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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陛下做别的菜没有那个天赋,但他做面一向好吃,段书白很少吃到言霁做的面,此时大嗦一口,热乎得喜笑颜开。

来得可真巧。

一碗面连着汤全进了段书白肚子里,年让在旁边一脸敌意,言霁同样跟段书白坐在火盆前的杌子上烤火,段书白放下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碗,这才发现:“清风呢?”

“被王燊叫出去了。”

段书白“哦”了一声,随即嘀咕:“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啧啧。”

言霁伸着手烤火,看着在火光下红彤彤透亮的手指,没发表言论。

段书白先去将碗喜了,好心也顺带着年让的碗一同洗了,本想给言霁另下一碗面,但发现屋内没有干柴,从外面捧了柴进来,湿的,得放一会儿才能烧。

只好又坐了回去。

“大师给的吉日在下个月,王燊看过也说行。”言霁如今正在给清风备嫁妆,抬眸看向段书白,估计时盯着火太久,视线骤然一转暗了一瞬,“我欠你的那笔钱,可能得再晚一些还你了。”

段书白自然巴不得他越晚还越好。

应了后,见言霁今日情绪不高,其实每天他都情绪不高的模样,但今日犹甚,想到那条自京城颁布出的新律令,段书白的脸色也暗淡了下来:“你可是在想京中事?”

言霁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段书白道:“你想回去了?”

言霁摇了摇头:“没想,只是今日午睡时,我做了个梦,至今也还没回神。”

段书白提起兴致问:“什么梦?”能让他这么久都还神不守舍的。

“我梦到”言霁垂下头,暖色的火光映在他白皙如雪的脸上,好似罩着华彩的白玉。

“我死了。”-

言霁那日依旧没吃成长寿面,段书白听完叫他呸了好几声,又扯着说了些梦都是反的之类的话,等段书白走后,言霁回到灶房点了许久的火,也没将木柴点燃。

到后来,火折子没硝粉了。

言霁没说的是,他在梦境里又遇见云湑了。

这一次,云湑让他看到了时空交迭的起因,也让他理清了过往一直缠缚着他的丝线。

原来他从头到尾都是自己,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只是一个同样被迫扯入时空漩涡中的人。

言霁知道了顾弄潮为什么而来。

也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而在这个世界里苏醒。

真是阴差阳错,每一次,他们都走在了错过彼此的那条道路-

“就要见分晓了,你会明白,是殿下错了。”薄日时的云雾如散在水中的纱带缥缈流转,坐在绒榻上的紫衣男子穿着异态,一动间银铃哗啦脆响,“白华咒不可能被解开。”

坐在对面的红衣人神色淡然地看着外面的雾霭,未置一词。

风灵衣放下手中凉透的茶,眼帘低垂,看向桌旁放的泛黄纨扇。

“我认为,错的是你。”再度抬头,红衣人眸中冰冷,“你以为让他得知这一切,就会再次逃得远远的?或许他真会选择九死一生的那个方法,解开你给大崇埋下的这个隐患。”

云湑倏忽一笑:“但我第一次出面告知,他确如我所料离开了摄政王身边。”

这次察觉到言霁动了回去的念头,云湑自然要故技重施。

风灵衣却道:“你又怎么能断定,这次也一样?”言霁那么聪明,如今这么多线索摆在他面前,他必然已经理清了所有事。

无解的白华咒,终究会因强大到扭曲时空的意念,而出现一线曙光。哪怕这其中,有他们这些无意间窥得天机的恶人一度干预,意念亦不会被外界扭改。

只是最后,言霁会如何做,白华咒又是否真能被解,目前他们谁也无法知晓。

第97章

皇宫外兵连祸结, 硝烟四起,金殿被渐染污血,尸首在通往太平殿的长阶上成堆铺迭。

殿中, 高高的龙椅上, 一柄剑光闪过,下一刻鲜血喷溅, 染红大片绣着金龙祥团的衣襟。

龙椅上金尊玉贵的皇帝仰着沉重的头颅,努力去看逆光之人的脸,嘴角翘着一抹笑:“你觉得我会让你得到我的心吗?”

顾弄潮低眸看他, 唇色泛白。

“想得倒美。”皇帝奋力抬手,握住刺进自己胸口的那柄剑, 喉中发出含糊的笑音, “你竟敢”

苍白的指缝间溢出醒目的鲜血。

声音出嗓支离破碎,含着血, 囫囵得让人听不清。

“算计我至此。”

“若重来一次,我又岂会甘愿,将尚还完好的心脏给你。”

随着剑身的深入, 他向来高傲的头颅一点点低了下去, 那对邪谑万分的眉宇逐渐失去神采:“就算我死了, 你也不会好过。”-

他上一次,死在了龙椅上。

言霁从梦境里的书中看见过,之前他以为那是预知, 如今方知, 原是曾已发生过的事。只不过因他那时被种白华咒,看世间万物都满怀恶意, 所以书上展现出的真情, 也都被模糊掉了。

比如当剑刺入他心脏时, 顾弄潮冷峻华贵的脸庞,划过一抹水光。

比如顾弄潮说他喜欢乖顺的,而这次他潜意识里就选择了让自己扮演一个乖顺的、任由拿捏的傀儡皇帝。

比如顾弄潮逆天而为,蒙蔽了书写人间剧本的天道窥探,撕裂出一个新的时空妄图逆改无解的结局,而他也顺应死前不甘的欲念,唤醒这个时空的肉身。

上次被种下白华咒的是自己。

性情大变亲近宦官,压制忠臣佞臣当道,甚至被乞伏南盘蛊惑,差点让大崇不战而降,一而再三作死后,顾弄潮走上了谋逆这条路。

而这次,顾弄潮替他遭了这些罪。

虽然顾弄潮是想获得他现在这颗健全的心脏,为过去的他换心。

——白华咒唯一的解法便是换心。

但换心一事难度极大,且条件极其严苛。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顾弄潮现在又为何选择自己背负白华咒去死,决定让他在这个世界独活?是在忏悔,曾经亲手杀死他?

所以不愿再杀他一次?

想到在梦中,云湑无意间透露出的时空交迭的期限,言霁眸子微暗,将火折子扔进灶膛中,起身走了出去。

可若顾弄潮不拿走他的心脏,在这个时空,顾弄潮必死无疑-

言霁从前一天就将门前的雪扫干净,清风大婚之日,更是起了个大早,认认真真将小小一方院子装扮得喜气洋洋,连年让脖子上都带了一顶红花。

中午时,段书白带着他在都督府的兄弟们过来充当清风的“娘家人”撑场子,一时间小院内沸反盈天,入耳皆是大汉们豪迈扯着嗓门说荤话的声音。

放完第一声炮仗后,邻里三三两两送来些鸡蛋、瓜果、饴糖之类的东西庆贺,脸上皆是笑意,不过有几个是诚心,几个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的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挂着红软的屋内,清风手指紧攥,坐立难安得视线不处着落,他瞥眼瞟见铜镜中的自己,虽然没如新娘子一样施粉描眉,但行头依旧不少,金红色牙冠束起一头泼墨长发,大红婚服披身,腰缠三指宽的绣金镶玉革带。

关键的是,镜中的自己唇色红艳——言霁给他点了唇。

原本清风的唇色稍淡,言霁说,点了唇显得气色好些,给他算吉日的大师说过,进门时气色越好,婚后的日子越红火。

虽然言霁表情一脸嫌弃,觉得这不过是民间迷信的俗礼,不过还是将清风按在了铜镜前,细细帮他用唇脂染了唇。

毕竟是,他用万盏花灯从飞鹤楼里赎出来的。

向来散漫的言霁对此事也难免上了心,接待完来访的邻里后,迎亲的仪仗也到了门口,领在前面的高头大马上坐着意气风发的王家大少爷,还没及近就猴急地跳下马,脸上的笑容灿烂得晃眼,忙问言霁:“清风呢?”

“在屋内。”言霁不懂民间结婚的礼仪,更何况两个男子成婚,不应该按寻常那般来使,便也没设拦门之类的阻碍,直接让王燊进去了。

过了会儿,王燊牵着清风出来。

言霁看着他们携手而行的模样,一瞬间突然觉得,这两人从外貌看起来,其实也挺般配的。

清风明隽疏朗,芝兰玉树。

王燊轩然霞举,意气飞扬。

原来两个男子穿着婚服站在一同,一点也不违和。

正在言霁暗想时,清风停了下,走到言霁面前,璀璨的双眼中似有话说,但他最后默然敛了眸,只作了个礼,双手交迭至于头顶,往下一拜,这是下臣叩谢皇帝的礼仪,寻常人受不得。

因这里站的都是些不懂宫中礼教之人,也并没察觉这一拜有什么寓意。

这是清风作为侍郎家公子的身份,朝言霁行的一拜。

“你保重。”言霁受了这道礼,扶起清风时,说道:“往后有什么误会摩擦,彼此说开了就好。”

清风笑了笑:“陛下好像很了解?”

“吃过这样的亏,自然晓得些。”言霁没让王燊在旁边多等,挥了挥手,朝清风道:“快去吧。”

转身后,王燊再度牵上清风的手,言霁看着他扶清风上了马车,又看着迎亲的仪仗渐渐行远,于此留下的,是热闹过后略显冷情的院子。

红绸依旧挂在院门下,灯笼挂在房廊下摇晃,明明是喜庆的布设,此时却显得格外萧条。

段书白蹭到言霁身边:“舍不得?”

“有什么好舍不得的。”言霁白了他一眼,他只是一时欷吁,这估计是大崇第一对男子成婚。

段书白看着言霁在光影下容华灼艳的脸,冲动下想说只要你想,很快就能有第二对,不过到底理智压了一头,让他没把这般以下犯上的话说出口。

将屋子收拾完,言霁让段书白带着来帮忙的弟兄们去王家吃席,段书白问他:“你不去吗?”

“懒得走。”言霁打了个哈欠,眼角彪出一滴泪。这几天忙这场婚事,他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这会儿正打算补个觉。

将手缩在手捂子里,言霁道:“顺便帮我看着,清风过去后别被王家的人为难。”

“放心吧!”

都督府的弟兄们在院子外喊段书白,段书白只来得及匆匆看了眼言霁,连连应着跑出去跟上他们。

小道上,一群人说说笑笑,与一个帽檐遮脸的斗篷人错身而过,一人转头看了眼往山坡上去的怪人,嘟囔了句:“这斗篷上的花纹好像不是邶州的款式?”

