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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缠郎 罗敷媚歌 25016 字 3天前

那少年好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缓慢的转动脖颈,抬头看着宋婉,嗓音涩哑,“我我、没有钱的。”

“没有钱?”宋婉惊讶道。

“没有……我是被哥哥嫂嫂抵税,送过来干活的。”少年迷茫道,“赋税太重了……”

“什么税?”宋婉道。

“田里产了什么,就得把一半交上去,这还不够,还要把田税、徭役、杂税合并,折成银子征收……还有人头税,一家要出一个人来承担兵役和徭役。”少年低声道,“雪上加霜啊,负担不起,哥嫂就把我送来了。”

宋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先前在青州,父亲是士大夫,在赋税上是有很大减免的。

但农民是良民,怎么要承担如此重的赋税呢,而且人头税,不就是逼的每家出人来这里干活么?

“你们都是农民吗?来这里就锻造兵器?还干什么?”宋婉问。

少年冷笑了一声,那笑容凄凉又无望,与他稚嫩的面孔极具反差。

“只是锻造兵器?不是啊,如果只是这样,那我真是要感谢天感谢地了。”少年的笑容扭曲,盯着宋婉道,“什么都干,我力气小,就给这些人打杂、做饭,力气大的日日夜夜行兵训练,真枪真刀的练,被打死的,累死的,死了不少人。”

“那你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宋婉脱口而出问。

少年缓缓抬起眼,正视面前这个女子,她年轻又美丽,眼眸清亮,虽穿着布衣,露出的手臂和脖颈却雪白纤细,一看就是与他们不同的那类人。

他冷笑一声伸出手,指了指堆积成山的兵器下的熔炉,恶狠狠道,“死了都出不去,死了人就直接扔里面烧了,省事儿,还能祭刀剑。”

说罢,转过脸去闭上了眼睛,无奈道:“我要睡会儿,要不等天亮了没力气干活,要挨打的。”

宋婉还是不甘心,便问:“这样重的赋税,还人头税,不是巧立名目么?没人管?”

少年有些不耐烦,稚嫩的声音飘散在腥臭的风里,“谁管啊,荣亲王是江南十三州的天……世子定的规矩,有啥办法。”

藩王属地的赋税归藩王所有。

世子沈湛……

宋婉脑海中出现沈湛阴郁苍白的脸,还有那狭长的淡漠眼眸,那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麻木。

巧立名目苛捐杂税,把人逼成奴隶,不得不为他行事,日夜受着这样的折磨。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她觉得羞耻,自己只看得见唾手可得的权势,却未看见权势之下埋葬的枯骨。

江南锦绣十三州,歌舞升平、富足繁盛。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无天日,血流无声。

宋婉白皙的手渐渐收紧,指节泛红,觉得胸臆间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沈湛可以争那大位,可以追求无边富贵,无上权力,染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人追求权势富贵本没有错处。

可他登上那大位之后呢?

坐上那位置的人,不应该心系天下苍生么?

这些人都成了这幅骷髅模样了,她不信他看不见!

他看见了,不以为意罢了。

蝼蚁而已,怎能挡住他的路?

那么蝼蚁和苍生,到底有何区别?

就像难道他不知那些药的利润没有那么大么?

拿到的白银,又是多少条无辜的人命换来的?

她的母亲,就是无辜惨死的人之一啊!

想到母亲之死,宋婉的眼睛迅速蓄满了泪水,她却微微仰起头抿住唇,努力不让自己失控,不让眼泪流下来。

冷静了片刻,宋婉往前走动,一个个嶙峋骷髅似的人完全不在意她的闯入,再往前走就看见那熔炉,没烧干净的断肢还在一边,却有人像看不见一般靠在一旁睡觉,有被绊倒的,又爬起来,麻木冷漠,见怪不怪。

如人间炼狱。

堆积成山的铁器闪着寒芒,像是被血洗过一般。

恍惚间,她看见沈湛一步一步地踩着堆积的兵器往那金灿灿的位置上走,兵器下是尸山血海。

而那灰蒙蒙的尸山血海中有无数个和她母亲一样惨死的人。

“安顿好了。”沈濯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宋婉回过神来,拳头收紧,眉目间闪动着还未熄灭的火焰,猛地看向沈濯。

他被树枝刮了衣袖,露出的手臂肌肉漂亮,他神色淡淡,在这样一群嶙峋的“骷髅”间显得更为高大挺拔。

宋婉却觉得有种陌生的可怕。

他像是完全看不见这些人的苦难一样。

沈濯看着眼眶通红的少女,“熏着了?这空气不好,我们这就出去。”

她却一动不动看着他。

沈濯不明所以,“怎么了?”

宋婉垂下眼,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她深吸了口气,“这些人不是自愿来的吧?”

沈濯告诉她:“自愿的。每家每户送来的,还有是自己找来的。”

“怎会自己找来?”宋婉道。

“交不上税,借了钱庄的钱还不上。”沈濯平静道,“或者是染了赌瘾,抵卖田产也还不上。没了活路,只能把自己卖了。”

宋婉只觉得浑身血液似乎倒流。

沈湛在年末时会收回厚厚的一摞账本来核对,其中有钱庄、赌坊的。

她不敢去想。

苛捐杂税,人头税,让农户不堪重负只得妻离子散,卖*身为奴。

然后设下了局让人染上赌瘾,再将田产抵卖给他们,家破人亡。

他收割了劳动力、钱财、田产,像是看不见的手,搅动着蝼蚁的命运。

这一切,若说沈湛所居高位,并不知内情,宋婉只觉得牵强。

她忽然有些厌恶自己,先前还沾沾自喜,觉得沈湛和她是一类人,追逐权势没什么错。

如今才知他和她,根本不是一类人!

沈濯看着她,也不再多解释,只道:“走吧。”

宋婉冷静了下来,深吸口气,跟着沈濯往外走。

身后的人如幽魂般影影绰绰麻木行事,而那堆积成山的哪里是兵器,分明是累累白骨。

宋婉出了那山洞,鼻息间是山间凛冽的木叶气息,明明没有里面那样令人作呕的味道了,宋婉却觉得恶心想吐。

她扶着树,侧过脸干呕。

沈濯停了下来。

她呕了片刻也没吐出什么,心里觉得难受,刚想找个地方坐会儿歇一歇,就忽闻风雨声,手臂倏地一紧,一下子被沈濯拉到了暗处。

“有人。”他在她耳边道,“别动!”

他一声低喝,拉住她向一旁的土坡滚落下去。

宋婉这才明白,原来方才听到的风雨声是铺天盖地的暗器!

他将她护在怀里,甚至还伸手夹住了射过来的一支短箭!

宋婉不敢动了,那箭离她就方寸的距离。

“你先走,我断后。”他道,“下了山,就是寺庙,我不会让他们追上你。”

宋婉心头颤抖,不再犹豫顺着土坡就往山下跑。

这辈子都没有跑过这么快,喉头干涩,像火在灼烧一样。

虽自从去了寺里就穿着布衣,可那裙角还是碍事的很,她将裙摆撕扯,加快了速度,眼看山下那灯如点豆处就是寺庙所在之地了!

快点,再快点。

宋婉从寺庙的后墙翻进去,刚一落地,就大声呼喊:“刺客!有刺客!”

随着她的厉声呼喊,原本黑漆漆的寺庙中一盏盏昏黄的灯亮起,先惊醒的是小沙弥,而后院门被轰然推开。

宋婉捂着腹部,惊恐道:“有人!有人!快去追,就在后面的山上!”

来的王府侍卫一看,她头发散乱,鼻尖眼眶泛红,满脸惊恐,一副受到惊吓之后楚楚的柔弱感,对男人有很强的吸引力,很惹人怜惜。

侍卫们当下便信了,领头的大喝一声,带着人就往山上去了。

宋婉望着那山漆黑的轮廓,心中暗暗说,希望赶得及,能救你。

“姑娘!你怎么样了!怎的会有刺客啊!?”元儿脚步慌乱,从耳房中冲出来扶住她,“您、您肚子还好吗?”

“我……”宋婉佯装惶恐,本就发白的脸色更白如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肚子好痛,快去叫墨大夫过来!”

