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爱我就去死
沈湛望着宋婉,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诧异。
她坐在他的床榻上抱着书卷,身上穿的也是他为她量身剪裁的云锦亵衣,淡淡的雪青色衬着雪白娇嫩的皮肤,温软可人。
她如瀑的青丝垂在一侧肩头,勾勒出曼妙玲珑的弧线。
整个人看起来松弛惬意,他本不想打断这份安宁。
但今晚在麓山有重要的事,必须过去。
所以她不能留在此处。
宋婉脸上的诧异稍纵即逝,她起身点点头,披上衣袍便出去了。
惜春园背倚麓山,山体挡了不少风,夜晚虽然寒凉,却不冷,宋婉走在青石板路上,顺着摇摇晃晃的羊角灯,往自己的雾敛院走去。
方才还想着怎么从沈湛那出来呢,怎么这样就心想事成了?
在靠近雾敛院的时候,鸦青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那、那盆景动了?姑娘你看!”
宋婉的眼神飘向院子门口那株盆景梅花,“哪个盆景?是前朝皇帝从广陵移植过来的那一盆么?”
紧说着,黑黢黢的盆景轮廓果然一晃动,只见一个黑影从高墙上跃出。
宋婉心头一凛,知道可能是那个姓周的男子,在鸦青发出惊叫前捂住了她的嘴。
“悄声些!别惊动了旁人!”宋婉道。
“姑娘,有贼人啊,我们不叫护院来吗?万一是对世子不利的……”鸦青指着那空无一人的院墙道。
宋婉告诉她:“别喊,不是来行刺世子的。”
宋婉也不与鸦青解释太多,回到房中后察看翻找半天,才在枕头下面发现一封信。
鸦青刚看宋婉找东西就一头雾水,凑近了问:“这是怎么回事啊姑娘?”
宋婉想了想,看着鸦青的眼睛低声道:“那个刺史陆大人身边的侍卫就是珩舟公子身边的人,他却不愿与我相认,但我告诉他我的居所,这信就是他送来的。”
宋婉将信展开给鸦青看,空白的纸上只有几个字:
子时,麓山后山。
“当时是什么情况,这个人肯定在场,珩舟到底是因我而死,我心里总是忐忑难安,想去问个究竟。”宋婉的眸光在昏暗的烛火中发着亮似的,她握住鸦青的手,“今夜还得效仿那一晚,你跟我换换装。”
“姑娘,珩舟公子已经是过去了啊,你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何必再为一个已死之人平添波折?”鸦青着急道,“好好跟着世子,您也享福,多好的事啊。”
宋婉叹息一声,“你说的没错……可这事是偷着告诉你的,你若不把我卖了,就没人知道。”
鸦青白了脸,“我、我怎会出卖您?我是怕姑娘您跟那些江湖草野的人往来有危险呀!”
夜风徐徐吹来,吹动月白色绣花卉纱帐,宋婉隐在纱幔后,一边褪自己的衣裙一边说:“我跟那些江湖草野的人来往也不是第一次了,珩舟能为我去死,他的手下能伤我么?你快些脱衣服,跟我换上,别耽搁时间了,我很快就回来。”
衣裙褪下,室内烧着地龙,也让她骤然打了个寒颤。
宋婉停下手上的动作,回头看着直愣愣的鸦青,突然道:“即使你要去告诉沈湛,我也依然会去。”
宋婉是个凉薄之人,即使是与珩舟相处的那些日夜,也多带着离经叛道报复的意味,可珩舟一死,让她深埋在心底的那抹真情露了出来。
从没有一个人能够为她做到这般。
过了这么些时日,这种震撼始终萦绕在她心头,因此她时长不安,时长做梦,愧疚和自责随着不安愈发放大。
宋婉的目光带着固执,“当初是我写了信给他骗他去码头等我,是我背弃了我和他的承诺,我有我的难处,可这不是让他白白送了一条命的理由。”
“鸦青,我不能当人家对我的好是天经地义,不能装作无事发生,不能白受了他这条命。”宋婉看着地面处的虚空,轻声说,“我若是明知有他的消息还不去,我迈不过自己心里这道坎。”
“他到底是什么人,姓甚名谁,珩舟是哪两个字,家中可还有父母亲眷,我想知道,想为他做些什么。我……亏欠他的。”说着,她眼眶红了。
鸦青煎熬的背上都熬出了汗,自己受了世子恩德,但说到底若不是姑娘将她当个人看,可怜她,世子又怎会帮她?
鸦青看着面前的姑娘,姑娘一直淡淡的,仿佛是蒙着一层水雾叫人看不真切,少有这般倔强执拗的时刻,紧抿着唇,眼眸黑而亮,像是终于从浓雾后走了出来,真切而生机勃勃。
“好。”鸦青咬牙道,“你去吧姑娘,我守着门,不会叫人发现的。”
宋婉的肩膀松懈下来,摸了摸鸦青的脸颊,微微笑道,“让你为我担心啦,没事的,我会快些回来的。”
惜春园很大,园中路径四通八达,除东南西北四个门外,还有一些隐秘的小门,守卫却不像王府的那样森严,且都集中在沈湛的院子周围,宋婉很容易就从一处不起眼的后门出了园子。
而另一边,沈湛亲耳听到心中一直芥蒂之事成了真,竟笑了。
笑着笑着,渐渐垂下头,胸膛压抑起伏,清瘦修长的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笑声渐弱,继而是剧烈的咳嗽,咳得肩膀震颤,仿佛灵魂都要出窍。
素问在一旁扶住主人,连忙递上帕子。
再抬头时,沈湛的面色弥漫着一股死气,幽黑狭长的眼眸如淬了万年寒冰,“说下去。”
“鸦青那丫头死活不说,用了刑也不肯吐露半个字,是属下找到了尚未被销毁的信,才知道宋姑娘竟要去麓山。”素问道,“之后给那丫头上了迷魂散,才把知道的都吐出来了。”
那些甜言蜜语,那些承诺,暗夜里的肌肤相亲,唇齿纠缠间的缠绵情意,还有他期盼的亲密无间夫妻美满,都破碎了。
她又一次骗了他。
原来先前主动到他房中来,是为了夜里出去!
他给了她在他身边的机会,她却还是要奔向另一个人。
那个人生死未卜,仅仅是有那个人的消息!
