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言霁用的那双筷子,顾弄潮夹起面条吃了口,眉宇慢慢皱了起来:“有些淡了。”
“朕就喜欢吃清淡的。”言霁抢过筷子,把碗护在怀里,像是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一样,狼吞虎咽起来,看得木槿一再欲言又止。
前些天,不知是谁因为食膳过于清淡,还发了一通脾气呢。
快吃完的时候,一直侯在外面的梅无香进来,在顾弄潮身后提醒道:“王爷,该走了,白华压制不了太久。”
顾弄潮看着言霁,半晌后,起身道:“臣得走了,陛下早点休息吧。”
想问不能留在承明宫过夜吗,但最终,言霁点了头:“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送顾弄潮离开承明宫后,言霁回来想把剩下的长寿面吃完,倏忽间身体晃了下,手急急撑在石桌上,动作间,剩下的面全被打翻在地,面汤溅了言霁一身。
木槿忙拿着手帕来帮言霁擦拭,边招呼宫人清理,场面一时间闹哄哄的,言霁愣愣看着摔碎的婉,和被一同扫走的面条,呼吸窒了瞬。
木槿安慰他:“陛下若是没吃够,奴婢再去给陛下做一碗来。”
这句话,混在十三岁生日时,姒遥流着泪说的“不被任何人期待的诞生”里,也许打翻的长寿面,也是某种预告。
第56章
天气渐暖, 褪了厚袄,换上轻衫。
由于换季,温差变化太不平稳, 言霁整日里都懒懒地窝在一方小榻上, 翻看没看过的古书。
木槿也跟没骨头似地趴在旁边,纳闷地嘀咕:“小迟桉在的时候没觉得, 他一走,感觉宫里空落落的。”
月前,薛迟桉已经去了太学院报道, 由于离皇宫太远,便宿在了太学院的学子舍区, 算起来, 确实很长一段时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言霁放下手里的书,如果不是有点恐惧见到过去的夫子们, 言霁挺想到太学院去看看薛迟桉过得怎么样。
这个想法也只能很遗憾地止步于此了。
而且,再过不久就是花灯节了,他跟清风约定好的期限, 这段时间, 他得将飞鹤楼内的秘密, 彻底理清了。
刚想到这,便收到清风邀他一叙的消息-
喧闹又落败的市集主干道,繁华熙攘的人群集聚中, 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孩敲着锣鼓, 扯着俏生生的嗓音喊着:“停一停,看一看, 有钱的捧个钱场, 没钱的老爷夫人捧个人场, 啊,谢谢!谢谢!”
有人丢了几块铜板扔进铺在地上的黑布里,小女孩忙弯腰道谢,腰弯得头几乎抵在膝盖上,她一弯下腰,才发现她的手被在身后,正护着背上捆着的一个襁褓。
一根悬空两丈的长绳上,女子咬着牙目不斜视地走在上面,她手里只握着一柄纨扇用来维持平衡,此时她已经走在长绳的正中,晃得最厉害的地方。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道:“鸨儿你娃哭了,你若抱着你的娃上去走一趟,我便出一锭银子打赏!”
哄堂大笑声中,小女孩背上的襁褓里果真传出了稚童的哭声,人声太过喧哗,锣鼓声也太过刺耳,将沉睡中的小婴儿吵醒了。
一锭银子,可是他们三个月的花销。
小女孩攥紧了手,勉强露出个讨好的笑脸,想要拒绝,正在这时,长绳上的女子目光斜过,脚下的绳子微微晃动,她摇了下团扇,用风稳住身体,巧笑地朝下面问道:“当真?”
“母亲!”小女孩护着哭闹的小婴儿大惊失色。
北地难种粮,为了一斗米,就是八尺男儿也可折腰,更何况,一个流落风尘,带着两个孩子的女子。
在一迭声起哄的“当真”中,女人从绳上下来,步履轻盈,衣袂蹁跹,朝小女孩走去,小女孩抱着婴儿,边往后退边连连摇头,女人却无情地将婴儿从她怀里夺过,走之前,微微侧回头说了句:“别怕。”
这句话或许是这个被世事蹉跎后的女人,仅剩的温柔了。
她抱着婴儿,再次站在长绳的一端,上面的风很大,吹动她的裙裾,拂过落在眉前的发丝,露出一双坚毅决绝的眼,明明一眼看去那双眼媚极了,可里面的神色,一点也不媚。
婴儿此时不哭了,大约是感觉到了母亲的怀抱,微微睁开那双跟女人一样好看的眼,亮晶晶的看着女人,伸出莲藕般的小手去抓她肩上落下的发丝。
“等会,别乱动。”明知他听不懂,女子还是细声细语叮嘱了句,她将襁褓上的细线紧紧缠在自己怀中,在一群人的起哄声中,走上了那根长绳。
底下乌压压的人,都是一道道看不清面容的黑影,死死盯着绳子的女孩站在其中,所有人在笑,她似有流不完的泪。
在那根绳上,婴儿从站立不稳,渐渐长成可以在上面旋转舞蹈的小男孩,他分担了母亲的工作,起因是一次表演,为了满足看客无礼的要求,在绳上奔跑,女人从绳子上摔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再无法走长绳。
——那个衣饰华丽的看客以扫兴为由,并没有付他承诺的赏银,哪怕那只有一贯铜板。
长大后的小男孩长相惊艳,漂亮得跟他姐姐一样,像个小女孩,他继承了母亲的媚骨,在晃荡的高绳上嫣然起舞,转着一柄纨扇,媚眼如飞,让底下的铜板跟下雨似得往他身上扔。
小女孩也长成了青葱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裙,发丝挽了一圈别在脑后,不断朝那群看客弯腰致谢,墨银般的长发随着动作泄落在身上,美丽得宛如降世的神女。
他们带着满满一大钵的铜板回到城外的茅屋,女人已经一瘸一拐地做好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等着他们了,男孩跑进屋,喊道:“鸨儿,我们今天赚了好多!”
少女忙拉住他,指责道:“说了多少次了,鸨儿不是母亲的名。”
“可我看他们都叫母亲鸨儿。”
女人并不在意,并道:“不过是个称呼而已,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母亲对一切事物,都是这样随心的态度,或许也正是这样的态度,当年发现自己怀上女孩的时候,她才没有喝下老鸨端来的红麝汤,也是这样的态度,当发现怀上男孩的时候,她依然没喝那汤。
她的身体经过三次孕育已经松垮,因养育两个孩子而年轻不复,青楼不愿养败家货,便将她驱逐了。
刚生产后的她背着哭啼不休的婴儿在青楼前一直磕头,老鸨怕死人,只得将她的女儿也还给了她。
并恶狠狠地诅咒:“带着两个孩子,你定是活不过明年,帮你还一哭二闹的,赶紧滚!”山与~息~督~迦。
哪成想,她活过了明年,还将两个孩子养大了。
本以为生活即将步入正轨,但一些风言风语传了起来,传进了王宫。
一个尊贵威仪的男人屈尊坐在茅屋的木凳上,他身后站着个跟他如出一辙板着脸的少年,少年也叫女人“母亲”。
少女紧紧抓着弟弟的手躲在门外,听见那个男人道:“如今政局已稳,孤来接你母女回宫。”
他继位以后,一直征战边塞,才勉强能与大崇的镇北王分庭抗礼,在边塞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稳定政局动乱后,回到国都,由跟随身边多年的下人提醒,终于想起来外面还有个女人。
当初年少,一眼钟情楼里的魁首,从不让她避子,在她生下大儿子后,带着儿子离开了青楼,之后应父王的要求成了亲,某日醉酒重回故地,温存一夜,此后便抛之脑后,继位后率兵出征,直至今日,再次见面,人不如初,情不复回,唯剩的,只有不轻不重的责任。
女人寡淡的目光落在站在男人身后,同样正看着的少年身上,那眼神中,是鄙夷。
她笑了一声:“是因为这个孩子,你才不得不来接奴的吧?”
“那你知道吗,奴还有个孩子,不是你的种。”这句话带着报复的意味。
呼——
风灵衣鬓发汗湿地从床上起身,屋内的炭盆已经冷却,风从大开的窗户涌入,吹得一室绯红帘幔摇曳不止。
他侧目看向床头的那柄纨扇,目光定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光渐渐暗了下去,老鸨来敲他的门。门一开,面容冷峻的摄政王站在外面,风灵衣调整状态,倚着门框露出轻佻的邪笑
“你是说,风灵衣曾是柔然王子?”