寂寥的寺庙里,只有宋婉一声声抽泣声,凄惨撩人心弦。

第56章 “孩子没有了。”墨大夫宣布。松了口气。……

“孩子没有了。”墨大夫宣布。

松了口气。

宋婉清丽的面孔上都是悲伤,根本看不出异常来。

“姑娘、姑娘别哭。”元儿手足无措地安慰着她,“这这可怎么办好啊,昨晚怎会有刺客呢!这真是倒霉催的,若是在王府里,还不会遇刺……”

宋婉抬袖拭面,哭了起来,声音哽咽,“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愧对世子和王爷!”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姑娘别哭了……”元儿更慌张了,“那些刺客捉住了几个,关起来了!王爷会好好审他们,给姑娘和腹中孩儿报仇的!”

宋婉抹着眼泪,一张脸苍白,梨花带雨的模样看了就叫人心碎。

“我累了。”她气息奄奄道。

“烦请元儿姑娘去给宋姑娘备些黄芪粥来,药粉混在里面一起服用,方能补气补血。”墨大夫道。

支开了元儿,那青衣医者看向宋婉。

她抬起眼,脸上泪痕未干,但既无悲伤,也没有心虚后悔,她看向墨大夫,眼眸中只有决绝和冷静。

“多谢你帮我。”宋婉道,眼眸幽深,心中盘算片刻,坚定了信念,倏地起身抓住了青衣医者的衣襟,“世子要谋反!”

“……”墨大夫。

居室内一片寂静。

青衣医者浑身僵硬。

她说的这几个字极为简单,却是天大的大事。

宋婉语速极快道,“沈湛私造铁器,麓山里藏了不少兵器,还有数万人,许多都是农户!被迫进去的!还有另外两万人,据说是精锐部队,已经跟着沈湛驻扎在帝都外面了!”

“告诉我这个干什么……”墨大夫扶额,“你不怕我说出去?”

“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把你伙同我假孕一事告诉王爷。”宋婉眸光流转,面不改色淡淡道。

她觉得从他愿意帮她“怀孕”那一刻起,他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墨大夫:“你恩将仇报啊!”

“医者父母心。”宋婉凝视着他,“你不知道麓山里的那些人有多惨。”

“沈湛为人如何残暴冷血你还不知道吗?他篡夺皇位,当真当了皇帝又能活多久?天下不又要陷入水火之中?”

“史书上只写了历代帝王名臣是如何将黎民百姓天下苍生放在心上,却没写这些人是怎么踏着无辜百姓枯骨上位的。”宋婉幽幽道。

“墨大夫,今上一统天下之前,大昭已经水深火热近十年了,好不容易止戈,休养生息,何必再陷入战火中去?你和我都是这些人眼里命如草芥之人,我们不互相帮助,还指望谁呢?”

“今上明明有儿子却不敢示于人前,不就是因为有沈湛这样狼子野心的人在?”

宋婉的头脑彻底清晰了起来,“权势地位,都得争,可不能为了争这个,不顾别人的死活,不把别人的命当命!”

她一直为自己谋出路,可那些麓山里的人,就连谋出路的机会都没有,甚至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落入争权夺势的大网,而后被抖落成灰。

他们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

每一个都有父母亲眷。

都会和她一样为了失去挚亲而哭泣。

墨大夫轻笑了声,看着面前这个少女,少女眼眸明亮,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潮红,再也没有彷徨和茫然,整个人生动极了,从未如此真实。

此处没有王府被权势浸染的厚重奢华,也没有锦缎珠宝堆砌,更没有人给她许诺田产富贵或权势。

她坐在佛寺简陋的禅房里,孤注一掷地为那些不知道姓名的人谋一条生路。

她清艳的脸庞仿佛发着光。

“你要我做什么?”墨大夫道,“除了收集沈湛所开设赌坊、钱庄的账目,低价抵卖农户田产的证据之外,还需要我做什么?”

《大昭律》规定宗室不得收缴、买卖百姓田产。但办法总比问题多,沈湛便让手下的人去代管,一来二去银子到手,他却还是白衣无尘,干干净净。

墨大夫便是曾被坑害的苦主之一。凭着家传的过硬医术,一步步到了沈湛身边,也是吃了不少苦头。

宋婉瞪圆了双眼,“你……”

墨大夫竖起手指在唇上比了个嘘的手势。

“你刚才说的不对,他不一定就活不了多久。”墨大夫沉声道,“他的脉象很奇怪,下来我再与你细说吧,你现在想让我做什么呢?”

“把我身边的人换掉,或者再添几个自己的人,要不我行事太不方便了。”宋婉道。

“这个好办。明日我就找婆子来照顾你。”墨大夫道,“是我的乡亲,靠谱的很,一家人去那麓山里送命了。”

“你为什么没毒死他?”宋婉忽然问。

墨大夫冷笑道:“你知道他为何总不喝药了吧?还有就是他身边的暗卫太多,想要下毒难上加难,他自己也非常警醒,除了你,没人能近的了他的身。”

宋婉有些惆怅。

沈湛他待她,应该是有几分真心的。

“所以你才故意与我交好?”宋婉才反应过来。

墨大夫一笑,“你不也想跟我交好?”

宋婉颇为无语,刚想说什么,却听见外面有动静,连忙躺了回去。

天色沉沉,如墨染,眼瞅着就又要下雨,元儿推门进来,居室内压抑而昏暗,青衣医者正在收拾药箱,床榻上的女子秀眉紧蹙,将脸埋在手心里,似乎已经很克制了,手中的帕子仍沾湿了泪水。

元儿无声的在心中叹息一声,想着要好好给世子传信说说宋姑娘有多伤心。

王府。

荣亲王盯着前来传信的墨大夫许久,叹了口气。

“让她在寺庙里好好养着吧,给些银子,实在不行送回宋府去休养一阵子。”王爷道。

“是。”墨大夫应道。

“别告诉珩澜。”王爷补充道。

荣王不想让儿子为此事分心,但其实远在千里之外的沈湛知道宋婉“孩子没了”的消息,并不比他晚多少。

*

晨钟暮鼓,清扬激越,寺庙的钟声如沉沉的水波般一圈圈荡漾开来。

夕阳盛大的余辉一寸寸扫过宝顶,宋婉眼底闪过一抹怅然。

她并未想着要瞒过沈湛,这样的事,本就瞒不过他。

所以在元儿写信给他的时候,并未阻止,反而添油加醋一番。

她不知自己在沈湛心中到底有多重要,也不知这样一封信,能否乱他心神。

信发出去已经五日了,没有任何音讯传来。

连沈濯,也在那一夜之后就没有再来找过她。

宋婉不知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伙贼人又是谁?更为不可思议的是,从那日起,男鬼珩舟也再未入梦。

像是一切戛然而止了。

寺庙中很静,香火气息绵密悠长,往来拜佛上香的人都神色各异。

白日的时候,宋婉在寺庙前院看着那些供案前鼎盛的香火,神色冷淡,原来这么多人将期望寄于缥缈的神明。

可神明真的能看见么?

若是能看见,怎会有那么多挣扎于苦海的人?

每日的生活很规律,这种规律,让人生出一种感觉不到时光流逝的错觉。

宋婉想着,再等一等。

到了夜里,简单洗漱过后,看了会儿书,外面便下起了雨。

起初是沙沙的小雨,之后便是豆大的雨点,滴落在窗纸上,山风凛冽,一丝丝侵入人骨髓,冷的瑟缩。

她拉紧了锦被,迷迷糊糊到了后半夜。

宋婉睡的并不沉,一夜醒了很多次,恍惚间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所以当那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敲门声缓慢低沉,仍在继续。

宋婉起身披了衣服,趿上绣鞋,心说元儿怎会还敲上门了?