不过他一个粗人,也就匆匆一睹,没放心上,转回头继续跟同伴扯起犊子,一群人与斗篷人背对而行,渐行渐远。

没有人注意到,斗篷人走过的雪地,没有落下一道脚印。

只有内里深厚的习武之人才能做到如此。

斗篷人站在了一座小院的门口,微微仰头,看向院门两侧挂着的红灯笼与团接成花结的红绸,散落的阳光照亮翘起的嘴角,他从斗篷下伸出一只手,玉洁光亮的手指蜷缩,指节扣在斑驳的木门上。

敲响第一声时,言霁没有听见,或者说听见了,但是没有被拉回神,直到第三声响起,他才恍然如梦初醒,以为是段书白,披上鹤氅起身往院门走去。

当门扇从两边拉开,言霁抬眼望去道:“可是落了什么?”

话语戛然而止,言霁怔愣原地。

“好久不见,陛下。”门外的人撩起衣摆跪在他面前,仰起头望着多年不见的人,一声轻笑,深黑的瞳孔像是晕染的浓墨,在冬日阳光下折射出一抹惊心动魄的瑰丽-

“这里没什么好茶,随便喝点,要是喝不下,就算了。”

水雾弥漫间,言霁提起炉上沸腾的茶水,给两人各斟了一盏。薛迟桉看着他的动作,又看向被雾气模糊的那张面容,恍然如梦。

就连茶盏被搁在面前,一向警惕的狼崽,都丝毫没察觉。

言霁着实有些犯困,倒完茶便支着下颌,眼皮子耸拉下去。从刚开始对薛迟桉到来的惊讶,到这会儿的淡然,仅仅只用了烧开一盏茶的功夫。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到底还是好奇心战胜了困意,言霁抬眸看薛迟桉,眼眸倒映薛迟桉一瞬缩起的手指。

很久,久道言霁以为薛迟桉不会回答时,他才回道:“我派了人跟踪顾弄潮。”

言霁诧然一笑:“这都好几个月前的事,你不会这两年一直在暗中盯着顾弄潮吧?”

薛迟桉没回答。

言霁没想到还真是。

只能说他不在旁边看着,薛迟桉的胆子更上一层楼。只不过让言霁更意外的是,顾弄潮又怎么放任了薛迟桉一直窥视他?

不过好像也不重要了。

薛迟桉抿了口茶,低着头掩饰去脸上偏执撕裂般的表情,再抬头时,又恢复了乖顺柔软的样子:“我只是想通过他知道陛下的消息,除了他,我再无处着手了。”

他等了两年,才终于寻了过来。

言霁没对薛迟桉的行为发表看法,其实很想问,就算找到他又能怎样,但毕竟久别重逢,不想闹得太僵。

到底还是自己带了几年的,言霁扯开话题,漫不经心地道:“你如今怎么样了,可还跟着无影卫学习?”

“去年我参加了秋闱。”薛迟桉小心翼翼看着言霁,两眼巴巴的像是两边的小狗,“夺了魁首。”

“那便是状元郎?”言霁愕然,算了下自己走时,薛迟桉好像就已经考上了会元。

这是大崇最年轻的状元郎了。

这下,言霁看薛迟桉的眼神有了些变化,他对人才向来珍视。

薛迟桉一直偷偷观察着言霁,一个眼神的变化就仿佛给予了他莫大的夸赞,比过了朝廷那些人阿谀奉承,也比过了打马游街时百姓的吹捧,薛迟桉松开了掐进手心的指甲,嘴角抿了抿,压下笑意。

“如今在何处当值?”

“翰林院。”

“师承呢?”

“师承陈太傅。”薛迟桉垂下头,“太傅本不欲收我,我在他门前求了好些时日。”

言霁疑惑,没想到还有人上赶着当那迂腐老老者的门生:“京中有不少教得好的博士,为何偏要入陈太傅门下?”

主要是想你更近些。

几年前薛迟桉敢直说,如今他处处拘礼,连座位都自觉位居下首,并没敢再直言,只道:“因欣赏太傅所作文章。”

言霁便没再问了。

想来学霸择师的标准与他这学渣不同。

一问一答结束,再没什么好说了,毕竟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并不愉快。

薛迟桉又开始不自觉地掐自己自己的手掌心:“陛下还在怪两年前我对陛下隐瞒身份一事吗?”

言霁摇了摇头:“我虽然小气,但不至于小气到记仇两年还不消解的。”

薛迟桉腼腆地笑了下,眼睛闪烁起光亮的:“那”

“喝茶。”他还没开头,言霁便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将倒好的茶推到他面前,妄想借此堵住薛迟桉即将说的话。

薛迟桉端着滚烫的茶盏,迟疑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陛下在外已经两年了,应该回京了。”

见言霁没说话,扩散开的水雾遮住了他表情,薛迟桉内心惴惴:“那里毕竟才是陛下的家。”

刚进到这座院子时,薛迟桉几乎不敢相信,他的陛下这些年就住在这里。

虽言霁算不上骄奢淫逸,但他对衣食住行的要求也决不会低,所制衣服用的布料最次等的也是云锦,寻常时身边至少有三人随侍,坐的马车也有讲究,往常绝不会使院子里的毛驴。

这个院子虽说干净清净,布置别出心裁很是雅致,但比起曾经言霁的住处,简直称得上逼仄寒碜。

连京中七品官的小院都不及。

“没有亲人,何处都可以为家。”言霁喝完茶,认为若是薛迟桉来找他只是为了劝他回京,那他可以送客了。

所幸薛迟桉没有再说。

当言霁打第三个哈欠时,薛迟桉站起身,主动说道:“我就住在内城的祥福客栈,明日再来。”

薛迟桉一走,言霁便倒在床上再不想动弹。

翌日,薛迟桉果然又来了,年让对他的敌意倒没有对段书白那么重,薛迟桉还能到里屋跟睡着的言霁打个招呼。

不过当时言霁睡得朦朦胧胧,刚觉得有些奇怪,便又很快被睡意盖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窗外天光已然大亮,炉子上用热水温着碗肉丝粥,和几道爽口的小菜,薛迟桉正坐在门口的杌子上看自己带来的书,言霁睁着睡眼揉了把年让凑过来的头,目光扫过从内紧锁的院门,后知后觉道:“你怎么进来的?”

薛迟桉放下书,微微一笑:“翻墙进来的。”

“”言霁低头看年让,像是在质疑他为何不叫。

年让也看着言霁。

随后言霁便知道为何了,年让专属的碗里有根肉骨头。

薛迟桉可比段书白聪明多了。

懒得计较,言霁刷了牙洗完脸,将温着的粥菜端了出来,等填饱肚子后,他还得继续出去摆摊卖糖串。

毕竟攒下的钱都给清风置办嫁妆了,要还段书白的欠账,还得继续攒钱。

等他填饱肚子出门,却发现院子里的驴不翼而飞。

再度去看若无其事坐在门下看书的薛迟桉。

薛迟桉眨了眨眼:“昨日走时我把驴牵走了,好安排跟着我来的人,替陛下去做这些,陛下只管休息就是。”

言霁:“”

一度沉默后,言霁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薛迟桉脸上的笑意落了下去,低下头,正在言霁反思自己语气是不是不太好时,薛迟桉道:“想让陛下随臣回京。”-

刚从暗探那里得到言霁下落的消息时,薛迟桉立刻就安排了马匹,让下人准备行囊,打算去邶州一趟。

但京中不光他一个人盯着顾弄潮,还有陈太傅之流的保皇党,亦闻风而动。

结果此番风声传至了整个朝廷,几乎有些能耐的人都知道了皇帝没死的消息。

京中被戒严。

毕竟如今皇帝身边没有侍卫保护,若是别有用心的人浑水摸鱼寻了去,是对陛下的威胁,谁都没有忘记,陛下登基后,遭遇的多次暗杀。

哪怕现如今这些人一个接一个落马,但保不准朝上还有柔然的暗哨。

原本他们是打算等摄政王回来再共商此事,结果顾弄潮回来后根本没容他们商量,独断专行地严惩了那些传播消息的臣子,并以中书令之口,提醒他们任何人都不许去找陛下。

保皇党自然不肯听顾弄潮的,甚至认为顾弄潮这番行为,是在挟制陛下,断陛下与京中联系。

薛迟桉作为如今陈太傅的得意门生,在保皇党商量策略时,被陈太傅带在了身边,因此在他们要选择一个人去邶州迎陛下回京时,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就算没有保皇党这些人,薛迟桉也本就要去的,只不过如今有了名头,就算被顾弄潮发现,也有保皇党的人护他。

虽说已经确定好流程,但那段时间顾弄潮的人盯得太紧,谁也没敢妄动,知道近些日子,听说摄政王的病情加重了。

才有了今日薛迟桉坐在言霁面前。

“如今大崇与柔然的战役已经快到尾声,京中局势诡谲,如今几派党羽都已僵持到彼此不死不休的地步,就怕最后这关键时候,有人借此生出乱子。”

“陈太傅让臣带了一封信,让交给陛下,望陛下能回京坐镇。”

薛迟桉从衣襟里取出那封信,信上还残留少年人的体温,言霁接过时手指蜷缩了下,垂目盯着信上的漆封良久,才将之拆开。

其实也能猜测得到,薛迟桉既已找到这里,他的下落必然已不算秘密。

就算今日不回去,也会有明日、后日。

陈太傅的语气透过字里行间传出,如同现身在言霁耳边劝慰。

「上疏陛下,问陛下安。

国不可无主,民不可无粮,陛下归于乡野,又无子嗣,也未立监国之职,恐有小人异动,望高位而生欲念,今京尚安,臣望未来惶惶,不知几时生变,不知大崇国运是否至此,臣时常夜半而泫然泣下。

现摄政王病重封府,无人可探看其中,传言摄政王已失神智,朝中异动更显,众臣拉帮结派,或谋不敢言。

今遣臣之爱徒造访,或不能寻,或能寻陛下隐处,陛下是否能见此信,但凭天意,若陛下见之,臣望陛下深思,若弃国而隐,可真心安,想来现陛下已过及冠,不可当儿时任性而为。

陈道渊献于陛下书。」

言霁收了信,薛迟桉想从言霁脸上窥探他此时的想法,最后一无所获,直到那封信落入火炉中,被舔舐上来的火舌烧成灰烬。

言霁才道:“顾弄潮病重?”