“那个周决,是二公子的人,如今为陆大人所用。如世子所料,他们来惜春园就是为了查咱们的矿山。”素问道。
在暗卫来报宋姑娘出园子的下一刻,他便来禀告了世子且派人跟了上去。
“安插在惜春园周遭的他们的探子,已悉数拔除。”
沈湛不置可否,垂眸看着锦帕上的一抹血红。
这身子还是这样破败啊。
他还在人世,她就如此不安分,迫不及待地想找过去的情郎,真是……好得很啊。
“世子,鸦青那丫头死活不吐口,属下给她灌药的时候药用重了些,现在神志不清了,可否叫墨大夫来诊治?”素问抬眼看了看主子,小心问道。
沈湛仿佛没听到一般,定定看着某处虚空,眼里的火焰如雨后的灰烬般熄灭,消散。
“世子?”素问轻声唤道,“鸦青姑娘她该如何……”
沈湛的手微微颤抖着,整个人有种癫悖的狂乱,他摆了摆手,“处理了。”
既然不能为他所用,留着作甚。
“宋姑娘此刻差不多到了后山了。”素问提醒道。
沈湛沉默片刻,抬起眼时已恢复了淡漠冰冷的模样,他平静道:“开山门。”
惜春园背倚麓山,若去后山,根本不用绕个圈子,只需从园中密道穿过即可。
麓山*。
宋婉催马狂奔,穿过了街市,从麓山山脉一路往上,猎猎的夜风中,她的眼角眉梢都是锋利又坚决的神色。
快点,再快点。
等问清楚珩舟的事,她就赶紧回去,回到沈湛身边,也不再叫鸦青担惊受怕。
了却了心中愧意,就好好地过好日子。
待马放慢脚步的时候,宋婉看到了渐渐从浓雾中出现的身形。
寒星点点在苍穹,云遮月,三三两两的云缓缓飘动,竟有缥缈婉约的情致,幽凉的风一阵一阵的,吹得密林呜呜咽咽地响。
宋婉跳下马,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声音将她一惊,连忙放轻了脚步。
天上的云被风吹散了些,她小心翼翼走着,看清了那人。
密林中的人高而瘦,一袭剪影如松似竹。
月光从云后渐渐晕出,那人身上的银丝流云纹,在清冷的月华映照下耀然生辉,如谪仙,如皎月。
他俊美至极的面容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眼角眉梢的轻慢睥睨着,居高临下,目空一切似的,叫人胆寒。
宋婉恍惚间觉得这是山中精怪或者鬼魅山神,否则怎会化作沈湛的模样来迷惑她?
下一刻,宋婉瞳孔骤缩。
不是因为看清了沈湛,而是因为看到了藏匿在沈湛背后树上的黑衣人,那人的冷箭在月色下闪烁着危险锋利的寒光,他拉满了弓,就要对沈湛射下致命一击!
而沈湛和他身后离他一仗远的侍从毫无察觉。
火石光电间,宋婉脑海中闪过许多个念头。
【宋姑娘和您一同跳下车去,怕是祸水东引晋王之事只是徒劳……】
【祸水东引……晋王】
那次偷听到的话如闪电般剜过心底。
上次遇刺,只是沈湛嫁祸给晋王的手段,为何嫁祸,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沈湛那次毫发无损。
那这次呢?是不是也是假的?
他已提前在姓周的男子之前到了这里等她,她要如何跟他解释?
他还要帮她查母亲死因呢,他还没有册立她为世子妃。
何况他还以世子妃之礼带她回青州娘家,给足她体面。
他为救她中了迷情香,却也没有强迫她献身于他。
他替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惩治了宋娴。
因为他,她的母亲才能葬入宋氏陵园。
过往混乱地涌入心头。
【宋婉,我娶你,真的娶,你愿意嫁么】
【别哭,以后一切有我。】
那些迷乱又清醒的耳鬓厮磨,情意流转间的缠绵心动,俊美青年贴着她的耳畔一遍遍说着对她的喜欢……
权衡算计与真心参半,余下的都是珩澜的好。
他,不能死!
宋婉在很短的时间做了决定,沈湛身子骨病弱,无论这是设的局还是什么,都不容半点闪失。
一念起,宋婉快如闪电般向沈湛冲过去,一步跨在沈湛身前,准备用自己的身躯为沈湛挡下那支在弦上的冷箭。
还差一步,在宋婉正欲侧过身子挡在沈湛身前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胳膊被粗暴地拉动了。
下一刻,她被那股力道拽过,牢牢控制按在了身前,生生地接下了那一箭。
风声停了,仿佛慢动作,宋婉垂眸看着自己的胸口,箭矢深深刺入胸膛,血液喷涌而出,泛着诡异的黑。
她侧目看去,钳制住自己的那只手,清瘦修长,在月下如泛着微光的骨瓷,骨节弧度锋利流畅,好看极了。
宋婉只觉得心很冷。
第42章 而在她看不见的方向,青年眼里的杀意和决绝在她为他挡箭而他却要她命的……
而在她看不见的方向,青年眼里的杀意和决绝在她为他挡箭而他却要她命的一瞬,都得到了弥补,只余惊愕和悔恨。
宋婉不知自己躺了多久,耳边时有人声,近在耳侧,又似乎远在天边。
还有孩童的嬉笑声如银铃闪过。
冲洗的干干净净的地板泛着油光,狭小扁平的窗子透过来一抹月光,孩童被积水泡得发白的小脚丫踩在地板上,与月的光影作伴。
“婉儿,婉儿。”女子的声音温柔,“快醒来。”
“快些,醒来。”
声音断断续续的,犹断未断。
母亲的声音变了,渐渐地转为低沉温柔的男声,“婉儿,婉儿……”
**的五感回笼,整个人往下坠似的,宋婉觉得心口很痛。
被箭矢刺穿,血肉狰狞翻出的痛楚让她悚然睁开了眼。
雨刚停,屋檐的积水一下下敲打着窗外的枝叶,居室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屏风后还置了红炉小灶,炉灶上紫砂壶滋滋响动着,泛起些许白烟。
静谧又美好,恍如闺中不愿醒来的幻梦。
眼前的面容逐渐清晰,苍白俊美的脸更为瘦削了,眼中满是担忧。
沈湛!
他竟拿她挡箭!
记忆轰地一声充斥填满了宋婉的脑子,她胸臆中怒意翻涌,赤红着一双眼,气息急促地用力推开面前的人。
怎料她一动,钻心的疼痛就麻痹了四肢,喉头发甜,一口血涌了出来。
“别动!”沈湛惊惶道,迅速扑过来伸手将她揽在怀里,眼眶发红,“终于醒了,太好了……”
那箭上淬了毒,九死一生将她的命从阎王爷那夺回来,才没有使他抱憾终生。
一阵眩晕,宋婉疼的眼前发白,在窒息般的疼痛中她咬住舌尖,画面重新清晰起来。
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喘着粗气跳下床,五脏六腑都往下坠,一下子就跌倒在地上。
“滚!”许久没说话,她喉咙沙哑,只能咬牙切齿地重复这个字,“滚!滚……”
“你怎么了?”沈湛蹙着眉,憔悴而阴郁,故作不解地扶着她的胳膊,“我是……我是谁,你忘了吗?”
宋婉冷笑一声,挣扎着爬起来,狂乱地搜寻着居室内的利器。
宋婉觉得自己可笑至极,自小看够了父亲的薄情,竟还会陷入虚妄的情爱中去!
在死生关头,她想护住的人却想她死!
如果能重来,她绝不会再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愤怒和恨意充斥着她的心,目光扫过,九层妆奁里溢满沈湛为她置办的珠翠钗环,那珐琅点翠银钗的一头雪亮而……锋利。
宋婉深吸口气,挣脱开沈湛的怀抱,从地上爬了起来,忍着心口的剧痛去抓那银钗,银钗到手,她回过身扬起手。
沈湛正一脸担忧的来扶住她。
她眼角眉梢是锋利冷漠的神色,扬起手,毫不犹豫地向沈湛刺去。
听到了响动,外面守着的婢女鱼贯而入,在看到这一幕时惊呼着扑上来,沈湛抬起手制止了靠近的婢女和门外的侍卫们。
沈湛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任她的银簪刺入右胸,脸色一阵一阵地惨白下去,神色不解又痛苦。
他看着她,眼眶红的如炽焰燃烧,血液不断涌出,却仍不愿松开她,咬牙道,“我是珩澜,是你的夫君。婉儿,你、你怎么了?”
