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多年前,他的面容更加棱角分明,英俊而清冷,对她始终有着让人沉溺其中的温柔和耐心。想着想着,她的神思又被拉回到片刻之前,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那修长有力的手带来微微粗粝的触感,扶住她,喘息急促而颤抖,在她耳边说别起来。
两情相悦可真好。
水到渠成般。
他专注地吻她,并不在意她不是初次,仍然像对待一个小女孩一样温柔安抚。
她对他来说不止是宋婉,还是爱说谎的小狐狸,口是心非的妹妹,刻骨铭心的爱人。
她记得情到深处,她问他为何这些年没有娶别人?
他并没有停,边一鼓作气地潜入,边说:“因为我早就遇到了难以割舍的婉婉。”
山间偶尔有鸟儿的悲鸣,月色当头,愈发凄迷,宋婉有些艰难地起身,一件件穿好了衣裙。
她已摸清了营地换守卫的时间。
可以趁虚而脱身离开了。
可他温热坚实的胸膛,唇角噙着的淡笑,怎么就那么让人留恋呢……
他什么时候会忘了她?
宋婉没有等到沈行的遗忘。
在沈行脸色骤然变青,悚然醒来直接吐出一口血的时候,宋婉才惊慌失措地意识到墨大夫似乎从来都不相信她对沈湛无情。
所以给了她那颗号称可以遗忘挚爱的药,实则是毒药。
是啊,这天地间哪里有那种神奇的药呢。
墨大夫是要到最后即使沈湛称帝了,也要借她的手要了沈湛的命!
“婉婉。”沈行脖颈上的青筋凸起,表情却冷静,向她伸出手想要安抚她,“别怕,先叫人过来。”
宋婉踉跄地往营帐外走,听到动静的周决慌忙过来,看了沈行的模样吓了一跳,即便是那般坚毅沉稳的男人,也慌不择路地跑出去去找郎中。
营地里是有郎中的。
其余的侍卫听见动静蜂拥而至,毫不犹豫地将刀架在了宋婉脖子上。
显而易见,是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要毒杀指挥使!
宋婉反应了过来,失魂落魄地想去自己找郎中,那刀锋却分毫不动,她刚一动弹,脖颈上就渗出了血,“郎中呢,郎中,快去叫郎中!”
沈行脸色由青转为惨白,复杂的情绪撕扯间,他眼眶发红,艰难道:“别伤了她。”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周决带了郎中过来,打眼一看这场面,心下难免愤懑又悲凉,早就与王爷说过,不要再与这个女子痴缠,可惜王爷根本听不进去。
现在终是栽在了这个女子手里!
沈行尽力保持着清醒,可那毒药的药力强悍,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连视线都模糊了起来,他伸手抹了把脸,视线重新清晰起来,宋婉惊慌失措的模样映入眼帘。
前一刻还岁月静好,还与他缠绵难舍难分,让他生出了永恒的错觉。
她为何这样?那菜肴竟是下了毒的。
可她眼中的关切是真的,脸上的眼泪扑簌而下也是真的。
沈行的脸色发青,却不敢坠入黑暗中,艰难道:“不许伤她。没有我的命令,她不得离开大营。”
来的郎中打眼一看,就立即从药箱中掏出红色的药丸,用指腹碾碎急急抹于沈行唇齿间,“王爷用这个吊着气,坚持住!”
沈行脸上泛起一丝惨淡的笑,凝目看向宋婉,宋婉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握住他的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珩舟,你、你不要死……”
他气若游丝,却出于本能的坚定无比道:“婉婉不让我死,我就不会死。答应我,别走。”
宋婉泪如雨下重重地点头,“我不走,我不走!”
得到满意地答复,沈行紧锁的牙关终于透出一丝痛苦的呻吟,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来,他再也无法支撑,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94章 宋婉被扭送出营帐,她想再多看几眼,想陪在沈行身边,却是不能。没……
宋婉被扭送出营帐,她想再多看几眼,想陪在沈行身边,却是不能。
没有人会像沈行那样纵容她。
侍从们边骂边将她扭送关押到旁边的另一个营帐里。
没有点烛,一片漆黑。
宋婉在黑暗中枯坐许久,眼泪流个不停,擦了把脸,发现手心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是沈行的血。
宋婉呆呆看着掌心,他早就在她及笄那年悄然侵入了她的心,她一直都喜欢他呀!
