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我,一直都是我,你想不到吧?”
苏京不敢置信,道:“这么说,莫辞是,是你……”
梁有朋顿了顿,道:“不错,莫辞是我的儿子。”
“混蛋,你竟敢害我师妹!”
苏京一掌拍出,梁有朋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她怒道:“这些年阿萝母子受尽非议,你明知道,可你……”
梁有朋却笑了起来,道:“我不认他,我为什么要认他?就是我死了,我也不会认他……不过,李阿萝难道不是一样?她这些年从未找过我,她亦不愿认我……”
他笑了一阵,又带了一点恶毒的目光,道:“温阳啊温阳,你那么幸运,有那么一个好父亲,一直以来,你都是我们这一代的天之骄子,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呢……温侯也好,青冥剑主也好,还有玲珑夫人……你在意的人,都要被一并埋葬于此!”
温阳怒急攻心,又吐了血,他上前几步,似乎想要踹梁有朋几脚,梁有朋也挣扎着爬了起来,两人一身的伤,此刻却仿佛疯了一样,什么也不顾了。
往日在一声声“同门”背后压抑的恩怨与纠葛一股脑爆发了,他们死死盯着对方,恨不得拼个你死我活。
“够了,给我消停一点!”
苏京点了二人穴道,又道:“阿阳,你还有伤,跟他吵什么吵?”
温阳置若罔闻,又喊道:“梁有朋!你不得好死,将来八大剑派同审,你便带着你那一肚子的阴谋诡计,带着你一身的罪孽下地狱去吧!”
苏京实在看不过去,索性点了温阳的哑穴,又与他运功疗伤。
梁有朋伏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笑:“是,我是不得好死……什么大重山,什么八大剑派,当年,当年温侯不该为我说情……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有期、月轩,他们还以为我是英雄,是君子,还有璇儿……我不是一个好哥哥,不是一个好父亲,好夫婿,温叔叔看错我了,我什么都不是,也早就该死……”
梁有朋血泪和流,不一会,已将地面全然浸湿,然而事到如今,无论是血还是泪,都已洗不清他的罪孽。
第87章 冤孽 三人原地歇息了一阵。苏京与温阳……
三人原地歇息了一阵。苏京与温阳运转了一大周天, 她收功而立,看了看温阳,又看了看梁有朋, 威胁道:“别吵, 再吵, 信不信我再给你们定住?”
温阳、梁有朋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一行人走了一会,苏京忽然顿住了。
“小鲸鱼?怎么了?”
“前面有人。”
温阳目光一亮, 道:“是不是飞卿——不对,不是飞卿……”
“管他是谁, 让我来会会他!”
“诶, 小鲸鱼,剑下留情, 她是——!”
苏京腾挪几步, 一剑斜斜刺出, 一时间火花四溅,两人在看见对方时, 都不由吃了一惊。
温阳叹了口气, 道:“……玲珑。”
火光之中若隐若现,只一角已不似凡人的脸。
这一张脸,虽只露出一个角落,却也足以惊为天人。
哪怕她是如此落魄, 如此狼狈,哪怕她云鬓已乱、衣衫褴褛,一眼望去,形迹已与街头流浪的乞丐无异。
但那也只不过让她变作落到凡间的谪仙,只不过更为她增添了几分神秘的魅力。
这个人竟然就是失踪多日的秋玲珑!
“温阳?!”
一道惊诧响起, 秋玲珑看着他,目中满是不敢置信,她道:“……竟然真的是你,我听岳天冬说你来扬州的时候,我还不信,原来竟是真的……”
苏京道:“岳掌门也下到密道里来了?”
秋玲珑淡淡道:“他哪里有那个本事,若非我把他从人堆里救下,他早就没命了。”
她就这么谈起自己的丈夫,仿佛他在她的心里,已变作一个陌生人。
但温阳已发现,她虽故作淡定,语气中却仍有一丝不平,似是鄙夷,又似是痛心,但无论是什么,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即便想要放下,怕也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秋玲珑又看了看苏京,忽笑了一声,道:“怎么,好马不吃回头草,苏掌门难道……温阳,我还说你怎么出尔反尔,又来了扬州,原来却是要与镜湖师姐妹重续旧情的么?”
苏京面色一沉,道:“玲珑夫人,我敬你是秋家主人,可你也不能出口妄言!”
温阳夹在两人之间,已是如芒在背,冷汗涔涔,他道:“玲珑,我来扬州,是为了我阿爹的事。”
秋玲珑一顿,她目光闪动,道:“……温侯?”
“不错,此事说来话长,总而言之,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梁有朋!”
“梁有朋,梁有朋……好哇,梁有朋,你害我沦落此等境地,看我不取你狗命!”
秋玲珑脸色变化不定,蓦地抢手出招,却被温阳拦下,他道:“玲珑,他不剩几口气了,八大剑派公审,他逃不了的。”
“我又不是八大剑派的人,你放开,否则——”刚说半截,秋玲珑忽而痛哼一声,面色也转为苍白,整个人抖了一抖,瞬时瘫软。温阳一惊,猿臂一揽,抱住了她,急道:“玲珑?玲珑!你这是……?”
他忽然触及一点濡湿,摊掌一看,竟是一手的血迹,他道:“你肋下有伤?”
秋玲珑喘着气,道:“下,下密道的时候,被暗箭所伤,所幸箭镞没有淬毒,不过……只怕是,又裂开了……”
“让我看看。”温阳闻言,便要为她疗伤,秋玲珑却按住了他,她似乎很是悲哀地笑了几声,道,“温阳,你我早非从前,如此肌肤之亲,你怎能……?”
