徒,又痴心于秋玲珑多年,后来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被温阳这花花肠子半道截了去。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身为崆峒掌门,依旧要被这厮揭开伤疤羞辱,当下心中已是怒不可遏,所谓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他看出来今天温阳喝了酒,步履虚浮,若是他全力一搏,温阳必定不是对手。

岳天冬转过心思,怒咤一声,双拳直冲温阳面门!

他这一套连招使得虎虎生风,并未给温阳留丝毫退路,温阳本已醉酒,又心绪不宁,反应便不及平常敏捷,好几次被岳天冬拳风扫到,一张俊脸起了点点乌青,脚下更显狼狈、凌乱,岳天冬却仍然步步紧逼,并没有要见好就收,放过温阳的意思。

再这样下去,温阳只怕要重伤在岳天冬拳下。

众人脸上微微变色,谁也想不到,这一场大家早已见怪不怪的骂阵,竟会演变成真刀真枪的对决!

温阳虽已宣称脱离八大剑派,但毕竟曾是八大剑派的弟子,又还是温侯府的主人,岳天冬又是崆峒派现任掌门,二人之间,若是寻常叫骂争斗便罢了,但若是情敌之间的争斗演变成决斗,那便无异于八大剑派公然内讧!

这一点,其他人明白,岳天冬自然也明白,他对温阳出手,就是存着要压过侯府一头的心思。秋玲珑与他分手,他已丢尽了脸面,更无法与崆峒长老交代,温阳如此羞辱他,正好给了他再合适不过的动机,他必须要趁机找回来这个场子。

温阳终于明白他盛怒之下暗藏的城府与杀机,他心下一惊,陡然酒醒五分,正要开口,然而岳天冬攻势愈加猛烈,竟压根没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

眼看岳天冬便要隔山打牛,当胸打中温阳,千钧一发之际,却不知因何动作迟缓片刻,而后一道清冷剑气袭来,隔开了温岳二人,只听得一女声道:“岳掌门,手下留情。”

第119章 混沌 岳天冬趔趄一步,忍着膝盖一点刺……

岳天冬趔趄一步, 忍着膝盖一点刺痛,抬眼看向来人,道:“水佩青?你来掺和什么!”

水佩青道:“岳掌门, 你要伤我师弟, 也该先问过我手中的映雪剑!”

岳天冬不可置信道:“他早已折剑叛出小重山!他是八大剑派的叛徒!”

水佩青仍然面无表情, 道:“叛徒与否,也该由我小重山自行决断,何须岳掌门插手?”

岳天冬顿时被噎了一嘴, 又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哼道:“想不到十多年过去了, 映雪剑还是如此横行霸道, 蛮不讲理!”

水佩青神色不变,只当做没听见。她上前几步, 一把扶起来温阳, 温声道:“阿阳, 你还好吧?”

众人心下一奇,江湖传闻, 水佩青高岭之花, 一向眼高于顶,谁也不待见,只一头闷在小重山上练剑,所以这么多年来, 虽然爱慕追求者无数,却都败在一把冷漠的映雪剑下,最终无功而返。

有人不由得想起来那早已被淹没在岁月里的,有关温阳和水佩青之间的一点绯闻,虽然后来屡次被当事二人辟谣, 最终不了了之,但水佩青如此貌美,温阳又一向风流成性……难不成他们师姐弟真有点什么?

却见温阳故作潇洒地抹了一把冷汗,嘿嘿笑道:“师妹好久不见!”

水佩青略带嫌弃地弹了他一记脑崩,道:“叫师姐!”

温阳“哎呦”一声,脸上竟露出来一点委屈:“你明明比我小……”

“那也是师姐!”

众人不觉掩面,看到此情此景,纷纷疑云顿消。

这俩人相处虽则亲昵,却是一丝一毫的暧昧都没有啊。

明黛却觉出不对来,悄悄道:“不夜侯不是早就脱离小重山了吗?怎么看他和水前辈相处,仍是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

这一次,贺青冥却没有马上回答,明黛奇怪地瞧了瞧他:“贺兄?”