而他从未以家世谈吐、品行见识来衡量过她。
他只是喜欢她。
而她是怎么想的呢,居然会伤害他,让他流血中毒命悬一线!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宋婉的心里有什么轰然倒塌了。
婢女进来,点了烛,又要了些热水来,将杯盏递给宋婉,“姑娘,别哭了,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奴婢看您一直发抖。”
宋婉如梦方醒,抓住婢女的衣袖,热水洒到手背上都不自知,她颤声问:“他怎么样了!?”
婢女小声道:“郎中已经在诊治了,军营里的郎中是出自江湖草野,有许多偏方呢。指挥使应该不会有大碍吧……可是,可是您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为什么您要给指挥使大人下毒呢,他是个好人,自从他来了之后,赦免了许多被刺客连累的不该死的人,而且他对您多细心,多好呢。”
宋婉眼前浮现出沈行口吐鲜血,却依然挣扎着护着她的样子……他看向她的眼神,那么哀痛。
心口传来的钝痛愈发明显,宋婉弯下腰蜷缩着身子,催人心肝的懊悔席卷而来,几欲窒息。
长夜漫长,她整夜都没有合眼,只听见外头都是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有那个胡指挥使恼怒的叫喊声。
神机营指挥使被毒害,他不禁想,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宋婉眼眸暗淡,痴痴盯着缓缓亮起的天幕。
破晓之时,诡异的湛蓝色与橘红色相接,像是迎接新生,又像是长夜无尽生了幻觉。
婢女在一旁枕着胳膊打瞌睡,却不敢睡熟,生怕一眼照顾不到这姑娘她就想不开,指挥使可是下了死命令,不允许这姑娘出一点闪失。
婢女揉揉眼睛,看着枯坐了一夜的宋婉道:“姑娘,您歇息会儿,别把身子熬坏了呀,等指挥使醒了您再倒下了,那多不好。您放心,您到时候跟指挥使好好说说,就说是有人指使您*的,您是被人陷害了才下毒的,指挥使一定会原谅您。”
宋婉沉默了片刻,苦涩勾了下唇角,“他不会怪我。”
他对她的念想早就变成了执念,只不过她一直自苦于执念和爱的不同,却忘了爱与执是分不开的。
没有缱绻难舍的感情,怎会被困于桎梏之中不愿脱身呢。
她定定看着沈行大营的方向,心中已有了决定。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沈行都没有醒来。
婢女去打探了消息,据说那郎中颇有手段,祖上是太医院院正,后宫争宠惨遭陷害,被驱逐出宫门,这才成了游医。
沈行中毒后及时得到了救治,那太医先是运指如风,凝聚心力内力把他体内十二处大穴全用金针封住,而后将毒逼至一处,生生逼了出来。
这三天,宋婉滴米未进,只喝了点水。
婢女正俯下身苦苦劝着,宋婉就听到门外虚浮的脚步声。
她抬眸望去,门外的日光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他背着光,原本端正挺拔的腰背有些虚浮,走的很慢,可他每靠近一步,她就像是要苏醒了一般,心跳逐渐加快,汹涌又热烈的感情再也掩藏不住,她在他倒下的刹那扑上去抱住了他。
“大人,您怎么这就下床了!您还没好全呢……”门外周决的喊声焦急又无奈,“宋姑娘又跑不了!”
“婉婉。”沈行的脸色苍白,一只手扶着门边,不让自己完全倚在她身上,轻喘了口气说,“你还想杀我么?”
“是……是为了沈湛吗?”
“就当我死过一次了,行吗?”
宋婉摇头,眸光潋滟,一张煞白的脸上布满了眼泪,“我不是故意的,我从未想过杀你!珩舟,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她扶住他,让他倚床榻上,手指与他十指相扣,良久,她缓缓道出了一切。
包括那张和离书。
“他行的恶事难以细数,这样的人,不该为帝王。”宋婉容色黯淡,眼神却明亮,“先帝骤然崩逝,他密而不发,就是为了矫诏。那份真的诏书必须找到才是。”
沈行目光复杂,垂眸一直看着她,半晌,小心翼翼的低声道:“那你对他,并无情意?”
