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喊道:“陛下要起了,劳烦西湘姑姑赶紧过去。”
闭上的眼骤然睁开,西湘满头雾水地“啊”了一声:“不是说陛下可能要睡到午时吗?”
“没那回事,咱陛下向来作息规律。”只是赖床这点小毛病而已。
西湘忙往陛下寝殿的方向去,到的时候言霁已经换了身衣服,正坐在镜台精神恹恹地支着下颌,任由三名宫人一齐给他束发。
西湘放缓脚步,进去后才看清言霁身上穿的并不是上朝的衮龙服,而是一件寻常人家穿的白纻衫。
旁边放着一碗乌溜溜的药汁,正冒着热气,西湘的视线落在那碗药上,不清楚陛下什么时候生了病,交接的时候木槿没告诉她陛下生病这回事啊。
宫人在旁边用责备的语气小声提醒她:“昨日陛下在屋廊下睡着,你忘记给陛下盖毛毯了,害得陛下受了凉。”
西湘脸一白,她第一次当贴身宫女,没有经验。
陛下定是要怪罪她,不知道会不会革了她的职位。
“来了?”西湘正想着回去收拾东西好被赶走的时候不至于太匆忙,就听见言霁懒洋洋的语调说道:“今日随朕出宫一趟,去换一身不打眼的衣服。”
西湘听闻此言如闻天籁,感激得涕泪横流,赶紧去换衣服了。
言霁看着那道慌张忙乱的背影,满眼疑惑-
城南老街敲锣打鼓,迎亲的仪仗队前,穿着红色婚服的男子坐在高头大马上,胸口挂着一朵红绸缠的红花,一路走过,鞭炮便放了一路,炮屑如同红毯铺满街面,两街旁人们纷纷捧拳道喜,便得随行的喜官送上的喜钱。
喜钱不多,用红纸包了两三枚铜板,但得的是个喜庆。
就算十里红妆,也不过如此了。
人群间有人问起,是哪位官家大少爷娶亲,有知情的人道:“是陛下嫁贴身宫女呢。”
“难怪这派头。”
在老街时,言霁的车驾都停下来了,此时他正跟西湘混在人群中,望着从大街上经过的迎亲队,这个时间新娘已经接到了,当风吹动后面喜轿的帘子时,运气好能偶然睹见里面坐着以红扇覆面的新娘。
言霁看见了。
上次木槿穿喜袍,并没梳妆,如今方才是正是的妆面,让人丝毫看不出她曾是伺候别人的小丫头,而如富商小姐般娇美富丽。
陈轩坐在马身上,笑容灿烂得压不住,正对两街旁的百姓们朗声道:“我家摆了流水席,还请各位商脸,若有空的可到老街萍水巷来喝碗喜酒。”
听说有席吃,不少人提起兴趣,跟着仪仗队走,后面的队伍也越来越大,整个迎亲的气氛热闹喜庆至极。
沸反盈天,西湘不得不扯着嗓子吼才能让言霁听清:“公子,我们也要去吃酒吗?”说起来她还有点兴奋。
言霁突然愣了下,当喜轿移过时,他好似在对街的酒楼二楼看到一个极其眼熟的身影,但下一个又响起了炮仗,升起的烟雾遮挡了他的视线,待烟雾散去后,对街二楼空无一人,刚刚所见好似他的错觉。
西湘见陛下没反应,吼了两遍,言霁终于听清了:“不去,看过拜堂礼后,就回宫。”
西湘失落地“哦”了一声。
萍水巷并不宽,仪仗队通行刚刚好,其他人就只能挤着巷子便的住户一起后,或者长长尾随在后面。
陈家几乎将后半边的整条巷子都用来摆席,一眼望不到席面尽头,由此也可见陈家人对皇帝赐婚这般尊荣的重视,也是对木槿的重视。
以前木槿总跟言霁说她觉得自己配不上陈轩,言霁还担心过她以后嫁到陈家会不会被欺负,现在宽心多了。
牵红花,跨火盆,三步一停,终于进到正堂。正堂放着案桌,墙面贴了一个喜字,座上放着瓜果红烛,两侧坐着陈家二老,正堂两边坐着陈家内辈分大的各位长者,见证族内添亲人。
锣鼓敲响,傧相扯着嗓子大喊:“吉时已到,请新人进正堂叩拜。”
门外围着的人不少,言霁站在最外面人少的角落里,靠着墙听见傧相喊“一拜天地”,西湘踮起脚拼命想看到里面的景象,似乎对婚礼拥有极大的憧憬。
“陛下陛下,木槿姑姑进去前好像在找你呢。”
言霁勾起嘴角笑了下,不枉疼她。
西湘持续报道里面的进度:“夫妻对拜了!哈哈哈,他们磕到头了!”
言霁想着木槿窘红脸的模样,有了强烈的画面感。正在西湘还要继续追着送入洞房的新人去看时,言霁拉了拉她:“走了,回宫。”
“啊,可是木槿姑姑都还不知道陛下来了。”
“知或不知有什么要紧的吗?”言霁靠着墙衣服上沾了灰,他自顾自拍干净,没有迟疑地逆着人流往巷子外去。
西湘低着头走在言霁后面,心里再度否决了木槿跟她交代的话,陛下明明一点也不活泼。
就在这时,视野死角一道道黑影飞速闪过,不知哪处传来骚动,一开始并没引人注意,鼎沸的人声盖过了那一阵阵异动,直到一声惨叫响起,整条巷子蓦地安静下来。
或者说是死寂。
这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满巷都是攒动的人头,而此刻谁也不敢动,所有人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惊恐地瞪大眼转着眼珠往四周看。
陈家走出一个老者,应该是族内的族长,手握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杵,神色威严地喝道:“谁在闹我陈家婚礼!”
同时跟着出来的还有穿着喜服的陈轩,他刚被喂了两杯酒,此时脸上带着微红,虚扶那位长者,喊了声:“爷爷,我来处理。”
见没再有其他异响,此时众人也纷纷放松下来,只觉是谁在故意捣乱,巷子里渐渐有了些声音:“大约是哪个小孩乱闹呢。”
说着大家笑了起来,想要驱散之前安静的气氛。
就在他们再次动起来时,一根利箭破空而过,一眨眼的功夫,甚至还没人看清箭羽留下的残影,就听一声惊叫,传自今日的新郎官。
闻声望去,新郎官身体颤抖抱住骤然倒地的老者,而老者的咽喉正中,穿透那支射来的长箭,老者甚至还没来得及闭眼,就已经咽了气。
“爷爷!”
屋内陈家所有长辈都一同涌出,最前面的陈家父母最先出来,看到亲近之人活生生的轻易没了,身子一歪,陈母晕了过去,陈父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这下,整条巷子的人全都炸了锅,尖叫着四下奔逃,场面乱得仿佛末世降临。
“陛下,我们也快走吧!”人流中,西湘一张脸惨白,紧紧抓着言霁的袖子,害怕跟言霁在此时走失。
“你先去叫十六卫,朕去看看木槿。”言霁将西湘的手扯开,逆着人流往陈家跑。
实在是太多人挤着,或是尖叫,或是在寻人,或是在拼命往外跑,言霁一走身影瞬间没入人流,西湘急得头冒冷汗,只能按照言霁的吩咐,用尽全力往外挤,去找十六卫来。
身后又响起了几声惨叫,似乎有人倒地,但已经没人再敢回头去看,他们挤在并不宽敞的巷子里,使劲全力挤着往外逃,两侧的住户早已察觉不对,门窗紧闭,只顾保全自身不肯收容这些人。
期间,不少人被挤倒,也没人去扶,全都踩着对方的身体,因此倒地的人越来越多,等巷子空出一些,那些人早已没了气息。
房檐上趴伏着许许多多黑衣人,几乎每个暗处都有人把守,一声哨响,所有人都行动起来,他们朝着陈家的方向。
“皇帝进了这条巷子,此时应该去了陈家,他身边除了几个暗卫,没有带其他侍卫,势必要将他杀死在萍水巷。”
“找不到皇帝,也要抓住今日那位新娘,相信他自然会出来。”
“时间不多,很快十六卫就会赶到。”
“行动!”
如同象征不祥乌鸦般,无数道黑衣飞落在陈家屋顶,落地后,挥舞利刀,动作利落得将往外逃的人一刀割喉,鲜血霎时泼溅而出,血染喜堂。
凄厉得像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庆贺。
“陈轩哥!”木槿紧紧拽住陈轩的胳膊,眼中涌出两行滚烫的泪水,“打不过的,我们带着伯父伯母逃吧。”
陈轩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回屋拿上兵器,在被穿着大红婚服的木槿拉住时,他才想起今日本该是他的喜事。
陈轩拍了拍木槿的手,极尽全力让扭曲的面容柔和些:“你带着他们去地窖,关紧门,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
“那你呢?”木槿一瞬不瞬地看着陈轩,出口的声音颤抖。
陈轩伸手拂过木槿跑乱的发髻,脸上扬起一个惨淡的笑,用调笑的语气说道:“我去将这些闹婚房的人,都处理了。”
“你乖乖等我回来。”
随后他一点点将木槿的手扯开,紧握长剑施展轻功,头也不回地往外飞跃而去。
此时院子里几乎没有活人,尸体横七竖八倒着,陈轩一眼扫过,许多都是之前还在跟他说笑的亲人,而此时血染遍地没有一处干净。陈轩刚落屋顶,就有五名黑衣人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陈轩旋身避开后,狠狠挥剑劈下,脸上肌肉在极度的愤怒下抖动,一时间竟恍若修罗。
言霁仰头正好看到这幕,几乎他一露面,就有更多黑衣人飞降在他身边将他团团围住,影一和影五同时现身,亮剑将言霁护在身后。
言霁握紧拳,他们果然是冲自己来的。
“去救陈轩。”如今已见陈轩落于下风,面对五名武艺高强的黑衣人,还是略有些吃力,此时身上已挂彩,在黑衣人挥刀而下的巨大冲击力下,被迫砸飞在地,呕出一口鲜血。
“去!”见两人迟迟没动,言霁红着眼眶低声道:“朕不想,木槿因为我”
影一和影五对视了眼,影五破出包围圈,飞身过去,“当”得一声重响,挡住了袭向陈轩咽喉的长剑。
几乎同一时间,包围言霁的黑衣人一齐扬刀攻击而来,影一并没跟他们缠斗的打算,挡住折射着冰凌般冷芒的刀身,往后稍退一步,一手揽住言霁腰身,言霁默契十足,勾着影一脖颈,下一秒就被揽着飞离原地,黑衣人抬头上望,很快再次追了上来。
“抓一个,问清是谁策划的。”言霁眼中涌动杀意,对他下手无数次他都无所谓,坐上这个位置自然要面临数不清的明枪暗箭,但对他身边的人下手,就违规了!
影一似乎也并没觉得在这样的夹击下,抓一个人拷问是多大的难事,言霁吩咐完的下一秒,他就立刻行动,藏在暗角里,紧紧等待。
脚步声靠近,在即将转过暗角时,影一闪身而出,匕首死死抵着来者脖子,同时掰开他的口舌,以防咬毒。
言霁从暗处走出,冷眸望着一脸视死如归的黑衣人,伸手扯掉了蒙面黑纱,面纱下是张从未见过的脸。
被锢着下颌,黑衣人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挣扎。
“你是为谁做事?”言霁拉过他握刀的那只手,下一刻只听喀嚓一声,言霁将失刀的手给卸。
连着那柄刀也再握不住,在即将坠地的那刻,被言霁接住。
生生被卸手腕,黑衣人疼得面色狰狞,挣扎的力度更大了些,就在言霁打算接着折磨时,黑衣人在极致的疼痛下露出一种病态癫狂的神情,言霁暗道一声不妙,只来得及下令:“撤!”