“是世子将您从麓山后山抱回来的,世子衣不解带地守了您半个多月,宋姑娘,您这是怎么了?!”靠的最近的婢女愤愤不平道。
每个人脸上都是愤怒和嫌恶,仿佛她才是那个知恩不图报的白眼狼。
“宋姑娘怕不是疯魔了?快叫墨大夫过来!”另一个急急对外头的侍卫吩咐道。
“宋姑娘您救了世子,也不能如此待世子啊……”婢女拿着纱布的手颤抖着上前,“世子为你熬得心血都要干了,怎能受得了这个,世子,您快让我们给您止血吧!王爷若是知道了……”
“闭嘴。”沈湛目光阴冷压下来,忍着痛冷冷道,“咳咳,今日之事,谁都不许透露出去半分!”
宋婉松了手,看着跪了一地的婢女,只觉得头晕目眩。
这是怎么回事……她救了他?
不是他拿她当盾牌来当箭么?
是错觉吗?
那箍住她手臂的手,不是他吗?
宋婉头发昏,整个人就像四九寒天被泡在冰碴子里似的,浑身打着颤,一双眼睛却亮如妖鬼,毫不掩饰疑虑和警惕。
而沈湛的脸色愈发灰暗,看起来格外吓人,他喘着气,咳嗽间血液从口鼻涌出,却还是执着地将她圈在怀中,“婉儿,你才醒,别动怒,回床榻上去让墨大夫给你诊治,咳咳……听、听话。”
宋婉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她垂眸看着他,已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他的血,将她与他的衣衫都染红,两个人犹如困兽,陷入入骨的绝望中不肯出来。
沈湛看着宋婉,这些日子她瘦了太多,下巴尖尖的令人心疼,显得一双蓄满了眼泪的眸子尤为可怜,可那警惕的姿态让沈湛只觉得心头发酸。
可她的神情似乎有所松动,不再像刚醒时那般愤怒,被她扎了一簪子又何妨,苦肉计能有所成效就好,只要她别再记起那一幕。
“你、你,不是你拉我挡箭?”宋婉嘶哑着嗓子道。
沈湛眼眶发红,沉默片刻吐出几个字,“我……我爱你,婉儿。”
曾经的沈湛对情爱二字并无好感,这两个字太过矫情,泛着难以理解的愚蠢和酸气。
但自那夜之后,他的心痛、震惊、忐忑和后悔,忽然让他想到了“爱”这个字。
喜欢太浅,不足配面前这个甘愿为她付出生命的少女,只有“爱”,玄妙又清晰,能表达他心中对她的所有。
他期待能够用这个字来让她赦免他的愚蠢和冷酷。
即便是当下她无法原谅,他也依旧会感恩的等待她爱上他的那一天。
他不想骗她,所以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愿用余生来弥补。
他从未这样小心翼翼地待过谁,只期望能平息她心中的怒意。
沈湛神色寂寥,默不作声地搂住了宋婉。
宋婉睁着眼睛,心里仍在抽搐,被眼前的景象深深迷惑,鼻息见是熟悉的清苦的药香,安静幽凉,是他的味道……
与那晚身后的人一致。
她垂着双手,闭上眼,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滑落下来,下一刻,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有了知觉,是后半夜,身子一阵冷一阵热的,冷的时候打起了摆子,脑海中昏昏沉沉的,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耳边有婢女的疾呼声和匆匆的脚步声。
居室里阴沉沉的,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炭火哔啵地,偶尔爆出一丝火星子。
“世子不好了……世子流了好多血!”
“那一簪子扎偏了,没伤及心肺,可到底伤了经脉,世子面如金纸的,这可怎么办啊!”
“已经快马加鞭去请王爷过来了……”婢女的呜咽声飘散在风中。
不一会儿,又传来几声惨叫声。
“大人!大人!我们不会说出去的!求大人饶命!”女子呜咽求饶道。
“我们不会说宋姑娘伤了世子的,真的!”
冰冷的声音响起,“世子有命,今日在场之人,杀无赦。”
而后是刀剑刺入血肉的噗呲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后归于沉寂。
宋婉觉得自己像是飘在了空中。
垂眸望下去,诺大的惜春园被血色侵染,奔跑逃窜的,提刀追赶的,帷帐燃起了火……
夜很长,天像是再也亮不起来了。
而另一边,沈湛额上都是细密的汗,胸口的那个洞一直在往外淌血,他本就苍白的面容白的可怕,眼睛中爬满了充着血的红血丝,整个人面容森冷而暴戾,像是从无间地狱爬上来的艳鬼。
即使这样,他仍冰冷而淡漠地发号施令,“杀了他们,一个都不能留。”
天亮了起来,宋婉却还无意识地游荡在惜春园。
浩浩荡荡一群人在往惜春园的方向,不一会儿,那群人鱼贯进来,打头的那个一袭玄色袍裾,袍角用金线绣着狰狞的云龙纹,那一双黑色的缂丝皂靴上……
四爪蟒龙。
是荣亲王来了。
宋婉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已换了两茬。
似乎过了很久,窗外的盎然绿意透过朦胧的窗纸都要氤氲进来。
屋里的炭火已经撤了。
她坐起身来,喉头发涩,发不出声音来,下了床,头晕目眩的,站定了一会儿,缓缓推开窗。
院子里已开了花,枝叶繁茂,满目的白和脆嫩的绿就这样撞进了视野里。
春天了啊。
院子里洒扫的婢女看见宋婉,愣住片刻,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过来。
“宋姑娘,您、您醒了?快,快去告诉世子和墨大夫!”
“宋姑娘,您快回床上去,这大病初愈可不能受风。”
“您可算醒了,世子知道了指不定多开心呢!这些日子世子每日都来陪您,就等着您醒来呢!”
宋婉看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孔,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但胸臆间的血腥气提醒她,一切都发生过了。
不一样了。
她回到床榻上,定定看着帐子顶。
不一会儿,居室的帘子被掀起,沈湛一袭月白色广袖被不知哪来的风灌满,他本就单薄高瘦,这些日子又瘦了许多,乍一看冷冽飘然,像是要乘风归去。
他走到宋婉床边坐下来,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婉儿。”
宋婉浑身绷紧,身子不自觉地向后挪了半分。
沈湛察觉到她的疏离,本就阴郁苍白的面容更白了,眼尾却染着薄红,似乎溢满了难以言状的强烈情绪。
他想笑,却难以牵动唇角。
许多时日不见她清醒,这一醒来,就如此怕他……
还是没能将那夜的记忆抹去么?
他看着她,竟有一种荒谬的冲动,想要扣住她的后颈粗暴地吻她,吻得她窒息沉沦不敢再躲他,想要让她胸口的伤痕与他的血肉相连,想把癫狂可耻的一切暴露给她看!
沈湛似乎能听见自己快如击鼓的心跳。
他眼神闪烁,抚过她悄然落下的眼泪,而后将手放进嘴里,品尝片刻,像是被慰籍,躁戾的情绪有所舒缓。
他看着她,眉目舒展开了,“春天了。”
第43章 垂死复生,浑身都难受,每个关节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
垂死复生,浑身都难受,每个关节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听说那箭上淬了毒,浑身的血都像是换了一遍,金针封住十二处大穴,费了很大劲儿才捡回一条命。
而宋婉刺沈湛的那一簪子,则是因为她重病之中身体虚弱并无多少力道,刺的虽说不深,却也让沈湛遭了不少苦头。
王爷连夜从云京王府赶了过来,之后几日连圣上都派了御医过来。
沈湛卧床了月余才能起来。
而宋婉,再次睁眼就是三个月后,冰雪消融,惜春园已春意盎然,鸟语花香。
那一个混乱而血腥的夜晚,像是存在于她的臆想之中。
宋婉看着沈湛,艰难地发出两个音节:“我…渴。”
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沈湛如溺水之人浮出水面般狂喜,“好,好,我去给你倒水。”
沈湛端来了水,小心地吹了吹,又自己抿了一口,像抱孩子一般扶起她,给她喂了水。
宋婉微阖着眼,“你走吧。”
沈湛握住她冰凉的手,心头酸涩难忍,低声道:“婉儿,你不想我么?”