他转眸看向薛迟桉,眸光渐暗:“你可知具体的情况。”

薛迟桉一点也不想提顾弄潮的事,但如果提顾弄潮可以让言霁改变心意

“说是白华咒到了最后一重发作期,等这次发作期过,必死无疑。”

所以这两年,顾弄潮几乎发疯似地派兵遣将,整日盯着边塞的动向,若不是京中也需要他主持中枢,恐怕就直接去边塞做主将迎战柔然了。也是因顾弄潮几乎将所有兵力都派去了边塞,并弥日累夜为边塞制定作战策略,才得以将本该近十年的战役,在短短两年结束。

这一点上,薛迟桉是敬佩他的。

他习文,兵法上不及顾弄潮万分之一。

目前言霁已知的白华咒发作阶段一共有三。

第一阶段是能转换宿主的时期,彼时白华咒属于刚发芽之时,尚不稳定,可用来“传染”给附和要求的人,即对方需肯真心为种白华咒之人而死,才能得以转移。

第二阶段是生根之时,这个阶段白华咒不可转移,且每隔一段时间发作一次,起初间隔两三月不等,随着根的深入,发作间隔与日递减。同时表现在中咒者性情大变,背后肩胛下方的后心口之位,会慢慢生出一朵艳丽的红花,在皮肤的表层下,如同从心脏流淌出的鲜血,逐渐绽放花瓣。

到后期,中咒者逐渐会出现四肢僵硬的状态。

第三个阶段,即凋零期,彼时皮肤下的花开到最盛烂之时,将逐渐萎靡,这萎靡二字对应心脏萎缩,所有通往心脏的血脉接连枯竭,中咒者开始神志不清,身不良行。

待花朵彻底消失,中咒者便会血液枯竭而死,便是神医在世,也回天乏术。

如今,顾弄潮已到最后这一阶段,这个阶段快则两三月,慢也只有半年。

待火舌将最后一角信纸烧完,言霁终于回应:“好。”

“我跟你回去。”

第98章

梅无香是在薛迟桉来的前一日到邶州的, 当时看言霁正忙着清风的婚事,便没在那个时候找上他求他回京,哪怕当时心中再多焦急。

如今他正偷偷潜伏在窗台下, 听到屋内两人的交谈, 以及言霁最后那句话后,彻底松了口气, 这道动静被耳聪的年让听到,以极快的速度跑到房外查看。

言霁觉得奇怪,紧跟着年让也出去了。

到了门口, 只来得及睹见一道飞闪过去的黑影,薛迟桉同样也看见了, 按耐住追上去的念头, 拧眉问道:“陛下最近可是遭贼了?”

言霁摇头。

他这屋里一穷二百,哪只贼能看得上啊。

直觉此地已不再安全, 薛迟桉向他提议:“离开邶州前臣还有些事需处理,暂时屈就陛下这些日与臣同住祥福客栈可好?”

言霁并不想搬,薛迟桉又说道:“客栈内有我带来的侍从, 都是十六卫的若陛下不愿, 臣让他们到这里来护着陛下。”

他没细说, 是十六卫皇城军的好手。

“算了,就去客栈吧。”言霁当了两年的平头老百姓,当初做皇帝时的一些毛病都全给世俗扭正了, 此时不愿意麻烦薛迟桉, 毕竟薛迟桉是四皇兄所出,辈分上自己是他叔叔, 作为长辈也得有长辈的样子才行。

并没有太多要带的东西, 进屋看了看, 出来时言霁身上除了多披了件鹤氅,就没带别的,只带了他这个人,和年让。

祥福客栈是邶州内最有名的一家,装修雅致,房里的被衾茶盏等日常用具都是每日一换,位处闹市边缘,往来方便也清净。

因此它的租金也格外贵,多住两日的钱都够言霁还欠段书白的债这种。

在祥福客栈落脚后,言霁难得记起要告知段书白一声,上次他消失一天,段书白着急得双目赤红,让言霁记忆尤深,大约债主都是如此害怕欠钱的突然跑路吧。

为防梅开二度,言霁让薛迟桉口中十六卫的人到都督府替自己跑了一趟。

黄昏时,替他去买糖串的人回来,报了今日的进账,言霁一时间有些感慨,当幕后只管数钱的老板这滋味,未免太舒坦了些。

比当皇帝舒坦多了。

不过他还是遣散了那些被雇来替他做糖串的工人,想必过不了多久,邶州的糖葫芦便又会恢复原价,或者那些糖串师傅直接借此涨了糖葫芦的价格。

欠段书白的钱到底也没能靠他自己的努力还清。

说曹操曹操就到,言霁刚将钱点完,他的债主就寻了上来,此时正脸色不太好地站在他面前。

沉默在两人间无声蔓延,最终言霁先开口道:“那个钱我回京还你。”

毕竟他在京城手中还有好几十家从康乐那里夺来的铺子,还不加商行等,以及他原本就积攒下的财富,还段书白的钱绰绰有余。

段书白冷沉的表情扭曲了瞬:“你以为我找你,是为了那笔钱?”

言霁疑惑地看他。

段书白深吸一口气,勉强压在心里疯涨的念头:“你什么时候动身?”

“大约就这两日吧。”言霁想了想,将挂在腰间的玉佩摘了下来,这应该是他身上唯一比较值钱的东西了,“谢谢你这两年的照顾,这个玉佩上有龙腾,你拿着他,可以命令各地驻军。”

当初坠崖时他就有过计较,如果自己侥幸活了下来,身边至少得有个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护命。

这枚玉佩就是他选择的护身物。

“我不能要。”段书白吓了一跳,这可是皇家的东西,寻常人用了可是要砍头的。但言霁没有等他推拒,对他来说,这样的玉佩要多少就能有多少,段书白这段时间对他的照顾远比一枚玉佩重要许多。

“我此番回京可能九死一生。”言霁抿唇笑了下,“若是往后有何变动,你作为安南侯府的独子,恐难独善其身,就当我安然享受你的照顾却不作回应的歉礼吧。”

段书白愣了下,明白过来言霁一直以来知道他的心意。

但他很快又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猛地站起身,因激烈起伏的情绪声音拔高几个调子:“什么九死一生,你这次回去有什么危险吗?”

言霁却没再说,这个时候外面的侍卫听闻动静敲门进来,问发生了何事。

言霁将剩下的茶淋了绿植,语音淡淡:“小侯爷还有事要忙,送小侯爷回去吧。”

“我没事要忙!”段书白断然否决,但很快就被侍卫架住了胳膊,不由分说得送了出去。房门关上的那刻,言霁挺直的背脊松懈了下来,搭在桌上的手缩紧,将头埋了进去。

大概察觉到别离,这次段书白来时,年让竟都没叫过一声,此时察觉到主人情绪低落,乖巧地蹲坐在脚边,用头去蹭言霁的腿,仿佛在安慰他。

“我没事。”言霁闷闷的道了声,想起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去做,手指隔着衣襟摩挲了下某个东西,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言霁出行时,也有两名侍卫在不远不近处跟着,大约是薛迟桉的吩咐。

因在邶州卖了两年糖串,不少人都认得他,走一段路就有人跟他打招呼,言霁一一回了,因此耽误了些时间,到匠铺门口时,已经黄昏时分,磅礴的云霞被夕阳染至金黄,入目皆是暖黄瑰丽的色泽。

匠铺里正有名学徒正在打扫,估计快要关门了。

看有客人进来,学徒扫着地头也不抬道:“今日歇业,客人请明日赶早来。”

“我找你师傅。”言霁站定在堂屋内,视线越过学徒,看向垂着一层厚帘帐的小门,“说好的今日取货。”

被耽搁了回家时间,学徒不太高兴地抬头,但当看见夕光下站着的琼秀公子,到口的抱怨骤然一哽,被噎得呛咳一阵,绯红着脸说道:“我这就去叫师傅出来。”

“有劳。”言霁颔首。

等了没多久,厚帘帐便被人从里面掀开,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出:“都收摊了怎么还有人找来,你打发了不就是!”

“董叔。”言霁喊了声。

董叔脸色顿时一变,脚下虚软差点跪地上:“是陛东西造好了,我去给你取来。”

董叔看向学徒,然而学徒正痴痴看着言霁,被推搡了一把,董叔冷声喝道:“还不快去。”

学徒缩着肩膀挠了挠头,小声问:“在哪啊师傅?”

“后阁最上面那个格子里。”未了董叔递给他一串钥匙,“小心点,别磕着了。”

待学徒走后,董叔到门边往外张望了下,看到周围除了两个跟在言霁身后的侍卫,并没其他人后,这才打了个招呼,将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外面的霞光被遮挡,屋内很快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陛下当真决定回京了?”董叔问。

言霁坐在椅子上,接过董叔递过来的印花茶杯,并没喝只握在手里暖手,闻言点了点头,轻声道:“如果这是唯一的生路,我愿意去试试。”

一抹火光徐徐燃起,董叔吹灭的火折子,将灯盏放在柜台正中间,随着火光移动,言霁低眸看着脚下的影子也在转换位置。

暖黄的火光将董叔不甚明显得皱褶照得清晰可见,此时他沉着脸紧拧眉头,恍然重现当初在十六卫领率时的铁血风采。

而如今蜗居一方匠铺,当个打造铁器的匠人。

也只有言霁知道,他有一门很好的手艺,当初为父皇制作传袭无影卫的吊坠,就是他制作的,不仅能启动玉玺真正的机扣,还能随时切换形态,在旁人严重,不过是一块奇形怪状的坠子。

两句话的功夫,学徒已经手脚麻利地抱着木匣跑了回来,真如董叔所说,他一路十分小心,将木匣贴心口放着,一路没让任何东西磕到木匣。

这可是尚好的紫檀木,学徒不知里面装的什么,值得这么好的东西去装,想来师父必然十分重视,自不敢代买。

董叔接了那个木匣,并没第一时间交给言霁,而是如同抚摸情人脸颊般温柔地擦去木匣上并不存在的灰,眼中沉淀着一股对往昔岁月的怀念。

言霁也并没催他。

氛围一时有些沉默,学徒缩着手脚站在角落里,不知应不应该暂时避开。

最终,董叔开口道:“当初我打造这枚坠子时,再没想过还有见到他的一天。”

向他们这种为皇帝服务的手工艺人,无论是皇宫修筑的工匠,还是修陵墓人也好,都总是会若无声息地死在某个夜里。

当年他隐姓埋名,造完此物后便假死脱身,不敢再露人前,宁肯当一个工匠被人呼来唤去,也绝口不提往日之事。

如此才终于安生活到了晚年。

当言霁找上来的时候,他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位继位不久的新帝,当年备受宠爱的小皇子长大,眉宇间的骄纵矜傲散了些,多了被时光雕琢出的宁静温和。

第一眼时自是差点没认出来,可第二眼便猛然忆起,这世上能长成这般模样的,只有从小就龙章凤姿的小皇子。

他将紫檀木匣递到言霁面前,慎重道:“大崇国运加身,陛下此行必能一帆风顺,逢凶化吉。”

“多谢。”言霁并没打开看一眼,接过后便将木匣揣进袖子里。

董叔关门时留了一道没合,此时学徒察言观色忙上前替言霁开门,站在门坎前时,言霁回头看了一眼,想了想道:“老将军不必再作迁居,我此番不过只是去了家普通的匠铺,回头便会忘了。”

董叔感激地跪在地上,朝言霁深深一拜,学徒后知后觉回过神,心中一跳,连忙也跟着跪下,这次再不敢抬头去看渐行渐远的锦衣公子。

站在街边的两名侍从继续不远不近跟在言霁后面。

晚霞下匠铺的小门彻底被合上,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隐了去,天幕转为无边无际的墨黑-

