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对我抱有过高的道德期待,”陈妄书半垂眼帘,看不出情绪,“你可以在三天内出钱把股份买回去,或者,答应我的条件。”
茶汤的热气袅绕飘散,横亘在两人之间,像是无声的分界线。
池雪怔了几秒,好像明白过来,呼之欲出的答案令她呼吸沉重又缓慢,“你在要挟我。”
陈妄书安静片刻:“是。”
她张了张唇,努力压制翻涌的委屈,“你明知道绒花对我的意义。”
“所以,这个筹码够吗?”他掀起眼帘望过来,清晰看到她目光中有东西摇摇欲坠。
不是没说服过自己成全,但始终无法做到,只能进行卑劣的情感勒索,哪怕被她就此厌恶。
事业和爱情,哪个对她更重要。
假使对他的厌恶或恨意,能侥幸超过二者,也未尝不可。
池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筹码,他把她的心血当做逼她就范的筹码。
她想起第一次挣扎着吐露心声时,他说你可以再任性一点。
想起逛完绒花展的那晚,他告诉她选择没有对错。
所有茫然徘徊的时刻,都曾被他稳稳接住。
因此尽管近期糟心的事情一茬接一茬,她被迫裹挟着一路向前,但在这里见到他的刹那,所有顾虑都烟消云散。
因为在陈妄书这里,她会永远安全。
他怎么可以这样逼她?
任何人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堆积的情绪如崩塌的雪山,亟需一个发泄口,她眼眶发烫,咬牙切齿道:“我凭什么要一个订过婚的男人?”
陈妄书一怔,要怎么跟她解释当时的情形,“我没有,也不可能跟洛桐订婚,因为”
“够了,我不想听。”池雪飞快打断道,“我做不到像你这样,一次次拿感情去交换,甚至跟不爱的人走入婚姻。”
她不敢眨眼,怕泪水会止不住夺眶而出。胸口堵了团化解不开的东西,震惊,委屈,气恼,屈辱,各种情绪糅合在一起,令她只想让他感受到同等伤痛,
显而易见,她成功了。
陈妄书眸光沉黯,神情冷静到近乎僵硬,“还有三天时间,你不用这么快回答我。”
池雪咬唇别开脸,完全拒绝沟通的状态。
陈妄书知道自己还是搞砸了一切。
未被表达的情绪,压抑久了,总会以最丑陋不堪的方式爆发出来。
也许不配被爱,就是烙印在他骨子里的命题。
他站起身,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我会等你消息。”-
“老板,”小秦见池雪握着一把龙花剪半晌没有反应,小心翼翼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根绒条都要秃了,还修吗”
池雪眼神清明几分,把剪得不成样的废品扔进桌上的垃圾盒,“呃,我在试样,怎么了”
“也没什么大事,”小秦抬手挡住嘴边,小声跟她说,“就是自从前天晴姐更新Vlog,宣布成立自己品牌并且招收学员后,我感觉店里人心惶惶的,大伙干活也提不起精神,蔚嘉今天又请假了。”
池雪想了想,“她这个月是不是请假快一周了?”
小秦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加上今天,差不多。”
“你问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池雪说完,又补充道,“明天在聚贤楼定个包间,咱们聚餐吧,放心,虽然晴姐撤股了,但是有我在,一切都不会变的。”
小秦吃了颗定心丸,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池雪又捡起桌上另一根撮好的绒条,举起剪刀比划起来。
宋律师刚才的来电还回响在耳畔。
“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找到赵女士证据上的漏洞了,多亏了那位郑前辈的提醒,这次他们肯定翻不了身,你的新合伙人要靠谱很多。”
宋律师所说的前辈,就是陈妄书当日带去的随行律师。
池雪再次放下剪刀,须臾后,像是决定了什么,掏出手机找到房产中介的微信。
冬日的阳光总归不够热烈,斜映入露台,洒下一片明净,微弱的橙黄。
韩萍帮宋老太太搭上毛毯,坐在她身旁的小马扎上,“今天阳光好,咱们多晒一会儿,不过只能半小时,山上温度变得太快,时间久了容易感冒。”
老人
戴着老花镜,靠在轮椅上翻看一本书,好似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韩萍习以为常,一边勾着毛线,一边注意吊瓶中的药液滴速,继续跟她说话,“那颗冬青树上的麻雀好像飞走了,前几天还叽叽喳喳惹人嫌,今早就听不见动静了,您别说,还突然有点不适应了。”
她们所在的庄园三面环山,空气润泽,极适合修养,然而人烟稀少。
好在韩萍是耐得住的性子,即便没人聊天,也总能给自己找到事情忙。
一个迷你的毛线收纳筐刚刚收尾,门外传来礼貌的叩门声。
以为是医生过来换药,韩萍理着手中的毛线,随口应道:“门没锁,进来吧。”
许久没有动静。
韩萍疑惑回头,目光霎时又惊又喜。
午后的花园静谧祥和,常青树枝叶婆娑,陈妄书把祖母推到避风处,蹲下来,低声和她说话。
宋老太太视线缓慢挪动,在他身上定格须臾,又撇过脸去。
陈妄书捡起掉下的毛毯,刚盖到祖母腿上,老人忽然抬手,使力推他一把,含糊不清地咕哝,“走你走!”
输液架上的药瓶晃荡起来,厚重的硬皮书,眼镜盒,水杯,宋老太太捡起手边能拿到的东西,噼里啪啦砸向自家孙子,那架势仿佛再也不想见到他。
池雪和韩萍落后了一段距离,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奶奶她这是怎么了?”
韩萍:“老太太在北城时意外摔了一跤,脑袋里的肿瘤破裂,先后做了两次手术。”
“怎么会这样?”
