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2 / 2)

车帘落下,彻底遮住了小皇子的身影,监院大松口气,目送马车驶上山路,渐渐没了影子。

雨夜中驾车无疑是件格外危险的事,言霁坐在车厢内揉着长久握笔而酸痛的手腕,天际一声声闷雷伴随闪电扩散至整片天地,刺目的白光中,马车兀地一抖,紧接着停了下来,书童撩起车帘,在闪电中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

欲哭无泪地说道:“殿下,车轮陷进泥里出不来了。”

言霁下了车,车夫从后面去推车厢,依然挪不出来,稍一思索,就知道定又是九皇子动的手脚,上次车轮坏损亦是如此。

难不成要困在山间了?

书童张望四下,绝处逢生般道:“殿下,再走两里是镇国王的府邸,比起原路回太学院,镇国王府更近些,要不我们再去借宿一晚吧?”

言霁这才又想起那位不近人情的少年王爷,沉默后,终于点头同意。

徒步走了两里路,走到京中腰酸腿疼,衣摆溅着泥垢,雨水太大,沟渠里的流水汇成了小河流,雨伞打了像是没打,被偏风吹得,站在镇国王府朱红大门前时,衣袍连同披散在身侧的墨发都湿漉漉的。

书童将伞递给言霁撑着,几步跑上石阶去拉辅首叩门。

片刻后,两扇大门于落雨声中拉开,里面的门役望见外面两人,顷刻认出了十一皇子的面貌,忙将人请进正厅,递了毛巾跟热水,说了声稍等,便忙跑去通知吴老。

吴老得知后,又让人去请王爷,在王爷还没来时,带着驱寒的姜汤去了正厅。

正厅内,被当今皇帝捧在手心上的小皇子正淋得浑身湿透,估计是怕身上的泥弄脏软垫,没有坐凳子,光是站着用毛巾擦头发。

听到脚步声,小皇子转过头看来,露出一张容止清绝的小脸。

“十一殿下,先喝口姜汤去去寒。”吴老从下人手中的托盘上断过姜汤递给言霁,看着对方举止有力地接过,先是说了声谢,才继而捧着汤碗小口喝着。

放下碗时,那张妍丽的小脸已被热气蒸出一层浅淡的绯色,嘴唇也泛着汤汁红艳艳的,叫人看得挪不开眼。

吴老心中暗道,天家的孩子本就长得好看,但生得过于美貌,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小皇子手指紧张地卷着袖角,仰头望着吴老小声问道:“皇叔睡下了吗?”

自上次不知为何惹镇国王不快后,言霁就有些怕对方,本想着若他睡下了便好,自己歇过一晚等雨停就离开,但没成想吴老和蔼地笑着道:“王爷在外处理公务,还未回府,老奴已派人去叫他了。”

其实不用叫也可以的

下人烧好热水,吴老让言霁先去沐浴,过了会儿,因府上没有小孩的新衣,便翻出顾弄潮小时候的衣服过来,让言霁替换。

怕小皇子会不喜穿旧衣,还在屏风外解释了句:“这件衣服王爷当时还没来得及穿过。”就随老王爷去边塞御敌了。

言霁对身边人的情绪很敏感,听出吴老话中的惆怅,一算时间便清楚了原因为何,越发不敢有更多要求。

沐浴更衣出来,吴老带着他去镇国王旁边的屋子里歇息,言霁想着自己是外客,主人还没回家就入睡未免有失礼仪,便燃着灯枯坐着等顾弄潮回来,致过谢才好就寝。

等到亥时末,终于听到外面传来声响,言霁提着等跑出去站在廊下,隔着雨幕看到被人搀扶着往院内走的镇国王。

镇国王脚步虚浮,俊容酡红,按着胀痛的太阳xue时抬眸瞥见站在廊下的小皇子,脚步微微顿了下。

模糊的雨幕中,那张相似的脸。

只不过那人从没燃灯等过他回来。

吴老撑着伞为顾弄潮遮雨,察觉他的视线,忙说道:“十一殿下车陷泥里了,来府上避避雨。”

顾弄潮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进到屋内。

言霁有些无措地跟了进去,看着下人手忙脚乱地伺候镇国王擦洗,想着对方喝醉了,他是不是应该明日再来道谢。

鞋尖刚转了个弯,就听见人群围绕中一道清冷淡漠的声音说道:“过来。”

这声音一点也不像醉酒之人能有的。

乖顺走过去时,言霁才发现对方根本就没醉,刚刚那副状态估计是做给旁人看的。

挥手让底下的人退下后,顾弄潮撑着额角问道:“听说殿下今日被留在学堂抄书了?”