宋婉轻轻嗯了声,想触碰他,又不好意思。
沈行将她悬在半空的手握住,紧紧贴在自己胸口。
*
十日后,京畿生变,冀州先知。
大晚上的,晋王兵谏帝都,带着五万精兵就忽然杀入了帝都外三十里处。
三王之中,荣王闭门不出,雍王不知所踪,就晋王的精锐部队气势汹汹,打着拱卫皇城的旗号兵临城下。
百官们惊恐之余又觉得意料之中。
多日未见陛下,连长公主都进不去宫,确实有蹊跷。
帝都防务还在司礼监手里牢牢把控,历朝皇帝到了晚年,都极为信任宦官,宦官不比文武百官,没有氏族没有后代,只过好这一辈子,孤家寡人,完全仰仗皇权而活。
李舜当即下令锁了城门,并且传令诛部,不主动,反击也不必手软,冀州大营的五军营神机营就在来救驾的路上。
城门之上,沈湛面色冷沉,望着下面黑压压的精锐,田地被踏平,兵器锃亮,空气中一片肃杀之气。
那五万精兵,是实打实上过战场的,不比他私下练兵的那些卫军,晋王虽然只带了五万人,那于生死间磨砺过的威压,完全不是他那麓山里练出来的五万人可比的。
沈湛踩着官靴,一步步踏上城墙最高处,一袭白衣被北风吹得翩跹翻飞,远远看去犹如一只孤高的鹤。
“晋王叔可知藩王非诏擅入帝都皇城是何罪?”沈湛漠然道。
“珩澜,好久不见啊。”晋王笑道,眼睛里却没多少笑意,蕴藏着野心和决绝,“藩王入帝都皇城,一则是为了帝薨来奔丧,二则是帝都有人谋反,前来拱卫皇城。这两样都占了,我来有何不可?”
沈湛说出的话却并不疾言厉色,“王叔怕是有了误会。陛下圣躬违和已久,我这几日都侍疾在侧,一时抽不开身,让王叔生了误会。李舜,把陛下亲手所书的圣旨给王叔一看。”
李舜双手接过,一路小跑下了城墙。
晋王打开手中的圣旨,骑在马上冷冷一笑,“立你当太子?”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有人抬头望去,城墙上那般清冷隽秀的人,眉目间却有着一股阴沉可怖的戾气,不笑时让人心有戚戚,笑的时候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晋王叔看清楚了么?我如今作为太子监国,王叔可有异议?若是没有,我念及王叔这些年戍守边关不易,又是帝王血亲,免了王叔无召进京的罪责,快快回北境去吧!”
晋王那双利眼迸射出冷冽的光,他扬声道:“我只要见陛下一面,就走!”
“晋王叔,我向来秉公,为了王叔徇这一回私情,王叔却不领情……”沈湛的神情悲悯,清瘦修长的手指搭在城墙上缓缓敲击,“既如此,那便按大昭律处置吧。李舜,晋王此举该如何?”
“回禀太子殿下,晋王无诏进京当属谋逆,应剥夺其爵位,降为庶人,赐死。”李舜躬身垂手道,“是赐死,还是圈禁终身,但凭殿下定夺。”
沈湛叹息道:“晋王,我知道你对当年未能称帝之事一直耿耿于怀,多年来汲汲营营,就等着今日来犯。可天家尊严,兄弟道义,晋王就全然不顾了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这等乱臣贼子,我能容,祖宗理法也不能容。”
这一番看似义正言辞的话完全镇不住晋王,只见晋王哂笑一声道:“沈湛,你想取而代之的心才是昭然若揭,我看我那皇帝哥哥早就遭你的毒手了吧!这大位轮到谁也轮不到你这个病秧子坐,我大昭皇室又不是没人了!将士们,攻城!”
*
三日前,沈行与宋婉就在随着五军营和神机营从冀州出发去往帝都的路上了。
沈行余毒未清干净,脸色还有些苍白,一路紧紧握着宋婉的手。
山路不平整,怕她休息的不安稳,沈行在马车中一直护着她的头。
一个颠簸,车轮左右晃动,宋婉睁开了眼睛。
她怀着忧思,本来也没睡得多熟,抬眸看去,沈行的那双眼睛没有了温和平静,而是冰冷决绝,仿佛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面对这样权利更迭的时刻,他的心也是沉甸甸的吧。
一路相顾无言。
若想揭露沈湛矫诏,那必然要拿到真的诏书。
谁能拿到真诏书?
