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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弄潮居然还问他怎么了!

言霁扔了木箸,气成河豚的模样,转眸瞪向顾弄潮,却跟气势汹汹的表情截然不同,说的话软得可怜兮兮:“我手疼,我手疼,你听到没!”

也气恼自己,为何要用右手,现在连筷子都握不稳。

顾弄潮愣怔了下,去拉言霁手,借着烛光细看,表面并没有外伤,那便是维持一个姿势太久,以致这会儿伸展手指时觉得酸痛木然。

顾弄潮歉意地说了声:“是我思虑不周,不应该那么久,我给你揉揉,会好些。”

床上的顾弄潮分明就是一头禽兽,下了床披上衣服,就跟披了层人皮,沅芷澧兰,琼秀风骨,比秋闱考上去读了几十年的秀才还要儒雅温润。

也与朝堂上时不同,顾弄潮在朝上向来都似凌霜傲雪,眉目凛然,只需一眼,便能让人忍不住在他面前跪地臣服。

一个人所展现的差距怎能如此之大。

想到朝堂,言霁不由想起了发起□□让他落此境地的启王,现在也不知京中的情况如何。垂目看向动作轻柔给他揉手的顾弄潮,那双眼十分专注,每动一个位置,还会温声问他疼不疼。

顾弄潮并不知道言霁此刻在想什么,全神贯注地按压揉捏那只纤细柔嫩的手掌,感觉到言霁沉默了很久,上次问他疼不疼也没回,便抬眸去看言霁,就听他问:“你还没联系上金吾卫吗?”

顾弄潮手上的动作停了下,一如既往用同样的话回答言霁:“还没,我沿水走了许久才找到这里,到后面跟金吾卫走散了,他们也并不知晓我具体去的哪个方位,再等等吧。”

在不清楚京中局势时,他们也不能贸然出去,万一遇上启王的人,必死无疑。

就连在这里,顾弄潮也有小心抹去活动过的痕迹,只留给金吾卫能看懂的暗号。

而言霁,他并不清楚无影卫有没有找来,这段时间顾弄潮一直在他身边,即便无影卫来了,也不会轻易露面。

顾弄潮定定望着言霁,烛火颤动,眸子跟着暗了瞬:“霁儿是想回去了?”

“没,我只是担心京中的情况,不知道陈太傅他们有没有受到牵连。”言霁感到周身有点冷,奇怪门窗明明关着,不过很快,注意就又被顾弄潮拉了回去。

“京中那么多侍卫,也不全是吃空饷来的,在没有找到你前,启王成不了大气,暂时还不敢对他们动手。”

顾弄潮揉捏着言霁的手指,神色浅淡,却说着极血腥的话:“而一旦启王漏了破绽,屠恭里便会带着十六卫对之围剿,整个京畿,每一寸地方,都有可能是他的葬身之所。”

言霁听得打了个寒颤,顾弄潮笑问:“怕了?”

言霁摇头:“我只是惊讶于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的。”

“很早前。”顾弄潮笑容悠然,意味不明道,“做过一次的事,再做会更游刃有余。”

这话听得言霁有些不舒服。

感觉到手不痛了,言霁将手抽了回来,估计暂时还握不了筷,他抬眉示意顾弄潮,神态骄纵浮薄,就像指使下人一样趾高气昂道:“喂我。”

顾弄潮亲了他下,斐然艳绝的脸上满是纵容宠溺,说桌上的放凉了,他再去盛一碗来。等顾弄潮重新端着热腾腾的碗碟回来,果真听话地投喂言霁,他会先吹得温度正好,再喂给言霁,照顾人细致得就像干过很多次一样。

言霁突而想到顾弄潮驾轻就熟的调情手段,一点也不生疏,甚至极其登峰造极,如若不是锻炼过许多次,不会有这样娴熟的手法。

所以风灵衣真的跟他

一气下,言霁咬住了还没来记得收回去的筷子,在顾弄潮疑惑看来时,又气闷地松了牙,心底开解着,自己又不是女子,何须在意这些,况且如今也不过是你情我愿,不会因为他们做尽亲密之事而产生任何变化,两人亦始终没越过最后那层界限,随时都可抽身脱离这段关系。

压下心底的窒闷,言霁看开了些,得意之时,需得尽欢,不是么。

顾弄潮问他:“刚刚怎么了,是烫着了吗?”

言霁说没有,顾弄潮非要捏着他的下巴看口腔里是不是被烫到了,言霁只能张开嘴任由他检查。当睹见顾弄潮认真的表情,那点窒闷感也散了。

福至心灵,言霁想起之前觉得怪异的事,眼中闪烁,就着这样的姿势,问道:“你当时一来这里就整理屋子,仿佛知道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皇叔,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故意的。”

顾弄潮望着他,反问:“什么故意的?”

一时言霁也不确定了,心里狐疑,内里虽虚,但面上依然作得笃定:“故意不带我走啊,以皇叔的手段,外面就算有十个启王在铺天盖地搜查,你也不至于会窝居在此地敛影逃形。”

见他口齿伶俐,不像被烫到,顾弄潮夹了块肉喂给言霁,俄而微微笑了下,又问:“我为何故意不带你走?”

明明发出质问的是言霁,到最后却演变成顾弄潮追问他,察觉到这一点,言霁嚼着肉不肯再说话。

顾弄潮眸底如浮光星碎般柔软,道:“除了私心外,还有别的原因,这里山清水秀,与世隔绝,我亦想在此地偷闲片刻。”

明明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言霁却听得心中沉闷,飞扬的眉宇不觉低落,一种名为悲伤的气氛徘徊在屋内。

言霁从不愿信奉神灵,但在这一刻,他祈祷着,如果真的有神,那便让时间定格在今日吧,不要再前行了。

可同时,言霁也深切地知道这不可能。

他不可能抛弃大崇遁迹销声,顾弄潮也不可能抛却国恨家仇。

或许是因种种因果太过沉重,在无人之地他们终于肯稍微脱下重担,难得去遵从本心,才没有节制地逾越那层光鲜亮丽的距离,做着隐晦讳莫之事,在挥洒汗水的碰撞中,发泄着内心深处的嘶鸣。

可回去后呢

“皇叔。”言霁整理了下自己的表情,扬起的笑容依然有些难过,他轻声忐忑地说道,“等我不做皇帝,你不做摄政王的时候,我们”

顾弄潮眉峰微动,示意他继续说。

言霁喉结滚动,透亮澄澈的眸子定定看着顾弄潮,启唇续道:“我们就遁世遗荣,好吗?”

第67章

言霁没等到顾弄潮的回答, 或许,应该说顾弄潮回答了,是他没听到。

因为顾弄潮开口的那一刻, 外面响起一声雷鸣, 撼天震地,声音大得好似整片天地都是一个封闭的回音钵, 那道雷便敲击在封顶上,反反复复回响。

振聋发聩,言霁难受地捂住耳朵, 却想起还没得到顾弄潮的回答,忙又将手松开, 急切地看向顾弄潮重新合上的嘴, 想问他说了什么,但下一刻, 冰冷的手掌替他覆住了两耳。言霁知道,自己再听不到了。

钦天监算出会持续一个月的雨,在停了几日后, 又下了起来。

这场雨来得凶猛, 茅屋屹立在暴雨中, 让言霁总忍不住担心屋子下一刻就会被雨水冲垮。常言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而如今,却是暴雨又来掀天风。

待雷声隐去, 顾弄潮松开言霁的耳朵, 将颤动不休的烛台盖上灯罩,明明灭灭的屋子终于恢复了平静, 只余外面疾风骤雨之声, 以及逐渐远去的雷鸣。

言霁笑着调侃:“刚刚是谁说了五雷轰顶的话吗?”

