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言霁真没想到自己也有变得市侩的一天。
总是, 他确实为了一两银子,屈尊坐上了常佩的马,如今已经坐在都督府里喝茶了。
不亏。
常佩给都督府的人分完糖串, 回来见言霁坐在侧位, 也没敢坐主位,坐在再下首的位置, 一收脸上嬉笑,正襟危坐道:“京中有变,陛下最好还是回去趟。”
“羊入虎口, 再死一次?”言霁阖上茶盏,不为所动, 屋内的气氛随着那一声清脆的磕撞声而缄默许久, 言霁待舌苔下的苦茶味散去,才续道:“京中的事已与我再无关系, 只要不是危机江山社稷的,不要再专程来找我。”
常佩心绪复杂,若是被摄政王知道他私藏皇帝, 整个常家都必会被牵连。但想起神秘人跟他说的, 摄政王的身体状况, 又不得不将皇帝留下,且不让对方出邶州,只有放在眼皮子底下, 才掌握主动权。
两厢之下, 导致常佩每日都如履薄冰,生怕头顶那把铡刀掉下来。
面前这位小祖宗可比他正儿八经的老祖宗还金贵, 常佩心思百转, 十分不熟练地扬起个讨好的笑:“陛下要不先听听。”
“先说跟谁有关。”
常佩压下一个名字, 说了个应该能让言霁感兴趣的:“皇城军。”
言霁目中流露一丝愕然。
见言霁上了钩,常佩忙用最快的语速说道:“京中如今分为三党,宗室、保皇党、摄政党泾渭分明,摄政王自那日祭天后就再没出现过,不知具体情况,而地方送上去的奏折由中书令及一干遵从摄政王的大臣们在处理。”
“保皇党急于讨伐摄政王在圜丘上的过失,朝政上多有动荡,单单一个最简单的报销折子,都会被扣下来三五天后才能发下去,如此下去,政务已却累越多,柔然似有笼络周边敌国的动向,估计会趁大崇内部动荡时,来一波猛攻。”
他一口气说完,端起茶盏猛灌了口茶水,还没喘口气,就听言霁冷飕飕地道:“皇城军,说重点。”
这些还不是重点吗?
常佩哑然,不得不开始说皇城军的事。
“跟宗室有关。”
经过几代皇位替换,除却言霁这一辈凋零得只剩言霁这支独苗,往上几辈都人丁兴旺,旁系繁多,言氏宗室因此式微,在朝上从来说不上什么话,顶多管制宗人府,与礼部多有交流。
因为言霁生母的来历,宗族族长一向对言霁并不看好,将他当做外人。顾弄潮一上位就开始打压宗室,让宗室的情况越发雪上加霜,在京城得不到应有的尊荣后,宗室开始隐退了下去,很多场合都没再出现。
言霁所得知的剧情里,宗室偷偷扶持四皇兄的独子,也就是薛迟桉,薛迟桉同时也在联系周边国家的帮助,在柔然国君一度没得到言霁这位亲侄子的响应后,才想要利用薛迟桉的存在让大崇内斗,以此蚕食大崇国土。
两方的战争,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真正暴发,不再是过往的小打小闹。
所以,皇城军其实并不是四皇兄留给薛迟桉的势力,而是宗室隐藏的势力。
“宗室扬言他们手中有位正统血脉的小世子,出自穆王,同时要求彻查穆王通敌一事,意思显而易见,要求摄政王立小世子为皇帝。”
如今关于穆王通敌的证据已经抹消得差不多了,宗室如今趁乱重提,穆王是否通敌已经不重要,他们的目的是给世子开个清白的道,能顺利扶持新帝登基。
如此新帝才能感怀宗室恩德,重复宗室荣光。
薛迟桉当皇帝的话,也不错
言霁想到那个孩子的聪颖,次次都是太学院榜首,就算如今一切都要依仗宗室,假以时日也定能摆脱禁锢,当一个英明的皇帝。
但薛迟桉当了皇帝,必定不会放过顾弄潮
言霁自嘲一笑,他如今还作何去思考顾弄潮会如何,他的皇叔能以罪臣的身份,在崇玄宗那般警惕的人手中活下来,甚至笼络朝臣爬上高位,铲除异党,扶傀儡上位,又岂是会被轻易拿捏的。
常佩大喘气后,才又接道:“摄政王不肯。”
并放下诏令,一日不知言霁死活,就一日不立新帝。虽然准许了穆王独子言安迟在未查明穆王通敌一事前暂时监国,但谁都知道,有顾弄潮这位摄政王坐镇,言安迟要想拿到监国实权,难上加难。
常佩等了许久,言霁没有对京城的乱局发表任何观点,终是常佩先沉不住气,问他:“你真就这样跟摄政王决裂了吗?”
“决裂?”言霁疑惑道:“谁说我跟皇叔决裂了。”
常佩:“”
推你掉下悬崖的是摄政王,如今不派兵来寻找的也是摄政王,小皇帝不会到现在还傻傻地要维护他吧,就连顾弄潮的心腹常佩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我并没跟皇叔决裂,也很感激他不来寻我。”言霁顿了顿,没法说清其中原因,见常佩看他的眼神越发怜悯后,干脆不再解释了。
言霁觉得目前这样就很好,对顾弄潮也好。
段书白出去办完事刚回都督府,就看到正从里面出来的言霁,一上午面对傻逼的烦躁顿时一扫而空,跳下马将缰绳甩给扈从,大步迎上去道:“常将军跟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看出言霁不想提,段书白很快转移了话题:“珍宵阁今日出了新的菜品,来的路上我看外面排了老长的队,估计味道还不错,去吗?”
段小爷在珍宵阁有专门的包厢,去了无需排队,直接报名字就能进。
“不去。”
听到拒绝,段书白惊了。
往常邀言霁去珍宵阁从没被这个一心干饭的皇帝陛下拒绝过,这次常佩跟他说了什么,让陛下竟然连干饭的心思了没了。
言霁神色恹恹地牵着毛驴往回家的路走,边续道:“昨晚的酸菜还没吃完,今日回去熬个粥,混着酸菜吃。”
说完,馋极的唆了口冷空气:“美味!”
段书白:“”是我多想了,你还是只想着干饭。
风卷着城墙上的旌旗,言霁感觉到冷,将狐裘裹紧了些,呼吸间哈出一口白雾,撩起眼睫望向越来越阴沉的天空,突然说道:“我唯一后悔的,只有边塞的战役彻底打响了。”
但他相信,在顾弄潮的带领下,大崇一定能将宵小驱除国土。
所以
“是熬玉米粥,还是青菜粥呢?”
言霁学着昨日段书白的模样,将手枕在脖子后,眉宇间的郁色散去,露出像是破开乌云照下的霞光般明媚的笑。
段书白从跳脱的话题中反应过来,追在后面喊道:“青菜粥!玉米粥甜丝丝的,不好吃!”
“那就玉米粥好了!”
在邶州的日子单调且充实,每日还没弄明白要做什么,时间就已稍纵即逝,快到年关时,邶州跟炸油的锅一样热火朝天,街上人来人往,每户人家都在准备年货,家家户户门前挂上了红灯笼、贴上了春联窗花,整个邶州充斥着新年的氛围。
边塞的战火还没燎到这边,秉承及时行乐的心态,邶州处于“隔江犹唱后庭花”的状态,所以今年的年味比往年来得更早。
承年关的福,这几日言霁的糖串卖得都比往日快了一个时辰,卖完倒数第二串糖葫芦,照例给自己留下一串,便开始收摊子。
天还未见黑,将摊子放到隔壁的店铺里,出来后言霁数了数身上的铜板,决定去入乡随俗,也去买点年货什么的。
一路买了猪肉果脯炒货,还买了一条鱼和百香楼的糕点,想起火折子没硝粉,便重新买了支,一路下来两手已拿不下,转头又去买了竹篓背着,街上总有若有若无的视线看他,等言霁背着竹篓后看他的人更多了,不过他早就被人盯习惯,面色无常地继续逛集市。
华丽的衣袍拂过青苔石阶,靠河畔的地方有卖花灯的摊子,言霁经过含羞带怯的姑娘们,对卖灯盏的老板要了红灯笼和春联,转眼看到另一边,又添了窗花纸。
只不过在付钱时尴尬了,他一路买都没节制,现下铜板不够。
老板笑盈盈地望着他,道:“小郎君生得好,我给你打个折扣价,这些都收下。”
“谢谢,我换个就够了。”言霁眼波微动,看向侧后不起眼的角落,将窗花纸放了回去,去角落拿了一迭四四方方的红纸,如此算下来手上的铜板就刚好够了。
买了红纸可以自己回去剪窗花,省钱。
临走前老板坚持送了他一盏河灯,叫他许个好愿望,来年定能实现。
本要推拒的手顿了下,接过了那盏河灯。
言霁想起飞鹤楼的花灯,一盏就卖一两银子,无数人趋之若鹜,而邶州的河灯,一盏只值二钱,却门庭冷落。
顾弄潮曾为他买下三万七千八百七十二盏花灯。
捧着河灯一直走到河畔,抬眼望去,河边三三两两站着的都是些公子小姐,就连倒影都成双成对,他这般孤零零一个人的实在少见。
言霁蹲在人少的空处,并没在灯上许愿,用火折子将里面的红烛点燃,就着突起的风将河灯放在水面,轻轻一推,清澈瞳孔倒映着越离越远的火光。
正在言霁想起身离开时,旁边突然响起道落水声,离他挺近的,溅起的水花都扑在了脚边不远处,差点打湿衣摆,引得言霁后退了一步。
耳边阵阵惊叫声,此起彼伏地喊着“有人落水了”、“有没有会洑水的快去救人”、“快去叫巡逻军来”。
一直间河边围了不少人,却没一人下水救人。
或许是因不会洑水,又或许是因这样的天气,没有人愿意冒着感染风寒的风险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有冷漠围观者,自然也有热心好事者。
河面的拍打起的水花越来越小。
正在言霁放下背篓脱了狐裘打算下水时,就听又一道噗通声响起,一个青年人正用最快的速度往那里游去。
言霁收回视线,余光瞥见围观的人群后面,一个畏畏缩缩的人探头探脑,当落水者被捞上来后,连忙缩起脑袋躲进了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巡逻军被惊动往这里走来,众人自发让道,巡逻队长询问落水那位少年时,言霁正重新背起竹篓,刚好从人与人的缝隙间瞧见那人的背影。
莫名眼熟。
落水少年缓过劲后,红着眼眶抱住自己双臂,从言霁的方位刚好能瞧见那张被冻得血色尽褪的侧脸,鸦羽般的长睫凝着水珠低垂,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不过在听到巡逻队长的询问后,少年一扫此前神态,圆瞪双眼看向周围的人群,像是在寻找什么,一边抓住队长的手腕,忍着翻天的怒气道:“是、有人推的我,我是被人推落水的!”