柳无咎道:“与温阳不和的不是水佩青,而是张夜。”

明黛微微讶然,转念一想,却又都明白了。

当年温灵头一次养孩子,对温阳过于溺爱,以致温阳长成一只三天不管上房揭瓦的小泼猴,温灵见管不住他,便把他送到小重山上学艺。小重山不似其他几大剑派,门下弟子不多,温阳年纪小,又会说话讨人喜欢,便一直颇受照拂关爱。

温阳和小重山的感情,原本十分深厚,只不过因为张夜曾经涉足普渡和尚一事,所以一直跟师兄过不去,但他和水佩青之间,却并无什么矛盾可言。

只见温阳又笑了笑,道:“师姐什么时候过来了,也不知会我一声?”

水佩青道:“昨天晚上到的,师兄也和我一块。阿阳,你……不如你什么时候跟我一块去见见师兄,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很想你,想见你,却又怕惹你生气。”

温阳方才还如春风化雨般柔和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冷道:“师姐,你是来给姓张的当说客的?”

“阿阳——”水佩青道,“你知不知道他昨天本来想找你,可是他转了一圈,在你门外待了半宿,最后又回来了,还一直咳嗽,难以成眠,直到今天快要天亮才睡着?”

“那又怎么样?”温阳别过脸,语气依旧十分生硬,“他自作自受,我早就说过,不会再见他,即便碰上了,也不会给他半分好脸色,这都是他活该!谁叫他去跟那群人一块,谁叫他们害了我阿爹?”

“阿阳——”

水佩青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温阳打断,道:“师姐,你不要忘了,若不是为了收拾他和那些人惹下的烂摊子,二师姐也不会英年早逝!”

“可你明明知道他是无心的,他并不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也不知道那都是一个骗局。”

“我不知道!”温阳道,“我只知道,他害了我阿爹。”

“……罢了。”水佩青叹了口气,她瞧着温阳,终究忍不住道,“我劝不动你,只是你要明白,有些人,也许今天不见,往后能见的时候就……就越来越少了。”

“够了!”岳天冬忍不住喝道,“你们师姐弟到底还要在这里叙旧叙多久?水佩青,你们小重山的事我不便插手,可是温阳,你在我夫妻之间横插一脚,害得我和玲珑离心离德,这件事又怎么说?”

温阳哼了一声,道:“岳天冬,你自己守不住老婆,关我温某人什么事?你也别老一副痴心错负的模样,你问问在场诸位,谁不知道你跟那柳叶刀不清不楚?”

一干人等顿时仰头看天,低头看地,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岳天冬二人,一时间气氛可谓十分尴尬了。

水佩青心中疑惑:“阿阳今天怎么跟吃了炮仗一样?”

温阳扔了一个炮仗还不过瘾,又甩下一道雷,道:“这件事,当日济海楼上,青冥剑主可是瞧的明明白白,有人不知道的话,也可以问他啊!”

众人心下一惊!

怎么回事!他们身边站着一块吃瓜的竟然是贺青冥吗?!

一时间众人退避纷纷,恨不得给贺青冥三人再空出一套别业来。

岳天冬看着贺青冥,脸色更难看了。

他想起来那天柳媚儿离开他的时候说的话,她说:“枉你还是一派掌门,危难关头,却还不及青冥剑主舍身侠义!”

那天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柳媚儿,道:“你什么意思?你……你莫是对贺青冥?”

“不错!”柳媚儿喝道,“青冥剑主年轻、俊秀,又武功高强,心存仁义,我见不到他,与你将就将就便罢了,既见了他,旁的男人,还算得什么男人?”

“柳媚儿!”岳天冬怒道,“贺青冥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他一个魔头——!”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济海楼上,我没看见魔头,只看见一个君子、侠客!岳天冬,你如此狭隘、自私,自然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难怪这么多年了,秋玲珑还是不待见你!”

那日他的情人离开了他,如今他的妻子也要离开他了。

他的体面,已被温阳和贺青冥两个人撕的荡然无存。

偏偏今日这两个人都在场!

偏偏他可以对温阳动手,却不能对贺青冥动手。

他打不过贺青冥,在贺青冥手下,他怕是十招也走不过。

对贺青冥动手,只不过会让他更不体面罢了!

贺青冥不得不看向温阳,道:“你对我不满,也不必把所有人都拖下水。”

温阳却笑了起来,道:“我哪里敢对你不满?江湖上又有谁敢对青冥剑主不满?”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不由佩服起来温阳——敢于当面挑衅青冥剑主,不夜侯真不愧是力挑三江南北,撩遍域内域外的勇士!

岳天冬心下一动,温阳和贺青冥不是故交吗?怎么好像闹了矛盾?