在邶州的最后两日,言霁将为数不多的事情处理完。

毛领拿去卖了个好人家,院子也退了租,给糖串师傅们结清了这些日子来的月钱,又请了些工人,将他自有的家具拿去转卖,得了不小一笔银子。

东凑西凑,言霁想了想,又将自己一套衣服也卖去了典当铺,如此终于凑够了欠段书白的那笔钱——毕竟他的衣服是都督府置办的,值不少钱。

言霁彻底没了挂念。

清风在王家虽被排挤,但好在王燊一直护着他,两人也有商有量,打算等天气暖和些就分出去住。王燊也不愿再受家中庇护,打算跟着商行里认识的朋友去跑船。

这反倒让王家人急了,王老夫人一改态度,不再对他们咄咄相逼,在王老夫人的呵斥下,王老爷虽始终铁青着一张脸,但到底也没再把嫡子往外赶。

或许平静只是暂时的,但从目前来看,一切都是向好发展的。

离开邶州时,言霁在邶州的这些朋友都来送他了,清风、段书白、常佩,还有都督府几个脸熟的少年。

光给他准备路上吃的干粮都占了半辆车的空间,当然其中还有年让的。

言霁没让他们多送,上了车,抱住奄哒哒趴在他腿上的大狼狗,虽面上看着平静,但抱着年让的胳膊不自觉用了力。

清风在外面道:“若是京中过得不舒服,陛下随时可以回邶州找我。”

“好。”言霁应,但谁都知道,身处这个位置上脱身困难。

段书白想再多看看言霁,刚刚完全没看够,但马车旁边有禁卫守着,他只能遥遥喊道:“若是有人欺负你,陛下便去找安南侯府,跟我父亲说一声,他会帮你的。”

言霁也应:“好。”

常佩的话比起格外简洁:“一路顺风。”

宴有散时,人有别离

马车缓缓行驶,言霁阖上眼,打算先睡一会,想着醒来,纷杂的情绪就能消停些-

之前从京畿到邶州,不过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如今一路清醒着,方才切身体会到千里迢迢这四个字的含义。

一路走了将近半个月,若是没敢在前方落脚的城门关闭前进去,就只能在马车里屈着睡一晚,天气冷也便只好凭着一口热气在湖边草草洗漱,路上也没什么热食可以吃,虽然薛迟桉每次落脚都为言霁储备了最好的吃食,但天气冷放不得多久,什么都会变得又冷又硬。

如此终于临京畿处,再有一半个日便能到京。言霁被快速行驶的车驾磕到头,抬手揉了揉,悠悠转醒时,听到车帘外压低的声音道:“大人,那人还一直跟在后面,甩不掉。”

随后是薛迟桉的声音:“派去会会的人回来没?”

“已经派出去五个了雨吸湪队。,没有一个回来。”

这下言霁彻底清醒,撩起簟卷问:“发生什么事了?”

薛迟桉骑着马,听到言霁的声音后慢下速度与车厢平行,先是轻柔地笑着问他:“可是速度太快,弄醒陛下了?”

言霁看着他没回。

这是他从父皇那里学来的,每次父皇故作深沉沉默时,底下的大臣们都会慌得一批,言霁用着效果也很好。

果然,薛迟桉很快败下阵来,解释道:“后面有人从邶州一直跟我们到现在,暂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是什么目的。”

言霁敛目沉默一阵后,道:“停车。”

薛迟桉拧眉,但还是下令让人都停了下来。

言霁从车上下来,望着他们来时的方向,那边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实在难以相信会有人一直尾随着他。

但若是什么也不清楚,到了京畿的范围,恐怕才更被动。

薛迟桉也下了马,走到言霁身侧后方的位置:“对方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好像就只是跟着”

不清楚是敌是友,这种未知感让薛迟桉心里生出一股烦躁,脸色格外不好:“就怕是京中来拦截陛下的人。”

关注他们的行程,好里应外合,联合京中的人在京畿内将他们一网打尽。

如今手底下的人并不多,若真遇到这种情况,恐难逃脱。

不过就算是豁出命,他也会将陛下安全送到京城。

想到这,薛迟桉重新平静下来,正好听见言霁道:“我应该猜到是谁的人了,我们就在这里等。”

言霁想到了当时院子里飞闪而过的黑影。

薛迟桉自然是唯命是从,言霁说就在这里等,他便让人安了营,甚至都没多问一句。

两个时辰后,一匹黑马出现在视野内,连着黑马上风尘仆仆的人。

当看到原地休息的那群人后,那人身体明显僵硬了下,然而再想躲却来不及了,言霁显然看到了他。

梅无香坐在言霁面前。

“说吧,为什么一直跟在后面,顾弄潮让你来的?”言霁单枪直入,没给梅无香留任何思索托词的时间。

“是我擅作主张。”梅无香垂着头,看地上的火堆,回完言霁的话后就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薛迟桉目光不善抱臂靠在车厢旁,梅无香坐的位置离他也有些距离,很显然这两人之前应该打过招呼,而且还是不太愉快的那种。

言霁思索片刻,笑了下:“你违背他的命令,私自跑过来找我?”

这次,梅无香没回他了。

能将一向谨遵命令的贴身侍卫急到这个地步,顾弄潮的情况应该比他们所说的更不好。

“顾弄潮出什么事了?”

梅无香缩紧了手指,抬眼毫无情绪地看了眼薛迟桉,言霁了然,让薛迟桉先下去,待人不情愿地走后,梅无香这才放松了些,道:“王爷已经”

他不知道如何用得体的词句描述,低吟许久后,泄气道:“陛下看过便知晓了。”

此后的路程再没什么风波,被梅无香迷倒的那五个也在快到京城时追了上来。

薛迟桉并没大肆张扬言霁回京一事,低调地接受盘查进了城门,便一路往陈太傅府上去。

梅无香张了张口,没再说什么,当透明人似地依旧跟在后面。

陈太傅前两日便接到薛迟桉传回来的消息,此时就等在府门外,两年不见,他看着苍老了许多,信中言辞切切的形象加深了几许,看到车驾停下,抖着手将搀他的仆人推开,便往地上跪去。

言霁没让他跪下去,紧赶了两步赶在双膝着地前,扶住了他。

以前言霁总烦陈太傅唠叨,一句话能翻来覆去在他耳根前说上好多遍,但如今再见却又觉亲切,也方知之所以说那么多遍,也是怕他没听进去,吃了亏。

路上薛迟桉是不是为言霁解闷,说起过陈太傅的近况,教导他们这些弟子,陈太傅从没将一句话说上两遍过。

“太傅。”言霁扶起人,退了一步,行了个学子礼。

陈太傅霎时泪目,隔着泪眼看眼前的陛下,比记忆中高了许多,成熟了许多,因此更耀眼了,整条街的色彩都像是被他一袭常服所摄去。

面如冠玉,神若秋水,峨冠博带,濯涟不妖。

只是少年时将成未成的天子威仪,被如今儒雅的举止压淡,好似真如一介常人,在向夫子行礼。

陈太傅不肯受,他宁肯龙腾云端之上,而不是落凡尘随俗礼。

“陛下折煞老臣。”陈太傅叹了口气,看了眼周围若有若无看过来的视线,侧身作请,“先进屋再说吧。”

言霁顿了下,余光瞧见梅无香带着请求目光正看他,敛了视线后,依然进了太傅府,将年让交给侍从照料。

不能急。

府中一直烧着热水,陈太傅没抓着言霁问话,先让他去沐浴更衣,待言霁出来,桌上已经备了热菜暖汤,陈太傅没敢坐,一直站在旁边候着。

恍然从邶州的平头老百姓,重回随时都被人伺候的皇帝身份,言霁恍然有种不真切感,这份不真切不是对眼前所发生的这些,而是对过去在邶州的那些时日。

像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依然逃不脱皇帝这层身份。

“不知道陛下近几年来口味可有变,若是不喜,臣再让后厨应陛下的喜好重新置办。”陈太傅此时面对言霁,难得和颜悦色。

“不必。”言霁跟先祖皇帝不一样,先辈们都忌讳被人得知喜好,但言霁从没这些顾虑,向来大大方方地要求御膳房做什么,别做什么,从没屈就过自己,下面的臣子自然也都知道了他的秉性。

过去还能有得挑,但在邶州,为了不饿死,言霁已经改掉了很多铺张浪费的毛病。

饭桌上,言霁例行公事般吃了几口,虽说肚子已经很饿了,这段时间来吃得也冷硬,但他实在没多大胃口,又怕陈太傅真叫人去重做,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待看他吃得差不多,陈太傅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公布回京的事。”

虽说这个时候,言霁回京一事已经传遍每个大臣府邸。

“再等等。”言霁没有明说,陈太傅已然知道陛下自有打算。不知为何,明明眼前之人要比过去温和了许多,不再那样动不动就撂人面子,但陈太傅却觉得更不好相与了。

已经从面上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两方沉默,原本满肚子的话到这会儿居然哑了火,竟是无从开口。

倒是薛迟桉也收拾完过来,目光扫过时,道:“陛下一路舟车劳顿,想必累了,我看府上的客房已经备好,先让陛下去休息下再讨论接下来的事,先生看如此可好?”

陈太傅自然点头。

从堂屋出来,走在回廊上,薛迟桉默然后问道:“陛下可是不适?”

“没有,为何这般问?”

“臣看陛下眉头一直皱着。”

被这般一说,言霁抬手去碰眉心,好像真一直皱着的。

到了客房,薛迟桉推开门,深深看了言霁一眼:“陛下先休息吧,晚膳前臣再来叫你。”

“好。”

房门重新关上,屋内倒是通透明亮,打扫得一尘不染,被衾又被熏了香。

言霁确实很累,身心疲惫的那种,褪了衣裹在被子里,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好似耳边有风声,他想睁眼看看,眼皮子却沉重语希圕兑。得如同黏合在了一起,最终放弃,再度陷入昏沉的梦境。

他好像在船上颠簸,腰酸背痛,言霁终于将眼睁开了,入目是如稠墨般伸手不见十指的黑,言霁坐起身,思绪迷茫,给自己锤了锤肩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是不是被人给绑了?

没想到回京第一日,就上业务了。

等眼睛适应黑暗后,发现远处有一抹朦胧的亮光,隐约有争吵声传过来,言霁起身放轻脚步,往那边走去。

走近了,听清一道声音在说:“就算如此,那也不能把人绑来啊,外面的人本就对王爷虎视眈眈,落此把柄,更说不清了!”