影一揽住言霁腰身,飞身撤后,在他们刚落在屋顶上时,身后响起震荡天际的爆炸声,热浪卷过衣角,墨发飞舞,言霁于飘扬的火烬中回头,刚刚他们站的那个位置,如今已被砸出一个深坑,周围全是轰炸后冒着火苗的废墟。
“他们竟然带着炸药。”
这不由让言霁想到被烧毁在大火中的未央宫,以及镜月湖那艘载满炸药的画舫。
之前暗探递了密信回来,说是大崇依然有个柔然设下的暗桩,对方如康乐一般位居高位,并不好对付。
这一串联系,让言霁想到了柔然的手笔。
但柔然不是已经放弃对大崇的攻伐了么?
思索间,又有黑衣人听到动静赶来,同时看到站在屋顶上的言霁,暗处梭梭射出无数利箭,影一拉着言霁快速奔跑在屋顶上,同时挥剑打散及到近前的长剑。
黑衣人发觉此人不好对付,彼此对视一眼,飞速散开形成一种奇特的阵形,紧紧追在后面。
萍水巷并不是很长,但出去的方向有更多黑衣人围堵,后撤的方位同样如此,所以影一只能带着言霁不断穿梭在巷子里,一边观察地形寻找策划这场谋划的人可能躲藏的地方。
擒贼先擒王。
“对方一定在离陈家不愿的地方。”危机关头,言霁格外冷静地分析,“对方有更多的机会去抓木槿用来威胁我出宫,但他都没这么做,而是刻意选在今天,他具有表演的欲望,想要观赏悲与喜交织演奏出的乐声,所以他肯定会藏在能看完这场表演的近处。”
“且这个地方,一定是能俯瞰全萍水巷的高处!”
影一很快锁定一个方向,那是一座四层高的木楼,在普遍盖着二楼瓦房的巷子中格外醒目,离陈家也并不远。
言霁话音刚完,影一便看到楼上一瞬闪过的身影。
确实有人!-
“十六卫来了,分别是摄政王与屠恭里带队,从巷口巷尾分别破入。”
黑衣人进屋禀报,脸上并没一丝波动。
隔着层层帘幔,隐约看到一个跪坐在地上正执笔抄写什么的人影,在听完黑衣人禀报后,那个人停了下笔,轻声细语道:“拦住他们,困杀皇帝。”
“就算以死为代价。”
黑衣人身体僵硬一瞬,很快恢复自然,以手握拳抵胸:“是!”
第107章
即将到那座四层高的木楼时, 四下出现无数黑衣人,拦住他们的去路,在影一转身想退时, 身后同样无声出现几十名黑衣人拦截。
影一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思考, 随后劈开脚下的屋脊,破出一个仅容一人同行的小洞, 将言霁推了进去,甚至没顾上这个高度言霁摔下去会不会出事。
“陛下,保护好自己, 属下已经传了信号,其他无影卫很快就能赶来, 如果实在不行, 叫影二出来。”
言霁只来得及听完影一对他最后一句交代,随后从破口摔了下去, 砸得头晕眼花,他哑声嘶喊了句“影一”,可并无回应, 抬头看向头顶的破口, 已不见影一身影。
只余上方激烈的打斗声, 以及踩踏在屋顶上噼里啪啦的声音,瓦砾簌簌往下砸落,好似下一秒整个屋顶都会崩塌。
言霁艰难地撑起身体, 知道自己一直待在此处, 只会拖累影一跟黑衣人耗在这里,他们会仗着人数优势将影一耗死。
言霁一瘸一拐往楼下走, 掉下来的房子是座二层高的瓦房, 门窗如今发出猛烈的撞击哐哐声, 好似一下秒就要被撞破。
先用东西加固后,暂且有了点喘息的机会。言霁坐在地上检查了下脚踝,他刚摔下来时太过突然,没来得及调整好落地姿势,扭伤脚了。
这对目前的处境格外不利。
言霁咬了咬牙,伸手握住受伤的那只脚,凭借以前顾弄潮给自己板正的经验,用力想要将错骨扭正。
然而他不仅没有经验,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极大的挑战,言霁努力了,放弃了。
眼看两扇合紧的门板已有破裂之势,言霁站起身,咬了咬牙,躲在门板旁边,打算等黑衣人冲进来的一瞬间冲出去。
之后就看影二还有没有良心了。
同时,门扇终于不堪重负重重砸落在地,扬起的灰尘扑了言霁一脸,他忙捂住嘴鼻,爆发人体潜能奋力迈开脚往外跑,但在转出门口时,言霁倏然停了下来,愕然地看着面前之人。
薛迟桉拉过言霁的手,大松口气,以极快的速度道:“请陛下跟臣走。”
“十六卫来了?”言霁面露警惕,问他。
外面肯定同样有黑衣人拦阻,在这般狭窄的地势下,对十六卫十分不利,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赶来救驾。
“没有,是臣单独带的皇城军。”薛迟桉顾不上多说,拽着言霁快速往他设好的撤离路线走,根本不顾言霁挣扎,直到走了一段路后,薛迟桉才回头,发现言霁脚步蹒跚,好似受了脚伤。
皇城军围在他们身边,挡住四面的攻击,薛迟桉便停了下来,蹲在言霁面前,握着他的脚仔细检查了番。
青天白日下,言霁赤红了脸,想退,但因一只脚被薛迟桉握在手里,根本退不了。
他只能羞怒道:“放开朕!”
“陛下扭伤了。”薛迟桉抬头看他,满眼疼惜,“还有强行接骨留下的挫伤,臣必须立刻给陛下接回去,不然照这样继续走,陛下很可能会留下隐疾。”
“那就接。”言霁扭过头,透红的耳朵在发丝间隐隐露出一角,“磨蹭什么。”
将他的鞋袜都褪干净了。
单脚站不稳,言霁撑着薛迟桉蹲下去的肩膀,这会儿灵光乍现,终于想起薛迟桉出现在这里的违和感了。
正待问时,脚腕传来一阵连着骨头的疼痛,他疼得死死抓住薛迟桉的间,浑身冒了一层冷汗。
“好了,陛下。”薛迟桉重新给言霁穿上鞋袜,动作轻柔至极,起身扶着摇摇欲坠的言霁,眼底一片柔和,“臣背你吧。”
“你为何在这里。”言霁强行从疼痛中抽出一抹神智,紧紧盯着薛迟桉,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薛迟桉露出一个苦笑:“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过会跟你解释。”
黑衣人正与皇城军厮杀,处处都有鲜血迸溅泼洒,倒下去的人越来越多,言霁咬了咬牙,依言趴在薛迟桉背上。
如今薛迟桉依旧不复第一次见时因缺乏营养而瘦弱的模样,他后背宽阔结实,身体挺拔,长得已经跟言霁同样高,背起言霁丝毫不觉得费劲。
言霁轻得好像没有重量的羽毛。
薛迟桉回头看了眼,确定言霁乖乖趴在自己身上,这才放心。
可放心还没多久,言霁再度质问道:“黑衣人出现前,你就带着皇城军埋伏在萍水巷了吧,否则怎么可能这么快闯进来。”
薛迟桉快速往确定好的地方跑着,低着头并没回答言霁。
言霁生气地锤了下他,不痛不痒的力道:“说话!”
“是,我一早就带人埋伏在了萍水巷。”薛迟桉脸色阴郁,“但我没想要你牵扯进来,皇城军的人一直在留意进巷里的人,本要将你拦在外面,但当时进来的人实在太多”
“你的目的?”言霁声音冰冷。
薛迟桉再度沉默了很久,听见言霁说道:“朕不能保证你将朕带走的目的,就算跟你耗在这里,也不会再跟你走。”
薛迟桉只能道出:“我打算借他们的手,困杀顾弄潮。”
没想到是这个原因,言霁觉得荒唐:“你怎么就知道,顾弄潮一定回来,莫说这个时候,就算过去,王侯大臣过寿,他都不会露面。”
“因为陛下会来,他若要保证陛下的安全,就一定会至暗处护在陛下身边。”-
萍水巷巷口,无数奔逃出来的百姓带着死后劫生的喜悦与残存不减的惊恐,外面乱成一团,众人都在找一同参宴的同伴或亲人,没发现人后,急得又要重新往里面闯。
十六卫已经严格封锁了这道入口,任凭他们撒泼惊吼,也如一桩桩屹立不倒的大树般纹丝不动。
往巷子里的这一路,满是触目惊心的血脚印,是从里面逃出来的人鞋底沾上的,血淋淋地映在青石板路面上。
这场踩踏事故非常严重,几乎每个人都是刽子手。
除了外面守着防止他们闯入的十六卫外,更多士兵正在与黑衣人厮杀,黑衣人密不透风地阻遏十六卫突进,将他们死死拦在外围,而十六卫哪怕人数再多,也因过于狭窄的地势而施展不开手脚。
黑衣人是在拖延时间。
看清局势的下一秒顾弄潮的清楚了对方的意图,朝身后领将下令:“分五个支队从左右上下突围,剩下一个支队阻拦黑衣人。”
“是!”
局势渐渐转好,十六卫突进到巷子深处,同一时间,原本拦截他们的黑衣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遇上同样从巷尾闯进来的屠恭里,屠恭里上前朝顾弄潮单膝跪地请罪道:“没有抓住活口,对方身上带着火药,无法近身。”
顾弄潮早已料到这个情况,此时看着陈家满门被杀,他越发紧张言霁的情况,手指紧攥扶手,脸色阴沉得吓人。
无心压迫笼罩在所有人身上,派进陈家搜查陛下下落的人回来,看此模样就只此行一无所获,侍卫们沉默不言地站在角落里,等待下一步命令。
最后一批从陈家出来的侍卫架出来几个人。
木槿在看到顾弄潮时,爆发全力冲过去跪在顾弄潮脚边,顾弄潮以为她会求自己派人去寻陈轩的下落,但却听她说的第一句却是:“陛下来过,这些黑衣人设下陷阱就是为了在此处困杀陛下,求王爷赶紧去救陛下。”
木槿穿着染上血污而变得脏乱的婚服不断磕头,她知道摄政王与陛下不睦,担心摄政王不肯救陛下。
顾弄潮转动轮椅错身从木槿面前离开,余光扫过旁边窝缩在一起的陈家二老,看他们如今这番模样,估计问不出什么,让梅无香带着人离开萍水巷另找地方安置后,他抬头,看向不远处那座四层高的木楼。
从刚进来是他便注意到了。
“包围那座木楼。”顾弄潮刚一下令,十六卫闻风而动,以极快地速度分散在四面八方,呈包围圈往木楼围击-
“停下,朕不跟你走。”言霁挣扎无果后,握拳去捶打薛迟桉的肩背,想要将自己从他背上弄下来。
然而言霁无论怎么折腾,薛迟桉始终不肯松手,言霁一气下,只能亮出全身最锋利的动力,他的要吃,死死咬着薛迟桉的肩膀。
但隔着一层衣物,也不过隔靴止痒。
潮湿的气息却因此喷薄在薛迟桉一向敏感的脖颈,他脚下稍缓,脸上隐显怒意:“放你下去找死吗?”
“你带走朕是想让顾弄潮死!”言霁已经明白薛迟桉的目的,他若是真跟薛迟桉离开萍水巷,最后死在这里的会成为顾弄潮。
“朕已经毁了他的人生”顾弄潮本该意气风发,在朝堂上扼制百官,监上察下,而如今他只能困于一方轮椅,府门都不能轻易出。
肩上传来湿润的触感,薛迟桉脸上的怒意僵了下,转头看了眼,言霁不知什么时候在哭,掉下来的眼泪将他的衣物润湿。
那一刻,薛迟桉心中骤然升起几乎将他理智燃烧殆尽的嫉恨。
言霁在为顾弄潮哭。
可明明他才是小叔叔唯一的亲人,明明只有他们同样流着言氏血脉,言霁凭什么为了一个乱臣贼子哭!