寺庙精舍的门年久失修,开启时涩塞的令人牙酸。

她怔怔望着门外,黑压压的人群不知何时挤满了这一方院落。

那人群安静的像不存在似的。

而他们中间的那个人,挺拔隽秀,矜贵淡漠,那样耀眼。

雨幕与夜色都浓稠,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绣着金线的云龙暗纹闪着幽暗的微光。

那一张脸,俊美妖冶,冷白如玉,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

隔了两个多月,他身上的威压更重了,神色也更为冷恹。

宋婉有一瞬的恍惚,觉得面前的一切像一个醒不来的梦。

沈湛看着宋婉,目光幽深而专注。

他不想提是如何排除万难在收到她的信之后就想尽办法回来……

他只想将她拥入怀中。

他伸手拉她,她却往后一退。

月色下,青年顿足,苍白修长的手僵住。

而宋婉在往后退时差点被门槛绊倒摔倒,沈湛疾步上前将她拽进了怀中。

“小心。”他低声道。

她纤细雪白的脖颈低垂,和微红的耳垂落在他视线里,他的目光阴冷,专注,带着瘆人的偏执狂乱。

宋婉不由得一颤,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久违了。

夜风拂过,鼻息间清苦的药香淡了不少,多了些权势浸染的气息,那是皇家御用的龙涎香。

她从他怀中挣扎了下,发现他根本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便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着他。

沈湛的目光幽深而冰冷,像是要把她看透。

宋婉想到她与他成婚的那个夜晚,他也是以这样冷静又疯狂的审视目光,一寸寸地收割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仿佛只要看到她露出一丝抵触来,他就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宋婉很快找到了状态,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惊喜又激动的笑容。

沈湛那古怪而紧绷的神情,似乎被她的笑容而瓦解。

却也并未瓦解干净,他仍那样直勾勾的看着她。

她看见他,不高兴么?

她不想他么?

宋婉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挣扎道:“很多人看着呢。”

“别管他们。”他并不在意道。

宋婉却觉得羞赧,纵使再不屑鬼神,在这佛门圣地,她不仅打诳语,还引诱他回来,还是不免有些心虚。

她挣脱开沈湛的怀抱,莹白的面颊晕开一抹绯红,低垂着眼,一手勾住他束腰的革带,轻声细语,“进来嘛。”

沈湛松了手,听话地跟她进来。

宋婉关了门,静待片刻,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他竟回来了?是因为收到她的信了么?

沈湛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宋婉走到他面前,把头埋进他带着潮湿雨汽的冰冷胸膛,深呼吸了一下,“怎么回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沈湛闭了闭眼,竭力让自己的呼吸放缓,冷冷道:“你要同我和离?”

宋婉沉默片刻,低着头,嗓音愈发细弱:“你不是收到信了么。”

沈湛耳边仿佛有一阵尖锐的轰鸣声袭来,表情霎时变得僵冷可怖。

虽然信上她这么写了,但他始终抱着这不是真的的想法,连夜千里奔袭,只为确定她是不是真的不要他了。

而此刻,她轻描淡写地认了这件事。

沈湛再也无法控制,用力将她抵在窗棂上,欺身逼近,一只手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看着他。

这极具侵略性的一撞,宋婉的腰撞上了那木质的窗沿

她痛呼一声,沈湛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她微启的红唇吸引。

她的气息温热,红唇翕合,因为疼痛,雪白的脖颈上那淡青色的血管突突跳动。

他可以拧断她纤细的脖颈,让她永远待在他身边。

沈湛神色平静淡漠,冷冷睨着她,完全看不出被这个惊人的想法引诱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了。

清冷的月色透过窗纸挤了进来,青年苍白的脸上的表情冷静又怪异,像是戾气和爱而不得的情绪浓烈到了顶端,却找不到出口宣泄和解决。

宋婉侧目看去,他撑在墙壁上的手修长有力,上面是勃然凸起的青筋,发现他这种尖锐又危险的变化,她知道不能再刺激他了。

随即轻笑一声,驾轻就熟地攀上了他的脖颈,仰起头,很快的亲了一下他的脸。

沈湛依然没说话,喉结重重的滚动了一下,那眉目间霜雪之色略有消融,眼眸中闪过错愕和欣喜来。

“好痛。”宋婉捂着被撞痛的腰道,“你这么用力干什么呀!”

他立即松开了钳制她的手,低声道:“让我看看。”

她摇了摇头,抱住了他。

这是她主动抱他的。

沈湛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抓了一下又迅速放开,他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他压抑住粗重的呼吸,冷冷道:“想我么?”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迫不及待地低下头吻住了她,那吻同冰冷的语气相比,是截然不同的灼热急切。

宋婉没有拒绝,只任他汲取。

在她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沈湛终于克制地放开了他。

月色下,青年冷白的脖颈微红,他将脸埋进宋婉的颈窝细嗅着她的气息,声音轻颤,“对不起。”

麓山有变的那一天,便是她失去了孩子的同一天,是那些人追逐到了寺庙周围,才惊扰了她,或者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她。

她写了信给他,那信的内容他回想起就心痛难忍,她自责是自己没有保护好腹中子,因此提出了和离。

“肚子还疼么?”他低声问,不敢看她的眼睛。

失去孩子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他却不在她身边。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那种痛苦和绝望猛烈的充斥着他的心,不断膨胀,他真的要疯了。

“你回来做什么?皇帝允许你回来吗?”宋婉推不动他,就拍拍他,“你这次何时走?”

“我回来宣旨。”他深吸口气,喃喃道,“婉儿,我不要和你和离,求你……”

“珩澜。”宋婉不动声色地说,“我本就是来给你冲喜的,如今孩子没了,你就要入主东宫当太子了,身体也好起来了,我再留在王府里有什么意思呢。”

“你放我走吧。”

“不行!”

听她亲口说出要离开他,仿佛被溺水般的窒息感攫住,他表情执拗,呼吸急促,“没了孩子算什么!?我不要孩子!我入主东宫,还是登上那大位,我都只要你。”

沈湛逐渐遏制不住心中的焦渴和不甘,疯狂的的情绪一遍遍地冲击着他的理智。

她为何就这样就要离开他?

为何不能同他一样癫狂的爱他?

孩子又算得了什么,他本身就极度厌恶虚伪的亲缘关系,若不是怀有他骨血的人是她,他根本不会允许有孩子存在!

“好了,你先松开我。”宋婉道,语气温柔带着诱哄,“我也舍不得你。”

他从帝都赶了回来,他竟为了她回来了!

这很好,这比她想象的都要好。

他竟如此在乎她。

沈湛依言松了手,问:“真的?”

宋婉安慰道:“真的。我很想很想你,珩澜,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他俊美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连日赶路的疲惫,无奈地捏了一下她的脸,“只有你不要我的时候。”

宋婉顺势将脸贴在他的手心,一双眼睛弯弯的,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想要掌控她,却居高临下地被她所控制。他想要她对他笑,想要她依赖他,想要她激烈的爱他。

被她需要的感觉,从未有过的好。

“陛下怎么会放你走?”宋婉自然地牵住他的手,将他往圆桌边领,“这次回来了,还走么?”

沈湛的神色不像方才那样尖锐森冷了,他垂着眼,紧抿着唇,不说话的样子冷肃端方,贵气逼人,身上精致繁复的朝服侵染着权势的气息。

宋婉仿佛真的窥见了龙血凤髓所赋予的帝王之气。

她压下有些混乱的心跳,按着沈湛的肩膀让他坐下,而后转身想给他倒杯茶。

可这一动作却像是刺激了他,他立即起身将她拉了回来,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宋婉又吃痛蹙眉。

他仿佛视她为一切,只要她做出要走的意思,他就会霎那间土崩瓦解,崩溃疯狂。

宋婉唇角勾起,心中有种微妙的满足。

“我不走……”宋婉微微笑道,“我去给你……算了。”

她坐了回来,看着他。

沈湛沉默片刻,回答她刚才的问题,“此次能回来,一是宣旨,二则是父王生辰快到了。”

“宣旨?宣什么旨?”宋婉问。

沈湛忽然笑了,眉眼间透着诡异的艳色,眼神却森冷,他看着她缓缓说道:“荣王次子沈行,戍边有功,睿质夙成,特封为……雍王。”

第57章 沈行?封雍王?亲王世子才可袭爵位封王,沈湛为世子,怎会是沈行封……

沈行?封雍王?

亲王世子才可袭爵位封王,沈湛为世子,怎会是沈行封王?

而且没有世袭罔替,另取了“雍”字为封号。

宋婉反应了好一会儿,认真问道:“沈行?是你那个失踪的弟弟吗?原来是跑去北境了么?”

