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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表哥 苏幕幕 25380 字 2天前

“你……”程瑾知被他说得都要红了脸,什么‘程体字’啊,他怎么这么能编。

“你尽吹牛,都吹到我身上来了,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她道。

秦谏道:“我虽在书画上不擅长,但好歹也见过许多字,怎能一点眼光都没有?我说的不会有假,你不如先给自己想个字号,再给自己准备个印章,回头再写几幅字,我给你盖上去。”

程瑾知被他说得迷糊了,有些心花怒放,眉眼笑得弯似月牙。

第36章 第36章锦盒

第二日秦谏早早下值回来,兴冲冲拉起程瑾知到屋中,将手上一卷纸打开,“看这个,我想好了,你就抄这个。”

程瑾知将那纸打开,里面写着一篇文章,“翰林院之书画院序”,写的是书画院开设之原由、经过与目的,言辞严谨而优美,介绍书画院来历之余,也暗暗称颂太子与圣上之贤德,读之又让人心潮澎湃,意气风发。

她忍不住道:“这是何人所写?好文辞,好心思,不知身居何职,我猜若不是高官重臣,也必是前途无量。”

秦谏笑了笑:“说来惭愧,正是为夫,我想着既要夫人书写,写别人的,不如写我的,就选了这个。”

程瑾知有些惊异,又有些了然,要不怎么是年纪轻轻的詹事府丞呢?

“这是要给书画院的人看的?”她问。

“是,会裱好挂在堂前。”

她都开始紧张了,那岂不是所有人都会看到了?

“那书画院的人会同意?”她问。这么重要的字,得让当世名家来写吧。

秦谏却道:“书画院事务是殿下主理,但殿下又交由我全全负责,书画方向本由沈文湛挑选,我给他说过,他十分推崇。书画院建立目的便是要标新立异,百花齐放,以发掘出更多的能人,你这字正好。”

见她还犹豫,他道:“你放心,我还不至于要用职位之便来托举我夫人,让你写这个,是这书画院需要这样一幅字。”

程瑾知笑,点头:“好。”

他又将另一卷纸打开。

“纸我也带来了,有三张,若不慎没写好,我再拿纸来。”

程瑾知看了那纸,是上好的宣纸,质地柔坚,洁白平滑,大概就是翰林院的东西。

“那……什么时候要?”

“不急,五日内给我就好。”

程瑾知看看手上的文章,没有署名,问:“我要把你名字写上去吗?”

秦谏想了想,回道:“这字不是我的字,他们必会问是何人所书,你把我们两人都写上吧。”

她看向他,想象后面写秦穆言作,程瑾知书。于是突然明白他为何让她写这篇……这样两人的名字竟然并在一处,有一种夫妇志趣相投、如神仙眷侣一样的感觉。

低头一笑,她问:“那我就写程瑾知,可以吗?”

秦谏看向她:“好,正好婚书上也这么写的。”

程瑾知脸上飞起红霞。

正讨论着,丫鬟暮烟从外面进来,将一副拜帖给程瑾知。

“娘子,姚家下人送来的。”

“是吗?”程瑾知一阵高兴,连忙打开帖子,果然是姚望男写的,告诉她她到京城了,问何日方便来府上拜见。

她还不知道姚望男那桩婚事怎么样了,连忙写了回帖约姚望男近日相见,让暮烟送出去

待几日后她将那篇书画院序抄录完了,给了秦谏,自己便和姚望男在府中见面。

姚望男见了她就一通感谢,两人在绿影园抱厦内喝茶:“好在你那信送得及时,我娘差点就答应了,我还见过那人,都差点看走眼,以为他是个不错的,后来一查,还真欠了许多银子,你怎么知道我在与他议亲?又怎么知道他底细的?”

程瑾知笑,告诉她:“你运气好呀,还记得你上次见过我表弟吗?”

“那自然记得。”

“他就在那沈家私塾里念书,同学正好是你议亲那位的弟弟,知道了,特地来告诉我,我才给你写信的。”

姚望男吃了一惊:“竟然是他?”

自己上次对他实在算不上敬重,就算他看在瑾知的份上不与自己计较,但人家好歹是堂堂侯府的公子,竟然能记得自己,竟然能留意到这事,还特地来告知……

她跟着父亲也见识了不少达官贵人,哪个不是颐指气使呢,她几乎从未遇到这么温柔善良的贵公子。

“若有机会,我定

要当面谢谢他。“她认真道。

程瑾知告诉她:“他在读书,一旬才休息一天,要么每日傍晚才回家,今日是见不到了。”

姚望男道:“你先代我谢谢他,明日我在我们家挑些好东西来,你替我转交,算是我的谢礼,我知道他不一定看得上,但是我一番心意,他拿去赏人也好。”

程瑾知劝她:“带句话就行了,他只是怕你婚事出差错,哪里要你的谢礼?”

“不管他要不要,我总要给,不给我心里才过意不去。”姚望男说。

程瑾知知道她向来实在,不是那种用嘴皮子感谢的人,只好依她,答应了。

之后她给姚望男看自己的印章,按了印泥印给她看。

“这字是我自己写的篆体,石头是青田石,表哥给我找人刻的,他说日后有空了,再给我刻个别的样子的。”

姚望男不懂印章,就将那石印看了看,在纸上印着玩,问她:“你怎么突然弄了个印章?”

程瑾知告诉她:“他让我抄录了个文章,装裱好了挂到书画院去了,是朝廷新设立的地方,还说也许我就能成为京中知名书法大家,害我最近一直紧张,每日都开始练字。”

“你不是说你姑母不喜欢吗?”姚望男问。

“他说姑母那边,或是他祖父那边都由他去说,不用我管。”

姚望男戳了半天印章玩,随后将印章还给她。

程瑾知轻声道:“我老师因获罪,潦倒后半生,他知无不言教我一场,我却无以为报。他过世后,我将他所存字帖都保存在身边,其实也想找个机会刻印出去,若有表哥帮忙,此事倒是容易很多。”

姚望男就趴在桌边,撑着下巴听她说。

待她说到书法种种时,姚望男道:“我觉得你和上次比,变了很多。”

“嗯?”程瑾知看她。

姚望男道:“你都提了好几次你表哥了,所以……你现在是和他夫妻恩爱,伉俪情深了?”

想起来,那位秦大公子也确实俊朗无双,气质出众。

这话将程瑾知问住了,她想了片刻才回道:“他其实也很好,他明明有功名,有官位,博学强识,可他却从不夸耀,他还会说许多地方我强过他,也愿意真心实意为我去谋算,我想若寻世间良人,他就算一位良人。”

“可是他没娶妻就养外室……”姚望男忍不住提醒她。

程瑾知微有默然,随后道:“既然在所难免,我会努力去适应……他是很有分寸的人,大概也不会做出太过分的事,真到外室进了门,若还能夫妻相敬也就足够了。”

姚望男从她眼里看到了自我劝解和落寞,她发现好友不再像以前那样死一样的平静,她比以往多了一分“人气”,她会很开心和她讲什么书画院,什么印章,也会一次次眉眼带笑提起她丈夫,但同时她也会忐忑、会失落。

换言之,她好像对那秦谏动了心,暂且停留在夫妻恩爱的幻境里,并在让自己接受妻妾和睦的日子。

真的能做到吗?

但不做到,好像也不能怎么样,老像以前那样,她又觉得好友会疯。

下午姚望男才走,程瑾知送她到门口,回来看见桌上满纸的“程瑾知”印戳,哑然失笑。

随即又忍不住将自己练字的纸张拿出来,一一在下面署名,盖上自己的小印。

看着那红色的印戳,想象自己的书作也会带着印戳出现在许多书法大家面前,不免又觉得心情激荡。

最后她将那些盖了大印的练字都收起来,怕秦谏看见笑自己傻气。

但他今天却迟迟没回。

自然有的时候他也会晚一些,连晚饭时间都错过,所以晚归也并不稀奇,她并没在意——直到天黑。

夜色渐深,院门口却始终没动静。

她想起自己进门之初,他也有夜不归宿的时候,当时她猜测他是去了那云姑娘那里,时隔这么久,她都快忘了。

难道他今天又去了吗?