温阳却道:“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男女大防?我好歹也是半个大夫,怎能见死不救?”
秋玲珑叹道:“你不明白,我有话……”
“温阳!”
忽而一道怒喝从身后传来,温阳闻声定睛一看,却见岳天冬拖着一条不太利索的左腿,从先前藏身的密室走了过来。
岳天冬怒道:“温阳,你放开她!”
一时剑拔弩张,气氛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苏京心道:“好嘛,又开始了。”
温阳和秋玲珑这段过往,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两人都是行走的修罗场,走到哪都能卷起来一阵腥风血雨,何况今日好巧不巧凑到了一块,还捎带了一个岳天冬。三人这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儿女情长,从十几年前一直鸡飞狗跳到现在,苏京早就看烦了听厌了,她懒得掺和,一把揪过梁有朋走开了。
温阳并未看向岳天冬,只道:“你没看见我给她运功疗伤吗?”
“呵,疗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岳天冬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心中已满是怨妒、愤恨与悲哀,“温阳,从前我争不过你,我认输,可如今珑儿已是我的妻子,你要什么样的情人没有,为什么偏要与我来抢珑儿?!”
“岳天冬!”秋玲珑咳了几下,“我和他已并无私情,你何必旧事重提?”
岳天冬哈哈笑了:“并无私情?是啊,你是和他没有私情了,可你对他仍有私心!你说你恨他,恨他一直念着妃青那个女人,要和我一同杀他,可你现在呢?你却当着你丈夫的面,堂而皇之地躺在他的怀里!”
温阳手下一顿,嘴角一抽,心中顿时生出几分荒谬。
“岳天冬,你真是无可理喻,我本来还念着和你十几年的夫妻情义,可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秋玲珑,你以为这十多年来,就只有你失望么?我比你更失望!我本以为,你答应嫁给我,我们又有了蝉儿,你从此便会收心,可结果呢!江湖上仍然遍地是你的情夫!我是无能,是不如你厉害,可是这世上有哪一个男人能够忍受自己头上这一堆绿帽子?!”
“岳天冬,别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你难道就没有找情人吗?再说了,你当初娶我,难道只是因为你喜欢我,而不是看中了我秋家的势力,可以助你扶摇直上,坐稳崆峒派掌门之位?”
“这有什么不好?两家联姻,你我互利,这有什么不好?从小到大,我对你一往情深,一片真心,你可曾多看我一眼?其他人也就罢了,梁有期之类,也算不得什么,可是温阳——我实在不能忍受!”
“好,好……”秋玲珑似乎已很是疲倦,她顿了顿,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既然你已忍不了我,我也忍不了你,那咱们这日子过着还有什么意思?”
岳天冬浑身一颤,嘴唇不住抖动,道:“……你,你什么意思?”
“天冬,这些年来,你照顾我、爱护我,我心中感激,这一段恩情,玲珑无以为报,今日我身中一箭,救你一命,也算是,还了这半生孽缘……”
“……孽缘?”岳天冬眼中含泪,却笑了起来,“珑儿,三十年了,你我自幼相识,已有三十年了,小时候我一见到你,就喜欢你,难道这三十年,都只是孽缘么?难道夫妻这么多年,你就从来没有爱过我吗?”
秋玲珑默然片刻,道:“天冬,何苦呢……如今,你我便一别两宽,散了吧……”
岳天冬看着她,已然泪流满面。
秋玲珑却没有看他,只转过头,也只落了一滴泪。
温阳扶着秋玲珑步入石室,甫一进门,秋玲珑整个人便跪了下去,又吐了血。
“玲珑!”
温阳惊呼一声,点了她几处穴道,又与她把脉,顿了顿,道:“……你不该动气。”
他又看了看她,道:“就这么散了?你就不再考虑一下?”
秋玲珑笑了一声,道:“还考虑什么?”
温阳道:“既然不舍,又何必舍下?”
秋玲珑默然良久,道:“……有时候,纵然不舍,也必须舍下。”
温阳奇道:“他这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秋玲珑没有回答,温阳也不再问,只探手解开她一边衣衫。
秋玲珑警觉道:“你这是做什么?”
“放心,我不看你。”温阳笑了笑,“你总不会怕我吧?”
“我怕你个鬼!”
过了一会,温阳皱眉道:“你这次可伤的不轻,若是再偏半分,便要一命呜呼了。”
“拖拖拉拉,都是走江湖的,谁身上没些刀口剑伤?”
“这倒是,不过……”温阳揶揄道,“看来还一段情,可真不容易。”
“你还好意思开我的玩笑,温阳,你在江湖上的情债,怕是数也数不清了吧?”
温阳悠悠道:“情债么,自然是不怕多,只怕少的。”
“哼,只怕你没命偿还!”
秋玲珑又道:“这些年怎么也没人治治你,为大家出一口恶气?”
温阳忽然敛了笑,面上竟有一丝忧愁。
“怎么?还真有人?”秋玲珑几乎笑了起来,起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心思,“我倒想知道,你又招惹上什么惹不起的人物了?”
好不容易见温阳吃瘪,秋玲珑已乐不可支,她顿了顿,又道:“……这是什么?”
温阳从袖中拿出那枚金簪,挑眉道:“怎么,你的簪子,你也认不得了?”
“……想不到兜兜转转,这支金簪又到了你手里。”
她瞧着温阳,又瞧了好一会,忽道:“温阳,如果我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会怪我么?”
“什么事?”