“让我陪着你。”
宋婉摇摇头,眼中的泪又浮了起来。
沈湛看着她这副样子,咬牙道:“我不知你怎么就对我有了这样大的敌意,我做错什么了……你尽可告诉我。”
宋婉怔忪片刻,其实那夜的记忆已经混乱了,她也不知道沈湛到底有没有拽她那一把,可心脏处的痛,那通体的寒凉,却如影随形萦绕在心头。
想起来眼眶就酸涩难忍。
除此之外,就是愤恨。
可看着沈湛这苍白晦暗的脸,时不时的咳嗽,她又不确定了……
若是他拿她挡箭,怎会心甘情愿让她刺他?
又过了几日,宋婉躺不住了,看着窗外的春色,迫不及待地想还阳。
披着衣袍走到院子里,叫人伺候着晒了太阳,脑子也逐渐清明起来。
“我的婢女呢,鸦青呢?”宋婉道。
“鸦青姐姐落入湖里淹死了……奴婢是新来的专门伺候宋姑娘,姑娘唤我元儿就好。”元儿道。
“淹死了?”宋婉一愣,重复道。
显然元儿年幼,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看着宋婉煞白的脸色,才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慌忙跪下来,“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元儿不该乱说话……”
宋婉垂眸打量面前的少女,估摸着也就十二三岁,脸颊圆润,泛出饱满的光泽来,想来正是活泼灵动的时候,却要待在数月都死气沉沉的雾敛院里。
沈湛派了这么一个人来,也是想让她对她心生怜惜吧,以免过度追思鸦青。
从冬日到春日,得过了有三四个月。
三四个月她一直沉睡着,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鸦青的尸身呢?”宋婉道。
“世子厚葬了她,还给了鸦青姐姐家一笔银子。”元儿道。
宋婉沉默片刻,道:“扶我起来,我想走走。”
几个婢女们上前,将宋婉扶了起来。
丝绦都染了翠色,一条条地飘扬在风中,草皮吐了新绿,花苞藏着,有种万物起死回生的感觉。
其实对于生死,她看得很开,相逢和离别,是一生都要修行的事,不去付出太多的感情,对于收获和离别就都不会赋予浓烈的感情色彩,不喜悦,不难过,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婢女一步一随地跟着她,只见主子像是在风里被迷了眼。
宋婉起初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绕着院子走,走一走,歇一歇。
到日头正好的时候,就已经可以自己行走了。
有风吹过,那株辛夷花颤颤,飘落几片花瓣来,但对于繁茂的枝叶来说不算什么。
忽见一袭雪色袍角出现在花底,与白色的辛夷花混为一体,翩跹叠起,漾起一片碎玉般的浮光。
是沈湛来了。
宋婉抬起手,遮了遮眼睛,刚活动完,脸颊粉扑扑的,沈湛恍惚间像是看到了曾经那个生机勃勃的少女,不禁眼眶一热。
“珩澜?”她唤他。
沈湛大步过去将单薄的女子拥入怀中,鼻息之间都是她的气息,沈湛闭了闭眼,忍住酸涩泪意,喃喃道:“是我。”
沈湛心中蓦然生出一种重回人世的感觉。
她……把那一切都忘了吧?
她终于又唤他珩澜了,失而复得,弥足珍贵。
“你瘦了。”她埋首在他胸膛,闷闷的,语气有些娇憨,“怎么又瘦了呀?”
沈湛差点儿掉下泪来,他什么都不想瞒着她了,缓了缓,他温柔道:“没你陪,我吃不下睡不着。”
“以后搬来浮玉居与我同住吧。”沈湛蹭了蹭她的发顶,“同吃同住,好不好?”
“回王府后也搬到我院子里来。”
宋婉想了想,道:“何时回王府?我不想在这待了。”
沈湛道:“路上颠簸,待你身子再好些,我们就回去。”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宋婉都在积极的锻炼身体,沈湛便坐在廊下,寸步不离地陪着。
日子过得平淡又充实,只是那一个染血的夜晚,还会时不时地出现在宋婉梦中。
就如被撕碎的人生,无法复原成最初的样子。
梦中的那双手,还有在她颈后冰冷的气息……
她想回头去看到底是谁,却又惊醒。
从梦中惊坐起后,面如死灰。
她能猜到荣亲王来了后看到儿子的惨状会如何狂怒。
也从下人的口中拼凑出她昏迷的日子发生的事。
荣亲王震怒过后对于儿子和她同受伤表示怀疑,沈湛坚定说是她救了他。
刺客人数众多,二人才都受了伤。
但是那夜跟着沈湛去后山的侍卫,都消失了。
宋婉想问问人,都没人能问。
看似符合情理,却透着一股怪异。
她心中的疑虑愈甚,为何沈湛会被刺杀,为何当初要嫁祸晋王,他到底在做什么生意?
琐碎的线索拼凑不出什么,宋婉却以蠡测海,能够隐隐窥见危险而令人窒息的真相。
宋婉坐在铜镜前,仔细梳妆起来,脸上薄薄施了一层粉,衬着玉色的对襟,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鬓边竟有一缕新生的发,随风晃呀晃,搔得脸颊痒痒的。
“元儿,我想出府逛逛。”宋婉道。
元儿年纪虽小,做事情却利落,连忙张罗起来。
出了惜春园,宋婉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静静看着外面。
马车行了好一阵儿,那乌瓦白墙才渐渐远去,这一大片竟都是惜春园的地界。
而不远处的麓山,云雾缭绕。
马车行过街市,拱桥,河流从桥下蜿蜒而过,河上是络绎不绝的船只,再往前走便是码头,码头上脚夫往来匆忙,临河的铺子琳琅满目,卖什么的都有,不远处的巨大石舫巍然挺立。
元儿到底年轻,看得目不转睛有滋有味儿的。
宋婉苍白着脸,眼眸中闪过一丝锋利,袖中的手收紧了。
“可有成衣铺?听闻云州丝绸极为出名,我想去看看。”宋婉笑的温文。
元儿回过头说:“有的有的,就在前面!”
到了成衣铺,琳琅满目的各种锦缎如花团般绚丽夺目,宋婉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比比那个,掌柜的殷勤的很,一直点头哈腰地陪着,可她选了半晌也没选出喜欢的。
“元儿,我还有些东西要买,那边的铺子还要排队,要不你先去帮我买回来?我在这边量尺寸还得耽误些时间,过一会儿到了饭点,别耽搁陪世子用饭。”宋婉语气轻柔,全然听不出引导的意思,“来,这是我写的单据,帮我买齐。”
元儿看了眼外面树荫下的马车和四个侍卫,略一思量,点了点头道:“好,那姑娘若有事就跟外面那几个说。”
宋婉颔首便当应下了。
待元儿走后,宋婉脸上温文的笑一点点的凉了下去。
那掌柜的正满脸堆着笑介绍店里的时兴绸缎,刚一回头,就见前一刻还笑盈盈的贵人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外头日光煌煌,那贵人的目光沉沉,刺的人透心凉。
*
刺史府。
厅堂内四个角的烛火燃着,幽暗的室内只有两个人。
“那个宋姑娘……”陆洵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来回踱步,“竟不是你的内应?”