她不去多想,仍是坐下来看账,练字,等到夜深,点了安神香,自己去睡了。

不知躺了多久,外面传来动静,她立刻坐起身,院门没关,便听见他匆匆过来的脚步声。

于是那一刻,她半宿的担心与失落都消失了。

但她又重新躺下,假装自己并没有听到这动静。

秦谏轻推门进来,回身关门,然后到床边坐下,看向床上,轻问:“睡了?”

她转过头来,装了一副才睡醒的模样,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

“有事耽误了。”说着凑过来,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包打开:“你尝尝这个,云腿小饼,尤其好吃,我们在场所有人都夸赞,我特地给你带回来的。”

程瑾知看着那糕点,金黄色,还带着香味,确实没见过,可是……

“我都洗漱过了。”

“你吃完再漱漱口好了,趁现在还热,你只尝一小口,不好吃便不吃了。”他劝。

盛情难却,程瑾知只好尝一小口。她欲伸手去拿,秦谏替她拿起一块来,喂给她。

她咬了一小口,果真还带着热气,是自己从没吃过的味道,油而不腻,特殊的咸香中带着甜,她吃过著名的金华火腿,却没尝过这种云腿。

“这是哪里的?云腿也是猪肉做的吗?”她问。

秦谏回答:“是猪腿肉做的,南诏名菜,厨子也是南诏的,别处都没有。”

“南诏?”程瑾知吃惊,“我只在书上见过。”

好像在极南方,蛮夷之地,又有书说那里四季如春,处处鲜花似锦。

“我原本也只在书上见过,今日见到了真的南诏人。”

“长什么样?”

“和我们一样。”他答。

他继续喂她吃,她忍不住又吃了一口。

他还喂在她嘴边,她说道:“好了,我不吃了,这么晚了。”

“那你就吃这一个。”

程瑾知没办法,自己也确实被诱惑了,真的在床上吃了一个饼。

他随后拿茶过来给她漱口,又拿手帕过来给她擦嘴,没让她自己动一下手。

她看着他问:“你身上的香,有点奇怪,我没闻过。”

秦谏闻了闻自己身上,恍然道:“那里点香了,味浓。”

“哪里?”她也闻到他似乎喝了酒。

他又坐到床边,犹豫片刻,老实道:“群芳馆,一座青楼,我以前没去过,今日第一次去,与翰林院几位前辈,陈大学士做东。”

他说得这么详细,又特地给她带饼回来,她知道他没在那里做什么。

便有意问:“那里好么?又有美酒,又有美食,连香料也如此特殊,想必姑娘也不错。”

秦谏回:“能不错到哪里去?要与她们春风一度,我倒觉得搭上了自己,给我万两黄金也不干。”

程瑾知忍不住笑了,她并不了解那些地方,也没见过那些地方的姑娘,但她知道他有作为天之骄子的自矜,不会喜欢风尘中的女子。

秦谏此时和她道:“你知道我身上的香味为何你觉得特殊吗?”

她摇头。

“他们为了留住客人,会在熏香里加料,加的这些料有催情成分,便让人生起淫心,也就会在那里留宿花钱了。”

这还真是她从不知道的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又将他身上闻了闻,香味确实带着一些甜腻,有那种暧昧感。

“那,有用吗?你怎么回来了?”她问。

秦谏轻嗤:“我是什么人,怎会闻几缕香味就昏头转向,不过……”

他看着她:“直到我回来,直到现在,我发现好像还是有点用,我心思蠢蠢

欲动。“说着就凑近来。

程瑾知连忙推开他:“我知道你胡说,一身酒味,快去沐浴!”

他笑着从床上起身,脱下外衫。

她在床上道:“你去吧,我先睡了,这么晚了。”说完躺下来。

“你睡就睡,把被子裹那么紧做什么?”他走过来弯下腰:“真睡么?你不想试试我有没有在外面乱来?”

程瑾知疑惑:“什么意思?”

“如果我士气依然锐不可当,不就证明我没在外面做过什么?”

“可是……”她想了想,认真道:“你就算第二次,也没什么差别啊?”

秦谏看着她止不住地笑,最后道:“多谢夫人夸赞。”

程瑾知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将被子往上拉了一截,朝他道:“快去洗,我真睡了。”

秦谏一边解衣服一边道:“你先睡,我待会儿回来抱你睡。”

她心中一暖,脸上不由就溢了笑,

翌日一早,沈夷清与秦谏站在新设的书画院大堂中,将两旁挂着的书画巡视一番,最后沈夷清停在那幅“翰林院之书画院序”前。

看了许久,“啧”一声,感叹道:“好,真好,陆九陵虽不来,但得了这幅字,也是喜事一桩。我敢说,这字传开,你夫人定能闻名京师。”

秦谏不予评论,对此他并无意外,只是随口问:“他确定不来?”

沈夷清叹息:“确定,人家回得可确定了,此生不来京城,也不入书画院。之前听说他就在许昌,我还高兴呢,马上派人去请,哪知道人家是半点余地都没留。”

“他曾经能名列一甲,遇到了舞弊案,兴许也是怪朝廷的,不愿踏足京师也能理解。”秦谏说。

“这下面两枚印章,就你俩这名字摆在这里,还真有‘只羡鸳鸯不羡仙’那意味,我怎么觉得你这有些哗众取宠呢?回头人家都夸你伉俪情深,举案齐眉。”

秦谏笑,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不行么?我夫人的字比我好,我就让她抄录了,有何问题?”

沈夷清皱脸,“看你那欠打的样儿。”

说完朝他道:“我还要去京兆府,此处就交给你了。”

秦谏点头。

沈夷清在京兆府任刑狱司任检法官,一回衙门,便有卷宗呈上桌前,小吏来报道:“今日下面赶巧抓到个窃贼,所获赃物在此,已录好了。”

沈夷清一眼就看到个黑漆描金雕花的精致木盒,问:“这是什么?”

“不知,上了锁,还是子母锁,那窃贼招供说这锁精妙,他也开不了,只好带来了京城准备找人开,还没找着,就被咱们下面人抓了。”

沈夷清对这盒子里的东西很感兴趣,毕竟这盒子着实精致,还锁这么好。

“珠宝?”他将盒子掂了掂,摇了摇,发现并不重,里面的东西也不像是什么金银珠玉。

他又摇:“你说这里面装的什么?”

小吏摇头:“小的也猜不出,那窃贼也不知道。”

沈夷清笑起来:“那窃贼定是想得心痒,又舍不得砸坏了盒子,所以一直没开。”

“正是呢,赵七应该会开,回头让他给开了。”小吏说。

沈夷清又摇了摇:“我怎么觉得,不像是值钱的东西呢?”

说完将盒子扔下,“行了,放着吧,回头开锁了看看是什么。”

“是。”小吏将东西拿下去。

第37章 第37章明月君如晤

没两天,姚望男果然让人送了好几箱东西来,程瑾知待秦禹傍晚回来,将东西交给他。

“一套文房六宝,一对茶盏,还有一对雨过天青菱纹花口瓶,都是她送来的。”程瑾知让丫鬟将东西摆在秦禹桌上。

秦禹吃了一惊:“不过是一句话,她怎么送了这么多东西过来?”

程瑾知道:“她给我也送了。于你是一句话的事,但若没有你这一句话,她可能就错订了终身了,她送来,是因她觉得值得。”

“可……”

“你就收下吧,毕竟是她自家的东西,不费什么事。”程瑾知劝。

秦禹无奈:“姚姑娘实在是……可惜我没什么回礼相赠。”

程瑾知看着他笑:“好了,你们就不要送来送去了,你收下这些就好,她还说你若看不上,就拿去赏人。”

秦禹连忙道:“那怎可以?”