围着的人全都退开了些,像是在撇清干系。
不过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那个推他的人,也没人说看到过,巡逻队长只好安抚下就作罢,落水少年愤愤不平坚持纠缠无果,不得不咬着牙龈咽下这口恶气。
等人都散去后,少年垂着头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拧干,额发搭落着,显得脸色格外阴郁,遽然间,视线内出现一件狐裘,被一双细白的手递在眼皮子底下,来人道:“先穿着。”
耳畔萦绕的声音似玉瓷相撞般泠泠,少年猛地抬起头,入目容华灼灼,玉姿金相。
不止那张脸太过惊艳,气势同样浑然天成的矜贵。
腰如约素,延颈修项,肌莹如玉,发如染墨,似乎若有美好的词汇都可以贯在面前这人身上。
“清风?”
直到对方叫出他过去的名字,清风才终于如脱出梦魇般惊醒,睁大湿润的眼睛,声线颤抖:“陛、你”
他深深吸了口气,左右看了圈,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在这里,坊间不是传你已经”说到这,便及时打住了。
言霁将狐裘搭在清风肩上,也没料到居然能再次见到他,微微挑了下眉,态度无所谓:“坊间传的真真假假,信也可,不信也可。”
“我反正是不信的,当初摄政王对你”清风再次将这个话题扼杀,将压在狐裘下的湿发拢出来,侧过身在寒风中打了个秀气的喷嚏。
路上,言霁给他买了副祛风寒的药,问了他在邶州的住所,见清风似有难言之隐,便将人带到自己在外城租的院子。
一进屋,年让就迅雷般扑了过来,言霁揉了把毛孩子的头,将买好的年货放进屋内,拿了衣服给清风去暂时换上,变回到灶房将药煎上。清风换了衣服出来一看,忙手忙脚想要帮忙,反倒越帮越忙。
最后只好罢了手,揉了揉发痒的鼻子站在旁边。
“陛下,你身边都没个仆人照料吗?”看着言霁忙上忙下,清风有种极度梦幻的感觉,感觉自己在做梦。
“我喜欢清净。”
就连自称都变了。清风如此想,看来陛下是真的不打算回去了。
水烧热后,让清风先去沐浴,言霁转头将煎药的火灭小了些,用小火继续煨着,便出去逗年让玩。
今天段书白说要带着肉干和酒水来,言霁便懒得做饭了,起初他做饭纯粹为了好玩,当持续每天都要做三次后,就再撑不住,能偷懒不吃饭就不吃。
饿不死就成。
干饭终究没偷闲重要。
段书白提着吃食来的时候,清风还在后院沐浴,院子里就言霁和年让并排坐着发呆,他一进门,一人一狗齐齐盯着他,随后同步视线下移,看向他手里提着的油纸包。
“我给你买了烧鸡。”段书白加快脚步走过去,年让顿时站起身做出攻击状,依旧不让段书白多接近言霁半步。
“嘿,你这养不熟的,有我们的烧鸡吃,难不成还差了你骨头啃?”段书白在年让弓起背脊时,就忙退了两步。
年让像是能听懂人话,立刻就冲段书白嚎叫了起来。
言霁撑着脸看了好一会儿热闹后,终于出声叫住年让,让段书白进到屋里去。
屋里烧着炭盆,热乎气骤然扑面,将人从头到脚地舒坦。
段书白熟门熟路将带来的酒温在炭盆上支起的架子上,又将肉干、烧鸡、炒货用盘子盛着。去灶房时听到后院的水声,稀奇地探头回来问了言霁一句,言霁便将今天的事说了。
“清风,我倒是知道他。”
毕竟段小侯爷也是飞鹤楼的常客,知道清风并不意外,但没想到不光是在京城的渊源,在邶州两人也见过。
“清风现在改了名,叫孟光,凭着会些学识,在西街帮着教书先生看学生,前段时间我听府衙的兄弟提了一嘴他的事”
段书白将烤鸡的腿子撕下来递给言霁,没再接着说,言霁啃着鸡腿也没再问,没沉默几许,通着后院的木门被推开,清风用汗巾擦着头发,满身氤氲水汽走出来,看到段书白短暂一愣,随即笑起来:“原来小侯爷也知道在这里。”
“毕竟邶州的事,哪有我不知道的。”段书白客套了下,面对清风时完全没有在言霁面前时的随意,瞧清风的目光还称得上有些戏谑,“倒是你,听说今日掉河里去了,怎么,还没跟王家的儿子断了?”
王家?
言霁眸子一动,是他想的那个王家吗?
清风没再说话,将汗巾晾在外面后,跟着坐在桌子前,瞧着神色有几分阴郁,不过很快他就将各种情绪收敛了个干净:“哪能就这么断了,我当年在飞鹤楼赚的那些盘缠,可都被栽他身上了,不弄回本我怎能甘心。”
听完这话,言霁顿时想起来,当初清风似乎说是要开个店面来着。
咬了口滋着油水的鸡腿细嚼慢咽吃着,言霁用一副求知的眼神看着清风,期待对方接着继续说。
在这里住的这些日子,言霁受到了邻里邻居的熏陶,喜欢上了听八卦。
讲八卦的技能目前还在更新中,主要是从小生活的环境,导致他实在无法开头跟别人说另一个人的私事,总觉得不太好,但听一听八卦,倒是没有负罪感。
在言霁的灿烈的目光下,清风看着这样的皇帝只觉诡异,此前的郁闷一扫而空,再无忌讳地将自己来到邶州的遭遇大致说了一通。
期间,段书白给三人斟上酒,但大头基本都是段书白在喝,没给言霁倒多少,只倒了让他解解馋的量。
言霁正听得聚精会神,倒没在意段书白的小动作。
清风一路十分坎坷,他原本的目的地并非邶州,但路上买下的那位侍从遇到离散多年的父母,清风就让他回父母身边敬孝道了,之后停在邶州打算另找个侍从跟随,这一停就被王家公子绊住了脚。
这王家公子贯会说些讨人心喜的甜言蜜语,清风起初并不吃这套,他在飞鹤楼看了太多这种把戏,早已练成铜墙铁壁,对一切花言巧语免疫。
可当知道王家是整个邶州的首富后,清风到底没止住,动了旁的心思。
反倒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才知道这位王家公子不过是看邶州来了这样一位气质独特的美人,跟好友打了个赌,赌约就是清风几时会折在他手里。
听到这里,言霁脸都黑了下来。
糟践别人的真心,天打雷劈。
“也是我自个儿犯贱。”之后的事几乎整个邶州都知道了,王家大老爷发现儿子在外面养男人,封了王公子手里所有的地契,限制了他的花销,一向大手大脚惯了的人,瞬间变得拮据,难免不习惯。
结果已人尽皆知,王府的人来将清风赶出住所时,也没见这位王公子出面阻拦,之后姓王的也再没露面,直接回了王府。
言霁想起清风落水时,在人群里见到的那个畏畏缩缩的男人,看衣着打扮应该是个小厮,估计就是王府的人。
只是不知是王公子派的人,还是王老爷。
言霁没将这话说出来。
清风借酒消愁,奈何这酒的度数并不高,他在飞鹤楼又练得海量,想喝个烂醉如泥都做不到。
三个人分完烤鸡肉干,原本段书白只买了两人的量,因一向大方买得挺多,三个人分也足够。肚子饱了就不愿动弹,言霁靠在椅子上,听清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
段书白喝得最多,却是三人间最清醒的。
言霁喝得最少,但是三人间最迷瞪的。
等段书白将桌子收拾好,将剩下没吃完的逗着喂给年让,对着这只白眼狼嘀咕着“你倒是有点眼力见,就算不给我当牵线搭桥,也不要把小爷我的姻缘路给一爪子弄断了”。
“若真成了,定少不了你吃的。”
年让若是能翻白眼,指不定就能表达出内心想说的话。
段书白大胆伸手揉了把年让,再回屋里时,清风正拽着言霁的手发誓,说他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言霁像是被触动,回握清风的手,两眼泪汪汪,说“我也是”。
段书白:“”
第92章
清风暂时就在言霁院里住了下来。
原本乱糟糟的生活在清风的打理下逐渐变得井井有条, 渴了随时都能有口热水喝,饿了锅里一直温着饼,太阳出来清风就会搭个杆子晒被子, 天阴下来就会备好柴火烧热坑。
言霁
言霁在清风的照料下越来越废。
最开始兴起的那点自食其力的新奇劲过去后, 只想抱着清风的手求他不要走。
段书白每次上门看到清风脸色都不太好,但清风一直笑眯眯的, 从不跟他置气,存了心思想挑错也没地儿挑。
大年前一天,言霁起了个大早, 不过不是卖糖串,今日他差帮工帮着看摊子, 起得早是要跟清风一起贴春联剪窗花。
天边只余一线亮光, 门窗外皆是浓稠如墨的昏黑,言霁打着哈欠披着衣服出来, 被冷风吹过后清醒了些,看到一道秾纤得衷的身影坐在石台前,正摆弄着一个红灯笼。
红灯笼里透出朦胧的红光, 照在清风秀气恬淡的脸上, 给人岁月静好之感。
想起最开始在飞鹤楼见到清风时的模样, 官家少爷流落风尘,又怕又不肯放下身段忍辱求生,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警惕。
直至现在, 变化不止一星半点。
言霁走过去, 说道:“是要挂门廊下吗,我给你搭把手。”
“得要梯子。”清风瞅着门廊太高, 不是搭凳子就能上去的, 一不小心还得摔。
“那等段书白来了再说, 他会些腿脚功夫,两三下就弄好了,我们先剪窗花吧。”言霁对剪窗花期待很久了,以前他从没接触过这些,宫里就算年关,布设也都是礼部在安排。
这还是第一回亲自动手张罗这些。
“好。”清风应了声,进屋去拿红纸,顺便将炭盆也烧上端了出来,就放在两人脚下烤着。
言霁学着清风将红纸对折又对着,然后比划着用剪刀剪出豁口,清风仔细教他剪成什么样,言霁耐心听着,心想以后过年自己也能剪,就不必劳烦旁人了。
起初言霁剪得并不像,废了几张红纸后,才开始有模有样,将褶皱展开,整张纸都大变了个花样。
清风甚至还能剪出带祥云的福字。
天慢慢亮堂起来,段书白提着蒸笼豆浆过来时,言霁已经给两边窗户和门扇贴上了窗花,正在跟清风一起用米糊粘春联。
春联买了两对,一对大的贴在院门两侧,一对小的贴在正门两侧。
年让照旧一看到段书白就开始嚎,气得前几天才跟年让“谈心”过的段小侯爷暴跳如雷,骂又不敢骂,毕竟是摄政王的爱宠。
清风接过蒸笼,已经习惯段书白的行径。想必是怕来的路上包子吹冷了,专门把蒸笼也连着一起买下来的。
“小段,你过来,把这个灯笼挂上去,对,就挂这里。”
一声小段残忍地打散了段书白的旖旎心思。