嫉恨到最后,统统化为无奈,薛迟桉停了下来,言霁立即挣扎着推开他,脚踩地面往回跑。
“你身边已经没有暗卫,这样跑回去是想找死吗?”薛迟桉很轻地嗤笑了声。
“你怎么知道朕没有?”言霁转身目光复杂地看向薛迟桉,须臾后,他说道:“如果朕出事,大崇摆脱你了,遗诏朕放在太平殿内龙椅下方的暗格里,拿上遗诏,你会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皇帝。”
说罢,言霁再不等薛迟桉回应,脚步越来越快,朝来时的方向拼命跑。
不光顾弄潮在里面,木槿也在。
从黑衣人用火药自炸的时候,他就隐有不安,现在不安更甚,他已经听到好几处传来的爆炸声,这说明对方手里的火药绝对不少。
脚下倏地绊到巷子边摆放的枯柴,身体倏忽失重往前摔去,当被砸到的木桶滚在地上,露出里面装的东西后,言霁瞳孔骤缩——一木桶,全都是满满当当的火药!
回顾这一路,巷子边类似这样的木桶很多,几乎每个拐角的暗处都放着一个,言霁原本以为是装泔水的桶,因为每次路过时都能闻见它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腐臭味。
意识到腐臭味只是为了掩盖硫磺和硝石的味道!
他们是想用黑衣人将他们困在这次,将萍水巷砸为平地!
言霁不顾被碎枝刮伤的手掌,爬起来想要继续往里跑,这会儿刚接好的脚骨已疼得难以忍受,但他丝毫不敢停歇。
手腕突然被人拽住,薛迟桉隐怒的声音如惊雷般震响在耳畔:“够了,就算知道又如何,这么短的时间,这些火药根本拆除不了,只要点燃一个,火苗溅到其他的木桶上,顷刻间整个萍水巷都将夷为平地!”
“就算死,朕也要跟他一起。”言霁双目赤红,狠狠甩开薛迟桉的手,“你早就知道这里埋伏着这些炸药?”
“可是不光里面会有顾弄潮,还有躲在屋里的无辜百姓,萍水巷三千人口,都会因你瞒而不报,丧命于此!”
言霁咄咄逼人的质问让薛迟桉后退了一步,当他从言霁眼中看到憎恶时,急于解释什么,可临到口边,却什么也说不出。
在昨日他就发现这些桶里都是火药,他就知道明日萍水巷会被夷为平地。
“朕后悔了,后悔将大崇交到你手上。”言霁对薛迟桉满眼失望。
这让薛迟桉乍然爆发起一股愤怒:“若是顾弄潮呢,他又能好得到哪去?!”
“至少他光明正大。”言霁回答了薛迟桉。
薛迟桉去拉言霁的手被避开,久久顿在了半空。
“不要再跟来了。”言霁说完后,再度往里走去。直到言霁纤长清瘦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薛迟桉才恍然回过神。
皇城军的士兵上来问:“还跟去吗?”
薛迟桉短暂愣神后,眼神再度坚定,甚至透露扭曲的偏执:“跟上去!”
就算他卑劣,就算他无耻,就算他比不上光明正大的摄政王,藏在暗角里茍且偷生算计他人。
就算如此,他也要保护他唯一想保护的人-
木楼下每个交错口都被十六卫封锁,屠恭里带了三十多人上到木楼,从下往上盘查,却没发现任何一个人。
楼顶四面透空,轻纱曼舞,桌上的酒杯还盛满酒水,杯子沿残留一点唇红。
“将军,没有人!”
“这边也没有!”
屠恭里放下那只酒杯,冷眸扫视一圈周围:“对方还没走太远,追!”
楼下,顾弄潮披着轻裘,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何时京城上方已乌云密布,造出一股风雨欲来之势。
他眉宇紧缩,心里默念着言霁的名字。
屠恭里出来说了楼里的情况,顾弄潮颔首,指向一处拐角:“对方给我们留了提示,是要引我们追过去。”
屠恭里不解:“为何?”
顾弄潮淡淡笑了声:“大约是不想本王留在萍水巷。”
屠恭里问:“那还追吗?”
“你带人去追,本王继续留在这里,陛下应该并没被他们抓走,依然在萍水巷。”顾弄潮收回看向拐角标记的目光,“只有本王还在这里,他们才不会妄动。”
这些弯弯绕绕的谋略屠恭里并不懂,他一向只听令行事,点了人随他一同去追逆贼,不过在走时,他停了下,破格对顾弄潮道:“还望王爷,完好无损地将陛下带回来。”
屠恭里带人走后,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下一步做什么。
顾弄潮闭眼良久,在下令继续搜查皇帝下落,和遣散屋内躲避百姓,这两项间犹疑抉择。
他不觉紧握着扶手,睁眼时,眸中只余死寂:“立刻遣散屋内百姓,分出五十人,去找陛下。”
领队的副将疑惑:“百姓待在自家屋子内并无危险,黑衣人不会多余地去为难这些百姓,我们不是应该把全部兵力用来解救陛下吗,耽搁一时,陛下便多一分危险。”
得来的却是摄政王冰冷的目光。
副将脖颈一寒,低下头应道:“是!”
他带着大部分士兵挨家挨户遣散,但就算如此,也要花费许多功夫。剩下五十人站得笔直,等待摄政王下一步命令。
顾弄潮只是凭直觉,凭自己对柔然行事的了解,做出这个选择,连他都在质疑自己,这个选择究竟对不对。
柔然为何突然毁约?
“王爷,那我们?”一人小声询问出声,顾弄潮终于下令:“分为五队,去找陛下。”
分为五队后,每队只有十人,如遇黑衣人,很可能会全军覆没。
但只有这样速度才快。
“是!”十六卫训练有素地拆分开,剩下一队保护顾弄潮安全。
“去陈家。”顾弄潮对其中一人吩咐,那人应声上前推动轮椅往陈家的方向去。
直到现在,也没看到陈轩。
顾弄潮正思索着,便听前方隐约传来打斗声,离得更近些后,他听到了顾涟漪的声音。
“哀家是太后,放开哀家!”
士兵互视一眼后,快步转过向另一方横出的拐角。那是一个死胡同,此时他们大崇尊贵的太后正被人扣押在身下,那人高高抬起一把长剑,就要挥下。
“住手!”危机一发之时,士兵猛地甩出腰间佩刀,长刀在空中旋转,精准无比地插入黑衣人胸口!
黑衣人应声倒地,身边蔓延出深红色血泊。
顾涟漪如蒙大赦,看到顾弄潮后爬起来跌跌撞撞往这边跑去,口中喊着:“沛之,快跟阿姐走。”
时隔十年,这是顾涟漪嫁入皇宫后,第一次在顾弄潮面前自称为阿姐,好似这一刻她不再是大崇的太后,而是顾家的女儿。
她紧握住顾弄潮的手,哑声道:“跟阿姐走,阿姐知道有条小路可以出去。”
顾弄潮静静看着她,看她在地上滚过般脏乱的外形,看她脸上混着泪水的狼藉,她拽着自己的手格外用力,好似他不答应,顾涟漪便会在下一刻握断他的手。
她在害怕。
顾弄潮忽地低声笑了下:“阿姐,你还记得顾家祖训第三十八条吗?”
——凡我顾家儿郎,国难之时,自当以身殉国,不问前程。国安时,自当解甲归田,不落凡俗。
若有二心者,若敢背国者,若弃弱小不顾者,若贪生惧死者,顾家门前,必不相容!
顾涟漪眼中的泪水一滞,染着唇脂的红唇紧抿,身体如同正压抑极其深重的怨念般止不住地颤抖:“可我满门忠烈,落到何等下场!”
“沛之,你就不恨吗?我以为你跟我一样恨,恨不得这虚伪的王朝付之一炬!”
顾家的孩子背的第一本文并非三字经,而是顾家祖训,顾家祖训一共一百零七条,近两千字,只有一字不差,没有丝毫停顿地背完整本祖训,才可开始学习其他的。
小时候,顾老将军曾经不愿背祖训,只想学枪的二哥抱在膝上,当二哥问起为什么不被祖训就不能学枪,两者又不耽误时。
他们的爷爷对他们道:“不明为何执枪前,你们拿起的枪便不是为了护,而是只为夺,爷爷只是希望你们,从握住兵器的时候,就知道,你们是为何使用它。”
此后,他们从三岁开始,每日早晨就跪在祖祠前背诵,刮风下雨未曾有一日停歇。
直到跪在祖祠里的人越来越少,到后来,只剩下顾弄潮一人。
如何不恨。
三十万英魂只因上面一个质疑,而葬身血海无辜惨死,用尸身为他铺就了这条活下去的路,一声声嘶吼着,叫他回京去,回京向皇帝洗清顾家冤屈。
他们都等着一个交代。
可是,该恨的人已经死了,现在的大崇再没一个多疑的暴君,他亲手教出的,扶持上去的人,宽待百姓,双目清明。
“收手吧。”顾弄潮闭上眼,“在还未酿成大祸前,我剩下这口气,还可以求陛下网开一面。”
“什么收手?”顾涟漪压下脸上异色,辩解:“我只是想将你带出去,发生的这些事跟我无关。”
顾弄潮复又睁开眼,眼睫微抬,眸底倒映着顾涟漪此刻的模样:“柔然为何突然反悔?”
“我不知。”顾涟漪移开视线。
“告诉我!”
漫长寂然在两人间弥漫,顾涟漪死死咬着下唇,尔后,蓦地发出一声笑:“因为他们发现,小皇帝偷偷研究换心术啊。”
像是恶毒的诅咒:“他想为你换心。”
“王爷!”一声叫唤打断两人间的对话,此前被派去搜查言霁下落的侍卫快跑过来,喊道:“陛下找到了!”-
一处破损坍塌的墙体下面,正躲着两人,黑衣人近乎无声地快速从墙边飞踏而过,并没发现躲在下面的两人。
待再听不到任何声音,陈轩抬起头往外看了眼,收回头说道:“陛下,外面已经没人了。”
“嗯。”言霁稍一动,脚腕便传来彻心彻骨的疼痛感,他脸色紧绷,额发被汗湿紧贴苍白昳丽的面容上,有种琉璃般易碎的美感。
陈轩走过去:“属下背您。”
言霁倒也没推脱,抬起身趴在陈轩背上。
从被陈轩从黑衣人手底下救出,言霁一直没怎么说话,他是内疚后悔的,因为他,陈家才遭到如此打击,陈轩和木槿的婚事也变成了噩梦。
“陛下,不要多想。”陈轩背着言霁往外走,低沉的声音好似能消减人心内所有愁闷烦恼,“此事与陛下没有关系,都是那些恶人,才有今此一遭。”
言霁问他:“木槿还好吗?”
当时他去陈家,本是想救木槿和陈家的人,可是人没救到,反而让自己也陷入黑衣人的追杀中,不过他也发挥了一些作用,至少在陈家乱杀的那些黑衣人,都被他吸引走了。
“不知道。”陈轩满脸落寞,垂目看着不负往日熟悉的巷道,“临走时,我叫她躲在地窖里。”
不知木桶里的火药什么时候会爆炸,言霁希望木槿已经被西湘叫来的十六卫救下逃出萍水巷了。
周围再度响起脚步声,陈轩四下寻找藏身之处,快跑着就要带言霁到一间房门打开的屋子内躲避,言霁却突然叫住他,说道:“脚步声不对,不是跟黑衣人一起的。”
稍一停顿,来人穿过拐角,正是顾弄潮派去搜查言霁的那批人。
他们看到言霁后目露欣喜,喊道:“陛下找到了,快去通知摄政王和其他人过来护驾!”
第108章
言霁靠着墙, 由十六卫里稍微精通医术的人清理他手掌上的伤口。
当顾弄潮过来时,看到的便是同样滚得满身泥的皇帝陛下,身上月白色的袍子已经灰一块白一块, 看不清原本的花纹, 头发也乱糟糟的,正垂着头, 纤长羽睫落下,乖顺由军医给他用绷带缠手。
知道看到言霁,顾弄潮一直提起的心脏才终于放了回去。
如今已至黄昏, 但压顶的乌云挡住了本该有的晚霞,整个天空变成了混沌的色泽, 滚滚雷云翻涌, 似要下雨了。
言霁抬头望了眼上空,忧心忡忡地想, 如果下雨,爆炸引发的规模会不会削减些。
“霁儿。”顾弄潮叫他。
言霁这才察觉顾弄潮来了,不由直起懒散靠在墙上的身体, 很多话想说, 纷杂地在喉咙后涌过后, 他说道:“到处都埋伏得有火药,有些在木桶里,有些绑在屋子的横梁上。”
“还有很多散落在不同的地方, 用来链接所有的火药能在同一时间被引爆, 拆解已经来不及了,巷子里的百姓撤出后, 我们也必须立即离开这里!”