周决迟疑片刻,长话短说道:“宋姑娘与我们公子颇有渊源,那次在惜春园,属下打探到宋姑娘乃世子沈湛的宠婢,那沈湛性子怪异疑心极重,属下便以公子的名头约宋姑娘后山相见。”
“没想到那沈湛就跟了过来,只可惜就差一步……”
陆洵道:“你糊涂!我们若要取那沈湛性命,何必费此周折?麓山里的东西才是大头!晋王殿下吩咐的事你胆敢违背!?”
“我们公子就是死在那沈湛手里!过去属下没有实职,为公子报仇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敢轻举妄动,但如今,属下看着那沈湛就在面前,怎能……”周决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我必取他性命为公子报仇!”
陆洵在官场上混迹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套圆滑的说话方式,可现在才发觉说话中庸模棱两可,对于周决这种愚忠的忠仆来说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周决在不久前自荐来当他的幕僚,便是打探出了他是晋王殿下的人。
还以为是个人才,没成想是含着为前主子报仇的私心。
陆洵定了定神,声音里隐隐带了威压,“事情过去快一年了,我知你要为你原主子伸冤,可也得审时度势,沈湛若是私造铁器,就是意图谋反的重罪,你怎可只顾自己的仇怨,罔顾圣上和天下人的安危?”
“周决,你不是武夫,也是读过书的人,读书是为了什么?沈湛定不是一人谋此事,与之牵扯的人呢?就此放过?逞一时痛快取沈湛性命和使他的狼子野心剖白于青天白日之下,孰轻孰重,你心里要有个判断。”
周决怎会听不出陆洵言语里粉饰太平的话术,但如今暗查沈湛的就只有晋王,好不容易揪住陆洵这条线,不能就这么谈崩了。
晋王若真是如陆洵所说那样一心为了圣上,一心为天下太平,大可以参沈湛一本,让陛下派遣官员来彻查麓山。
只怕晋王就是打着“天下太平”的幌子,实则要的是麓山里的东西!
起初的怒意渐渐冷却,如今是上了这条船,想割席都不行了,周决沉默片刻,躬身行礼,“属下遵命。”
第44章 傍晚的时候,宋婉抱着鲜花回了惜春园,迤逦的晚霞烧红了半边……
傍晚的时候,宋婉抱着鲜花回了惜春园,迤逦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映得她人面桃花般相映红。
惜春园里面气派,门头却不大,沈湛端坐于花茎旁的石凳上,见到宋婉进来,阴郁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花好看么?”宋婉抱着怀中的花左右晃晃,“摊子上买的,价钱便宜,花枝虽然没有修剪,却胜在有几分野趣,是不是?”
沈湛的目光从暮色里熠熠生辉的少女身上移开,看着她怀中的花束。
现下是春日,惜春园里百花盛开,多得是修剪精巧的罕见品类,姹紫嫣红一片。
若以他的审美来看,花束搭配应讲究主花客枝,繁盛却灼而不艳,每一枝更应修剪得当,错落有致,疏淡孤高,方能彰显出主人的风骨来。
而宋婉怀中的那一捧,按理来说就是野花,连毛刺都没有修,未经雕琢左一簇右一簇的乱长,没什么章法可言。跟惜春园中从大昭各地移栽来的一草一木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那缀满枝头的花骨朵,还有那抹柔柔的霞光,映衬着宋婉素净的脸,有种分外的恬静美好。
他就迟迟开不了口了——
他竟觉得她怀中的花束更胜一筹。
“不好看啊?”宋婉垂下眸子失望道。
沈湛低声道:“我……”
宋婉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将花交给元儿,自然而然地牵起沈湛的手,迎着夕阳顺着**往园子深处走去。
“本就是买来玩的,胜在新鲜又便宜。”宋婉道,“放进花器里看看,修剪修剪兴许能有个新样子。”
“还买什么了?”沈湛说。
“看了首饰、香料,还有扯了两块布,做了夏日的衣裙,都说云州的绸缎好,是真的呢。可惜钱没带够,有一匹天水绿的缎子好看极了。”宋婉道,纤细白皙的脖颈微微低垂,拉出曼妙的弧度,顿了顿,“不过买那么多也穿不完。”
“每月你的例银你自己留着,花费全从王府帐上走即可。”沈湛道。
“我可不想让你觉得我铺张浪费。”宋婉真心道,“还是珩澜你觉得我穿的用的寒酸了?”
“婉儿很美。”沈湛道,呼吸微微拂在她颈侧,“那算什么铺张浪费,想买什么即可去买。”
转念一想她或许是不想让父亲知道她的花费,沈湛便又道:“支取银子跟成川说就好,走我的帐。”
光是明月舫的收入便十分可观,沈湛是有自己的大金库的。
宋婉笑笑,不再推脱,转过身来勾住他的脖颈。
沈湛不自觉地低下头,一双狭长的眼睛有隐隐的情意流动。
她已许久没有这样与他亲近。
宋婉闭上眼,吻住了他的唇。
他似乎还是那样敏感,耳根很快就红了,呼吸也急促起来,颈侧泛起青筋。
在她腰间的手也收紧了。
天色渐暗,**中二人的身影久久不曾分离。
接下来的时日,宋婉焚香插花之余就是沿着惜春园的湖边跑步,要么就是带着元儿出去逛街。
到夜里的时候,与沈湛相拥而眠。
沈湛并非是气血方刚之人,又受了她一簪子伤了元气,本不应有什么非分之想,可抱着宋婉睡觉,身体就总是那样。
他不想让她不悦,恐她又想起那件事,便下意识地离她远些。
可帐子里就那么大点地方,二人气息相闻,他等她呼吸平稳后,才敢贴过去抱紧她,
夜变得愈发漫长难捱。
又一日,宋婉将那野花植在院中花圃里,极有耐心地蹲在那里,一双手修修剪剪,那肆意乱长的一簇野花便被修出了圆润的形状来。
“婉儿学过?”沈湛在一旁道。
“没有。以前在宋府和母亲一起都是采了野花来修,练出来啦。”她愉悦道,“怎么样,是不是还挺好看的?”