虽在笑, 神色却很不自然,就像是极力勉强着,牵动肌肉维持“笑”这一表情。

这一时,哪怕雷声远去,言霁也再不想知道顾弄潮刚刚说的什么了。

顾弄潮刚开口说:“我”言霁便乍然站起身,急急道,“我困了,先去睡了,你收拾完也赶紧来睡吧。”

言霁松了头上的发带,裹进被褥里,将头也埋在了里面。顾弄潮走过去把被子掀开个供以呼吸的缝口,在床边坐了许久,终是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

屋外风潇雨晦,乌云近乎辄压屋顶,整片树林都被狂风吹得乱颤,没一会儿被摧残的树叶就铺了一地,顾弄潮走出门将晾在外面的兽肉和衣服取回屋,来回几趟浑身都淋了个湿透,他用冷水冲洗完,怕自己一身寒气会弄醒言霁,收了碗后,便在屋内坐了会儿。

言霁其实并没睡着,他白日睡了大半天,又被雷惊吓到,躺在床上后怎么也没能入睡,心底默数着“一朵菩提花、两朵菩提花”,边等顾弄潮上床,可等了许久,也没见人回来,不由起身去外间查看。

烛光下,顾弄潮撑着头阖着目,竟就坐在桌子边睡着了。

言霁想将他推醒,手指还没碰上顾弄潮的肩,手腕便被紧紧握住往后一拧,其力道犹如铁箍,疼得言霁倒抽冷气,厉声喝道:“顾弄潮,你想造反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顾弄潮这才睁开眼,松开言霁的手,歉然道:“我不知道是你。”

当年逃亡盘安关,以及三年牢狱之灾,让顾弄潮即便睡着后也依然警惕周围的动静,就算镇国王府时,言霁时常与他同床共枕,就算现在他们床榻缠绵,顾弄潮依然没能适应睡着后被人近身。

见言霁握着被拧红的手腕表情痛苦,顾弄潮心头一紧,接过那只手在骨节处压了压,言霁疼得又抽了口气。

是脱臼了。

判断完情况,顾弄潮温声哄着:“你忍忍,我帮你接回去,就不疼了。”

“我不要!”言霁惧怕得将这只多灾多难的手往回缩,眼中浮出泪光,情绪渐而崩溃,“我是不是跟你犯冲,要这么折磨我。”

“对不起、对不起。”顾弄潮将人抱进怀里,不住地道歉,“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不接的话,会一直疼,我亦不忍心你受过。”

倏忽间,一股钻心的疼痛自手腕蔓开,只听咔嚓一声,错位的骨头在言霁毫无防备时被接了回去,顾弄潮的动作又快又准,跟他素来的处事手段一样狠辣。

明明嘴上还一直在道歉。

手虽然好了,但言霁着实被气了个够呛。

又觉得自己活该,他其实是知道顾弄潮睡着时不能去接触的,只是现在,他以为都已经如此亲近,应该不会再有这种情况。

都说死也要做个明白鬼,言霁满心地疑惑,甚至反思起了自己,问道:“我以前是对你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才导致你现在依然对我放不下戒备?”

顾弄潮的神态短暂地恍惚了下,摇了摇头,回他:“别多想。”

当晚,顾弄潮久违得做了梦。

梦境模糊不清,所见之景似隔了一团浓雾,所闻之声如隔深水幽潭,一切都朦胧虚妄,极尽之处,帘幔拂动,红被衬白肌,墨发散乱泄过榻沿,纤细的手指攥得床铺皱起。

底下的人转过脸索吻,竟与言霁出奇一致,但细看又有细微差别。

另一人,正是顾弄潮,与跟言霁的亲吻时不同,他吻上去,却狠戾地想要将对方吞吃入腹,跟言霁很是相像的人在换气的间隙,断断续续轻喃:“我想看着你。”

顾弄潮便将他翻了个身,那人以手攀上顾弄潮宽肩,仰头展露出一截玉白纤长的脖颈。

一双眼媚极艳极,半敛着纤长眼睫颤颤,绯红的眼尾似残阳余落的一抹霞光。

顾弄潮看着这样的他,剎那失了神,而在对方亲上来时,他陡然清醒,抓住半空中裹挟风声,握着匕首刺来的手,反手一拧压下,对方吃痛得松了力,但在下一刻,另一只手又握起匕首,狠狠刺向顾弄潮的后心处。

这次顾弄潮没再理会,任由利刃刺进皮肉里,带着惩戒的意味动了下,讥笑道:“都趁机刺杀过我多少次了,依然没长记性么。”

紧握匕首的手颤抖地松开,鲜血流过背脊滴落在白洁的肌肤上,血腥味唤醒了顾弄潮暴虐的一面,像是在惩罚,没一会儿对方连哭声都因外力支离破碎,求饶的话没一句是完整的。

血腥味在屋内持续了很久,到最后都分不清是谁的血。

顾弄潮睁开眼,淅淅沥沥的雨声绵延不绝,天光未亮,他转头看向卷缩在他身边的小皇帝,昏光下那张脸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像是与梦境中的脸重迭。

明知道现在的他不会从毛茸茸的爪子里探出利爪,养成已久的习惯,却再难更改。

哪怕他们已经亲密无间-

“朕还不想回去。”

言霁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跪在他面前之人,并说道:“当时康乐害怕情况突变,转移走许多重要暗哨,如今正是将这些埋在大崇国都里的地雷一一揪出的最好时机,朕越晚出现,留给你们收网的时间就越多。”

无影卫不允许质疑主人的决定,但影一还是冒大不韪说道:“属下不放心陛下与摄政王继续待在一处,这次陛下的手受伤,下次”

他没将话说完,还意思谁都懂。

言霁知道脱臼是意外,可不好跟影一解释。无影卫已经找到他好几日,因顾弄潮一直在言霁身边,他们寻不着机会接触言霁,只能远远盯着,不敢靠近茅屋。

知道言霁受伤还是因今早,言霁去柴房取柴,忘记手伤一事,用痛手去提了柴,以致痛得喊了声,便被影一和藏在其他暗处的无影卫晓得了。

不光影一不放心言霁跟顾弄潮独处,其他无影卫也不放心,好不容易寻到顾弄潮冒雨去采药的时机,就迫不及待地来找了言霁。

言霁沉下脸,说道:“就算顾弄潮要对朕动手,是朕躲就能躲掉的吗,而且对付启王还得仰仗顾弄潮,就凭你们几个和朕,还没到京城就会被启王发现捉拿。毕竟寡不敌众,哪怕你们再厉害,面对那么多叛军,又岂能全身而退。”

影一直言正色道:“吾等身死亦不容辞。”

言霁实在头疼,最后只能下死命令:“朕自由安排,若在多言,回去后我让你排至第十!”