沈湛沉吟:“沈行……”

“怪不得王爷找不到他呢,原来是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宋婉道,“这是立了多大的功劳啊,我以为宗室之子只能封郡王,竟直接封了王?”

沈湛的神情隐在昏暗的光线里,那双狭长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宋婉很坦然的夸赞道,“你弟弟真厉害呀。”

“……”沈湛忽然将她拉入怀中,“别夸他。”

宋婉不备,跌坐在沈湛腿上,莫名其妙道:“为什么?他难道不厉害吗?”

庶子封王,简直是置宗法制于不顾。

“不可以。”沈湛勒紧了宋婉,命令她,“你不可以夸任何人,不可以觉得别人好。”

沈湛不知道宋婉和沈行曾经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可自从得知沈行回来,他就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所笼罩着。

“我也没有特别要说他好的意思,就是封王这件事,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不止是我,就连王爷也会很意外吧。”宋婉解释道,“我都没有见过他,何谈觉得他好?我只是在说这件事。”

“我知道……”沈湛的呼吸有些不稳,将脸埋在她发间,“那你会觉得我不好么?”

宋婉顷刻间知道了他的意思,像这样身体病弱之人,在面对健康的同龄人时都会有些自卑吧?

那个沈行以前是他的庶弟,而现在一跃封了王,危机感嘛肯定是有的。

沈湛等着她的回答,全然无法冷静下来,内心的惶恐不安愈发浓烈。

宋婉唇角勾起,一双眼睛漆黑明亮,很是真挚的安慰他,“他怎么能比得上你?”

沈湛却不信,冷冷看着她,“你为何会觉得我更好?就因为我的脸?那如果有一个比我更好看的人呢?你是不是就喜欢他了?”

宋婉被他问的没了脾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硬邦邦道:“你这么远赶路过来就是为了跟我争执这个么?你不累么?你不累,我累了,我要睡了。”

话音未落,沈湛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把短刃,扬起手就要划自己的脸。

她不止一次称赞过他的脸,他想知道若是他将她喜欢的这张脸毁去,她还会不会喜欢他?

嫉妒和不安已让他神志不清了,就如同置身于茫茫的大海中,宋婉的肯定就是他唯一的浮木。

宋婉迅速制止住他,“你干什么啊!”

沈湛所执的短刃停在自己脸上,他死死盯着她,冷白的面容上渗出一道血珠子来,看起来妖冶撩人。

方才即使她出手再快,那匕首也在他脸上划了一小道血痕,看着那道血痕,如同上好的瓷器被打碎,宋婉只觉得眼前发晕。

若不是她果决,看他这刀口,他真的是要把这张面皮割下来么……

她深深叹息一声,将匕首夺下扔在地上,凑过去想仔细看看他的伤处,他却扣住她的手腕,嗓音冷淡,“别碰我。”

宋婉再好脾气,也被他吓得有些恼怒了,不悦道:“喜欢你的脸就不是喜欢么?那一见钟情是怎么见的?你非要逼我说喜欢你什么我也说不出来,我只知道你口是心非,知道你就会乱发脾气,知道你患得患失非逼着我表白心迹,知道你那占有欲强烈到都不想让我有孩子,知道你得知孩子没了会庆幸,知道你就会卑劣的弄疼我来满足你,我都知道……但我还是喜欢你。”

“好了,我说完了,我以后都不会再动你!”

说罢,起身,踢掉绣鞋上床睡觉去了。

沈湛仍旧端坐在那,看起来淡漠而强势,可实际上他整个人都懵了,脑海中只有她最后的那句话,“但我还是喜欢你。”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宋婉什么都知道,知道他竭力隐藏的不正常和卑劣的期望。

她为他流泪,为他疼,他都会狂喜不已。

因为那代表他能够影响她的情绪。

她都知道这一切,可她接受他,仍然喜欢他。

沈湛觉得眼眶一阵酸胀,空洞的胸腔像是被什么填满和麻痹,陷入了软乎乎的包裹中,又甜又酸胀发麻。

他艰难地抬起眼,昏暗的夜色中,宋婉背对着他侧躺着,乌黑如瀑的长发自然垂落,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颈。

她沉默片刻,故意道:“好冷啊。”

没一会儿,一边的床就塌陷了些,那股清苦的药香又若有若无地在鼻端。

他贴了上来,从背后环住她的腰。

宋婉听到耳侧的声音温柔低沉,好听的令人耳根发麻,“……对不起。”

黑暗中,她感觉自己的侧脸上有什么冰冷黏腻的液体划过,那应该是他脸上的血吧?

宋婉忍着心中不适,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沈湛布满血丝的双眸,他像是竭力压抑着说不出口的情绪,脸上染着血的肌肉都在轻微痉挛。

她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吻了上去,“原谅你啦,但是下次不许再吓我,你这张脸这么好看我还没看够呢。”

他平静了下来,低低应了声,“嗯。”

她的吻很温柔细致,回报她的却是粗野和近乎掠夺的亲吻,就像是一只神智混乱的野兽,只凭着本能去求索、占有。

宋婉抓着他的衣领,低喘道:“不可以。”

沈湛顺从的停了下来,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着,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我知道,我知道……”

“婉儿,我们还会有孩子。”

“婉儿,我真的很想你……”

若是在宋婉为他挡箭之前,宋婉向沈行而去,他会毫不犹豫杀了她。

可在她愿意为他死之后,沈行回来,她若是再动摇,他就只能卑微地祈求她不要看别人,不要爱别人了。

*

翌日。

宋婉早早就醒来了,睁开眼,便看见沉睡的沈湛,面容上的疲惫好像因为昨夜安睡而消散了不少,只那青青的胡渣,彰显了他是如何近乎狼狈地不顾一切赶到她的身边。

她静静看着他,脖颈修长,喉结形状漂亮,再往上看,闭着眼睛时那脸庞也俊美至极。

昨夜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抱着她睡了,应是累极了。

宋婉心里无声的叹息了一声。

那世子朝服,金线绣制,四爪蟒龙狰狞冷峭,无不彰显着权势的气息。

这才是沈湛。

与那病弱的清冷公子相去甚远。

或许这才是他本身的模样。

沈湛微阖着眼,唇角不自觉地勾起。

他知道她在看他,目光专注在他一人身上。

这样很好。

有这张脸,能得她的喜欢,也是很好的吧。

他忍不住在她脸上轻轻啄了一下,眉眼间是少有的风流,“有这么好看么?”

他脸上的那一道伤痕已经结痂,暗红色的痕迹并没有让他黯然失色,反而增添了几分破碎感。

宋婉约束自己不去看他,心平气和地夸赞,“很好看,珩澜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但是哪里忍得住呢。

他起身后便开了门,刚一出去,门外的那些侍卫就呈上各种各样的奏折,宋婉不自觉地看他,只见他神情专注,冷静理智地逐个去解决积压的政事。

那些在她看来难以解决的近乎刁难的事情,仿佛对于沈湛来说都是小事。

说完之后还不忘让这些侍卫先去用了斋饭之后再出发。

侍卫们对他的敬重和感念做不得伪。

宋婉没想到,沈湛在这些人眼里,是一个仁慈勤勉的主子。

她脸上浮起一抹冷淡的笑意,可想而知啊,他在帝都是如何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啊。

可这样一个人,却也视人命如草芥,无非是因为麓山里的那些劳工不值得他用心,不值得他伪装的仁善,他们对于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就是蝼蚁。

宋婉的目光更冷了。

二人简单洗漱过后,就踏上了回王府的路途。

今日天色不是很好,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远处的苍穹仿佛被墨晕染,将黑不黑的,透着令人惶恐的水汽。

怕是要下雨。

马车里,天青色透过车帘一点点暗下来,忽闻轰隆的雷声,车内光线昏暗,再加上山路摇摇晃晃,愈发地沉闷。

但沈湛低沉清磁的嗓音,好像给这昏沉沉的气氛注入一股清流。

宋婉靠在他肩头,听他一一叙述了这两个多月在帝都的见闻。

跟着内阁听政,拜三位辅政大臣为师,看军演习,以及每日去皇帝寝宫陪着说会儿话。

宋婉听他娓娓道来,脑海中却都是那麓山中炼狱般的场景。

他与她谈笑间,又有多少人死了?