这天底下,能让沈湛不设防的人,只有她吧。
冀州在皇城后方,五军营与神机营从后涌入,便可与晋王的五万人形成对抗之势。
到了帝都之后,沈行很忙,好几日回来都很晚了。
如今的形势其实很难说,晋王说自己是拱卫帝都而来,有正当理由,应无罪责。
而沈湛乃新立的太子,圣躬违和,太子监国,合情合理,内阁辅政,并未乱了根本,晋王无诏进京就是死罪。
各说各有理,在一个深夜两方终于厮杀了起来,搅弄风云的手终究变成了战场上见真章,双方的野心都昭然若揭。
帝都中人人闭户。
沈行于神机营中策反了一些人,趁着夜色去了粮草库。
宋婉思虑再三,现在局势未明,根源还在于沈湛是否矫诏上。
沈湛十几岁的时候入过宫,距今已过了好些年,即便和司礼监掌印的私交再好,这二人也绝不可能互相信任。
那么那份真诏书若是没有被销毁,那必然不会藏于皇宫里。
宋婉一人走在街道上,连个打更的都没有,她凭着记忆找到陵水巷,院落的门虚掩着,
家家闭户,有些大宅院门前的灯笼都熄了,黑沉沉的压抑感难免让人生了些恐惧。
宋婉看了眼不远处层叠的宫城,隐隐的光芒辉煌,她眸色冷定,心砰砰跳着,伸手推开了门。
院子里一片漆黑,居室内有微弱的烛火。
宋婉没什么犹豫,信步走到院中,语气轻飘飘道:“我回来啦。”
第95章 夜间的风寒而急,门虚掩着,吹得案头的一盏孤灯摇曳。……
夜间的风寒而急,门虚掩着,吹得案头的一盏孤灯摇曳。
宋婉一身玄色云锦长衣,衬得皮肤更显白皙,她神色警醒,环顾居室左右,一切如她走时那样,连香炉都没有半分移动。
可这半月来,却一点灰都没有落。
这代表沈湛来过这里,并非如传言中那样镇不住朝纲困顿在禁宫中,也不似城外猜想的那样焦头烂额。
现在两军相交,言官们也一时不知该为谁辩解,说到底还是找到遗诏才能将那矫诏击破。
宋婉轻手轻脚地在四处翻找着,她没有见过遗诏是什么样子,皇家的东西左右就是明黄色的富贵模样,应该并不难找。
功败垂成,但至少有一线希望。
夜很静,宋婉找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直起身来望着窗外,风吹云动,那云层层叠叠的如翻涌的浪潮向远处,她有些泄气,肩膀都松懈了下来。
寂静的夜忽然被钟声打破。
鸣钟击鼓。
差役挨家挨户的敲门由远至近,皇帝崩逝了。
宋婉一手扶着桌案,眼波微漾,眉目间喜怒难辨。
沈湛……
这是完全不掩饰蓬勃的野心了,还是已经无需掩饰?皇帝崩逝,他……终是要称帝了么!?
他若称帝,以现在这形势,沈行和晋王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
宋婉脑海中思绪万千,并未注意到直棂窗外窥探许久的视线。
“宋姑娘回来了。”又尖又厉的嗓音划破了寂静,太监手持拂尘,语气还算温和,“咱家在这等姑娘许久了。”
宋婉极快地平复了心绪,走上前几步堵住门,想将翻乱情景的挡住。
她睫羽微颤,一张莹白的脸是恰到好处的惊惧,觑着他的神色哽咽道:“是李督主么?我和沈濯不知道遭遇了谁的埋伏,好不容易才进城来回到这里,这是怎么了,怎么打起仗来了?!”
李舜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居高临下看了她许久,久到宋婉都觉得自己有些装不下去了,心里暗骂这阉党真是会搓磨人,也不知是不是走过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历练过,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怎就那么叫人难受?!