“一切我会承担。”这是梅无香的声音。

言霁弄清了自己在何处,不是在摄政王府,就是在京郊别院。

最先说话的那个人厉声道:“你能承担?先把陛下送回去,等之后王爷清醒时,在说。”

正在这个时候,言霁走了出去。

在对话的两人都是耳聪目明的,齐齐转头看过来,都是一僵,梅无香率先低下了头,一身黑衣没了脸上那点白色,彻底快要融入黑夜了。

另一人合掌抵唇咳了声,憋了半天最后问了句废话:“陛下醒了?”

言霁正在打量她,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穿着身由浓转淡的宝蓝色月华裙,头戴花珠钗步摇,簪星曳月,笑音璨然,以前他从没在顾弄潮身边见过。

想起传闻中说顾弄潮已结亲一事,言霁掩去眸中异样,朝女子颔首。

既然陛下都已经醒了,便没回头路,隋柳在心里哀叹一声,狠狠踹了梅无香一脚,复又扬起笑道:“陛下睡了这大半日,想必睡不着了,我带陛下四处走走?”

在言霁看着,这是拿出了女主人的姿态。

心下没缘由生起些苦涩,他原以为自己并不在乎,没想到耳中听到与亲眼所见,滋味全然不一样。

两人都隐去不提言霁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事,隋柳硬着头皮提了灯笼在摸黑的院子里带路,身后突然传来言霁的疑问:“为何不点石灯。”

隋柳没敢说是怕王爷深夜醒后会乱走,言霁从隋柳的沉默中,读懂了其中压抑的情绪。

“带我去看看皇叔吧。”毕竟回来了,早晚都会见到的。

梅无香和隋柳同时身体僵硬了下,隋柳勉强提起笑:“这会儿都这么晚了,王爷可能已经睡了,要不明日”

她藏在袖下的手指攥紧,撇过头,脸上的笑容彻底落下:“等王爷精神好些吧。”

“柳儿。”梅无香拉住她的手腕,锋利的眉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凌冽,“或许只有陛下才能救王爷。”-

隋柳低着头在面前领路,额发零散垂落,眉眼被隐藏在阴暗中。

梅无香跟在几步之后,等走到过去顾弄潮所住的院落后,隋柳停下来,伸手推院门。

春日的月光并不亮,所见灰蒙蒙,言霁依旧看清了,隋柳推门时颤抖的手指,不过一瞬,下一秒院门便被从外推开,月光跟着洒落了进去。

这方院子里,也没点灯。

“怎么连个守夜的人也没?”言霁并不觉得摄政王府的人敢苛待顾弄潮,是以更加疑惑,从刚见到这两人时,言霁都一直处于观察的状态。

无论时梅无香还是隋柳,都好像有很多没说出的话,举止间怪怪的。

“王爷不喜夜里有人伺候身侧。”这次梅无香回答了他,未了又道:“但吴老应该在。”

刚说到这里,就见黑暗中有道人影走了过来,言霁僵了下,先前离得远以为是顾弄潮,但走到进处时,看着身形并不像,方察觉是自己认错了。

“陛下?”走过来的人难掩激动地呼喊了声。

正巧隋柳用火折子将庭院里的石灯点亮了几盏,视线瞬间明亮,言霁看清来者,正是吴老。

吴老如今的模样也变了许多,他头发白的部分比陈太傅还多,几乎全白。

但吴老的年纪,并不至于如此才对。

问过吴老王府上的情况,吴老泪眼涟涟,一直只说好,不忍让言霁操心他,反而问言霁在外面过得怎样,可有受苦。

言霁一直以来似他为亲人,当看到吴老眼角的水渍时,他声音涩哑,再说不出话。

“快去看看王爷吧,王爷可想你了,刚我被账房那边叫过去,此时也不知道王爷睡下没。”

话音刚落,屋内突传来一道响动,几乎是下一刻,梅无香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再见他已经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言霁紧随其后。

当他走到门口时,脚步蓦地顿住,扶着门框的手指骤然使力握紧,如同石化般僵硬在原地。

他没想到再见顾弄潮,会是这般情形。

隋柳从他身边走过,进到屋内,动作熟练地摸到屋内的灯盏,唰地一声,火苗燃了起来。

“如今王爷谁都记不清了,医师已束手无策。”

隋柳的声音很轻,里面掩藏的悲伤却格外沉重。

除了摄政王府的近侍,没有任何人知道顾弄潮的状况已经严重至此,只要朝廷中的人还以为朝政被把持在王爷手里,大崇就一日不会乱。

边塞的士兵也一日有底气与柔然作战,将侵犯国土的贼寇驱逐边域。

火苗燃起的同时,微弱的火光霎时照亮了整个屋子,窗边有一把轮椅,此时正有一个白衣人坐在上面,火光映亮了他无神乌黑的眸子,他像是感觉不到屋内突然多出的几人,依然举着勺子,对着面前的空气微笑。

“霁儿,喝汤,现下不凉了。”

“不是药,是汤,你尝尝,不苦的。”

“空气”像是说了什么,顾弄潮脸上的笑越发柔和了些,“好,今年春末,带你去看杏花。”

第99章

言霁恍惚地走到顾弄潮身边, 低头看了眼他手上端的乌溜溜的药汁,轻轻嗤笑了声。骗傻子呢,什么汤乌溜溜的。

现在他已经不在意顾弄潮无意识中将他当做的是谁了。

言霁蹲在顾弄潮面前, 仰头看他, 道:“皇叔,你看我说对了, 就算我死了,你也依然会不好过。”

就算言霁将手搭在他膝上,就算将他手中的碗拿走, 顾弄潮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就连盛着药汁的勺子都没颤一下。

隋柳眨了眨充斥泪光的眼, 在旁边道:“我原以为就算恢复不了神智, 陛下来了王爷至少也能认出您。”

言霁垂下头,死死咬着唇, 有力到没多久就破了皮,血丝在唇齿间蔓延。

铁锈味的。

脸颊一凉,言霁愕然抬头, 灯影下, 顾弄潮抬起手掌抚上言霁的脸颊, 唇角温润如风:“答应你了,可是肯喝了?”

言霁睁大眼,盈满的泪水决堤般滑落, 顾弄潮慌乱了瞬, 勺子里的药汁几乎洒完,他将勺子放进言霁拿过去的药碗中, 手脚无措地从衣袖里取出手帕去替言霁擦泪, 眼中全是自责:“若不肯喝药便罢了, 不喝了。”

又觉不妥,顾弄潮手上顿了下,续道:“皇叔听说西洋那边有种奇法,可以将药搓成黄豆般大的药丸,混水喝下也不会发苦,明日我便命太医署研究研究。”

言霁摇了摇头,他讨厌眼泪失禁的感觉,身后还有梅无香和隋柳,他不想在外人面前哭。

顾弄潮以为他摇头是不愿吃药,眉心微蹙,声音为难:“是皇叔不对,不该在未央宫跟顾涟漪说那番话,害你亏损了身体,皇叔向你道歉,但不吃药,怎么能好?”

“不可用自己的身体去惩罚别人,任何人都不行。”

言霁反应过年顾弄潮在说哪件事,他将药碗递给隋柳,呼吸间气息不稳:“皇叔终于知道我是谁了吗?”

然而,顾弄潮许久都没回答,他的视线从言霁脸上移开,又开始看着虚无处,喃喃道:“陛下什么时候才回来。”

言霁去抓顾弄潮衣袍的手指握了个空,顾弄潮转动轮子,绕过他去到门口,身影挺直,寒风拂动披散身侧的乌发,他一直望着虚无的夜色,好似化作了一尊石像,漫无边际地等着从夜色里归来的人。

言霁终于明白隋柳没回答那句话的答案了。

府上不点石灯,是怕顾弄潮寻了出去。

如今这个情况下,被任何人撞见顾弄潮此时的模样,都是潜在的威胁。

蹲得太久,言霁起身时身体晃了下,被隋柳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待眼前的黑色散开,他看到隋柳担忧的眼神,不远处,梅无香紧抿着唇,将头侧在另一边。

言霁并没多问什么,只是道:“我突然消失,薛迟桉那边必然已经得知了消息,我写一封信,梅大哥替我送去太傅府,好叫他们安心。”

梅无香收回看着自家王爷的目光,点了点头。

隋柳一直悬着的心这会儿终于放回了实处,陛下不怪罪就是莫大的恩典了。

接着顾弄潮房里的纸笔写完信,交给梅无香后,梅无香立刻施展轻功消失在了视野中。这会儿,言霁终于发现顾弄潮穿着似乎单薄了些,虽已如春,但是初春的寒气一点不比冬日弱,而顾弄潮仅着了一层单衣。

此前顾弄潮端的那碗药本该是他晚膳后喝的,不知怎么下人没哄进去,如今药已凉,喝下去也没多大药效了。吴老走前向隋柳以眼神示意,说要去点火,重新熬药。

而今房中只剩言霁和顾弄潮两人,言霁翻出件厚实的外袍给顾弄潮披上,动作间顾弄潮终于舍得移开看着夜色的视线,无神的瞳孔映上了言霁的脸。

言霁握住他冰冷的手指,柔声道:“这都深夜了,皇叔去睡一会儿好吗?”

他望着眼前这个男人,顾弄潮是整个大崇的脊梁骨,如同创世的不周山,言霁不敢想他真的倒下后,大崇是否能挺过没有秩序统治的时期。

毕竟父皇还在位时,大崇就已经蛀虫掏空,从内里在腐烂了。

这些年一直是顾弄潮在支撑着,哪怕父皇,也不得不依赖罪人遗孤。

明明大崇薄待于此,顾弄潮任然守护着这个国度,光是此番胸怀,言霁也不想他会得不到善终。

更何况,自己心中一直都爱慕着他。

没有人舍得自己喜欢的人,受苦受难。

言霁将头埋进顾弄潮盖着毛毯的膝间,轻轻笑了下:“我是皇帝,我想要的,从来都能实现。”

“我会让一切好起来的。”-

言霁刚睡着没多久,就觉得四肢冰冷乏力,呼吸也有些困难,他猛地惊醒,瞳孔倒映着压在他身上的人,两人离得极近,顾弄潮森寒的面容占据满整个视线。

一柄寒刃的尖端正抵在言霁胸口的位置。

握着刀柄的手很抖,那张脸出现一抹皴裂般的挣扎,好似正受着冰火两重天的折磨。

言霁渐渐平静下来,调整呼吸,轻声问道:“现在就要动手吗?”