像是被戳中肋骨,影一背脊僵直瞳孔震颤,没等言霁再说,一溜烟就没了身影。

外面的雨依然在下,但雨势小了,雨珠碎落在地上的声音跟言霁得逞的笑声一般大。

无论哪一个无影卫,都视“辈分”如生命,对于他们而言,名字就等于排名,排得越靠前,掌握的权利也越多,排在后面的无影卫也要对之服从。

只不过名利这一块并不是无影卫在意的,他们在意的是,一旦被降了位份,定是会被其他兄弟们嗤笑,铮铮铁汉们,断然不能忍的就是这个。

言霁端出个低脚木杌坐在屋檐下等顾弄潮回来,绵绵细雨顺着屋檐瓦角连成串掉落,言霁看风看雨,神识放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看到顾弄潮的身影渐渐在林间显现,他一身素衫,打着一把伞,伞面有一个破口,遮雨困难,但比不遮好不少,虽然,顾弄潮的发丝依然湿透了。

行至到屋檐下,言霁拿帕子给他擦脸,顾弄潮担心他手伤,接过自己擦了擦,而后说道:“我先去给你捣药,等会敷着伤处,能缓解缓解。”

“我现在其实已经不疼了。”言霁平日再娇惯,也知道让别人冒雨去给自己找草药是件很危险的事,况且对象还是在大崇举足轻重的摄政王。

顾弄潮收起雨伞,揉了揉言霁的头,眼中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提着摘回来的草药进了屋,言霁跟在他后面,却见顾弄潮在门口顿了下,言霁想问怎么了,视线就扫到地面上的鞋印,是两个人的。

另一个是影一留下的,言霁一时大意,竟忘记了擦掉。

他张了张嘴,刚想解释,顾弄潮已踩过水渍混泥的脚印,进到屋内,像是什么也没发现,照常找出药臼,将洗净的草药放进去,一下又一下捣烂。半敛的睫羽下,情绪始终淡淡的,言霁更无从开口解释了。

他不能说出无影卫的存在。

哪怕顾弄潮早已知晓。

但无影卫,也绝不能从他这里说出口。

言霁坐到顾弄潮旁边,手指捻起笤箕里的草药放在鼻尖嗅了嗅,问顾弄潮这些都是什么药。

言霁对药石这一块知之甚少,顾弄潮却是久病成医,许多药都识得,且他记性十分好,只要见过的,什么药性疗效,与哪些药相冲,他都能记住,并且自己为自己开药方。

听到言霁问他,顾弄潮撩起眼帘看了眼言霁手上的,说道:“菖蒲,端午节百姓挂在门前的就有它,意为驱邪防疫,在药用里,可治风湿之症等。”

言霁嘟囔着:“我又没风湿。”

顾弄潮说道:“如今天寒雨多,你腕骨受了挫伤,容易钻入寒气,用它也可预防。”

没想到顾弄潮想得这么周全,言霁不免有些脸热,放下菖蒲后,挑出另一种形状的草叶,孜孜不倦地问:“这个呢?”

“其名透骨草,用于解毒止痛,治筋骨挛缩等。”

言霁一连又问了些,紫草、川乌、当归等,都一一入药,一连有十几种,捣碎去渣,用布巾浸泡后裹在言霁伤处,刚一裹上,确实感觉舒服了许多。

顾弄潮收拾桌面,叫他先去休息,言霁闲得无聊,便又回到屋外坐在杌凳上,仰头看着昏沉沉的天空,所见细雨密布,草木浓郁,微风挟雨吹拂在脸上,有种被大地抚摸的触感。

看惯了皇城金殿,马龙街市,反而觉得僻静清幽之所,更让人自在。

顾弄潮出来时,见到言霁正用另一只手去接屋檐下串成线的眼珠,衣袍委顿在地上,被雨水溅得洇湿。身为皇帝从未操劳琐事,不知爱惜衣物,因为总会有人替他操心这些,他只需要随心即可。

以前操心的是他身边成群的宫人,如今操心的是顾弄潮。

顾弄潮展开毛裘披在言霁身上,将他接雨的手扣在手心,言霁手指卷缩,侧目看向顾弄潮,被倾身吻住时,呼吸跟着一乱。

只是浅浅碰了下,还未感觉到那抹柔软,就触之即去。

言霁眨了眨眼,察觉顾弄潮看他时的目光太过灼热,不自然地问顾弄潮怎么了,他冰冷的手指在顾弄潮手心慢慢焐热时,顾弄潮才回道:“想早点,拥抱霁儿。”

可他们分明时常都能抱在一起,顾弄潮为何这样说。

第68章

屋外的雨一直在下, 每当晚上时,会下得更急,天地间就只有落雨的声音。

这几日或许是因为手伤, 或许是因为冥冥中感觉到即将离开这里, 言霁比往日平静了不少,有时候许久都不说话, 只静静待在顾弄潮身边。

展现出了他前所未有的乖顺。

在顾弄潮出去捕猎时,言霁能静坐着看一整天的雨。

晚间时,顾弄潮又炖了一只鸽子, 同时言霁察觉到顾弄潮之前找到他时穿的那身轻铠被动过,那一刻, 言霁心里不是难过, 而是一种类似犯人终于等到行刑之日的释然。

顾弄潮勺了一勺乳白的鸽子汤吹了吹,喂进言霁嘴里, 虽然言霁的手已经没有大碍了,但他并没告诉顾弄潮,私心得想多享受一时片刻顾弄潮的照顾。

毕竟当初在镇国王府借住时, 顾弄潮对他都没这么细心周到过, 那时, 顾弄潮的温和中隔着很明显的距离感。

而这次,言霁没再像过去一样避而不谈,他问:“京中的情况怎样了?”

顾弄潮也很自然地回道:“剩余的暗哨都被查完, 有了启王通敌的证据, 屠恭里带着十六卫正在收网,故意露了个破口, 相信过不了多久, 启王就会求助他身后的人。”

“傅袅呢, 她怎么样?”

无影卫手眼通天,言霁自然知道那封信。

这次,顾弄潮缓慢地停顿了下:“再有两个月,就要临产了,卿竹居加强了守卫,这些天捉拿了七波刺客,每次一被擒,就咬破舌下的毒丸,无法从中问出什么。”

“看来,那孩子会出生在初夏,挺好的。”

言霁生在深冬,知道冬的寒。

顾弄潮问他:“就算生下来,他也是叛党逆贼的子嗣,你没打算连坐处置?”

对付敌人,顾弄潮向来斩草除根,不给自己留下隐患。如果不是因为傅袅还有用,他也断然不会给自己找这么个麻烦。

而言霁恰恰相反,他爱憎分明,是谁惹了自己,谁犯了错,他算得明明白白,绝不会迁怒其他人。

“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顾弄潮。”言霁说道,“但是我们至少可以选择,是否活得清白。”

那一刻,顾弄潮看着言霁,眼中的情绪十分陌生,似有暗光潜藏,又仿若隔世残留下的茕然。言霁觉得顾弄潮是在看自己,又不像是在看他。

他讨厌顾弄潮这样看着自己。

他听到顾弄潮道:“你跟过去变化挺大的。”

言霁不知道顾弄潮为什么这么说,他不曾觉得自己心性上有过变化。

总觉得自己过往不理解的地方都在这句话里,言霁忍不住追问:“哪里的变化?”

顾弄潮没肯回,言霁缠着要问,就拿鸽子汤堵他的嘴,言霁便一口气把鸽子汤喝完,肚子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涨大,喝罢一放碗,飞扬的眉宇微挑:“现在肯解释了吧?”