顾弄潮反应过来, 为何顾涟漪非要让他离开萍水巷。
他转眸看向失魂落魄跟在身后的大崇太后, 目光冰冷,顾涟漪好似没看到顾弄潮般,只直直盯着言霁看。
言霁也是在顾弄潮错身后,才发现顾涟漪竟然也在,难掩错愕到:“母后不是在永寿宫吗,怎么来了宫外?”
刚问完时,顾涟漪没回答,直到言霁察觉不太对劲,顾涟漪才回道:“哀家是被人掳出宫的。”
言霁已经顾不上思考皇宫里为何又轻易闯进了贼人,他急着问顾弄潮:“萍水巷的百姓可有全部撤完。”
顾弄潮道:“已撤了一半,还有巷尾的一些没通知到。”
可是已经快来不及了,对方必然会在下雨之前动手,言霁不清楚为什么知道现在都还没点燃火药,唯一确定的一点是,对方不可能会脱到雨掉下来。
满天乌云如同待落下的铡刀。
顾弄潮对言霁道:“你先回宫,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顾弄潮的眼神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言霁望着那样一双眼有种快要陷进去的囚溺感,身侧垂下去的手紧了紧,正要抬起握住顾弄潮伸向他的手时,不远处响起少女哽咽的声音:“陈轩!”
转头望去,木槿站在这条巷道的尽处,含着泪光正奋力朝他们这边挥手。
陈轩几乎瞬间就从地上弹跳而起,一扫之前颓废模样,提起剩余全部精神,让面上提起个每次看到木槿时都会显露的傻笑。
而这就在这时,第一声爆炸响起,轰动天际的音浪以萍水巷为中心往外扩散而出,连带着脚下的大地都在震荡,紧接着是虞兮正里。更多的爆炸声,火浪越来越近,热气几乎将猎猎飞响的衣袂燃烧。
在迸溅的瓦砾石块连同火星铺天盖地砸来的那刻,一个身影以堪比脱弦利箭的速度飞向木槿,将她严丝合缝地护在怀里,用身体为她挡去灼烧而来的热浪。
一大块巨石在爆炸的冲击力中砸了下来,重重砸在陈轩背脊上,剎那间万物聚集,木槿耳中只听到头顶沉重的喘息声。
言霁在远处看见,大喊道:“去救他们!”
副将道:“情况危机,陛下先撤退。”
言霁直接挣开他们,瘸着一只腿往木槿他们那边赶去,陈轩身上压了那么大块石头,必须有人帮忙推开。
顾弄潮看向副将,副将只能招呼上十六卫,赶过去帮忙。
又一道爆炸声响起,这次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顾涟漪蓦地拽上顾弄潮的手,声音颤抖:“你快走,不要管他们了,顾家不能绝后!”
顾弄潮直接将顾涟漪的手甩开,连一个目光都没有给予。
当顾涟漪看到她弟弟满眼都是那一个人时,牙龈紧咬,袖下的手愤恨地握紧。她在来时就吩咐了柔然的人,若是她没回去,在下雨前也必须点燃火药。
她是抱着必死的心来了,来救顾弄潮。
但为什么,他要对另一个人百依百顺,不惜一再与自己翻脸!
“别怕。”言霁先将木槿救出巨石下,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沉声吩咐其他人去救陈轩。
噼里啪啦的泥石不断往下砸落,燃烧的热量已经近在咫尺。
几人合力将石头推开,陈轩那半边身体几乎麻痹,刚一得救便吐了口血沫,木槿心脏紧缩,忙去搀扶着他。
情况紧急不容多说,顾弄潮下令:“先从巷尾出去,与屠恭里回合。”
为防顾涟漪中途使坏,始终有两个人看着她,就算在撤退路上也从没让她接近过其他人,但却防不住顾涟漪偷偷在一路留下记号。
下一个火药几乎就在他们旁边炸开,一行人被炸飞大半,血水七零八落如雨落下,一霎间活生生的人便成了残肢。
剩下一半挡住迸射来的石块,护着里面的人往外飞撤。
但从来只有最糟糕,刚又拐过一个拐角,离巷尾的出口越来越近时,眼前骤然出现几十名黑衣人正拦截在唯一的退路上,手握森森白刃,
屠恭里带着一大群人,也在黑衣人的紧逼下从一条路转出与顾弄潮一行人狭路相逢,他紧咬牙龈道:“巷尾的出口被砸毁的碎石堵住了!”
且上空被各个方位射来的利箭封锁,无法简单地使用轻功越过。更何况还没撤退的这些百姓也不会轻功。
跟在后面的百姓足有几百名,有些被碎石击中,拖着残破的身体痛声哭嚎,有些亲眼看着亲人在火药中炸死,一脸绝望双眸灰暗。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跟在屠恭里身后,祈望不会被抛下,祈望能绝路逢生。
言霁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心里越沉越重,那一瞬间,他竟然从这乱世的一幕,看到了另一幅画面。
是被敌军攻陷的大崇边塞。
那画面所带来的绝望与残忍,甚至比现在更冲击眼球。如果换心术没成功,现实中的大崇,会不会就的面临这样的情况。
他是在哪看过这副画面,才被深深刻入脑海。
第一滴雨落了下来,一连又有五六道爆破声响起,有远有近,众人现在一听这声音就是浑身一震,瑟瑟发抖地缩着脖颈。
漫天碎石与雨砸下,除了被完好无损护在士兵中间的言霁,其他人多多少少头上带着血。
夹击他们的黑衣人已经亮着大刀攻了过来,以不要命的打法,霎时间雨水混着血,他们这边的人数有限,对方却源源不断有黑衣人找过来,有些甚至开始对跟在他们后面的百姓下手。
顾涟漪痛快地笑了一声:“沛之,你现在跟阿姐走还来得及,何必为了这些草芥,丢了自己的命。”
顾弄潮并没理会顾涟漪的话,他紧握言霁的手,眼中露出狠厉,若是逃不出去,就让屠恭里只带着言霁一人离开,其他人用来绊住黑衣人的脚,等火药全部彻底爆破,这些黑衣人统统与他陪葬此处!
“皇叔。”在言霁出声唤他时,顾弄潮才骤然回神,发现他无意中用力,言霁的手被他握得青黑发紫。
顾弄潮收敛了心思,转向顾涟漪道:“你知道另一条出口在哪,不要逼我对你用刑。”
顾涟漪好似已经习惯了顾弄潮六亲不认的性格,抱着双臂往后一靠墙,故作无辜模样:“另一条出口?我不知道啊。”
又一道爆炸声在身后响起,三丈高的石块四溅着砸下,不仅十六卫伤亡惨重,黑衣人同样被余波扫倒,好不到哪去。
顾涟漪在爆炸声中大笑:“算了,全炸了吧,将整个京城都毁了才好!”
若不是那么多火药运到京城,会引起注意,顾涟漪肯定会这样做,如言霁所说,她已经丧心病狂,为了发泄心中积年已久的怨恨,而不顾一切。
巨大的爆炸声造成两耳短暂失声嗡鸣。
正在僵持中时,陈轩从地上爬起来,大喊道:“王爷,我知道一条小道可以出去,不过已经很久没往那边走过,让我带路试试可以吗?”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顾弄潮点头同意。
两名侍卫将顾涟漪桎梏住,以防她再次发疯,一群人跟在陈轩身后,在狼藉的废墟中穿梭,途中言霁回头看了眼,后面的人数又少了一半。
心底生出难以言喻的哀寂。
当他们路过一处时,那条巷道出口的位置逐渐出现在眼前,外面隐隐约约有灯笼的橙黄光影透入巷口,如同黎明前的曙光,所有人脸上现出绝处逢生的笑容,迫不及待往那边跑。
狭窄的巷子根本无法一下子挤过这些人,屠恭里喝道:“一个个来!”
屠恭里冷下脸时如同修罗般森然,没人敢不听,虽然依旧安耐不住躁动,但都规矩了不少。
巷子内人口攒动,言霁护在顾弄潮的轮椅前,跟顾弄潮走在后面,等所有人都离开他们再殿后。
“终于能离开这里了。”言霁回头看了眼已经差不多化为废墟的萍水巷,不复往日熙攘热闹之态,从水渠里流过的雨水都带着淡红的血色。
“陛下!”木槿站在巷口垫着脚朝言霁拼命挥手,在他看过去时,拉着陈轩绽放出一个疲惫却依旧灿烂的笑容,“快过来!”
砰——
数十道爆破声接连在萍水巷外围想起,万千碎石如重锤砸下,昏天暗地下,瞬间吞没了离他们数十米之外的木槿等人。
言霁睁大眼,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明明都已经离开萍水巷了
直到被两名士兵架着从殃及处离开,被放在地上,言霁才稍微回过神,几乎下一秒,他的目光如利箭般狠狠射向顾涟漪。
几番轰炸下,顾涟漪被人轻怠,头发已经乱成一团,她此时已经完全不在意形象,染着唇脂的红唇微微勾起,漫不经心看着前方充填火光。
察觉到言霁的视线,她回过头,一如既往轻声细语道:“是我,我在巷口和巷尾都安排了死手,怎么会漏过这个出口呢。”
疯子。
言霁冲上去拧起顾涟漪衣襟,手指颤抖,眼尾薄红,想斥责想怒骂,可是张了张口,才发现他从小的教养并不允许他这样做。
顾弄潮拉过言霁的手,握在手心:“先想想怎么离开这里吧。”
如今他们前后都被轰炸成废墟,无路可以同行,除非能像暗卫一样使用轻功,可这里,他们几人都不会飞檐走壁。
顾弄潮倒是可以,只不过他现在双腿
另外就只能爬上去。
“我背你。”言霁选择爬过废墟,他朝顾弄潮伸手,神色坚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顾弄潮。
顾弄潮却摇了摇头:“爬不过去的,不知道会不会第二轮轰炸,若是再有一次爆炸,下面塌陷,我们都会被埋在废墟里。”
言霁转眸看了眼顾涟漪,顾涟漪的态度十分奇怪,好像证明了顾弄潮的话。
如今被困在这里的只剩下他们几个,以及三名士兵,二十多名蓬头垢面的萍水巷居民。
这三名士兵同样伤的伤残的残,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言霁泄力地坐在顾弄潮旁边,将头靠在顾弄潮膝盖上,闷闷地问:“那该怎么办,只能等别人来救我们吗?”