“下次嫂嫂见她,一定替我道谢,我受之有愧。”

程瑾知答应下来,先离去了。

秦禹看着面前那套文房六宝,将那笔筒拿出来看,发现上面画的既不是步步高升,也不是鲤跃龙门,而是螳螂大战蝈蝈,一只螳螂和一只蝈蝈正在草叶上拼杀,两只小虫斗志昂扬,栩栩如生。

他忍不住就笑了起来。那天在姚家瓷器的铺子他都没看见这一套,他直觉这不是铺子里的人挑的,是她自己亲自挑的,这是她自己喜欢的画。

再看其他,笔洗是黄粉蝶啃菜心,水盂是蚂蚁搬家,印泥盒是脚朝天翻不过身的天牛,笔山是三只小蚱蜢,镇纸还是一只慵懒的蜗牛。

再去看那对茶盏,上面画的是枇杷。

那姑娘,竟有一颗有趣的玲珑心。

他在这些瓷器上摩挲很久,既想放在身边天天把玩,又怕不小心摔了,觉得是不是要好好收起来。

……

第二日下午,程瑾知去贤福院,却看见一个丫鬟在院中哀哭,丫鬟转头见她过来,连忙就跪下来朝她求情道:“少夫人,帮我求求夫人,不要赶我走,我再不敢了……”

程瑾知认识这丫鬟,是贤福院的小丫鬟,名为瑞珠,不过十四岁,在厨房做事,平时娇憨可爱,还给她捡过手帕。

此时她哭求,程瑾知不知为何事,只是多看了一眼,往秦夫人屋里去。

到屋中问了才知道原由,瑞珠煎药忘了时辰,把药给煎糊了,药材里有老山参,价值不低,又耽误了秦夫人喝药,所以秦夫人一时生怒,让人将瑞珠撵到院外做粗使丫鬟去。

程瑾知听了,劝道:“我平时见过她几回,她做事倒还伶俐本分,也没犯多的错,要不然这次就小惩大戒,让她记得,还是留她在厨房好了,以后她必然会小心的。”

张妈妈看向秦夫人,征求秦夫人的意思,秦夫人却是脸一沉,说道:“这样紧要的事都能忘,千叮万嘱都没用,还敢交给她什么事?最近这些人越发不像样,偷懒耍滑的不少,不重重惩治,别人都有样学样!

“说起来,是不是还有个事,她上次告假两天,却在家待了三天?”

程瑾知连忙道:“这事我知道,她回来同我说过,那是她母亲病重,差点醒不过来,所以她在家多待了一天。”

“你怎知是真病重还是假病重?今日这个母亲病重,明日那个父亲死了,府上事情还做不做了?”秦夫人不悦道:“行了,也别撵出院了,将她直接打发出去吧,带她走,哭得我头疼。”

张妈妈去吩咐,程瑾知十分不忍,却看着姑母的脸色不敢再说什么。

末了,秦夫人又指出程瑾知之前几处错漏,不听辩解,程瑾知只好都应下。

总算都说完了,秦夫人又突然问:“听说昨日你给禹儿房中送了许多东西,是那姚姑娘送的?”

“是,因禹弟之前告诉我一件消息,我就给姚姑娘送了信,她心中感激,就给我和禹弟都送了东西。”程瑾知又详细说了那沈家的事。

秦夫人轻嗤道:“读书不用心,对这些倒上心。”

程瑾知低头不语。

秦夫人又道:“那姚姑娘婚事还没订,应当没有别的心思吧?姑娘家的,给个年轻男子送东西未免也逾矩了些,以后她再要送,你便给禹儿推了。”

程瑾知立刻保证:“母亲放心,望男绝不会有那份心思,她是在生意场上习惯了,讲究个‘礼多人不怪’,这才送重礼的,再说她与禹弟也不熟悉,估计都没想到这上面来。”

秦夫人没回应。

她只好停了解释,心里替姚望男委屈,只是送个礼,还不是当面送的,是托她送的,怎么就被人怀疑了?

这份委屈,连同自己的委屈,以及对瑞珠的自责与心疼全压

在心里,程瑾知带着满身的闷闷不乐回了绿影园。

她想来想去,觉得姑母今天的态度好像就是很针对她,但她并不知道哪里惹姑母不高兴了。

直到秦谏回来,与她同桌吃饭,也看出她郁郁寡欢,问她何事,她叹息道:“我今天好像害了一个丫鬟。”

秦谏放了筷子,问她:“你怎么会害一个丫鬟?”

她将瑞珠的事说出来:“我要不出现,她还只是被罚去做粗活,说不定哪天还能调回来,就是我出现,去求了个情,她就被撵出去了。我不知道母亲的气是冲着她,还是冲着我来。”

“为什么觉得是冲着你?”秦谏给她夹菜,“你也吃一些。”

她回道:“之前母亲生病,有几桩事是我自己处置的,如今都被挑了错处,比如叫郭管事去买冰,我见账单是对的,冰也买好了,就入账了,母亲却查出这郭管事私下收了冰铺一百八十两银子,怪我做事太懒怠,事事不细察。”

秦谏想了想,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既然冰价在预算内,冰成色也好,就不必管人家是怎么买的,水至清则无鱼,是么?”

程瑾知点头。

秦谏道:“但母亲却不是这样的,她在秦家十多年,向来是雷厉风行,规矩严明,按下人的说法是,你多昧了一粒黄豆她都知道。”

程瑾知深以为然,她甚至觉得姑母是不是在各处院落安插了眼线,每日听这些眼线汇报,要不然怎么什么事都知道,昨日她给秦禹拿东西,姑母今日就知道了。

“你进门后,按你的想法来,虽说事情无差错,但却让后院下人们轻松了很多,加上你比母亲待人宽厚,下人便觉得你比母亲好,母亲又是个事无巨细的人,这话怎会不传进她耳朵?

“所以她不高兴了,觉得她放权给了你,你却做了好人,倒让她做了大恶人,她如何能高兴?丫鬟的事,正好碰上了,她不想让你做好人。”

程瑾知神色一震,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对呀,她是代姑母管理后院,怎么能让自己做好人,让姑母做坏人?她明明该知道的,但涉及其中,竟然忘了!

“原来这样,早知道我今日就不去求情了,该在外面狠狠将瑞珠斥责一顿才对!”她后悔:“是我的错,我竟没想起来!”

秦谏劝道:“没什么,你才过来,怎么能想到那么多?母亲也没料到你事情做得好,又比她得人心。”

程瑾知伸出手来挡住他:“你别胡说,回头让母亲听到了。”

秦谏低头笑。

他发现瑾知在继母面前,也是伴君如伴虎。

那是她姑母,又是她婆婆,她既要将事情做好,又要哄婆婆高兴,岂不是既做能臣干将,又做宠臣?并没有轻松到哪里去。

想起自己之前责怪她,他欲言又止,抬眼看,见她蹙眉数着饭粒,张口吃饭前还叹了声气。

以她的善良和细腻心思,那丫鬟被撵走定要过几日才能放下了。

……

书画院开设当天,太子周显亲自到翰林院视察,秦谏与沈夷清都陪伴在侧。

先见过书画院确立的官员,以及接了帖子并到达书画院的诸位书画大师,一行人到大堂,周显就见到了那幅“翰林院之书画院序”。

他见过这文章,知道出自秦谏之手,但这字却是他不认识的,而且他喜欢这字,有一种端庄雅正之感,且线条简明清晰,非常适合朝廷所办书画院的气质,规矩,端庄,既雅,且美。

“这字……”他要问,却已经看见了下面的落款,问:“程瑾知是何人?我怎么没听过?”

沈夷清在一旁低头笑,秦谏恭声回道:“是拙荆,拙荆为书魔齐道野之关门弟子,臣见此字端雅,比臣的字要好,所以让她替臣抄录了。”

周显意外地看他,随即又看面前的字:“想不到,想不到,秦夫人竟是才女。”

后面京中书法名家余东白道:“此字确有齐道野之整齐严谨,却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齐道野更添一份端方秀丽,小人听闻秦夫人年不过十八,实在是天赋异禀,后生可畏!”

周显道:“怎么不刻座碑呢?我看可以刻了碑文竖在院外,穆言看可行?”

秦谏问:“仍是用拙荆的字么?”

“自然,父皇说书画院就要推陈出新,不拘一格降人材,秦夫人并无功名,还是女子,却有此才,正合父皇之意。”周显说。

秦谏欣然:“是,臣记下了,今日就去办。”

周显又往前走,看向别处,秦谏看一眼身侧的字,轻轻弯起唇角。

他所料没错,她当真要名声大噪,他若不努力,以后怕是真要沦为“程瑾知她夫君”了。

下午送走周显,秦谏还留在书画院,将周显说的几样事都安排下去,随后又吩咐人去找镌刻师,准备镌刻碑文。

至于这字,倒不用另找人勾勒,那样到底效果差一些,只用让她辛苦些,再在碑石上写一遍就是。

想到自己二人的名字从此就在书画院前的碑文上并排相列,秦谏不免觉得愉悦又得意,忍不住设想那是怎样一段佳话。

沈夷清过来和他交待,自己要去京兆府了。

他们二人主职仍是原本的职位,在书画院只是兼任,所以是两头跑。

秦谏不知在想什么,在他要走时突然将他叫住。

“上次你是不是说,你舅舅家有支百年老参?”