“当时我不在,具体情况不清楚,只知道前一天集团刚发布联姻消息,祖孙俩闹得很不愉快”
池雪抿着唇,心情有种无法表述的复杂。
韩萍看她一眼,又说:“后来我们专程到法国找专家会诊,但老太太情况一直不乐观,在ICU里躺了到今年年初,醒来后不仅离不开轮椅,语言中枢也出了问题,从那之后性情大变,连我都不怎么愿意搭理。”
池雪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宋老太太慈祥和蔼的模样,胸口仿佛被勒住了一般,沉重的透不过气,“我想过给您发信息,也想问候你们的近况”
韩萍善解人意地拍拍她的手,“我知道,刚去北城时她也常念叨你——刚才见到你,老太太明显也很高兴,只是她如今性格古怪,不会轻易表现出来。”
又叹息一声,“其实回国前,法国的专家又提出过几个手术方案,但阿妄不想再冒险,偏巧又被老太太知道了,发了好大的脾气,现在基本不愿意见他,这祖孙俩呀”
从疗养山庄出来,池雪快步走在前面,心乱如麻地想掏车钥匙,伸手在大衣口袋里摸索一阵才想起自己并没有开车,反而摸到了一张质地坚硬的卡片。
是银行卡。
她卖掉公寓,以最快速度去银行办完手续,就是想告诉陈妄书,她才不会受他的要挟,不料被带到了这里。
临走时,一直情绪不佳的老人忽然朝她招手,满含希冀地望着她,艰难重复,“来和再来”
“他以后如果嘴笨惹你生气,祖母希望你能稍微等等他。”
四年前宋老太太说过的话忽然回响在耳畔。
余光瞥到陈妄书接近的身影,池雪偏头揉了下眼睛,语气冷硬,“你是故意的——故意把我带到疗养院,带我来看望她老人家。”
因为笃定她会心软。
陈妄书没有反驳,他垂眸凝望她泛红的眼眶,嗓音沉哑地说:“对不起。”
“这一年,你可以只当做多了位祖母。”
在她面前,他没有运筹帷幄的能力,笨拙到只能孤注一掷亮出所有底牌。
池雪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决定,并且不会再动摇。
此刻却又陷入了茫然。
恨他的狡诈,恨自己的不争气。
然而好像又不止如此。
他们安静地立在斜阳下,沐着清冽的风,沉默很久。
久到她再次开口时,山间好像已经过了一个轮回。
“我带了身份证和户口本。”
陈妄书半敛的眼帘顿了一刹,骤然掀起,生怕自己解读错任何一个字句的含义。
“民政局五点下班。”她视线却始终望着远山,“你说来得及吗。”
下一秒,手腕被他牢牢攥住。
第47章 Chapter47胡桃夹子
西城区的民政局位于一条胡同尽头,斜阳在红砖瓦墙罅隙中熠动着暖金色晕斑,伴随街景倒移入车窗。
一辆黑色捷豹平稳驶入停车位,刹车,熄火。
这段路程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短,短到两人同时失去了界定时间的能力,短到发热的大脑来不及冷却,更来不及从繁杂的思绪中拼凑出任何有意义的内容。
陈妄书握着方向盘的指节缓慢卸力,因为长久攥握,紧绷的关节泛起僵痛,他望着前方,打破一路的沉默,“你没有机会反悔了。”
池雪别过头:“还剩十三分钟,也许用不着我反悔。”
气氛陷入凝滞前,一道身影民政局门口走来,绕到驾驶室旁,轻轻叩响车窗。
来人穿着板正的职业装,安静等车窗降下,送上文件夹,“东西都在这里,另外我已经用您的证件提前排过号了,随时可以过去。”
陈妄书点头示意,对方退后一步,告辞离开,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和视线。
池雪记起陈妄书在上车前打过一通电话,没想到竟然是在安排这个,心中涌上些说不清的滋味。
这只是个乏善可陈的傍晚,没有黄道吉日加持,日期也缺乏浪漫讨喜的寓意,办事大厅一眼望去空空荡荡,没有几个新人。
柜台内的女工作人员伸着懒腰接过东西,翻看两下,正准备起身,又停下动作,“你们的证件照呢,没带吗?”
证件照对年轻情侣来说是领证环节的头等大事,有人甚至要拍上好几版备选,更有注重仪式感的会带着跟拍记录领证全程。
见两人同时一怔,仿佛才意识到还有这茬,她反倒有些稀奇。
陈妄书没料到还是遗漏了一环,眉头微蹙,刚要开口询问,便听见身旁的池雪说:“请问,那个可以用吗?”
办事厅入口处摆着一台自助拍照机,整洁的机身上贴着流程示意图,注意事项以及一面供整理仪表的镜子。
池雪抬手把散在肩头的长发扎起来,燕麦色双面呢大衣内叠穿着灰色马甲和衬衫,不算正式,但足够得体。陈妄书则是一席炭灰色休闲西装和黑色衬衣,两人都是饱和度都不算高的色彩,搭配起来也不算突兀。
自助机内空间狭窄简陋,他们无可避免挨在一起,呼吸间都是彼此身上的气息,除了拍照时的语音提示,气氛沉寂到令人尴尬。
最后扫码打印时,陈妄书垂眸不知在想什么,解锁手机的动作很不顺畅,甚至点了两次才找到付款页。
原来他也并非表面那般游刃有余。
池雪收回目光,心头有股柔软的情绪一闪而过,又被她紧急遏制住。
后续流程进行的出奇顺利。
工作人员把盖过章的小红本和其他用过的证件递过来,禁不住又瞥了眼两人。
这对新人无论颜值气质都没得挑,就连在自助机上仓促拍好的证件照都格外养眼,只是看起来十分不对劲,不仅甚少交流,眉眼间也没有新婚小夫妻的憧憬与喜悦。
但是无论如何,总归是要携手走过余生,她笑着送上今日最后一份祝福:“恭喜二位,新婚快乐。”
天光渐黯,橘色的晚霞铺满了天际。
从民政局出来后,池雪一直没什么实感,不自觉跟着陈妄书走到车旁,才回过神,“我还要回文创园。”
“我送你过去。”
当然没有再拒绝的理由,她顿了一下,打开车门上车。
陈妄书没有第
一时间启动车子,沉默须臾,“明天在颍城有显微外科学术研讨会,我订了晚上十点的机票。”
像是在报备行程。
池雪将视线安放在窗外,无所适从地点了下头。
“贝果自己在家。”他补充道,嗓音一如既往沉稳,又意有所指。
家。
她眼睫微颤,听懂了却不点明,“都这么久了,你总该找到合适的阿姨了。”
陈妄书低敛眉眼,目光沉沉,“我平时不怎么回去吃饭,家里阿姨只负责清扫,如果不合适可以再换,需要找人帮你搬东西吗?”
“不用。”事已至此,搬过去只是早晚的问题,她没必要再逞强。
“还有这个,”他把中控台上助理一同送来的文件递过来,“我已经签过了。”
池雪翻开文件夹,视线定格在结婚协议书的黑色标题,“啪”的一声再次盖上,好不容易咽下的气又堵了上来,实在没忍住,“都已经盖棺定论了,签这个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非要揭开粉饰太平的假象,提醒她这段婚姻目的有多不纯粹?