秋玲珑道:“十二年前的一桩往事。”
她仰头瞧着温阳,已陷入了一段久远的沉思。
那年温阳孤身前往关东,遭遇埋伏,陷入险境。她得知消息,当即动身前往,却在出门的时候被岳天冬拦下。
岳天冬道:“你就非要去救他不可?”
“非去不可。”
岳天冬不解道:“他疯了你也疯了吗?他现在就是个疯子!他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从长安一路杀到江南还不够,还要跑到关东去!温侯府现在没了温灵,已是摇摇欲坠,他又如此不成器,全江湖都在等着看他温家的笑话!你这个时候去凑什么热闹!”
秋玲珑不敢相信他竟说出这么一番话,道:“温秋两家素有渊源,何况他是我朋友,我不能不去。”
“朋友?”岳天冬大笑,“哪门子的朋友!秋玲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是对温阳旧情难忘!你确实不愧是秋家的人,你跟你的祖先秋灵意一样,都是宁肯抛夫弃子,也要去救旧情郎!”
秋玲珑忍无可忍,祭出玲珑刺,道:“你骂我可以,骂我祖上,我绝不能忍!”
“我有骂错吗?”岳天冬道,“你倒是很好,很好……为了他,不惜要谋杀亲夫吗?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崆峒派的一切我都与你共享,你何必去淌温阳那趟浑水?”
秋玲珑道:“你只有满心的嫉妒,温阳是我情人,可他也是温叔叔唯一的后人,温叔叔为侠义而死,岳天冬,你身为崆峒派掌门,难道就无一丝敬佩哀怜之心?”
“你是喜欢我,可是你跟我成亲,也不只是为了我,还有这一次……如果我不救他,你难道就不会有一丝愧疚吗?”
岳天冬目光闪动,道:“你什么意思?”
秋玲珑冷冷道:“你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温叔叔死后,八大剑派一再拖延时机,线索几度中断,这其中与你不无关系吧?”
“若非如此,温阳他决不会莫名其妙与八大剑派断绝关系……”秋玲珑哀叹,“可是你是我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我不能说,我不能毁了蝉儿,不能让他知道,他有一个不仁不义的父亲!”
“我已骗了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丢掉性命,你难道还不明白?”
岳天冬喉头滚动,道:“哪怕你自己也会送命?”
秋玲珑顿了顿,道:“是。”
岳天冬忽然激动起来,道:“你有没有想过蝉儿?他才不到四岁!你难道要让他就这么没了母亲!”
秋玲珑道:“我只是要让他知道,他的母亲可以死,却绝不能忘恩负义、苟且偷生地活!”
“哈哈哈!好!好一个秋玲珑!”岳天冬大叫道,“你就不能让他去死吗?!他们死就死了,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才是一家人!”
秋玲珑霍然顿住,慢慢道:“你可知道,直到此刻,我才开始后悔和你成亲?”
岳天冬整个人已似被冻住了,秋玲珑道:“我本以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只有沉默。
温阳沉默良久,忽笑了一声,道:“我以为,只有梁有朋……原来,原来人人都有份呀?”
秋玲珑道:“阿阳,岳天冬他只是拖延、隐瞒,他并没有……”
温阳冷冷道:“你是在为他求情?”
秋玲珑顿了顿,面上已有悲哀之色,道:“……他毕竟是我孩子的父亲。”
“你的孩子有父亲,我就没有吗?凭什么我就该没有父亲?我本已没有亲生父母,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却要将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也要害死!”
温阳眼眶赤红,气息起伏不定,秋玲珑望着他,心中几多苦楚,几多悲凉。
半晌,她才慢慢道:“……我知道当年的事已是大错特错,我只是希望你能留他一命。”
温阳却道:“是非过错,大家自然会分辨,他日后如何,我说了也不算,得看他都做了什么,没做什么。”
秋玲珑哽咽道:“阿阳,是我们对不起你……”
“你们不是对不起我。”温阳嘎声道,“是江湖对不起我阿爹。”
第88章 较量 “一,二,三……一千二百二十一……
“一, 二,三……一千二百二十一,一千二百二十二……”
柳无咎心中默念, 而后站定。
一千二百二十三步。
他已找了一千二百二十三步, 却还是没有找到贺青冥。
他虽没有找到贺青冥, 却发现了石壁上凌乱的剑痕,又在一处角落找到了一条皮制的剑鞘。
青冥剑已出,但它的主人, 却舍下了它的剑鞘。
一把剑若没有剑鞘,便已十分危险, 因为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那便是这把剑已将周遭的一切,都看作它的敌人。
再往前十步, 便是石室入密道的第一个拐角, 贺青冥曾在那里借由地势之利, 抓住了逃窜的梁有朋。
没有火,也没有光, 贺青冥若藏匿在那里, 便是守株待兔、占尽先机。他太了解贺青冥,也太了解贺青冥的剑,若他还有一丝一毫的心慈手软,青冥剑一定会一剑封喉, 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能死,至少今天不能,他还要带贺青冥回去。
柳无咎终于下定决心,拔出了他的剑。
他必须要拔剑,否则十步过后, 贺青冥连拔剑的机会也不会给他。
贺青冥藏在十步之后,只等着他自投罗网,但他既然选择了隐藏,就一定没有想过柳无咎会提前拔剑。
柳无咎握剑的手已微微发抖,却不是因为恐惧青冥剑,而是因为他已想好了对付贺青冥的方法。
贺青冥既已入魔,剑势大涨三分,但他的精神也一定紧绷到了极限,这样一来,他便不如从前机敏而善于变化。青冥剑是软剑,从前能够纵横江湖,也并不是凭着大开大合,而是贺青冥一手富于智慧和变化的剑招,但如今青冥剑已失去了它本应拥有的最大的优势,那便是贺青冥本人的头脑和他一直以来沉稳平和的心境。
如今贺青冥更狡猾了,也更喜欢运用心计,但他不知道他的狡猾,已暴露了他此刻的状态。
他已不再是最好的状态,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选择了隐藏。
但这一个贺青冥,已忘了他对付的是柳无咎,他这个办法,对付其他人可以,却不能对付柳无咎。
贺青冥已不再了解贺青冥,但柳无咎了解贺青冥。
贺青冥蛰伏在拐角之后,他要的是趁其不备,一招制敌,他出剑的目标,一定是柳无咎的咽喉。
他已有了计划,柳无咎要做的便是将他的计划打乱。
若在从前,贺青冥的计划被打乱了也没有什么,他总是还有无数个计划,但他之所以能这样,只不过靠的是他稳如泰山的心境。如今贺青冥心境已混乱不堪,计划一旦被打乱,他便不能再控制自己,而这一个瞬间,便是柳无咎唯一的机会。
柳无咎屏气凝神,他伏于地面,尽量压低身形,以一招“鱼贯而行”,蓦地冲了过去!