小段在年让的嚎声中,老实接过那盏红灯笼,又确认了遍位置,一蹬脚腾空飞起,稳稳挂上灯笼飞旋着落在地上,本想耍帅摆个造型,没成想作得太过,扭到了脚,摔了个屁股蹲。
言霁全程看完,眼皮低垂视线向下,对上段书白尴尬的目光后,没忍住鼻间发出一道笑音。
不过很快,便又正了脸色,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般,快步进屋去抢包子吃了。
这晚是三人一起守的岁,照样温着小酒喝,不过就算醉意上头,也没人说那些不开心的,专挑记忆犹新的开心事说。
气氛其乐融融,门廊下的红灯笼透着暖光,段书白和清风都说得很多,就只有言霁,只接他们的话,没自己起过话头。
倒不是不想说,只是发现,开心的事好像都跟顾弄潮有关。
到后来,言霁就只小口小口喝暖酒。
段书白第一个趴下,清风尚还有点意识,但也有些坐不稳,只不过依然倔强地去扯段书白的手肘,叫他起来接着喝。
这两人喝酒就好像在拼比,非要定出个胜负似的。就言霁喝得不急,至少能察觉到炭盆的火小了,能添些碳翻一翻。
添炭的时候,清风便揪着他的袖子,哭哭啼啼地喊娘。
言霁应:“乖儿子。”并拍了拍他的头。
清风受到安慰,含糊呓语一声,跟着趴桌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言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路扶着墙回到屋内翻箱倒柜,终于翻出一支笛子,是刚来邶州时段书白送他的,也不知道段书白是从哪听来的谣言,说他善音律,尤其吹得一手好笛。
为了保持自己在段书白心目中的形象,言霁硬是忍住了手痒,从没吹过。
今晚是个好日子,值得吹奏一曲。
言霁又摇摇晃晃地抓着笛子坐回桌前,将唇抵在吹孔前,吹了许久才终于发出一道音。
言霁不信邪,他以前都能吹出声音,怎么换了个笛子反而不成了。
完全没想到是因为喝多了,气息短,才不够没吹出声音来。
言霁是个很执着的人,强忍困意,坚持研究到后半夜,也就是酒气散得差不多后,终于吹出了音调,跟过去一样断断续续的,时而尖啸如鬼在嘶吼,时而喑哑如空谷风声。
这只是刚开始没找回感觉,找到音感,吹得其实也没再有多难听。
虽比起外界的天花乱坠,差了一大截。
一直坐到天亮,守岁终于结束了,言霁刚将笛子收好没一会儿,出来就看到段书白揉着胀痛的额头醒了,正嘟囔着什么,言霁关切地走近一听,段书白在说:“昨晚就不该喝那么多的,一整晚都在被鬼追着跑,那鬼的叫声未免太吓人了,躲哪都躲不掉。”
言霁:“”
大年初一,言霁将债主赶出了家门。
口头上的借口是:“碍着我迎财神了。”
年不过年跟言霁这个孤家寡人来说没有什么区别,除了入乡随俗地布置一下院子外,多做些好吃的,再没别的了。邻里都有亲戚朋友来往走动,言霁在邶州认识的人都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能到上门拜年关系的,几乎没有。
所以言霁本想躺床上,补一日觉的。
之后几日可以趁着街上人多,大人舍得给小孩买吃的,去街上继续卖糖串,争取早日将欠段书白的钱还了。
但没想到睡到中午,清风敲门叫他,说有人来拜年了。
言霁满头问号。
起身草草束发穿衣,出门一看,坐在堂屋里的不是旁人,正是都督府的常佩将军。
清风去灶房准备招待客人的菜肴。
言霁目露警觉,总觉得每次常佩找他,都没好事,不是跟京城有关,就是跟顾弄潮有关。大年期间常佩要守着邶州秩序,事定是不少,这个时段来找他,正如黄鼠狼拜年,非奸即盗。
果然,常佩一脸笑地跟言霁客套几句后,便直奔主题:“边塞那边连破柔然三城,柔然偃旗息鼓,退至了二十里开外。”
柔然退兵,不一定是真歇了野心,大有可能是为休养生息。
只要是朝上发生的大事,常佩都会无一例外地寻机会告诉言霁,好似直到现在,他还依然认着言霁是大崇皇帝。
言霁对京中的事不怎么关心,对边塞的事要上心些,闻言收敛了严重的戒备,问道:“何人领兵破的城?”
“是邬冬将军。”
五年之约刚过半,邬冬就已提前完成了跟他的赌约,这下想必朝中无人再置喙了,就是不知陈太傅会不会借着此事,鼓动保皇党的士气,闹些事出来。
算了,操心这些做什么。
顾弄潮虽然油盐再不进,但对老臣向来都有几分尊敬。
常佩点到为止,送了礼借口府中事多,并没留下来用膳,他一走,段书白就趁门还没关溜了进来,在年让的叫声中,非要大年跟言霁一起吃。
清风正巧端着热汤出来,段书白正躲着年让,两人撞上汤洒了、衣湿了,狗叫得更大声,清风愤怒指责段书白不着调,段书白委屈辩解是年让的锅,几道声音交杂,一声比一声高。
新年就在这样吵吵闹闹的喧嚣声中开启了。
过完年,日子又恢复平静,唯一不平静的是王家那位大少爷找上了门寻清风,连着找了几日,闹得清风已经在思考离开邶州去别的地方,言霁可不依,当即雇了打手围着自家院子,一件王大少爷来,就命人将他打走。
后来王少爷学聪明了,来时也带了好几个身强体壮的小厮,言霁攀比着,又雇翻一倍的打手,这段时间卖糖串赚的钱,全都给耗在雇打手上了。
言霁清点完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积蓄一分也不剩后,气得当天没吃饭,段书白便让都督府的兄弟,轮流上言霁的院子守着。
这事常佩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燊便没敢再带人来,只是仍不放弃地会独自找上门,就算被冷嘲热讽也不怕,言霁真不知这人图什么,当初拿清风当跟朋友间的玩笑话,现在反倒把自己作成笑话让人看。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入夏,王家老太爷不知从哪听说了此事,之后王燊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出现过,清风并没松口气,想法他每日沉郁着,脸上的笑也越来越少了。
若是清风再说想离开邶州,言霁说不出挽留的话了。
邶州的百姓安居乐业,言霁摆着糖串摊,穿着一身细绫裁制的衣袍,坐在摇椅下用蒲扇挡着太阳扇风,看着路上人来人往,每人都在为那三两银钱奔波忙碌。
偶尔言霁想偷懒,清风会帮着他出摊,但大多数都是言霁坐在这里。
这次来买糖串的似乎是哪家的小姐,身后跟着名丫鬟,一开口就是要五串。言霁还没加过谁要得这么多过,将搭在脸上的蒲扇移开,忍不住瞧了她一眼。
小姐并没注意到言霁的目光,说完后就侧过头继续跟丫鬟聊没说完的话。
“我爹就是这般说的,京中那位王爷似乎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前段时间柔然退兵后,消失了两个多月,细问才知他一直关在府中疗养,听我爹在京中的好友说,那位王爷脸色比雪还白,有次在朝上还吐了血。”
丫鬟忧心忡忡:“这是怎么了,京中不是有那么多医术高超的御医吗,有没有说是怎么回事?”
小姐叹着气摇头,眉宇间同样满是虑色。在稍微知道些京中事的百姓眼中,那位王爷就是维持他们能在周边国家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也依然不敢轻易来犯的倚仗。
没人不知道金吾卫的威名。
如果真出了什么事,那才是真真要变天
“吶,包好了。”言霁将用油纸包好的糖串递了出去,小姐这才从忧虑中回神,抬眸一看面前笑意粲然的糖串老板,毫无遮挡照下来的阳光都被比得没那么晃眼了。
比正午的阳光还明媚耀眼。
小姐愣愣地听见糖串老板问:“敢问,小姐口中的那位王爷,可是我想的那位?”
其实这完全是句废话。
启王死后,京中不是只剩下那一位王爷了么,但言霁还是问了,他不太敢相信,自己都做到这般地步,顾弄潮身上的白华咒还是没能解决。
“是啊,京中除了顾王爷,似乎也没谁了?”小姐对京城里的大人物不太了解,话语间有些迟疑,未了见言霁希望她能确定些的眼神,接了句:“我爹是邶州下的府尊,他说的话定是作不得假。”
“多谢。”言霁嘴角的笑将落未落,将客人送走后,重新躺会椅子上,再提不起精神。
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全部了,可似乎依然没用。
下午收摊早,言霁回到院子里后,发现清风正在刮鱼,正巧看到清风一不小心割伤手指,后知后觉地用水清洗伤口。
听到动静,清风敛去眼底神色,回头笑道:“回来啦,今晚熬鱼汤,你先歇会儿。”
相处这段时间,清风早已没了最初面对言霁时的拘谨,他发现哪怕是皇帝,在这个头衔下也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你现在还想离开邶州吗?”言霁突然问。
清风愣了下,复垂下眼帘:“怎么了?”
“我想去趟柔然。”言霁没说去做什么,在双方的沉默下,许久后清风说道:“若陛下要走,奴也跟着陛下一同。”
自家中遭变,清风始终都是奴籍,但一直傲气不肯自称为奴,这个时候这样说,是在跟言霁表忠心。
哪怕清风同意了,言霁也并没轻松片刻。
没有人比言霁更清楚,柔然巫师究竟有多诡异,虽然巫师跟他说白华咒无解,但言霁始终觉得,一定是有法子的,而这个法子,柔然巫师定然知晓。
翌日一早,言霁就开始收拾东西,又数了下手头上的钱,离还段书白的债务还差一大截,看来只能卷债逃跑了。
清风烙了饼用油纸包着打算路上吃,刚好雇来的马车也停在了院门口,言霁在里屋匆匆给段书白留了信,告明去处,便提上包袱喊上清风,打算趁天还没大亮,赶紧离开。
一出门,就被一队带刀侍卫围住了。
言霁看着这一群人都着常服,起初还以为是王家派来的人,直到常佩从中间出来,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一直派人盯着自己。
言霁除了在京中受到过摄政王和太后这样的桎梏外,从没人敢在他身边安插眼线,一个小小的四品武官,竟然敢!