顾弄潮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手腕上,微微笑道:“霁儿的手什么时候好的?”

言霁睁大眼,一时忘记了这事,他刚刚捧着碗时动作灵活,没有丝毫障碍。骤然被撞破,言霁脸上浮起一抹红晕,明知道顾弄潮是在找措辞搪塞他,可也没法再继续追问了。

正在言霁又气又恼时,外面响起黑马长嘶声,并且一直叫个不停,它从来都没这样过。言霁心中疑惑,起身想去察看,刚一站起就被顾弄潮按回长凳上,他抬眸看向顾弄潮,只见顾弄潮拧着眉,视线正落在外面黑黝黝的雨夜中,

“别出来。”顾弄潮落下一句话,握住随身的长剑,快步走了出去。

言霁坐在屋内什么都不清楚,这种感觉实在让人心慌。他第一个猜测的就是,启王的人找到这里来了。

马不叫了,雨依然淅淅沥沥下着。

言霁再坐不住,嗖地站起身,将烛台盖上灯罩,端着就往外跑。屋外一片孤寂,风过林木,细雨潇潇,那匹黑马好端端被拴在草棚下,此时正悠闲得吃着草,言霁走过去抚了下鬃毛,它也直起头往言霁怀里蹭了蹭。

外面没有任何人,也没看到顾弄潮。

言霁用灯去照泥地上的足印,走到在篱门下,足迹甚至都戛然消失。

暗黄灯光外是一望无际的黑,光晕将落雨照出一条条细长不歇又密集的针,言霁抬眸四望,心中焦急,却又不知去哪寻,怕贸然进了林子里,反而遭遇危险给顾弄潮添乱,他能做的,好像就只有等。

他站在篱门下等着,斜雨将他的衣衫逐渐打湿,长发也被淋成一缕缕贴在身上。春季的雨依旧冰寒,贴在皮肤上时犹如冰刀刮过,言霁却像感觉不到这些,双眼一眨不眨,始终盯着那片林子。或许不进屋,就能早点看到顾弄潮的身影从黑暗里走出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言霁站得累了,将烛台放在脚边,蹲下身抱着膝盖。

一时间,他竟然想叫无影卫去找顾弄潮。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下得越来越急,风也刮得越来越猛,黑马都已经窝在马棚的角落睡下了,言霁却依然还在等。

他突然害怕起,万一顾弄潮回不来,该怎么办。

之前他一直等,是因为相信顾弄潮一定会回来,可等得太久,言霁开始怀疑焦虑,万一顾弄潮遭遇不测,万一林中设有陷阱

正在言霁惶惶不安时,他眼前出现一只绸帛云锦鞋面。

顾弄潮还在很远处,就看到了篱门下的灯光,像是一点飘摇在风雨中的萤火,倔强地摇曳着,散发出一圈很淡的暖光。

走近后,便看到言霁在雨中卷缩着蹲成很小一团,灯火镀在他湿漉漉的身上,照亮那双泛红的眼眶。

言霁抬起头时,鼻尖也是红红的。

顾弄潮无奈地蹲在言霁面前,捻去他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痕迹,温声说道:“不是叫你别出来吗?”

言霁没说话,葳蕤火光照进浓墨般透彻的眼眸,那双眸中清晰倒映着顾弄潮,看了须臾,言霁扑进顾弄潮怀里,身体轻微颤抖。

顾弄潮身上有雨水也没冲散的血气,但身上并没有伤,只有衣摆处零星溅着几点血红色,像是碾落的红梅。想必血也是别人的。

顾弄潮的怀抱很暖,缩在里面再感觉不到风雨的寒气。言霁缓回心神,抬起头闷声问道:“你走那么远,万一又是调虎离山之计呢?”

“不会。”顾弄潮将下颌抵在言霁头顶,以肯定的语气说道,“我没有落下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况且,大多数兵力,都被顾弄潮留在草屋外,严丝合缝地守着言霁。

曾经的错误,他不会再犯第二次。

启王找来了,这里也没必要再待下去。

泡在烧好的热水中,言霁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他坐在木桶中许久也没动,脑海的思维无比混乱。就好像习惯了风轻云淡的悠闲生活,面对已经到来的骤雨,本能地抗拒且畏惧。

他前所未有的、这么强烈的,不想当皇帝。

太久没听到里面的水声,顾弄潮拿着干净的衣物走进耳房,在氤氲水汽中,言霁转眸看向顾弄潮,问他要皂角。

之前言霁疑惑过为什么废弃的屋子里东西样样俱全,现在大约知道,是顾弄潮在默默添置。

顾弄潮并没将皂角递给言霁,而是拿着替他擦抹。莹润白皙的皮肤抹上泡沫后,更显润泽,顾弄潮帮他擦洗时,言霁就一直定定看着顾弄潮,在顾弄潮手里的皂角掉进水中,弯腰去捡时,言霁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去亲了下顾弄潮的唇。

那张丰姿冶丽的脸纯情而引诱,桃花眼中闪动暗光,低声说道:“皇叔,既然白天始终会到来,就让我在夜里,真正成为一个大人吧。”

少年干净美好,无惧无畏,爱意炽热得就像西山洒下的余晖,舒适清爽

他能明显感觉到顾弄潮的呼吸在紊乱,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似雷鸣。

惊惶、不安、期待,以及隐秘地藏在痛感下的快意,言霁将脸埋在顾弄潮的颈窝,气息细微颤抖着。

顾弄潮轻声宽慰:“别怕。”

言霁低低应了声,勉强分神,去听外面的雨声,墨发散落在肩侧,铺散在盈润无暇的后背,更长的发丝漂荡在水中。

落雨湍急,疾风呼啸,言霁感到自己的神识逐渐轰塌,外面好像打起了雷,轰隆嗡鸣,但自己的心跳如震耳畔,竟盖过了春雷之声。

他唤着一声声支离破碎的“皇叔”。

皇叔、皇叔

这个他从小叫到大的称呼。

眼前阵阵泛黑,侧头去寻烛光,快要烧完的烛火都晃成了残影。

疾风骤雨中,言霁想,他大概会死吧,他原本以为抱着米罐饿死就已经是史上之最了,现在涨了见识,知道还有更羞耻的死法。

明天不知道会是什么样,是陌路或是爱恨缠绵,他更紧地抱住顾弄潮,顾弄潮察觉到他的不安,拂过凌乱盖在眼前的发丝,将吻轻轻落在颤抖的长睫上。

在这样的安抚下,言霁竟然就这样睡着了,梦中他还能感觉到自己坐在波涛汹涌上的小船里摇晃,耳边有人情意缠绵地唤他“霁儿”。

如今,他的鼻息间都是独属于顾弄潮的清苦药香,韶华灼红的白华花咒在肌肤底下流淌着血色诅咒,掠夺所有理智,赋予残暴杀意。

再一次被迫转醒,言霁靠在顾弄潮肩窝,咬上这朵攀延往上的花藤,透过泪光看着燃尽的蜡烛,浑浑噩噩地想,顾弄潮大概真想让他死。

即将这般想着,在顾弄潮问他时,言霁依然睁开绯红湿润的眼,勉力浅浅笑了下,探身去亲他。

因此才也让顾弄潮越发肆无忌惮。

少年干净美好,他们的爱意无惧无畏,炽热得就像西山洒下的余晖,舒适清爽,沐浴在其中的人,会如不舍得夕阳的离去一样,不舍少年的爱意消散。

自私自利地,用尽一切手段,也想将人留下。

哪怕将之玷污,哪怕与之同沦。

第69章

天际升起第一道鱼肚白时, 时间已至辰时,雨日天亮得格外晚,天与地阴雨晦冥, 院子里被吹了满地落叶, 沉闷的、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停在屋外,领在前面的人上前叩响了门扉。

过了一会儿, 顾弄潮穿着轻铠开门出来,反手又将门关上,隔绝了窥探里面的目光, 他漠然地扫过整齐站在细雨中的一众金吾卫,漫不经心地听下属跪地告罪昨晚的事。

“启王死士出现是属下失职, 求王爷赐罪。”

现在再追究是谁之过已无意义, 顾弄潮接过递来的头盔带上,临走前毫无情绪地说道:“既然有罪, 便先想着折罪,而不是给本王跪在这里。”

“是!”