陈妄书感知到她的恼意,想说什么,却被突然响起的来电铃声截走了注意力。
手机屏幕上跳跃着顾辉的名字,时机微妙到令人窒息。
池雪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捧了块烫手山芋,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的愣神落在陈妄书眼中,如一根尖锐利刺直戳心窝,掀起汹涌暗潮。
他不想看到这个名字。
至少现在,此时此刻,不想她的注意力分到那个人身上。
安全带被重新解开,陈妄书探身倾覆过来,修长有力的手轻捏住她的手腕,指缝强势挤入,十指相扣。
鼻息交错,这个吻比上次更加深入,绵长。
他的气息是种微涩的寒凉,但被他触碰过的每个地方都在发烫。
舌尖被含住,潮热湿润的触感令池雪肩膀微缩,整个人陷入椅背中,无处闪躲。
她观测不到心跳的频率,只模糊觉察出身体似乎比大脑诚实,在他连绵攻势下绵软地舒展开。
非但不抗拒,反而催生几分隐秘的空虚。
滑入座椅和门的缝隙中的手机仍不知疲倦地响着,铃音越来越弱,在窸窣的摩擦,交缠声中渐渐湮没。
胡同深沉寂静,民政局早已关门落锁。
星星点点的昏黄路灯下,偶尔有少年人结伴骑车呼啸而过,没人留意这辆长久停靠路边的车。
良久后。
陈妄书从她翕张的唇瓣中退出,气息沿着脸颊游移向上,俯在她耳畔:“忘了提醒你,这次不是四年前过家家那种约定,我要的,是事实婚姻。”
耳廓轻微发痒,细小的电流沿着脊椎向下,激起一阵战栗。
池雪气息还未平稳,却丝毫不肯服输,眸中水光四溢,“是你说的不用分手,怎么,现在我连电话都不能接吗?”
陈妄书看着她嫣红的眼尾,毛茸凌乱的鬓发,喉结滚动。
是啊,逼她这么潦草地跟你领了证,拥有了合法名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偏要勉强,就要承担咎由自取的后果。
“陈太太,”拇指和食指捏起她的下巴,他垂眸,掩饰眼底的自我厌弃,“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说的话,尤其是我。”
一月下旬,不辞手作官博置顶声明,澄清近期不实传闻,并发布律师函诉御华堂抄袭。
与此同时,赵晴也发觉自己踢到了铁板,不断联系池雪寻求和解。
池雪自认给过她很多次机会,扔下一句“联系我的律师”,然后便不再回复。
舆论平息尚且需要时间,但好在店铺内的退款浪潮逐渐退去。
神秘顾客W更是接连下单,把单价最高的几件产品都买了个遍。
“我怀疑咱们榜一家里要办喜事了。”小秦一边帮池雪打包日常用品,一边信誓旦旦道,“他之前买的都是些精巧摆件或挂饰,这次又是凤冠,又是璎珞的,不简单。”
池雪笑了笑,撕开胶带把纸箱封口,然后用签字笔做标注,对此不置可否。
小秦看到她填写的送货地址,有点好奇,“老大,你是要搬去你小姨家吗”
公寓卖掉后,池雪没找到落脚的地方,为了省事在工作室凑合了好几天。
“不是,”她笔锋微顿,最后那撇洇成一团墨点,“我今天早退半小时,店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
身份转变需要缓冲适应。
两人几天没有联系,池雪也并没有询问陈妄书出差回来的日期,一味按照自己的节奏收拾东西。
“先生特意交待了,两间书房太太喜欢哪个就用哪个,用不着的东西交给我整理就好。”秦阿姨帮池雪打开房门,她性格偏内向,话不多,但是做事麻利仔细,很好相处。
“谢谢,只用腾出靠窗的桌子就好。”池雪只需要一个工作台,用不了多大空间。
贝果寸步不离地跟着池雪,不论她拿什么都要先去嗅嗅闻闻,见她无暇顾及自己,又叼起一个玩偶精力旺盛地东窜西跑,跑累了倒在她身边翻着肚皮打滚。
“我第一次见它这么兴奋。”秦阿姨跟贝果相处的时间不算短,最常看到的就是小狗蔫头耷脑地守在门口的摸样。
池雪认出这个玩偶是她上次送给贝果的,拿起来看了看,“怎么咬成这个样子了,给你换个新的吧。”
秦阿姨摇头:“那可不行,它宝贝的很。”
池雪摸摸贝果的脑袋,心脏软得一塌糊涂。
书房收拾的差不多后,秦阿姨下楼做饭,池雪拉着行李箱去整理其他用品。
二楼总共有三间卧房,除了陈父陈母住过的,还剩一间主卧和客房。
想起他在自己耳边强调的那句事实婚姻,池雪耳根泛起烫意,咬唇推开了客房的门。
胡桃色遮光百叶窗,繁枝形的复古吊灯,以及实木衣柜和雕花木床,是她喜欢的法式风。
透过窗缝可以瞥见院落的一角,新栽的鼠尾草和绣线菊随风摇曳,夕阳温暖并不灼人。
回头见贝果歪着脑袋站在门边,她好笑地勾勾手指。
小胖狗瞬间眼睛发亮,哒哒飞奔而来。
夜色浓稠。
两束冷白车灯划过庭院的栅栏,反射出冷冽幽光。
陈妄书尽可能放轻脚步,拾阶来到楼上。
听秦阿姨说池雪今天下午搬了进来,他在主卧门口驻足几秒,不愿打扰她,移步走向对面客房。
单手扯掉领带,解开纽扣,刚推开房门,他便怔在原地。
焦柔暖光从玻璃花苞壁灯中安静洒落,在墙面映出错落碎斑,勾勒出床上纤细的身影。
趴在床尾的贝果机警地竖起耳朵,想要呲牙,又在陈妄书幽沉的视线中悻悻埋下脑袋。
大概是屋内地暖温度过高,池雪手臂松散地拥着被角,雪白的睡裙如同浪花卷在膝上,黑发凌乱堆叠在枕边,浓睫轻覆。
她的素颜是带些可爱的稚气,领口微耷,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美的惊心动魄。
陈妄书喉咙发干,瞥见并未关严的窗缝,踌躇片刻,还是走过去,俯身帮她盖好被子。
床上的人不知梦到了什么,蹙起眉心,轻微翻了个身。
陈妄书怕惊醒她,准备抽回手,却不防被她一把扯住,贴在了颊边。
大抵是他体温偏凉,缓解了室内的燥热,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兀自睡得香甜。
陈妄书长久维持着这个不算舒适的动作。
只觉沧海桑田,那只盛夏的蝴蝶,终于停在了他的掌心。
毫无意义的空壳里被一点点填满,温暖的,轻盈的。
他开始相信,人真的可以靠一个瞬间活很久很久。
第48章 Chapter48饮鸩
晨光熹微,透过百叶窗缝隙钻入屋内,流淌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静谧。
池雪认床,换了新环境以为自己会睡不安稳,没成想恰恰相反,睁开眼睛反应了几秒,大脑才逐渐清醒。
因为贪凉,她甚少规规矩矩地裹着被子睡一整晚,抱着被子坐起来才发觉出了层薄汗,身上黏黏糊糊的,便拿了衣服去浴室冲澡。
客房是个面积较小的套间,但设施一应齐备。
等池雪收拾妥当后卷起窗前的纱帘,隔着窗叶望向光线昏昩的庭院,伸着懒腰的动作蓦然停住。
楼梯边,贝果撅着圆墩墩的小屁股在专属饮水机前咕咚咕咚,听到台阶自上而下的脚步声,霍然抬头,兴奋地迎上前去。
池雪被堵在半道上,只得俯身摸摸小胖狗,听见秦阿姨一边摆盘一边开口询问:“您今天也不在家里吃吗?”