他攀上顾弄潮握着寒刃的手,视死如归般勾起嘴角:“动手吧。”

意料中的疼痛并没从心口传来,倒是脸庞滴落一抹温热,铮地一声,寒刃脱手摔在地上,顾弄潮晕倒在了言霁身上。

言霁无声环抱着他,也没擦脸上的水渍。

倒是最未了,替顾弄潮擦干了眼角。毕竟王府里现在能进到这座院子的,都是顾弄潮的心腹,还是不要让他在手下们面前出糗为好。

言霁原本以为自己才睡一刻钟不到,此时看去窗外却已天光大亮,他给顾弄潮盖上被子,起身穿衣,走前顿了下,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插回鞘里,随手放在斗柜上。

门外,隋柳正在浇花,见言霁完好无损出来,无声松了口气。

“早啊,陛下。”隋柳扬了扬手打招呼,指了下前厅,“膳食刚送上来,正好还热着。”

言霁看到隋柳绑着袖子浇花时,愣了下,隋柳不是王妃么,怎么还做这些下人的粗活?

但他没有多问,估计是个人爱好吧,以前宫里一些娘娘们,也时常在自己宫中莳花弄草,虽顶多只是弄几盆,没有弄一整个花圃的。

夜里消失的仆从此时都已经活动起来,光是前厅就有好几个侍女伫立在两侧,一个嬷嬷正抱着个孩子坐在下首喂粥,由于角度问题,并没第一时间看到言霁进来。

阳阳坐在嬷嬷腿上,不肯好好吃粥,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倒是看到了言霁,立即扑腾着小手小脚朝着言霁奶声奶气地喊,嬷嬷放下勺子掰回小奶娃的藕臂,低声道:“小祖宗快别闹了,乖乖把粥喝完成么?”

“我来吧。”

陌生男音响起,将嬷嬷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来人,浑身气度不凡,跟仙人似的,顿时想起了隋柳小姐提到的贵人,忙起身告罪。

言霁倒是并没在意她,注意力一直放在阳阳身上,之前他就格外想伸手捏一捏阳阳肉嘟嘟的脸颊,这会儿没再忍,伸手很小心地轻轻碰了碰,棉花糖一样软绵。

比豆腐还嫩。

阳阳只顾着笑,眼睛弯弯的,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

小虎牙也很奶,只能见个雏形。

言霁接了嬷嬷的任务喂阳阳早食,阳阳变得乖得不行,像是怕言霁想之前一样离开,手指紧紧抓着言霁的衣袖,叫张嘴就张嘴,叫咽就咽。

——阳阳有个小毛病,喜欢将食物含在嘴里不吞咽。

言霁总觉得阳阳记得他,但又不确定,这么小年轻的孩子,真能记得更小时候的事吗?

吃罢早膳后,言霁抱着阳阳去外面晒太阳。

花圃里已经零星有几朵花枝生出了花苞,娇嫩的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晨曦下折射出亮丽的光华,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也不知未央宫的白菩提,怎样了。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言霁转头看去,几个穿着青袍挎着药箱的人,其中有一个言霁认识,步太医。

大约这些年劳累所致,步太医的头发白了一半,背脊也佝偻了些,走近院内同样看到了言霁,脚下一停,满脸的不可置信。

同僚见他停下,询问了声。

下一刻便见步太医快走几步,扑通跪在了言霁面前磕头,激动得语无伦次。

其他人面面相窥后,也纷纷跪地。

刚到邶州时,别人见自己不跪拜言霁还有些别捏的不习惯,这会儿回来谁见了自己都下跪,言霁同样也觉得不习惯。

“陛下您真的还活着,臣便知道,陛下真龙护体,定是逢凶化吉。”

步太医激动得面红耳赤,言霁抱着阳阳腾不出手扶步太医,只能口头上道:“地上凉,步太医快请起。”

如此,众人才站起身。

除了步太医外,其他几名来为顾弄潮探诊的医师也都难掩激动,失踪已久的皇帝活生生回到京中,无疑是在他们心中打下了一枚定魂针。

没有比他们这些了解实情的人,更忧虑大崇的未来。

将嬷嬷将阳阳带去玩,言霁请几名医师到书房中,详细问询了顾弄潮的症状。

房间里弥漫低沉压抑的气氛,在每个人心头都笼着一层愁云,步太医率先道:“王爷的情况并不乐观,我们已经尽量在将时间延长,让王爷清醒的时候能多些。”

正常状态下,被种白华咒的人最后会彻底失智,或癫狂或痴傻,不可能再恢复清醒,能让顾弄潮到如今的情况,这些医师功不可没。

是以在步太医唉声叹气道“是臣等无用”时,言霁不太熟练地宽慰了几句,对他来说,现在的情况远比他想象中的好上许多。

另一名医师说道:“据我等观察,王爷每次清醒都毫无规律,有时候看到某件东西,有时候是听到了某句话,但之后再用同样一件东西或话去激王爷,就再没反应了。”

言霁又问:“一般多久能清醒一次,每次清醒的时长是多久?”

几名医师互相看看,皆是摇头。

步太医道:“有一次隔了一日就清醒了,之后也有隔五日才清醒的,每次清醒的时间也不定,或能清醒一整日,或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就再次失了神智。”

话音落下,书房内又是一阵死寂。

许久后,听到金玉相击般好听的声音沉稳有力道:“还不算糟糕,我有一计,可缓解此番困境,但胜算不及一成,且需要你们配合太医署的江太医。”

“是何计?”步太医惊讶下,脱口问了出来。

“等我问过江太医后,再于你们详说。”医师们刚开始面露欣喜,这会儿想到什么,一个接一个出现愁容,言霁续道:“放心,对摄政王的身体没有损害。”

这话如一道暖流淌过众人心口,弥日累夜的疲惫得到纾解,医师们齐齐安下心。

最近并没听说过皇帝回京的消息,步太医毕竟混过官场,比其他清白出身的医师多了个心眼,留心问了句:“陛下之后打算如何?”

“我打算先以医师的身份留在摄政王府一段时间,关于我回京的消息会慢慢放出去,同时也可以看看,这段时间浑水摸鱼的都有哪些。”

说到朝事,言霁眼中迸射出一股精芒,隐有风雨欲来之色。

医师们离开书房往摄政王卧房走去的路上,一扫来时的颓靡,其中有人小声道:“总感觉这次回来,陛下变了许多。”

“你是不是也觉得陛下更有压迫感了?”

“是好事,如此才能震得住朝上的那些老狐狸。羽=+西~+整”

“确实。”话题结束后,所有人都喟叹了声,抛却各种因素,内心还是更期待少年时的皇帝陛下,虽说过于骄纵矜贵,但不会让人在面对他时,两股颤颤。

到了摄政王房门外,众人敛了声音,整理好衣服,互相看过没问题,这才推门进去。

床上微微鼓起一团,判断摄政王这会儿应该还在睡觉,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待走近又吓了跳。

原因无他,原以为睡着的人,此时正睁着无光的双眼看着帐顶。

瞳孔连动都没动一下,加上脸色格外苍白,看上去竟让人以为他没了气息。

好在几名医师都见惯了大风大浪,这次不过小场面,很快就调整好心跳速度,试探地喊:“王爷?”

没有任何反应。

看来这次也没能清醒。

正在医师们沮丧地垂下头时,床上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本王好像又产生幻觉了。”

这已经是稀疏平常之事,步太医想要宽慰几句,又听摄政王道:“这次,甚至还有触感,是温热的。”

众人一愣,面露欣喜,摄政王这会儿是清醒的!

刚坐起身,顾弄潮的目光便被一处吸引,众人循着视线望去,门侧处,陛下正抱着一个软糯可爱的小团子站在光下,那双桃花眼依如过去时澄澈透亮。

“不是幻觉,我回来了。”

言霁刚走进去,就见顾弄潮掩嘴一阵猛咳,指缝间隐有血水溢出,众医师忙围上去烧了银针给他施针,但顾弄潮躺着却不肯安生,想起身再往门边看一眼,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幻听。

医师围成一道墙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想呵斥,可一张口便咳出血,根本说不出一句话,顾弄潮急于摆脱医师们桎梏他的手脚,面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看着虚晃成白茫茫一片的床帐,潜意识中知道他又要陷入泥沼中,一股不得遍寻的绝望蔓上心间,他只是想再多看一眼而已。

冷如寒冰的手指不知觉间被一双带着适宜温度的手握住,当冰冷被暖化,顾弄潮才若有所觉地侧头看去,言霁隔着医师这堵肉墙,从间隙中伸着手,紧紧握住他的。

旁边站这个小肉团子,也学着言霁的姿势,想去握顾弄潮的手,但奈何手臂太短,挤得肉嘟嘟的脸都变了形,也没够到。

耳边是医师们叽叽喳喳地在道:“心脉呈枯竭之相,脉跳缓慢,赶紧拿纾心丸来。”

“璇玑xue、紫宫位施针半寸,银针消完毒没,快拿来。”

医师忙忙碌碌,没多久顾弄潮就已被银针扎成刺猬,只有言霁始终握着他的手,对他道:“累了就睡会儿吧。”

顾弄潮睁着遍布血丝的眼始终不肯睡,他怕自己一阖眼,就会再次失去神智,若会伤害言霁,万一将他又吓走了怎么办?

顾弄潮紧紧盯着言霁,连眼都不肯眨一下。

“去拿安神香来。”言霁朝站在外围无处下手的医师命令道。

安神香点燃后,顾弄潮神思昏沉,眼皮沉重地要往下耸拉,他固执地极力想睁眼,但反而耗尽了剩余的那点心力,在言霁让再加香后没多久,视线彻底被黑暗笼罩。

但交握在一起的手,没有松开半分。

忙到午时,医师们这才抹着汗收好医具,待人撤开后,言霁才终于看到床上的景象,只见被褥上皆是星星点点如红梅般的血迹,顾弄潮衣衫不整躺在上面,嘴角的血迹也没来得及擦干净,鬓发更是汗湿,黑发凌乱纠缠地压在身下,将那张脸衬显得格外惨白。

若不是胸口正微弱得起伏,让人看去几乎以为是一具死尸。

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已至穷途末路,就算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医师陆续抹着一头折腾出来的汗水离开,留步太医走在最后面,在门口时顿了下,回头看了眼坐在床头边正为摄政王擦汗的陛下,希望陛下确实有办法解决王爷此疾。

屋内没了旁人,阳阳乖乖趴在旁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吵也不闹。隋柳走进来,说道:“陛下,江太医来了。”

虽不知陛下为何一大早就让她去宫里请江太医,隋柳还是照做了,但毕竟是宫里的人,她没敢把人请到内院来,此时正将人安排在前厅候着。

“好。”言霁费了一些功夫,才将紧握着自己的手挣开,牵起阳阳,跟着隋柳往前厅去。

前厅内,江逢舟已经喝完两盏茶,身上还穿着太医服,药箱放在脚边,时不时往拱门看去。

刚刚医师从内院离开,江逢舟也看到了,本想上前攀谈,但门口的侍卫在他动时立刻亮了剑,此后江逢舟便不敢再有动作,干坐着也只能喝茶。

他在太医署当值这些年,很少有听说过摄政王请宫里的人看诊,王爷自己府上养得就有医师,并且比不宫里的太医差,他实在想不到,王爷为何传人叫他来府上。

并且还是点名道姓,只叫了他一人。

他过去跟摄政王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这等大人物不应该连他的名字都记不得么。

江逢舟这头还在惴惴不安,言霁那头已经抱着阳阳穿过拱门,快到里面时,他将阳阳交给隋柳,说道:“我有要事要与江太医商议,这段时间不可让人靠近,知道吗?”