属下一扫萎靡,爬起身追上顾弄潮的脚步, 语速极快道:“我等与十六卫连手, 如今启王已被逼至绝命崖, 虽仍在负隅顽抗,但已坚持不过三日。”

又另一将在后侧禀道:“王爷,傅袅姑娘恳求出府一趟。”

顾弄潮道:“允她, ”又问, “朝堂上什么情况?”

“并不乐观,陛下失踪, 保皇党的那些老臣咄咄相逼, 如今更是聚天下文人讨伐摄政王府, 还请王爷定夺。”

行至篱门外,顾弄潮停下脚步,看向身后屹立于昏暗天幕下的茅草屋,有雨水飘进眼中,他紧抿唇闭上眼,再睁开时,重归寂然冷凝,翻身骑上黑马,与金吾卫扬长而去-

午后,雨停了。当言霁醒来时,只觉得这片天地格外阒寂,他侧目看向身旁,无人,伸手摸了把床铺,也是凉的。

看来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他坐起身时,感觉到腰际酸痛无比,动一下就是尖锐的痛楚。

言霁只能靠坐在床头缓了缓,心里自嘲地想,至少顾弄潮给他清理过了,还上了药,或许这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

他在睡着时,隐约记得顾弄潮还跟他说过,让他睡醒时,再上一次药。

转眸看了眼,伸手可及的地方,果然放着一个瓷白的小瓶子,言霁却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

如今他是皇帝,而不是放纵本心的言霁。

有些事,应该深藏在黎明前的暗夜里。

言霁睁着眼看着虚空,控制不住地去想,顾弄潮呢,顾弄潮是不是也觉得应该终止这段扭曲的关系。

他们明明坐在权利的巅峰,却只敢在无人的荒郊野岭,心意相通。

言霁觉得很难受,难受得笑了下,笑完,他平静地下了床,去拿衣服穿戴,可没走两步,脚下一软,兀地摔坐了下去,疼得言霁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淋漓。

他想,陌生的异物感让人格外不适应。

花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重新站起来,勉强将自己穿戴整齐,扶着墙一点点往外走。

路过厨房时,他看到灶里还隐隐燃着火石,锅里正温着羹汤,但言霁没碰,他忍着酸痛弯腰拾起一根柴火,扔进柴灶中,一点点窜大的火苗照在那双透彻清寂的眼眸中,随后,他将木柴拿出来,握在手里,走了出去。

站在院子里,言霁看了许久这座茅屋,根椽片瓦、茅茨土阶,一一映入眼底,看着看着,终于做下决定,将手里的柴火扔进土墙周围放好的茅草中,熊熊烈火顷刻燃了起来,冷风将火焰吹得越燃越大,窜成天高,熯天炽地。

承载这段隐晦关系的房屋,也渐渐吞没在大火中,崩塌溃决,消弭无声。

脑海里一幕幕闪过这些日子里的喧嚣荒唐,他们曾忘记各自的身份,失了礼仪邦节,在无人允许的情况下,在这里的每一处俾昼作夜,逾越距离,云梦闲情。

而这一切,本就该付之一炬。

灼烫的火风卷过言霁飞扬的衣摆,将眼中最后一点水汽也蒸干了。身后响起纷沓的脚步声,一声响亮激动的“陛下”唤回言霁心神,还未转身,就被两只胳膊搂住了腰,薛迟桉拿头蹭着他,哽咽道:“陛下,我终于找到你了。”

数百名皇城军齐齐下马,铁甲相撞哐当震响,单膝跪地,整齐划一地喊:“臣等救驾来迟。”-

畿甸外,绝命崖上,一名男子正坐在帐中听下属一声声告急的禀报,粮草被烧,兵余千数,退路受阻,矢尽援绝。

每一句,都是一条死路。

他闭上眼沉沉呼出口气,攥紧刚收到的信纸裹成团扔了出去,下面的声音一停,营账如死寂般沉默。

那封信是那边的人递来的,之前承诺说会帮他救出康乐郡主,但等了好几月,都始终说着再等等,再等等,直到他收到傅袅的暗信,便再等不了了。

他没有听那人的劝告,起了兵,声东击西,围剿猎场,因为他觉得这是绝佳的机会。

阿姐总说他做事太过激进,凡事不肯多等一时片刻就非得要做,曾告诫他,美酒酝酿得越久越美味,水放置得越久就越清,他以为自己等得已经够久了,已经是时候了。

到底,等待应该何时截止,才是正确的。

坐在帐中的人正是启王,他原本脂白浮粉的脸如今变得粗糙暗黄,秀气的五官被刻深了些轮廓,有了些凌然的男子气概,让人几乎不能一眼认出,他就是曾经那个穷奢极欲的少年。

或是以往,他听到这样一条条噩耗,必然已暴跳而起恶言詈辞,亦或是愤世嫉俗怒天不公,但如今,他仅仅只是沉沉呼了口气,再睁眼时,平静地下达死守的命令。

明知已至绝地,但他还不想死,他还没有

心头一时痛极,喉头滚动,他站起身,随下属走了出去。

外面骫沙振野,箕风动天,那些在启王得知言霁藏身之所后,派出去暗杀的死士只浑身染血地回来了一个,跌跌撞撞跪在启王跟前,赤着眼低下头,无需多言,已知结果。

而启王还并没有丧气,他眉宇间闪过一抹狠厉阴翳,或许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初衷,但他并没有忘记,他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而在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他身上时,所有兵力都用来困杀他时,他在另一处的部署,也已经悄然开展。

那就让这场风暴更加猛烈,卷起风沙将所有人的眼迷住,用他的命,换她顺利无恙!

启王跨上大马,一拧缰绳,带着休整完毕的千余疲军朝层层人墙冲杀嘶吼,他冲在最前方,赤红弥漫血丝的眼中,映着十六卫前的屠恭里,他迎面冲过去,随着怒吼的宣战声,曾经的狂妄重回那张肆恣风发的脸上:“若能在死前取下屠将军首级,本王也不枉来此世间走上一遭!”