“怎么?”

“能转手么?我要。”秦谏问。

沈夷清吃惊,上下打量他一眼,“你怎么了?你要补也是什么鹿鞭,鹿茸,或是淫羊藿,我听说这些好使。”

秦谏敲了他一下:“给你自己留着吧,等你要了我都不需要。”

沈夷清笑,问他:“那你要百年老参干什么?这东西可不便宜。”

秦谏顿了顿,叹一声气:“我继母下月生日,给她贺寿。”

“你……”沈夷清刚想说他竟如此用心,随后又想,因为秦夫人的生日与公主的忌日正好是同一月,前后相差一天,所以他会记得。

但是,以前也没听他说送过什么寿礼啊,谁有心情在亲生母亲忌日的时候送继母贺礼呢?

秦谏知道他的意思,主动解释道:“上次为一样药的事让我夫人在中间为难了,我想……不如我索性低头示个好,给我母亲送只山参,她高兴了,也就不为难我夫人了。”

沈夷清连声道:“不容易,真不容易,果真是温柔乡,英雄冢,你这是彻底被收服了。”

“随你怎么说,你就当我昏头了吧,反正你去给我问问,若是你舅舅愿意转让,我出钱买。”秦谏道。

沈夷清点头:“行,我回头问问,顺便给你讲讲价。”

秦谏拍他一下,以示感谢,沈夷清便走了。

回到京兆府,之前那打不开的锦盒已经打开了,放在他桌前。

他坐下来开盖一看,里面竟是一沓信。

什么意思?信谁放进来的?还是说,这盒子里本来就是装的信?

沈夷清不由笑了,那这窃贼点够背啊,这么好的盒子,这么复杂的锁,没装金银珠宝,却装着一沓信?

他一边笑着,一边将信拿过来,心想该不会是什么官员或是高门大姓家里的机密吧?

但信封上却是空的,什么也没写,没有收信人名字,没有地址,没有日期。

再打开信封,里面一封信竟有足足三页纸,而那字……

沈夷清惊住了。

熟悉的字迹,最右侧写着“明月君如晤”。

第38章 第38章书信

沈夷清大为好奇,这该不会是……秦谏他夫人的信吧?

再细看信,倒似乎和秦谏给他看过的那个摹本口吻差不多。

信上说的是洛阳连日阴雨,天又冷,她每日只能待在家中,却也正因待在家中,读了一本闲书,名为《幽怪谈》,作者本人也好游历山川湖泊,其中讲了许多荒山野外令

人毛骨悚然的怪异见闻,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在信上说,将书连信一起送给明月君,但愿明月君露宿野外时不要因书上故事而害怕。

沈夷清先是忍不住想笑,这写信人分明是作弄明月君,但又一想,这信与秦谏给他的信并不同。

秦谏给他看的信,明月君几乎就是天上那个明月,可这封信不是,这封信的明月君更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且很可能也在游历,会经常露宿野外。

他看到落款,写的却是“白雪君”。

白雪君是谁?

明月白雪……竟像是一对挚友,或是知音。

他继续往后看。

这一张纸下面有落款和日期,是去年春天,下面第二三张纸却是另一封信,时间相差不远,也就前后四五天,写的是洛阳一件趣事,洛阳有个老汉去世,两兄弟为争财产大打出手,甚至双方请来妻家兄弟来械斗,闹了好几天,最后发现那老汉偷偷在外面欠了钱,抵了老宅都还差银子,两兄弟于是都推说自己不要财产,也与这债务无关,最后还上了公堂。

这之后信上还说,她见到了他的新画《寒松图》,笔触明显比以前的画要好,可色彩却略有黯淡,是否作画时心境不好?并说听闻长安有一曲影子戏,名叫《哪吒闹海》,尤其精彩,她还没看过,让明月君有幸看了给她讲讲。

这似乎是两封信,却都放在一个信封里。

他又看别的信,有前年的,上前年的,最晚是今年三月初,白雪君和明月君说了很多趣事,最后道:“此书为吾终笔,此后山高水长,不复相见,吾当遥为君祝焉,君万万珍重。”

意思这是最后一封信。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呢?而且也没说原因,沈夷清很奇怪。

然后他就翻到了去年夏天的,明显这封信是接着刚才春天那一封,对方给她回信了,和她说了作画的事,又讲了影子戏,他似乎专门为她去看了好几出影子戏,还给她带了个哪吒的皮影人偶,他看的这一封则是她的回信。

他突然明白过来,这是白雪君与明月君三年间的通信,这所有信都是白雪君写的,被明月君用锦盒收藏着。似乎明月君在外游历,擅作画,居无定所,白雪君在家中……或许说,她明显是个闺中女子,大部分时间在宅院中看书、做针线、练字、学理家。

其实他心里几乎有了答案,因为两人常会谈起明月君的话和白雪君的字,都互有点评,这字迹以及信中所涉及的洛阳、宅院、父母、哥哥等,都是他所了解的秦谏夫人的生活,至于明月君……

上面提的画虽不是全名,但因他熟悉,都能一一对上号……这些画全是陆九陵的。

而且陆九陵正是江南人,正在外游历。

心中这些几乎确定的猜测,到见到下面一封信后结束。

这一封信很厚很厚,很早,哪怕看笔迹都能看出这是白雪君早期的字,足足十页纸,全是对明月君的安慰。

因为明月君涉入舞弊案,被禁考。

白雪君怕他想不开,所以关心之至地劝导安慰,告诉他“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告诉他人生有许多种可能,不一定非要当官;告诉他她从不觉得状元便是第一,他在她心中永远是光风霁月的江南大才子,皎皎如天上之明月,并不靠那只朱笔来证明。

所以,白雪君是秦谏的夫人程瑾知,明月君是陆九陵。

他们竟然认识。

竟然……是挚友。

沈夷清对两人的关系认定,止于挚友,尽管这一字一句里的情义可能比很多夫妻都要深,但他们一句有关情爱的话都没有讲。

他想起来,那时候程瑾知已经和秦谏订婚了,若再去和陆九陵有什么情爱上的牵扯,便是不忠。

所以他们可以称之为君子之交,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的君子之交。

真的有吗?

而且,秦谏知道这些吗?

扪心自问,如果是他,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妻子有这样一个挚友……他就不信他们没有设想过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沈夷清看着这信陷入茫然。

他叫来了那小吏,小吏见他面前的信,很快回道:“锁打开了,但这里面的东西小的看了,只是普通信件,也找不到失主,不知要如何处置。”

沈夷清问:“那窃贼如何说,他在哪里盗的这盒子?”

“问过了,说是在许昌一间客栈。”

“许昌?”对上了,沈夷清想起来陆九陵就在许昌。

他将这信保管得这么好,却没想到竟被人偷了,如今白雪君已是秦夫人,甚至夫妻情笃,这些信要是被翻出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沈夷清觉得秦谏一定不知此事,要不然他提起陆九陵不会那么风轻云淡,可是自己要告诉他吗,如果他知道了会怎样?

沈夷清很头疼,要是这程瑾知真和陆九陵有什么苟且也就罢了,他一定会告诉好友,但关键人家明显没有什么逾越行为,人家就是写信,聊诗词,聊书画,聊琐事,人家什么也没干。

但谁心里又不堵得慌?看程瑾知信中所言,她对秦谏的状元非常不忿,更多是对陆九陵的委屈与同情,也许在她心里,秦谏真就只是运气比陆九陵好而已,陆九陵更配得上那个状元。

作为秦谏的好友,他十分生气,谁不是闻鸡起舞没日没夜地读书才能金榜题名?谁的功名是天下掉下来的?陆九陵遭难是他的事,与秦谏有什么关系?程瑾知作为秦谏的未婚妻,怎能如此?