十步已过,金石之声响彻密道,青冥剑出,却没能刺到柳无咎的脖子,而是砍到了他背后的石壁。
贺青冥这一剑竟已落空!
他不仅落空了,而且这一瞬间,他还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这一个贺青冥,已想不到柳无咎会突然冲过来,更想不到他过来的时候,是以如此奇特的方式。
他的剑既然是奔着柳无咎的咽喉去的,剑路便指在上三路,柳无咎却已矮身避过,这样一来,青冥剑势必会落空。
与此同时,柳无咎剑尖一点,直入贺青冥腰间!
贺青冥忽笑一声,青冥剑绕了一圈,荡开了无咎剑!
柳无咎这一剑并未成功,不过,这一剑,他本来就是要失败的。
不到最后,他并不想伤害贺青冥,但贺青冥却不知道这一点。
柳无咎这一剑要的,只不过是给自己自保的时间,他的剑比青冥剑长了近一尺,这个角度,贺青冥只来得及挡开他的剑,却不可能有反击的余地。
贺青冥反应过来的时候,柳无咎已一气掠出十步!
贺青冥紧随其后,却也无法马上追上柳无咎,柳无咎的剑法虽不如他,轻功却与他相差无几,何况方才那一剑,柳无咎已为自己抢得了先机。
但柳无咎又能逃到哪里?前方便是石室,石室要比密道宽敞得多,在这里对决,柳无咎不可能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贺青冥却不知道,柳无咎要的从来不是独自生还,他已猜错了柳无咎的动机。
柳无咎的动机,便是从前的贺青冥,也未必能完全猜对,何况是现在这个贺青冥。
高手对决,稍有变数,一旦失误,便是满盘皆输。
一时大亮!
柳无咎心中默念,在跑出密道的前一刻闭上了眼!
贺青冥却没有准备,他虽然神智不清,眼睛却还很好使,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眼睛不要那么好使比较好。
贺青冥可以运用地势,他一样可以,他要的也不过就是这一刻。
贺青冥听声辩位,刺出一剑,打偏了无咎剑,柳无咎却没有走,而是飞身而来,用剑挑起两滴水珠,一滴打中了贺青冥的神阙穴,只消再打中气海,便可趁机制住贺青冥!
但柳无咎没有想到的是,贺青冥已不会再给他第二次点穴的机会。只一刹那,青冥剑竟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回身探入,便要刺到柳无咎背心!
贺青冥到底是贺青冥,旁人被点住一处穴道,已很难再动内力出剑,他这一剑,剑势却仍旧未老,而且还威胁到了对手的要害。
柳无咎和贺青冥已离得很近,他的剑并不能像青冥剑一样灵活自如,这一剑已是避无可避,就算他躲开了要害,也依旧躲不过这一剑!
生死关头,柳无咎却无任何惊慌失措,他只是静静看了贺青冥一眼。
贺青冥望着他,心中却蓦地闪过一丝恐慌,他从未如此恐惧,从未如此慌张!
这个人,绝不该伤在他的剑下。
剑身入体,溅起几点血色,但柳无咎却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他脸色陡变,却见青冥剑竟然刺入了贺青冥自己的肩胛!
最后关头,贺青冥手腕一抖,青冥剑顿时变了方向。青冥剑没有伤害柳无咎,却伤害了它的主人。
柳无咎点穴护住贺青冥心脉,抱着他落了下来。
贺青冥仿佛忽然醒转,喃喃道:“无,无咎……”
“我在。”柳无咎抱着他,贺青冥受了伤,他却几乎哽咽。
他扒开贺青冥胸前衣襟,为他止血包扎,却蓦地愣住了。
贺青冥胸前竟蔓延开一团极为诡异的红丝,似是罗网,又似是跳动的一团毒火。
他记得它,不久前,他们还一块在温灵身上见过它。
“……五蕴炽。”
贺青冥根本不是寻常的走火入魔,而是五蕴炽发作了。
“……为什么?”柳无咎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贺青冥却笑了笑,道:“我已说过,我只是没有办法……无咎,我不是想要走,只是没有办法留下。”
“你——”柳无咎又气又忧,然而贺青冥面色虚弱,他不愿与他置气,“你在长安的时候,见过普渡和尚和厄命道人,你一直在寻找他们的下落。”
“普渡和尚,怕是,怕是已随魔教走了,但……但厄命,他最后的落脚点,是在扬州。”
“你来扬州不只是为了浮屠珠,也是为了找厄命复仇……你对我说过,你曾问过天枢阁,但天枢阁语焉不详,所以你怀疑,厄命是天枢阁的人,甚至就是……阁主南宫玉衡。”
“不,不错……”
贺青冥又笑了笑,却忽而蹙眉,周身一阵痉挛,他蜷成一团,咬着牙没有出声,却显然已十分难受。
方才那一点气恼顿时烟消云散,柳无咎一下子慌了:“怎么了?是,是伤口疼吗?”