叛军随着启王的话大笑,士气重振,嘶杀震天。

屠恭里并没被激怒,只轻蔑地喝了声:“斗筲小人,不自量力。”紧随着刀戟激烈地碰撞到一起,擦出一道刺眼的火花。

千余人,实则并不能与雄狮百万的十六卫对峙,但胜在启王占据极好的地势,不仅在高处,还在上风口,能用阴毒的招数数不胜数,而屠恭里只能带着十六卫防卫,想要突出难于登天。

于是只能用人数去磨,山崖间尸骸蔽野,血流漂杵,马受了伤,便弃马而战,在启王杀红眼时,余光一晃瞥见风沙中一抹素白的身影,他不由放慢了动作,直至完全停下。

候阵在外的十六卫如摩西分海般分开一条道,顾弄潮战袍红巾,步履从容地从中走了出来,而在跟在他旁边,素衣黑发,风姿绰约的女子,正是傅袅。

他的心上人,却也是她将他引入此番境地。

千军交战中,两人视线相触,隔着飞溅的血水,隔着满地的尸山,言颐启眼中隐有泪水,他看向傅袅腹部明显的弧度,一时间千言万语。当时他以为占有了傅袅,傅袅就不会有资格被选入宫。

他从小就自私自利,他想要的阿姐会拼尽全力拿给他,他的阿姐掌控着大崇最重要的商脉,几乎无所不能。但唯独那一次,他跟阿姐说他想要一个官宦家小姐,阿姐叱责了他,他便想着,既然阿姐不肯给,他便自己去夺来。

还曾一度怨恨过阿姐的优柔寡断。

想起过往,再见如今,言颐启无意识地朝那边走了一步,仅仅一时失了防备,便有尖刀刺入肉里,他犹然未觉,依旧跌跌撞撞地朝傅袅走去。

顾弄潮抬了下手,屠恭里听命一声喝下,十六卫全都停了手,叛军本就已茍延残喘,没有反抗也跟着停下。

行近,启王从傅袅眼中清楚地看到了憎恶,心下顿生一痛,话语梗在咽喉处,无声咽了下去。

小时候,他跟阿姐刚被先帝派来的人接到京城那会儿,生活举步维艰,住在逼仄的院子里,隔着一条街的另一面,是宽敞明亮的步云街,两侧住着簪缨世族,亦或是官宦门第,连街的名字,都是意为“平步青云”的意思。

而他们所住的院子,就在步云街背光的侧面,一个阴暗潮湿,萧条煞景的地方。

有次他在自己门口,被两只野狗追着跑,可他无论怎么敲门,阿姐也没开门出来,他只得反反复复从街头跑到街尾,哭喊声整条街都听得见。

突然天上掉下几个石头,丢在野狗身上,一颗又一颗,直到把野狗吓跑,言颐启跪在地上,还以为是老天爷显了灵,抬头一看,却见街对面的墙上,趴着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孩,年纪比他还小,奶呼呼的,明明也怕得不行,但看到言颐启跪在地上朝天上扣头是,依然噗嗤笑了出来。

相见并算不得美好,他被狗追得滚了一地,身上脸上都是黑灰,还两眼泪汪汪的,对上蓝天红墙上,纯净可爱的小女孩,羞愧地想钻进地洞里。

之后他才知道,小女孩是街对面傅宣义家的嫡小姐,那时傅宣义还没升任为尚书,不过七品小官,也已经能压所有人一头。

后来傅袅便会经常爬到墙上来,会偷偷将她府里的糕点接济给他们,然后便趴在那,听言颐启讲府外的故事,她活泼明朗,好奇心很重,言颐启把自己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时期讲给傅袅后,她依然追着要问。

言颐启就只能绞尽脑汁编撰故事,有次他编了个英雄出来,说英雄都是坐在很高的地方,十分厉害的人,而且什么都会,所有人都得朝他下跪。

傅袅弯腰接过他踩在凳子上努力垫脚递上来的满天星,捧着那丛紫蓝色星星点点的花朵,两眼灿灿地喊道:“那我喜欢英雄!”

“我以后,要嫁给英雄!”小女孩天真不知事,将童年误以为一生的所有。

在千军万马中,启王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让你失望了,我不是英雄,我是个小人。”

没有人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只有傅袅知道,看着眼前之人面目全非,她怒极怨极,心底也有膨胀到极致快要炸裂的悲哀。

她的一生,都被这个她自小信赖的哥哥,毁了。

同时她也觉得自己很是可悲,不顾一切地报复,利用言颐启的在意,将他诱出利用摄政王之手困害,如今的她,又何尝不是卑劣无耻的,也因无法痊愈的伤口而变得面目可憎。

她胸口剧烈起伏了下,扯开一个僵硬的笑,说出的话无情至极:

“你知道你犯下的罪足以株连九族,足以牵连我腹中的孩子一出生就被赐死,幸得陛下怜悯,肯饶祂一命,但我不敢保证,祂长大后知道祂父亲是被人杀死,会不会也继承你的睚眦必报,要去复仇。”

“为了避免这件事发生,”傅袅缓缓道,“让我杀了你。”

一柄寒刃紧握在手中,那双杏目凛若冰霜,踩着满地血泥,缓缓走向重伤下摇摇晃晃的启王,冷然道:“这样,祂才不会对任何人产生没必要的怨恨。”

第70章

皇城下最深最暗的地方, 名为幽牢,专门关押犯下重罪的皇亲贵胄,即便不动用刑法, 关在这里的人, 也很难活下去。

康乐被关近半年,已是强弩之末。

这里甚至没有一丝光, 没有任何声音,漫无天日的黑暗与静谧让人分不清时间的流逝,轻易便能击碎人心的防备, 让人产生种已经死掉的错觉。

即便想要自尽,也没有机会, 她的双手被粗重的链条捆绑, 能行动的距离不过咫尺,投喂的饭菜也是无声无息出现在暗角里, 目的就是为了让关在这里的人心力耗尽,自然死亡。

每个在这里的人,都经历过歇斯底里的疯狂, 绝食抗争, 再慢慢到近乎麻木的平静, 妥协,直至就这样不人不鬼地,等待死亡那天的到来。

并且渴望死亡。

没人从幽牢出去过, 康乐从不认为自己能逃出去, 或者有谁来救她。

所以在当听到门被打开的响动时,她所想到的是幻听, 看到照进来的烛光, 想到的是幻觉。

明明光亮并不大, 但康乐却觉得刺眼,她将头侧开眯上眼,又不全闭上,因为她太久没看到光了,她想多看看。

几名黑衣人走进来,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当嗅觉恢复,康乐才知道眼前所见、所听,皆是真实,她终于等来了解救。

一路都已经被扫清,狭长甬道里全是堆砌的尸体,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天光照在康乐惨白憔悴的脸上,过往的美艳如今也丝毫未减,反而更显如琉璃般脆弱美丽,让人见之如摄心魂,不由自主为之着迷。

她转身朝身后看了眼,睹见牢门前半跪着倒下的将士,那张脸格外眼熟,她走过去凑近细看,蓦地笑了起来。

这不是顾弄潮身边的左副将吗?

“将他脱干净。”康乐吩咐道。

黑衣人动作有序,很快将那名左副将的衣服脱得□□,康乐抽出其中一人腰间的佩刀,脚踩在副将肩上,睥睨视下,提刀一笔一划在胸腹刻下血肉模糊的大字。

——来日必报。

言康乐奉上。

抽刀反手插回剑鞘,黑衣人拥簇着她往逃脱的密道走,正在这时,康乐突然问了句:“启王如今怎样了?”

手底下的人一个个皆是沉默,康乐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停下脚步,厉声喝道:“问你们的话,一个个哑巴了?!”