言霁沉下脸,眸子冰冷地看着讨着笑一脸无辜状的常佩。
“陛下这是要去哪。”常佩撩起车厢看了眼里面满满当当的包袱,挑眉一笑,“要不要臣送你一程?”
“我要去柔然。”言霁并没隐瞒的打算。
常佩稍一细思,就就知道了言霁为何去柔然,他跳坐在车沿上,曲腿撑着下颌道:“我们的人从五年前就被派往柔然,加上崇玄宗从二十年前就在寻找,直至如今,对于解咒之法依无所获,陛下觉得去了,就能轻易拿到?”
“但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如果顾弄潮在现在倒了,大崇将面临的很可能是内部纷争外加柔然再次举兵。
常佩轻声一笑,望着由黑渐变至湛蓝的天空道:“陛下再等等,王爷曾跟柔然巫师有过一次赌约”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下,目光转向言霁,“很快就会见分晓了。”-
言霁和清风都没走成,清风在屋内隐约听到言霁跟常佩间的对话,之后几日见言霁情绪不好,主动提及在飞鹤楼偶然间的听闻。
“时空交迭?”
“是。这话还是某次醉酒后,从风灵衣口中说出来的,不过那时候大家都以为风灵衣是在胡言乱语,现在遽然想起来,他既然是柔然人,或许确实清楚些内情。”
言霁想到当初聊天时,风灵衣每句话都说个开头没了下文,只叫他远离顾弄潮,之后又像是预测到祭天会发生的事般,将他救回邶州。
“他还说过什么?”
清风锁眉想了想,迟疑道:“我也不知道那些话跟那个什么咒有没有关。”
言霁:“你先说。”
“风灵衣曾说,必须在天盛七十六年前,他每次醉酒都会自言自语还剩多久,时间不够了。”
“还有吗?”
“他离开飞鹤楼的前一晚,我应老鸨的话去给他房间换花,离开前他跟我聊过一会儿,看起来好像执念已消,处处都透着轻快,说什么他不会再伤害陛下了。”
——付出了心,他就再拿不走陛下的心。
言霁琢磨着这句话,零零碎碎的加在一起毫无厘头,但就好像差一根将这些串联起来的线。
出不了邶州,生活还得继续,休息几天后言霁又出摊卖糖葫芦,顺便将攒下来的钱还给段书白,将债额消减了一半。
段书白本不想接,但他没有理由不接,只能期望言霁还债的速度能慢些,因为总感觉,债还完了,言霁也会走。
想到这里段书白挠了挠头,自嘲道,前段时间言霁就想离开邶州,会不会走跟他能不能还完债一点关心也没,自己又在杞人忧天。
夏尽秋至,京中传来消息,摄政王结亲了。
第93章
听说还是奉子成婚。
言霁听着人来人往间的交谈, 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前段时间压在邶州人心头的愁云都被摄政王结亲一事而冲散,人人喜上眉梢, 好比自己成婚般。
都希望这次婚事, 能冲散摄政王长年累月的病情。
清风是差不多知道点陛下跟摄政王间的内情的,也在外面听闻了此事, 看到言霁回来,压下眼中的担忧,说道:“外面那些传言未必当得了真。”
言霁讶然后, 才反应过来清风指的是哪件事。除了刚开始听到这道消息时心底微微抽痛一下,之后他并没感觉到自己出现太大情绪波动, 如果冲喜真的能有用, 他同样觉得这是一件幸事。
他最关心的始终是白华咒如何解决,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 言霁无法接受“无解”这个答案。
这本来就是他欠顾弄潮的。
岁聿云暮,又是一年冬至。月初时言霁听到边塞的战事又打了起来,这次柔然换了进攻方向, 在攻克邶州方向的关口, 走在街上, 就连往日鼎沸的喧哗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皆低头疾步,不做丝毫停留。
就连段书白都跟着忙到脚不沾地, 来找言霁的次数也与日递减。
如此沉重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年前, 某日天刚初明,邶州城门驶进一辆锦布厚帘的马车, 从驾车的马夫到侧坐车沿边的侍卫, 皆是底盘很稳骨骼硬朗的那种, 一看就是会功夫的。
再加上侍卫腰间配着的剑,让众人纷纷避让。
大崇律令有规定,无官爵或从军者不得配刀剑,否则一律以谋逆论处。而且就算能配兵器,对兵器的规制也有严格的限定,所以一般能配兵器的,都是平头老百姓惹不起的。
只是不知这马车里坐的是何许人物。
看过热闹后,众人该干嘛干嘛,那些大人物的事再如何跟他们也没有牵扯。
言霁刚将摊子摆上,同样也看到疾驰而过的马车,不过车帘遮得很严实,丝毫看不出里面的人是谁,但如果他早一秒抬头,看到车外坐的侍卫,或许就有答案了。
言霁只看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收回了视线,将糖串一根根插在草靶上,一如既往窝在躺椅上,唯一的变化是夏天拿的蒲扇在冬天被换成了汤婆子。
依然是一身御寒的黛蓝色狐裘,发甫垂肩,浓睫纤密,往那一坐,就是整条街的风景。
糖串一如既往卖得很快,段书白寻来时,都快售罄。
远远就能看到段书白喜上眉梢的模样,还未到跟前就喊着道:“快收摊,今日都督府散衙半日,我带你下馆子去!”
“搀珍宵阁新出的烧鸡老久了,爷请客。”
言霁一点也不想动,觉得回去吃个烤红薯就挺像的,但又不少扫了段书白食兴,毕竟在邶州期间都是对方在帮扶自己,院子是他帮忙找的,雇工人的钱也是他借出的,生病的时候也是段书白请光了假一直守在跟前。
就算曾经再被人捧着,这会儿也隐约觉得自己不能如过去一样,做事全凭自己喜恶,应该将心比心,正视那些对自己好的朋友。
段书白瞧着言霁神情,察觉到对方或许并不想去,脸上的笑容稍敛,转了话头说道:“或者你先回去,我去买了烧鸡来找你们一起吃,说起来珍宵阁排队也得老久,你回去等着也好。”
段书白是珍宵阁的常客,从来不需排队。
“一起去。”
段书白一愣,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但紧接着就看到言霁坐起身,开始收拾摊面,见他没搭手,还拧眉抱怨地瞧了他一眼。
段书白这才反应过来,言霁确实答应了。不知怎地,见言霁答应他竟比任何时候都雀跃,好似言霁不止是这一时的退让这么简单。
手忙脚乱帮着收摊,结果反而添乱,被斥责到一旁罚站,段书白还在一直傻乐呵。
言霁将摊子收进驴车里,牵着驴车跟段书白往珍宵阁去,路上段书白说起今日进城的那辆马车:“是京中来的官,为的是外面的战事。”
邶州往西北还有三座城,除了边域防守的震关山,另两座城几乎没什么抵御能力,从这条路线进攻大崇,柔然将面对三道险,一为震关,二为邶州,三为京外的蓬壶关。
这三个点都派有大崇重兵把守。
如今柔然已在攻克震关山,所以紧接着最紧要的便是邶州。京中派人来巡查,是自然的。
按照言霁对顾弄潮的了解,想必过不了多久,屠恭里会被调到这边来,毕竟如果白华咒持续恶化下去,顾弄潮必须得保证他在清醒时,将柔然击溃。
甚至宁愿放弃京中的安稳。
思索间,珍宵阁到了。段书白带着言霁进了他固有的那间包厢,唤来小二点了一只烤鸡一只烧鹅,还有几个小菜,等小二后后,才想起忘记点酒了,急急追了出去。
等段书白再回来时,道:“我看到常将军了。”
言霁抬眸看他。
段书白这才接着道:“好像是在请客,还叫我过去,我没应。”
“估计是请京中来的那位官吧。”言霁情绪淡淡。
段书白两三步走过去坐在言霁旁边,问他:“既然是京中来的,你就不怕被认出来吗?”
依然招摇过市,这会儿更是坐在同一座楼里,别说言霁了,段书白都有些心惊。
如果被摄政王知道他们邶州私藏小皇帝还不上报,恐怕整个邶州都不得安生。
“邶州这么大,不一定会遇上。”言霁自顾自给自己续了杯茶捧着喝,段书白在旁边左右看了看,觉得这张脸还是太过招人,骤然起身落下句:“你等下。”
言霁便等着。
因段书白是珍宵阁的贵客,他点的向来都是最先做,不过等烤鸡烧鹅都做好了送来,也没见段书白回来。
这一去去了许久,大概两刻钟后,才见段书白拿着个什么东西回来。
在言霁看过去时,便兜头罩在了他头上,视线一瞬间变得朦胧不清。
隔着一层白纱,段书白蹲在他对面细细端详片刻后,支着下颌道:“这样就差不多看不出了。”
言霁这才反应过来,罩在头上的是一顶幂篱。
“没必要吧。”言霁总觉得这样有些太招摇,他又并非女子。
“以防万一。”段书白帮他将白纱搭在斗笠两边,神色间明显松快了许多,“哇,这个烧鸡真的香!”