柳无咎道:“温阳,你对他不敬,你——”

“我对他不敬又怎么样?”温阳眸光一转,笑道,“反正我对他做过什么不敬的事,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柳无咎脸色一变,贺青冥道:“无咎,不要听他胡说。”

柳无咎咬了咬牙,仍旧有一点怒气,道:“可是他如此放浪——!”

水佩青眼看情形不妙,道:“阿阳,你喝醉了,今日少说些吧!”

温阳却不依不挠,又道:“柳无咎,我知道你早就想跟我动手了,来啊,我也早想跟你打一架了,只不过都看在飞卿的面子上罢了,可是如今,我也不需要看他的面子了!”

岳天冬心下蓦然一震!

他瞪大了眼,忍不住看了看温阳,又看了看贺青冥。

他没有听错吧?

所以这么多年,他和秋玲珑都错了?

根本不是妃青,而是……飞卿。

难怪他觉得温阳对贺青冥的态度古里古怪,除了情人,他就没见过温阳对谁这么持之以恒地热脸贴冷屁股。

这可真是太好笑了!

岳天冬不由笑出声来:“哈哈哈……温阳,所以是他,不是她……!”

温阳心情本就糟糕透了,此刻脸色更是有如锅底,也索性不客气起来:“岳天冬,你倒还有心思笑我?还是说你非要我把你那点子见不得人的事情当众抖落出来,你才安心?”

岳天冬目光闪烁,嘟囔道:“我能有什么事?总不比你那堆陈年烂谷子的破事……”

他一面低头,一面手下翻转,竟似暗藏一点杀机。

他似乎在考虑,如若温阳继续放浪形骸,他便要让他一时开不了口。

“不就是——”

“温阳!”

一人翩然而至,一手按住了岳天冬,又喝了一声。

人群里顿时发出一阵惊叹:“秋玲珑!”

于是方才还恨不得退避三舍的人们又围了过来,若是此生能多瞧上秋玲珑一眼,他们便是死了也甘愿。

“珑儿……”

岳天冬还来不及握住那一点熟悉的温度,她却已又离开了他。

他恨恨道:“到了现在,你还护着他?”

岂料这一刻,他却和温阳心有灵犀了,温阳喊道:“你做什么不让我说?难道就因为他是你的丈夫?”

秋玲珑似乎很无奈,很疲惫,道:“……他已不再是我的丈夫,不过,他永远都是我孩子的父亲。”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议论纷纷,秋玲珑竟然当众承认了她和岳天冬离婚的传言!

岳天冬脸色一白,道:“你竟真的——你甚至不能等到我们回崆峒吗!”

秋玲珑只道:“我只怕等我回了崆峒,见了蝉儿,便又下不了决心。”

岳天冬神色瞬间灰败!

他已明白了,秋玲珑这次一举一动,都证明了一个事实——他和她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他咬牙切齿,道:“是不是温阳——是不是他!”

秋玲珑道:“你明明知道……”

“我只知道你今天又见过他!”岳天冬道,“秋玲珑,你好不好笑,他分明一直戏弄你,你却还维护他?你真是无可救药!”

秋玲珑一怔道:“你也知道了……”

岳天冬笑了起来,道:“哈哈哈,是啊,我知道了!秋玲珑,你不觉得你可笑吗?身为天下第一美人的秋玲珑,多年嫉妒的人,只不过是一个幻影,‘她’甚至不是一个女——!”

“岳天冬!”

温阳出声喝止,众人又都怔了一怔。

怎么回事?

人们抓耳挠腮,怎么八卦还说了一半不让往外说了啊?

秋玲珑望着温阳,也似怔了怔。

岳天冬却绕到她背后,好似一个恶魔一般笑语:“珑儿,你猜,他此刻制止我,是为了你,还是——他?”

众人没听见他说什么,只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贺青冥。

一些人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回事?这件事跟青冥剑主也有关系?”

“难道青冥剑主也和玲珑夫人有一腿?”

“青冥剑主确实生的不错啊……倒是符合玲珑夫人的胃口。”

“可是青冥剑主不是钟爱亡妻吗?怎么会和玲珑夫人一块?”

“诶,不是据说,贺夫人跟不夜侯有点什么吗?难不成青冥剑主是为了报不夜侯夺妻之恨,所以横刀夺爱?”