言霁本来早有预料,但听到清风后面的话时,还是忍不住惊愕:“不完全是,他没有柔然王室的血统,那年柔然本来是打算送他来当质子的,但中途改成了”
余下的话没说完,言霁再清楚不过,如果真是这样,飞鹤楼跟柔然就没有关系了,之前或许有,但至少现在,没有。
难道真如风灵衣所说,飞鹤楼的作用是保护他?
梦境里那本书中,顾弄潮明明将飞鹤楼,控制成了手中朝向他的刀,而且,里面好像也没有风灵衣这个人。
清风问:“你打算怎么做?”
“他一定知道柔然巫医的下落。”言霁攥紧了手中的茶杯,风灵衣既然跟母妃有关系,那当初母妃身种白华咒来到大崇时,风灵衣一定为母妃做了任务失败的后手。
打定主意,言霁手一松,茶杯哐当摔在地上,就像是某种信号,暗角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在清风愕然间,言霁眼睑泛红,说道:“朕要暗杀他。”
“上次奴已经说过了,一旦白华成型,药石无医,你口中的那个人,没救了。”
风灵衣撑着下颌,姿态懒散,那双媚眼盈盈望着顾弄潮,风情万种地似笑非笑:“如今的陛下对您用情至深,你何必苦苦追寻一抹看不见的虚影呢。”
“虚影么?”顾弄潮眼眸冰冷似覆一层冰光,很轻地笑了声,“对于他来说,现在的我,也不过是一道虚影。”
一柄利剑唰地抵在风灵衣脖颈处,风灵衣微微后仰了下头,顾弄潮冷冷道:“你偷走的东西,该还回来了。”
被剑抵着,风灵衣嘴角的弧度依然不落分毫,直视那双咄咄逼人的眼,说道:“不可能,那是我的。”
剑尖往前刺近一寸,正此时,窗扇突然被一股巨力破开,黑衣人就地一滚,在四裂炸飞的木屑中,三支暗器迅速如闪电般朝风灵衣射去,风灵衣利落转身躲开,还没等他站稳,黑衣人已如猎豹般手握弯刀弹向风灵衣,几个呼吸间,便飞快过了十几招。
风灵衣避开致命一击后,还有空笑道:“今日怎地这么多大人想杀奴,真是让奴,好生惶恐。”
那语气丝毫看不出他惶恐。
屋内狭窄,打着打着就打到了门外,风灵衣一改路数,灵巧地避开攻击后,躲到顾弄潮身后抓着他的手臂凄惨地哭喊:“王爷,救救奴家。”
袭来的弯刀收不住地坎向顾弄潮,铿锵一声,被顾弄潮手里的剑死死挡在半空。
楼内的客人歌姬舞女等听闻动静,歌声乐曲一顿,纷纷朝五楼的回廊看去,看到明晃晃的刀锋时,胆小的发出尖叫,一众打手被老鸨命令着急匆匆上楼,老鸨则站在楼下,担忧焦急地看着上面的打斗,生怕那寒锋伤到摄政王半分。
那她这座楼也别想开了。
正在老鸨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三楼的围栏后,一个靛青衣衫的少年正气闷地看着斜上方,攥在栏杆上的手指用力太紧,指节泛白。
清风察言观色后,在他身后小声道:“既然王爷也在,陛下暂时还是别轻举妄动为好。”
眼看影五节节败退,言霁几乎发泄似的将茶杯摔了下去,从三楼落下,瓷杯顿时四分五裂,发出刺耳的声响,这是“终止”的命令。
黑衣人听到后,收刀撤身,几个飞跑踩上屋檐,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而终于赶上来的打手却没收住脚,一涌挤着撞到了围栏上,有个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如果不是后面的人及时发现抓住了他的衣领,这一摔下去,便是血肉四溅,头破血流。
老鸨刚松下的心弦顿时又提了起来,忙忙慌慌地叫人赶紧抓紧。
一阵鸡飞狗跳中,今夜飞鹤楼算是彻底被搅黄了生意,那些稍微有点官职的,看到摄政王在这里,全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一时间无数车驾从飞鹤楼驶过,歌女舞姬也瑟缩地躲在角楼里,前一刻还喧嚣热闹的青楼,这会儿鸦雀无声。
顾弄潮扫过靠着墙漫不经心笑着的风灵衣,在老鸨一迭声的告罪下,迈步离开了楼内。
他上了马车,但马车刚驶出去几步,就又停了,一截修长的手指抓住车帘猛地掀开,紧接着言霁坐了进去,一声不吭地抿着唇,车夫等了下,见里面没有动静,只好硬着头皮接着驾车。
顾弄潮略一思索,道:“那个黑衣人是你派去的?”
“不是。”言霁看左上方,看右上方,就是不看顾弄潮。
轱辘的车轮声中,夹杂了一声宠溺又无奈的轻笑,言霁的耳根在这笑声中逐渐染红。
目光终于移向顾弄潮,他道:“我想过了,既是因为我让你遭了白华的罪,我就有责任帮你将白华治好。”
闻言,顾弄潮勾起嘴角:“只是因为这样吗?”
“不然呢。”言霁嘟囔了声,手指不由自主拧紧了衣摆,他的所有反应都被顾弄潮看在眼底,原本冰封的眸子软化了些,整个人的气势也没有之前那般慑人了。
顾弄潮很轻地说道:“如果臣说,成型的白华,治不好了呢。”
他一直不想让言霁知道这件事,曾经他经历过的绝望,不想让言霁也经历一遍,但面对一直依赖着他,无论自己怎么疏离都会凑上来的小皇帝,或许残酷的真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言霁面露迷茫,问他:“什么叫成型的白华?”
“就是陛下看到的,从心脏生出,长在皮肤下的血纹,当这个花腾出现,就证明白华已经成型了。”
言霁又问:“成型会怎样?”
他只记得康乐曾满是恶意地对他说过,这个咒术会令人[自取灭亡]。
现下,脑海里的这句话跟顾弄潮浅淡清冷的声音巧妙地重合在一起:“会令人自取灭亡。”
如果只是让人性格暴戾难以控制杀戮,言霁觉得尚还能控制,毕竟自己是大崇的皇帝,顾弄潮即便权利再高,始终也越不过他,只要他还活着,顾弄潮就没法闹出太大的事。
“我一定会找到白华咒的解法。”言霁从愣怔中回神,紧紧握住袖摆下顾弄潮冰冷的手指,说道,“你也不能放弃。”
顾弄潮看着窗外往后飞跃的灯影,神色重新被冰霜覆盖,那双手从言霁温热的手心抽出,带着低哑惑人的笑音道:“陛下最好,还是祈祷臣放弃为好。”
第57章
摄政王府卿竹居。
朦胧的灯火下, 傅袅静静站在窗口看着外面被风吹得浮动的花草,风也拂过她肩侧的落发,在感到冷意时, 侍女将一件貂毛坎肩搭在她肩上, 低眉垂目道:“姑娘,夜里凉, 小心伤着身体。”
“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啊。”
傅袅收起脸上的落寞,勾唇浅笑, 由侍女扶着进了屋内,另一名侍女很快就将纱幔放了下来, 遮挡风霜。
玉手抚上已经鼓起的肚子, 如今她已怀胎七月,手掌覆在上面时, 甚至能感觉到胎动,时而崩溃愧疚的情绪,在那小小的动静传递到掌心时, 总能被轻易抚平。
如今的她, 再没有最开始那般歇斯底里。
但这仅仅是表面上表现出来的, 更多的情绪压抑在心底,悄无声息蚕食着感知快乐的那根神经,她空洞如行尸走肉, 每日都在无助徘徊。
又坐着发愣许久后, 傅袅抬起头,礼貌地问:“能否给我一份纸笔?”
侍女忙道:“自然可以。”
很快, 笔和纸都被取了来, 傅袅慢慢磨墨, 看着墨汁晕染,又扶袖提笔蘸墨,在案台的灯光下,思索良久,终于落下一个笔画。
侍女不敢窥探,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姑娘在给家里人写信?”
要知道,自这位不知来处的姑娘住进卿竹居,就没见她跟谁联系过,这还是第一次。
纸上的字迹娟秀飘逸,单单看一眼,就能知道写下这样字的人必然满腹诗香,是个很温柔细腻的女子。
傅袅笔尖微顿,眸中出现隐约的哀伤:“不是,这信是为了做个了结。”
写好后,傅袅用火漆将封口封好,交给侍女,叮嘱道:“送到齐乐驿站,不必告诉那里的人寄向何处,只需放在那里,自会有人来取。”
侍女一头雾水的点点头,将信揣进怀里,快跑着去了。
傅袅靠坐在官帽椅上,无意识地用手抚摸鼓起的肚子,秀丽的眼眸浮现慈爱与柔和,她睁着眼看着虚无的地方良久,一颗泪从酸涩的眼眶滑过那张苍白娇美的脸庞-
“柔然已与匈奴结盟,且我朝的兵事布局不知怎地泄露了出去,此事非同小可,必须严查!”