段书白撕下一大块放到言霁面前的碗里,眼中喜色洋洋:“留些回去给清风和年让,我们趁热先吃。”
“好。”
言霁很少在外面用过饭,突然间觉得在酒楼吃饭的滋味好像确实比家里好些,耳边是杯觥交错的喧嚣声,热热闹闹的,饭菜也被凸显得越发香了。
段书白见他喜欢,便一直拿公筷给言霁添菜,一顿饭吃完,他自己反倒没吃几口。
一如既往是段书白去结账。
跑堂太忙了,段书白直接去柜台找掌柜消账本,言霁等在门口,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外面就下起了细细绵绵的小雨。
邶州不常下雨,周围几乎没有卖伞的。
“幸好带了伞。”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男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一群人正往门边走来,言霁侧身退了两步避让,还在思索一个斗笠够不够他跟段书白一起遮雨时,又听有人道:“六爷受不得寒,属下去赶车来。”
紧接着,这群人站在言霁旁边不远处,有一个人快步迈进街中。言霁一直在看雨,没往旁边瞧。
倒是有察觉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想来他在雨天带着幂篱,确实奇怪了些。
斜风吹得雨丝飘到他站的位置,便往后面退了几步,不料撞在一人身上,对方抬手扶了他一把,倒是那人身边的人大惊失色,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器般,纷纷围了上去询问。
言霁看得新奇,不过是撞了下而已。
视线往被随从围着的地方打量,却没看到被围着的人是何模样,在言霁即将收回视线时,听到一声:“无事。”
很简单的两个字,带着些微哑意,让言霁直接定在原处。
哪怕时隔一年,依然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对方的声音,就像是已刻入骨髓般。
常佩挥散围过来的人,笑骂道:“有我在旁边看着,还能让六爷出事不成,不过是撞了下。”
“不过刚撞过来的人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常佩自顾自嘀咕。
有人跟着笑:“那人浑身遮得严严实实,常将军这都能眼熟,可别是你哪位相好。”
“去去去,尽说荤话。”
待人散开,再看前方已无他人,常佩收回心底异常的感觉,回头去看摄政王,摄政王脸上一如既往没有任何表情,好似冰封般。
大概是他想多了-
之后几天言霁没再出去摆摊,清风以为言霁又犯了懒,打算帮他出摊,也被拒绝了。
就连白日里,院门都是紧闭着的。
察觉到什么,清风也减少了出门的次数,好在院子里种得有些菜,就算十天半个月不出去,也饿不着,顶多这段时间吃不了荤腥。
这场雨下了两天便停了,中途段书白来问过言霁怎么走了,被言霁搪塞了过去,看他的模样,似乎还不知道来邶州巡查的就是顾弄潮,这其中或许也有常佩的安排。
雨停后,王燊又开始来找清风,还送了不少东西,都是十分昂贵的那种,估计是因为言霁对王燊没好态度,每次他来年让叫得比对上段书白还凶猛,王燊从不敢踏到院子里来,隔着只能隔着墙门喊。
“孟光,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以前是我混账,再也不会了,再信我一次行吗?”
“孟光,有什么怨你出来冲着我说出来吧,我王燊一定受着哄着。”
“我当时真的只是逞一时的气,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明明是极要面子的纨绔公子,软话喊得十里八村都听得见。
一墙之隔内,清风正在翻铲雨后的菜地,脸上表情算不得好,忍不可忍时,终于出声回了句:“不过说得好听,就算我们重新开始又能怎样,你是能改变王家对我的看法,还是能抛却王家嫡公子的身份,跟我离开邶州?”
清风已经知道他落水的隐情,王家有人想要他死,王老爷或者王老夫人,
就算他能原谅王燊,王家也未必能容得下他,面对未来会遇上的山重水阻,清风宁肯现在恨下心,断得一干二净,给彼此留个体面。
在清风说完那话后,墙对面安静了许久,言霁还以为王燊已经走了,揉了把年让的头顶,让它歇歇。
王燊喊话时,年让便也在跟他二重唱,这会儿正累得吐着舌头喘气。
岂料院门外又响起了王燊的声音,这次格外简洁,就单单一个“好”。
分不清在说什么好。
之后便真的走了。
清风魂不守舍的,一块菜地同一个地方铲了三四遍,等终于回神时想起来锅里还炖着薏米粥,跑回厨房看到薏米粥早就被言霁盛出来了。
言霁看着他道:“后悔的话,就去追。”
“不后悔。”清风说得坚决,言霁便没再说什么。
不过事情总有变故,翌日家里的米吃没了,清风一早出去买米,言霁一个在家时,有王家的仆役匆匆跑过来,神色焦灼地拍着院门喊:“孟公子可在,快开开门,我们少爷快死了!”
一人生死为大事,言霁起身开了门,认出这小厮是常跟在王燊身边的,便说道:“孟光一早就出去了。”
仆役急得跳脚:“那可咋整,再晚些人就真没了!”
“要不公子行行善,先提孟公子去一趟吧。”仆役紧紧抓住言霁的手,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言霁抽回手,迟疑片刻后,转身回屋取了幂篱戴上,冷声道:“带路。”
仆役是一路跑来的,前几日下雨,现在山路皆是泥,他一双鞋都被踩得污泥不堪,已经浑然不顾地快步在前面走,言霁却怎么也下不去脚。
隔了一段路,仆役回头见言霁还站在上面,怕他是改了注意,不免慌张。言霁叹了口气,只得踩着泥路跟上。
到了主城,又走了一段路,才看到绣闼雕甍的府邸,从外面的布设看,处处无不彰显其主人家的富贵,连京中的皇子府都不遑多让。仆役带着言霁绕了一圈,从王家后门入,解释道:“这段时间府中来了客人,身份似乎很尊贵,从前面入怕惊扰了。”
知道仆役的难处,言霁“嗯”了声,并没放心上。
从后门的月拱门进去,穿过回廊绕到西院,一路雕梁画栋,穷工极态,由此看得出王家已经在规制上用了最顶尖的料,才能造就如此堪比王侯贵邸的院落。
西院里的仆从此时正全跪在外面,仆役快跑两步过去,急问:“少爷还不肯敷药吗?”
众人脸色难看地摇头,回头看了眼被匡哥带回来的人,见对方全身被幂篱垂下的白纱遮挡,虽看不清真容,但只看影影绰绰的身姿,也依然可以窥见些许凌霜傲雪。
这般气场并非常人能养成的。
这就是少爷心心念念的孟公子?不是说风尘出身,怎么瞧着有些不像。
仆役进去看了一眼,回头来请言霁,虽说没请到孟公子,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进去前仆役小声对言霁道:“公子您就说些好听的话,哄着少爷先把药敷上,求你了。”
言霁点头,仆役这才推门。
王燊此时正趴在软榻上,听到开门的动静连头都没回一下,手臂软趴趴地垂在榻下,头也垂着,面容被发丝遮掩,身上全是刺目的鲜血,连软塌都被濡湿了,晃眼一看,还以为上面趴的是一具死尸。
仆役放轻脚步走过去,说道:“少爷,没请到孟公子,请来了与孟公子同住的另一位公子。”
榻上依然没有气息的起伏,仆役急得都快哭了,回头无助地看向言霁。
以这个出血量,若是再不上药,就算不死恐怕也会落得个残疾,也不知道王燊在王家人面前说了什么,导致王老爷下手丝毫不留情。
主人家全都在前厅待客,暂时没有人能过来,自然也不知道王燊目前的状况。
言霁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为了别人要死要活的,他接了仆役递过来的药走过去,说道:“我以为孟光昨日已经跟你说清楚了。”
迟迟没听响应,正在言霁以为他是不是已经死了时,才终于听到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道:“我不甘心。”
言霁愣了下,自嘲道:“世间不甘之事十有八九,谁能事事如意。”
王燊艰难地抬了下头,发丝从他脸上丝丝缕缕滑落,露出那张苍白又坚毅的脸:“只要我豁出性命,定能如意。”
“那也得孟光知道你为他豁出性命才行。”言霁将药抛给王燊,他已言尽于此,不再多言。仆役在后面听着这番对话心惊胆战,这位公子哪说的好话,这样说少爷能上药吗?
再等回神,言霁已出了房门,仆役正想追出去,却见趴在榻上本半死不活的少爷握紧了那瓶药膏,咬牙道:“给我上药。”
确实,他至少得撑到再去见孟光一面。
言霁正坐在石凳上用木枝剐鞋上的泥,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如果不是还要走回去,他都想直接脱了鞋扔掉。
先前带他来的那名仆役欣喜地跑过来,喊道:“少爷肯上药了。”
说着便要跪下去叩谢,言霁抬手止住:“不过两句话的功夫,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公子先等等!”仆役是个惯会看人脸色的,见言霁厌恶脚上的泥,立刻对恩人道:“我去给您重新找双鞋来。”
问过尺码后,仆役脚下生风的跑开,言霁坐了一会儿,觉得不好平白受人一双鞋,跟院里的丫鬟说了后,自己寻路离开。
他记得从后门进来时的路,料想出去也不会迷途,但这次却走了很长时间,也没走到地方,不由怀疑这么短的距离,他是不是也记岔了。
一时失神,没看清脚下,撞到个什么软乎乎的东西,视野颠倒,摔得本就溅了泥污的一身更脏了,言霁扒拉着幂篱想先取下来,一阵风过,将垂落的白纱吹开一道缝,从间隙里,看到一双停在面前的鞋,黑底云纹,干净得不染纤尘,看面料就知鞋主人非富即贵。
风歇帘落,言霁压下心慌,站起身后无声拢紧了白纱。
他侧身避让。
面前的人却并没错身离开,跟在后面的人上前弯腰抱起同样摔在地上的小孩,道:“都叫你慢点跑了。”
言霁略一低头,对上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的眼睛,乌溜溜的透着亮光,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第94章
梅无香虽然已经尽量放轻了动作, 给小团子拍身上的灰尘,但举止依然难免粗鲁,隔着厚厚的袄衣, 底下的皮肤估计也被拍红了。
小团子大概察觉到言霁也在看他, 朝他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两只手臂伸开, 似乎在索要抱抱。
言霁手指攥着袖沿,退了一步。
在小团子脸上的笑容转为黯淡前,他被那双云靴的主人抱了起来, 顾弄潮轻声指责道:“撞了人,应该道歉, 而不是让对方抱你, 会被讨厌的。”
“不想、讨厌。”小团子拧着眉,看了看顾弄潮, 又看了看那位奇怪的哥哥。
“那就道歉。”顾弄潮神色古井无波,小孩都怵面无表情的人,忙转了头朝向言霁, 咿呀咿呀地说:“对、扑、起。”
言霁的手指又攥紧了些, 半晌后, 才察觉到脸颊微凉,人前失态。
似乎是他太久没说话,不光阳阳, 连梅无香都疑惑地看了过来, 顾弄潮看他同样被撞得身上脏污,出声道:“如不嫌弃, 可至屋内暂做休整。”
阳阳又开始探身向言霁索要抱抱。
他都道歉了, 应该能抱了吧。
可下一秒, 伸出去的手便被顾弄潮拢了回去,阳阳嘴一瘪,要哭不哭的模样。
言霁将抬了些的手重新放了下去。心底些微失落,一晃眼的功夫,阳阳都学会说话了,刚刚他甚至都没能认出他来。
梅无香跟着道了声:“就在前面,不远。”
言霁摆了摆手,正要匆匆离开,身后遽然响起一道声音:“公子等等!”
不得不又停了下来。
此前那名仆役提着一双鞋气喘吁吁地停在言霁面前,大口喘气道:“我刚去拿鞋的功夫,公子怎么就走了,先把鞋换了吧。”
梅无香道:“六爷院里也有备干净的衣服。”
这下再不答应,顾弄潮定会察觉到异样,若派梅无香调查他,就彻底暴露了。
言霁硬着头皮接下仆役手中的鞋履,仆役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匆忙下他没留意公子旁边的人,一听六爷暗道不好,这不就是这几日来府上暂住的贵客么!