陈妄书正在岛台边喝水,习惯性“嗯”了声,抬眸瞥见楼梯上的人影,忽然放下杯子,改口道:“我等会儿下来。”
平缓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余光中出现一道穿着黑色家居服的身影,恰和她一上一下。
池雪缓慢直起身,垂在身旁的手指不觉攥住衣摆。
错身而过的瞬间,陈妄书身上清淡的气息夹杂蒸腾热气衍散而来,她尽力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贝果似乎不满意被如此忽视,颠颠地跟着池雪来到洗手台前,哼哼着试图引起她注意。
池雪猜测它想出去玩,看了眼门外蒙蒙亮的天色,“贝果乖,等会儿带你去散步。”
“太太不用惯着它,”秦阿姨笑道,“先生跑步时已经带它出去过了。”
池雪挤了泵洗手液,一边洗手一边慢吞吞地问:“秦姨,他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两三点吧,”秦阿姨上了年纪睡眠轻,听到动静时专门出来看了眼,隐约有点印象,“您不知道?”
若不是看到门外停的车有些眼熟,她压根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
“”池雪擦了擦手,不着痕迹跳过这个话题,“这些都是您做的吗?”
餐桌上摆着软糯香甜的赤豆小圆子,烤得金灿灿的锅贴,几样小菜以及一份清汤素面。
秦阿姨动作麻利地把碗端到池雪的座位前,“先生特地交待过,您家乡在淮市,我便试着做了几样。怕您早上吃不下荤腥,面的浇头是烤麸、木耳和黄花菜,您尝尝看。”
秦阿姨夫家也是淮市的,在那边定居过几年,这几样吃食做的都极具当地风味,素面的汤底是菌菇熬制的,很是鲜甜。
然而池雪这些年早上都是随便对付两口,胃口一般,一碗面吃了小半已是极限,却不好意思扫兴。
正当她纠结该以什么借口结束这顿饭时,左侧的椅子被拉开,有人坐了下来。
陈妄书换掉了家居服,穿着件休闲的中灰色连帽卫衣,应该是刚洗过澡,头发半干,轮廓清净流畅。
他最近总是西装衬衫的打扮,换了风格后平添几分少年感,令人眼前一亮。
而且他很少穿带logo的衣服,池雪不免多看了一眼,后知后觉发现好像跟自己身上的是同款。
然而回想起陈妄书用情侣骨灰盒调侃江城的画面,池雪又觉得这大抵只是巧合,劝自己不要多想。
秦阿姨把对面的餐具挪到近前,“您要吃点什么?”
陈妄书没有回答,注意到池雪停了筷子不知在想什么,低声问:“饭菜不合胃口吗?”
“不是,”池雪回神,看到秦阿姨站在旁边有几分踌躇,连忙解释,“分量太多,我吃不下了。”
陈妄书视线在她眉眼间轻轻掠过,似乎在判断什么,尔后伸出手,“给我吧。”
“让秦姨再给你煮一碗。”始料未及的提议令她耳根滚起热意,不自在地拒绝。
“没必要。”
陈妄书应该是赶时间,动作很快,没几分钟就把余下的面消灭精光,但吃相斯文优雅,十分赏心悦目,把筷子搁在碗沿上,提出送她去工作室。
池雪摇头:“不用,我还有东西要收拾,晚点再出门。”
陈妄书看了眼腕表,没有勉强,“昨晚睡得还好么?”
“当然。”他抬手的动作不经意擦过她手肘,隔着衣料带起酥麻痒意,池雪条件反射瑟缩一下,蹙眉把搭在桌沿上的手放了下去。
明显躲避抗拒的反应令陈妄书停顿几秒,唇线微**卧空间更大。”
“哦。”是在提醒她搬过去吗?
陈妄书复又低头看她一眼,敛下眼皮,最后还是拎起外套站起身。
池雪垂眸咬着盘子里的锅贴,等他的身影走出门口时,才投去一眼,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饭后,池雪带着贝果重新回到二楼书房,预备把昨天送来的快递拆了。
岂料特地买来的工具架已经被人组装好,安放在靠窗位置,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触手可及。
墙上也装订着一块实木工具板,不同型号的剪刀,镊钳,烫花器整齐悬挂其中,连木板边缘都被细心打磨好,摸起来光滑柔顺。
桌面有只圆肚的白瓷花瓶,瓶中插着一只折枝桃花,因着是几年前的作品,绒线光泽已褪,但保存极好,花瓣依旧尽态极妍。
池雪盯着桃花上细密的纹路,繁杂思绪在脑中翻涌。
两三点才回到家,装完这些大早上还去晨跑,他昨天晚上睡过觉吗?
手指在微信对话框中敲了个“谢谢”,又迅速删除。
觉察出胸口充盈着怎样的心情,她又止不住恨自己不争气。
午后的天光是种洗透的湛明。
贝果翻着肚皮躺在玻璃窗前的阳光下,生无可恋地接受一群姨姨们的轻薄。
池雪一边关注贝果的状态,怕它被骚扰烦了发脾气,一边回答电话那端的顾辉,“我觉得赵阿姨比我妈好说话多了,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而已,你可以多带程程姐跟她相处几天。”
“你不知道,程程脾气爆,两人没说两句就能怼起来”顾辉叹了口气,“我这一时半会儿回不了陵市,之前说好帮你拍的新品宣传图恐怕会来不及,提前跟你说一声。”
“好,我会再找摄影师的。”想起顾辉上次来电时的情形,池雪觉得他不回陵市也是好事,起码自己不必担心陈妄书再跟他撞上。
顾辉:“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我帮你问问,但是以后怕是没办法帮你挡桃花了,听我妈说许姨给你整理了一个相亲花名册,足足有二十几个优质男青年。哎,实在不行你找上次那哥们儿挡挡?”