亏秦谏还对她那样好,助她在书画院中扬名,还想因为她而给继母送贺礼!

此时小吏在一旁问:“那窃贼好似打个三十大板就能放了,就是他许多贼脏也没了,这个盒子也没见人报案,该怎么着?”

沈夷清回过神来,回道:“这信和这盒子我收下了,你就当没见到这盒子,也不用报上去,其余的我来处置。”

小吏也不多问,连忙道:“好,那沈大人处置,小人便省了一桩事。”

小吏退下,沈夷清将信收好,长叹一口气。

这可弄到个烫手山芋,告诉秦谏吧,弄得人家夫妻不和,不告诉吧,又过意不去。

他要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秦谏下值回家,立刻到绿影园,却见程瑾知不在,一问,被秦夫人叫去了没回来。

他只好按捺住那大好的消息,坐到檐下喝茶,一边看着随风摇曳的翠竹,一边等她。

程瑾知回来时神色有些凝重,看见他才露出浅浅一笑。

秦谏看着她过来,问:“怎么了,又挨训了?”

程瑾知摇头,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轻声道:“有一件事。”

“嗯?”

“我要出门两日。”

秦谏很奇怪,“去哪里?”

“有个表姨母,原本是嫁来京城的,前些年过世了,她有个独女,嫁在许昌,前日过世了,会在家停灵七八日,母亲让我带禹弟去走一趟,替她送送那表外甥女。”

秦谏算了算这关系,问:“这关系有些远了,还要走吗?”

“原本没走了,只是这表姨母对母亲有恩,母亲过意不去。”

秦谏只问:“什么时候走?”

“大后天吧,过去正好送人出殡,出殡第二天就回来。”

“如此就是大概下月初三回来?”

程瑾知算了算,点头:“不是初三就是初四。”

秦谏拉住她:“初六之前要回来。”

“为什么?”程瑾知想了想,“对了,初六是母亲生日!”

秦谏没说话,程瑾知已经开始着急:“我还没给母亲准备生日贺礼呢,母亲没说要办生日,但总得小办一下,好在初三能回,还来得及。”

说完她看向秦谏:“我们是一起送个贺礼,还是我就送自己的?”

秦谏回答:“随你,从前我都没送过。”

程瑾知并没想到他连这种表面礼节都没敷衍,迟疑一瞬,最后道:“那我送自己的。”

秦谏不置可否,似乎是不在意。

最后她问:“表哥在书画院忙得怎样了?”

秦谏道:“今日我也有件事,大概后日,等下午我早点回来,你和我出去一趟。”

“后日?”那就是自己出门前一天了,家中应该有许多事要安排吧,她问:“出去做什么?”

秦谏却卖起关子:“总之是好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看着他,不知能有什么好事。

过两天,她早早安排好家中的事,又备好第二日要出行的东西,便等着他,他果然回得早,一回来就让她带上惯用的笔,然后带她出门,两人乘车出去,到一间店铺前停了下来,程瑾知下车一看,上面挂着匾,写着“铭箴堂”。

她疑惑,不知这是做什么的地方,秦谏和她道:“随我来。”

两人进门,便有个店小二迎上来,才开口,里面又走出个穿着体面的中年人,似是东家,朝秦谏恭敬地拱手道:“秦大人来了,这便是尊夫人?”

秦谏脸上露出轻笑:“正是。”

那东家连忙朝程瑾知道:“久仰久仰,秦夫人不只有惊世之才,竟也生得国色天香,恍如神妃仙子,与秦大人实在是天作之合,一对璧人那!”

程瑾知不知他为何知道自己,只是浅笑,并未多言,秦谏这几日类似的话听得不少,却还没听腻,怡然地得地受了,朝东家道:“吴老板谬赞了,我夫人明日要出门,今日便将书丹完成。”

“这边请,这边请——”东家在前引路。

再往前走,便能听到后面传来阵阵金石雕刻声,又看到前厅摆着许多刻好的石碑,程瑾知明白了,这是家专门刻印石碑的地方。

只是秦谏带她来做什么?为什么说她要完成书丹?书什么丹?

直到东家带二人去一块石碑前,上面已经用白线划了格子,朱砂颜料也在一旁,只等人来书丹。

所谓书丹,就是在石碑上用红色的朱砂写好字,再由刻石师傅按朱砂印迹刻出文字,如此便是一篇碑文,可保千百年不毁。

秦谏此时拿出那篇“翰林院之书画院序”来,和她道:“殿下有令,要将你之前的字刻印成碑文,所以得劳烦你再写一遍。”

程瑾知吃了一惊:“碑文?太子殿下说的?是要立在书画院?”

“对,如何?今日能写得完么?”随后他解释:“前日才下的令,急事急办,今日备好了石料,所以来让你写着试试,今日若完不成,那就等你从许昌回来。”

程瑾知一时都接受不了这消息,实在冲击太大。

但显然来都来了,秦谏也不是开玩笑。

她拿出手中的笔匣,半晌才道:“我试试。”

秦谏替她摆好凳子让到一旁。

她便坐下来,洗了笔,蘸了朱砂,在石碑上开始写。

一开始对朱砂不熟悉,擦了几次,随后便适应了,一个字一个字往下写。

阳光慢慢偏西,她坐在那里一动未动,全神贯注写着笔下的字,旁边刻碑的师傅突然弄出一道尖锐的声音,她也似乎没听到一样,竟目不斜视,在石碑上写出一道道殷红而端方的横竖撇捺。

秦谏就坐在一旁看她,看着金黄色的阳光下,她被照得镶了金边的发丝,看着她耳朵上细小的绒毛,看着她极端认真的眼神,似乎也忘了时光流逝与周围的嘈杂。

他想,也许此生他会一直记得这一幕,记得她在石碑前写字,阳光洒在她身上,他在一旁看着她,觉得时光几乎静止,而这一切都在往他心中铭刻。

第39章 第39章她的信

二人书丹完出去时,天已见暮色。

秦谏带她去八仙楼用了饭才回去,从马车上下来,夜色苍茫,四周静谧,侯府似乎已经安睡,一道银钩似的月牙挂在天空,满天繁星将夜照得璀璨。

如此美景,两人相伴,他牵起她的手,看看那泛着银色光辉的星月,轻声道:“我好像明白了一句诗的意思。”

“什么?”她问。

“原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程瑾知也看向天空,柔声道:“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秦谏看她一眼,回头朝夕露等人道:“你们先回去点灯备水吧,我与夫人在院子里走走。”

夕露几人应下,从后面过来往前而去,此地就留了两人。

待她们远去,他突然拽过她,将她按向走道旁边墙上,猝不及防就吻过来。

她呼吸一窒,在他侵掠下微有怔神,又唯恐周围还有人,却又神魂俱失,身体发软,不由就轻轻抬手抓住了他臂膀上的衣衫。

他将她越按越紧,一手托起她后脑深深探入吸吮,耳边几乎都能听到唇舌相缠的声音。

甚至,她到感觉他身体的急速变化,他抚着她腿侧,紧紧朝她倾压,直至后来,他开始撩她裙摆竟有想进来的趋势。

她用最后残存的理智推开他,轻声道:“别……等会被人看见……”

他也明白此时不允许,若真被人看见,那可是府上的大新闻了,但他一时半会儿按捺不住,再次抱住她亲吻好久才又拽起她往绿影园走。

走到院门外,没了灯笼,黑夜中一片幽深,他再次忍不住抱了她亲一阵,这才进屋去。

后来,浴房漫了大滩的水,床褥也一片凌乱,他在最后的震颤之后紧紧将她抱住,在她上方看着她道:“喜欢吗,我,喜欢你所嫁的这个男人吗?”

她脸色酡红,轻轻喘息,看着他点点头:“表哥这样的男人,谁会不喜欢?”