“陈太傅,此言差矣,柔然那边的探子说他们拿到外面的兵事布局,难不成就真的拿到了?如果真拿到了,为何会轻易就被我朝的探子得知,臣认为,此乃计中计。”
每日早朝,众臣都会因各执己见而吵起来,言霁头疼地坐在上面看着他们吵,往往早朝都会在他们的争执中度过大半。
虽然经过之前的提点,保皇党收敛了许多,但自从言霁拿到虎符后,他们便又开始蠢蠢欲动,一旦涉及到言霁的事,总要争个对错。
此时,陈太傅已然吵上头了,面红耳赤道:“计中计,丞相是在暗指陛下派去的人不可信吗?”
肖丞相冷笑一声:“臣可从未说过此话,先不说那位探子递回来的消息是否可靠,单说太傅动用关系,向陛下卖惨才推举上去的镇军大将军,可是确有真材实料?”
“邬冬是靠自己的本事进的军营,何来卖惨一说!肖丞相自己家里家丑不断,就莫要对旁人如何指手画脚了吧!”
还没宣布下朝,言霁就走了。
兵事布局确实被泄露了出去,是被谁泄露的,言霁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至今仍躲在暗处的启王。
这人就像一颗悬在上空的巨大弹药,当初言霁故意将之放走,是派了无影卫暗中盯着的,为的是将柔然摆控大崇朝政的把柄拿到,如此才好掌握战争发起的主动权。
但无影卫在跟踪启王两月后,在一间密闭的房间里,启王突然凭空消失,他们搜查了那间房,没有任何暗道,也没有能藏人的地方,从此,就好像这个人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无踪迹。
启王知道大崇内部不少情况,他一消失,所有事都变得不可控起来,顾弄潮想要利用傅袅引出启王,倒也是在意料之中。
朝堂上,两人还在争执,旁边有人陆续加入劝架,劝着劝着,就成了一群人吵了起来,傅尚书叹了口气,神态略显苍老,道:“今日主要讨论的并非这个,不是要跟陛下提议春狩一事吗?”
经由提醒,肖丞相总算想起初衷,可抬头往上看去,龙椅上哪还有陛下人影。
阳光绚烂,言霁领着直抹冷汗的德喜一路溜溜达达,刚回到承明宫,木槿便瘪着嘴迎了上来,小声在言霁耳边道:“刚刚太后来过一趟。”
往里走的路上,言霁挑眉问:“来干嘛的?”
木槿顿了下,难以启齿道:“送了几个”
话还没说完,就听殿内传来喧哗,几个娇滴滴的女声正在交谈着什么,期间夹杂着几声弦音,言霁在门口站立了下,才迈步进去,里面身着轻纱的女孩们齐齐抬头看来,见他身上未褪的朝服,面色一变,立刻起身抱着自己的乐器跪地请安。
木槿脸色难看,低声续道:“送了几个乐妓舞女,说陛下不喜欢刻板严肃的官家女,便试试知情识趣的。”
“起来吧。”言霁没有过大的反应,照常走进暖阁,见她们皆身着根本无法御寒的轻纱,就叫宫人将前些日子收起来的炭炉请了出来,张开手由木槿将他身上的朝服脱下,随手取过一件常服穿上。
坐在榻上后,言霁瞟了眼兢兢战战站下面的女孩们,问道:“你们会哪些曲子?”
其中一个看着伶俐的答道:“只要陛下说得出名的,大抵都会。”
言霁撑着头,目光一瞬有些悠远:“会虞美人的梳楼么?”
乐妓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少年皇帝为何会点这首冷门的歌谣,但还是道:“会的,陛下。”
“那就唱这首吧。”
乐妓转轴拨弦,在腔调轻柔的歌声中,言霁睡了过去,直到午时,木槿轻声唤他,才醒转,乐妓依然反反复复唱着梳楼,舞女跪伏在旁边,言霁刚睡醒,还有些迷糊,听见木槿小声对他道:“摄政王来了。”
估计是睡得太轻,醒来时头有些疼,言霁按着太阳xue揉了揉,挥手让她们下去,乐声顿时一停,女孩们行礼告退,跟迈步进来的摄政王擦肩而过。
“无事不登三宝殿,皇叔此番来,可别是来教训我不打招呼就退朝的吧?”
言霁懒洋洋地坐起身,在他睡着时,木槿盖在他身上的毛毯落了下来,滑到地上,顾弄潮弯腰捡起,放到一旁,这才道:“你退得早,只得当面跟陛下商量,春狩一事的安排。”
言霁恍惚地愣了下,想起一些不太好的记忆,没想到,又到春狩了。
上次春狩,七皇兄刺杀先帝,以此才导致父皇一病不起,也是在那次,他跟顾弄潮越走越远,那一年几乎都形同陌路。
“按照往年的惯例来吧。”不知是因为头疼还是别的什么,言霁精神恹恹的,就连嘲讽都有气无力,“不是还有皇叔盯着么,无需同我商量这些。”
冰冷的手指突然抵在言霁头顶的xue位处按压,顾弄潮轻声问道:“头疼吗?”
每当那嗓音刻意放低,带着点哑涩的感觉说话时,里面的清冷被减消,都莫名让人产生种他很关心自己的错觉。
对于言霁身体的状态,这个一手将他带大的皇叔再清楚不过,通过细微的表情以及动作反应,就能猜出他在想什么,或是哪不舒服。
就好像不止带他的这五年,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交锋过很多次的虚幻感。
言霁侧过头看他,眼眶红红的,出声问道:“皇叔,得知我喜欢你的时候,你会感到恶心吗?”
顾弄潮静静给言霁按压着xue位,浓密的眼睫垂下,眸里的情绪被遮掩,一如既往地让人看不清。
言霁收回视线,说道:“你身上种着白华,我连恨你都做不到了。”
“你可以继续恨我。”顾弄潮手上的动作停了下,“转移白华,不单是为了你。”
“那你是为了什么,你想死?”言霁偏开头,不再让顾弄潮给自己纾解头疼,他从榻上起身,鼓起勇气问他,“顾弄潮,你真的就,没有一点喜欢我?”
或许是头疼让他在情绪起伏太大时出现了一瞬的耳鸣,言霁只看到顾弄潮的嘴张了张,像是说了一句什么,但他一点也没听清,正想问他说的什么,身体突然晃了下,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
言霁拂开顾弄潮的手,摇晃地撑着贵妃榻的扶手,哽咽又倔强地说道:“算了,不喜欢就不喜欢吧,等你身上的白华咒解了”
“我们就两清了。”
风过无声,殿外又响起了轻荡荡的乐音,像从隔了很远的地方传来。
言霁几乎脱力地将最后一句话说完:“但在我没说放弃解开白华咒前,你不许放弃。”
心脏像是被猛地攥紧,顾弄潮掀开眼帘,看进那双执着闪着水光的桃花眸中,很轻、很轻地道了声:“好。”
晃荡颠倒的世界里,那双眼中的光成了唯一一抹亮色。
最后头实在太疼,言霁一直拧着眉,顾弄潮握着他的手,叫人传来御医。
来的是江逢舟,大约这一年他的能力或多或少被太医署重视起来,不再只负责些无足轻重的事,偶尔也能被派到言霁跟前混个脸熟。
一如既往搭巾探脉,江逢舟收回手时,说道:“是前阵子落下的积疴,才引起头痛之症,臣开几味要给陛下调理调理,不过要想根治,还需陛下莫要忧思过度,常出去散散心为好。”
前阵子,言霁只生过一场心病,那时太医便告诉他,不能心绪起伏太大,让他多念经精心。
言霁并没重视此事,除了饮食被迫改为清淡外,一切照旧进行,直到如今发作起了头疼。
说道心病,似乎这确实是江逢舟的专长,言霁靠在榻上,将手缩回衣袖中,一时不想跟顾弄潮独处,便百无聊赖地跟江逢舟闲谈道:“听说江太医,最擅长的是换心?”
换心毕竟是件一听就很玄乎的事,也不知他是从哪习来的。
一心想要错看目光的言霁没注意到,顾弄潮在听到这话时,眸子一瞬间变得似深渊般黑沉诡谲。
江逢舟正收着药箱,闻言恭谨地答道;“不过是些坊间的谣传,要想换心,是一件极难的事,条件也苛刻到几乎不可能,可以说是堪比登天,臣至今也未成功过。”他自嘲地一笑,“荒废了师父的传承。”
“你师父是何人?”