一副大人的口吻,明明自己也是个少年。

言霁垂着头抿了抿唇,并不意外这件事这么快就被传了出去,他们这些皇子各个都是没有秘密的。

老实答道:“课上典学抽问,我没回答上来。”

太学院内不知变通的老迂腐也就那么几个,顾弄潮嗤笑了声,将手抬了抬:“过来。”

言霁磨蹭地走过去,温热的手掌落在他头顶,十分熟稔的揉了一把。

“以后若不想回宫,就来本王府上,府上空房多,容得下你。”

言霁愕然抬眼,视线正巧落进那双深黑如潭的眼眸中,言霁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咯噔了一声,朱唇动了动,没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

顾弄潮能知道他在学堂被罚,这不奇怪。

但知道他心里一直以来隐藏的想法,这就很奇怪。

同时,言霁在顾弄潮抬手时,问道袖中散出的浓郁胭脂香,学堂中有些人偷偷去逛了花楼回来,身上就有这股香味。

顾弄潮收回手正要叫他回去歇着时,听到面前的小皇子好奇地问道:“你去喝花酒了?”

顾弄潮怔了下,随后勾了勾嘴角:“跟一些人交际,免不了去这些地方。”

言霁眨了眨眼,沉思道:“皇叔都已经贵为王爷了,还需要跟他们斡旋么?”

顾弄潮没说话,只要身在朝廷争斗中,这些事总少不了。

言霁悄无声息地揪着袖子,心中暗想,原来镇国王也不似表面上这般容易,强大的背后,总是要付出比常人更艰辛千万倍的努力和隐忍。

“回去睡吧。”顾弄潮往后窝在软塌内,懒洋洋地揉着额角,过了许久,也没见面前之人有所动作,复又睁开眼看过去,瞧见小皇子红透脸嗫嚅,“我会一点按压手法,或许可以帮皇叔缓解一二。”

顾弄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有什么要求?”

被直言道出,言霁越发不好意思,声音更小了,隐在雷鸣中几乎听不见:“我怕雷。”

怕雷?

顾弄潮从不知原来言霁小时候还像寻常小孩一样怕雷过,所以这大概也是为何,另一个时空的言霁并没愿意全心信赖他。

“揉舒服了,就准你跟本王一同睡。”顾弄潮一松口,言霁悄无声息定了心神,走过去伸手按在顾弄潮头部xue道上,力度适中轻缓,显得有些局促。

顾弄潮并没有因为言霁的按揉而好上多少,但小孩柔软的指腹擦过时,让他内心情绪平复了很多。

说让言霁给自己按按不过是纵容小孩的一个借口,真按上了,又一时不好收回这句话,想着等一会儿就让他去睡觉,毕竟真是长身体的年纪。

心弦松懈下来,酒意上头,不免有些昏昏欲睡,一晃两刻钟便过去了。

此时雷声渐隐,雨声慢慢变小,言霁眼神开始往外面瞟,等惊雷彻底散去后,言霁忙收回手,说道:“不打雷了,皇叔,我回去睡了。”

顾弄潮从睡意中挣脱后,睁开眼,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飞快跑出房门的青蓝色衣袂,不由哂笑了声-