看见了不能装没看见,她必须要做些什么,可是要做什么呢?

宋婉作为一个小官庶女,并没有多么广褒的政治修养,只是单纯的打心眼里觉得沈湛做的是错事。

沈湛说完之后,见她兴致缺缺,言语声不由得低落了下来。

忽然响起一声炸雷,吓得宋婉一瑟缩,思绪从那可怕的场景中抽离了出来。

电闪雷鸣间,沈湛苍白俊美的面容上忽然浮起一抹森冷的淡笑。

“晋王叔在北境功高盖主,沈行是他教出来的。”沈湛看着宋婉,“陛下封沈行为王,婉儿能明白是为什么么?”

宋婉沉默片刻,斟酌道:“沈行本应封郡王,却封了王,这便是让晋王殿下与沈行心生嫌隙?”

掌权者有掌权者的想法,看待问题的角度也不同。

宋婉参不透什么帝王之道,却也不是短视天真之人,她明白权力是公器,不是一家一人的东西,想让天下永世其昌,掌权者最想看到的就是臣子们和而不同,切不可同心协力啊。

第58章 荣王府。“世子,墨大夫来给您诊脉。”婢女轻柔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荣王府。

“世子,墨大夫来给您诊脉。”婢女轻柔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进来吧。”沈湛道。

竹帘浮动,漏进来一线夕阳的余晖,满室笼罩在亮橙橙的光晕中。

青衣医者背着药箱,脸上是谦卑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净了手,而后细细擦拭过后,搭上世子的脉搏。

“世子脏腑不佳,此乃先天不足所致,这一趟去帝都,大内果然是有杏林圣手在,世子的脉象要比之前平稳许多。”墨大夫边观沈湛面色边说道,“世子尺中发紧发涩,神疲体倦,应是劳累所致,需好好歇息以免病症加重啊。”

宋婉的眉眼弯起,“大内的御医当然不是蒙事儿的,世子的身体没有变差,就是好。”

沈湛原本心不在焉,墨大夫说的话一句也没往心里去,可看着宋婉绽放的笑颜,心中熨帖了不少,便覆上她的手,“放心。”

“宋姑娘的身子如*何了?”他又问道。

墨大夫知道世子指的是宋婉“没了孩子”后身体可有亏损,便像模像样道:“老朽观其脉证,阳虚阴症,阴虚阳症,其相生而彼相胜,倒也无大碍,姑娘身体敦厚,只需多喝几幅药,好生养着,之后生育不是问题。”

“只是需要注意,三个月内不可行房事……”

沈湛道:“我不是问她还能不能生。”

墨大夫一愣,赶忙从怀中取出小布包,“我日日给姑娘施针,助姑娘排出淤血,下个月就可行经通畅了。”

说罢,熟练地取出细入牛毛的金针,“宋姑娘,得罪了。”

那针冒着寒光,宋婉震惊地看着他,做戏有必要做这么全套么!?

沈湛抬起眼,那淡漠的眉眼间闪过一丝宠溺,淡淡道:“怕疼?”

宋婉叹息一声,朝墨大夫伸出手去,闭上了眼,咬着唇。

沈湛将她拥进怀里,贴着她耳边轻声哄:“疼就咬我。”

墨大夫的金针熟稔地刺入宋婉的穴位中,来回挑捻,神情专注,看起来并不是第一次为她施针的样子。

宋婉蹙眉轻吟,其实说疼倒不是很疼,只是那种胀痛酸涩的入侵感,让人难受极了。

她忽然想到很久之前曾见过墨大夫为沈湛施针,那才叫万箭齐发啊,浑身各大穴位刺入金针,定是疼痛难忍的。

沈湛看着怀中的人,可能是在佛门香舍居住惯了,并未着妆容,昏黄的夕阳余晖映照着她素净的脸,如覆了一层柔纱般稚嫩可亲,忍痛时蹙着眉,叫人心生怜惜。

他忍不住道:“轻点。”

墨大夫收了针,曼声道:“……力道不及给世子您施针的十分之一。老朽再给姑娘增添一味药,丹参一味,功同四物。”

这时外面传来喧嚣的声响,夹带着瓷器碰撞声,宋婉从沈湛怀中抬起头凝视着外面,“这是在干什么?”

墨大夫道:“姑娘忘了,今日是二公子归来,王爷办了家宴庆祝呢。”

“哦对,我给忘了。”宋婉哦了声,瞟了眼沈湛,“世子先前告诉我的,瞧我这记性。”

沈湛道:“我先去父王房里,待宴席开始时你再过去就是。”

宋婉应了,“好,你去吧。我看着她们给你把被褥换了。”

沈湛许久没回王府,又长了个狗鼻子,放置了月余的被褥肯定被他不喜,趁着婢女来换东西的空隙,她可以好好找一找……

墨大夫说了,谋反是需要本钱的。

首先就要找到他贪渎的证据,趁着老皇帝没死,局势还稳得住。

沈湛出了院门,步履匆匆往王府上房走去,成川侧目一看,才发现世子已面容冷肃如寒霜,哪里还有半分方才在宋姑娘面前温和的笑模样了?

王府书房。

荣王瞪着眼震惊道:“如今这个局势,你跑回来做什么?跑回来就算了,你还要立世子妃?”

沈湛森然道:“我不回来,父王就打算让宋氏在那破庙里了此残生了吧。”

“是又如何?她本就是来给你冲喜的,作用已经达成了,孩子也没保住,还留她作甚?”荣王呵斥道,“如今圣上病危,多少只眼睛盯着你呢,你现在立一个小门小户的为妃?珩澜,父王一直觉得你身子病弱头脑却不昏,现在你是怎么想的?你难道不知现在要想立世子妃,也应陛下为你指婚么!”

沈湛神情倦怠,凄冷的月光打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如松如竹的剪影来,他指了指王府正门的方向,平静的声音下有不容抗拒的决绝,“她是我三媒六聘下了婚书去宋府,八抬大轿抬进来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她都已经是我的人,她的身份我说了算。”

“我若等着陛下指婚,陛下必会为我指了个朝廷大员之女,那才是将我放在油锅上烹炸。”沈湛道,掩住口鼻咳嗽了几声,“父王何必染指我的婚事?父王的小儿子不就要回来了么,以后父亲的荣辱可系在他身上了。”

荣王看着儿子失落的模样,深知这些年来这个儿子对什么都兴致恹恹,唯有这次,对那女子是真心喜欢。

荣王终是起了恻隐之心,“罢了罢了,也就是个世子妃,你喜欢,就她吧。”

沈湛面色稍霁,强调道:“那稍后宴席上,父王可要当众宣布此事,不可让下人们再怠慢她。”

“好好好,知道了!”荣王不耐道,“珩舟怎的还没到?从帝都回来应该和你一道啊。”

沈湛对着父亲躬身长揖,并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劳烦父王了。”

*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到了掌灯时分,一溜宫灯亮起,夏夜的风拂过,漾着满地水红色的微光。

火光照亮婢女们姣好的面容,廊庑下,排成队在灶房外等着端菜。

管家漫步踱步过来,掀起灶房帘子看了一眼,“差不多了,宾客们都来了,可以走菜了。”

忽然袖子被拽了拽,管家侧目看去,那婢女一张满月脸白净如缎面,眼波流转间别有一番风情,年轻鲜活,正眼含期翼地看着他。

婢女将管家拉至一侧,边说边张望,“管家哥哥,一会儿雍王殿下就要回来了吧?”

管家看着她,慢慢皱起眉头,“你想上雍王跟前伺候去?”