“嗯,会有人来救我们的。”顾弄潮抬手,轻抚言霁头顶安抚,“别怕。”
“我不怕。”言霁仰头看着顾弄潮的脸笑了笑,“有皇叔在身边,我一点也不怕。”
当初在荒野里也是如此。
在顾弄潮来之前言霁怕得要死,怕饿死,怕葬身野兽口腹,怕永远回不到京城。
可顾弄潮一出现,他就不害怕了,甚至开始觉得在荒野里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很好。
只要是跟顾弄潮一起。
就能有无限的勇气。
雨水依然淅沥沥的,没有变大的趋势,不过看天空密集的乌云,这场雨应该还会更大些。如今所有人全身都湿漉漉的,但周围没有任何能避雨的地方,能稍作遮挡之地,会面临废墟随时会塌陷的威胁。
言霁闲下来后,又想到影一和影五,他们不知怎么样了,面对那么多黑衣人,肯定也受了很重的伤,才导致这么久都没找来。
随后,言霁再次将目光移向顾涟漪,顾涟漪此时正抱着膝盖坐在一处角落里,她是唯一不怕废墟塌陷的,坐的地方能够挡雨,但看她头顶摇摇欲坠的石块,言霁毫不怀疑下一刻石块就会掉下来。
正在言霁昏昏欲睡时,感觉雨好像停了,他错愕地抬起头,发现不是雨停了,而是顾弄潮扯着袖子在给他遮挡风雨。
“睡会儿吧。”顾弄潮道。
“不睡了。”言霁提起精神,他害怕出事,顾弄潮现在的情况根本没法顾忌,而且顾弄潮不知什么时候可能就会陷入失智中。
不能这样耗下去。
言霁心生焦急,望着面前比皇宫围墙还高的废墟,又生出一股绝望,爬上去这个想法也十分不真切,说不定爬到一半,无需火药,自己都能把自己作死。
根本无法预知下一处落脚点会不会踩空,再度导致大面积塌陷。
“我去别的地方看看,很快就回来。”言霁站起身,摸了下满脸纵横的雨水,眨了眨被水浸湿的眼睫,迈步朝来时的方向摸索过去。
他记得来的时候他们背后也响起好几次爆破,但由于走得急,并没回头看,如果能有一个小小的通道就好了。
缩在地上的萍水巷居民中,有一人在言霁走过时,瑟缩地扯住了他的衣摆,言霁低头看他,是个十多岁大的小孩,便温和地问道:“怎么了?”
“我这里有火折子,或许陛下用得着。”小孩在衣兜里掏了掏,掏出个火折子,双手捧着如同献宝般递给言霁,眼神萎缩,似乎怕被嫌弃。
言霁接到手中,摸了摸他的头:“谢谢,朕很需要。”
下雨的天气,在没有东西挡雨的情况下,火折子根本点不燃,但言霁还是接过了。
其他人也正悄悄看言霁,满眼信赖与期望,希望他能找到出口。
言霁心中沉甸甸的,没再停留,继续往黑暗里走。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没有发现出去的路时,言霁依然难掩失落,面对比堵在另一面的废墟还要高的“墙”,他不知道怎么把这个消息带给正满心期颐等着生路的人。
言霁握着那支火折子,找了块瓦片挡住雨,这才将火折子吹燃。
脆弱的火苗在风雨中缓缓燃烧起来,暖黄的火光将周围点亮小小一方天地。
过了会儿,言霁吹灭火折子,掉头回去。
身边没有任何声音,连鸟雀的叫声在这时都听不见,所以当听到瓦砾松动的声音后,言霁警觉起来,抬眸往浓稠的黑暗中望去。
除了黑,什么也看不到。
如果那些黑衣人躲在暗处
言霁再不敢停顿,开始拼命跑了起来,朝顾弄潮的位置,他心跳如擂鼓,祈祷刚刚听到的声音只是错觉。
但很显然上天并没眷顾他。
一柄冰冷的匕首抵在他脖颈处,耳边呼过的气息冰冷如霜雪天的风。
“别出声。”一名黑衣人侧过眼看他,“只要你配合我,我能保证你活命。”
言霁觉得这名黑衣人的声音很耳熟,可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黑衣人挟制着他往前走,在隐约能看到众人修整的地方时,言霁瞳孔骤缩,他看见顾弄潮以及所有人同样被挟制住了,而挟制他们的并非黑衣人,而是影二。
影二手下也有一队暗卫,那些人衣袍上都是那队暗卫的标识。
各种刀影,顾弄潮抬眸,透过重重夜色看向言霁,眸底没有任何慌乱,好似无论天崩地裂还是山海移位,都无法令他眼底生出任何波澜。
顾涟漪同样被刀抵着命脉,在看到黑衣人已经他身后跟着的下属后,大喊道:“快救我!”
挟持言霁的黑衣人并没理他,他朝影二道:“看来我们的目标都是一样的。”
他刚一说完,就感到手腕一阵疼痛,被迫松了手上的匕首,言霁也同一时间松了牙,接住匕首瞬间反制他,对所有拔刀朝向他的黑衣人道:“住手,否则我杀了他!”
同一时间,顾弄潮也在影二被言霁反击的动作吸引时,按动扶手下的机关,无数染着剧毒的暗箭从两侧疾射而出,影二不得不被逼退数尺,一名士兵抓住时机,冒着被重伤的危险反制身后的人。
一霎眼间,局势瞬息万变,其他人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被言霁止住的那名黑衣人抬起头,桀桀笑道:“看来你知道孤是谁了。”
言霁一把扯下乞伏南盘蒙面的黑巾,那张桀骜坚毅的脸露出,证实了言霁的想法:“柔然国君偷入大崇,不知是何居心。”
乞伏南盘倒也没掩饰:“居心,不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言霁咬了咬牙,手上的动作重了些,乞伏南盘白皙的脖颈上瞬间出现了一抹血线,他不得不仰起头稍微避开点。
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别这样,你该知道,孤不会杀你,只要顾弄潮死了,你就能活。”
还没等言霁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被另一边的动静打断了思路。
另一边影二躲开暗箭,想要再次侵上前止住顾弄潮,顾弄潮灵活转动轮椅避开影二一击,同时夺过一名被暗箭射中的暗卫手中的刀,接着挡住影二刺来剑,借着冲击力轮椅往后猛滚出一段距离。
言霁用匕首狠狠刺穿乞伏南盘的右手后,立刻将他往黑衣人中间一推,跑向顾弄潮,推着轮椅如一阵旋风般往黑暗中跑。
影二既然来了,他就不会安心那些萍水巷居民的安危了。
耳边只有呼呼风声,言霁带着顾弄潮跑出一截后,停下来焦急道:“皇叔,我背你。”
顾弄潮却没动,只静静看着言霁。
“你走吧。”
一瞬间,心脏胀痛得好似要爆炸,言霁眼中储满了泪水,打断顾弄潮还没出口的话:“想都别想,我不可能抛下你的!”
“我们约定好的,在荒野里,要一起归隐。”眼泪淌了满脸,言霁执拗地拧起顾弄潮的手臂搭在肩上,扶着他的腰艰难地迈动脚步,朝被炸成小山高的废墟走去。
顾弄潮呼吸一窒,心脏好似被刀搅动般疼痛。
脚下的石块是不是会松塌,一路走得格外艰难,追兵不知什么时候会赶到,言霁一刻也不敢停,根本顾不上废墟若塌了,该如何。
顾弄潮忍着心里的颤动,狠狠将言霁推开,猝不及防下,两人一同倒在废墟间,噼里啪啦又有一大块石墙沿着坡道滚落下去,在大雨中重重砸在地上。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气氛压抑到死寂。
“你应该知道,带上我,我们两人都走不掉。”顾弄潮声音嘶哑,隐藏着浓烈的自厌,他的目光落在他那双腿上,手指紧握成拳。
如今他已不良于行,除了拖累言霁,还有什么用,他本就是个将死之人。
一只温热的手抚上顾弄潮冰冷的脸颊,顾弄潮错愕抬头,入目是言霁坚定果决的目光:“以前我被太子哥哥他们追杀陷害,皇叔从没抛弃过我,我又怎可恩将仇报。”
况且也是因为他,顾弄潮才只能困于轮椅。
言霁重新站起来,不由分说将顾弄潮架着背在自己身上,一步步艰难地往废墟上爬。
破风声突现,狂风夹着大雨纷沓而至,言霁回头看了眼,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雪白的剑光,犹如银龙走蛇,在昏沉黑暗的大地间闪过。
紧接着后面又有人追着那抹剑光而来,这次言霁看清了,是乞伏南盘的人。
言霁早已精疲力尽,可当危机来临时,不知从哪再度爆发起一股力气,让他加快动作,就连娇嫩的手掌心被瓦砾刮出深可见骨的伤口,一路都是他手掌流的鲜血,也强忍着疼痛,没一刻停歇。
一道长剑猛地挥向他们所在的位置,言霁连忙带着顾弄潮朝旁边一滚,动作引发身下的堆石发出咯吱咯吱想要垮塌的声响,言霁浑身僵硬,不敢再动。
然而偏偏又有黑衣人朝他们袭击而来,在落地的瞬间,这片废墟终于承载不住重量,彻底垮塌。
乞伏南盘眸底微暗,正要出手,却在看到下一幕停了手。
顾弄潮反应迅速,在废墟坍塌的一瞬间将言霁往旁边推去,让言霁没能被坍塌下的洞口卷进去,然而他自己却没顾得上,几乎下一秒,止不住势地往下滚去。
“顾弄潮!”言霁努力伸手去够,没能抓住顾弄潮,他只能放弃,跟着往下滑,就在这时,言霁看到影二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顾弄潮旁边,高高亮起长剑。
顾弄潮刚缓下冲击力,立即抬手以银甲护臂抵挡,冲撞下擦出刺眼的火花,顾弄潮如被重创,深深陷进轰塌的废墟里,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
影二没有丝毫停歇,紧随而至,长剑再度袭来,顾弄潮稍爬起来一些,全身骨头散架般的疼痛导致他再度脱力地倒了下去,双眸倒映着废墟上的最后一抹天光,所见阵阵发黑。
就在长剑即将刺进身体的那刻,伴随着石块砸落的巨响声中,言霁跳了下来紧紧将顾弄潮护在了身下。
意料中的疼痛感并没到来,顾弄潮泛黑的视野恢复光亮的同时,感觉到落在身上黏糊的液体。
一个温暖柔然的身体倒在他怀里,脑袋失重般垂在旁边,那张妍丽清绝的面容被混乱的发丝覆盖,只余一截紧紧阖上的浓密羽睫。
影二惊愕下不由松了手里的剑,朝后退了两步,此前握剑的那只手剧烈地颤抖着。
“霁儿?”顾弄潮茫然地抬起头,将盖住那张脸的黑发一缕缕扶开。
羽睫颤了颤,撩起一些,清浅的眸光水润明净,倒映着顾弄潮惶然恐惧的模样。
言霁心中竟有些快意。
顾弄潮的欲望不就是希望能到他的心脏吗,现在即将完成了,原来他也会为这个世界的自己哭泣。
“我之前答应过,要把心给你。”言霁的气息越来越弱,没说一句话就牵动肺腑剧烈疼痛。
那是他第一次向顾弄潮表明心意时,顾弄潮掐住他的脖子威胁。
他握着顾弄潮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我说话算话,你去找、江逢舟,他知道该怎么做。”
希望影二刺的位置,没有损伤要害。
顾弄潮一时间失了声,一股巨大的恐惧与空虚感笼罩着他,他只能紧紧抱住言霁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仿佛这样才能挽回些什么。
已经第二次了,第二次亲身感受对方的生命一点点消失,被这种无助绝望的感觉席卷理智。
是他曾亲手杀死他的报应吗?
如果是报应,为何死的不是自己。
听着耳边撕心裂肺的嘶吼,言霁缓缓闭上眼,一道清流滑过苍白的脸颊,他握着顾弄潮的手也逐渐脱离坠落。脑海里最后一刻想的却是,在金佛寺的山路上,满天被雨水摧残飘落的杏花中,顾弄潮骑着大马而来,居高临下的模样。
“今年的杏花为何迟迟不开。”
第109章
无数纷杂的画面呼啸地从身边闪过, 画面中的一点尘埃,甚至都要比站在虚空中的人大,极目仰望, 也不足以将整个画面映入眼底。
这里是难以言喻的混乱, 就好似站在自己的走马灯中。
言霁不知为何站在这里,不知画面中的这些人是谁, 他看到一个闪过的画面里,有个人正埋首在一具已经失了气息的身体脖颈间痛哭。
看到废墟外无数穿着轻盔的士兵赶来,其中有个领头一样的人在黑衣手下的桎梏下逃走。
还看到一个少年官员, 拼命想要护住那具尸体,可尸体被带走了, 带去了一个封闭昏暗的房间内, 穿着几个太医服的人围在旁边,手里握着很细致的小刀, 像是匕首又更精巧些,其中主刀的人,从头到尾眼睛都是红肿的, 像是在极力控制手上不至于颤抖得握不住刀。
看完这些闪过的画面, 他只有一个感想, 这具尸体身前,应该被很多人喜欢。
可他却是被所有人讨厌的。
言霁开始思考自己的来历,对, 他是个听信谗言, 亲近宦官的暴君,在他的统治下名不聊生, 每天都有无数个人诅咒他不得好死, 他们也如愿了, 他真的被刺死在了龙椅上。
但谁又是生来就想当暴君的,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言霁低头看着自己虚化透明的双手,开始疑惑,那他应该是怎样的,会有人不讨厌他,像喜欢那具尸体一样,浓烈炽热地爱着他吗?