他一笑,回道:“那叫我夫君。”

“夫君……”她眼中带着蒙蒙水气,轻唤一声。

他低头,散乱的头发从上面垂下来,扫落在她肩头,再次吻向她。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程瑾知一身素服,乘上马车与秦禹一同出发,前往许昌。

此行并没有带多少东西,除了丫鬟就是几个骑马带刀的护卫,轻装简行,准备在天黑前到许昌。

秦禹与程瑾知两人都没怎么出过远门,她是身份束缚,而秦禹是被母亲管得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读书,此番出来,尽管是奔丧,两人却都有些雀跃。

马车出了城门,能看见城外路旁的柳树,还有不远处绿油油的农田,朝阳从天边冒出头,一行白鹭自田间飞上天空,程瑾知撩起车帘看向外面,觉得好美。

到日头高升,人马都有些累了,旁边正好见茶棚,程瑾知便让队伍停下来歇息,喝口水喂马草。

她在马车上待了半天,也颠得厉害,就戴了帷帽,从马车上下来。

秦禹也从后面马车上跳下,看看远处,又看看茶棚,眉眼间明显的轻松惬意。

到茶棚寻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秦禹问:“嫂嫂去过许昌吗?我只知曹操迎献帝至许都,虽与京城不远,却从去过。”

程瑾知回道:“你都没过去,我就更没去过了。”

秦禹喝了一口茶,赞道:“没想到这茶棚简陋,茶却好喝。”

程瑾知笑了笑:“这只是普通的毛尖,你觉得好喝是因它是茶棚的茶,你没喝过。”

秦禹问:“嫂嫂喝过?”

程瑾知叹声:“我自然也没有。我是没办法,你有机会倒是可以多出去走走。”

“母亲不让,要我专心读书……”秦禹落寞道,“大哥就不同,他以前就算是读书也常和同窗出去,身边随便带两个人就去什么泰山,黄山,庐山,或是西湖,白帝城,祖父

也管不了他。”

他说这话,脸上不无向往。

程瑾知回道:“下次他再出去,你主动和他说,让他带上你。”

秦禹摇头:“还是算了,看见大哥我会紧张。”

两人正聊着,又有一行人过来,其中一人高声大气,说道:“店家,来三碗茶。”

另一人道:“店家,你这有斗笠卖么?今日太阳大,可晒死我了。”

听见这声音,程瑾知与秦禹两人同时看过去。

说话那人一身窄袖圆领袍,身量明显比另两人矮小,细皮嫩肉,像个娇贵的小公子。

但程瑾知和秦禹都认了出来,这是姚望男。

秦禹大为吃惊,一动不动盯着这边的姚望男,而姚望男则看着店家,没注意这边,听店家说没斗笠。

程瑾知叫来秦禹身边的小书僮,和他轻声吩咐几句,那小书僮疑惑地往前边去,随后同姚望男道:“公子,我家主人有斗笠可以让给你。”

姚望男连忙道:“真的,那可太好了!”

书僮接着道:“我家主人说,一两银子。”

姚望男吃了一惊:“一个斗笠,外面才卖十文,你家要卖一两?”

她一反问,书僮倒有些磕巴起来,“我,我家主人说的。”

“我去与你家主人亲自说。”姚望男往这边来,见到一个戴帷帽的女子,还有一个……

那人从桌边起身:“见过姚姑娘。”

姚望男再次大惊,这不是瑾知她表弟,秦家那个二公子吗?

那这位女子是?

程瑾知抬起头,将帷帽撩起来,看着她道:“所谓物以稀为贵,这荒路上哪有斗笠卖,姚姑娘家大业大,还舍不得一两银子?”

姚望男又惊又喜:“竟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程瑾知回答:“许昌有位远房表姐过世,我与禹弟去送殡。”

“可是郑家?”姚望男立刻问。

程瑾知点头:“正是。”

姚望男大喜:“那可太巧了,我也要去郑家,他们家瓷器买的我家的,那边货出了些问题,我亲自过去看看。”

“问题大吗?”程瑾知关心。

姚望男摇头:“没什么,小事,等会儿我们一起走。”说着她回头朝后面道:“张叔,裴叔,你们把马背上的包袱取下来放好,再喂好马,水壶也满上,完了喝口茶,吃些点心,待会儿我付钱,我包袱里还有只烧鸡,你们也拿出来吃,我就在这边和程娘子说会儿话。”

那两人似乎是姚家的伙计,听她吩咐,连忙应声,很快就依吩咐去做事了,虽说比她年长,却丝毫不见刁钻油滑,对她很是恭敬。

程瑾知想了想,她既细致,不容欺瞒,又敬人,还大方,做伙计的如何能不喜欢?

她往里去,让姚望男坐自己旁边。

姚望男坐下,先朝秦禹道谢,秦禹连说客气,又向她道谢,说自己愧受那些重礼。

姚望男高兴道:“你喜欢那文房六宝么?那个不好卖,却是我私心喜欢的,所以还是烧了一点点,就送了你一套。”

秦禹立刻道:“自然喜欢,我从未见过这样有趣的东西,让人将它放在了架子上,怕不慎摔了。”

姚望男笑道:“那又怎么样,你摔了让人去铺子里同我说一声,我马上再给你送新的。”

“那……那怎么好,我也定不会摔的。”秦禹认真道。

程瑾知在一旁看着,想起姑母的话。

她不愿让望男知道姑母的轻视来惹她伤心,也觉得他们远没有那样的心思,便想,回头和禹弟交待,让他不要把路上遇到姚望男的事和秦夫人说。

……

沈夷清将那锦盒放在了自己书房,晚上却梦见秦谏被戴了绿帽子,伤心之下跑来找他喝酒,发现他早知道却没告诉他,于是一怒之下给了自己一拳,沈夷清就被打醒了。

醒后他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梦太过离谱,几封信又没什么,怎么就扯到绿帽子上了,他内心太龌龊太刻薄了,于是舒了几口长气,继续睡。

过两天,在东宫却得知程瑾知竟去了许昌。

他大吃一惊,连忙问:“为什么去许昌?怎么突然就去许昌了?就她自己吗?”

秦谏看着他一脸奇怪:“不能去吗?许昌有位远房表姐过世了,她代她姑母去送殡。”

“就她自己?”他又问。

秦谏回答:“和我弟弟。”说完看他:“你怎么了,这么关心我夫人?”

沈夷清意识到自己的冒昧,连忙含糊其词:“没没,我就是……就是好奇,没想到会突然去许昌。”

说完试探道:“毕竟我也才派人去过许昌嘛……去给陆九陵送帖子。”

秦谏继续翻自己手上的书,没理会。

沈夷清见他神色如常,就确定他多半不知道陆九陵和他夫人认识了。

却还是不死心地问:“陆家和程家,有什么关系吗?”

秦谏抬头问:“你说陆九陵和我岳家?”

“是啊。”

“没有吧,能有什么关系,一在江州,一在洛阳。”

沈夷清没说话了,所以,程瑾知和陆九陵是怎么认识的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秦谏审视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打听的有点多了?我和你说的山参呢,你问过没有?”

沈夷清这才想起来自己天天琢磨信的事去了,竟把这事忘了。

秦谏已从他神情中知道他没问,催促道:“别整天瞎打听,快给我将这事办了。”

沈夷清劝:“你真的要给你继母送山参吗?倒不是钱的事,而是……这也太给她脸了。”

秦谏看他一眼,不想多说,最后道:“我乐意,你赶紧替我去问。”

沈夷清能看出来,他并没有那么乐意,或许真的就是为了他夫人而妥协。

但是,他夫人心里到底怎么想呢?

她会领情吗?她嫁给秦谏是准备相夫教子好好过日子,还是向着她姑母呢?

她去了许昌,知道陆九陵也在许昌,两人会见面吗?

那秦禹虽说是小叔子,但同时也是她表弟啊,人家可不站秦谏这边。

沈夷清觉得自己真苦恼,但他还是憋着没说。

过两天,两人还在书画院,就遇大雨。

这雨来得并不突然,两人都带了伞,但雨实在太大了,伞也不顶用,两人只好待在书画院内等着。

秦谏又问他:“山参呢?有消息吗?”

沈夷清叹声:“问过了,我舅舅不太愿意卖,我又多问了几句,他说卖可以,但不愿便宜,要这个数。”说完朝秦谏比了一只手。

秦谏微愣,沈夷清道:“五百两。”

这边秦谏也吃惊了:“这么高!”

沈夷清道:“那山参是号称百年老参,品相虽好,其实只有八十年上下,我这舅舅眼下缺钱呢,想赚一笔。其实你继母也不是急着拿它续命,倒不用这么好的。”

秦谏道:“我只知山参贵,没想到这么贵。”

“你买五十年的嘛,或者买园参,那些便宜。不过五百两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你家底大。”

他话音刚落,就听秦谏问他:“你手上有多的钱吗?”