宋婉生怕自己心思暴露,便回身锁上门,而后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怯生生道:“世子他还好么?烦请督主带路,带我去见世子,都快月余未见世子了,我、我很担心他,也很想他,还是因为姚小姐的缘故,世子不便见我?”
她的脸颊微红,声音逐渐细弱下去,手指不安地绞着两侧的衣裙,一副局促难安的模样,任谁都一时无法分辨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李舜终于开了口,“姑娘的福气在后头呢,跟咱家进宫吧。就是太子殿下,不,是陛下让奴才在这里等着姑娘。”
“陛下?”宋婉失声道。
说完,她惊觉自己失态,便迅速垂下眼帘,不敢让这阴阳怪气的阉人窥探到自己心中所想。
“大行皇帝殡天了,现在称呼一声陛下为时是尚早,但特殊时期就有特殊的办法不是,如今兵临城下,朝堂之上需要个主心骨。”李舜神情平静淡漠,边往门外走边说,“姑娘最是能揣摩圣心之人,入了宫,可要小心说话。”
说罢,他忽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唇角微微勾起,“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不会总落在姑娘身上。”
宋婉假装懵懂,什么都没说,跟着李舜进了宫。
李舜这样的人什么没见过,她的那点伪装和伎俩哪瞒得过他,却不说破,只引着她往宫里走。
马车停在了贞顺门,不远处还能听到兵器相接的冷硬回音声,隆隆作响。
城外还在打。
而皇城里却还是井井有条花团锦簇的模样。
宋婉在轿辇上抬眸看去,朱红的宫墙高大,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往来宫人都脚步匆匆,仿佛没有看到她似的。
下了轿辇,通过长长的甬道,光线有些昏暗,朦胧中能看到甬道那一头辉煌的灯火。
宋婉每一步走得都极为小心,暗自记着来时的路,仿佛这样才能多一分安心和底气。
出了甬道,眼前景象豁然开朗,红黑相接的龙旗猎猎随风,金漆青龙盘柱巨大通天,在一望无际的广场上伫立着,庄严不可侵犯的天家气息顷刻间溢满乾坤。
而那柱子下,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
李舜路过那女子时并无停顿,反而用手捂住鼻子,嫌恶地瞪了一眼。
那女子身着艳丽的宫装被染了鲜血反而更显浓艳,仔细端详,脏污的面容难掩骄矜之气,感应到有人路过,她睁开眼睛,先是迷茫,而后惊恐地想往后退却动弹不得,嘴里边呜咽边流着鲜血。
“姚……皇后娘娘,您是有福气的,您看,陛下还未将您做成人彘,只废了您的胳膊腿儿,就找回了宋姑娘。”李舜停下来,眉眼含着阴恻恻的笑,“往后啊,您就好好在凤位上享福吧,有的是人伺候您。”
“这便是姚太傅的女儿?”宋婉边走边问,“为何会这样?”
“姑娘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李舜道,步履不停,“姑娘先去换身衣裳,陛下可看不得姑娘这身打扮。”
“哦……我这什么打扮?”宋婉不明所以。
“姑娘这身,跟外头的叛军穿的服制一样。”李舜道。
宋婉心惊肉跳地换了新的宫装,淡绿色衬得她的皮肤愈发光洁白嫩,那繁复精美的刺绣纹路丝毫不显厚重,即便是她纤细的身子也撑得起来,还多了几分小女儿家的娇俏。
李舜看了很满意,点点头,带着她往御书房走。
“姑娘就在这等着吧,陛下还在和阁老们议事,完事了就来找姑娘。”李舜道。
宋婉微微俯身,“多谢掌印照顾,陛下有掌印这样的人潜心辅佐,实属幸运。”
李舜欣然一笑,笑意依然不达眼底,一点轻蔑转瞬即逝。
既然沈湛认定了她,那他就无需再多嘴,不如顺手帮她一下。
敢穿着叛军的服制就进宫,姑娘胆子忒大。
李舜走了后,宋婉在御书房外的暖阁等了一会儿,兀自盘算着见到沈湛后要怎么才能拿到真的遗诏……
还有李舜点了她身上穿的是叛军的服制……这阉人有意帮她?!
宋婉忽然背后发凉,玄色衣裙是沈行给她的……那是不是代表沈湛已经察觉了神机营里混入了晋王的人?