“是,我知道。”隋柳正色回,等她的身影消失在拱门外,言霁这才进了前厅。

一如之前所有人看到言霁时的模样,江逢舟在看到言霁从影壁后转出来时,猛地站起身,快走两步后察觉失态,立刻跪地磕头请安。

声音难掩激动地喊:“陛下。”

“起来吧。”

待言霁在上座落座后,江逢舟才站起身,看向言霁的双眼闪烁着明晃晃的亮光,随后才想起自己此行尚还不知目的,出声询问:“原是陛下唤臣前来,不知可是龙体不适?”

“不是朕。”言霁喝完茶润喉后,抬眸直直看向江逢舟,“朕有一事需你相助,无论你愿或是不愿,都必须帮朕。”

江逢舟恍然察觉言霁所散发出的压迫感,眸光凛然坚决,任谁在这样的视线下,都会生不起反抗之心。

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半晌后,江逢舟才终于涩声道:“臣答应。”

“朕还没说是何事,你就答应了?”言霁以审视的目光看着江逢舟。

“为臣者,只要是陛下的吩咐,就算刀山火海,臣也愿赴往。”江逢舟低垂着头,神色不明。

言霁笑了声,想说要去刀山火海的不是他,但言霁到底没在这个时候说,只是道:“朕之前听你提起说,你从你师父那里,曾习得换心之术,如今你若是施刀,有几成把握?”

江逢舟不知他为何问起此事,老实答道:“不足一成。”

言霁又问:“你有换心成功的例子吗?”

江逢舟摇了摇头:“此术施展起来极为苛刻,不止换心者与被换心者需极度匹配,且还需要同样稍精此法之人从旁协助于我,过程中需要一间没有任何灰尘的房间,还有很多市面上没有的器具,以及一些世间难寻的奇珍护脉,凡此种种,每一样都是一道天堑,非集全国之力不可达。”

“若以朕之力,可能达?”言霁撑着下颌,正专注看着漂浮在茶水上的茶叶,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江逢舟愣了下,经过深思后,得出回答:“若是陛下召全国之力,臣才有一成把握。”

“已经足够了。”言霁咧嘴笑了笑,“你准备下,朕这里有一人需换心,留给你准备的时间并不多,希望江太医莫要让朕失望。”

江逢舟腿一软,跪在地上:“望陛下三思,人命不比牲畜,一遭不慎失的便是两条人命,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非得换心不可。”

“若是失败,他两个人同生同死,合葬同处,不也是件幸事?”

江逢舟还要再劝,但见言霁心意已决,不得不咽下满肚子的话,心情沉重地阖目片刻,问道:“臣可以知道,陛下为何要兵行险着,走此一步么?”

“既是兵行险着,自然走投无路,才选择如此。”言霁纤长浓密的眼睫垂落下,声音很轻道:“如今的你,只需要将他的心取出来完好得封存起来便是,剩下的步骤,会有人替你做完。”

江逢舟还想问谁,言霁便已下了逐客令:“你下去准备吧,需要什么叫人告诉我一声就是。”

甚至没有告诉他换心的时间,也没给出任何信息,江逢舟就这样一头雾水地来,又是一头更重的雾水离开。

言霁往后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几乎话的功夫竟像是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没有人会对换心不感到害怕,言霁同样害怕,但他确实,已经没有选择了,最后他只能寄希望于顾弄潮,因为他相信,顾弄潮定不会让他就这样死掉。

他们都期盼能活着。

如果实在不行

言霁自嘲得笑了下,改建的皇陵应该已经休好了,是个合葬墓,如果必有一死,如此也算是个好结局。

第100章

之后便是关于朝事的处理。

言霁刚打算琢磨下帝位的安排, 突觉一股风声灌入厅堂,耳边利刃破空声骤然响起,待言霁睁眼时, 脖颈间已被一把长剑死死抵住。

他抬眸, 看着神色冷然的暗卫,勾着唇缓慢道:“这么快就知道了么。”

影一紧随而至, 厉声喝道:“影二,别忘了如今谁是你主子!”

隋柳想必是将门口的侍卫支在远处守着,加上这两人皆是能神不知鬼不觉融入空气的高手, 他们进来竟无一人察觉。

影二握着长剑的手纹丝不动,表情冷得几乎冒出寒气:“我的主子只有先帝, 先帝叫我看着陛下, 在陛下胡涂时,纠正陛下, 这便是我余生唯一的任务。”

“你觉得我错了?”言霁冷静地看着他,不动声色道:“就算这个时空的大崇确实能挺过去,但另一个时空呢?”

“或者说, 我们甚至分不清所在的是现实还是话本所造就的另一个衍生世界, 如果这里并不是真正的现实, 那么此时,现实中无数子民,正饱受战乱之苦, 大崇的国运也将彻底断送, 而就算衍生出的此方世界中,大崇朝依然辉煌地延伸千年, 又能如何?”

“现实中的大崇, 快要覆亡了。”

“你想只活在这场镜花水月中?”

在咄咄的话音中, 影二握剑的手开始止不住颤抖,但很快,他的目光更加坚毅:“无论如今是虚是实,我只知道,这个时空的先帝,向我下达的命令是,看住陛下您。”

“你”影一气得结舌,影二是真正只遵从命令的暗卫,无论主人下达的命令是什么,他都会以这个命令为唯一准则,哪怕是错的,也义无反顾。

影一挥剑袭去,肃声道:“我的任务是保护陛下!”

影二不得不撤剑去挡,剑光闪过,利剑相撞发出震耳嗡鸣,两人被震荡的余威逼得撤身后退,刚站稳便又脚下用力弹起,再度迎面相击。

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过了几个来回,他们都是暗卫营出身的精卫,招数相差无几,彼此都对对方了如指掌,清楚下一招会从那个角度袭来。

是以迟迟没分出高低,倒是打动的动静引起了摄政王府上的侍卫注意,很快往这边跑来护驾。

非紧要之时,暗卫不可在人前现身,影一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回击的动作隐有迟疑,倒是影二丝毫没有收势,对他来说,此时便已是紧要之时。

“停下!”言霁沉下脸一声喝下,两人同时停了下来,动作维持在两剑相抵的剑拔弩张之状。

两双眼狠狠瞪着彼此,眼中迸出火花。

“影二,我问你,父皇对你下达命令时,说的什么?”

听到言霁的问话,影二毫不迟疑地将先帝之言一字不漏照句搬出:“朕赐你影二之位,从今以后便是新无影卫的监管者,朕要你看着新皇,只需看着他,不可现身于前,必要时,朕允你拨乱反正,无论用何法子,都不可让大崇落入外臣之手。”

崇玄宗口中的外臣,自然是指顾弄潮。

“父皇话里的重点是大崇,而非我,大崇也没落入外臣之手,你此举不过自己臆断。”

影二顿了下,紧拧着眉,想要反驳,却又无处着口。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父皇的性格,他的愿望只有大崇能继续稳力中原,除此之外的任何命令,都不过是为了这个命令。”

“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定也会支持我的决定。”

脚步声已近到门前,影二恍神的功夫,影一抓住这一剎那的机会快速制住了他,锢着人从窗户跳了出去。

下一秒,身着玄甲的金吾卫闯了进来,却见厅堂内之后言霁,再无他人。

领队的副尉目光扫过大开的窗户,走上前抱拳单膝跪地,询问道:“不知刚刚可是又贼人闯入,陛下可有受惊?”

其余人闻言连忙要追,言霁出声道:“朕无事,不必追了。”

副尉道:“让贼子闯入惊扰陛下,是属下失职,属下立刻加强戒备,派两名士兵贴身护在陛下身侧,以防此类事端再度发生。”

言霁不做声,算是同意了。

待一屋子士兵退下,隋柳悄悄冒了个头往里看,这一下骤然撞见言霁的视线,她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歉意解释道:“我怕门外的侍卫会偷听,所以将他们遣远了些,没想到反而让贼人钻了空当。”

以往从没这种事发生,那些贼人一听摄政王府,就会避得远远的,哪知这次会出意外,还刚刚赶着陛下在时来贼。

低头时扫见一地打斗痕迹,桌椅断胳膊瘸腿地倒了一地,还遍处洒落溅碎的瓷器碎片,隋柳看着细胳膊细腿的陛下,产生了一丝疑惑。

莫非这些都是陛下与贼人英勇相搏留下的痕迹?

言霁自是不知道隋柳在想什么,他并无怪罪的意思:“抱歉,弄坏了这些东西,你叫账房算个账,记在我名下的铺子就是。”

隋柳骤然睁大眼:“陛下与王爷为何这般见外?”

言霁并不是跟顾弄潮见外,而是想到隋柳既已是王府的女主人,自己弄坏东西自然要赔偿她,他将这话说了,哪料隋柳原本就已正得很大的眼睛又睁大了几分,连瞳孔都在震颤:“我,王府女主人?”

她指着自己鼻头,差点跪了。

“梅无香混到这么高的位置了么?”

言霁察觉到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你不是顾弄潮前年娶回府中的王妃呢?”

隋柳吓得脸都白了:“你可别胡说,我什么时候当了王妃了,况且王爷从始至终都没娶过妻,府上更是连个小妾都没有。”

都说传言害人,言霁此刻深以为然。

隋柳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跟陛下做过自我介绍,咳了两声正色说道:“我是梅无香那榆木脑袋的未婚妻,家中从小就为我跟他做了娃娃亲,谁知他十岁那年突然失踪得无影无踪,婚约在身,我又嫁不了别人,不得不出来寻他了。”

说道此处隋柳义愤填膺:“哪知他做了别人的侍卫,我找上他还不认我,若不是我记得他身上所有痣的位置,分毫不差得指出来,他都差点把我当探子一剑斩了!”

“那时王爷还没发病,做主让我进了王府,外面的人可有就传成了王爷娶了王妃吧”

她心虚地垂下眼,没说的是,当初梅无香被他吓跑,施展轻功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好在她也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一路追到了摄政王府,被门口的侍卫亮剑拦了下来。

于是便在府门外大骂对方忘恩负义,身负婚约却抛弃未婚妻独自逍遥快活,若是不出来说清楚,便要将此番不齿行为宣扬得满天下皆知。

这一动静引来了无数好心大妈过来争相询问,路人也全都围在摄政王府外看热闹,之后府门打开后,摄政王牵着阳阳从里面走了出来,将隋柳带进去的。

可能就是这个原因,让那些人误会了,一传十十传百便传成了摄政王迎娶新王妃。

还是奉子成婚。

解清误会,言霁心情明朗起来,隋柳遽然发现,一直板着脸的陛下,好像对自己和颜悦色了不少,还冲她笑了。

隋柳诚惶诚恐。

要知道,从昨天刚见面到前一分钟,陛下对她的态度都还是既客气又冷漠疏离的。

回内院的路上,隋柳没忍住好奇问:“陛下把江太医召来是干啥用的啊?”