沈夷清惊了:“什么意思?”

秦谏看他:“什么意思,找你借钱。”

沈夷清呆呆看向他,疑心自己听错了。

秦谏无奈解释:“之前置那宅子,将我手上的钱用得差不多了,一时半会儿我还拿不出五百两来,你先借我点,我年底还你,算利息。”

沈夷清知道秀竹那宅子花了不少钱,确实能将他俸禄用完,“可是……你不还有个金库吗?你娘留给你的。”

“不想动,再说我把库房钥匙交我夫人了,她不在家,我不想自己去开。”

沈夷清再次震惊,那可是长公主的库房!他竟然就给自己新媳妇了,这新媳妇才进门多久,甚至连孩子都没生!

他许久才问:“她找你要的?”

可见心机不浅啊!手段也够厉害,很难想象这样精明厉害的人,会写出那么端正秀雅的字。

在沈夷清感叹得说不出话来时,秦谏回道:“我自己给的,她不会找我要的,我要给她还不收呢。”

“你就没想过这是欲擒故纵?”沈夷清脱口

而出。

秦谏笑了一声,“你是‘以小心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见了她便知她不是这样的人。”

沈夷清却没接上一句“你又不让我见”。

他在心里犹豫,原本平衡的天平渐渐往其中一边倾斜,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提醒秦谏一声。

但是,说出来真的好么?那程瑾知既然早先没有和陆九陵怎么样,就算在许昌遇见了,也不会怎么样吧。

他觉得背夫偷汉这种事,能做出来的毕竟是少数。

关键是秦谏如此对她,她对秦谏又有多少真心呢?

这时秦谏道:“雨这么大,不知她还能不能如期回来。”说完问他:“有没有借的,你给句话。”

沈夷清心中一团乱麻,烦心道:“行行行,借借借,你确定要买那山参?”

“确定。”

沈夷清长叹一口气。

雨终究没停,天色却渐渐暗下来,两人不得不蹚水回去。

雨下了一整夜,秦谏睡在绿影园里,夜里便想,这么大雨,明日她怕是不能动身了。

那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想着想着,他觉得自己也需要来一点安神香。

暴雨下到第二日中午才停,京城很少见这么大雨,许多路段都淹了,秦府后院的小池塘全漫了,锦鲤从里面跳出来,下人们好一通捕捞才给养起来。

这一日程瑾知自然没回来,京城这么大的雨,许昌不可能没下,路定是淹得不叫样子,马车走上去翻车都有可能。

到第二天,京城见了晴,路上的水也排干了,勉强能通行。秦谏正好没去书画院,沈夷清正好没来东宫,两人没碰到,眼看秦夫人的生日就要到了,他正要找沈夷清催野山参的事,石青却给他拿来一只盒子。

“这什么?”他莫名其妙。

石青听他这么问也意外:“我以为是公子和沈公子说好了的,刚刚我在外见到沈公子,他就将这个交给我,让我拿来给公子,我问他怎么不进来,我来通禀公子,他却说不用了,就走了。”

秦谏看着手上的锦盒,猜测莫非这就是那野山参?

他将盒子打开,发现不是山参,竟然是一沓信。

沈夷清最近就有些奇怪,眼下是越来越奇怪了,这是什么信?他们之间还有不能当面说的事吗?

“他再没说什么?”

石青摇头:“没有。”

“行了你下去吧。”

秦谏到书桌前坐下,随手打开最上面一封信,拿出里面叠着的信纸。

这信纸可真够多的,算是极长的信。

待交信打开,顿时惊住。

一是上面的字迹,和瑾知的字如此像;二是信首写着“明月君台鉴”。

明月君,怎么会有明月君,这是什么意思?

他又将盒子里剩下的信看了看,好多封,全都是空白的信封,而自己这一封却是最厚的。

他又继续看手上的信。

上面竟提到了科举舞弊案,近十年来,只有他参加会试那一次出了舞弊案。

从信上能看出,明月君因此案而废了会试成绩,且被禁考,写信之人极其担心他,并为他愤慨不平,所以写了这封安慰劝解,让他振作,以及这信上还有只言片语提到了他,似乎写信人觉得若明月君没遇到这事,状元名次不在话下。

若如此,这明月君的身份就很像是陆九陵。

当年许多考生被证实行贿,名次都被作了废,也被禁考,但名次被作废被禁考且有望得状元的,只有陆九陵一人。

看到最后,落款是白雪拜启,时间是辛未年五月初一,那便是三年前,正是他会试那年初夏,案件判决后不久。

他放下这信,立刻打开第二个信封。

仍然是写给明月君的,也仍然是之前的字迹,这一次也是关于明月君被禁考之后的探讨,似乎明月君离了家乡去钱塘游历,也开始每日作画,努力将自己从前途无望的困境中拔出来,并感激白雪能专程给他写信,这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他给了白雪回信,白雪便又给他寄了这封信,说人能从逆境中站起来,其坚韧心性远胜过高中状元,并对他的画很感兴趣,想看看。

第三封信,白雪看了他的画,再次给他回信,信上对其画作大加赞赏,逐笔分析,并请教他书法之事,又问他钱塘潮水是何盛景,可如书上所言一般。这封信里,白雪提到了自己的生活,感叹自己练字时间太少,洛阳天气日日晴好,却无法出门,且每日都有许多针线要做,而她并不喜欢做针线。

看到这里,秦谏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此时他几乎就有模糊的猜测,这真是瑾知的信,而且是写给陆九陵的。

可是他们怎么会认识?据他所知程家与陆家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他们之前提起过陆九陵,她从未说过他们相识。

这时他突然想起来,前两天沈夷清问自己,程家与陆家是否有关系,就是因这些信?

那时候沈夷清就看到了这些信?或者说,他是什么时候看到的信?

他打开第四封信。

第40章 第40章当头棒喝

这封信,没再说禁考之事了,说的是字,是画,是钱塘潮水,是西湖夜月,是九里云松……以及陆九陵在看着潮水盛景时的所思所想,有关人之渺小,世界之广袤。

也是从这一刻起,他有些想继续自己的脚步,去它地游历,却又恐家中双亲惦念,所谓“父母在,不远游”;白雪则非常赞同他的想法,鼓励他继续游历,告诉他若他能此生有所寄托,双亲也会为之高兴。

从这时候开始,他们会谈论每一个陆九陵去过的地方,会互相交流看过的书,会谈论洛阳的生活,犹如知音。

这样的感情,在后面的信里开始慢慢变得浓厚,陆九陵会特地为给她寄信而绕道某个地方,会给她带礼物,而她也会向他诉说自己的烦恼和困惑,两人的言语中大有一种“若我能在你身边就好了”的感觉。

秦谏从中读到了强烈的克制,信中两人都在克制,句句无男女之情,却句句都含情,就好似……“恨不相逢未嫁时”所流露的无奈苦楚。

信是排好了顺序的,一封一封按从前往后的时间排列,白雪的字也在慢慢变化,到最后,上面的字已逐渐和她现在的字迹重合,一模一样。

跨越三年的时间,一共是二十一只信封,却总共有八十九封长短不一的信,因为许多信就放在一个信封里。

这证明她每隔几天就会给陆九陵写信,写了没有机会送出去便放着,过几日再写,最后得到了送信的机会,就一起送出去。

信应该是托人捎带,所以没有地址姓名,具体是什么人捎带,他很快就想到姚望男。

姚家生意和商铺遍布许多城市,姚望男会让走商伙计帮她把信送出去,陆九陵则会绕道去取。

他将信看完,在书桌前坐了良久,最后将信放回锦盒,揣了锦盒便出门去。

沈夷清在夜半被叫醒,下人告诉他,秦公子过来了。

他立刻就想到那盒信,却没想到秦谏竟能连夜跑过来,只好一边吩咐领人进门,一边穿上衣服起身。

他打着哈欠到前院书房,一进去,秦谏已经等那里。

他将锦盒拿出来:“这是从哪里来的?”

沈夷清有些忐忑地问:“你都看了?”

秦谏再次问他:“从哪里来的?”