婢女道:“谁不想呢。”

婢女到了许配人的年纪,幸运些的许配个侍卫、小厮,没什么门路的就配给马夫、车夫,但若是能上主子面前受青睐,那命运就完全不同了。

王爷风流,喜欢那些看似大家闺秀骨子里却浪荡的南馆歌姬舞姬的,根本不会多看婢女们一眼,而世子又是个难相与的,不像雍王殿下还是王府二公子时,就是出了名的温和仁善,那时就不知多少贵女都相看中了他呢。

本以为失踪了,谁知再回来时摇身一变竟封了王,成了当红的谈资,这是多大的殊荣啊。

何况王府里的老人提到二公子,谁不说一个好字,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待谁都和善。

婢女扬了扬银票塞入管家袖中,“麻烦哥哥您嘞,给妹妹安排个好差事。雍王殿下回来后定是先居住在府里的,他那松竹苑可没人伺候呢。”

管家倚着墙,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琉璃般通透的少女,笑道:“你是今日第十一,诶,不,第十二个给我塞银子的。来晚啦,松竹苑就六个婢女,已经满人了。”

“您就当积德行善了,帮帮我吧!”婢女急忙道,“我今年就要出府嫁人了,我比她们都着急!”

管家推诿了一番,还是答应了。

婢女的眼睛里嘣出光来,刚想千恩万谢,就见管家摸摸鼻子,“你这银子我收了,给你安排个松竹苑的活计没问题,但是我劝你们还是别肖想雍王殿下,太康县主知道么?”

“县主?前几日县主不就入府了么,要给王爷做寿。”婢女不明所以道。

“除了县主还有谁?还有县主夫家的小姐啊。”管家啧了一声,伸手点了点婢女的头,“笨丫头,这都想不明白?县主和你们一样,看中她那二弟了,想亲上加亲!”

婢女楞了一下,当下就想跺脚长嚎,怎么县主夫家的小姐也要来插一道?世道怎么如此艰难,那县主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定不会让她们这些婢女捷足先登!

管家哂笑着瞧了她一眼,“行了,被王爷收用这种事做做梦就行了。要不你委屈委屈,给我当个干闺女?保你吃香喝辣!”

婢女眼一瞪,惊恐道:“不了不了,您、您夫人可厉害着呢,我可不敢……”

管家此人贪财好色,但色字头上对他来说真真是一把刀,他惧内。

管家想到家中的母老虎,无不遗憾道:“嗨,谁说不是呢,我都怕她。行了我跟你说个实话,咱们那新晋的雍王殿下,待下人和善是没错,可对自己房里的人,那可严苛得很,你来得晚不知道罢了。你若真去了松竹苑伺候,可有你受的,二公子手下的人都是调理过的,估摸着没两天你就得哭哭啼啼地找我给你调别的地方去。”

婢女听完,还是憋着一口气,但那胸臆中的不甘和遗憾散了不少,愁眉苦脸道:“多谢您指点。我是没那主子命了,哎。”

“快上菜去吧!今日席面上来的贵客多,把自己收拾齐整了,说不准就撞大运了呢!”管家道,脸上带着笑,神情却自有威严,“今晚尽心伺候着,若出了纰漏,看我不把你们提脚发卖了!”

廊庑下端着银盘的婢女们行走端稳,腰间坠着的璎珞丝毫不晃,步履轻而快,顺着泄着一地柔光的青石板路,往九曲回廊尽头的灯火辉煌去了。

第59章 夜色漫上来,丝竹管弦声愈盛。对于喜欢热闹爱办宴席的荣王来说,……

夜色漫上来,丝竹管弦声愈盛。

对于喜欢热闹爱办宴席的荣王来说,如不是碍于皇帝久病未愈,今夜必然是个盛大的席面。

可惜啊。

荣王府外,宾客们都已陆陆续续进去了,只剩守门的侍卫在夜风中站的笔直。

一辆马车徐徐停下,侍卫上前准备牵马,便看见一只修长的手掀开帘幔一角,拇指上的琥珀扳指烫金耀眼,与洒青金袍袖上的云纹相应,那四爪蟒龙于云间狰狞欲出。

沈行俯身下来,官靴踏在地上。

他抬起眼,看着面前巨大匾额上的“荣王府”许久,才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一别王府,已数年。

再归来时,五味杂陈。

“二、二公子!?”侍卫脱口而出,却又哑然停住,“错了错了,是、是雍王殿下!”

沈行勾唇一笑,那一笑,恍若芝兰玉树。

侍卫有些呆愣,见惯了不苟言笑拿腔作调的贵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和善会笑的主子,还是个王爷!

人都是看人下菜碟的,雍王身份尊贵,面容清俊,还这样没架子,任谁都想在他面前好好表现表现。

“荣王殿下等您很久了!”侍卫上来讨好,俯首帖耳道,“殿下,小的领路带您进去!”

闻言,沈行一挑眉,眼底是令人惊艳的光,“本王认得回家的路。”

是啊,这是他的家。

生他养他的地方。

被沈湛逼得无路可去,本想着就在那北境边塞了此残生,却不想人生的际遇玄妙,兜兜转转,上了那金銮殿,竟领了雍王的头衔。

如今,还是回家了。

而宴席上。

宋婉作为沈湛的人,自然要与他一同落座。

方一入席,便吸引了许多神色各异的目光。

来参与宴席的人,除了江南十三州的官员们,还有宗室亲眷,比如荣王的女儿太康县主及其家眷。

宴请宾客的大殿藻井中悬着南海进贡的夜明珠,映着仙鹤宫灯,将殿内照的一片辉煌,一百零八道珍馐佳肴,吃的就是个排场。

只是这还没做寿呢,只是为雍王接风洗尘,就如此隆重……宋婉心中暗自咂舌,这是真不把银子当银子啊,据说这还是看在皇帝病重的份上收敛了的。

贪官污吏有人整治,宗室若奢靡呢?

怪不得朝廷总想削藩。

之前没见过麓山里的惨状时还觉得到了王府就是到了极乐净土,现下再享受这些,只觉得赧颜不安。

举目都是打扮的隆重的贵人,四平八稳的气度,一看便知身份贵不可言,这其中有一年轻女子,妙眉凤目,身姿曼妙,正值韶华,跟在太康县主身边很是显眼,可谓是一等一的美人。

恰逢那女子也在看宋婉,目露惊艳的同时对她和善笑了笑,那神情,透着女子之间的艳羡欣赏来。

与这女子目光不同的就是太康县主,傲慢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双眼睛,那挑剔锐利的目光,像是要把她面皮剜掉,好看一看内里是个什么攀附权贵的货色。

宋婉调开视线,微微扬起下巴,面不改色地挽着沈湛。

她本不想刻意打扮,沈湛却差人送来了华贵的衣裙,并不是往常的那些姹紫嫣红,而是很能压得住的黑底刺金配色,还有那鎏金珍珠头面,一套穿在身上起来既有气场又不显老气,还不遮掩她窈窕的身段。

此刻端坐于高大的沈湛身侧,一眼望去,好一对壁人。

众人收回惊艳的目光,你一眼我一句的讨论起来。

“这便是那个冲喜的?还真是有点用啊,你看世子明显好起来了。”

“我看是帝都风水养人,这才去了两个多月,看起来气色就好了很多呢!”

“听说要正式册立她为世子妃……”

“嗨,世子妃就世子妃,那雍王殿下才是今夜的主角啊,雍王年少时我就看好他,那气度,那待人接物,全然不像个庶子呢,要不是早前几年失踪了,听说王爷就打算让他袭世子之位。”

“人家自己也有能耐啊,收服北境诸部,还把西夜国王室都打到昆仑山里躲着不敢出来了。”

门外小厮的传报声打断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雍王殿下到!”

方才还讨论的激烈的众人都噤了声,屏息凝神看着于斑驳灯火中缓步走来的男子。

青金色冠服端严,身姿挺拔,玉冠束发,没什么表情,行止间有种冷峻深沉的美。

随着侍从高声唱礼,在座的众人除了沈湛和荣王外,乌泱泱地跪倒了一地,诺大的殿内鸦雀无声。

荣王保养的极好,虽然是爱好酒色,可每日并未疏于锻炼,可到底岁月不饶人,这些年来鬓边生了几丝白发,眼角也有细细的皱纹,即使气度再沉静,在见到失而复得的小儿子后,也难免动容。

荣王于殿上看着沈行,疲惫的眼眸有了光。

沈行敛袍,向荣王跪拜,“儿子来迟了,这些年没在父王膝下尽孝,是儿子的错,父王恕儿子不孝!”