他不知道,他连自己的来处都忘记了。
远处,有一抹红衣缓缓走到他身边来,言霁觉得这人很眼熟,但实在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
红衣人笑得风情万种,眼尾狭长像是勾魂摄魄的狐狸:“陛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样?”言霁拧起眉,不愿跟陌生人交流。
“陛下神魂不稳,需要在此处静养些时日,才可回到自己身体里去。”红衣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当然,如果你想回去的话。”
“但你那具破破烂烂,被缝补多年的身体,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你神魂养好。”
言霁眼中现出警惕:“你是谁?”
红衣人玩味一笑:“我叫风灵衣。”
“风灵衣是谁?”
“风灵衣”红衣人撑着下巴,虚空中明明什么也没有,他却稳稳当当地坐在空中,“是时空混乱时,误入此间的人。”
“这里又是何处?”
“此地为五方。”风灵衣解释道:“是时空分裂后产生的空白区,在这里灵魂可以得到短暂的安置,你之前来过两次,第一次是被我带来的,第二次是另一个人为了误导你,带你来的。”
“为何误导我?”
“因为立场不同。”
一番对话结束,再无任何声音,直到很久后,言霁才审视地看着风灵衣问:“那你呢,你带我来这里的立场是什么?”
风灵衣再次露出他那个勾魂夺魄的笑容:“我嘛,作为这场祸乱的根源,自然是要拨乱反正。”
他本应该死在七岁那年,但因时空被撕裂,漫无目的漂流在空中的灵魂卷入了衍生出来的这个时空中,追根溯源后得知,他是这一切动荡的因果。
如果姒遥不为了留下他而答应柔然国君提出的要求,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姒遥的孩子能够安安稳稳地长大,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柔然也不会一度为此而产生自己能够吞并大崇这个强国的念头,反而弄到最后玩火自焚。
但是当他在衍生时空睁开眼后,一切已经晚了,姒遥已经带着白华咒,嫁往了大崇朝。
而当他追去大崇时,得到姒遥的遗愿,让他照顾好她唯一的孩子,如果必要时,带他离开大崇,离开柔然,越远越好。
风灵衣真切地体会到,一个人的力量,在既定命运下是多么无能为力,就连想要按照姒遥遗愿保护好言霁,他都没能做到。
他将姒遥的话当作指引归途的方向,直到最后,才猛然意识到,或许选择另一条路,方才能将一切重归原点。
将言霁带到五方,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了。
周围走马灯一样的画面在霎时间化为星光点点飞散开泯灭,整个五方都还是剧烈地震荡,周围现出龟裂般的黑红裂缝。
风灵衣没有动,言霁便也没有动。
这次震荡持续了整整三炷香的时间,才逐渐平静下来。
风灵衣说道:“我得走了。”
言霁皱起眉,问道:“我要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风灵衣意味不明地留下一句:“或许你只能永远困在这里,或许某日一睁眼就离开了也说不定。”
下一秒,红衣人破裂开,化为红色枫叶一样的碎片,四散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方内没有任何声音,但隐隐有不知从哪照来的光,能稍微看清周围,虽然周围同样也是漫无边际的虚空,没有什么好看的,只因有这一点光亮,至少让言霁呆在这里的时间没有那么空寂。
但是这点光亮也越来越暗淡了。
言霁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周围龟裂的裂缝越来越大,有时候这片空间会陷入混乱失序中,言霁感觉自己的眼睛在这边,手在另一边,脚又在更远的地方。
他好像是个被撕扯开的奇形怪状,只是感觉不到疼而已。
某一次他浑浑噩噩被一股眩晕感从睡梦中拉醒,睁开眼看到不同于日的刺眼光芒,他想抬手挡一档,但身体却奇怪地无法动弹。
这时,他听到了吵闹的人声,有人在说话:“太医,快叫太医,陛下手指动了下,奴婢刚看见了!”
之后乱糟糟的一团,脚步声混合着乱杂的说话声。
好吵。
眼前光亮太过刺眼,让他无法将眼睛睁开看一眼周围,但明显感觉到整个世界鲜活了起来,并非虚无空旷的五方。
不知躺了多久,言霁又开始出现撕裂般的感觉,他时而能听到周围的声音,时而耳鸣漫长,什么也无法感知,同时伴随着身体的疼痛越来越明显。
什么地方这么痛,感觉连呼吸都刮割着肺腑。
言霁被疼痛折磨得开始想念五方,大约是他的意念起到作用,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再次回到五方中,可没多久,又被拉入那具剧烈疼痛的身体内。
这次他感觉到有人在给他灌药,动作很轻柔地掐着他的下颌。
周围是一股很清淡带着微微苦涩的药香,他好像是被什么人抱在怀里,脑袋无力地垂在对方肩上。
味蕾特别苦,言霁不想喝,那药就真迟迟被被灌下去。
如果回到现实要承受这样一句疼痛的身体,言霁宁愿一直待在五方内,享受漫长无边的寂寞。
在药灌不进去后,他的灵魂又开始跳脱地反复在五方与这具身体内来回,每次在五方的时间都越来越长,言霁心中窃喜,不喝药真的有用。
他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但是抱着他的那人却似乎并不想他如愿,能感觉到这具身体被重新放回床上,言霁在即将再次回到五方时,一个温热柔然的东西贴在他唇上,濡湿的气息交织,他的下颌再次被人强行掰开。
苦涩的药汁渡进了嘴里,沿着并没彻底密合的嘴角流溢而出。
言霁被迫灌了满肚子药,彻底回不到五方了。
身体的疼痛也越来越明显,他好像被气哭了,对方轻轻碾过他的眼角,眼角的凉意浸骨,紧接着又被一抹柔软吻得温热。
一个声音在安抚地对他说:“喝了药就不痛了,别哭。”
他说谎。
言霁还是很痛。
这次他明显感觉到是从哪里传来的疼痛,是从他心口。
他想起自己好像是被人一剑穿心弄死的。
不过说起来,他也算“死得其所”,毕竟一个暴君,总是要被人杀死的,然后杀死他的人才能享受所有人的崇拜尊敬,稳稳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只有死掉的暴君知道,那个位置又多冷。
言霁在疼痛中睡了过去,或者是疼晕过去,这次他并没能回五方,一直常处黑暗中,每次醒来都能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言霁想叫对方闭嘴,但是他发不出声音。
他好想念感知不到疼痛与声音的五方。
一次再次醒来,言霁对身体有了一点掌控权,就类似他可以稍微动一动眼皮,或者动一动手指,做些不费力气的事。
但他并没动过一下,依然如之前一样像具尸体一样躺着。
连呼吸都痛,哪怕只是对常人来说轻而易举地稍微动一下手指,对他来说却是要伤筋动骨好一番的,又没什么必要的事,言霁才不愿意动。
如果可以不呼吸,就更好了。
但人体本身就对呼吸有着依赖性,言霁尝试过,除了引得周围那些人急得人仰马翻外,并没能达成所愿,到最后求生的本能会使得他不得不重新汲取空气中的氧气。
言霁很讨厌这样的本能。
某一天,他照常醒过来后就一直躺着,其他人甚至无法感觉到言霁微弱呼吸的变化,只以为他还在昏迷中。
言霁听到有两个女孩子在悄悄说话:“陛下真的能活吗,我每天都以为他死了,只有探过呼吸才能感觉到稍微一点活气。”
“别说这些话,被摄政王听见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那名女孩果真被吓住了,好半天都没敢再说话,但过了一会儿,她仍旧安耐不住好奇心,用更小的声音问旁边的人:“姑姑,现在就我们两人,你能跟我说一说么,我实在想知道得抓心挠肝。”
言霁默默想,不好意思,我目前应该也还算是个人。
姑姑不耐烦地问:“什么事,快说。”
得了允许,那姑娘立刻就口无遮拦地脱口问:“陛下真的是摄政王的禁脔唔唔唔。”
话还没说话,就被姑姑颤抖地堵住了嘴,姑姑气得拔高了声音:“你从哪听来的!”
被放开后,小姑娘瞅着姑姑的脸色吓得不轻:“所有人都这么说,摄政王常夜夜留宿承明宫,又不许陛下纳后宫,还有人看见陛下身上的痕迹”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轻,姑姑以警告的语气道:“不许再提这些事,主子们的事不是你们有资格窥探的。”
言霁在心里哦豁了一声。
从这名姑姑的态度来看,那姑娘说的话应该确有其事了。
言霁懒得回忆他跟摄政王之间是不是有染,现在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就连这番对话也只是当玩笑听来打发无聊的时间。
那位摄政王又来给他喂药了。
摄政王不应该很忙吗,为什么每天都在往他这里跑?
如果言霁愿意睁开眼睛看一看,就会知道他床榻前摆着一个小案几,上面堆着每日要处理的奏折,顾弄潮坐在床榻下,会在批完一摞的间隙,握一握那双像冰块一样冷的手。
这只手曾抚过他的脸,坚定地告诉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抛弃他。
言霁听到对方轻笑了下。
狗贼,我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等死,你就这么开心吗?
又被气到,甚至来手指都起得颤了下。
顾弄潮正打算收回握着言霁的手重新提笔将今日的奏折批完,突然感觉到手掌心里一抹异动,不由紧握着那只手指,凑过去仔细观察恬淡沉睡的面容。
语气难掩忐忑与惊喜:“快去叫江逢舟过来!”
匆匆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言霁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这么快就被察觉到,心里有些害怕,坚定原则躺平装死。
炽热的呼吸吹拂在他脸上,那个声音好似压抑着十分浓烈的感情,克制又绝望地问他:“你醒了,是吗,你能听到我说话,对不对?”
“如果能听到,可以再稍微动一下手指吗?”
顾弄潮紧紧盯着那只手,不敢眨一下眼,盯得眼中蔓起血丝,搁在被衾上的纤细手指依然纹丝不动。
他的声音越来越绝望:“稍微动一下就行,只一下。”
这人好奇怪,言霁在心里嘟囔,总觉得要是真心软应了他,会惹来极大的麻烦,他讨厌麻烦。
有脚步声进到殿中,一道温润的声音给摄政王跟床上的他请了安,得到允许才挪步到床边,轻轻拾起那只皓白手腕,手指搭在脉门上。
整个寝殿内这一刻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片刻后,江逢舟松开手,重新跪在地上回话:“王爷,陛下隐有苏醒的迹象,或许陛下已经醒了。”
面对他人,顾弄潮一改跟言霁独处时的语气,声音冒着森森寒气:“那他为何不回应我?”
江逢舟哑然,须臾后,斟酌用词:“或许陛下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有时候的动静不过是无意识间的举动,王爷不妨多跟陛下说说话,激一激陛下,想必会助陛下尽早脱离目前的处境。”
言霁心里哀嚎,这是什么庸医,还嫌这人烦他烦得少吗?!
然而“这人”似乎赞同了庸医的说法,沉默良久后,问了句:“怎么激?”
他害怕掌握不住程度,让言霁更不愿醒来。
江逢舟道:“说些吸引他的。”
众人陆续走后,寝殿重新安静下来,言霁舒了一口气,他还真以为这名庸医能看出来他在装睡,以为激他就能让他破功吗,天真!
但是坐在他床边的人显然信了,每天说的话与日递增,甚至晚上会趴在他旁边入睡。
最可恶的是,对方用膳也在他面前,拿香气勾他!
每天只能喝药跟流粥的言霁想咽口水,又怕这个小动作会被火眼金睛的摄政王发现。
“这是摄政王府的厨娘做的阳春面,你不是一直爱吃吗?”