“是个避世的乡野俗人罢了,他从不肯告知名讳,臣亦不知。前些年,他也仙去了”
言霁点了点头,没再提这话,送走江逢舟后,才发现顾弄潮不知何时离开了,问了木槿,木槿说王爷已经离开了好一会儿,走的时候脸色有些白,似乎身体不太舒服。
白华发作的频率变快了吗?
第58章
言霁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去想, 越想越头疼,用了膳喝过药后又睡了一觉,醒来时看到影六站在床前, 窗外日光昏暮, 彩霞镀浮云,已经快要天黑了。
自上次他让影六去查六年前太医署失踪御医下落一事后, 就再没听到影六的消息,这次来,估计是有了着落。
果然, 影六跪地稽首,开口说道:“如主人所料, 那几名失踪的御医, 如今潜藏在摄政王的京郊别庄里。”
听影六嗓音低哑,必是在调查时受了内伤, 要想从顾弄潮手下查到东西,是十分不容易的,言霁叫人取了些人参鹿茸给他, 影六道谢后, 再次隐入暗中。
言霁穿着中衣, 裹了层毯子坐在窗边,失神地看着夜幕一点点拉近,直到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吞没, 才在宫人点燃灯盏时回神, 看向面前还未动过的奏折,第一封就是关于春狩一事。
奏折上书, 因两年前春狩谋逆一事之故, 察觉到守卫上多有疏漏, 请求这次能多批些人手,最好调用金吾卫,严格防守每一处。
言霁那个“准”字刚写了两点,就又停下了。
两年前的春狩,最后也是金吾卫来护的驾,父皇病重后为防止几个野心勃勃的儿子趁机逼宫,便让顾弄潮率金吾卫负责宫廷守卫一事,特别是他寝居的轮换。
因此,才让顾弄潮彻底把持住了朝政。
而这一切的起因,却全都是因为自己,无论是七皇兄谋逆也好,父皇染毒重伤也罢
言霁自小就不善武,连对准的箭在射出去的那一刻,都能歪到天边去,所以春狩从来都与他无关,他每次去,都是看着自己几个皇兄互相明争暗斗。
那次的春狩,他却格外期待。
因为顾弄潮送了他一套狩猎衫,说春狩时教他狩猎。
少年人对于骑着奔腾的驹马射箭狩猎总是热血沸腾、满怀期待的,他每日睡前都会问随侍还有多久到春狩,真到那一天的时候,他穿上那件衣服,连父皇都调侃他挺有模有样的了。
既是教导,自然跟顾弄潮同骑一驹,言霁坐在前面,顾弄潮从后面圈住他的手,教他拉弓,以及怎么对准躲藏起来的猎物。
由于他们速度较慢,不知不觉被大部队落在了后面,周遭树木郁郁,时时响起鸟儿清脆的鸣叫,马蹄蹬在草地上,除了顾弄潮拂在耳畔的呼吸声,寂静得再没别的杂音。
言霁心跳很快,都没察觉到弓弦已经拉到极致,蓦地手上一松,一支利箭从他拉圆的弯弓上疾驰而去,在言霁紧张缩小的瞳孔里,倒映着百寻之外一只猝然倒地的兔子。
“射中了!”言霁面露欣喜,捏着缰绳骑马跑过去,跳下马捡起那只兔子朝顾弄潮扬了扬,眼里俱是明媚的笑意。
这是他第一次射中猎物,虽然有顾弄潮的帮衬,但他依然特别开心。
将兔子放进框里,言霁摩拳擦掌,想要单靠自己试一次。
顾弄潮便放了手,坐到另一只马上,没再插手一次,只偶有在他动作出错时提醒几句,连着好几次,言霁也没射中,事实证明并没有人能一蹴而就,刚燃起的斗志渐渐熄了下去,心想,我果真很废物啊。
顾弄潮宽慰他:“能射中一只,已经有很大进步,不必太过勉强。”
言霁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虽然内心已经看清自己射不中猎物,但莫名地不想在顾弄潮面前丢脸,言霁拉紧缰绳,一夹马肚子,策马跑在林中,想着再试最后一次,射不中就算了,顶多等会回去清点的时候挨皇兄们嘲笑。
在飞驰的马背上,言霁从箭篓中取出一箭,如法炮制顾弄潮之前教自己的那样,使足了劲将弓拉圆,对准一头听到动静正要逃跑的梅花鹿。
然而他的注意力太过专注于那头鹿身上,没留意到侧边横出的枝丫,树枝挂在他的衣领上,马又跑得太快,言霁手忙脚乱想抽手,可弓拉得太圆,一松手箭矢失控地斜飞了出去,弓弦猛地打在他的手背上。
接连发生的变故让言霁一下从马上摔了下去。
在他摔在地上时,顾弄潮踩着马蹬子飞身而来环抱住了他,手紧紧护住他的头,死死将他圈在怀里,就着这样的动作就地滚了好几圈,也未停,天旋地转间,他们似乎从斜坡滚了下去,头顶传来一声闷哼,等言霁回过神,才看到趴在自己身上的人已经头破血流。
而他,身上一点伤也没有。
“别哭。”顾弄潮抬手捻去他眼角溢出的泪水,很轻地笑了下,“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
顾弄潮稍微撑起身,言霁想扶他一把,一坐起来被树枝挂烂的领口全落了下去,他又慌忙去拉衣服,顾弄潮扫了一眼,眸光晦涩,俄顷后沉吟道:“臣替殿下换身衣服吧。”
“可是可是、这里只有这一件。”言霁低着头不敢看他,明明是自己闯的祸,惹顾弄潮受了上,却还得让顾弄潮帮自己收拾,他觉得很羞愧。
顾弄潮脱下自己的外衣,说道:“殿下穿臣的衣服。”
见他里面还有一层暗黑色的中衣,言霁得不得点了头,他想自己换,手却一直抖个不停,刚刚弓弦打在他的手背上,此时整只手已经肿成了猪蹄,也使不利索,扯了半天也没将衣服扯下,最后还是顾弄潮探身后来,给他将系紧的腰带解开。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鼻息都纠缠在了一起,好像随时会亲下去,那时的言霁才十六岁,少不知事,只觉得、只觉得氛围很不对。
他绷紧了背脊,目光不受控地落在顾弄潮紧抿的嘴唇上,心也越跳越快。
阳光从密叶细缝照下来,一束一束的光,斑斑点点地落在他们身上,本是很恬静美好的画面,却如镜面般被一声枝丫断裂声给打碎。
七皇兄站在不远处,双目赤红地看着他们,准确来说,他正死死盯着言霁的胸口处。
衣袍脱了一半,父皇给他的那枚能召令无影卫的吊坠明晃晃地悬挂在脖颈下,虽然当时,他能动用的无影卫只有影一和影五。
每个皇子都默契地知道同一件事,那就是只有储君可召令无影卫,这枚吊坠给了谁,就是默认对方会是下一任皇帝。
只有言霁很清楚地知道,父皇给他这枚吊坠,只是为了让他得以在虎踞龙蟠中活下来,仅此而已。
但没人会听他辩诉,一直以来,言霁都偷偷藏着,此时被七皇兄看到,他慌张得都忘了自己现下正衣衫不整。
“小十一真是好本身,装得人畜无害的,没想到藏了这么一手。”七皇兄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同时阴寒的目光在他跟顾弄潮之间来回了一趟。
言霁刚支支吾吾地“我”了一声,便察觉到顾弄潮拾起地上自己的衣袍披在他身上,顾弄潮额头依然流着血,此时他的嘴角,却勾着让人看不明的笑。
当天夜里,父皇得知他成功狩下一只兔子,十分高兴,命随行的御厨当场刨制,唤言霁过去,一同享用。
在言霁面前时,这位久浸淫权的皇帝威仪减去,只是个正在老去的父亲,会因儿子终于学会打猎而感到宽慰,还打趣说:“要是哪天朕走了,至少你有了这本事,也不至于饿死。”
言霁垂着头,忍着没将真相告诉他。
散场后回到驻扎的毡帐,顾弄潮端着一碗汤药拂帘进来,说是给他醒酒的,言霁没有任何怀疑就喝了,午夜突感一阵心悸被惊醒,跑到外面一阵昏天暗地地狂吐。
天色太暗,只隐约感到吐出的东西黑乎乎的,又或许是他眼花了,总归,他没将此事放在心上,醉酒加困倦,很快又回去睡了。
直到三日后。
春狩共有三日,在最后一日,七皇兄发动了一场堪称仓促的叛乱,虽然仓促,但谋划格外缜密,仿佛是早已在心底演练过无数次那样,一柄匕首在重重防卫下,依然刺伤了崇玄宗。
此次叛乱很快就在顾弄潮带领的金吾卫下被镇压,七皇兄被打入幽牢——专门关押犯下大罪的皇室宗亲的地方。
而父皇,在那场叛乱之后便一病不起,在半个月后,才被御医诊断出,他中了一种慢性毒药,瞒过了所有的诊断,已经在侵蚀他的心脉。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七皇兄那柄匕首上染了毒,哪怕七皇兄在屈打下也始终没有承认。
而言霁,却莫名地,想起了那只兔子。
他不记得兔子被射中前是不是活的,当日所有的饮食虽然都被彻查过,但仅剩一堆骨头的东西,是没法准确检验是否有毒的,更何况言霁也吃了兔肉,从没有人质疑到言霁这边来。
怀疑一旦生下,就再难剔除,他让影一去找当日他穿的那件狩猎衫,影一找到的狩猎衫,已经烧成了一堆灰,他艰难地从灰烬里翻出一截没烧完的布料,看到那截布料的撕裂处,不是线绷断的样子。
而是刀锋划过的那样整齐利落。
他去幽牢见了七皇兄,七皇兄被架在审讯架上,悬空的脚正滴着血,那张原本俊美的脸布满血痂,听到动静抬头看来时,幽暗的目光满是恨意,像是要生生将他剥皮拆骨。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苍哑得好似老朽。
曾经在太学院,太子跟七皇兄,最喜欢当着一群贵子贵女的面为难他,太子比较磊落,直接当面折辱,而七皇兄则是暗搓搓使阴招,让他身后的那群跟班不断给言霁使坏。
言霁想过无数次,七皇兄若是落马,他一定得去花楼喝酒庆祝一番,但真当面对虎落平阳的七皇兄,言霁并没有感到一丝畅快。
或许,那一刻,他生出了股兔死狐悲之感。
同是皇家子,同困红墙里,谁又比谁高贵,谁又比谁自在。就连七皇兄这样野心勃勃,又有谋略的人,都只不过是顾弄潮的一颗垫脚石。
“我来是想问你”出口时,声音竟然有些哑涩,在七皇兄讥诮的眼神中,言霁顿了下,才续道,“当日你是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撞见我”
虽未言明,但两人都心知肚明那一日是指的哪一日。
七皇兄在葳蕤的灯影中面容扭曲地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不会、至今还不相信、哈哈哈、不相信吧?”