好在贵人并非不通情理。
见言霁答应,顾弄潮抱着小团子走在前面。他所住的那处院子确实离得不远,看得出王家人废了一番心力,仓促修整也能做到如此精巧雅致,一个院景的布设都能在外面卖出天价。
不过王家估计白费心了,顾弄潮从不在意住所是何模样。
院里的仆从立刻提了热水灌进浴间的木桶里,梅无香找了些王家送来换洗的新衣递给言霁,走到这一步,言霁只能沐浴更衣,期盼于等会出来后不要再有波折。
他洗得匆忙,换了衣服发现他这年虽又长高了些,但还是没能贴合顾弄潮衣服的尺寸,袖口依然大了一截,肩膀也有些松散。
不过也没过去那么严重。
重新将幂篱戴上,带着一身水汽出了浴房,言霁没有道别的心思,就算被误解为不知礼教的人,也想赶紧离开,结果路上又被小团子绊住了脚。
这会儿不知为何,顾弄潮不在阳阳身边,阳阳周围只有个小丫鬟照看,此时他摆脱了丫鬟的手,一摇一晃地朝言霁跑过来,并成功扯住了言霁的衣角。
没有收出脚,小团子抓着言霁的衣角吊着荡了两下,紧接着伸出另一只手攥紧,在努力往言霁身上爬。
这身衣服本就松,拉扯下差点散了,言霁不得不止了即将跨出院门的脚,低头与小团子对视。
小团子又笑了起来,口中喊:“抱、抱。”
为何这么执着地要他抱。
终究是没狠下心,言霁弯身将小团子抱在了怀里,软软的小身体带着股热乎的暖气,抱着格外贴心,小团子又去抓言霁面前的白纱,这次被言霁避开了。
丫鬟在旁边说道:“公子先抱着会儿,我去叫梅侍卫过来。”
她是王家的丫鬟,不敢对贵客带来的孩子动手动脚,见到言霁肯抱阳阳,如蒙大赦,忙不迭抡脚往里面跑,就怕言霁突然撒手。
言霁抱着小团子,坐立难安,见丫鬟一瞬间就已消失得没影,言霁就算再舍不得阳阳,也不能再继续留在这里干等着,正想找个地方把阳阳放下,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冷如击冰碎玉的声音:“你要去哪?”
言霁定在原地,好半晌才僵硬地转过身,直了直阳阳,又指了指自己,接着指了指外面。
“喑人?”顾弄潮拧眉。
言霁认了。
随后顾弄潮颔首,伸手想要接过小团子,但阳阳紧紧搂着言霁脖子怎么也不肯松手,大约是对喑人的怜悯,顾弄潮对言霁道:“快上膳了,吃过午膳再走吧。”
言霁摇头,努力使劲去掰小团子的手,哪料对方人小力气却很大。
顾弄潮沉下声喊了句:“阳阳。”
阳阳嘴一瘪,紧接着嘹亮的哭声响彻云霄,但那双搂着言霁的小手依然不愿松,这幅执着劲让言霁更加难安,害怕顾弄潮会看出什么来。
不过阳阳这一哭,言霁彻底没办法强行将小团子扯开了,在顾弄潮再次伸手想要将阳阳抱走,阳阳搂着言霁脖子的手也隐约有松开的架势时,言霁无声抱住了阳阳,下一秒,阳阳立刻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言霁。
这下真难舍难分了。
就再任性这一下,言霁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
最后还是误了时间,王家的厨子送了膳过来,言霁只得坐在了桌前。
然后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要如何才能在不取幂篱的情况下,成功用完午膳?
顾弄潮的视线若有若无落在身上,带着让言霁无比熟悉的审视,往常他犯错时,顾弄潮就是用这样的目光看他,往往言霁的反应就会不打自招。
但现在他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没出息了,至少不会再轻易漏怯。
言霁拿过明显是给阳阳准备的小碗,舀了勺碗里的蛋羹喂给阳阳,动作从头到尾自然无比,让旁边候着的丫鬟想插手都做不到。
顾弄潮给言霁盛了碗汤,推在他面前道:“阳阳会自己吃饭。”
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让他自己吃饭?
言霁颇不赞同,转念想起传言顾弄潮结亲的消息,心下又了然。有了自己的孩子后,自然照顾不到阳阳了,估计是没被顾弄潮放心上,阳阳饿极了才学会自己吃饭的。
愤慨下,言霁无视了顾弄潮推过来的那碗汤,只专心投喂阳阳。
如果有法子,将阳阳偷过来自己养着就好了,就像年让那样。
“你不喝汤吗?”顾弄潮星目微寒,看向被白纱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如凝实质的目光就像是要穿透那层轻薄的白纱,看到藏匿在里面的人真容。
突然发问,言霁差点就出声说不渴了,及时反应过来自己此时的人设是哑巴,打住了冒在喉咙口的话,摇了摇头。
又舀了勺蛋羹喂阳阳。
如今阳阳已长出了小乳牙,但看起来还吃不得硬点的东西,这个时候也最好不要给小孩吃硬的,否则长大后牙不齐。
阳阳乖乖张嘴,一口囫囵吞下,随即弯着月牙似的眼睛朝言霁粲笑,两条小短腿吊在半空一晃一晃,乖得不行。
好可爱。
言霁感觉自己的心都快化了,如果不是顾弄潮还坐在旁边,他肯定会亲阳阳一口,然后喂他更多好吃的。
言霁专心一口口喂着,没发现一碗蛋羹已经快见底了,直到顾弄潮出声道:“他已经饱了。”
但见阳阳依然乖巧地吃下喂到嘴边的食物,言霁有些怀疑阳阳是不是真的吃饱了。
顾弄潮也没理由吝啬这点吃食。
丫鬟拿了毛巾给阳阳擦嘴,刚想将他抱走,阳阳就又赶忙受惊地扑到言霁怀里,紧紧拽着他的衣襟,顾弄潮示意,丫鬟再度退了下去。
言霁实在没有理由再留了。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顾弄潮这么好心,又是留人换衣又是留人用膳的,还毫无防备地将人交给连真容都不肯露的人手中。
会不会是他察觉到什么了?
言霁寻思着找借口告辞,奈何他目前是个“哑巴”,当真一句有苦难言。
阳阳抱着他不肯撒手,言霁再次使力想要把他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跟之前一样,一无所获。顾弄潮突然起身,将言霁和小团子都吓了一跳。
“阁下既不肯以真容示人,我便带阳阳出去避让,让你单独用膳,也好自在些。”
这次顾弄潮抱起阳阳,阳阳并没再纠缠,似乎也听懂了顾弄潮话里的意思,只眼巴巴地看着言霁,连眼睛都舍不得移开。
顾弄潮抱着阳阳出去了。
言霁分不清自己此时是何心情,一面觉得顾弄潮真变了很多,居然能为别人着想,一面又为被着想的不是自己而有些难过。
过去顾弄潮虽处处宠着他,但从不会在这些小事上留意。
有次他故意吃了一整盘一向最讨厌的秋葵,顾弄潮也没察觉到,之后言霁躲在角落里吐得昏天暗地,眼液滚落,视野模糊。
分不清是被胃酸刺激的,还是自作自受把自己委屈的。
这般一对比,心里难免像被压了块巨石般沉甸甸的。
民以食为天。面对一桌几乎没被动过的珍馐美馔,言霁拿起筷子化悲愤为食欲,先吃饱再说。
自从来了邶州,他再没吃过这么丰盛的了。
而这些不过是顾弄潮的日常吃食,这般一想心里又不平衡了些。
吃完后,言霁找到顾弄潮道别。冬日午后的阳光温度适宜,远远看见顾弄潮坐在临湖的亭子里,手边放了一碗鱼食,有一搭没一搭地洒进湖面,小团子踩着美人靠趴在栏上看鱼。看得言霁捏紧了手心,怕他一不留神摔湖里去。
顾弄潮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阳阳身上,在言霁离亭子还有三十尺远时,就抬眸看了过去。
湖面的鱼儿追着鱼食跃出水面,湖面荡开一连串涟漪,在日光下波光粼粼。
阳阳也看到了言霁,正要爬下来跑过去,不过这次被顾弄潮拦住了,顾弄潮垂敛羽睫,将阳阳锢在怀里。
看到阳阳要朝他跑过来时言霁心里一咯噔,又看阳阳被阻后,咯噔化为了丝丝缕缕的失意,言霁强行压在复杂的心绪,朝顾弄潮拱手作告别的姿态,然后指向院门的方向。
第一次当哑巴,暂时还不会手语。
顾弄潮不愧是锦心绣肠,这样都能看懂,颔首道:“我让人送你。”
这次言霁没再拒绝,再度拱手道谢,将陌生人间的状态扮演得淋漓尽致。
顾弄潮叫了身边的扈从送他,刚至院门,就见午时没出现的梅无香从外面回来,扫了言霁一眼后,没说什么,错身入内。
言霁也没做停留。
不过还没走远时,听见梅无香对顾弄潮道:“属下去看过了,那位孟公子,确实是飞鹤楼的清风”
余下的声音因距离渐远而模糊不清。
离开王家后,言霁立即加快脚步,去集市寻清风,他必须得尽快跟清风通气,避免之后出现幺蛾子。
但到了集市才知,清风一个时辰前,也被王家的人带去了府中。
带走清风的并不是王燊身边的人,应该是王老夫人的人。
言霁不敢回租的那间院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到日暮,剧烈的心跳每一刻停歇过,甚至思索起,如果被顾弄潮找到,他应该找些什么样的借口,不至于牵连身边庇护自己的这些人。
特别是常将军,一旦此事暴露,常佩定是首当其冲被问责的那个。
都督府也会被牵连一大片。
在天即将彻底黑透时,段书白终于在街尾的角落找到了言霁。
他今日才知道来邶州巡查的竟然就是摄政王,旷工寻了言霁一整日,都没看到人影,一点消息也没有,差点急疯了。这会儿终于找到人,拉起言霁上下检查,见他没有受伤才稍微松了口气。
不过眼眶红红的。
段书白刚松下去的心弦再度绷紧,小声问道:“他知道你了吗?”