“好看。”沈湛语气温柔,“心口的伤还疼吗,下午墨大夫过来,带了女医,来给你复诊。”
于话语间他暗自留意她的神情,很想从她的神情中窥得她内心的想法。
她是否还记得那一晚的事,是否还坚信是他伤了她。
他心里始终不安,如同在薄冰上行走,焦躁又急不得,他甚至想再重提那一晚,来加深篡改她的记忆。
可他知道她午夜梦回时都呜咽着害怕,若是再重提,那她……
沈湛按下阴暗扭曲的想法,脸上露出笑容,“若是还疼,一定要跟女医说。”
谁知他的想法,宋婉早就隐约猜到了,现在只想再确认一遍。
她仰起脸,笑容恬静,“我早就不疼啦,那一晚……是我疯魔了,拿簪子误伤了珩澜,对不起。”
“珩澜怎会伤害我呢,我估摸着是被那毒药毒傻了,才会有那种荒唐的幻觉。”宋婉主动提及道。
“你若不信,可以找当日的人来问。”沈湛不动声色,脸上神色认真,“那日在场的许多人,都可向你说明……”
宋婉诧异道:“有什么可问的?珩澜哪有伤害我的理由?何况你这样的身体定是承受不了那样一箭的,即使真的拿我挡箭,我也没什么可不高兴的,我本身就是为了能让你好好活着才到你身边的呀。”
漂亮的话谁都会说,为达目的让他心里踏实就好。
宋婉笑的真诚。
沈湛暗暗松了口气,眼眶泛红,将她紧紧抱住,嗅着她颈间的气息,胸腔酸麻不已。
不枉他处死了那日见到那一幕的所有人,连飞廉和素问这样用的极为顺手的,都不曾手软。
她能这样想,简直太好了。
“那夜婉儿你怎么会去后山?”沈湛轻描淡写问道。
宋婉道:“有人给我了封密信,以恩人之名邀我后山相见。我便去了。”
“什么恩人?”沈湛垂下眼,英挺的鼻梁抵着她*的额头,呼出的气息急促而冰冷,“有恩于你之人,我可给他更丰厚的报酬。”
“我母亲曾在山上修行,我去见母亲的路上被歹人误伤,是那位公子救了我。可他却了无踪迹了。”宋婉道。
沈湛的呼吸平稳下来,却沉默着不说话。
“怎么了?那受了人家的救命之恩,必然是想要回报的。但世事难料,既然恩人已寻不到,就算了罢。我多做些善事,将业力回给一草一木。”宋婉道,伸手抚上沈湛的脸颊,“恩人跟你肯定是不一样的呀,你不会因为这个生气了吧?”
“珩澜是我的夫君啊。”宋婉继续哄他,“根本不一样的!”
他盯着她,重复道:“不一样?”
“嗯,当然。我嫁给你啦,与你是男女之情,于恩人是要报恩!”宋婉含蓄微微一笑道。
他沉如水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重新将她按进怀里。
宋婉在沈湛怀中,心脏狂跳不止,怀疑了多次的事并不是幻觉,他的笑,他的怀抱,都让她有种毛骨悚然的寒意……
心脏骤然收紧,又冷又下沉。
她却咬着牙,不透出半分异常来。
沈珩澜,你好狠的心。
沈湛觉得这件事就这样揭过去了,心情舒畅了不少,便微微垂首,与她离的更近了,“亲亲我。”
宋婉看着沈湛,心底的窒息感漫上来,他俊美瘦削的面容此时像恶鬼般令人恐惧憎恶!
就是这副好皮囊迷惑了她!竟以为他能真心待她!
园中的侍卫和婢女都换了,连鸦青都死了。那夜与他一同出现的黑衣人都蒙着脸,她去哪辨认去?!飞廉和素问也再没有露过面!
他与她以前见过的那些权贵并无不同,一意孤行起来哪在意别人的死活,又或许这只是遮掩,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宋婉按下心中的波澜,心一横,闭上眼,踮起脚在他脸上飞快落下一吻。
到了晚上,春寒料峭,自受伤后,沈湛就更为畏寒,在居室内也披着大氅。
他立于桌案前,垂着眼帘。
年少时才华横溢,作为宗室还中过解元,像制式公文,诗词小集对于现在的沈湛来说手到擒来。
可那舔饱了墨汁的湖笔,却迟迟不能下笔。
烛火跳动,映着青年苍白俊美的脸,烛光一晃一晃的,沈湛少有这样慎重的时候。
他将桌案上的奏表看了又看,泛着温暖的柔光,沈湛的眉头拢起,又松泛开来。
他写了册封宋婉为世子妃的奏表。
曾经他未曾想过娶妻,除了对男女之事寡淡外,便是自己所行之事危机重重,如今又是权力更迭的关键时期,若娶高门贵女,难免引皇帝横加思虑,若娶其他寻常女子,他不觉得自己的婚姻除了政治交换还有别的意义。
可如今,宋婉这样爱重他。
他想要给她这份尊荣,即使以后刀山火海,碧落黄泉,他也要将她带在身边。
他的姓贯她的名。
沈湛之发妻。
生同衾死同穴,从未有过这样大的诱惑。
青年的手抚过这奏表,喃喃道:“就永远陪在我身边吧……”
如同说情话般温柔,又似流淌在暗河脉络中的深渊暗涌,涌动着强烈的占有欲。
成川在外面道:“世子,墨大夫过来了。”
沈湛声音冷淡,“让他走。”
“墨大夫说新调制了药酒,有温经活络之功效,春日主生发,最适合饮用疗伤。”成川道。
“让他进来吧。”沈湛思索片刻,“叫宋姑娘也过来。”
本想着是让她喝点酒暖身,谁知她酒量这么差,几杯下去就成了个醉鬼。
摇摇晃晃指着他说:“你长这么俊,冷着张脸叫人看了就晦气,来给姐笑一个!”
沈湛一把捞住宋婉摇摇欲坠的腰,冷淡道:“你说谁俊?”
怎料她鸡同鸭讲,大着舌头道:“天下俊的人多了!你别不识抬举,让你笑你就笑!”
昔日里冷冽如谪仙的世子,此刻蹙着眉红着脸,成川想笑又不敢笑,只得道:“奴才去给宋姑娘拿碗醒酒汤来。”
沈湛却道:“不必。你出去。”
第45章 宋婉道:“呜呜呜,我才没醉!”说完还想伸手搂沈湛,……
宋婉道:“呜呜呜,我才没醉!”
说完还想伸手搂沈湛,奈何沈湛太高,够了几下没够到,正当她嘴一扁想借机撒酒疯的时候,沈湛俯下了身。
“真醉了?”他凝目看她。
脸颊红扑扑的,目光迷离,走路也不稳。
想来是闺阁女儿家没饮过酒,再加上墨方泡药酒的药材劲儿太大,才让她不胜酒力了。
“那个那个,我这胸口,你看!”宋婉一把扯开自己的衣领,踮起脚来,按住沈湛的头,“这都留疤了!留、留疤了!我以后怎么见人呐……我跟你说,要知道留这么一块疤,我就不救沈珩澜那小子了!”
她胸口的皮肤嫩白如新雪,那新雪上,赫然是一条淡粉色的疤痕,疤痕狰狞凸起,看起来很是吓人,犹能想到那晚的惊险。
沈湛的鼻梁与她胸口那道疤近在咫尺,特有的女儿香在鼻息间萦绕,那孺裙之下的雪白如截肪般诱人,沈湛的脸倏地就红透了。
“不会留疤的。”他为她系好衣襟,“相信我。”
宋婉毫不理会,摇摇晃晃着一下子躺到了他的床上。
沈湛含笑着走过去,静静盯着她,迟疑片刻,还是问道:“那一晚,你想去和你那恩人说什么?”
宋婉喃喃重复:“恩人?”
沈湛道:“半夜三更都要偷偷去见的恩人,是谁?可是你的心上人?”
“嘿嘿,我的心上人……心上人…”她痴痴笑着,“恩人就是恩人,心上人就是心上人!这……这你都分不清嘛?”
“恩人救了我呀,我不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恩人没了,我要给他上柱香,免得、免得他在黄泉路上被小鬼儿给欺负了!”
沈湛冷沉的面色一缓,他能从这样的回答中窥得她与沈行的一些过往,应该是还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亲密。
那时她才及笄不久,现在也是个孩子心性,他愿意相信沈行没赶上好时候,而她情窦初开之时在她身边的,只有他。
“那你可有心上人?”沈湛又问道。
青年立于月下,俊美的面容上闪过一阵细微的痉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跳轰隆作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在等着被宣判生死。
宋婉嘴里边喊着热,边呜呜哭了起来,“我、我有心上人啊,可他不娶我,就会玩弄我,他是个大坏蛋!”