言霁眸光暗了下,很快又恢复正常:“之后你会知道的。”

顿了顿,言霁又道:“此事不要告诉摄政王。”

隋柳不明所以地点头应好。

刚踏入院门,言霁倏地停了下来,隋柳也紧跟着停下,探头看见王爷此时正坐在院子的花圃前,从这个角度只能弧度流畅锋利的侧脸,阳光照在乌黑的发丝上,莹莹反射出一抹清冷的光亮。

隋柳察觉到,陛下背脊似乎僵硬了些。

片刻后,言霁走进去,转到正面喊了声皇叔,顾弄潮也始终没看他,哪怕挪动脚步挡住他的视线,也依然像是透过他在看虚空。

看来,又失智了。

言霁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失落,再次移开了脚步,循着顾弄潮的目光看去,发现他好像在看花圃里的花苞。

一朵白色、还没绽开的小花。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突然便听顾弄潮喊道:“霁儿?”

言霁震了下,骤然回头去看顾弄潮,但又很快恢复正常,原因无他,顾弄潮眼中依然没有丝毫光亮,灰蒙蒙的像是一潭死水。

虽然他正望着自己喊他的小名。

那只纤细雪白的手从袖子里探出,轻轻握住言霁的手,嘴角勾起一抹笑:“散学回来了,今日博士们都教了什么,可有听懂?”

言霁两眼一酸,少时放学回来遇上顾弄潮也在府里时,他都会问自己这样一句话。

言霁也握住他的手,从善如流地回:“回来了,博士教了左传与大崇国律,下午上了骑课,我没听懂,皇叔再教我教可好?”

他像少时一样笑盈盈地朝顾弄潮撒娇。

顾弄潮一向很吃这一套,每次他一服软,哪怕之前犯了再大的错,顾弄潮也能轻易原谅他。

今日也是如此,顾弄潮没再指责言霁不好学,而是耐心问了左传哪一段,又问他何处没听懂,之后认认真真地详细讲解了一遍,讲完再问他听懂没。

言霁太想回到过去那个时光,一而再说没听懂,顾弄潮也不嫌烦,便再度讲一遍,这次讲得更细些,引经据典,能让傻子都听懂的地步。

突然间,顾弄潮的声音顿住,他看向言霁呆愣了下,随即惊慌失措道:“怎么了,可是我语气太重了,怎么哭了?”

言霁一抹脸,满手的水渍。

“今天太学的夫子责备霁儿了?”见言霁摇头,顾弄潮眼底的暴戾这才隐去,随后又猜测道:“那是学业太重,跟不上了?”

顾弄潮一副必要弄清原因的势头,言霁不得不点头。

便停顾弄潮道:“那我们便不学了,霁儿就算不读书,皇叔也能养得起你。”

言霁破涕而笑,慢腾腾道:“不学当文盲,会被人笑话的。”

“谁敢笑话你。”顾弄潮沉下脸,让言霁有种他并没失智的错觉。

可皇叔连现在是何时都分不清。

顾弄潮拉着言霁蹲下,伸手仔细将他白嫩的脸擦干净,声音郑重如同在立誓:“如果不想努力的话,就不努力吧,皇叔护着你,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言霁知道,顾弄潮确实做到了。

当年欺负他的那些人,或意外、或卷入斗争,最后都死了。

他手段狠辣,最后甚至要对他下手,可顾弄潮放过了他,如今在这里受苦难的变成了这个将风云玩弄在手掌的人。

最开始,言霁不知觉间爱上了他,之后变成了厌恶,再之后得知顾弄潮为他背负白华咒,觉得欠他良多,只想还清欠的债,避免下辈子再有纠葛。

到如今,他连自己也分不清,对顾弄潮这些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感情里,究竟是爱意占上风,还是愧疚居多。

言霁点了点头,在阳光下绽放出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皇叔,我有一样东西要送你。”

顾弄潮眼中流露出一抹惊讶:“何物?”

“是枚戒指。”言霁将手伸进衣襟中,扯出一枚挂在脖颈间的坠子,阳光照见那是一个通体莹透的白玉指环,用一根黑线穿着,藏在衣襟下面。

言霁取下白玉指环,叫顾弄潮伸手,顾弄潮依言将手伸了出来。

“我听柔然那边的人说,他们那儿有个小族,族中的习俗便是给心爱之人带上独属于自己的首饰,象征名花有主,有的是耳环,有的是指环,也有的是项链或者银簪,我想了想,其他的好像都不太适合,便让人造了这杯指环。”

言霁记得顾弄潮手指的尺寸,一推进去,便牢牢戴在了手指上。

顾弄潮的手指几乎跟白玉同色,晃眼的阳光下,分不清究竟是玉更白,还是顾弄潮的皮肤更白。

“霁儿需要我送你何物么?”顾弄潮向来礼尚往来,他头脑不太灵光,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言霁口中的那个词“心爱之人”。

纵然间两眼瞪大,顾弄潮不敢置信道:“霁儿你这话是何意?”

“便是皇叔带了我的首饰,就不能看其他的女子,嗯,男子也不行,你从今往后就只能看着我,只能记得我,再无不能娶王妃了。”

言霁转着顾弄潮指上的白玉指环把玩,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笑道:“已经带上了,也不能后悔,从今以后都不许摘下来,知道吗?”

“你是从何时有这心思的”顾弄潮跟他根本不在一个频道,此时还处于神魂震荡中。

言霁憋了下嘴,倾身上前,手撑在轮椅两侧扶手上,用行动堵住了顾弄潮的唇。

顾弄潮忘记闭眼,愣愣地看着骤然放大的脸,近到能看到对方根根分明的眼睫,如蝴蝶的翅膀般,微微阖动。

分开的间隙,言霁睁眼看进顾弄潮摄人心魄的瞳孔中,似乎又什么正要在涌动挣扎,像是死掉的岩浆想要突破迸溅出来。

言霁心想自己是不是太放肆了些,然而刚抬起身撤离,下一刻便被一双手臂环住纤细腰身,炽热的呼吸再度覆了上来,他逐渐沉溺在欲望的裹挟下,如同漂泊的浮萍紧紧攀住唯一的稻草,风暴来得更猛烈了些,相似要窒息般眼前泛起黑色的麻点。

顾弄潮好似要将他拆吃入腹不可。

言霁无暇思考更多,偶尔出现一丝理智,闪过隋柳似乎还在旁边的念头,很又很快被迫转移了注意力,到后来他觉得舌根都麻了,顾弄潮才放开他。

嘴上放开了,但手依然紧紧抱着他的腰,言霁将绯红的脸埋在他脖颈,大口喘着气呼吸新鲜空气,耳边听到顾弄潮慎重无比的声音:“我不会再看其他人,只看你,只记住你。”

“如果你愿意,可以进我顾家族谱,或者我也可入言氏宗庙。”

“这些之后再讨论吧。”言霁气若游丝地笑了笑,顾弄潮侧头看他,又在言霁眼睫上落下极为虔诚的一吻。

“好。”-

朝堂上的人终于得知了皇帝回京的消息,在某一日,他们好似商量好般,齐聚摄政王府,请陛下回宫。

文武百官自不是说说,百只是个量词,并非确切数目。

这次来的官员,几乎挤满摄政王府的前院,他们统一跪在地上恭请皇帝,态度比上一次摄政王颁发新律令太坚决,誓有一股言霁不出面,便跪死在这里的气势。

言霁这会儿还没睡醒,听到吴老让人传来的通报,他在床上赖了下,眼睛睁开了也不肯动。

非是起不来,在邶州他已经改掉了赖床的毛病,只是不想那么早就回到深困宫中的日子,抱着侥幸想,能晚一时便是一时。

当房门再度被推开,言霁甚至都懒得去看一样,直到那道熟悉无比的声音响起:“群臣都等着陛下,安排陛下洗漱更衣。”

他愕然转头,看到门口穿着黑红朝服的王爷,逆着光影,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他依然坐在轮椅上,但声音沉稳有力,并不似失智的模样。

顾弄潮他清醒了。

言霁还没觉出高兴,很快就被涌进来的侍女支配,她们浸湿了巾帕,小心地擦拭言霁的脸,又有人端着从宫中送来的衮龙袍,要给言霁换上。

言霁不错眼地看着门边的顾弄潮,张嘴想叫他,可临到嘴边,才意识到现在的顾弄潮已经清醒了

不知道他记不记得失智时发生的事。

侍女很快便将言霁的形象整理好,又让他坐在铜镜前给他束发,在选择发冠时,顾弄潮抬了抬下颌,示意:“换另一个。”

言霁用余光悄悄打量顾弄潮,心绪不宁地思索顾弄潮现在到底是什么意思。

收拾完,侍女如来时一样静悄悄地退下,房中独留顾弄潮与言霁两人,言霁依然坐在凳子上,看着铜镜里已经面上恢复无波无澜的自己。

“大臣们都等着,请陛下尽快动身。”

言霁自嘲地问他:“你是在赶朕走吗?”

他没看到顾弄潮攥紧扶手的手指,紧得指骨发白,哪怕如此,顾弄潮的声音也依然冷静如沉水:“朝中需要陛下,陛下一日未归位,国朝便一日不安。”

“你以为,谁愿意赖在你这里!”言霁骤然甩袖起身,擦过顾弄潮走出房间,顾弄潮抬眼看到,他眼中没来得及收回的委屈。

无意识中,顾弄潮抬起手想要抓住言霁擦着他飘起的袖袍,但在即将抓住时,顾弄潮停住了,独留冰冷的布料在指尖滑过,再无踪影。

一股空虚感沿着指尖蔓延至心间,顾弄潮垂下眼睫,盖住里面如猛兽嘶鸣的挣扎。

背后,言霁同样背对着顾弄潮渐行渐远,两人间的鸿沟,好似无论用再大的力气也跨不过去。

前院内,大臣们背脊笔直地跪着,只有少数几个跪得次数太多腿脚不太好的,会弯弯扭扭偷闲一会儿,但在那抹黄袍出现在回廊转角时,无需提醒,所有人都正色跪直了。

皇袍明亮,在日光下更甚,几乎甫一出现,就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

“众爱卿起身吧。”言霁停在前方,看着乌压压的叩拜下去的大臣们,心里沉甸甸得如同巨石压下,他又要再度背上整个国家的重担,而这次,并无人再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