听声音,低沉清朗,很是熟悉。

在看清来人面容时,宋婉愣住了,那人面色冷白,五官浓烈英挺,低垂着眼眸,也能想象到抬起眼时眉眼是何等优越。

这样熟悉……比她梦中更要英俊。

她的血液似乎倒流,呼吸也停滞,明明是夏夜,却出了一身薄汗。

坐在那里,根本忘了行礼,本在桌下被沈湛握着的手重重地掐了他一下。

沈湛侧目看她,低声询问道:“怎么了?”

不等她回答,他为她介绍道:“这便是雍王了,我的二弟。”

沈行的目光也直直落在宋婉脸上。

她与沈湛坐于上座,实在显眼,尤其是她整个人几乎倚在沈湛怀中。

刺眼的很。

宋婉怔愣地看着沈行,竟打了个寒颤,似乎很难理解沈湛的话。

珩舟不是见不得光的阴魂,她没有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沈湛的二弟?

荣王的次子?

怎会是珩舟?难道天底下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冰冷锋利的杀手,温柔体贴的情人,随风潜入梦的男鬼,都化作了同一张脸,此刻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那人长身玉立气宇轩昂,气势逼人。

她恍惚间觉得这才是珩舟本来的模样,他就该是这样。以往他身上的那些违和感,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宋婉头发晕,面色苍白,想躲避沈行的注视,侧过脸往沈湛身后躲了躲。

沈行蹙眉看着她,她绿鬓堆云,一身玄色绣金衣裙将她稚嫩清冷的脸衬得多了些沉稳,她面色沉静地与沈湛坐在一处,亲密无间。

像是没有看见他。

她甚是依赖他的兄长啊……

全然看不出是被迫的!

心脏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撕扯开,如同那些他自以为是的真相。

“免礼,起来吧!”荣王笑道,“为父一应都好,倒是你政务繁忙还一路奔波,辛苦了!能赶回来已经很好了!你如今也是王爷了,有个王爷的样,不必跪我。”

“父王在上,儿子怎敢称王。儿臣永远是父王的臣子。”沈行道。

“阿弟,自你失踪起,我和父王都时刻牵挂着你啊。如今载誉归来,其中艰辛自不必说。”沈湛起身道,似笑非笑,“往后你我二人守望相助,必不辜负圣眷,快落座吧。”

沈行仍一动不动看着宋婉。

宋婉脸上最初的那丝错愕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她微微抬着下巴,小半边脸安安稳稳隐在沈湛身后。

荣王打断道:“诸位免礼,都入座吧。”

“怎么了阿弟?”沈湛看着沈行,挑衅的笑稍纵即逝,在宋婉肩头的手收紧了,“这是你嫂嫂宋氏,不日即将上皇室玉牒,封世子妃。”

宋婉干巴巴地款款颔首,不知为何,原本莹白的面色忽然泛着净透的水红。

“妾问雍王殿下安。”

沈行薄唇微抿,道:“宋氏?”

“青州宋氏。”荣王应了声,摆摆手示意宾客安静,“青州宋氏女,往后便是我的儿媳妇了,沈湛的世子妃!”

婢女们来引路领沈行入座。

他艰难地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设想过许多次重逢的场景,绝不是今日这般。

她不只是沈湛弄来报复他的冲喜侍婢么?不是被弃于荒郊野岭的寺庙中么?

为何会摇身一变成为世子妃?

为何与沈湛那么亲密?

为何她见到他,见到并非“鬼”的他,丝毫没有任何触动!

“珩舟,快入座吧!”荣王催促道,“今天是为你庆贺,主角是你!”

沈湛表现的像是并不在意这个弟弟,席间斛光交错,他正与身侧的官员交谈,边说着话边推了一盏热汤到宋婉面前。

宋婉垂下眼,捧着那热汤轻轻吹着气。

气息微颤,木讷地吹拂热汤,汤溅出在她雪白细腻的手背上,发红,她也全然没有任何反应。

沈湛侧目,温和地接过她手中的汤盏,吹了吹,舀了一勺喂到她唇边。

宋婉长长的睫毛垂下一小片阴影,看不出什么情绪,乖顺地张开嘴。

沈行端坐于荣王另一侧,捏着茶盏的手寸寸收紧。

气氛凝滞着,雍王虽已入座,在场的众人都沉默着,片刻后,不知是谁先起了头,才又言笑晏晏起来。

话题很快便引到雍王沈行身上。

“二郎今年多大了?”太康县主笑道,“这么遭了一圈罪回来,可得好好休养休养啊。”

荣王想了想道:“二十三了吧”

太康县主掩唇笑道:“都二十三啦,父王这个年纪的时候,我都五岁了吧?”

荣王追思过往,不禁怅然道:“是啊……可惜你这两个弟弟没什么正事啊,我这都这么大岁数了,没有含饴弄孙的福气!”

太康县主乘胜追击道:“珩澜如今有了妃子,那珩舟呢?可有心上人了?”

听闻“珩舟”这两个字,宋婉像是被惊醒,悚然抬头,侧目看向沈行的方向。

珩舟,珩澜。

原来如此!

珩舟他,就是那失踪的荣王次子沈行。

他没有死……他是炙手可热的雍王殿下。

沈行沉默片刻,旁人以为他不会回答这样闲谈似的问题,可他却撩起眼皮,看着宋婉道:“有。”

此言一出,一旁的夏旖兰含蓄的目光凝住了,有些无助地握住太康县主的手。

县主也诧异地看着自己这久未谋面的二弟。

莫非是在北境行军时找了相好的?

找了也无妨,没有明媒正娶过,一切就可操作。谁家姑娘能比她的小姑子貌美呢!

太康县主扶了扶鬓边的金步摇,言语中大有贬低之意,“二弟,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哪家姑娘如此不知廉耻,与你私相授受……”

宋婉听得不知廉耻四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此刻她特别希望自己能够没有听觉,麻痹知觉。

所有人都等着沈行继续说下去。

宋婉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笑得眉眼弯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从容自如。

她知道最先沉不住气的人先输。

可她不能让他在这样的场合说出什么不可控的话。

她并不想……与他相认。

宋婉冷静了下来,笑意渐浓,举起晶莹的杯盏向沈行隔空一敬,“不知小叔心属哪家贵女?”

第60章 “珩舟,这是你嫂嫂宋娴。”荣王酒过三巡,有些晕乎,笑着介绍,“你失……

“珩舟,这是你嫂嫂宋娴。”荣王酒过三巡,有些晕乎,笑着介绍,“你失踪这些年不知道的事太多了,等、等明天,你来为父书房。”

沈行眸色深沉,重复道:“嫂嫂?”

“冲喜嫁过来的,父亲是个五品清吏司,你看,是个吉祥人,她入府之后你大哥身体好多了。”荣王笑呵呵道。

宋婉微微颔首,眸光平静,丝毫看不出任何异常。

而沈湛的手,一直扣在她腰间。

“娴儿,辛苦你了,把珩澜照顾的不错。”荣王夸赞道。

“不辛苦,照顾夫君,是应该做的。”宋婉说,低眉顺眼,一副乖顺模样。

说到此,荣王又吩咐道:“这次珩舟回来得待一阵子,新建王府的话还需要时间,珩舟就先住在松竹苑。若是喜欢的那个女子拿不出手,就还得劳烦你这个嫂嫂为他多张罗张罗。”

宋婉点头称是,“雍王殿下心属的女子怎会拿不出手,必然是令人瞩目的大家闺秀。”

看着她若无其事且不相认的模样,沈行心中漫上憋闷和酸涩来,焦躁愈发按捺不住,太阳穴突突跳着。

“我有些累了,父王。”沈湛忽然说道,握紧宋婉的手,“我们先回去。”

似乎习惯了沈湛并不喜这样的宴席,荣王便十分理解道:“去吧去吧。”

宋婉屈膝行礼,笑的温婉,目光并未在沈行身上停留半分。

她和沈湛两道清贵的身影一同没入夜色中去,沈行强令自己收回目光,只觉得太阳穴跳的更厉害了。

*

月色乌蒙,宋婉一颗心乱的厉害,出了大殿,微凉的夜风扑面,却把纷乱的思绪吹得更缠绕纠结。

在宴席之上,只知道不能让人看出异常来,强撑着说了那些话。

和沈湛已走出大殿很远了,那种不适感还未消退,心跳快的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走到青湖湖畔,沈湛忽然停了下来。

宋婉抬眸,那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尤其是那双冰冷淡漠的眸子,牢牢锁住她,如同阴冷黏腻的蛇逡巡迤逦而过,不放过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只留下让人芒刺在背的战栗。

“珩澜?”宋婉压下纷乱的思绪,强作镇定,不解道,“怎么不走了?”