他只好回:“巧合,衙门里搜到的赃物,一个窃贼偷的,看盒子好,以为里面有好东西就顺了,最开始上面用的子母锁,一般人开不了那个,是衙门里的能人开的。”

“那窃贼可有审问?他说的话可信么?会不会这是有人假冒笔迹了栽赃?”秦谏认真问。

沈夷清没料到他会往这方面想,很快回道:“肯定可信,这种毛贼我们见得多了,不难开口,赃物在此,他也没有撒谎的必要,而且……就

那个字,一般人也仿冒不了吧……”

秦谏略顿一会儿,又问:“那窃贼在哪里顺的?”

沈夷清觉得秦谏现在认真冷静得可怕,有些势弱地回道:“许……许昌。”他小声补充:“就陆九陵在的那里。”

秦谏不说话了。

事实似乎很明显,这信在陆九陵手上,陆九陵用锦盒保管着,结果却被人偷了。

见他久久未言,沈夷清劝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几封信而已,我看上面什么都没写,而且后面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没写了,他们现在应该是没联系了。”

秦谏看向他,喃喃道:“我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她要嫁人了。”他缓声道。

什么叫几封信而已呢?如果他们清白,如果她问心无愧、心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她就不会在出阁前突然停笔。

正是因为不清白,因为问心有愧,她才会停笔。

但她仍然忍不住,在来京城后开始写手札,寄与明月君。

明月君是天上那个明月,又是远方那个明月,而远方那个明月在她心里又何尝不是天上那个明月?明亮,皎洁,美好,却无法触碰。

当她望着天上的明月,心里想的又怎会是天上那个明月?而他们在不同的地方望向明月,不就是同望明月,遥寄相思么?

谁说他们再没有联系,他们明明有。

沈夷清不知说什么,想了好久才解释:“我原本犹豫很久要不要给你,都已经打算捂在心里的,但我见你对她太用心,以及……她在许昌这么久也没回来,我就有点担心……

“当然,前天大雨,一定是道路不通,你等她回来,好好问问她就行了,不管怎么样,只是几封信而已,你别往心里去。”

秦谏没说话,拿了锦盒就走了。

沈夷清急得在屋里打转:秦谏的样子,比他想象得可怕。

但是,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他对他夫人那么用心,到时候他夫人哄他几句,撒几句娇应该就没事了。

对,一定是这样,不会有什么事。他如此劝慰着自己,一步三叹回房去。

秦谏回家,去了绿影园。

丫鬟过来侍候,他将丫鬟打发走,然后自己点了灯,拿出她收藏的那本手札来看。

再看一遍,他发现果如他所想,她许多话都是既对明月说,又对陆九陵说,表面看是天上的月亮,实际是她的明月君。

那么多信,那么多手札,没有一句是提到她的婚事、她的婚期、还有他。

似乎,这是一个他们不会触碰的禁地,是两人心中最伤痛最无奈的事。

他一下一下翻着手札,待第无数次看到之前没注意的落款,猛然一惊。

落款上再没有白雪,所以他之前没有去追究明月是什么,白雪又是什么,但上面有日期。

他仔细核对日期,发现一件事,有好几篇竟是他们当晚欢好后他睡下了,她又起来写的。

但凡这样的手札,就会有些淡淡的哀愁与无奈情绪……所以,那是针对他的吗?

和他行房这件事,让她哀愁,让她连觉也不睡,起来向远方的明月君诉说愁绪,寄托思念?

恍惚中他想起来,她从未正面回应过他的感情。

他问她是不是喜欢他,她说他这样的人,谁会不喜欢?这是敷衍与回避。

他问她对他是否满意,她说他比她想象得还好,这不是说他好,而是说她想象中的他更差。

以及……无数次的朝夕相对中,她从未主动过,因为她做得无可指摘,所以将她的消极与敷衍掩盖了,她从不因他而喜、因他而怒,她只是擅长做“贤妻”这份工而已,而他误以为她也爱他。

从来没有,一切都是假的。

她真正的所思所想全都写在信上,写在手札上,寄与明月君的一切,才是她真正内心的依托。

那他算什么呢?

阻拦他们的恶人吗?

外面一阵更鼓声传来,他才恍然意识到已经四更了。

他久久坐在手札前,不知该如何自处,甚至还有些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直到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立刻在房中翻箱倒柜地寻找。

柜中,床底,桌底,服箱,甚至他想找她陈放嫁妆厢房的钥匙,却没找到——

这是明月君珍藏的信,那白雪珍藏的呢?他能肯定,那信她一定没有扔,她一定舍不得扔,以前他给她送的山上的干花、哪吒的皮影,还有信上说的一对小泥人……一定都在她手上。

但他没找到。

待冷静下来想,她那么谨慎的人,连手札都用的隐语和代称,这些东西她大概不会带在身边,毕竟她要嫁过来,被发现了后果无法承受。

所以,她是留在洛阳了吗?

真细密的心思啊……既然她心恋陆九陵,那又嫁给他做什么?对她来说,他这个丈夫算什么呢?

算她无法反抗的命运吗?

每天对着他演戏,一定很累吧……他真惶恐,竟让她这么累。

想着想着,他突然拿布包好了信和手札开门步入庭中,几乎要让人备马,连夜赶去许昌问她个究竟。

但走到院门口时,却又冷静下来:此时的路上根本走不了马,更走不了夜马,以及他明日还要陪太子去面圣,根本不可能肆无忌惮离开。

他又回来,无奈地将手上东西放到桌上。

这一夜他片刻没合眼,在绿影园的书桌前枯坐了一宿,第二日照常去东宫,打起精神面圣,但自己知道自己恍如一具行尸走肉。

而这一天,她还没回来。

他继续发掘他们的关系,找人打听到陆淮常被人称陆十五,因为排行十五,这大概是她叫他明月的来源之一;他又找她陪嫁的婆子逼问,才知陆淮与程家并非一点关系也没有,陆淮的母亲曾与程瑾知的母亲做过邻居,所以在三年前,陆淮途经洛阳到京城考试,曾被接去程家小住过。

连续两个夜晚,他睡不着,待在绿影园里空坐,等她回来。

但有许昌的消息传来,称因那一夜大雨,许昌至京城一座桥被水冲塌,朝廷正在派人抢修,如今两地不通,若要过去只能绕远路,那段路有山路,车马不通。

在她晚归的第四日,沈夷清见他寡言少语,既正经、又沉默得可怕,便邀他喝酒,劝解他没什么大事。

他表现得再正常不过,只回答:“我知道。”

这让沈夷清都不知再说什么,最后问他:“那山参还要么?”

秦谏摇头:“不要了,我继母的生日已经过了。”

“不要好,太贵了,不值得。”

秦谏不说话。

沈夷清只好自己找话,问他:“那……你准备怎么办?”

秦谏端着杯中的酒,抬眼看向窗外。

怎么办?他并不知道。

但沈夷清问起野山参,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差点为了她而向继母低头,讨好继母。

也准备因她而挖掉满园的竹子,甚至想过处理秀竹的事,给秀竹做别的安排,告诉她自己不能接她进门。

可是他想讨好的那个人呢?她从未想过了解他母亲,她不喜欢竹子,是和她的明月君说的,干他什么事?她又不在意他是不是要纳妾。

这让他所做的一切都像个笑话,像个傻子。

这一晚他竟然没喝太多酒,他保持着清醒回到秦府,他又坐到绿影园的檐下,不是等她,而是看着满园的竹子。

就好像看到没成亲时的自己。

他突然觉得,其实没什么好质问的,是自己太在意了,在意得快忘了自己。

他才娶妻,见到过于美貌而多才的她,一头扎进自己的爱情美梦里,幻想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幻想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梦得太好,所以摔得太狼狈。

当头棒喝之后,他该醒悟的,为什么还要执着,还要去质问她,幻想她给他一个他期

冀的答案?

比如,那信不是她写的;她对陆九陵只有知音之情,没有男女之爱……

可是他清醒地知道,他厌恶这样的自己,他太在意了,而他明明是一个不愿被任何人把控的人。

既然她对他无心,他也不必对她有情,他理该拿得起放得下,理该极时醒悟抽身。

他回到房中,将手札放回原处,将装信的锦盒拿起,离开绿影园,去了漱石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