察觉了沈行……
烛火摇曳,宫殿里燃着牛油蜡,寂静中只有烛火爆破的哔哩声……这里是御书房?
这里是御书房!
宋婉左右看看,余光留意门外的动静,内侍都在外面立着,跟假人似的低垂着眉眼,无人在意她,她鼓起勇气提起繁复的裙摆,闪身进了御书房。
忽然内侍扬声通传,“陛下到!”
宋婉连忙停下翻找的手,佯装镇定地理了理裙摆,换上羞怯的神色垂首侍立着。
厚厚的织金地毯上出现一双龙纹朝靴,碧海银涛上的龙腾纹狰狞欲出,他背着光,清瘦挺拔的身形有些晦暗。
宋婉跪了下来,不知该称呼他什么。
“婉婉。”沈湛轻咳嗽了一声道,“起身吧。”
宋婉敛裙起身,沈湛却并未扶她,清冷的目光一凛,静立在那看着她,语气淡漠听不出什么情绪道:“这身打扮,很好看。”
他瘦削苍白的面容上是明显的疲倦,以往披散的长发被金丝玉冠束起,更显得五官凌厉而俊美。
宋婉瞥了一眼他,见他还是她熟悉的那副样子,当下定了心,娇声道:“珩澜,你我这么久都没有见,你怎么见我就这样?也不问问我……”
“问什么呢,问你为什么在这,还是问你找没找到你要的东西?”沈湛平静打断她,那冷冽的嗓音似悲悯,又带着遥不可及的孤高。
宋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有种被看透的惊悚,心里愈发没底,抬眸试探道:“你在说什么?我是被李督主带过来的呀……”
沈湛的身影由上而下笼罩着宋婉,离她越近,那股让她眷恋的气息就愈发萦漾,她离去的多少个夜里,他都夜不能寐,只能抱着她的衣裙入睡……
好在衣裙上的气息越来越淡的时候,她终于回来了。
沈湛似乎习惯了在她面前永远无法掌控心绪,他知道自己原谅她是迟早的事,却还是想让她好好哄哄他,说说他爱听的话。
他缓缓踱步,袍角的金龙纹流转间光华璀璨,“无诏进入御书房之人,该处以何罪婉儿不会不知吧。”
“但闯入的人是你,什么罪责,由我来定。就像沈行作为藩王无诏进京,是杀还是圈禁,也都听由我的命令。”
沈湛停下脚步俯下身来,动作缓慢地抚上宋婉的脸颊,以不容抗拒力度,“婉儿的人在我这,心也在我这么?”
“在……”宋婉道。
“好啊,证明给我看。”沈湛笑道,温和地将袖中的簪子插在她发髻上,“看到它的时候就想你戴上一定很美,果然不错,走吧。”
宋婉站在原地没有动,月色疏淡,洒在沈湛肩头,他那张浓丽的脸完全衬得起繁复华丽的朝服,整个人有种不属于人世的距离感。
沈行顿了顿,叹息一声,转过身来,终是忍不住在她额头一吻。
他优越的眉眼隐藏在幽暗的阴影里,眼眸中的痛色一闪而逝,“讨厌这样的我么?”
“可你以前,不是说喜欢么?”
“不是说一定要我赢吗?”
“我做到了,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宋婉什么都没说,却像是什么都无从说起。
这让沈湛很心痛。
伪装已经暴露,谁都不愿捅开那窗户纸。到底是什么操控了她,让她成为了控制他的绳索……总有一天,她也会被带离他身旁!
想到这,沈湛只觉得胸臆间憋闷难耐。
“就算加上一个他,结局也是一样的,徒劳罢了。”沈湛忽然说道。
宫里的夜很寂静,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夜雨,连绵不绝,历经了数百年的青石板被淋成一片灰色,与昏暗的天幕连成一片。
沈湛带着宋婉走过连绵的宫墙,隐约的月光从朱红色抱柱的间隔照射过来,倾泻一地光怪陆离的清辉。
有夜风拂过,吹动宋婉与沈湛宫装迤逦在地的大袖,薄纱如雪浪,缓缓漂浮,仿佛深宫幻梦一场。
越走,夜风中的血腥味就越重。
金石交击的轰鸣声也愈发明显。
宋婉停住脚步,犹疑道:“我们去哪?”