“……哪,哪都疼……”
柳无咎颤声道:“……我,我与你运功。”
他抱着贺青冥,只想运功帮一帮贺青冥,但贺青冥不仅没有好转,反而疼得更厉害了,他先前还能忍住没有作声,此刻却已忍不住痛哼起来。
“怎,怎么会这样?”
“五,五蕴炽是魔教功法,我体内原就有两道内力,一道我自己的,一道则是五蕴炽,二者彼此共生,又互相冲撞……长此以往,五蕴炽认我为寄主,也许,也许它是在排斥第三人的功力……”
“那,那岂不是无法医治,无法化解?”
“所以只有浮屠珠……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有魔教的浮屠珠,才能治得了五蕴炽……”
柳无咎道:“那就没有办法缓解片刻吗?”
“原先,原先是有的……你我初见,我曾发作过一次,那时候,还有玉露丸,那是我去西北,寻,寻人配制的,五蕴炽主阳,玉露丸主阴,再佐以内力调息,便可,便可缓解一二……那,那些年里,我也一直是这么过来的,只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近些年来,什么丹药也不管用了……”
柳无咎明白了,道:“所以你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闭关几天,不见旁人,你是为了……缓解五蕴炽。”
“正是,正是如此……”
贺青冥忽又痛呼,而后却一把抱住柳无咎,柳无咎颤声道:“你,你这是……”
贺青冥没有说什么,或许他也已说不出来什么了。
但柳无咎已明白了,贺青冥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现在这副狼狈又可怕的模样。
柳无咎紧紧抱着他,恍惚间,似乎能听见一点沉闷的呜咽。
他昏昏沉沉地想,贺青冥也会哭吗?
他从来没有见贺青冥哭过,贺青冥一切情绪都是淡淡的,就连往日笑起来,也总是淡淡的。
他仿佛从来不曾拥有过什么强烈的情绪。
从前柳无咎只以为贺青冥本性如此,但现在他忽然想,是不是也是因为五蕴炽?
若非贺青冥一再控制甚至压制自己,也许他根本活不到现在。
但这样的法子,又何其冷酷,也许这世上只有贺青冥能想到这样的法子。
但这个法子,又还能让他活多久呢?贺青冥若要多活一阵子,便不该成立子午盟,不该为了从前殚精竭虑,消耗心力,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这样做了,而且这些年,他已不断在加快步伐。
他在怕什么?是怕他已不能在死之前完成他想要做的事情吗?
可是查清往事,肃清仇敌,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何况他不只在关心往事,他还关心很多人,很多事,尽管他总是不会承认。
贺青冥再厉害,他这一副拖着五蕴炽的身体,又还能支撑他走多久呢?
第89章 五感 两人就这么抱着,已不知今夕何夕……
两人就这么抱着, 已不知今夕何夕。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青冥疼着疼着,慢慢睡着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 他醒了过来, 却见柳无咎还坐在原地, 依然环抱着他。
柳无咎见他醒来,整个人迸发出一阵光彩,他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已好多了。”贺青冥关切道, “你就这样一直……?”
“不碍事,我活动活动便好了。”柳无咎顿了顿, 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此地污浊,不该碰到你。”
贺青冥慢慢垂下眼, 他忽然发现, 他那一身血污的衣服已被扔到一旁, 柳无咎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了他。
柳无咎期期艾艾道:“方,方才你疼得厉害, 又出了好多汗, 我,我便擅作主张……”
贺青冥心下生出一点古怪,换个衣服而已,柳无咎怎么还结巴了起来?