约莫是有了那晚的“交情”,言霁自认为更了解顾弄潮了,在他这个年纪的孩子看来,约等于他俩关系铁了。

所以言霁开始频繁往镇国王府跑,镇国王府上上下下的侍从,对小皇子的到来也格外热情,特别是镇国王府的管家吴老,更是每次言霁一来,就让厨房准备各种各样小孩爱吃的菜品。

加之顾弄潮听到言霁抱怨太学院食堂中的饭菜不合胃口,也会让自己的贴身侍卫每日带着镇国王府的菜肴送去太学院,几乎风雨无阻,菜品也是每日一换,导致那段时间,书童都比着言霁的腰围,说他长胖了。

坐在学堂里昏昏欲睡地听完典学讲堂,快散学时,言霁听到坐在他后面的两个学子正在讨论九皇子受罚一事。

言霁将头侧了下,九皇子的座位果然空着。

好像这几天他都没来过学堂,言霁听说过九皇子受罚的事,好像是因为触怒了龙颜,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并没有传出来。

现在外面传的谣言中,比较靠谱的是说九皇子上次祭拜的时候有不敬祖先之举,最扯的谣言是说九皇子得罪了朝中的人。

可朝中谁的权势能大得连皇子都不能轻易得罪的?

数来数去也就那两个,中书令和如今的镇国王,他们却又都是不沾手宫闱内的人。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典学已讲完课离开,学堂里的学子们也收拾着东西准备走。突然间没有人来打扰,言霁甚至感觉有些不习惯,书童将他的书箱整理好后,问道:“殿下,今日是回宫还是去王府?”

“去王府吧。”

只要一想到宫里压抑的气氛,对比起王府里的其乐融融,言霁就越发抗拒回到那个牢笼里。等他长大后封了王,他定会直接去自己的封地。

言霁从没想过自己会当皇帝。

在外人面前,他一直扮演着有些痴傻愚钝的性格。

如果真轮到他当皇帝,那必然是大崇快亡了。

这次去到镇国王府,顾弄潮并没像前几日一样在外当差或应酬,而是坐在窗台后面翻开一本典籍,言霁进到院子里,正巧有两三片落花飞旋着飘落,映衬着那张妍美灿艳的脸,画面美不胜收。

言霁心底生出一股连他自己都道不明的欢喜,两三步跑到窗台下,垫脚趴上窗沿,下巴抵在手臂上,灿若星辰的眼睛弯成一对月牙。

“你在看什么书?”

言霁偏着头想去瞅书名,顾弄潮并没转眸看言霁,视线一直落在书页上,但眼角的余光却不自知映上言霁的模样,黑字白字皆如被水晕染开一般模糊,顾弄潮再无心辨识书上的文字。

手指停顿在页角良久未动,言霁伸长手替他翻页,轻声说道:“皇叔走神了?”

如此,顾弄潮总算收了书侧过头看他:“今日怎么散学这么早?”

一句话熟稔地好像言霁回到这边已是天经地义,言霁也很自然地回:“课业完成得早,所以就走得早。”

顾弄潮沉思片刻:“将你的课业给我检查下。”

言霁心头一咯噔,没有任何一个学子不害怕家中长辈抽查课业,虽然顾弄潮实际比他也不大多少,但那一身庄贵之气,让言霁比起自己的父皇更怵顾弄潮。

最终课业还是被顾弄潮检查了。

言霁站在书案侧旁,偷偷搅着手指,瞥见顾弄潮又翻了一页,上面依然是自己胡乱作答的问卷,诗是乱接的,字是乱画的,通篇看下来就是一篇篇鬼画符。

言霁心中嘀咕,早知顾弄潮要检查,他就答得认真点了。

至少这会儿顾弄潮看他的眼神不至于这般怜爱。

“你有认真听典学授业吗?”顾弄潮问他。

言霁红着连将头低得快要埋进衣襟内:“有认真听的。”

“那为何”顾弄潮约莫是想问那为何答成这样,但临到嘴边,顾忌着小皇子的颜面,到底是没说得这么直截了当,“为何不是很理想。”

言霁抿了抿嘴,小声又小声:“理想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

顾弄潮默了一瞬。

那日顾弄潮揪着言霁给他将课业上错漏的地方反反复复讲了两三遍,只要言霁一旦露出类似听不懂的“迷茫”的情绪,他就不厌其烦再讲得更详细些,一道题举一反三,讲下来颇废精力跟时间,但顾弄潮没露丝毫疲意。