池雪:“管好你自己吧。”
挂了电话,她拍手示意撸狗的姑娘们集合,继续开会。
临近年底,工作室在电商平台还有一次大促,这次开会就是为了筹备后天的直播。
不辞手作的直播效果平平,在线人数以及互动率都不高,成交率自然也一般。
众人七嘴八舌地提着建议,向来话少蔚嘉看了看贝果忽然开口:“不如试试用贝果当模特呢?萌宠自带流量,和绒花搭配起来独具一格,说不定能异军突起。”
立即就有人反对:“但是这样会不会喧宾夺主,宠物的吸引力如果压过了绒花,咱们就得不偿失了。”
“是呀,而且宠物直播难度大,不可控的因素太多。”
池雪揉了揉贝果的小脑袋,刚想说话,工作间的门忽然被敲响。
小秦偷感十足地探进一个脑袋,压低嗓音说:“老大,有人找你。”-
中心医院手术室外的换衣间。
骨科的马主任扣上换衣柜的铁门,转头道:“哎小陈,你今天是不是连跟了三台手术,感觉怎么样”
“还好。”陈妄书把换下的手术服叠好,语调平直,没什么情绪波动。
“年轻人体质就是好,”马主任坐在换衣凳上,跟显微外科的张主任感慨,“咱们这把老骨头别说三台,站一台就快累散架喽。”
“可不是么。”
事实上陈妄书也很累,因为
前段时间的发疯,他最近一直在频繁补班。
然而身体的疲惫却远抵不过精神上的亢奋,如同饮鸩止渴的旅人,头顶悬挂着不知何时会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马主任扯了些别的,突然又把话题转回陈妄书身上,“小陈,我爱人的侄女上次偶然参加了你们科室的聚餐,回来后对你念念不忘,她人品样貌都是一等一的,现在在市妇幼上班”
陈妄书不疾不徐地打断他:“抱歉主任,我已经结婚了。”
“别急着拒绝,年轻人可以先认识认识等等,结婚?”马主任瞪大眼睛,“不可能啊,老张,你不是说他还单身吗?”
张主任也有点懵,他只知道这位年轻人背景优渥,明明可以躺平锦衣玉食过一辈子,偏要按部就班在医院里当牛马,而且向来独来独往,身边没见过任何莺莺燕燕,才跟好友打包票的,如今多少有点没面子,“你,你小子不实诚啊,你可没带女朋友来过科里,手上也没戴过婚戒,怎么出个差就结婚了又不是去民政局出的差”
陈妄书不知捕捉到哪个关键词,眼皮微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低头看了眼,“不好意思,我太太来电话了。”说着抛下面面相觑的两位主任,走到外间接起电话,“喂?”
“”对面一阵沉默。
“怎么了?”陈妄书声音不自觉放柔,耐心问道。
话筒那端的池雪仿佛积蓄了很久的勇气,才艰难开口,“老公,你什么时候下班?”
陈妄书喉结滚动,深黑的眼眸里不知道是什么情绪,片刻后,哑声问:“你在哪儿”
第49章 Chapter49犯规
“妈,您中午都没来得及吃饭,肯定饿了。”池雪往对面碟子里夹了只蒸饺,弯着眉眼,露出讨巧卖乖的笑,“这家虾仁蒸饺味道不错,对了,您上次不是想喝鸭血粉丝汤吗,他家粉丝用的是扁粉,口感比较筋道,我帮您放点辣椒?”
许晓抱着双臂靠在木椅上,像一座沉默的雕塑,根本不动筷子。
这样的低气压池雪并不陌生,只是跟以往的忐忑不安相比,这次更多的是理亏,她眨眨眼,再接再励,“听小姨说表哥的婚宴订在了年后,您是专程赶来帮忙的吗?”
许晓冷哼一声,“如果不是我杀了个措手不及,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她想起拿着钥匙没打开公寓大门,反而被屋内陌生母女戒备质问时的情形,便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会,”池雪心虚地赔笑,“我正准备跟您说,但是这几天在忙直播还没顾上。”
“你少在这儿给我嬉皮笑脸的,上次你打电话问起存款我就觉得不对,工作室又出什么幺蛾子了连卖房子这么大的事情都不打声招呼,还当我是你妈啊?”
许晓恼火地拍了下桌子,碗碟摇晃出叮呤咣啷的声响,把路过的食客吓了一跳。
池雪匆忙跟路人道过歉,然后把掉在地上的筷子捡起来,又取了套新的送到许晓面前,“不是,您听我解释。那套公寓除了地段,配套和户型都不占优势,我本来也想换套大点的,正巧遇到出价合适的买家,就卖了。”
事情已成定局,再生气也无济于事,许晓深深吸气又呼气,“那你现在住哪儿?”
池雪眼神游移着,不敢和母亲对视,小声说:“和顺华府。”
“你少来,”许晓没好气地瞪她,“我已经问过你小姨了,他们压根不知道这回事。你是不是在工作室里凑合?你说说你,马上过年了搞这么一出,文创园哪里能住人,不行就跟我回家吧。”
“不在工作室,也不在小姨那里”池雪硬着头皮嗫嚅道,只是声音越来越弱,最后一句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许晓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池雪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妈,我结婚了。”
“池雪??!!”
夜色沉黑,隐匿在小巷中的老字号私厨“椿园”依旧灯火通明。
如水月光洒落在徽式庭院内,天井下,松柏和假山交相错落,流水潺潺,气氛雅致安逸。
一道颀长利落的身影被侍应生引至花窗边的景观位。
四人位的卡座中有两人相对而坐,一个焦灼地咬着指甲,一个别着脑袋望向窗外,看得出气氛并不融洽。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我来晚了。”陈妄书看了眼池雪眼观鼻子耳观心的模样,将目光投向对测,礼貌颔首,“妈。”
许晓缓慢挪动视线,看到这个和自己女儿穿着情侣款卫衣的年轻人,她拧起眉头,以一种极不客气,甚至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我对陵市的礼数不了解,但是在我们那儿,认亲,改口都有讲究,不能随便乱叫。”
来自许女士的下马威果然火力十足,池雪倒吸一口冷气,没忍住,悄悄掀起眼帘,瞧见陈妄书眉眼低垂地站在原地,似乎不知该作何反应,心底刚匀出的幸灾乐祸不觉熄灭了几分,她不动声色地递去台阶,“妈,您渴了吧,再给您添点茶?”