他停下笑,又用那种像是要将他吃了的眼神看着他:“我以为你是装傻,没想到是真的傻,我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林子那么大,为何偏偏是早有谋逆之心的我,看到你胸前藏着的吊坠?”
“父皇他可真偏心啊,把吊坠给了你,他是想亡国吗!”
言霁咬着牙,手紧紧攥着衣袍,没理他的嘲讽,固执地问:“你到底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幽牢里长久得沉寂,大约是觉得累了,七皇兄仰起头靠着长架,嗤笑了一声,方才道:“看在你曾叫过我那么多声皇兄的份上,你既然想知道,皇兄我便大发慈悲告诉你。”
“在你们那条路上设伏后,我本来是走远了的,但晃眼就看到顾弄潮身边那个叫做梅什么的侍卫鬼鬼祟祟的,我心中生疑,就又沿路找了回去。”
说到这里,七皇兄露出一种让人特别不舒服的邪笑:“还真是遗憾呢,我要是来晚点,是不是就能看到我的十一弟跟顾王爷野合之景了?”
言霁还处在“原来七皇兄是梅无香引来”的思绪中,“野合”两个字钻进耳中时,他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直到七皇兄接着道:“身为龙嗣,承欢在别的男人身下,卖身求荣,十一弟,你可真是,让皇兄我大开眼界啊,此前怎地就没看出,小十一骨子里竟这般放荡呢?”
他竟然以为,自己跟顾皇叔
言霁听得面红耳赤,甚至没敢接着想下去,羞愤下只得厉喝了一声,“闭嘴!”
不得不说,七皇兄当时虽没说对,但他预言对了,当上皇帝的第一年,他迫切地想要接母妃出冷宫,为此,言霁真的打算出卖自己的身体去讨好顾弄潮,只不过,面对言霁若有若无的引诱和暗示,顾弄潮从没做出任何反应。
所以,当年很多人都说七皇兄看人很准,确是其实。
如果现在,再面对七皇兄的质问,言霁定然没有底气,再吼出那一声“闭嘴”。
将准字的最后几笔写下,言霁疲惫地往后靠着窗台,木槿端来一盏银耳莲子羹来,轻声唤了他一声“陛下”,说道:“累了就早点休息吧,折子怎么批都是批不完的,反倒累坏了身子。”
喝了莲子羹,又让他将药喝了,木槿这才放心,问起白天太后送来的那几个乐妓舞女,该如何处置。
言霁早将此事给忘了,一提才想起来:“送到司乐坊去吧。”
木槿迟疑了片刻:“陛下,那可是太后送来的,就这样处置了会不会不太好?”
前阵子将女官给打发走,就已经引得太后不满,去请安时,连着好几日也没传唤陛下,如今又将太后精挑细选送来的人遣走,木槿不得不忧虑。
言霁听言沉默了下,太后既然想让他看中一个,不如就借此试试,自己能不能转移走对顾弄潮的感情,尝试下去喜欢女子。
静谧的时间太长,木槿抬眼偷偷看向言霁,听到他说道:“那就留下来吧,安置在西边那屋里。”-
屋内未点一灯,朦胧的月色下,隐约能睹见一个风姿卓绝的身影静坐在窗边,甫肩长发随风微动,面前摆着一局残棋,黑子气尽,走投无路,而他依然执子落下。
脚步声从廊道响起,梅无香推开门,转身再次将门紧闭,抬眸看向正在下棋的人,说道:“王爷,启王的人确实去了齐乐驿站,但启王始终没有露面。”
顾弄潮淡淡应了声:“嗯。”
遮住月亮的乌云挪了些,月光转亮,方才看到顾弄潮左手边有一封抄撰来的信,其上字行规整,正巧有一行字被投进窗内的月色照亮。
——奴已孕七月有余,还望产前,能相见一眼,春狩之时,京中无人,可约见于初见之地,奴与肚中孩儿,静候君至。
梅无香扫过那封信纸,迟疑片刻,斗胆问道:“王爷没将这封信给陛下看?”
那双清透盛着月色的黑眸转于幽暗,又落一黑子,声调散懒道:“他今日头疼,就不拿这等琐事给他平添烦闷了。”
梅无香终是没忍住劝了一句:“王爷,无论如何,凡事都应该跟陛下讲清楚,商量着来,如今陛下已不再是过去那个懵懂无知的小皇子,您如此,属下唯恐,陛下与您生隙。”
手顿住空中片刻,顾弄潮收回手指,垂落纤睫笑了声:“他与我生出的间隙还少么,有些可以解释清,有些难以坦言,隔阂生下,岂是讲清楚就可消解的。”
“况且”顾弄潮抬眸看向窗外,眸底寒霜化为秋水般温柔岑寂,“我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何必拖累于他,他对我防备些,才好。”
第59章
在乐妓“丝丝杨柳丝丝雨”的歌声中, 春狩的前两日,鼎沸京中的花灯节先一步到来,按照约定, 今日便是与清风的一年之约, 清风如约完成了言霁给他的任务,在这一日, 言霁也需得还他自由身。
夜幕降临时,言霁身着一袭白绉纱氅衣,外罩金丝滚边黄袍, 正坐在飞鹤楼对面的茶楼听书,他旁边跟着扮作男装的木槿, 面前的茶已经喝完一壶, 书也说完几轮,随着惊木敲下时的一句“妾撵罢, 夫妻二人终得长守”,木槿终于坐不住了,问道:“公子, 我们在等什么?”
“等最后进去, 这时候去, 会撞见熟人。”从他们坐着的这面窗户可以看到街对面飞鹤楼门外来来往往的华丽车驾,从车上下来的,好几位连木槿都觉得眼熟。
这日京中但凡稍有脸面的, 都会来飞鹤楼凑一凑热闹, 可以说,飞鹤楼也是以花灯节为契机, 做庄在这此举行一场春社, 笼络富贾豪绅为常客。
第一次来时, 言霁是由段书白带进来的,当时只看到段书白叫龟公弄了一排少年少女进屋,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之后从清风那里,才知道飞鹤楼完整的运营链。
到飞鹤楼前人流稀薄时,言霁也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施施然起身,带着木槿大摇大摆进了飞鹤楼的门坎。
迎来的是一位面生的龟公,堆着笑脸问:“公子是寻欢还是作乐?”