到窗外的天空渐变至深蓝,再到绽起的万丈霞光也被黑暗吞没,屋子内点起昏黄的烛光,言霁都不太好意思再假装愚笨了。

到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住时,言霁终于点了头,表示他听懂了。

再听不懂,就不是脑子有问题,而是耳朵有问题了。

言霁本以为顾弄潮给他开小灶不过是一时兴起,却没想到之后每每散学回来,顾弄潮都会给他检查一遍课业,再将不对的地方讲两三遍。

一次月考后,太学院的典学博士们都惊然发现,愚笨的十一殿下,竟摆脱吊车尾之名,成绩一跃千丈。

此等好事自然是要报上去给陛下知道,太学院也好借此讨些赏。

放月假的时候,许久不曾回宫的言霁,终于迎来了崇玄宗身边的总管公公传唤,说陛下要他回去一趟。

言霁不情不愿地回了宫,而这次回宫,却是自记事以来,第一次跟父皇产生争执。

父皇让他不要总是让镇国王府跑。

言霁自认自己是没有叛逆期的,但在这一事上,他意外地坚持自己的立场。最开始面对崇玄宗的询问,他还会找借口说镇国王府离太学院比较近,之后连借口都不愿找了,单单只说因为觉得镇国王很亲切。

但凡旁人哪个来听到这一句“亲切”,恐怕都会产生种抽离现实的迷幻感。

除了言霁,没有人会觉得亲切这两个字,跟凛然果决的镇国王顾弄潮搭边。

崇玄宗坐在龙椅上,看着下方让自己整日操心的儿子,难掩怒容道:“就你这般,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崇玄宗一面希望顾弄潮真能按照约定解决掉言霁身上的白华咒,一面又希望自己的皇儿不要跟顾弄潮走得太近,以免被利用。

可这两个要求本身就是矛盾的,白华咒的转移条件之一便是,双方都要有能为对方而死的决心。

“皇叔不会卖儿臣,父皇此番完全多虑了。”言霁鼓了下腮帮子,早在不知觉间,他跟崇玄宗的关系就已经疏远了很多,哪怕崇玄宗对他一如既往宠爱,什么好的都是仅着他这边,但言霁心中总有根无形的刺扎着。

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这根刺从何而来。

最终两人各退一步,放月假的那几天言霁必须回宫中,其余时间崇玄宗不干涉言霁会去哪。

过了几日,大约是怕言霁的心智在镇国王府受到怠慢,崇玄宗又下了一道圣旨,让镇国王顾弄潮代为照看十一皇子。

从那之后言霁去镇国王府变得正大光明,也更加频繁,甚至连太学院中的学舍都很少去了。

而关于言霁顶撞崇玄宗一事,也从宫墙里传了出去,前些时日九皇子才因惹怒崇玄宗而被禁足,但言霁犯了差不多的事,不仅没被禁足,反而获封了一封圣旨,原本就对他颇有成见的九皇子越发不忿,可是却没有像往些时日一般,将这股怒气发泄在言霁身上。

似乎在顾忌着些什么。

错身而过时,九皇子跟在太子身后,看着言霁带着书童远去的背影,愤愤道:“就算再得父皇宠爱又如何,流着异国的血,就注定跟那个位置无缘!”

人人皆知,崇玄宗是一个警惕心极强的人,对于他生下的儿子都防了又防,十分厌恶皇子们私下与大臣联络,而言霁却是个意外。

这其中不乏有庄贵妃的原因,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言霁并没有竞争皇位的资格,而且还很愚钝。