许晓一个眼刀杀过来,“不用。”
但当面前的年轻人恭敬地俯身端起桌上茶壶,斟满茶后将茶杯轻送到面前,她倒也没再说出为难的话。
池雪见母亲赏脸端起了茶杯,便拉了下身旁的椅子,拿眼神示意陈妄书。
谁知他刚落座便自桌下一把攥住她的手,控制欲十足地扣在掌心,并且寸进尺地将手指嵌入其中,惩罚似的摩挲起来。
池雪头皮发麻地跟桌上的清蒸鲈鱼大眼瞪小眼,试了几次也没摆脱桎梏,紧绷的小脸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逐渐染上一层绯红。
这点小动作怎么可能逃过许晓的火眼金睛,她搁下茶杯,皱着眉咳嗽两声,“雪球说你是个医生,从什么学校毕业的,现在在哪儿上班?”
陈妄书正襟危坐,面上一派斯文有礼的摸样,“我本硕博是在C大连读的,后来去法国进修过两年,现在就职于中心医院显微外科。”
履历倒是挺优秀,但许晓誓要找出些破绽,“那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规培时也在中心医院,碰巧和雪球住在同一小区。”陈妄书不知道池雪都说过什么,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
掌中柔弱无骨的触感令他心猿意马,陈妄书不敢再高估自己,又怕惹恼她,悄然松开几分力道,果然,池雪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迅速抽回手,并且不忘瞪他一眼。
“按这样来说,你们几年前就在一起了?”许晓还是觉得很荒唐,“但是我从来没听雪球提起过关于你的任何事,现在突然冒出个”
“妈,谁会跟家里汇报谈恋爱细节呀”池雪不自在地捏着重获自由的右手,怕母亲继续追问,嘀咕道。
“你闭嘴,我没问你。”许晓想起池雪除了打电话时喊的那句老公,再没叫过陈妄书的名字,仍旧心存狐疑。
陈妄书偏头看了眼身旁的姑娘,须臾,“四年前我家中出了点意外,后来又去了国外总之,都是我的错。”
池雪眼睫微颤,拿起筷子,不知怎么夹起了平时不爱吃的笋片,面上露出明显的嫌弃。
陈妄书余光瞥到,不着痕迹地朝她那边推了下自己的碟子。
池雪当即心安理得地把笋片丢过去,顺带又坏心眼地附送几片茄子,尔后边自顾自地吃起饭来,留陈妄书独自应对许晓的拷问。
一顿饭下来,许晓问得口干舌燥,对面的年轻人却始终滴水不漏,甚至会适时给她添茶倒水,态度不卑不亢。
其实单论样貌而言,陈妄书比许晓见过的大多数男青年都要出众。他身姿挺拔,眉目英俊,气质更是少有的疏冷清落,餐厅路过的年轻女孩无不错目,算是勉强能配上自家女儿的。
并且许晓发现,在吃饭期间,不论池雪往他盘里夹什么菜,他都会照单全收,只是在几乎吃掉整盘糖醋茄子时,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这样看下来,这位女婿确实挑不出瑕疵,反而越看越顺眼。
许晓眉头微展,拿起纸巾擦了下嘴,“刚才忘记问了,你家是哪里的,现在和父母一起住吗”
“不是,我父母已经过
世,家里只剩下祖母,她如今身体不好,暂住在疗养院里。“
这倒是出乎许晓的意料,她不禁有了更多的考量,“你们这么仓促领证,不会是为了给家里老人冲喜吧?”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
“妈!”池雪不觉瞥了眼陈妄书,见他意味不明地垂着眼帘,小声道,“您怎么能这么说。”
尽管他们二人之间纠葛错杂,但她知道祖母是陈妄书最重要的亲人,不忍心他被以此诘问。
许晓也有些后悔失言,然而看女儿胳膊肘往外拐,心底有团火又噌的冒了出来,“我哪里说错了?你们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就这么草率地领了证,我还不能替你委屈吗?”
陈妄书沉默片刻,眸光微动,“阿姨,一切都是我考虑不周,您别生气。我父母过世的早,只剩祖母一个亲人,所以礼数上不够周到,本来也准备近期登门拜访,正巧您过来了,如果方便的话,婚期和其他细节劳烦您多操心。”-
“结婚证您也看到了,我真的没有骗您。”客房内,池雪见母亲一直盯着她的结婚证不说话,有点忐忑地说。
许晓看着不足一周的登记日期,心底仍感蹊跷,“雪球,你告诉我,你真的是自愿结婚的?”
“当,当然了。”
“婚姻是件大事,我不想你一时冲动走上我的老路,”许晓叹口气,“你实话告诉我,不会因为我最近总给你张罗相亲,你就随便找个人来糊弄我吧?”