“嗯,兄台,你说的很有道理……”

一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早已忘了贺青冥多么可怕。

贺青冥几人面面相觑,一时竟都无言。

末了,岳天冬扬长而去,扔下一句话:“温阳!你这个人,总是谁都爱,谁都舍不下——可是也谁都得不到!”

第120章 情场 热闹既然没得看了,看客也就一哄……

热闹既然没得看了, 看客也就一哄而散,只留下几个戏中人。

秋玲珑在一边栏杆坐了下来,道:“温阳, 你不该喝这么多酒的……不日便是七贤祭典了。”

温阳侧过头, 冷笑着看她, 看了一会,才道:“秋玲珑,你还好意思提七贤祭典?你身为秋家主人, 不过嫁了一个岳天冬,生了一个秋冷蝉, 就忘了你许下的誓言吗?”

明黛悄悄与贺青冥二人耳语:“什么誓言?怎么我从未听过?”

贺青冥道:“这原是温秋二家秘辛, 你久居域外,不知道也本寻常。秋灵意离世前, 曾嘱咐女儿秋佩佩, 历代秋家家主, 都要以江湖侠义为己任,不得偏私、妒忌、傲慢, 得此三者, 无使见亲而不见贤,容己而不容人,恃强而不庇弱。”

秋家历经三代,每一任家主在上一任家主灵柩前, 都要立誓终身不渝,否则秋家众弟子皆可取而代之。

这一条禁令对秋佩佩来说如同无物,但秋玲珑不一样。

十多年来,三宗罪责,她都已犯了个遍。

秋玲珑语气一冷, 道:“温阳,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只是在提醒你。”温阳道,“你我本来同源,我不希望你跟着岳天冬同流合污。”

秋玲珑目光颤了一颤,温阳又道:“我知道什么婚书、婚契都是借口,岳天冬他信了,我却不信,你若要结束一段关系,一向是干脆利落,爱恨分明,就像当年你我……他以为他是在拖住你,其实是你在拖住他。”

“这些日子,你都在做什么,甚至今天,又在做什么?你瞒着他,他不明白,我却知道,你在收拾他留下来的那堆烂摊子,至少,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和金——”

“温阳!”

秋玲珑怒喝一声,又飞快地顾视了一圈左右。

温阳闷声呵呵笑了:“你怕什么?怕他们知道?可是岳天冬再这样下去,只怕全江湖的人都要知道了。”

“温阳,就算你喝多了,也不要撒酒疯!你说我偏私妒忌,可是你难道不是满心怨怼?你根本不明白!你没有成过亲,侯府永远是你一个人的侯府,不会被谁分出来一半,可是我不一样,我有家室,有孩子……温阳,你养了那么多义子,可是你从来没有试过躬亲抚育,你依然是温叔叔的孩子,却不是谁的丈夫、父亲,这一点,你甚至不如去问问青冥剑主!”

温阳心中一震,不由转头看向贺青冥,怔怔道:“飞卿……”

水佩青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这下却捕捉到了一点不同寻常。

什么飞卿?飞什么卿?

温阳这混小子不会……?

她忽然觉得这件事很惊悚,她在小重山上闭关多年,竟已跟不上江湖八卦的速度了吗?

贺青冥道:“温阳,我已不是贺飞卿。”

温阳愣了一愣,一时间,心中竟然生出来一点怀疑。

他竟然开始怀疑,自己多年追逐的,到底是眼前人,还是一个过往的影子?

那个影子里,不仅有飞卿,还有他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那是温灵还活着的日子。

他几乎不敢再继续怀疑下去,却又忍不住怀疑:秋玲珑又是什么意思?

她是说,他要一个家,但这个家里,他依然是甩手掌柜,他做不了丈夫,更做不了父亲?

他可以继续风流成性,他还可以有千千万万个情人,但他于他那千千万万个情人而言,也都只是情人,却永远不会成为家人。

这些年来,他越是追逐,就离家人越来越远。

这些年……又是哪些年?

他猛然惊觉,这些年,已不知过去了多少年。

他喝了一声,猛然中止了回忆。

然后他看到秋玲珑,他们看着彼此,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很多年前,他看到秋玲珑的第一眼,便看到了两个字:爱情。

那是和苏京完全不同的激情与热情,他们曾经许下很多誓言,也曾许过彼此很多未来。

此时此刻,他却看见秋玲珑也已老了,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也已生出疲惫不堪的皱纹,而他在她的眼里,也看见了自己的样子,他自己的样子,已和一个狼狈的,醉醺醺的酒鬼没什么两样。

这一刻,他们看着彼此,心中却都生出来同一个疑问:难道这就是爱情?