木槿听得一脸迷茫,言霁却像是熟客那般自在道:“寻欢。”
“这边请。”龟公将他们带进喧嚣熙攘的一楼,此时已宾客满座,每一个木栏隔开的座椅都是人,挨着镜月湖的莲花台上舞女足尖轻挪,翩翩起舞,侧边的纱帘后乐妓映出朦胧的身影,或抱琵琶或抚七弦琴,或吹笛或拉二胡,各色乐声齐奏,将此地的声色犬马衬到了极致。
龟公混迹得颇人精,见言霁衣着显贵,特地将他二人带到离台子最近的隔间,一路询问要不要人作陪。
言霁摇了摇头,龟公见他不愿多言,便道了声:“若有什么需求尽管使唤小的。”
到前面后,龟公先上前去找剩下的空房,木槿终于得了空当问出自己的疑惑:“寻欢和作乐都是什么意思?”
“寻欢是指自己在楼内寻找乐子,是主动的,而作乐则指放纵享乐,提出自己的要求,就会得到最妥帖的安排,是被动的。”言霁将自己从清风那里听来的一字不差说完,又补充了句,“你个小姑娘,就用不着知道太详细了。”
木槿面色绯红地嘟囔:“陛下不是老想着把奴婢嫁出去嘛,那不应该知道得多点,越好保护自己?”
倒挺精明的。
言霁笑了一声,其实他这样解释太过笼统,照俗话来说,寻欢就是像往常来飞鹤楼一样玩乐,而在花灯节这一日专门还问是否作乐,就是在打暗语,问要不要进春社。
春社一般一大早就已经组织进行了,男男女女们登高临水游涉,白日里相互了解谈情说爱,到了晚上,看对眼的人便可在野外放浪宣淫,第二日又干净利落地回归正轨,再无任何交集。
当然也有晚上临时加入的,还很多,就只是为了寻找刺激发泄欲望罢了。
言霁还是皇子时,就听说过“春社”,春社从很早的时期就有了,一般都是由当时最有名气的秦楼楚馆举办,那会儿他的几个皇兄都去过春社,不过外边没人知道这事,很多有权有势的人也会去,只不过会隐藏身份。
一开始春社是为祭祀祈福,后来演变人们遵从本能回归自然的一个节日,别称又叫春嬉,到这个时期,才有了更正经的名字,那就是花灯节。
在木槿忍不住好奇还想细问时,去找空房的龟公回来了,她只好咽下到嗓子眼的询问,站到旁边时,听龟公对言霁歉意地说道:“现下房间都已经满了,客官要不看看别的位置?”
言霁并不在意坐在哪,正在他要点头时,旁边插进来一句:“不知公子可否介意与奴拼桌?”
轻柔缥缈带着丝丝媚意的声音十分耳熟,言霁眯了眯眼,转头看过去,风灵衣一袭红衫,摇着绢面纨扇朝他们走来,脸上笑意盈盈,他身后乌压压的人群,全在他一身红衣下,化成了会动的背景板。
这个人,无论到哪都是最醒目的焦点。
龟公在风灵衣来的那一刻就退了下去,这一片好像都因风灵衣的到来而空了出来,周遭无数人偷偷瞅着这位红衣美人,连带着,也将言霁一起瞅。
看出言霁脸上的不自在,风灵衣恰时提议道:“进屋吗?”
跟着风灵衣进了用竹帘隔开的厢房,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才终于彻底消失,风灵衣好似已经习惯了,淡然地给他们斟了杯茶,瑞凤眼像狐狸似的弯了下:“陛下是来给清风赎身的么?”
“清风那孩子,是个心志坚定的。”风灵衣目光悠然,“如今终于如愿离开这座楼了。”
言霁并没接茶,反而说道:“如果你也想离开这里,求朕一声,朕心情一好,说不定将你也一同赎了。”
“赎奴么?”风灵衣撑着下颌一笑,“倒不是不行,若是陛下赎奴,奴自然愿意跟着陛下离开,但就怕,顾王爷不会乐意。”
言霁以为风灵衣在暗指他是顾弄潮的人,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嘴上不服输道:“就算朕真的将你带走,他又能把朕怎样!”
本说得气势汹汹,但这句话一出口,却反而让势头弱了不少,就好像小孩子讨要不到玩具无理取闹一样。
言霁说完也察觉了这诡异的一点,在风灵衣调侃的目光下,自觉闭了嘴。
木槿察言观色,端起茶杯递给言霁,出声打破尴尬:“陛下,喝茶。”
言霁呡了下,心思百转,映射说书人讲的那个话本,自己就像是被顾弄潮藏着的男妾,还不受宠的那种,而面前的风灵衣则是正宫娘娘,如今他即将与顾弄潮“合离”,正宫娘娘大获全胜,两人终得长相厮守。
明明自己贵为皇帝,怎地就落到这个地步了。
越想越委屈,突觉脸颊滑过一道冰凉,伸手想擦,手腕紧紧被一只皓白无暇的手握住,风灵衣脸上的笑意敛去,蹙眉问道:“陛下可是哪不舒服?”
言霁使力将手挣了回来,含着潋滟水色的眸子瞪着他,这一瞪,反叫风灵衣噗嗤笑了声,以致言霁闹了个大红脸,心里越发愤愤。
就算风灵衣可能是他的小舅舅,也抵挡不住言霁这一刻想刀他的心。
风灵衣往后懒散地靠着坐塌,用一种引得皮肤冒疙瘩的温柔语气说道:“陛下是想找柔然那位巫师么?”
言霁眸光一动:“巫师?”
又是一声笑,风灵衣答:“就是你们所说的巫医,那位巫医,在柔然被叫做奉天巫师。”
看来风灵衣已经知道上次刺杀他的人是自己叫过去的了,言霁也没打算藏着:“你要怎样才肯将他的下落告知朕?”
“他一直藏身柔然,陛下就算知道他大概是什么地方,也无法入境,你的人更无法将他从柔然的重重守卫下带走。”风灵衣又给几人斟了茶,袖中的香气与茶香融合,让人甘愿沉溺在这温柔乡里。
得知此言,言霁难免失望,但就算有千难万难,他也得试过才知道。
可风灵衣是柔然王室的人,会将这样的机密告诉他吗?
正在言霁寻思用什么打动风灵衣时,风灵衣笑道:“陛下在寻巫师,奉天巫师正好也主动联系了您,这不正是缘分?”
言霁愕然:“他主动联系朕?”
“巫师想跟您做个交易,如果陛下愿意,他会告诉陛下白华咒如何解。”
“什么交易?”言霁顿时警惕起来,既然巫医能主动联系他,定然是得到柔然国君的授意,这个交易恐怕不简单。
风灵衣启唇:“巫师言,若陛下与摄政王反目成仇,他可倾柔然之力助陛下坐稳大崇江山,相应的,大崇需割地三城作为报答,通路通水,贸易往来免扣税赋十年。”
天命书里的故事主线来了。
书中自己就是得了柔然这支极为强大的助力,才“成功”扳倒了顾弄潮,原来是为了解开白华咒?
而现在
“真是好大的口气!”言霁气得不清,“先不说朕为何要与皇叔反目,单说割地三城,就不可能,先祖流血千载才征下的土地,岂能从我辈手中轻易舍弃!”
风灵衣笑:“三城,与顾弄潮比呢?”
言霁闻言一怔,咬了咬唇,别开目光道:“朕会想别的办法。”
又非已到万不得已。
“陛下以祖宗基业束缚自己,所以说,其实对陛下而言,三城远比摄政王重要,是么?”
那双摄人心魄的眼像是已将他看穿,言霁同样直视回去:“若非白华所缚,以顾弄潮之能可直接踏平柔然,他当然比三城重要。”
风灵衣:“奴问的是陛下的心。”
见言霁不答,风灵衣收回逼视的目光,略显无奈地笑了起来:“奴明白陛下觉得亏欠,想要报答,但陛下,可别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恰逢天边炸响一簇簇烟花,将湖面映得姹紫嫣红,有花船从两岸驶出,一盏盏花灯三三两两开始摇曳在水面,言霁道了声“会的”站起身,拉住木槿欲走,在撩起竹帘快出去时,听到风灵衣说道:“奉天巫师还让奴带一句话给陛下。”
言霁脚下一顿。
风灵衣续道:“巫师算出,大崇的摄政王将会为了一个人,夺走陛下的命,剜去陛下的心,还望陛下珍重。”
出了隔间,喧嚣人声都真切了不少,木槿担忧地看了看言霁,又看了看,言霁终于问她:“你也觉得顾弄潮会为了别人,杀朕吗?”
木槿斟酌道:“王爷实在难以叫人看透,对陛下的好是真的,对陛下的限制亦是真,阴晴不定,难以捉摸,最开始好几次,奴婢真以为他会杀了陛下,就连现在,也惶惶不安。”
书中明明说的顾弄潮为了权而杀他。
为什么现在变成了,为了一个人?