“他叫沈湛。”
从未有过的甜蜜和暖意浇在心上,沈湛只觉得心脏胀痛又柔软。
他上前将她搂进怀中,亲了一下她的额头,“醒酒汤喝了,喝了就不难受了,今晚睡这吧。”
她笑嘻嘻地一把抱住他“好啊……给、给我脱鞋!”
而埋在沈湛胸膛中的那张脸,面无表情,眼眸幽黑。
*
“天气越热了,姑娘每日还坚持晨练么?”元儿为宋婉挽了个利落的发髻,“得早些回来呀,免得日头出来。”
宋婉淡然道:“所以才起的这么早。悄声些,别吵醒世子。”
迎着熹微的晨光,宋婉微微喘着,跑过错落的小亭,泛着烟波的湖边**,还有修得雅致的两两相对亭……天完全大亮的时候,宋婉擦着汗回到了院子里。
沈湛已起来了,快到夏日,清晨不冷不热,薄薄的天光洒在他单薄的细麻禅衣上。
他正看给那花圃里顽强活了下来的野花浇水,并未察觉到她回来,没有回头,只见鬓边的几缕碎发未束,随着微风飘荡,单薄的肩背挺直,人如松柏似的。
沈湛在日后回忆起这一天,并无什么不同。
她跑步回来的时候,红扑扑的脸颊甚是可爱,他还颇感欣慰,觉得她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气。
宋婉这些日子在园子中没闲着,学了插花,还学了茶艺,洗漱干净后净了手,照例给他沏茶。
细长嫩白的手指悠然捻起茶叶,放进沸腾的水里,闲谈似的问他要配什么茶果子。
沈湛点了清淡的桂花糕,夸赞了她现在已调得一手好茶,心境随着晕开的茶香而开阔起来。
到了午后,宋婉问沈湛要不要一同出去逛逛,先前在绸缎庄订的那批丝绸到了,她要去清点一下数落。
沈湛并不喜日光,尤其是午后日头灼人,更是深居简出。
宋婉知他不喜,便也不强求,只再问道:“真的不要和我一起去么?”
她语调温柔缓慢,如午后暖洋洋的日光般悄然熏人欲眠,带着迷惑的意味。
沈湛有一瞬的晃神,没有多想,只道想买什么就多买。
宋婉走后,听着新的暗卫首领禀报了麓山的进展,和那次在后山遇刺是晋王的手笔,本应恼怒的心绪却莫名被慌乱而替代。
直到暮色西沉,绸缎庄来送货的车马都走了,宋婉也未归来。
“可都找了?云州城,客栈、码头,都找了?“沈湛心底生出隐隐的恐惧,“元儿呢?跟着她的侍卫呢?”
“都找了。”侍卫首领说,“咱们的人都在,宋姑娘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沈湛感觉心狠狠地沉了下去,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攫住。
脸色一瞬间青白,头发晕。
一旁的婢女们噤若寒蝉,从半透的碧纱厨卷帘里看到单薄的青年身体摇摇欲坠,他扶住桌案,木愣愣地微垂着头颈,不知是在看什么。
侍卫继续说道:“宋姑娘在瓦市逛街的时候,我们的人都在左右,在护城河边纳凉的时候,我们的人也在,就是在绸缎庄试衣的时候进了雅间,可宋姑娘试完衣裳付了银子,人出来了,还嘱咐掌柜快去送货去。不知怎的,绸缎庄忽然来了许多客人,人影交错间,宋姑娘就不见了。”
“当时元儿以为姑娘挑了喜欢的料子又进去试了……”
“送绸缎的车马已经扣下了,绸缎庄翻了底朝天。”侍卫的声音绷紧了,“没人。”
她受伤后冷了他一段时日,之后忽然有一天改了面貌。
好好吃饭,积极换药,每日还积极运动,从慢慢走到慢慢跑。
沈湛慢慢垮下肩,一张脸白的像纸,眼里只剩死寂。
胸口被她刺了的伤处又疼又灼热,像是连着右边手臂都在疼,他喘着气,气息破碎不已,勉强吐出几个字,“找、找回来。”
宋婉并非是想逃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不想被沈湛找到,便只能改头换面隐居山林过日子。
那不是她想要的。
她只是想逼他说出实情,麓山山后到底是什么,他到底在做什么生意?
那日在藏书阁,她看书看得累了就靠着书架睡了过去,却被一阵人声吵醒。
是白家大爷白敬霖的声音。
她不会听错。
所谈的是草药生意!
三日过去,沈湛累极了,不想说话,摆了摆手,让婢女把饭菜撤下去。
自幼以来,还没有不可得之物,只要他想要的想得到的,就会有人将那些东西大把地送至他面前,不料在宋婉这,他竟束手无策,毫无察觉地让她从他身边溜走了。
几乎将云州城翻了过来,水路陆路全部设了关卡,都没有她的踪迹。
沈湛时不时地咳嗽,惨白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来,婢女拿手帕过来给他擦,他却烦躁地呵退了她们。然后不再说话,默默地忍受着摧枯拉朽般的苦痛。
居室里很静,婢女们站在外面,屏声静气,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最初。
可那屏风是她前些日子才换的云母屏风,桌案上还有她誊抄了一半的字帖,枕边放着的是她亲手缝制的束发发圈,帐子里还有淡淡的香气。
沈湛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最后定在妆台上。
她什么都没有拿走,妆奁里各式各样的钗环,铜镜空空,恍惚间眼前浮现出她对镜簪花时恬淡的模样。
沈湛闭了闭眼,只觉得心脏又酸又涩,让人呼吸困难。
他还是没能骗过她么?她心存了芥蒂,默默谋划着离开他。
不,是弃了他。
到了后半夜,沈湛又从睡梦中惊醒,习惯性地侧过身去搂宋婉,那一侧的床榻却空空。
沈湛的手就那么僵在了空中,打心底溢出难过来,那些过往和情爱,潮红的旖旎,肌肤与肌肤相触时的喟叹,湿润含情的眼睛,竟都是假的。
她不是那般逆来顺受的女子,他与她认识越久,越摸不清她的想法。
她甚至不给他摸清的机会。
沈湛起身,走出居室,莫名走到了花圃前。
那株长得茂盛的野花竟不见了。
连根拔去,翻起的土被铺的平平壤壤。
他在花圃栏杆边站了许久,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可以好好在他身边,也可以毫不费力的离开他。
夜风徐徐,树上的辛夷花开得正好,被风吹落的些许花瓣如碎玉般,那花底,恍然出现一双绣鞋。
猩红面软底绣鞋,鞋面上绣着白梅,云头上坠着珍珠。
他曾趁她熟睡,用手量了她脚掌的尺寸,去定制的缂丝绣鞋,猩红的缎面,衬得她的脚背雪白,尤为适合她。
沈湛扶住廊柱,心跳骤然剧烈起来,他按住心口,急促呼吸了几口寒凉的夜风。
寒意侵入四肢百骸,让人切切地清醒。
不是幻觉。
宋婉抬起低垂的枝叶,从树下走了出来。
沈湛怔怔的看着她,纤瘦高挑的身影,白白的脸蛋,尖尖的下巴,如瀑的长发垂顺地拢在一侧肩头。
她的眼底幽深,带着一层薄薄的冷意,静静看着他。
“宋婉。”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震颤跳动的声音,喉头像是堵了棉絮,他声音涩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过来。”
青年脸上神色看着镇定,俊美的脸庞有苍白苦涩的笑意,不等她回答,他就不再迟疑,大步过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宋婉推开他,冷淡的目光从他猩红的眼眶,棱角分明的轮廓下移,停在他微颤的薄唇上。
沈湛呼吸压抑,胸膛起伏剧烈,像是下一刻就要丧失理智。
宋婉如顽皮的孩童捉迷藏后赢了,笑道,“你可知道错了?”