言霁摇了摇头,将被撩起的白纱重新放了下来,只有浑身被遮掩住,才稍微有些安全感。
“那到底怎么回事?”段书白问。
“是清风,清风现在还在王家,并且被顾弄潮知道了。”言霁收买了几个人帮他看着出入王家的门,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段书白道:“先到我那边休息一晚吧。”
言霁没有推辞,到了段书白在邶州买下的住所,稍微收拾了下,见段书白另外找了套衣服给他,这次是符合言霁尺寸的,言霁没有迟疑换了下来。
躺在床上,确是一夜无眠。
翌日依旧没有清风的消息,段书白托王家认识的人打听,回来时脸色不太好,稍加调整后对言霁道:“清风被带到顾弄潮院子里去了。”
第95章
看着言霁瞬时煞白的脸, 心跟着揪了下,转言又道:“也不一定会顺着清风查到你。”
他狠了下心,道:“再不济, 我带你离开邶州。”
言霁听得懂段书白在宽自己的心, 他有王侯的爵位继承,有偌大的段家, 还在邶州前路光明,这些又岂能足以让段书白轻易抛却,带着自己成为朝廷的逃犯。
若真如此, 朋友之情未免逾矩了。
“我是担心清风,顾弄潮表面看着清风霁月, 实则睚眦必报, 性情阴鸷。清风落在他手里,不知道会怎么样。”
言霁一度想硬着头皮去看看情况, 可是又害怕自己冒然造访反而让清风的处境更加艰难,最后他只能想到一个人——王燊。
“我去王家一趟。”言霁戴上幂篱就走,段书白急急跟在后面, 道:“要不还是先静观其变。”
言霁停下来, 定定看着段书白, 冷静无比:“会不会有种可能,我不去找王燊才更可疑?”
作为同居好友,一夜未归而自己却毫无表态, 才更会被怀疑。
经过提醒, 段书白才想到这一节,攥着言霁的手稍微松了些, 又不肯真让言霁又入虎xue, 便道:“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了, 不是明晃晃告诉顾弄潮就是我吗?”
认识清风同时又认识段书白的人,顾弄潮一联想就能想到他身上。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言霁等段书白松手后,停下转头定定看着段书白,多说了一句,“一切见机行事。”
如果见势不妙,以自保为主。
言霁深换了口气,不紧不慢来到王家府门。在他还没对门役道明来因,门役便先一步唤了他,走在了前面领路,似乎很怕他多问的模样,走几步还回头看一眼言霁有没有跟上。
直到从门役这里得不到消息,言霁没再试图探听。
在去内院的路上,言霁提前撞见了王燊,王燊比昨日的状态还差,由仆役搀扶着站在假山边,当看见言霁时,原本灰暗的双眼霎时明亮,迈腿朝言霁快步走过来,动作太快拉扯到伤口,疼得他的脸皱成一团。
哪怕走得局天蹐地,脚下也没停丝毫。
门役似乎有些慌张,想去拽言霁的衣袍带他离开,被言霁不动声色避开了。
“清风六爷昨日请了清风去院里,直到现在也没见人出来,听闻你昨日跟六爷说过话,能不能替我去求求情。”
言霁自幂篱后打量王燊,没有作出回应,王燊急道:“此后王某必会报答霁弟今日之恩。”
“我会将他带出来的。”言霁转身跟上门役,没再回头看王燊。
顾弄潮暂居的那处院子依然跟昨日一样安静,只有两三个仆役往来,门役停在院门弯腰作了个请,言霁颔首致谢,跨过门坎进到里面。
冬至花朵陆续凋落,院里不知名的花树落英纷飞,从正厅穿至□□,轻纱被穿堂寒风吹得摇曳鼓飞。
酒香暗盈,言霁一看就看到弯腰站在屋廊下的青衣人,青衣人恰好回过头看到了言霁,心脏顿时悬了起来,扶着酒瓶的手微微握紧,酒水溢出酒盏,溅落一桌水渍。
“满了。”旁边一道不闻喜怒的声音提醒。
清风立刻回神,收回酒瓶,用袖子将桌上溢出来的酒水擦干,随后低头候在一旁。
当言霁从他面前走过时,清风小心翼翼抬头看他一看,手指探出轻轻攥住拂过的衣角,在言霁看向他时,借着角度的遮挡,朝言霁摇了摇头。
还未思索明白清风冒险朝自己摇头的含义,就听前方一声轻笑,伴随着清冷如冰的声音:“昨日才来过,公子怎么又来了?可是昨日又什么落下。”
言霁压下心底的疑惑,行到顾弄潮面前,斟酌道:“只是听闻舍友夜半未归,冒然至府中询问,被人带到六爷院里。”
“哦。”顾弄潮淡淡回了声,将手中的酒饮完,玩着空空的酒盏,许久才续道:“不过是我想寻个酒友作伴,恰好见他又几分眼熟,便叫过来了,倒是不是原来是你舍友。”
“早知的话,就派人去向你带句话,也免得阁下忧心。”
言霁才不认为顾弄潮口中的早知是真的不知道,但看这意思,若要清风脱险,只能他留下来替清风。
没再想太多,言霁跪坐在顾弄潮对面的软垫上,提起酒壶给两人续上,情绪淡漠道:“清风想必累了,我来陪六爷饮酒。”
顾弄潮眸底染上笑意,像是酿了一汪酒,酒气与色香气并存,他往后一靠,手臂懒懒地搭在栏上,指尖捏着酒盏将落未落。
“公子会喝酒么?”
“会。”
“看不出来。”
“酒量如何岂是从外表就能看清的。”
顾弄潮闻言又是一笑:“是。”
一瓶酒见底,这一瓶全是顾弄潮看着言霁喝完的,他始终盯着言霁的动作,每当言霁将白纱撩至鼻尖饮酒时,他的眸底便会暗沉一分,等一瓶酒壶喝完,才移开视线,意味不明道:“阁下果真海量,再去拿酒来。”
屋廊下没有旁人,但过了没多久,就有仆从取了酒壶来。
当言霁的视线再度落在清风身上时,顾弄潮头也没抬道:“既然有阁下相陪,孟公子就下去歇着吧。”
清风不放心言霁,但见言霁同样暗示他离开,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转身走了。
这次,换顾弄潮为两人斟酒,酒未斟满,只作半,就已止手。桌侧放着掐丝珐琅香炉,冉冉冒着一缕弯弯折折的白烟,被风一吹,散了几分,淡了几许。
不过当酒水止声时,烟雾又随着风过慢慢凝实。
不似来时,此时言霁的心境平静得过分。
“尝尝,这次送上来的是柔然那边进贡的青梅酒。”顾弄潮嘴角微弯,似要透过这层碍事的白纱,看到里面言霁露出的表情。
言霁依旧不动声色:“前段时间听闻柔然投降,莫非是那时进贡的?”
“是。”顾弄潮知无不答,很随意地就将国家大事侃侃而谈,仿佛这些风云变幻还不及他手中棋局有趣,“不过最近他们又不规矩了些,但也跳不了太久了。”
说话间,言霁端着酒盏浅饮一口,比寻常的酒水清冽许多,带着点涩涩的果酸味。
顾弄潮目光悠然看着庭下的落花:“原是要留给另一人尝尝的,估摸着他会稀奇柔然送来的贡品”
话语未完,止在一声哼笑中。
顾弄潮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并不再多言。
直到这会儿,言霁才能沉下心绪仔细打量顾弄潮,昨日他因心虚,每次看顾弄潮都只是匆匆一睹,害怕目光对上,明明有层白纱阻挡,就算自己看得再肆意,也不会被发现才对。
所以这次,言霁仔细端详了顾弄潮的变化。
他的面色似乎比记忆中更苍白了些,垂在身侧的乌发显得格外醒目,且身姿显出以前没有过的羸弱。眉宇间的邪意也不见了,藏在骨子里的冷淡变得更加鲜明。
总体看来,因一身病意好似琉璃般易碎,任谁看了,都知道这人已病入膏肓。
他却还在不停地饮酒。
言霁皱了皱眉,骨节分明的手指握在酒盏上,紧了些。
“你喝了多久了?”目光扫过角落或立或滚落的空酒壶,言霁怀疑这人从昨日喝到了现在。
本又饮完一盏的顾弄潮闻言抬眸,弯起双眼,眼中却毫无笑意:“昨日你走后,就突发兴致喝到现在。”
言霁顿了下。
想问,你是想喝死吗?
但最终他没有问,言霁陪着顾弄潮又喝完两瓶酒,这已经是言霁的极限了,过去父皇给他测量过酒量。
不知是不是巧合,顾弄潮也停了手,没再继续吩咐人送酒过来,他往后靠在凭栏上,墨黑浓密的长睫阖落在白皙无暇的皮肤上,呼吸清浅,看着像是睡着了。
言霁没敢打扰,静静看着袅袅的香雾。
风又将烟吹散了。
顾弄潮突然出声:“你叫什么名字?”
虽说觉得顾弄潮定派了梅无香调查,但言霁还是回了:“齐雨。”这是他在邶州留给外人的名字。
之后又是漫长的静默,言霁忍不住去看顾弄潮,这一看就出了神,直到耳边响起调侃:“我好看么?”
言霁敛回目光:“六爷人中龙凤,自是好看。”
顾弄潮一如既往弯着眸子,眼里没有笑意。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不明白。”
言霁只看他。
顾弄潮把玩着手指间的酒盏,接着道:“有人贪慕色相,有人贪念权势,为何我两样都有,却次次都挽不住想留的。”
言霁垂目,看着桌面的纹路:“不知道。”
顾弄潮似乎也没想等言霁的回答:“齐公子,如果给你两个选择,死在心爱之人的拥抱中,亦或是去到爱人已死的世界,封王立业,你会选择哪个?”
这次,言霁有仔细思考,才回道:“死在心爱之人拥抱中。”
“没有喜爱那人存在,就算爬上至高之位,身边也无分享喜悦之人,未免太寂寞了些。”
顾弄潮笑道:“齐公子也害怕寂寞?”