“跟着我走就是,你不是想找那诏书么?”沈湛回过头来,眼神平静地凝望着不远处的角楼,“陪我用过饭后,我给你看诏书。”
他已将事情挑明,宋婉觉得就无需再装什么,便跟着他一路走,上了那角楼。
上去后才发现,这竟是城墙,可窥得城墙下黑压压的军队。
两兵交击,打到后半夜似乎打累了,暂且休战。
“婉儿不在的时候,我学做了几道婉儿爱吃的饭菜。”沈湛深深凝视她,苍白的薄唇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不知你原来对我说的那些话里,有几句是真的,那些菜,真的是你爱吃的么?”
他是在问饭菜,还是在隐喻什么?
宋婉假装听不懂。
角楼上风很大,从檐下垂落在地的白纱帘随风翻飞,内侍们双手捧着一道道银盘,在巨大的檀木桌上小心翼翼地布菜。
宋婉默不作声看着沈湛挥了挥手屏退内侍,自己起身来为她盛饭。
米饭一粒粒冒着热气。
菜色一般,可那鲜香的气味却直抵人心。
沈湛的动作细心妥帖,不顾一身繁复华贵的朝服,很自然地挽起袖子俯身摆好碗筷,甚至把鱼汤上的沫子小心撇去。
她想起了在凤阳时,她为了去与那布政使密谈而故意劝他吃下的鱼肉,害他疼了半夜。
心间隐约有细密的苦涩如潮水蔓延,不可抑制。
如果他甘愿当一个普通的亲王世子,承袭王位,她是愿意和他过一生的。
可他事事要她付出为先,每一次被她打动不过是因为她精心安排好的、伪装无私奉献的引诱……
如果他见识到她真实的一面,未必会如现在这样喜欢她。
或者说,他喜欢的是她刻意装出来的样子。
“十二团营已到达京畿,西山卫抚司、松州卫镇抚司、河西卫镇抚司携重兵就快抵达帝都,前来拱卫皇城,待天亮,只一纸传召便可一举将那些叛军包抄击杀。”沈湛看着她,神色平静,“好好尝尝我的手艺,这可能是最近我们之间最后一餐了。”
“你这些天流落在外,没有吃好吃饱过吧?”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温柔道,“先喝汤,再吃饭,别噎着。”
宋婉看着他,眼神莫测复杂,眉头紧紧蹙起,刚想说话,他就打断了她,“说了先吃饭,之后就给你你想要的。”
他的眼神冰冷,握着汤勺的手因用力而泛着青色,似是硬生生按捺住了怒意。
宋婉原本锋利的眼神黯淡了,低头喝汤,吃饭。
拨开云雾,他与她终有拔刀相向的那一天吧。
但她绝不会像上次那样心软了。
宋婉很快就吃完了饭。
沈湛起身,用雪白的锦帕擦干净她唇边的饭渍,叹了口气,“不乖,这么着急。”
宋婉握住他的手,“珩澜,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沈湛沉默片刻,“其实从你知道麓山的一切,你那时就应该问我为什么。”
十二岁便被送入帝都,名为读书学习实则为质子,眼睁睁看着同胞手足因莫须有的猜忌命丧于皇权之下,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失去了父亲的期许,失去了母妃,失去了以后。
这些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过。
十几年,漫长的复仇,几乎每一夜他都被噩梦惊醒。
皇帝的猜忌心像是巨大的石头,压在他心上一刻不敢放松,只能咬紧了牙关,告诉自己若不强大起来,迟早受尽人耻笑轻视,迟早有沦为鱼肉的一天。
“现在说为什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沈湛看着城墙下的硝烟,脸上有淡淡的笑,“还是如果我没有起兵造反,婉儿就会喜欢我?”
“……”宋婉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无论他造不造反,喜欢他,都是一件很累的事。
“去杀了他,我就把真的遗诏给你。”沈湛回过头来看着她,“杀了沈行。”
“墨大夫死前说,你是有赤子之心的人,你是为了天下苍生才背叛我。”他看着惊愕的宋婉,冷嘲,“那我想知道,你肯不肯为了天下苍生背叛沈行呢?”