言霁闭着眼,将一切诱惑屏蔽在耳外。
批完奏折,对方将一个硬邦邦、冰凉凉的东西放在他手心,用恍若情人耳边低语般的温柔语气道:“这是你一直想要的兵权,跟虎符不一样,不仅能调令十六卫,还能调动各地驻军。”
言霁提起了点兴致。
他一直很像要这块兵符。
于是顾弄潮发现,当他想将这块兵符拿走时,一直不愿动的手指突然紧紧握住了它。
顾弄潮骤然想看那张依然双目紧闭、昳丽生姿的脸,强行压下心中喜悦,正想再说什么时,咔哒一声轻响,原本被紧握住的兵符从无力的手指间滑落,重重坠在了地上。
顾弄潮脸上的笑僵住了。
言霁很疼,刚刚用了点力气后,每条筋脉都像是被用力拉扯过度的抽痛,心口处更是疼得他险些昏厥过去,他虚握了下,发现手中的兵符不见了,一股巨大的委屈涌了上来。
他的手被另一只温暖舒适的手掌握住,对方好像在说什么,但言霁听不清,他疼得好像死去了一遍。
但他的疼痛并无法传递到脸上,看上去他依然像是熟睡着,没有人知道他处于怎样的水深火热中。
为什么不死,为什么要这样茍延残喘地活着。
再次醒来时,身边静悄悄的,言霁再不敢随便动了,或许他应该永远扮演一具尸体才好。
此时应该是深夜,隐约有蝉鸣响起,耳边能听到清浅的呼吸声,那个人今晚又趴在他身边睡着了。
言霁睡了太久,这会儿睡不着,他突然间很像看看对方的模样,稍微撩起一点眼皮后,沉重的疲惫感如深海般将他囚困着,睁眼好像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想到之前的疼,言霁不再有所动作。
此后又日复一日重复单调无聊的、半死不活的生活,言霁听着耳边的碎语醒来,又听着那些无聊的睡去。
有时候,对方会跟他讲朝上的事:“大臣们又开始上奏要给你新纳皇后。”
嗤笑了声,随后的声音满是倦意:“说是要给你冲喜。”
言霁记得他以前好像有过一个皇后,不过刚进后宫没多久,就以她为首发动了一场政变,之后的结局似乎并不太好。
哦,对了,那位皇后喜欢正跟他说话的这个人。
言霁感觉他的手被人握住,有过黏糊软糯的东西映在他手上,随后他的手被引着按在一张纸上,对方带着恶趣味地说道:“本王不同意,要冲喜,本王给陛下冲。”
顾弄潮看着面前盖了两人指印的婚书,嘴角挑起真切的笑容。
“冲过喜,你应该能好起来了吧。”
“霁儿,你什么时候才能醒?”
“我好想你。”
言霁听着没缘由心脏酸酸涩涩的,跟疼痛不一样,他比厌恶疼痛还厌恶突然传来的酸涩感,如果能闭上耳朵不听对方的喋喋不休就好了。
就像闭上眼睛不看一样。
对方还经常跟他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今日陈太傅想闯进来见你,说是我挟持了你。”
又是一声嗤笑。
提起朝堂,对方总是这样漫不经心,无所谓的态度,轻慢得恶劣,好似能牵动整个国朝变动的大崇朝堂,不过是他手中的一盘无聊棋局。
“我把他赶出去了。”
“说起来,带头发动大臣上书,要为陛下挑选皇后冲喜的,就有他一份。”
但这样恶劣的人,面对他的态度可以堪称似水温柔:“你会生气吗?如果生气就醒来打我吧,让我去跪着给他道歉都成,只要你愿意醒来。”
“你不是一直很喜欢陈太傅吗?”
言霁仔细回忆,他喜欢陈太傅?滑天下之大稽!
他跟陈太傅几乎没有任何交集,陈太傅几次在他面前死谏,呵斥他种种暴君之行,几度气得他发病。他没把陈太傅就地斩首,就已经是天大的仁慈。
类似这样让言霁听不懂的话还很多。
比如某日,对方红红火火地进到殿中,带来一股清淡的花香。
靠近时,能感受到他身上潮湿的水汽,好像是冒雨回来的。
不,怎么能用“回来”这个词!
对方将一个东西凑到他鼻尖,刚刚闻到的花香更真切了,很好闻,好像是
“今年第一枝的杏花开了。”
原来被凑到他鼻尖的是一支初开的杏花。
“你说过,想去看杏花,现在醒来,等身体好全,刚好赶得上花期。”对方诱惑地低语,随后紧紧盯着床上之人,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反应。
顾弄潮垂下眼帘,起身握着花枝,插在床边的青花细颈瓷瓶里。
他看着面前沾着雨水,洁白纯净的花朵,黯然失神道:“杏花明明开了。”
这段时间,言霁莫名感觉到难过,不是他自发的感觉到,他是从周围的人所散发出的情绪里感觉到的。
好像所有人都在难过。
应该是他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有次太医来,好像说过,他要是再醒不来,身体机能便会开始退化,光靠流食维持不了太久。
言霁并不想醒,所以就算喂他再多药,所以哪怕顾弄潮哪再多话激他,用任何东西诱惑,他都不愿意稍微动一下。
当听到太医的话时,他心底是开心的。
身体太疼了,如果能早点解脱就好了。
那人开始像变态一样亲他,最开始还会克制地只亲亲脸颊,之后会亲他的唇,像狗一样埋首在他脖颈蹭着嗅闻。
好像很怕失去他。
有点好笑,当初拿剑刺进他胸口的就是他,如今抱着他强求着他活的,也是他,他的生命就像破烂一样,能被随意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没有滪晰人能与他感同身受,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醒来的每一次呼吸,有多艰难,他身体的每一处都沉重得仿佛捆绑着巨大的铅球。
黏糊的亲吻从脸颊移到耳垂,顾弄潮含糊地轻声说:“你再不醒,我会忍不住对你做更过分的事。”
言霁并不信,这人怕碰到他的伤口,连晚上都不敢上床到他旁边睡觉。
不过是口嗨而已。
但言霁被打脸了,顾弄潮做的过分事,并不会牵扯到他的伤口,他只是一直亲他,有时候光吻他的唇,就能吻好久。
可还得意的说:“现在我们有婚书,就算再亲密些,你也不能生气。”
婚书,什么时候的事?
言霁觉得自己依然有权利生气的,因为每次对方吻他的时候,他的呼吸都会更艰难一些,甚至感觉好像要喘不过气,而他每次的呼吸都只能控制在一个标准内,稍大一点都会引得遍体疼痛。
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
这人能不能不要亲他了!
第一次,言霁的眼皮动了,他想要撩起来一些,瞪视对方,好让对方意识到他并不喜欢如此。
可是刚稍微睁开一点,就被格外刺眼的光亮弄得眼中溢出生理性泪水,白蒙蒙的一片,做出“瞪视”这个神情,似乎对现在的他来说,难如登天。
但对方确实察觉了他的反应,言霁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慢了半拍。
一截手指轻轻点在他的眼睛上,那人声音颤抖得断断续续:“你醒了,你想睁开眼,对吗?”
刺眼的白光慢慢从四面八方散开,言霁睁开那双清澈明净的双眼,眼中浮着朦胧水雾,漠然无波地看着面前逐渐失态的人。
第110章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醒了, 整个皇宫都像过年般喜庆。
很多人闻风而至,来承明宫想要拜见,试探虚实, 但都被守在殿外的金吾卫给毫不留情地驱逐了出去, 没让外面的纷嚣传到殿中,惊扰刚刚醒来的皇帝陛下。
所以言霁即便是醒来, 也依然感觉很冷清。
他动不了,一动全身都痛,就算醒了, 也只能躺在床上。言霁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也并不想下床走动。
当看到在他昏迷时, 除却顾弄潮外一直伺候他的贴身宫女时, 言霁很短暂地错愕了下,好像不该是这个人。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西湘。”听声音, 是之前呵斥闲话宫女的那位姑姑。
西湘脸上露出适宜得体的微笑:“陛下不记得了么,奴婢自六年前,就一直跟在陛下身边伺候着了。”
他现在二十三岁, 六年前就是他刚当上皇帝那会儿。
当西湘说完, 言霁感觉脑海越来越乱, 像是一团没有线头的毛团被糊弄成一团乱糟糟的,牵扯不清。
但言霁并不想理清这团混乱的线条,这太耗精力了。
所以说完后言霁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想要重新扮作一具尽职尽责的尸体。但西湘偏偏一动小嘴, 开始叭叭:“陛下刚醒来,记不太清这些是正常的, 江太医说只要好好梳理引导, 是能恢复的。”
看着皇帝脸上流露出的不耐, 西湘缩了缩脖颈,心里想着摄政王走之前交代的话,让她多跟陛下说些话,不要让陛下轻易睡过去。
西湘只能提起勇气,顶着言霁不爽的情绪,继续胡侃:“太后本来是要来看看陛下的,但被金吾卫拦住了,听说摄政王打算过段时间送太后去奄里静休。”
言霁不由自主开始顺着西湘的话思考,这完全是处于本能。
太后很喜欢礼佛,说不定去奄里,她能更加开心自在。
但西湘觉得这是一种惩罚:“不知道太后为何惹怒了摄政王,摄政王到底念及手足之情,对太后留手了。”
言霁不置可否。
摄政王是什么心思,没有人能看得清,别说毫无理由就将太后送去奄里,就是谋权篡位,却又守着皇帝快凉的尸体大半年这种事,就非常人所能及。
就是个疯子。
不过装得温正端雅,彝鼎圭璋而已。
但不得不说顾弄潮的实力还是值得认可的,就算国朝无君这么久,他依然能将柔然那块硬骨头攻下,还将大崇治理得井井有条,让言霁之前挥霍一空的国库重新充盈起来。
他应该自己来坐这个皇位。
说完太后,西湘绞尽脑汁开始想别的,但还没等她再扯个话题出来,殿外响起跪拜的声音,一只云纹黑底长靴踏进寝殿内。
言霁闭着眼,即便听见脚步声,也没将眼睛睁开。这道脚步声的轻重频率,自他苏醒后便听过无数次,不用看就知道来的是谁。
在言霁身边待了这么久,西湘自然知道不少秘闻,看到摄政王来便识趣地寻了个借口,退了出去。
床边一轻,搁在被褥上的手被人握住,那人满是歉意地道:“对不起,我应该一直守在你身边的,但外面的人,有些不得不去处理,以免他们进来扰你清静。”
言霁暗暗抱怨,最扰人清静的明明就是你。
说完这个人又去亲他,好似自从发现能将他清醒后,这人就喜欢在他不理会他的时候,用亲他的唇,亲他的脸来解决。
言霁尝试过被亲得晕眩,连着四肢百骸疼痛的感觉,只能睁开眼看他。
顾弄潮好似得逞般地笑了笑,伸手轻柔地将他鬓角落在耳畔的碎发别在耳后,手指便就此停顿在晶莹白皙的耳垂处,把玩似地揉了揉。
言霁静静看着他眼底盈出的笑意。
“还疼吗?”顾弄潮问他。
言霁经历过很多种疼痛,对他来说,最疼的一次是成年的那晚,寿宴结束后他醉酒回到寝宫,看到来问他为何这几日都不见踪迹的顾弄潮,言霁在醉意下累月积攒的怒气暴发,口出狂言嘲讽,骂顾弄潮没资格管他。
被压在地砖上时,彻骨的疼痛直至如今都记忆尤深。
从那以后,除了傀儡皇帝、暴君等等身份外,他又多了个身份,是摄政王的禁脔。
顾弄潮会以各种理由,甚至有时候不需要理由,只是心情不好就会弄他,他根本反抗不了,整个皇宫都是顾弄潮的人,他明明贵为皇帝,却像是困在金丝笼里任人欺辱的鸟雀。
之后他病得好像越来越重的,情绪无法控制,开始因身边任何一件小事发脾气,开始日夜颠倒跟宫外的人寻欢作乐。
不过顾弄潮从不允许任何人碰他,由此看到一名靠在他怀里给他喂酒的女子时,将那名女子拖出去废了碰过他的两只手。
顾弄潮的占有欲让他越来越喘不过气。
现在仔细回想,他似乎忽略了很多细节,只看到顾弄潮不好的一面,而潜藏下让顾弄潮发怒的原因,好似一直隔着一层烟雾,叫他的双眼被蒙蔽。
就如成年寿宴那天,宫里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宫宴,可是他却一声不吭地跑到外面俾昼作夜,跟藏着身份接近他的柔然人喝酒玩乐,被套了不少话,害得顾弄潮之前的部署功亏一篑。
他忘了,当面对顾弄潮时,还借着酒意大放厥词地怒斥顾弄潮没资格管他。
就如倒在他怀里喂他酒的女子,是顾弄潮政敌派来遣到他身边的内应,一直对他跟顾弄潮的关系挑拨离间,为了上位,在那杯酒了下了助阳药,因此才被顾弄潮废去手脚撵去京城。
他同样忘了,在被药性焚身时,只觉自己是在被顾弄潮侮辱,没有尊严得像个物品一样被偏执占有。
好像他看什么都带着恶意。
特别是在面对顾弄潮时,恶意会放大数倍,像是被无数锁链囚于不断陷落的沼泽内,疯狂挣扎反而越陷越深。
顾弄潮问过他后,没等到回答,揉耳垂的手指停住,缓缓移到衣襟前,以询问的态度道:“可以看看你的伤好得怎么样了吗?”