“珩澜……”沈湛薄唇微启,眉眼低垂,月华洒落在他脸上泛着清冷的光泽,那淡淡的笑意虚假的令人胆寒,“婉儿可知我阿弟小字珩舟。”

“方才听王爷说了。”宋婉答道,看着沈湛那不悦的模样,笑着补充道,“小叔年少有为,可远比不得珩澜啊。”

湖边的气息潮湿冰冷,远处的丝竹管弦声咿咿呀呀又起,时断时续,海棠花瓣儿簌簌地跌落湖中。

沈湛目光幽冷,盯着她不放。

她这么说,是同情,还是敷衍,还是讨好的权宜之计?

“我都听说啦,若不是珩澜年少时患病,那文采可堪比文曲星下凡呢。”宋婉眉眼弯弯,很自然地拉住他的手,“我的眼光一直不错!就算珩澜不信我,觉得我在刻意讨好,那珩澜你也得信今上的考量呀,今上怎么没有叫小叔去殿前侍疾,而是选了你呢。”

如果是旁人拿沈行和他相比,他只会愤怒和厌恶。

可宋婉的对比,却让他心潮起伏,胜负欲与占有欲席卷。

他感到自己被她握住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是真的觉得好么?

今上为何选了他而不是沈行,他再清楚不过。

今上本就是夺位而来的乱臣贼子,杀孽深重,随着年岁愈长,愈想遵循长幼有序那一套,越担心身后名,看重嫡子,想走正统大道走的路子。

而封沈行为王,多好的一步棋啊,制衡远在北境的晋王的同时,又能使他与沈行兄弟离心。

只不过圣上不知,他从未将沈行当过兄弟。

月色下的青年俊美的面容微微扭曲,有种冷静的狂热,他愈发地逼近她,那有种病态的洁净的手一寸寸扣紧了她的腰肢。

宋婉听见那清磁低沉的声线,“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她问道。

“吻我。”他漠然道。

宋婉依言攀上他的脖颈,闭上眼睛吻了上去。

沈湛立即回应了她,粗暴地撬开她的唇齿,如浪潮般汲取席卷而来。

宋婉只觉得舌根发颤。

这个疯子,太容易被刺激了!

黑暗中,湖水温柔拍击着白石堤岸。

沈行脚步一滞,清楚地听到那波浪掩映下吞咽津液和女子细软的呜咽声。

那桥下的两道身影,男子身量高大,一袭玄色直裰,苍白的面容像是暗夜里的幽魂,紧紧将那抹纤细的身影包裹在怀中。

女子面若桃花,清艳动人,细的惊人腰肢被那男子一手握着。

因他吻的太过动情,她曼妙窈窕的身姿微微后仰,而他的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背。

是沈湛和宋婉。

宋婉觉得胸腔里的空气都要被抽空了,空气潮热的发闷,难受极了。

“你还要怎么才信?!”宋婉狠狠咬了沈湛一下,用力推开他,喘息凌乱,“非要逼我说出来是么!”

“沈珩澜!”宋婉红着眼,面颊上是被强吻过后的潮红,“我的确与你那弟弟沈行先前就相识,他便是我与你曾说过救过我命的恩公,在青州他也受了我的些许照拂,那段时间的相处,我对他生出些情意……”

宋婉深知沈湛并不是好糊弄的,她若不解释清楚,他做出什么疯狂的事也未曾可知……当初沈行虎落平阳,被那群如附蛆的杀手追的有多狠,半条命都快没了,她最是清楚。

如今的沈湛,只会比那时更深不可测。

珩舟已为她死过一回,她不能再让他陷入危险之中。

何况她与珩舟,已然是过去了。

珩舟,不,雍王沈行,应端坐云端,到那更光明的地方去。

沈湛这种毒蛇,就让她与他互相纠缠吧!

一轮圆月在湖面上微微摇曳,水波的清辉荡漾万点银鳞,映照在沈行石青色的袍角上,将他孤寂的身影拉的很长。

他听到桥下宋婉温润婉转的声音:“不过那时情窦初开,分不清爱慕与感念。自从入了王府,与你朝夕相处,我才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如今我只心属珩澜一人,与雍王殿下的那点情意,早就做不得数了。”

做不得数?

对他是……感念?

她怎么能如此亲昵地唤沈湛珩澜?

她怎能如此薄情!?

“如今心属珩澜一人”这句话,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沈行心上,他只觉得心脏传来钝痛,涩塞难忍。

这种感觉,跟当初在叶城被围守的官兵告知,是她设下圈套捉拿他时一样。

不,更甚。

还有被弃被愚弄的妒火。

宋婉抿唇一笑,亲昵地抱住沈湛,还在柔声说些什么。

沈行却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他一手扶住桥上望柱,竟有短暂的眩晕,胸臆间那股躁戾涌动难平。

“如今人家封了王,兴许早就把我忘了呢。”宋婉继续说着薄情的话,“王爷要给小叔相看亲事,珩澜你可再别提我与他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免得污了人家清誉。而且我与他,本来也干干净净并无其他。”

见沈湛不说话,宋婉继续哄,温温柔柔,带着撒娇的娇柔,“珩澜……夫君!”

沈湛神色一松,低低应道:“嗯。”

手心出了的细细的薄汗,她在裙摆上擦了擦,故作不悦道:“你又把我弄疼了。”

沈湛沉默片刻,将宋婉拉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亲昵地蹭了蹭,“怕你不要我……你为我疼,我极欢喜的。”

宋婉心里暗骂一通,面上却笑得甜蜜,“那你快说,快说你错了,下次不再瞎怀疑我了,我对你的真心你还不知道么?人都是你的了!”

沈湛想起那元帕上的落红点点,心头一热,低头找她柔软的唇。

她却避开,“我都把你嘴唇咬破了,还亲?!”

桥上投在湖面上长长的影子微微晃动,沈湛神色平静地扣住她的后颈,眸中有一丝狂热兴奋闪过,不由分说地覆了她的唇,“继续咬。”

沈行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松竹苑的。

甚至忘了自己只是借醒酒之由从宴席上出来透透气,透完了气还是要回去的。

顺着湖边走回松竹苑,居室里透着昏黄的光,他站在院子里愣了好一会儿神,婢女们进来时被吓了一跳,而后有条不紊地给他递上擦手的手巾和解酒汤。

他摆了摆手,让她们都纷纷退下。

待人都走后,他沉默地独坐在黑暗的居室中,吹灭了婢女点的灯,脑海中都是与宋婉的回忆,点点滴滴漫了上来,几乎让他窒息。

她顺从地倚在沈湛身侧,脸上带着任谁都挑不出错处的温婉笑容,可他却觉得牵强的令人心疼。

但她不需要他心疼了。

在桥下,她与沈湛说的话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放,妒火和不解堆积,憋闷难忍,沈行的手握得骨节发白,要将掌心掐出血来。

她并不是逆来顺受受人摆布之人,当真是自己不愿意,被逼得替嫁么?

若说是为了她那已被规训的老老实实的母亲,那她的母亲已逝,无人再能胁迫她,她为何没有离开王府?

她对沈湛说得那些话……

他不敢去细想。

她与沈湛,不是表面功夫,而是有了夫妻之实。

沈行忽然想起与宋婉分别的那个夜晚,她一件件地将衣裙剥落在地。

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眩晕。

太白了,白的耀眼。

单薄的雪肩,顺着往下是令人血脉偾张的饱满,那腰部曲线婉转的惊人,一双腿又细又直。

比起这冲击感,更令他不敢看的是她脸上无望又淡漠的神色。

他不想委屈她。

而现在,那他视若珍宝的一切,都不属于他了。

她成了沈湛的发妻,他的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