沈湛脑海中仍是一片空白,不明白她怎会好好地出现在他面前,这些天他明明苦寻她无果。
但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扣住了她的后颈,俯身重重吻上了她的唇。
急切又疯狂,仿佛溺水之人在窒息的前一刻获得了救赎。
他太过迫切和投入,以至于忽略了她的抵触,直到舌尖充斥着甜腥味。
只听一声清晰的脆响,他松开了她,一边脸颊被打得侧到了一边去。
他皮肤苍白,很快浮起了她的指印。
他仍保持着被她扇了一巴掌的姿态,视线却还贪婪地留在她脸上,在看见她微微发肿的唇上染着他的血时,眼眸中竟闪过一丝狂喜的兴奋。
“谁让你亲我了?”宋婉不悦道,退后了几步,看着他道,“被欺骗被弃的滋味好受么?”
“我这次能让你找不到我,下次就还可以。”她侧过身,于清冷的月色下审视着他,“沈珩澜,我要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在做什么事。”
沈湛无法忍受片刻怀中的空虚,她就像是致命的毒药和唯一的解药,只有她能安抚他的情绪。
沈湛一言不发地靠近她,她却把他推开了一些,蹙着眉道:“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那抹熟悉的清苦药香袭来,宋婉抬眸看他,他的眼睛爬满了赤红的血丝,脸色白的惊人,那压抑起伏的胸膛,微颤的嘴唇上沾着血,整个人有种不详的气息,像是下一刻就要坠入炼狱。
她怕他真出了什么事,毕竟她的目的不是这个,便施舍给他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放缓了语气,浑不在意道,“说话呀,还是你不想见我?”
沈湛逼近她,一手扣住她的纤腰,一手揽住她的腿弯横抱起来,“地上凉。”
在宋婉惊讶的目光中,他微微垂首,眼神狂热的惊人,一贯冰冷的气息扑在她耳侧,“亲亲我,什么都告诉你。”
第46章 宋婉听出沈湛话里的哽咽。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惊讶多过于感动……
宋婉听出沈湛话里的哽咽。
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惊讶多过于感动。
惊讶的是她似乎在他心里比她想象的更重要。
与其说感动,不如说是计谋得逞后的成就感更多。
胸口又冷又痛的感觉她永不会忘。
她看着他,他看起来很冷静,但爬满血丝的眼睛,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宋婉只得安慰性地在他唇上轻轻一吻,蜻蜓点水般。
这一刻,沈湛才相信她是真的,不是缠绵在他脑海中的幻觉。
她真的回来了。
可她也可以再次悄无声息地离开他,躲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
这三日来,他用了所有办法都找不见她,那种焦躁无力,如同要将他坠入深渊去。
“跟着我。”沈湛道,抬手将自己的袍子披在她身上,“我带你去。”
他的袍子很大,足够将宋婉包裹住,帷帽也特别大,宋婉能够完全将脸隐于其中。
他牵住她的手,她没有挣扎。
她的目的并不是离开沈湛,而是更接近他。
他带着她一路前行,与宋婉想的不同,不是出府的路线,反而越往深处走。
惜春园里设有佛堂,早年间王爷的母亲在此养老,晨钟暮鼓的,都要来佛堂念叨念叨。
老人家去了之后,这里虽然日日打扫,却眼看着衰败下去,也没有人修缮它。
香火的气息犹在,神像蒙灰。
沈湛俯身将她横抱起来,她瘦了一些,本就纤细的腰肢几乎盈盈一握,尤其是那如展开花瓣儿一般的裙摆,将那纤腰显得更是细的可怜,让人心生怜爱和某种暴虐的欲念。
宋婉不自然地推了一下他的胸膛,蹙眉道:“我自己可以走。”
沈湛垂眸盯着她,“会冷。”
宋婉便没再说什么,睫羽微颤,轻轻靠在他胸膛。
沈湛熟悉的心跳声漫入耳中,沉重、急促。冰冷的胸膛中那一点点热意,真的存在吗?
宋婉勾着唇半阖着眼,百无聊赖地想着。
佛堂没有点烛,只有幽幽的月光从镂空的藻井洒下,沈湛按了某处机关,巨大的佛像发出沉重闷滞的声响,露出一道一人宽的门。
沈湛闪身进去,宋婉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但沈湛的脚步却没停缓,似乎不需要适应黑暗。
是向下的台阶,走了十步开外,石壁两侧就有火把照明,宋婉愈发不安起来,这石阶像是没有尽头,除了黑暗就是黑暗,那火把吞吐的火星子都变得阴森可怖起来。
“别怕。”他道。
宋婉乖顺地嗯了一声,轻轻蹭了蹭他的胸膛以示回应,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呼吸一滞。
黑暗中,时间的流动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宋婉终于听到了声音,金石交击声,沉重,急促……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
……
从那几乎被搬空的山里出来时,并未走来时的路。
通往的地方,就是那一夜遇刺的后山。
初夏的夜晚月朗星稀,微风徐徐。
明明是让人感到舒适的夜,宋婉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像是冻住,又像是沸腾到了顶点。
沈湛站在月色下,看着她平静道:“现在,我可以亲你了么?”
他已将所有秘密展示给她看。
宋婉深吸了口气,努力整合脑子里的信息,最后得出了那个结论。
她道:“你是要谋反?”
沈湛不置可否,只淡淡看着她。
“圣上御极已四十年了。”宋婉道,像是在审视,“若是刚登基时天下未定,还有可能。如今圣上垂治天下,整顿吏治,江山社稷尽在掌中,大昭的根基已经稳了,你这么做,有几成胜算?”
沈湛告诉她,“婉儿知道的与万民所看到的一样。你只看到圣上垂治天下,却并未看到他如何弄权制衡。宗室、寒门、武将、世家的矛盾并非是自己挑起。”
“我若不取这天下,圣上必然会在传位前平了荣王府。”
“还有晋王,在北境镇守边关不假,通敌卖国也是真。圣上心里清楚这些,为何迟迟不立储,并非是他真的没有儿子,而是在为储君铺路,扫清障碍。”
“这等事并不是我一人之力可以达成,前些年被处置的懿王叔、詹王叔,旁系甚多,能人异士都已被我收入麾下,还有门客数千。”
“圣上严格控制武官数量,兵马大权牢牢掌控中枢手中,但却十分喜欢抬举文官,不止礼贤下士,说封个一品大员就封,说杀头也杀得快,可谓是流水的文官。”
“抄家的,流放的,多的是心有不甘的。而朝中关系盘根错节,江山并非看起来那样固若金汤!”
沈湛一口气说完,忍不住一阵咳嗽。
垂眸,又看到宋婉那种熟悉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顿了顿,平静道:“何况,追求权力何错之有?那个至尊的位置,谁不想坐?”
有这样的欲望,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事已至此,他也不屑于将自己隐藏在道貌岸然之下。
被送去帝都的那些年,明面为跟在帝王身边参赞机要、读书学习,实则与质子无异。
他自小便是心思敏感敏行讷言之人,亲眼看着一个个一同被送来的兄长们消弭于深宫大内,就像平静的湖面下是汹涌的暗潮,一不留神,就会被拉下去。
泛起的那一点微澜,无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