“不是的,您想到哪儿去了,”池雪笑起来,顿了一下,轻声说,“我喜欢他的。”
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承认过的事实,就这样自然而然在母亲面前吐露出来,不知为何,坦白后心底竟浮起些难言的酸楚。
许晓愣了愣,看着灯光下池雪落寞的小脸,眼角泛起酸意,“行了,你摆出这个样子给谁看?快走吧,我要睡了。”
池雪吸了吸鼻子,抱着许晓的胳膊撒娇,“妈,让我跟您一起睡吧。”
“起开,我现在看见你就烦,”许晓点点她的脑袋,“你这孩子主意大的很,就会惹我生气。”
帮许晓安顿好客房里的一切,池雪轻轻关好房门。
木质地板的走廊一路延伸到楼梯口,只有门畔的玻璃罩壁灯在墙纸上映出幽幽光影。
想到唯一的客房被腾出给许晓住,她只能跟陈妄书一起住进主卧,池雪便恨不得今天早上没睁开眼睛。
她靠在主卧对面的墙上纠结良久,忽然听到“吱呀”一声,暖橙的灯光倾洒而出。
男人背光立在门内,白色家居服被光照得透亮,隐约勾勒出挺拔劲瘦的上半身,宽肩窄腰,很是完美的倒三角。
池雪背脊绷直,呼吸都不自觉放缓。
陈妄书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出神情,“我还要去书房,你先睡吧。”
她瞬间松了口气,仓皇点头。
为了避免许晓起疑,陈妄书早就通知过秦阿姨,把她放在客房的衣物尽数安置过来。
主卧比客房的空间要大很多,除了卫生间还有配套的衣帽间,只是装修为了贴合男主人喜好,风格偏冷淡。
低调的衬衫西服边挂着色泽明艳的衣裙,布料交缠错落,池雪莫名生出些羞耻感,匆匆找了套款式保守的两件套睡衣,便去了浴室。
屋内每个角落都充斥着陈妄书身上清冽的气息,等池雪收拾妥当掀开被子躺在床上,这种感觉便愈发明晰起来,好像陷入了他宽广的怀抱,心脏鼓噪不停。
为了令自己摒除杂念,池雪拿出手机翻了翻官博里的信息,才看了没两条,不远处传来门锁拧动的声音。
她慌忙把手机塞在枕下,闭上眼睛。
陈妄书进门后看到的便是被子下隆起的小小一团,大概是害怕跟他有接触,她整个人几乎蜷在床边,叫人疑心随时会滚到地上。
床头的流苏落地灯光线朦胧,他走过去想要熄灭,却意外察觉到她在装睡。
只因演技不够过关,长睫扑扑簌簌,看起来着实可爱。
陈妄书单膝着地,在床边默默看了许久。
想起她在席间对他的维护,眸底划过一丝暗沉。
池雪不会知道,越是光风霁月的外表下,越埋藏了瘀滞污浊的渴望。
听到那个字眼的当下,他有那么一瞬间恍惚。
原来还有这样的理由,足够令她心软。
随即整个人便被一股悚然攫住。
如此大逆不道,卑劣不孝,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厌恶
池雪感觉到陈妄书的气息就在咫尺之间,却再没了动静,她无法推测他的用意,心里直打鼓。
直到一阵窸窣响动后,放在被子外的左手被他轻轻拾起。
有个微凉的金属圈住她指节,轻推而上。
随后,整个房间陷入黑暗。
他的脚步伴随着开门声逐渐远去,消失在门外。
池雪揪着被子屏吸良久,猛然睁开眼。
她抬起左手,透过昏聩的光线隐约看到,是一枚戒指。
心跳声清晰到震耳欲聋。
太犯规了。
第50章 Chapter50【修】黎明时分……
巴洛克风格的落地窗外流淌着融融暖阳。
池雪垂眸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圈,织纹雕金的花叶繁枝中镶嵌一颗椭圆形的缠金虎眼石,在她纤白的手指上反射出金褐色光晕,十分惹眼。
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颗石头,又着实回想不起来,不自觉蹙起眉头。
试衣间的帘子被人拉开,旁边沙发上翻看图册的许晓和许晚晴停下动作,小声交流起来。
林清梦穿着宝石红帝政裙的身影映在对面的雕花全身镜中,弧度自然的泡泡袖恰到好处,上身繁复的褶皱令腰身盈盈一握,柔顺又飘逸的纱质裙摆随着动作起伏波动,隐约露出精美的蕾丝鞋尖。
池雪连忙收拢思绪,举起林清梦留在茶几上的手机,动作熟练地帮忙拍照,录制小视频。
“雪球,你觉得哪套更好看”林清梦接连摆完十几个pose,拎起裙角来到池雪身旁坐下,和她一起滑动手机上拍摄好的图像,“拂白的款式都挺有新意,我更喜欢第一套,但是袖子那里稍微有点紧。”
“你身上这条就挺好,颜色很衬肤色,款式轻便优雅,行动起来也方便。”林清梦挑选的是在婚宴上穿的礼服裙,前两套都过于华丽隆重,池雪想了想,“不过刚才许陌回信息,说他更喜欢蓝色那条。”
林清梦撇了撇嘴,“别,我可不相信他那直男审美。”
池雪笑笑,“我妈和小姨审美差别那么大,都说这条好看,这个意见你总可以参考。”
“有道理,让我再想想。”林清梦伸了个懒腰,没骨头似的把下巴搭在她肩上,“欸,没想到试礼服都这么累,还好只是摆个酒宴,如果还要筹备仪式我的天,想想就头大!”
刚端起茶杯的许晓听到这里,脸上写满了不赞成,话里有话道:“人生大事能有几次,怎么能这么随便?搞不懂你们年轻人是怎么想的,还有晚晴,你竟然也同意他们胡闹。”
“儿孙自有儿孙福嘛,随他们去,咱们也乐得省事。”许晚晴笑呵呵打圆场,“姐,你觉得我刚才穿的旗袍好看吗?那边还有一条云锦的,你再帮我看看。”
许晓被妹妹拽起来,不情不愿地去了旁边展区。
池雪抬眼瞧了下林清梦的神情,怕她心里不舒服,“清梦姐,你别介意,我妈没有别的意
思,刚才是拐着弯挤兑我呢。”
“放心,这种话我之前也听多了,不会放在心上的。”林清梦不在意地拍拍她的手,视线被一抹微光吸引,“你手上的戒指造型好别致,是定制的吗?哪个牌子?”
池雪不自在蜷缩下手指,正不知该怎么回复,看到微信上弹出一通语音,微微一愣,“清梦姐,我先去接个电话。”
“我懂,去吧。”林清梦促狭地朝她摆摆手。
池雪知道她误会了,但顾不得解释,只是起身拿起手机寻了个僻静角落。
联系她的是沈悠悠。
除去当初和《双溪梦》造型团队接洽时,两人联系并不多,大部分是逢年过节时的微信祝福,或者朋友圈中的相**赞。
即使不经常关注娱乐新闻,池雪也知道沈悠悠日程有多忙,这次听起来像是在某个活动后场,声音嘈杂。
她言简意赅地拜托池雪帮忙定制一套头冠,用于元宵节的国风大赏,然后把助理微信推过来,确定发货地址。
今年的国风大赏选址定在陵市的倚园,届时各地商家都会齐聚一堂,铆足劲为自家品牌宣传。
不辞手作不够财大气粗,暂时做不到推介自家模特上台走秀展示,只预订到了一个游园摊位。
以沈悠悠如今的流量和咖位,出席这个活动必定有无数商家抛出橄榄枝,她却主动选择了池雪,托举和提携的意味不言而喻。
池雪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一味笨拙道谢。
“雪球大大,这么久了,你还跟我印象中一样。”沈悠悠听着听着就笑了起来,“咱们可是相识于微末的,作为你的老顾客,再跟我客气就太见外喽。另外,先前那个项目只是延期了,更多的我还不方便透露,但是你不用担心,都会好起来的。”
挂掉电话,池雪望着天边翻涌的云霞,有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她去了趟洗手间,原路返回时忽然听到一阵熟悉嗓音。
隔着墙角枝叶茂密的黄金榕,池雪依稀看到先前合作过的化妆师琳琳手中夹着香烟,对着手机恼火抱怨,“这些208就是架子大,明明是我们出钱请来宣传的,还要夹带私货”
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她弹了弹烟灰,冷哼道:“我当然知道人家有自己的化妆师但是这套瑶池蟠桃系列配饰都是搭配好的,主理人竟然同意改动表姐,本来你的设计可以靠这次走秀大放异彩,现在煮熟的鸭子飞了,你不生气吗?”