让言霁耿耿于怀的在这里,而不是顾弄潮是否会杀自己,这个问题,从很早前,言霁就已经明白了。
哪怕顾弄潮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喜欢自己。
依然是一年前卖花灯的那个小厮,这次又笑嘻嘻地凑了过来,问出于一年前重迭的同一句话:“客官,买花灯吗?一盏一两银子。”
一年前的言霁还在吐槽黑心商,一年后,站在这里的言霁回神说道:“飞鹤楼里的花灯,我都包了。”
小厮大惊:指着左手提着的一串长长的花灯问:“这些都不够?”
“不够。”
言霁神态颇豪横:“有多少就买多少,这次可听清了?”
小厮啧啧咂舌,问他:“一年前小公子您还连一盏花灯都嫌贵,这一年,您去哪发的财。”他凑近挤眉弄眼,小声道,“小的伶俐知事,还懂算账,带小的一个呗。”
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言霁很是意外:“你认得我?”
小厮笑:“公子这等相貌,想不记住才难,除却风魁首,公子是小的见过最难以忘怀的,之前小的还纳闷,以公子之姿,缘何没在京中闻名呢。”
言霁听得脸红,虽然自己成了这小厮的大客户,但也没必要把他夸得世无仅有吧。
木槿掩嘴在旁边低笑,且说道:“我家公子岂可与那风灵衣比,公子身份尊贵,才学八斗,比我家公子好看的没我家公子的学识,比我家公子学识高的,没我家公子的地位,旁人没一样比得上。”
言霁嘴角抽搐了下,你说我身份尊贵是真,才学八斗就假了。他抵唇咳嗽一声,打断木槿胡吹海侃,挑眉让小厮算账,眨眼间,也不知小厮从哪掏出个算盘,噼里啪啦手指飞快地拨算珠,大概一席茶后,比着手指极严肃地报了个数。
那数字让木槿一时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拔高声音惊问:“三万七千八百七十二两?你打劫呢!”
最后一句吼得都破了音。
言霁也呆了下,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他现在手头上能流动的钱,并没有这么多
手指暗暗搅着衣角,言霁羞耻地咬了咬唇,想问一句买得这么多能否打个折扣,正当他纠结要不要自降身段时,又有一个提着一长串花灯的小厮跑过来,对他们面前那位小厮说道:“快些把手头上的灯交上去,有人以双倍的价格,把楼里的花灯都包了!”
木槿:“”这就是有钱人的世界吗?
卖他们花灯的小厮转眼变了脸,一扫先前热情,疏离又客气得跟他们说了句“抱歉,价高者得”,便带着灯要跟着来人离开,言霁实在不甘,快步上去拦住他们,问道:“能否告知是谁买下这些花灯的?”
矮胖小厮原不想答,在言霁抛给他一锭银元后,颤巍巍地接住咬了口,确定货真价实后,忙讨好地笑答:“听说是朝廷里的哪位大官,但他好像不是给自己买的,小的隔得远,隐约听到一嘴,说是送人。”
木槿拧眉:“买来的花灯,不都是送给要赎身的倌妓么,你这难道不是废话?”
“非也非也。”矮胖小厮摇头晃脑,“那位爷,是帮他人买的花灯,却不是为了这楼里的人。”
木槿被绕晕了,还待细问,又有人焦急忙慌地叫那俩卖花灯的小厮去点灯,说是人手不够,小厮告罪风风火火地跑了个没影,木槿这才反应过来,与其纠结横叉一脚的人是谁,最该担心的是,他们目前一盏花灯都没买到。
走到临湖的岸台前,言霁皱起的眉都一直没有舒展,他答应了清风,岂能失信,正当他咬着唇思索该怎么办时,湖面骤然一亮,无数花灯飘摇在镜月湖上,粼粼波光被照得恍若银河璀璨,岸边烟火曜曜,一簇簇斑斓炫彩的铁树银花炸散夜空,又星星点点坠落,似万千流星。
此景,美不胜收。
渐渐的,万盏花灯飘流着近乎将极目之处的湖面填满,花船游伐,此间亮如白昼,楼内岸边桥上的人惊呼不断,言霁看着如此盛景亦是如痴如醉。
“哪位官人竟出得如此大的手笔!”
“快些去打听,咱楼里竟是哪位被看选上了,莫非是风魁首?”
“我刚听那群小厮说,买下了足足有几万盏的花灯呢!”
从美景中回神,所有人都骚动了起来,为这一段旷世奇缘,全都在问是何人买的灯,又是为的何人。
木槿早混迹在了他们间打探,言霁因震撼此景并没察觉,也不知是谁喊了句“是摄政王为陛下包下的花灯”,紧接着,一声接一声犹比千层浪传开了去,传到言霁耳中时,已然变了味。
——陛下喜欢飞鹤楼一男子,却无钱可为其赎身,摄政王闻之,替陛下购下万盏花灯点燃镜月湖,一番痴心不负,令人欷吁。
又言。
——摄政王暗慕陛下而不得,豪许花灯万盏愿打动其心。
还有言。
——摄政王这是在跟闹别扭的小皇帝道歉哩。
听得言霁脸红如烙铁,他觉得每一句都是谣传,顾弄潮怎会有这般闲心,直到木槿回来,信誓旦旦地说道:“公子,这些花灯确实是王爷替您买的。”
言霁这个当事人比外面所有看客都惊讶:“他给我买这么多灯做什么?”
“奴婢刚去找过老鸨,老鸨只说,年前王爷就已经将今夜的花灯包下了,说是,替陛下买的。”
半晌后,木槿试探地问:“公子,您说这是不是王爷以自己的名义,送您的生辰礼啊?”
如果真是,那么这份礼未免太贵重了。
或许对顾弄潮来说,七万五千七百四十四两不过是个小数目,但对言霁这个刚接任康乐郡主财产的暴发户而言,实在难以承受。
他心惴惴,再看闪烁碎碎光辉的镜月湖,只觉闪烁的是金子。
木槿笑得特别奇怪,问他:“公子不感动吗?”
感动?言霁光顾着心疼钱去了,哪来得及感动。
而且,还心疼自己日渐糟糕的名声,可以想象明日无数话本齐出,从最开始的痴傻皇子,他就该变成百姓口中“摄政王痴心心念念的禁脔皇帝”了。
顾弄潮就没有考虑过后果吗!
再看向璀璨的人间银河,心跳却又不争气地加快,抛去其他外因,单单为这万盏花灯,言霁还真不争气地为之心动。
这样的人,会为了谁,剜走他的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七万五千七百四十四两换算下大约一亿五千万左右[呆滞]。
第60章
毫无争议的, 清风成了所得花灯最多的那个,购下的每一盏花灯都会记下对应的倌妓,册子上满篇都是清风的名字, 但所有人都知道, 这些名字背后,是他们帝王的名讳。
一时间对于谁将赎走清风, 更是万众瞩目,言霁没出席竞价,让木槿替他去了, 而自己则找了个二楼的包厢喝茶,眼角余光扫向下方, 几乎所有人都在打量木槿, 还有人故意给木槿抬价。
在言霁身边待了这么久,木槿也有了几分坐怀不乱的气度, 稳稳举牌加价,加到连抬价的人都不敢加后,清风终于如愿获得了自由身。
他来向言霁道谢, 跪在地上才说几句话, 玉琢情情的脸上就有泪滑过, 侧头暗自抹去,随后又磕下一个头:“清风谢陛下厚德。”
让木槿将人扶起,言霁给他斟茶, 说道:“不必言谢, 不过是各取所需,日后你有何打算?”
清风:“离开京城, 去四处走走, 走累了便就地落脚, 这一年来我身上存了些钱,应该能开了铺子,聊此余生。”
“这反倒让朕羡慕了。”言霁勾唇笑了下,这是他过去的祈望啊。
“如果可以,多与朕书信,朕也想看看外面。”
清风回他:“一定。”未了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喝出了烈酒般的豪迈,两人俱是一笑。
鹏飞谁与话云程,今所思所今所悲。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慰余生。
趁时辰尚早,言霁带着木槿陪清风去西市牙行买了个会些功夫的侍从作陪,雇了马车将清风送至城门,城外暮色沉沉,月明星稀,护城河的杨柳依依,微风徐徐。木槿去折了枝赠给他,清风一扫愁云,接过道谢。
这位家道中落的小公子此番笑时,又再现过往娇奢时的绚烂明艳,他躬身拱手作别,在侍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马车行了几步,又被唤停,清风撩起车帘道:“我先替陛下看看,往后陛下南下,只管叫我一声,我当为陛下引路的咨客。”
言霁问他:“现下这么晚了,你确定不待到明日再走?”