“不怕暂时的寂寞,只怕永远无望的寂寞。”言霁想,顾弄潮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什么叫无望,他的人生永远都在奔程上。
“我也是这样选的。”顾弄潮眨了眨眼,一朵花轻旋至他指尖,顾弄潮略一抬手,将它接在手掌心,动作前所未有的温柔。
“所以我,愿意包容他的任何选择。”
只求他平平安安。
“天都黑了。”顾弄潮转眸望向外面,脸上挂着浅淡的笑,“一不留神,留了阁下这般久,是我唐突,阁下请回吧。”
言霁站起身,衣袍拂落。
走前他停了下,转头看向依然倚坐在凭栏下的摄政王,意识恍惚,恍若今夕非今夕,而是隔了重重翻山越岭的时光相会。
眼中传来熟悉的酸涩,将他从恍惚中拉回神。
言霁转回头走了。
因醉意脚下有些轻浮,言霁并没在意,倒是在出去时遇到了梅无香,梅无香怀里抱着阳阳,像是站在这里等了许久,看到言霁出来,却什么也不说,只目送他行至院门。
阳阳在梅无香怀里睡着了,天色昏暗,看不太清阳阳此时的模样,但嘴角有一抹可疑的亮色,或许是涎水。
看来睡得很香。
言霁放了心,跨过院子的门坎。
王家外,清风和段书白都在等他,就连王燊也在,一切都感觉格外静谧安好。
第96章
清风和王燊吵吵闹闹, 最终还是和好了。
全仗于王燊闹得要跟王家断绝关系,打过骂过断过他的银两,依然止不住他一心向清风, 最后由王老夫人出现, 接受了清风的存在。
那天王燊来清风告知这道消息时,满眼璀璨, 笑得比孩童还烂漫。
言霁没眼看,转头便又去摆摊卖糖串了。
他还再攒十两,就能还清欠段书白的债, 且算的是连本带利。
胜利在望,这些天言霁都是等卖完了, 再收摊。
今日摆摊时听见路过的行人说, 前些日来邶州巡查的大人物,今日辰时走了, 描叙起当时城门口的阵仗,赶得上王孙贵胄。
“就连都督府的常佩将军,都亲自至城门相送。”
“不止常佩将军, 平日邶州好些连人影都难见到的大人, 也都在呢。”
众人载笑载言, 交谈声随之远去。
最近天更冷了些,言霁抱紧汤婆子,打算等清风有空时, 让他帮自己再制个手焐子, 这样也好渡过严冬。
时间瞬移,跟朋友们热热闹闹过了年后, 王燊开始偷偷安排, 想要将清风迎娶进门。
他欢欢喜喜地将此事告诉给言霁, 询问清风的喜好,全然不顾王家人菜青的脸色,誓要把这场婚事办得风风光光。
明明过去以清风家中门第,配一方富商绰绰有余,甚至算得上屈就,而今却只让人觉这场婚事是个笑话。
言霁偶然撞见,过去跟王燊走得近的那些纨绔,表面道喜,背地转过脸却嗤之以鼻,两幅面孔,让人不喜。
不光是门楣,最重要的是,大崇从没有男子成婚的规矩。
虽说在大崇的律法上并没有规定必须得一男一女,虽说民风已算开放接受度高,但依然少有这类事发生,从祖宗那里传下来的礼教已深刻骨髓,非一朝一夕就可轻易扭转。
就算民间普通小家如此都会遭邻里异样目光,更何况王家这样的高门大户。
在这件事上,向来要什么有什么的王大少爷,第一次一步一挫,遭重重阻碍。
没有任何人支持他,就连清风得知后,亦是不愿。
清风骨子里是高傲的。
言霁希望清风幸福,或者说他希望身边所有人都能幸福,所以在婚事上,也有努力帮王燊,去找大师算吉日吉时,帮王燊问城里懂行的妇人成婚需要准备的事项。
段书白腾出空也有跟言霁一起为此事奔波,并且将这些暗暗记在心里,说不准以后用得上呢。
没有任何人看好这桩婚事,王家几乎当没有王燊这个后代,任由王燊折腾,或许等闹剧似地将清风迎进门,王家的人会找借口不让清风上族谱。
不上族谱,就是死了没地儿入葬。
言霁不担心婚礼不能正常举行,唯独担心此事。连王家能找的借口他几乎都能揣摩到,无非是大崇没有男男成婚的律令。
但没想到,第二日大崇就颁布了律法——准许同性别成婚,任何人不得歧视旁人取向。大崇接受唯一的取向,是两情相悦。
一朝发布,引全民震动。
就算远在邶州,言霁都能想象到朝上那些冥顽不化的老臣如何模样,大约气得快要吐血,甚至上演一出以死为谏。
这其中领首的必当为陈太傅莫属。
或许跟他向来意见相驳的肖相,也会难得跟陈太傅同一阵营。
确如言霁所料,如今朝堂上不可谓不风声鹤唳。摄政王没跟任何大臣讨论此事,直接发动三省,颁布了律法,朝臣几乎跟百姓同一时间得到消息,板凳还没坐热乎,就匆匆穿起朝服往宫中跑。
跑到一半,才响起宫中无人,立刻让车夫调转马头,往摄政王府去。
陈太傅是一个到的,已经跪着了。
紧随后面到的人接二连三跪在摄政王府巍峨恢弘的朱墙外,从上午跪到半夜,没一人起身离去,只中途倒了几个身子骨不太硬朗的,被摄政王府里出来的仆人带走了。
大雪迷眼,陈太傅高声大喊:“男女失秩,国朝必会打乱,望忘记收回此令!”
臣子们跟着喊,声音震得探出院墙的红梅簌簌落下花瓣,嫣红得点在雪地里。
所有人都知道,摄政王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收回此令的可能比针眼还小,但他们必须端正态度,以防摄政王之后还会出什么千奇百怪的律令出来。
肖相堪堪赶来,看着在街上跪了一地的同僚,尴尬解释:“我才刚得知此事,这就赶来了,各位跪了多久,王爷可有出来?”
陈太傅不屑于之搭话,冷哼一声撇过头。
倒也有巴结肖相的回:“跪了差不多五个时辰了,王爷没出来过。”
“我进去看看。”肖相是个聪明人,知道跪在这里屁用没有,反倒会惹得摄政王怒火。这招对小皇帝或许有用,但用来挟制摄政王,不被降职打入大牢,已经是王爷心情不错了。
能爬上相位,肖相是个心巧的。
他进到府内,问过仆人后,往内院走去。
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无数人因这个律令而震荡,发动起这场变故的人却静静独坐亭中燃香抚琴,浑然不将外物入耳。
肖相冒着雪,在外侯立许久,等一曲毕,这才听里面的人叫他进去。
肖相拍了拍肩上堆的落雪,进到湖中亭,发现中书令也在。中书令此人十分低调,从先帝在位时,就拥有了□□政务的权利。但哪怕权势滔天,却从未露过锋芒,甚至很少会传召来上朝,所有人都知道有这个人存在,但几乎没与之接触过。
摄政王能爬到这个位置,就是收拢了中书令成为自己的幕僚。
肖相不露声色打量此人,是个眯着笑眼的蓝衣人,约莫三十岁左右,看起来很好相与,但莫名给人种与摄政王如出一辙的凉意。
回神后,肖相向坐在亭中央的病弱王爷鞠了一礼:“王爷,外面大臣们都跪着,您看如今天寒地冻的,不少大人膝盖都不大好,这般跪下去如何了得。”
顾弄潮嗤笑一声:“他们喜欢跪,便跪着吧。”
肖相眼一转,试探道:“王爷颁布此律法,可是为了谁人?实则也没必要为一人而动全国,臣下有此一计”
当顾弄潮转眸带着笑意看他时,肖相愕然止住了话头,战战兢兢跪了下去。
他不该试探王爷陛下的事。
大冬日的夜里,一滴冷汗滑过眉骨,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怎样,肖相的肩脊一直颤个不停。
顾弄潮收回视线,长睫低垂,敛去眸中的冷意:“不该提的,还望肖相放聪明点。”
肖相又如何不知不该提,可陛下的下落始终悬在他心头,从目前所知道的一些消息看来陛下应该没死,可既没死,总该回大崇主持中枢。
“是。”肖相躬身垂头,颤声回。
中书令带着笑意的温和声音响起:“肖相冷吗?不妨去屋内烤烤火。”
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找台阶,肖相感谢地匆匆看了中书令一眼,连声应是,被人带了下去。
待亭中只剩两人,顾弄潮袖下探出一截手指抚过琴弦,风吹得八面的垂帘晃动不休,一道风吹到亭内,微微掀起顾弄潮盖在腿上的毛毯。
下一刻,中书令伸手替他压了压。
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断断续续,没有曲调的音节自琴弦颤动间泄出,中书令直起身,趁着此时王爷难得有几分清明,说道:“王爷确实此举仓促了些,至少应该等天下大定时,海清河晏,盛世下再颁此法,定不会引得这般大的动荡。”
能在顾弄潮面前直言的,只有中书令一人。
顾弄潮依然挑拨着琴弦,像是没有听到中书令所说的话。
哑然片刻,中书令轻声道:“王爷是怕,等不到那时了吗。”顿了顿,他续道,“今日正是陛下及冠之日。”
琴声停歇,中书令的最后一句话更轻,轻得被呼啸的风雪声轻易盖住,散在风中-
今日确实是言霁的生辰。
他二十岁了。
大崇二十及冠,及冠后就真的得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
但是没人记得。
他继位不过两年,百姓都还没能记住皇帝生辰休沐之期,且邶州因王家少爷要娶男妻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更没人记得。
他失踪,上面也没发令要从今日休沐三日。
言霁给自己煮了碗长寿面,十八岁的长寿面他没吃成,至少得吃二十岁的,那时冷宫的嬷嬷给他煮面时有说过,要遵守礼节,才能平平安安。
年让陪在言霁身边,吐着舌头两只前爪搭在灶台上,正看着热水沸腾的锅内,似乎很馋。
它并不挑食。
言霁想了想,多下了一把面,给年让也做了一碗。
正要吃面时,外面传来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年让几乎条件发射般躬身朝院门的方向嚎叫。
段书白自雪夜燃灯而来,收了伞拍去上面的雪絮,连将提灯挂在门口的弯钩上,同时探头往里看,见言霁正在吃饭,弯了眼问:“有我的那份吗?”
他已经完全不怕年让了,直接走了进来,年让呲牙咧嘴好似下一秒就要咬上那两条不知死活的大长腿。
言霁并不想在今日见血,唤住了年让。
“你没吃饭吗?”言霁转头问段书白。
“没呢,这不赶着过来吗。”段书白冷得直往火盆前蹭,兴奋地分享,“你猜怎么遭,律法刚颁布下来后,王家再没了借口,常将军不是一直拥簇摄政王嘛,正愁着没人以儆效尤,王家哪敢在这当口上弄幺蛾子。”
“我看清风嫁进王家这事,八成稳了。”
刚一说完,段书白的肚子轱辘一声响,言霁看他,段书样尴尬地挠头。
“我过会儿回去”
言霁将还热腾的面碗递给他:“吃吧。”
“那你?”段书白看着色香俱全的面条,羽ク读家闻着丝丝缕缕的面香,强忍着小小吞咽了下。
“我等会再煮一碗就是。”
说罢,段书白这才接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