他不知道, 柳无咎只是怕唐突他,却又不得不唐突了。
方才贺青冥挣动不已,伤口几乎裂开,他一身的血,又一身的汗, 柳无咎为他换下衣物,一点点擦净他身上飞溅的血点。贺青冥躺了下来,整个人都湿漉漉的,一对凤眼也湿漉漉的,柳无咎只瞧了一眼,三魂七魄便不知往哪里放了,手指一不小心又碰到一点唇边,他不敢再看,目光下移,却又蓦地撞见一片白皙的肩胛,几乎能看见跳动的经脉,他向来知道贺青冥的肩颈很好看,却不知道它还能惑人心神。
贺青冥失了神智,他仿佛也跟着失了神智,竟不由俯下身想轻薄他。
他脑子浑浑噩噩,反正贺青冥现在看不清也什么都不明白,他要亲他,贺青冥也什么都不能做。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亲他。他要等,等到有一天,贺青冥对他心甘情愿。
他只是飞快地拢上了贺青冥的衣襟,也没有再敢多看贺青冥一眼,仿佛多看一眼,便要烫着他似的。
贺青冥没有追问,只道:“此地不可久留,咱们还是早寻出路。”
柳无咎扶他起来,道:“方才我看过了,寻常石窟,皆临水依山而设,七星帮却将其建于地底,且又呈沙漏形状,而独独莲台出水……应是乾坤易位,上震下兑之象。”
贺青冥道:“不错,此地阴阳相生,却是倒逆之数,便是要以九宫八卦步倒着走。”
他方才经过一波苦难,声音便不觉缓慢了,然而缓慢之中,却又十分沉稳、可靠。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看向了那座莲台。
十二年前,温灵拖着一身伤,走向了这座莲台。
他的血染红了这一池的莲叶,他的身后,一群人挣扎着、哀嚎着,还有的人跟在他身后,似乎是想要抓住他。
这一场血战,温灵已是筋疲力尽,他身处魔窟,与一群魔头作战,他们奈何不了他,他却也再没有精力对付他们。
但他还是走上了莲台,他已知自己不能久存,但如若还有清醒的人活着,便可受到他的指引,随着他的脚步逃出生天。
他到最后一刻,都还在庇护他人。
“温侯仁义,晚辈必不敢忘。”
贺青冥俯身拜了三拜,柳无咎也与他一道跪了下来。
三拜过后,贺青冥站起来,身子却晃了一晃。
柳无咎扶了他一把,贺青冥道:“无碍。”
他走了几步,柳无咎却已看出他步履虚浮,全不似平常模样。
“还是我——”
柳无咎的话还没有说完,贺青冥便身子一软,玉山倾倒一般跌了下来。
柳无咎一步上前,一手揽腰,一手绕膝,把贺青冥抱了起来。
这一抱,他才忽然发觉,贺青冥似乎比从前瘦了。
贺青冥慢慢道:“想不到这次发作竟如此厉害。”
他定了定神,又道:“小时候我抱过你,如今却要无咎来代劳了。”
他似有几分调侃,柳无咎道:“我一定会带你走出去。”
他抱着贺青冥,于田田莲叶之上左右腾挪,上下盘旋,如鱼跃叶间,又似蜻蜓点水,恍如仙人之姿。这一套九宫八卦步法,却是贺青冥教给他的第一套轻功步法,那时候柳无咎还只有十二岁,入门不到一年,并未领会其心法奥妙,只是邯郸学步罢了,如今哪怕是带着一个贺青冥,却也能运转自如了。
贺青冥不由笑道:“看来你没有辜负为师这些年的教导。”
他不常以师自称。他与柳无咎本来也不过差了十岁,这个年龄差正是不上不下,若论长幼,总是不及,若论兄弟,又嫌太过,他长相秀气,往往较之同辈更显年轻,柳无咎虽是少年,性格却颇为老成,两人凑一块拎出去,若不问姓名来历,任谁也不会想到二人是师徒。贺青冥不拘常礼,柳无咎不愿拘礼,这些年来,两人很少自称师徒,贺青冥这一句“为师”听来,落到柳无咎耳里,便更像是一句打趣。
柳无咎也笑了笑,道:“弟子不敢不从师。”
贺青冥瞧着他,不由一怔,柳无咎虽不爱笑,他却也见过好几次了,但从前他并未觉得柳无咎的笑足以动人心弦,他一向知道柳无咎生的很是英俊,却从未觉得柳无咎已英俊得让人不敢逼视。
他竟已不敢再看。
柳无咎却没有发觉,又过了一会,他忽然十分兴奋:“那是——出口!”
贺青冥抬头,只见莲台之下,一道地门霍然洞开,洞口狭窄,往下便是石阶,石阶亦窄而陡,似一次只允一人通过,再往下却看不清了,只隐隐听到有一道声势不小的水声。
贺青冥道:“想必此处连通暗河,这条密道动工匆忙,又较为隐秘,也许是当年匠人为了保全性命,瞒着七星帮自行修建的,却不知通往哪里。”
柳无咎道:“无论通往哪里,我都要试一试。”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只是……要你当心。”
柳无咎一怔,又笑道:“我明白。”
他不爱笑,但今日却忍不住多笑一笑。
他知道在喜欢的人面前,总该多笑一笑的,没有人喜欢一个人老是臭着一张脸,哪怕那是一张全天下也未逢敌手的俊脸。何况今日他喜欢的人已足够信赖他、关心他。
柳无咎下到洞口,每走一步,脚下都更湿一步。
他目力极佳,但极力望去,只见一团飞腾的水雾,却不见前路。
他心道不好,若他没有猜错,前方早已绝路,前面是地下悬河!
祸不单行,此地狭窄湿滑,一人行走已然不易,何况他还抱着贺青冥,柳无咎脚下一滑,便要倒栽下去!
危急关头,柳无咎一踏石壁,一记“云宫游龙”,于空中飞跃,越过悬河,带着贺青冥稳稳当当落地。
“还好,你教我的,我都没有忘记。”
两人对视一眼,却都已有些脸红。他们这才发觉,方才柳无咎这一跃,为了稳住身形,他已抱贺青冥抱得更紧,而贺青冥也已抱住了他的脖子。
这已是一个十足亲密的姿态,这样的姿态,似乎本不该发生在他们之间。
贺青冥低下头,道:“我好像有些饿了。”
柳无咎忙道:“我,我怀里还有烙饼。”
贺青冥一手揽着他,一手探入他怀中,道:“只有一张了。”
柳无咎道:“不知此处离出口还有多远,你先吃一半,留一半以备不时之需。”
贺青冥便将那张烙饼掰作两半,一半放了回去,一半却又掰开,递给了柳无咎。
柳无咎心下欢喜,只觉这鬼地方也没什么不好的,他低下头,从贺青冥手里叼走了那一块烙饼,咬了几口咽下,道:“这烙饼是我那天在汤婆婆饼铺买的,听说咸香宜人,外脆里软,果然是名不虚传。”
贺青冥却心下一沉,道:“我怎么……吃不出味道?”