黑衣人接连跪地,依旧不答,其中一人道:“主人命我们尽快将你带回去,其余我等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康乐笑着重复着他的话,散乱的长发在穿过官道的冷风中浮飞,眨眼间,她敛去脸上的笑,问,“他是死了不曾?”

没人回她,经历幽牢之禁后,康乐已经能很好地掌控自己的情绪,她什么也没说,走进密道,再从密道出去,按动机关,碎石轰然落下,密道塌陷,堵塞住了追兵紧随而来的追杀。

康乐坐上早已在陋巷外等候的舆轿,帘子放下的那一刻,从扬起的布帛缝隙间,她看到与之擦身而过的龙辇,膝上的手指紧握,那双眼幽暗怨毒。

在舆轿不知走出去多远后,康乐在轿内无声闷笑,直至面容扭曲癫狂。

终有一日,她会报复回来,拿回属于她的东西-

尖刀刺进胸中,启王愣愣地看着血溅在傅袅苍白的脸上,心里想的竟然是,自己的血染脏了她。

叛军们在看到傅袅走向启王时,就已嘶吼着蜂拥而上,又被十六卫死死镇压在了不远处,唯一几个靠近的被极快斩杀,连呼喊都没来得及发出。

同样来不及的还有启王,他张了张嘴,发出的是破碎的凝噎,他想说对傅袅说一句道歉,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在倒下前,极力伸手,轻轻碰了碰傅袅的肚子,指尖刚感觉到让人舒适的温度,傅袅便嫌恶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同时挥手将他的手重重拍开。

如一座山的崩塌,启王倒在地上,看着阴霾密布的灰蓝色天空,士兵们厮杀时飞溅的血水砸在他脸上,砸进大睁着始终不愿闭上眼中,从眼尾汇成血红的一条流出,他的胸口渐渐不再起伏,可眼中的血水依旧经久不停。

一方首领的死亡,便代表一场战役的结束,其余也不过散兵游勇,只待束手就擒。

这些被暗养的私兵大多忠心为主,不少都为启王殉身,一时间绝命崖上死伤遍野,如阿罗地狱般惨不忍睹。

将剩下的交给手下收拾,顾弄潮骑上马,命人将失魂落魄的傅袅带回府,同时去同时傅尚书关于傅袅的情况。

交代完后,顾弄潮骑马率领金吾卫离开。他生出种不祥的预感,此前他猜想过启王这样拖延下去可能另有目的,所以安排了自己最信任的副将去守着皇城底下的幽牢,以防再次被声东击西。

可还是不放心,当他出现在绝命崖,他能明显感觉到启王神态间的松懈,或许很多人会因为这是因为启王在看到傅袅时产生的反应,但直觉告诉顾弄潮,并非如此。

启王看到傅袅到来,并不应该是松懈。

只有可能,启王的目的确实是冲着幽牢去的,而这么久没听到那边传来的消息,很大原因,是幽牢出事了。

策马疾驰到崇墉百雉的城门下,一骑快马同样载着人从里奔出,顾弄潮一眼就认出是副将手底下的人,捏马停下,拧眉喊住他。

那人见到顾弄潮后,立即跳下马,未言身先跪,将头死死抵在地上,难掩哽咽道:“副将副将与叛党殊死搏杀,不幸、不幸亡故!”

当看到左副将被□□过的尸身后,顾弄潮面色怫然,眼酝寒芒,周遭之人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将白布重新盖上。

顾弄潮出声道:“仔细为他收殓遗容,披戴战甲,再入棺椁,副将亲属皆可至摄政王府,领银五十两。”

底下的人应下。

梅无香结束王爷派给他暗中护送陛下回宫的任务后,得知王爷在这边,寻了过来,正巧看到白布盖上的那一幕。之前顾弄潮原本是打算让他去守幽牢,但途中遇到刺客,才转将他派去保护言霁。

或许,左副将以命替他挡了一劫。

先报了任务,梅无香才请求道:“王爷,可否让属下察看下副将身上的伤?”

能接替常佩成为顾弄潮身边新的副将,这样的人绝非等闲,梅无香自认左副将的武艺已是大崇中翘楚,如此轻易就战死,未免疑点颇多。

待顾弄潮点了头,梅无香走上前,单膝点地重新揭开白布。所见之下,尸体的脸已至青白,身体有不少伤口,最醒目的便是胸腹上的几个血淋淋的大字,而上下检查,尸体全身并没有特别致命的伤。

亦并非内伤。

梅无香抓起左副将的右手,费力将紧握成拳的手掌展开,皮肤下有一缕黑影一晃而过,以极快的速度游入手臂,在即将跑到肩颈的时候,梅无香手起刀落,刀尖狠狠刺在黑影上。

能看到那块皮肤下,黑色条形的东西能在疯狂蠕动,周围的人都退开了几步,梅无香用刀划开,刀尖将那条东西挑出皮肤,耳边接连响起倒抽气声,让人不寒而栗的是,挑出来的竟是条虫子!

扔在地上,被割成两段还能动弹,直到梅无香抬脚将之碾成一滩肉泥,才终于没了动静。

有一人小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居然连左副将都毫无抵御地栽在了上面。

“是蛊虫。”梅无香答道,同时看向顾弄潮,顾弄潮并没太大反应,当看到那道黑影游在血脉里,就已经了然于心,救下康乐的,必然是柔然的施蛊高手。

也难怪能在森严的守卫下,将康乐救走。

“康乐逃走了吗?”正在所有人都静默惶惶时,一道轻飘盈然的声音传来,一时间,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哪怕还没看到来人,但一听这语气与声音,便知道来人是谁。

华锦云绸拂过地面,内侍开道,言霁披着一件罩肩的鹤氅,站定在担架旁边,抬了下手,众人这才起身。

顾弄潮的视线停在言霁身上,但言霁并没有看他,绕过地上的血迹,言霁蹲在那团碾成肉泥的蛊虫前,伸手接过侍卫递来的小银勺,挑起一点递到眼前,随后连着银勺一起扔到地上,用手帕擦了擦手,说道:“朕知道这个。”

顾弄潮注意到,言霁起身时,胳膊抬了下,他身边的侍卫很快上前扶住,起身时的重量也都压在上面。

“它是从伤口钻进去的,以啃食人筋脉为主,由一千只水蛭关在罐子里练出来的血蛭,一条血蛭可以隔成无数小条,每一条都能成为一个独立的血蛭,唯一的弱点是火。”

当然,像梅无香这种暴力碾碎,也是可以的。

这种蛊虫在柔然十分常见,只是有一个疑点,柔然为何要费尽心力去救已经失势的区区郡主?

这时,言霁才抬眸朝顾弄潮看去,说道:“皇叔想问朕怎么知道这些的吧,这些都是当初母妃讲给朕听的,她随便讲讲,朕便随便记住了。”

自言霁过来,顾弄潮的视线就一直没从言霁身上挪开过,这会儿才出声道:“你身体怎么样?”

言霁顿了下,没想到顾弄潮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他。即便其他人会以为顾弄潮问的是他失踪后的状况,但依然让言霁不自在。

他含糊地应了声:“尚可。”

看过幽牢的情况,言霁转身就走,一刻也不想久待,顾弄潮却在他转身那刻,追问道:“醒来有上药吗?”