言霁依然不想回,他觉得说话很费力气,会比呼吸刚让他难受。
顾弄潮便当他默认了,特意去净过手,才动作很轻地一点点松开他的衣带,将衣物缓慢往两旁拉开。
呼吸好似都停顿住了。
言霁看着顾弄潮的视线落在他胸口,便顺着他的目光同样垂目看向自己胸口的位置,包裹着厚厚一层绷带,顾弄潮松绷带的手指都在颤抖。
虽然之前一直闭着眼睛,但言霁感觉到这个人给自己上过很多次药,几乎每天都会换两次药,每次都会低声跟他说“不疼不疼”,好像在哄小孩一样。
这次顾弄潮却没跟他说“不疼”,换药的过程十分沉默。
胸口的位置有一道很狰狞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但也因此看着更加可怖,这样的伤,绝对不光是只被剑刺进去那么简单。
但言霁想不起来,除了被刺那一剑后,顾弄潮还对他做过什么,莫非还在他心口里搅了一圈?
思索是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言霁昏昏欲睡,任由顾弄潮摆弄他这具破烂的身体-
大约又躺了很久,言霁分辨时间的方法是通过天气的温度。
从刚开始潮湿的热气,到如今温度陷入微凉,花瓶里每日一换的杏花也很久没有更新,他由此判断应该入秋一段时间了。
入秋后,太阳出来的频率也开始减少,言霁每天躺在床上无法走动,便经常看着窗外的风景以此打发无聊。
由此睁着眼睛发呆,被刚批完奏折抬眼看来的顾弄潮发现,走过来握着他的手问他:“是想出去吗?”
言霁并不想,他觉得躺着也挺好。
但顾弄潮再次将他的沉默当作默认,吩咐宫人进来扶着,而后接过一件宽松的狐裘披在他身上,又将压在里面的黑发撩出一丝丝理顺,为他松垮垮地绑上一条金灿色的发带。
最近言霁已经被迫尝试着坐起来,但顾弄潮从来没敢让他坐太久,只很小心地每一日增加一点让他坐着的时长。
穿戴好后,宫人退在两旁,顾弄潮俯身过来穿过他的膝弯,缓缓地、打横将他抱了起来,还一边问他:“要是不舒服的话,就摇头。”
言霁惊奇于遽然变化的视野,没有理他。
他在床上躺得太久,所见不过四方之物,乍然视线变高,能环视到更远些的地方后,升起了微妙的新奇感。
顾弄潮抱着他站直后,还停了一会,似乎在等他适应这个姿势。在言霁不耐地看过去时,才抱着他往外走,走路的步伐也很轻,速度很慢,抱得特别稳。
这幅小心翼翼的态度让言霁有些烦躁,潜意识觉得自己并不该得到这样温柔的对待。
过去这个人对他明明就很粗鲁。
顾弄潮抱着他并没走多远,就在承明宫的庭院中转了下,就要回去了,言霁不满,第一次对顾弄潮开口道:“去御花园。”
刚说完,迎来顾弄潮惊诧的视线,有种受宠若惊的意味。
言霁动了动手指,用自己能动用且不会感到不舒服的力道扯了扯他的衣服,又重复道:“去御花园。”
顾弄潮怔忪后,勾唇笑道:“霁儿想去湖边晒太阳吗?”
言霁诧异顾弄潮为何光从一句话里,就猜到了他的想法。
到莲花湖边,宫人立刻给吴王靠垫上柔软的天鹅绒毯,又将褶皱整理平整,顾弄潮这才将他放在亭子里坐好,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品般,不容一丝错漏。
水天一色,阳光照映在水面,闪烁着粼粼波光,远处莲叶间偶尔飞过一两只白鹤,清风拂过耳畔,带来一阵阵清爽的凉意。
言霁睁着明澈清亮的大眼睛,长睫都没舍得眨一下。
原来外面的风光竟是这般美好,比待在小小的宫殿里舒服多了,他想永远待在这座亭子里,看太阳落下时的万里霞光,看太阳初升的晴空万里。
顾弄潮坐在他旁边,不知什么时候,不安分的手掌搂着他腰间,在他耳边道:“你以前无聊时,就很喜欢在这里坐一会儿。”
言霁转头去看他,顾弄潮竟然不顾及周围的宫人,低头在他眉尾亲了一下,跟他抵着额,鼻尖相触,像是最亲密无间的情人般。
“但是你现在不能坐太久,等你好了,我们在湖边也建一座宫殿,窗户就通向长湖,挨着床,这样你醒来的第一眼就能看见湖水与天光。”
他还想说,抵死缠绵时,你也可以看见外面的风景,如果恰好荷花长在窗边,可以折一朵来喂在你嘴里。
清风拂过,会带走身体间黏糊的热意,他们可以从白天拥抱到黑夜,感受幕天席地,却又无人能窥视,像野兽般融入天地的美好。
言霁抬起手推了下他,拧着眉头,过近的距离让他不安,勾起他对于过去不好的回忆。
他推拒的力道很轻,但顾弄潮时刻都注意着言霁,所以很快就感觉到了,就势握住言霁的手,低笑着道:“是我着急了,等以后再说。”
言霁侧过头继续看风景,而身边的人,却只满眼看着他,好似怕他下一刻就会不见般的贪婪,和渴望。
坐久了心口会传来一阵阵像是抽搐般的窒闷感,言霁并不想这么快回去,他往旁边倒了些,将头靠在顾弄潮肩上,并没其他的意思,只是单纯想要有个东西支撑下他这具笨重的身体,好让他不至于太过痛苦。
但这好像让那人会错了意,抱得他更紧了,还将他搂紧怀里,之后又开始忍不住亲他的嘴,连啃带咬的。
这次大约是坐的太久,言霁没力气拒绝了,只能任由对方轻薄,不知什么时候原本侯在亭子里的宫人都不见了,他被抵在吴王靠上肆意索吻。
好在顾弄潮顾忌着他的身体状况,除了亲他,没再有其他过分的举动-
言霁第一次被安排见诸位大臣。
在这之前,顾弄潮的脸色十分不好,群臣联合上书要求面见陛下,饶是手腕通天的摄政王也没办法一直无视所有人的诉求。
闹个不好,可能会引起大臣不满而群体罢工。
但当面对言霁时,顾弄潮将所有的锋锐都收敛起来,一个劲对他说抱歉,最终依然挡不住其他人来烦他。
“你不用跟他们说话,只坐在那里让他们看看就行。”顾弄潮好似很担忧,如同护着领土的狼不想自己的东西被沾染上其他人的气息。
“他们说什么你可以不听,像在我面前放空发呆一样就好,其他的皇叔来解决。”
原来顾弄潮知道他过去并没认真听他讲的话,那为何还要一直腆着脸一直跟他唠嗑。
顾弄潮又被叫走了,这段时间他好像很忙。
走之前顾弄潮将他抱在镜匣前坐好,跟他说他很快就回来,并吩咐细心周到的宫人来为他梳洗更衣。
言霁自醒来,这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目前的模样。
明亮的镜面倒映着一张苍白的脸,衬着乌黑浓密的发丝,显得镜子里的人格外孱弱娇柔,虽然如此,依然难掩矜贵艳丽。
言霁眨了眨眼,镜子里的人也跟着眨眼,纤长羽睫在阳光下发光般。
原来他现在是这样的吗?
感觉好像随时都会因为意外死掉一样,难怪顾弄潮对他那么小心翼翼,害怕他磕着碰着,连平日里动一下,就要被紧张地观察很久。
宫人为他梳发,动作同样很轻。
一副如果让他掉落一个头发丝,顾弄潮就能让她们丢掉性命的谨慎。
像之前一样,她们并没为他换衣,换衣会牵动很大的动作,如今言霁还不能被这样折腾,所以仅仅是拿大氅来披在他肩上,严丝合缝地遮着他的身体,防止会受寒。
如今任何一点小病小痛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宫人们丝毫不敢马虎。
顾弄潮回来,脸色有点沉,到他勉强露出笑容,将他抱起来往御书房走,一路上都很轻地跟他交代等会要怎么做。
御书房内,燃着熟悉的龙涎香,几名穿着朝服的大臣跪在地上。
顾弄潮抱着他跨进去后,言霁在他怀里抬起头,往跪着的那些人身上看了一眼,随后他被轻轻放在交椅,所有大臣这才抬起头,让他看清脸上各不相同的表情。
先是一直跳得很凶的陈太傅,望着言霁此番模样,两眼就有泪意涌出:“陛下受苦了。”
言霁紧抿着唇,一直注视着陈太傅眼角将落未落的那滴眼泪。
肖相、王侍中、太常丞等人以及各三省重臣出声询问他最近的情况,可无论他们问什么,言霁都不开口,到最后,大臣们只能唱独角戏,例行交代最近朝上的动向,已经关于柔然如何处置的问题。
对,这段时间,顾弄潮彻底将柔然攻下了。
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会分身术,明明他一直待在自己身边,说些有的没的废话,到底是什么时候,还能分出时间去部署军务,分析边塞局势的?
真乃奇人。
大臣们说了很久,他们对他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个还没说完另一个就急忙接话,言霁耳边没一刻清净的,听到后面,他头一歪,还没彻底歪下去,就被拥入一个温暖热乎的怀抱里,与之相驳的是一道格外冰冷的声音:“既然见过了,各位若没要事,还请退下吧。”
完全是命令的口吻,但没人敢有异议,甚至连怒气都不敢生出一点。
顶着“法不责众”的念头,看过皇帝确实安然无恙后,诸位大臣再不敢试探摄政王底线,也怕摄政王秋后算账,在这般一说后,所有人都叩地告退,走得比来时还快。
言霁稍微睁开一条眼缝,漫无边际地看着虚空。
顾弄潮问他:“累了吗?”
言霁没回。
又问:“饿了吗?”
这次,言霁难得将头抬了下,往上看到顾弄潮弧度优美流畅的下颌线,对上顾弄潮垂下来的视线,被眼睫盖住的眼眸有一霎不明晦色,就像是睫毛投落下的蛰影。
“你如果饿了,要对我说知道吗?”
顾弄潮的声音一如既往充满耐心,但又有那里不同以往,压抑着一点心碎神伤:“不要一直不理我,好不好?”
“至少偶尔,也响应我一下,可以吗?”
“饿了。”言霁回了他。
虽然这个人很讨厌,但莫名的,他并不想看到对方难过的模样。看到他难过的时候,心脏会很痛,令他更难过。
真是奇怪,看到讨厌的人难过,不应该感觉快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