“我想等明日睁眼,看到的是新生。”清风朗朗地笑,马车行远,有风拂过,木槿将暖手的汤婆子塞到言霁手里,言霁回过神,不知为何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明明已经经历了够多的离别-
因前夜下了一场大雨,春狩延后了半月,天气也始终没有放晴,钦天监测算之后还会连下半月雨,也就中途这几日可举办春狩,不想发放下去的银子打水漂,言霁决定就在这几日把春狩办了。
当日黄伞飘扬,银锤清道,随行宫人皆着罗锦,禁卫军骑高头大马护两侧,仪仗之盛,瞩目而观。
所有人都极目往那纱帘遮掩的暖轿中看去,虽只隐约睹见一道明黄身影,但其绰约身姿已跃然眼底,终得天公作美,突起一阵狂风,吹起暖轿前的帘子,里面的少年面如覆雪,唇似涂朱,神若秋水,衣冠华美。
一息间,风过,帘落。
其瑰姿艳逸却让所有人皆在这一息望之失魂。
还道话本里所言夸大其实,如今一见,才知什么叫连笔墨也无法描绘其颜分毫,也难怪摄政王那样的铮铮铁骨,也甘拜裾下,为其点灯万盏。
辇毂抵达围圈出的大山时,言霁都已经在暖轿里睡了一觉,到时天光已大亮,皇室宗亲与百官及其子弟等人整顿行装后,随侍来请言,言霁这才踩着杌凳下轿,问随侍的宫人:“可都到齐了?”
宫人回:“都到齐了。”片刻后,想起什么,垂目说道,“摄政王身体抱恙,安排了金吾卫守卫,本人并没赶来。”
言霁点了点头,由宫人给他穿上行头,跨上马,照往常惯例对一众官僚说了几句,若所猎数目拨得头筹者,许帝王一诺、金弓银箭一副,随之者赏银百两、蜀绢五十,再次者赏成窑茶蛊一套、茧绸二十。
在说话间,言霁竟睹见薛迟桉亦在其中,身边还有几个青涩学子模样的少年,两人视线对上,薛迟桉朝他灿烂地笑了下,扬了扬手中弓箭,用口型道了句:我会赢他们。
那眼神比之上次见更显坚毅如锋,以至言霁愕然愣了下。
一听有赏,众人沸反盈天,兴致高涨,待发下箭支,一位武将高喊了一声“臣先去也”,便提弓跨马争先冲入林中,薛迟桉亦不甘落后,开了头,陆陆续续有人紧随而至,一时间马蹄纷扬,梭梭的箭羽破空声不绝于耳。
山顶搭建了许多顶落脚的毡帐,言霁想着今日太学无假,薛迟桉怎么混进来了,心中有惑,加之本就不喜骑射,他骑着马像模象样在林里晃了一圈后,就扬言累了,回到帐中偷闲。
木槿一早就给他备好了热水,言霁沐浴出来,头发湿漉漉滴着水,用巾帕擦拭着,见还没人回来,便顺便在外面晃荡转悠起来。
山中空气清冽沁脾,带着泥土落叶的芬香,言霁走到一处崖边,远眺滚滚江河,隐在云蒸霞蔚中,一轮旭阳高升中空,远方山腰坐落着几家农户,有炊烟自烟囱袅袅升起。
正在言霁看得出神时,影一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禀报道:“陛下,京中有变。”
言霁回身看他,脸上没有惊讶。
影一接着道:“前段时间,傅袅姑娘递了封信出去诱启王上钩,直至今日,启王有了动作,陛下可要回京?”
言霁不答反问:“顾弄潮呢?”
“摄政王在京中埋伏,天网重重,只等启王露面。”
“那便不需要朕去。”言霁耸耸肩,“顾弄潮既然都没告诉朕,朕赶在这时回去反而自讨没趣,说不定还会连累顾弄潮分出心神顾虑朕这边。”
影一应了声“是”。
眼看天色渐暗,说不定大部队也陆陆续续带上猎物回来了,言霁这才慢悠悠往回走。毡帐周围已经生起了篝火,金吾卫严阵以待,守卫严密,刚坐没多久,果然就有人骑着马从林子冲出,宫人立刻上去接过随从手中拖回的猎物清点。
回来的人越来越多,架起的篝火上也烤起了解刨清理好的兽肉,宫人给每个矮桌都奉上酒水瓜果,正在太监声音尖细报着各位大人带回来的猎物时,林中又有人出来,从远及近时,所有人都息声了。
定睛一看,那后面小车里拖着的猎物,不止有野猪、麋鹿等,甚至还有一头花豹,都是大型兽类。
薛迟桉脸上沾了几滴血,别好弓箭跳下马,向太监报了自己的名字,席间听到他的名讳后,止不住骚乱了起来,先前言霁看到跟在薛迟桉身边的那几个学子此时招呼薛迟桉坐过去,这下倒是看清了那几个学子的相貌,是簪缨世族的公子哥。
难怪有特权从太学院跑来参加春狩。
见所有人似乎都在议论薛迟桉,言霁坐得远,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便问他旁边的木槿,木槿说道:“此次大考迟桉得了榜首,名气传了出去,好多人都想结交呢。”
言霁真心喜悦,转念又愁闷地皱眉:“这等事,他怎么都不跟朕说。”
“估计没机会吧。”木槿叹道,毕竟从太学院到皇宫,得坐两个时辰的马车,来来回回,难免消息阻塞,薛迟桉又不是个爱写信传递的性格。
宴散后,言霁刚回自己的毡帐打算脱衣歇下,灯影一晃,腰身便被人从后搂住,浅浅的呼吸响在耳畔,言霁侧眸看去,调侃道:“连着一两月也不联系朕,如今倒是倦鸟归巢了?”
“陛下让我好好学习,迟桉便誓要考取状元给陛下看,才没得闲暇,陛下莫怪。”薛迟桉声音闷闷的,像是撒娇般拿脸蹭言霁背后,蹭得言霁有些痒,让他松手。
薛迟桉松了手,在灯下定定看着言霁。
言霁摸自己的脸,疑惑:“朕脸上有东西?”
薛迟桉摇摇头道:“太久没见陛下了,想多看看。”
“那朕便允你看。”言霁将外衣脱下后挂在衣架上,又接过木槿递的帕子擦了脸,回身时薛迟桉竟还盯着他看,看得言霁都不好意思了,心想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薛迟桉这才收回视线,问他:“陛下,我没睡过毡帐,有些害怕,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木槿想说此举不妥,言霁摆了摆手打断她,道了声“好”。
躺进被褥内,薛迟桉的手缠了过来搂住言霁的腰紧紧抱着,将头靠在他颈窝处,实在粘人得很,丝毫不见席间少年飒爽英姿。
言霁许久没同人一起睡了,很久也没睡着,听着帐子外噼里啪啦的火星炸响声,从呼吸频率判断,薛迟桉也没睡着。
果然,薛迟桉出声同他说话:“陛下,今日怎么不见摄政王在?”
“他有事。”言霁的声音冷淡了下来。
黑暗中,薛迟桉巡视着言霁的表情,轻声道:“什么事,连春狩都不来,别又是让人报的身体抱恙吧?”
一语中的。
薛迟桉笑了下,越发抱紧言霁:“没关系,陛下,迟桉陪你,这三日可能不太平,我守着你,方才放心。”
言霁听出点意味,眸子一暗,问他:“什么不太平?”难道薛迟桉也知道启王的事,可他一个太学学子,从哪听来的
薛迟桉道:“山上虎豹众多,我担心陛下安危。”
原是如此。
言霁松下心防,为自己刚那一刻怀疑薛迟桉而觉得好笑,听着薛迟桉呼吸声渐渐平缓,迟来的困意终于涌上,渐渐也睡了过去。
万籁俱寂的黑暗中,薛迟桉睁开眼,静静盯着言霁看了良久,将唇贴上去亲了亲那张瑰艳的脸,见他未醒,晦暗的目光落在微张的朱唇上,伸手以指腹缓缓摩挲。
想起门扇半掩的佛堂里,顾弄潮轻吻陛下的画面,那双眼中有血丝弥漫,指腹下的力道加重,薛迟桉坐起身,垂目看着沉睡中的皇帝,伸手将他的衣领拉过肩头,在看不到的肩后侧轻轻咬了一口。
整理好衣服,薛迟桉重新躺了回去,伸手抱着言霁,乖巧地睡卧在他旁边。
作者有话要说:
为更符文意,改自叶嘉莹奶奶的“鹏飞谁与话云程,失所今悲着地行。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托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