柳无咎脸色也不好看了:“那……”
“我也闻不见任何气味……无咎,我怕是,怕是没了嗅觉和味觉。”
柳无咎只觉喉头艰涩,道:“……是五蕴炽?”
“听说五蕴炽会让人丧失五感,这还是我第一次……”
五感尽失,而后尝遍七情八苦,五蕴炽盛,令人心发狂。
到了这一步,若没有浮屠珠,最多也只余一年左右了。
想不到他甚至可能等不到柳无咎及冠。
贺青冥想到此处,又忽觉惊讶,他还有要见的人,要做的事,但他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却是柳无咎的冠礼。
“没,没事……”柳无咎道,“还有浮屠珠,只要拿到浮屠珠……”
他忽然快步走起来,他几乎是要飞起来。
“无咎!”贺青冥道,“你这样体力消耗太大!”
他顿了顿,又道:“你慢些……我有些头晕。”
柳无咎闻言,果然信以为真,慢了下来。
他忽而反应过来:“你骗我?”
贺青冥转过话头,道:“咱们这是在哪里?”
柳无咎恼他骗自己,却也不愿在这个时候与贺青冥吵起来,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不远处有几道溪流,应为河流上游,顺着流水的方向走,兴许可以找到出口。”
贺青冥笑了笑,道:“无咎好厉害。”
“……你若真想夸我,也该装的像一点。”柳无咎皱皱鼻子,哼了一声,“别想拿小时候那套来哄我。”
“谁叫你不听我的话。”贺青冥道,“这里这么黑,你走得那样快,若是遇到危险反应不及怎么办?”
柳无咎奇怪道:“哪里黑了?”
此处通往外界,可比密道亮堂多了。柳无咎长于山野,亦不畏前路,眼下种种困境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我看不见——”贺青冥忽而顿住了。
柳无咎心下一沉。
贺青冥双目无神,却似有一丝哀伤地笑了笑,道:“我看不见你了。”
柳无咎心肠百转,只觉一会麻、一会痛。过了一会,他握过贺青冥的一只手,柔声道:“看得见的。”
于是贺青冥看见他的眉眼,看见他的鼻、他的耳、他的唇……
曾几何时,贺青冥将他从黑暗里拯救了出来,教会他了解这个世界,走进这个世界。
如今他亦教贺青冥如何摸索黑暗。
贺青冥又笑了笑。
柳无咎轻轻道:“你笑什么?”
“我忽然发觉,小无咎已长大了。”
不仅长大了,而且还长成了一个一等一的美男子。
他往日看不清这一点,只不过因为他看了太多次,他看着柳无咎长大,柳无咎在他心里的样子,始终还是那个十二岁的孩子。
如今他看不见了,却终于无比明白地看清了这一点。
柳无咎不仅是他此生见过最英俊的男子,也是他见过的,最有魅力的男子。
两者看似没什么区别,却大有文章。
一个人一生中可以见过许多美男子,却也不一定能找见一个有魅力的男子。
每个人对“美”的定义虽不尽相同,却总还有一定的共识,但“魅力”与否,全在观者的一颗心。
贺青冥可以觉得柳无咎好看,杜西风也可以觉得他好看,但杜西风到死也不会觉得柳无咎有魅力。
第90章 劫后 柳无咎已不知昏昏沉沉走了多久,……
柳无咎已不知昏昏沉沉走了多久, 两人又这般昏昏沉沉过了不知几日。
一日贺青冥醒来,他实在渴得厉害,柳无咎抱住他, 声音已有一丝嘶哑:“不要喝……这里水不干净。”
“你怎么, 怎么知道?”
柳无咎道:“此地腐尸堆积, 长年累月下来,早已变作一滩毒水,听闻早些年间, 附近村民多感疫疾,死者无数, 后来纷纷搬走了, 想必就是水源的缘故。”
贺青冥点点头,又不自觉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面色已然十分虚弱。
柳无咎心中难受, 道:“我, 我去看看,附近还有没有干净的水源。”
“……好。”贺青冥点点头, 微微笑了笑。
柳无咎来回走动, 贺青冥等了一会,忽觉柳无咎托着他的下颔,给他喂了什么。
他看不见,也嗅不到, 尝不出,只觉得仿佛是有一点暖和的温度。
“……这里还有热水么?”
柳无咎道:“我烧了水。”
“——不对!”贺青冥甩了甩头,像是要把昏昏沉沉的念头都甩出去,“你到底……到底给我喝的是什么?”
柳无咎顿了顿,道:“你已明白了。”
他眼窝深陷, 下颔长满胡茬,已几日不曾好眠,面容瘦削,却是连日奔波劳累所致。
他的右手抱着贺青冥,左手指尖却在往下滴血。
贺青冥心痛欲裂,喝道:“柳无咎!”
这么多年,他竟是第一次叫柳无咎的大名。
柳无咎只道:“你如今就是骂我,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了。”
贺青冥一口气只得憋回去,道:“你好,好得很……你还有没有把我当你师父?”