他们曾经以为自己尝遍了爱情的滋味,他们曾经以为,江湖上再没有哪个男人和女人,会比他们更懂得爱情是什么。

但此刻他们已怀疑自己,怀疑对方。

如果爱情是色相、妒忌、贪婪、放纵,是假笑、讪笑、谄笑、嗤笑,是追名逐利,是镜花水月,是禁锢是枷锁是破坏是摧毁……那什么是爱,什么是情呢?

温阳忽然间失魂落魄,他浪迹情场这么多年,从未生出过这样一败涂地的念头。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当然失败过,还失败过很多次,可是从前他不会怀疑这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余光里,他似乎瞥见了柳无咎。

他忽然又有一个古怪的念头:也许他还比不上柳无咎。

也许他也比不上温灵。

尽管温灵终生未婚,他爱的人从没有回应过他。

尽管柳无咎的心上人,也还没有回应过他。

尽管他们从未得到过。

但他们一直都懂得爱人。

温阳爱过许多人,却并不懂得如何爱人。

就像当年苏京要追逐武学,他却要风花雪月,秋玲珑要承担家业,他却要自由自在。

贺青冥……贺青冥又要什么呢?

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懂得贺青冥,就像他曾经并不懂得苏京和秋玲珑,甚至对李阿萝也只是一知半解。

但他们了解他。

他那么浪漫,那么风趣,他懂得让他喜欢的人笑,却不懂得他喜欢的人为何而哭。

所以她们笑的时候,他会和她们亲近,但她们哭的时候,他却已远离了她们。

于是她们最终也都选择了自己该爱的人,走上了自己该走的路。

他看着她们走远,亦从未回过头。

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又走了几步,看一会和他一样失魂落魄的秋玲珑,又看一会仍旧面色自若的贺青冥。

他笑了起来,这一个笑容里,却闪着几分悲哀的光。

“玲珑……我也错了。”

他这样说。

秋玲珑闭目,长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转眼于风中消散,便似解了他们多年来身上捆着的那堆乱七八糟的红线。

红线没了,可那些时光呢?那些付诸东水的心血呢?

人生在世,又有谁真就甘心这么算了?

一时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谁也不能回答。

贺青冥三人走了一会,明黛忽而唏嘘:“想不到他们二人多年风流,最后只落得一个‘错’字。”

她想了想,又道:“可是什么是错?就算真的错了,难道就不算有情吗?”

“诶,贺兄、柳兄,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她早就发现了,一场混乱结束,几人各回各家之后,贺青冥二人就一直沉默着。

贺青冥颇为无奈,道:“……这个问题,我实在无能为力。”

明黛忽笑了笑:“那柳兄呢?”

柳无咎心知肚明,她这是故意调侃他,给他挖坑呢。

他并不接招,反而还了一招,道:“我也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

“你近来为什么总问这些问题?”

明黛哼道:“我关心大家,热爱思考不行吗?”

贺青冥却忽然想起来什么,道:“你这些日子好像跟谢拂衣走得很近。”

明黛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道:“我只是很好奇。”

这下贺青冥二人倒是真的好奇了。

“好奇什么?”

“我好奇他师姐啊!”

贺青冥、柳无咎闻言,几乎为之绝倒。

“你们不会以为我对他有什么吧?”明黛道,“那可是季掌门啊!百年难得一遇的一代大侠,正道之光!”

她脸上迸发无限光彩,道:“我来中原,就是要见识见识像季掌门一样的英雄豪杰,还有各派掌门、大侠、美人、奇人异士……”

贺青冥不由道:“你这一趟出来,不会不打算回去吧?”

明黛讪讪道:“其实……我是离家出走来着,我姑姑她们不让我下山,说现在中原武林坏人、恶人太多,没什么好看的。”

贺青冥道:“我只望红娘子不会以为是我和无咎把你拐了。”

明黛嘿嘿笑了笑:“怎么会呢?”

柳无咎忽道:“你方才那样说,我们信,杜西风他们可不信。”

“别说了……”明黛唉声叹气,“现在说起他我就头痛。”

“可是之后祭典,他必定会和杜帮主到场。”

“所以我才头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