想到这,九皇子终于感觉到一丝畅快,不由笑了起来。

唯独太子停下,看着言霁离开的方向陷入沉思。

清静安闲的日子过了大半年,言霁越发将镇国王府当做自己的家,也跟顾弄潮越来越亲近,甚至到了同吃同睡的地步。

顾弄潮刚开始还颇不习惯,但言霁越来越不怕他了,被斥退了一次,第二次又会腆着脸凑上来,抱着自己的枕头要跟他一起睡。

从怕打雷,到怕黑,再到怕一个人睡。

睡着睡着,小脑袋就会从自己的枕头挪到顾弄潮的枕头上,在睡梦中跟他额头相抵,顾弄潮惊醒后,往后躲了下,那颗脑袋便又顺势埋进他脖颈间蹭蹭。

往往翌日醒来,顾弄潮就会发现自己的衣物被扒拉乱,像是被人轻薄过的模样。

坐在床头拢上敞开的衣襟时,顾弄潮气笑了。

言霁并不知道最初那几个晚上顾弄潮差点把他杀了的事,家族覆灭,在边塞逃亡的那些时日,让顾弄潮养成了浅眠的习惯,一旦有人靠近,就算还没清醒,也会条件反射拔剑攻击靠近他的人。

可言霁让顾弄潮习惯了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味,就算之后言霁再怎么折腾,顾弄潮顶多被惊醒,按在匕首上的手却迟迟没有动作。

习惯的养成是件很可怕的事。

顾弄潮时常想,若是这个小言霁长大了,也像以前一样,在他睡着后刺杀他,那么他一定会毫无知觉地死在睡梦中。

但若是真如此,让他杀了自己,也不妨是一件解脱。

小时候的言霁身体远没有之后那么健康,崇玄宗甚至给言霁配了位随行的太医,正是之前负责过庄贵妃的步太医。

每日都需要喝药调理。

不过再他小时候,只需要一旬喝一次药,等年纪渐涨,喝药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

身上的药香从最开始淡淡的一缕,到后来时常萦绕在周身。

搬到镇国王府第二年的春初,言霁因车马在化雪的泥路打滑,而受惊大病了一场。高烧来得格外突然,比起年幼坠冰湖那次不遑多让。

那一个月,连太学院都没去。

躺在床上养病时,言霁还在担心等回去上课时,会不会跟不上典学的进度,他将这话说给书童听,书童便说替他去太学院记下课业笔记。

等翌日,书童回来,一脸惊惶地跟他说起了在太学院听闻的事。

九皇子在上巳节那天去参加祓禊时,被河草缠足,溺水死了。

皇室中的人并不需要像寻常百姓一样在上巳节去祓禊春浴,九皇子隐藏身份藏在人群中去春社,目的为何彰然若揭。

此事被严格封锁消息,加上崇玄宗对这些个皇子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一个皇子夭殇,竟然悄无声息,除了太学院这个高门大户的学子们从长辈那里听说了一句外,其他人无从知晓。

书童将门窗关得严实,依然将声音压得很低:“但他们都说,这事玄乎,像是被人害死的。”

言霁病恹恹地靠着软垫,捧着书童递上来的茶喝了口,才说道:“九皇兄从来不着调,这几年得罪过的人不少,是谁出了手还真不好说。”

“但敢对皇子下手”书童剩下的话掩在喉咙下,担忧的目光落在言霁身上,如果皇子间的纷争真拉开了帷幕,十一殿下又岂能独善其身。

“别怕。”言霁放下茶杯,轻轻握住他的手,“兵来将挡。”

发烧是件时轻时重,很有可能会要人命的事,更何况言霁本就体质底下,伴随着发烧那段时间,他除了头晕目眩想呕吐外,还伴随着一阵阵的心悸。

他将这事跟来给他诊脉的步太医说了,步太医的脸色很沉重,匆匆提上药箱离开,好似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赶着要去宫中报给崇玄宗。

言霁躺会被子里,被窝内的热气烤得他忍不住偷偷将汤婆子拿了一个出来。

刚干完这事,顾弄潮就带着吴老进来了,言霁像是干了坏事一样立刻将手缩回被褥内装睡,听着脚步声走到床前,顾弄潮清冽的声音说道:“刚不是还醒着?”