宋婉怔了片刻,眸光微动,明白了一切,怪不得许久不见墨大夫……
原来已经遭了沈湛毒手,原来是他告诉了沈湛。
“婉儿真的很会演戏,比那戏台上的戏子都会作假。”他笑着对她说,“还是你想继续演,演到给我做皇后,为我生儿育女,白头到老,只要别被我发现是演的就好……”
宋婉压抑住内心的愤怒,冷冷看着他。
沈湛的薄唇勾起,含着笑意,眼眸却像刀锋一般冷锐锋利,他上前抬起她的下巴,命令道:“继续演啊,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吻上来么?或者抱着我说你错了,说你爱的是我!”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他一把箍住了腰,动弹不得。
沈湛冷笑道:“既然选择回到我身边,就该听我的,否则……遗诏你拿不到,沈行也得死。”
宋婉深吸一口气,别过脸。
那嫌恶的神色悉数落入沈湛眼中,他闭了闭眼,缓和道:“去杀了沈行,我就把遗诏给你。届时婉儿想如何揭露我的恶行,我的恶行如何罄竹难书,都交由内阁中枢、大理寺评判裁定。可好?”
“还是婉儿之所以如此嫉恶如仇,不过是因为我是无关紧要的人?一旦砝码的另一方变成婉儿的心爱之人,就犹疑不决了?”
沈湛别过脸去一阵剧烈的咳嗽,而后又重新审视着她,一寸寸靠近,与她鼻息相闻,“那婉儿这样,未免太冠冕堂皇了,与我这样的虚伪之人也并无区别……既然如此,你我才是最相配的,不是么?”
疏淡的月光下,沈湛俊美的脸扭曲成不甘的狰狞模样。
杀了沈行……和拿到遗诏。
拿到遗诏即可将沈湛拉下来,内阁文武百官和宗室勋贵,便不会被那矫诏裹挟。
晋王和沈行,也不必被打成叛军。
沈湛抚平她的眉头,“别皱眉,我见不得你这样……别为了别的男人皱眉!”
他的后一句话声音陡然增高,宋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挣脱,却被他勒的更紧。
细密的雨水斜斜打了进来,惨白的月色映照在他更加惨白的脸上,如同冰冷无暇的玉石。
他凑近她想吻她,她却别开了脸。
沈湛冷笑一声,直接扣住她的后颈,狠狠吻了上去。
宋婉使劲儿推他,这一刻她不想再压抑和伪装,从未有过的暴躁,她抓着他的衣襟,提膝撞在他身上。
“你早就与我行过夫妻之事了,你还有过我的孩子,现在你还装什么?!”沈湛吃痛蹙着眉松开了她,恨恨道,“宋婉,你不听话。”
雨还在下,宋婉却不觉得冷,浑身像要燃烧起来似的,她退后几步与沈湛拉开距离,嗤笑一声,微喘着冷冷道:“你只要我听你的话,你只要我做你想要的样子,你根本不理会也不愿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珩澜,你现在想听真话吗?”
一种阴寒从心底窜出来,沈湛咬牙勉强站定,身体却隐隐发抖,感觉到一种拨开云雾后是可怖之物的预感。
宋婉几乎要将心底话说出来,可到底不能如此,这只是其中一步,就是要激怒他,却又不能彻底激怒他。
她叹了口气,低垂着眼眸轻声道:“真话就是……我曾爱过你,珩澜。在你拿我挡箭之前,我都爱你的。”
所以在他再度吻上她的时候,她闭上眼回应了他。
“即便你杀了那些知情的人,企图篡改我的记忆,我也无法忘记你拿我挡箭那一刻的绝望。”宋婉眼神中的仇恨和伤痛做不得假,她在他冰冷的薄唇上咬了一下,“你说,我怎能不恨你?我怎能还真心待你?”
沈湛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她咬的不轻,他却甘之如饴,即便是疼痛,只要是她给的,他都会悉数收下。
许久,他低声说:“是我错在先。若不是我让你伤了心,你也不会对我这样绝情,是不是?”
“所以这次,我原谅你的背叛。只要你去杀了沈行,我就把诏书给你。”
宋婉双手攀上沈湛的脖颈,依偎在他怀中,看着城墙下的一片硝烟,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