言霁瞬间红了脸,袖袍下的手指缩了下,又听顾弄潮道:“最好多上几次,不然容易”

“顾弄潮!”言霁忍无可忍地转回身,气恼道,“你就非要在这里说吗?”

皇帝一怒,还是对着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周围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膝盖一软俯身跪在地上,生怕遭受牵连。

顾弄潮沉默了下,道:“你若不给自己上药,我帮你上。”

“朕会自己上。”言霁只得暂时服软,毕竟顾弄潮真能做出这种事。

回到承明宫,远远就在官道看见木槿焦急地等在门前,见到他后两眼涌出泪光,全然没了女儿家的仪态,极快地朝他跑来,到了近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检查了番,见言霁没缺胳膊断腿,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估计这段时间常哭,眼眶都红肿了,木槿嗔怪着道:“跟去围场那么多人,怎么还能让陛下陷入危险。”

“跟他们无关,围场里本就易生事端,启王又是有备而来,平安回来不是就好?”宽慰完木槿,言霁问起中途跟他分开的薛迟桉回来没,木槿迷茫地摇了摇头。

“自陛下失踪,他领着皇城军一直在外面没日没夜地寻找陛下,直至今日,也还不曾回宫过。”

言霁点头表示知道了。

刚到了京中时,薛迟桉突然说了声有别的事要去办,就匆匆走了,言霁抬起簟卷去看时,只来得及睹见薛迟桉追着一顶舆轿而去的背影。明明一路上,薛迟桉都黏糊在他旁边一副赶不走的架势。

心中虽有疑惑,但他并没有派人去探查,如今薛迟桉已到了知事的年纪,应该给他足够的自由。

宫里在听到他回来的消息,暖阁内就已经备好汤池与更换的衣物,木槿知道言霁的习性,去了外面回来,定是会先沐浴,才会做其他事,很自然地跟着进到暖阁内,伸手为言霁更衣。

暖阁水雾蒸腾,热气铺面。言霁反常地抽回手,朝她道:“不用了,你到外面去,朕自己来。”

木槿顿觉可疑,问他:“陛下莫非受伤了?”

听到这话,言霁僵硬了下,反问:“你为何这么问?”

“陛下从来没自己沐浴瘐舄过,寻常更衣也是由贴身宫女负责,像如今这种情况,奴婢只能想到陛下受了伤,不愿让我们看到,才要遣走我们。”

木槿本不该去揣度皇帝,可她实在难掩担忧:“陛下若是受了伤,需得将御医传来,莫要藏着。”

可他伤的是难以启齿的那一处,又怎可与外人道。

言霁挥了挥手,敷衍道:“知道了,出去吧。”

木槿只好怀揣满腹疑问带着宫人退了出去,暖阁无人,言霁方才褪了衣物迈进汤池中,闭上眼感受着酸软的四肢得到纾解,片刻后,突然又想起了顾弄潮叫他上药这事。

可是他这承明宫,哪来的药。

一路回来的路上,言霁用了极强的定力才使人没能看出他行走间的异样,然而纸包不住火,木槿身为他的贴身宫女,如今已起了疑,若他再去拿药,岂不是不打自招。

并非言霁羞于此处,而是不得不继续忍着。

泡到暖汤渐凉,木槿在屏风外问要不要再放些热水,本来言霁正昏昏欲睡,一听这话清醒了,说道:“不用,朕泡好了。”

屏风外,木槿越发狐疑,往常每次泡澡,陛下都会遣人进去放三次水。

言霁站起身,光脚踩在地上,取了架子上的衣服快速穿好,反复检查并不会露出身上的痕迹后,他才走了出去。

幸好昨晚他特意叮嘱了顾弄潮不要咬他的脖子。

木槿见言霁出来,什么也没说,拿了手炉给言霁熥干墨发,边说起自言霁失踪后,宫里发生的事。

“太后执政?”言霁倒是有些意外。

“是的,陛下失踪,摄政王也跟着不见,没多久朝堂上就乱了,宫里也人心惶惶,几个老臣就到后宫来请太后出面,太后推脱不得,这才垂帘听政了几日。”

木槿说了个大概,哪怕身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她也不敢妄议朝政,若是被谁传到摄政王耳朵里去,指不定会落得个什么罪名。所以很快,她就转了话题。

“倒是那启王,好生猖獗,围场被挟制那会儿,京中几乎没人敢拿他如何,就连十六卫也被束了爪牙,可他非嫌死得不够快,想要去闯摄政王府,这不,金吾卫回援,将那群叛党逼至了绝命崖。”

这段时间,启王造反一事是宫里宫外津津乐道的热门谈资,一朝尊荣一朝枯骨,在皇帝生死未卜时,没人能算得准天下的最终归属。

不少人听了风声,以为即将变天,还改投了启王麾下。

而顾弄潮只一露面,胜负就已立断,启王甚至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木槿一面感叹摄政王的铁血手腕,一面担忧自家陛下前路堪忧,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外面传来一声传报,太后来了。

木槿立马噤了声,揣着手炉退到了一旁。

一个小太监躬身搀着太后进来,她一进暖阁,流云般的美目便扫过殿内的每一处,未了才收回视线看向言霁,弯起眼温和地笑问:“皇帝这段时间去哪了,怎么回来不见清瘦,反倒胖了些?”

如今太后不过三十多岁,面容依然娇嫩得好似豆蔻之年的少女,罗袖初单,靥辅承权,发髻后别着一朵圣洁的素青绢花,端庄又美丽,举止优雅地坐到榻上,面上带着清清浅浅的笑。

言霁迎她时起了身,余光扫过跟在太后身后进来的德喜,德喜领着御膳房的人,他们鱼贯而入摆上膳食,并没经过言霁的许可。

德喜察觉到言霁的目光,抖着手抹了把冷汗,心里叫苦不迭。

“皇帝?”没有得到响应,太后丝毫没生气,很是包容地轻声叫了声,言霁这才随她落座,回道:“母后宽心,朕在外一切安好,遇到个好心人家收留。”

太后笑容真诚:“陛下贵为真龙,自有天道庇佑,你既平安回宫,需得好好报答人家才是。”

言霁:“”

已经报答过了,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太后对言霁一番推心置腹地关心后,这才拉着他去用膳,桌上都是些油盐较重的,但言霁如今只想吃清淡的,抵不住太后一再给他添菜,只能艰难咽下。

见言霁吃下,太后满意地放下玉箸,拨弄了下鬓边的步摇,俄而蹙眉道:“沛之最近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哀家近日才听御膳房的人跟哀家说,摄政王命他们送来承明宫的膳食以清淡为主。”

“也难怪在宫里反倒瘦了,去了趟农家,都能给养胖,传出去,哀家指不定被说成什么样。”

言霁终于知道太后此行来的目的,不止是做做样子这么简单。

顾涟漪一敛怒容,手指盘弄玉白色菩提手持,带着回忆往昔的温柔笑意道:“哀家记得,陛下在哀家宫里时,一贯不爱吃味淡的,他以后若再如此欺负你,只管跟哀家说。”

言霁面上乖巧地应了声,见太后转头朝还没退下的御膳房管事道:“以后按着陛下的口味弄就是,你们在宫里当差,不必听旁人的。”

管事公公连连应是,还没来记得松口气,就见更刁钻的小祖宗搁了箸,擦了擦嘴笑眯眯道:“可是,朕如今习惯上吃清淡的了,这些油腥重的,已经吃不惯了,母后,怎该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