言霁悠悠睁开眼,看到顾弄潮重新将那个汤婆子塞回他的被窝中。

言霁:“”

吴老笑道:“太医说殿下需要热出一身汗,才好得快些。”

言霁只觉得热得越发头痛欲裂,探出一截手指抓住顾弄潮欲要收回去的袖摆,皱巴巴着一张热得绯红生艳的小脸说道:“难受。”

顾弄潮顿了下,坐在床旁边:“哪里难受?”

“头痛、心口慌、手脚乏力,想吐,反正哪哪都难受。”言霁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可怜些,眼中瞬息间便盈出一抹泪光,颤巍巍地晃动,像一池被惊扰的湖泊。

顾弄潮见他的手重新放进被子里,转头朝吴老道:“把本王那支玉笛取来。”

吴老应了声,转头去了旁边,过了会儿,带着一个长条漆匣回来,从漆匣里拿出一支白玉剔透的笛子。

像是新做的。

顾弄潮会吹笛,这是言霁刚知道的事。

顾弄潮很会吹笛,这是言霁下一刻才知道的事。

笛声轻渺,袅绕过垂落的纱幔,传到屋廊外,升到天际,空灵悠远的乐声,让人心境跟着平缓,好似能抚平身上的病痛。

那是能治愈人心的笛音。

言霁在这样的笛声下,浅浅睡了过去,因为病痛一直皱着的眉心,终于平展了。

而顾弄潮却并没有停止笛音,坐在床边吹了很久,直到言霁彻底熟睡过去。顾弄潮伸手,在言霁不知道的时候,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将鬓发下热出的汗水仔细拭去。

而在那次高烧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健康,步太医也没再让他喝那些奇奇怪怪的药,与之改变的,是他生病的次数越来越少。

身高开始像雨后新笋,抽条似的拔高。

明明一切都是朝着言霁缩祈望的未来在发展,如果言霁以后也当上王爷,必然依旧会维持跟顾弄潮的这份情谊。

但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第三年的春狩,太子看到了一直被言霁挂在脖颈间的吊坠,在旁人的鼓动下,发动了一起极为荒唐的政变。

太子被打入幽牢,他一倒,本就有其名无其实的储君之位彻底空闲,预热许久的夺嫡之争彻底打响,言霁并没能独善其身。

继太子一事后,很多人都知道,他拥有吊坠,这将言霁推上了风尖浪口。

就算因为血脉的原因言霁无法继位,对于未来会继位的新帝,也无疑是他们最忌惮的事,无影卫之力,甚至可以颠覆一个王朝。

没有人再轻视言霁。

与其让他成长起来,不如在言霁封王彻底接手无影卫之前,让他夭折在少年时。

在父皇病重时,彼时层出不穷的暗杀再无掩饰地纷涌而至,所有皇子都默契地统一,将矛头对准了言霁。

他掉进过猎户的陷阱,掉落过悬崖,也在马车内遭到上百名杀手的围攻。

若是没有顾弄潮的庇护,言霁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他是感激顾弄潮的,当然,是在得知太子知道他有吊坠的消息,是顾弄潮透露给太子之前。

所有的纷争都是从那个事件开始,就像棋盘上落下的第一枚黑子。

星罗密布的棋局中,他对顾弄潮的感情,也不过是对方利用的一道筹码。

就算顾弄潮保护着他,不惜将自己身边的暗卫都分配给言霁,就算顾弄潮告诉他,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他等不了更久了,必须让这一切都按照他的布控有条不紊地进行。

顾弄潮得复刻一遍曾经发生在言霁身边的事,以此保证,那刻心脏能更符合换心的条件。

换来的事,言霁与他渐行渐远,言霁开始不怎么会镇国王府,他回得最多的地方变回了皇宫,这其中或有崇玄宗病重的原因,也有皇宫外并不安全的原因,但更深处的原因,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顾弄潮有通天手腕,皇子要不落马要不给赶去封底郁郁而终,他亲手将原本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痴傻皇子,推上了那个至高的位置。

所有人都要向他俯首称臣。

天盛七十三年,当初在盛夏水畔惊鸿一睹的小少年,刚满十七岁,被迫戴上了那顶沉重庄严的冕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