柳无咎却道:“我生来没有父母,我不问天地,不拜鬼神,不识礼数……我只知道要救你。”
贺青冥长叹一声,他别过头,过了一会,似已下了什么决心,道:“我其实并不叫青冥这个名字。”
柳无咎蓦地顿住。
贺青冥道:“我本名端云,字飞卿,是长安人士。”
柳无咎本就蔫了的脸色雪上加霜,道:“所以温阳那个化名……”
“一个名字而已,不必在意。”
柳无咎心道:“我是不在意他,可是他在意你。”
贺青冥又道:“我本长安世族子弟,贺家到了我父亲一代,已然家道中落,他不愿受世族的束缚,外出江南游历,遇到了我母亲,她是江湖女子。”
“我父亲一直向往江湖,我母亲则想要逃离江湖,想过一段安生日子。二人一拍即合,很快便爱上了对方,但等到他们在一起之后,才发现对方并不是自己想要的样子。他们都以为寻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个人,但他们的所求却是南辕北辙。”
柳无咎轻轻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有了我……不过这也没能改变什么,再后来,我母亲便彻底离开我了。”
柳无咎道:“你不必……”
“后来便是温阳,是洛十三,再后来,你也都知道了。”贺青冥道,“无咎,我已对你再无任何秘密。”
“……为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不知道明天怎么样,也不知道明年过后会怎么样……我只是不希望有遗憾。”
柳无咎心中动容,他正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已一动不能动了。
贺青冥竟趁着他不注意,点了他的穴道。
他本来要气,却又变作满心的惊慌。
他道:“你做,做什么?”
贺青冥脸色在这一瞬间更虚弱几分,道:“这样耗下去,怕是你我都不能保全,我,我把内力传给你,你还能好好地,好好地活……”
柳无咎哽咽道:“我不要一个人,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他从来不轻言爱恨,此刻却已哭的泣不成声:“你不是想知道我的秘密吗?我告诉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贺青冥已很是恍惚,却笑了一笑,道:“……就这?”
他道:“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么?”
“这不一样……”柳无咎哭着道,“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不是师徒更不是父子,青冥,我爱慕你……”
贺青冥却更恍惚了,道:“……你说什么?”
柳无咎顿住了,但他已明白,贺青冥这样问他,绝不是逃避。
贺青冥听不见了。
柳无咎绝望地抱起贺青冥,他终于冲破了穴道,但贺青冥已不会再回答他,他已陷入沉睡。
他抱着贺青冥,又一直走。
他一直走,已似变作一具行尸走肉。
他已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方向,他已筋疲力尽,魂魄已似出窍,却还在机械地迈着步子。不远处忽的亮起来一抹火光,一个久违的声音大喊道:“我找到他们啦!”
柳无咎眯着眼,已似不能适应光线,也听不得任何嘈杂的声音。
“可算找到了!苏掌门他们布告的时候,我在漕帮还不敢相信,你们——”
明黛飞奔过来,却又猛然顿住,她万万想不到,不到一月,再次见面,竟是这般场景,这副模样。
柳无咎面容憔悴,几乎已瞧不出来他了,然而一对眸子却闪着一道永不熄灭、亦绝不屈服的火光。他好像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匹在雪原上蹒跚流浪的狼。冰天雪地之中,这匹狼即便濒临死亡,目光也仍藏着燎原的野心与锋芒。
这一道孑然的火光穿过风雪,翻山越岭,终于等来了初升的太阳。
贺青冥醒来的时候,稍一抬眼,只见一扇春光。
听水山庄风景如昨,仿佛一切只是一枕黄粱,他瞧了好一会,直到明黛进来,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明黛道:“你方才看什么呢?”
贺青冥道:“我只是忽然发觉,人活一世,能看看花、晒晒太阳,已是一件足以让人愉快的事。”
明黛叉着腰,一副很神气的模样,她道:“我早就说了,可你们都不听我的。”
她坐下来,又道:“救你这条命可不容易,我找到你们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而且柳兄抱你抱的也太紧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你俩分开。”
贺青冥心下一跳,道:“他,他如何了?”
明黛道:“听曲先生说,已没有大碍了。”
“曲先生?”贺青冥道,“曲星河也来了?他说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都是奔波劳累,需要静养。”
贺青冥心思一转,已明白了。曲星河在江湖上有“神农”之名,他不可能察觉不到贺青冥的异样,但他选择了帮贺青冥隐瞒五蕴炽的存在。贺青冥在江湖上树敌颇多,若非如此,必定会招来太多麻烦。
贺青冥道:“多谢你们了。”
明黛笑道:“这算什么,曲先生说,医者仁心,他自然不能见死不救,别说是你,就是藏王村那些人,他也会尽力的。至于我么,四海以内,朋友之间,何须言谢?”
贺青冥似乎怔了怔,又笑了笑,道:“是,朋友之间,无需言谢。”
明黛心中高兴,道:“算算时辰他也该醒了,我,诶,诶,你做什么……?”
贺青冥竟已挣扎着下床,她道:“你还未大好,曲先生说了……”
“无咎在哪里?”贺青冥喘息几许,“我要见他。”
明黛看了他一会,终于深深叹了口气。
贺青冥跌跌撞撞,这一路走来不过百步,却给他走得踉踉跄跄,几次险些跌倒。他来到碧虚馆外,却没有寻见柳无咎,四顾无人,贺青冥竟蓦地生出几分慌张,他道:“无咎?”
“……你醒了?”
这一声,已是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
贺青冥转过身,几乎又跌了一步,柳无咎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他,两人对视一眼,柳无咎正要说话,贺青冥却忽地一把抱住了他。
柳无咎心中跳动不已,他从未想过,贺青冥也会有这样依赖他、亲近他的一天。
从前贺青冥也依赖他、亲近他,但从前贺青冥只不过把他当作弟子,从前贺青冥也爱他,可是也一样可以离开他,此刻贺青冥抱着他,却似乎是在抱着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贺青冥已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他们都已和从前不一样。
那么未来呢?
柳无咎不知道未来什么模样,甚至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未来。
他只知道这一刻,要好好拥抱这一个人。
劫后余生,无论是他还是贺青冥,都需要这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