池雪眼皮微垂。
不会这么巧吧?
确定完礼服,许陌也从机场接到了旅游回来的林家父母,来接许晚晴一行吃饭。
许晓不想凑这个热闹,推说自己累了想回家,和池雪一起跟他们道别。
池雪的车限号,本打算在APP上叫车,却发现路边早就停了一辆熟悉的车。
她扶着许晓上车后,拉开副驾驶的门,“你怎么过来了?”
“正好顺路。”陈妄书穿件黑色羊绒衫,手肘搭在方向盘上,极其清淡地应声。
夜幕降临,窗外的世界正在失焦,广告牌的蓝紫色倒影沿着玻璃缓慢融化,落在他清峻眉目上,有种触不可及的疏离与倦淡。
池雪不记得自己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早上醒来并没有看到陈妄书的身影,属于他那侧床单没有一丝褶皱,也毫无温度,像是根本没有人躺过。
她手指无意识摩挲车门上的皮质纹路,随着陈妄书转动方向盘的动作,看到了他左手无名指上同样多出的金色圆环。
和她手上的相比,款式更为简约,只勾勒相似的繁枝纹路——原来是对戒。
车子驶过红绿灯汇入主路,轻微颠簸将池雪扯回现实。
她从倒车镜中瞥见许晓抱着手臂望向窗外的侧颜,后知后觉意识到母亲上车后还没说过一句话,似乎兴致并不高。
“妈,”池雪试探着清清嗓子,“空调温度是不是有点低?”
许晓眼皮动了一下,没搭理她。
行吧,冲她来的。
池雪摸摸鼻子,一时没闹明白缘由。
倒是一旁的陈妄书单手掌住方向盘,从储物格内拿出一张纸——上面用蓝黑色签字笔严谨标注出几个日期,“伯母,我托人选了几个日子,劳烦您帮忙看看。”
许晓终于纾尊降贵地撩起眼皮,抬手接过那张纸,展开来看。
她陪妹妹看了一天的酒店、礼服,想到自己和女儿的婚姻都那么潦草糊涂,心中难免有了落差,闷闷不乐起来,幸而这位准女婿还算识趣,办事效率也高。
许晓沉吟着:“这个月二十五日子就挺好”
池雪想也没想,“年前会不会太仓促了点?”
离现在不到十天,怎么想都不现实。
许晓皱眉轻咳一声,“那就三月初六,或者六月十八。”
“三月和六月店里有大促,我忙不过来。”池雪边说边回复小秦发来的信息,打完字才发现气氛有些怪异。
许晓透过倒车镜瞪她一眼,那表情似乎在吐槽,比起旁边那位,她更像个不愿负责的渣男。
而主驾驶座的男人则偏眸深深看她一眼,意味不明。
“我的意思是,”池雪底气不足地找补起来,“等到下半年再说吧。”
晚饭过后。
池雪和秦阿姨在一楼宠物房内收拾肉松的东西。
许晓以不耐烦照料为由,直接把肉松送回来,然后迅速当了甩手掌柜。
圆墩墩的大胖橘弓身立在沙发上,耳朵和身上的毛都警惕地竖起,灿金色眼瞳一眨不眨地锁定着另一只小短腿。
贝果则费力撑起自己的身躯,用鼻子贴在沙发边好奇地嗅闻,不时挥舞胖乎乎的爪子试图扒拉这位新伙伴。
秦阿姨笑着跟她吐槽,“这俩小家伙闹腾一下午了,不过倒是没打起来。”
池雪拎起分量见长的橘猫,安抚道:“肉松乖,贝果只是想跟你玩。”
“喵——喵——”肉松扬起脑袋看她,丝毫不接受这个说法。
贝果迈着小短腿寸步不离地跟着池雪,听到橘猫的叫声,水亮的大眼睛填满了兴奋。
池雪尝试了许久,终于用新买的宠物零食成功调解了两个小家伙的关系。
她看着并排在食盒前大快朵颐的一猫一狗,想到什么,忽然问道:“秦姨,陈妄书平时作息习惯是什么样的?”
“先生一般早上六点会出门跑步,但是入睡时间不确定。”秦阿姨认真回想着,“可能是工作太忙,楼上的灯经常一亮就是半宿。”
池雪怔愣片刻,点了点头。
她这晚睡得极不安稳,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床上果然没有陈妄书的身影。
桌上时钟显示,此时是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池雪在黑暗中转了下无名指上的戒指,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包裹。
走廊尽头的书房内。
书桌前的陈妄书单手支着脑袋,猛然睁开眼。
思维刚坠入混沌,便被疾速抽回现实,这感觉并不好受。
离开陵市后有段时间,连睡眠也抛弃了他。
很多个夜晚,祖母的呼吸混着机器送气声微弱起伏,监控仪中频繁响起的心率警报,一次次撕扯他的神经。
法国的心理医生说,即使再善于自我调节的人,也撑不住长年累月的失眠,再这样下去,焦虑,抑郁等一系列心理问题迟早会找上他。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状况有多糟糕,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大脑仍在失控运转,冗杂思绪沉滞在胸口,在黑夜中不断发酵,憋闷到无法喘息。
医院的工作容不得半点疏忽,又不喜欢吃药后大脑失去控制的状态,他做了很多尝试,
直到某天夜里,在梦中短暂见到了她的背影。
白色长裙,帆布鞋,怀里抱一束
茉莉,脚步轻快地走在夏日斑驳的树影中。
几次将要追上时,她却越走越远,逐渐消失不见。
因为这张唯一能见她的门票,入睡前的所有辗转都不再难熬。
可如今明明人在身边,梦中却依旧被她遗弃。
陈妄书手指轻揉眉心,试图缓解阳穴内处的刺痛和耳鸣。
未果,从抽屉中翻出药瓶,刚要去拿水杯,动作忽然僵住。
穿着一席月白色睡裙的池雪斜靠在门边,不知看了多久。
月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将她身形笼上一层薄纱,似梦似幻,“明天有五台手术的人不该熬夜。”
陈妄书喉咙发紧,好似突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贝果和肉松都握手言和了,”她掀开眼帘望过来,抿唇道,“你还学不会回主卧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