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了。
此前孔融担任北海国相,青州境内也无其他拿得出手的官员,竟让他和管亥都觉得,凭借他们手握的黄巾部众,在那两方朝廷相争的时候,可以割据一方成事。但公孙瓒的精锐势如破竹,直接打碎了这个无稽的美梦,也取走了管亥的性命。
张饶则在来不及为管亥哀恸的时候,就已惊见,被朝廷兵马解围的孔融,居然和他们这些黄巾一样,并不是胜利的一方,反而在刹那之间,从云端跌落到了尘土之中。
那位远在洛阳的陛下,真如张燕和杜长来时说的那样,没有门户的偏狭之见,看得到他们这些底层百姓的疾苦,也希望官员在协助他整治乱世时,都能拿出切实的本事……
他们没有骗人!
反而是他和管亥对朝廷存有偏见,以至于走偏了路。
在张燕折回青州后,他也加入了收拢残部的队伍中。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仍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你说,孔融被押解入京问罪,最后会去做什么?”
“陛下应当自有他的想法吧。”张燕答道。“那汝南袁氏的袁术,因为早年间从未脚踏实地,被陛下发派去养鸭了,说不定另有什么差事委任给孔融呢。”
张燕他看热闹不嫌事大,最多就是因回京还要向陛下请罪,总有一点时不时涌上来的忐忑。但反正此刻仍在青州境内,他又正办着差事,张燕决定有些心大地暂且将这事抛在脑后。
可没等他说出下一句话,张饶就突然看到,张燕的目光扫过远处时,脸色蓦然一沉。
他一把将手中的名册推入了另一边的杜长怀中,立刻大步向着远处走去。
慢一步反应过来的张饶向那边张望,就见一辆囚车正在一队骑兵的押解下,从前方的县城中驶出。
但与此同时,还有另外的一队人马,向着这边而来,拦在了囚车的面前。
那是……
孔融本已垂丧认命,神游天外地坐在囚车的一角,却在忽然抬眸撞见来人的时候猛地打起了精神,膝行两步,以手抓住了囚车的栏杆。
在那一行人中,最为醒目的无疑是当中的马车,而此刻,从马车上下来的,正是一名须发皆白,却也精神矍铄的老者。
“郑公!”孔融惊喜地出声,也果然如愿看到,那老者脚步颤颤地走至他的面前,在瞧见他的狼狈模样时,眼中露出了几分担忧。
“文举何至于……”
“郑公!”
打眼望见这双方相遇情况的,何止是张燕,还有站在城头目送囚车远去的荀攸。他也已抬步走来,一句话打断了郑玄的开口。
郑玄与他那叔祖荀爽,都是大儒代表,按说荀攸本该在郑玄面前执子侄之礼,可现在他还代表着陛下而来,知道自己此刻的腰板,必须挺得比谁都直,也在说话之间,少了几分文人往来应有的客套。
“我劝郑公的有些话,还是经过一番思量再说出来为好。孔融待您至诚,将您的住处命名为郑公乡,但他到底是不是个合格的郡守,您应当心知肚明。若是您知晓何为大义,此刻就非但不该为孔融辩解,还应该赶赴洛阳,为朝廷重建太学尽一份力!但陛下仁厚,知道您年事已高,不会强求您非要远足行路,在青州安度晚年也无妨,只是……朝廷要如何办事,还请郑公莫要置喙!”
“我为天子使者,向孔融发出的质问,已将他的过错说得明白,让此庸人哑口无言,随后也将发往其余州郡,以做警示,若是郑公还有疑问,不如一观!”
孔融大惊失色,骇然地望向了荀攸,只见他早有准备,自袖中缓缓抽出了一卷文书,应当正是他说的警示之言。
他怎么也没想到,荀攸这儒雅内敛之人,不止当日言辞犀利,还在办事之时,是这样的雷厉风行。
那荀攸好像也根本没有顾虑,当孔融被扒下了名士的表皮之后,会不会让“名士”二字,在世人心中的形象经历一番动荡,也一并牵连到了他荀攸的身上!
他只是举起了这份对无能官员的声讨,摆在了郑玄的面前。
事实上,他已或多或少给郑玄留了些脸面。
孔融举荐的孝廉中,郑玄之子郑益恩,就是那带人来援却险些被杀的那位。孔融被拉下马来,对郑玄的名声也有不小的影响。
他此刻到底是为孔融送行,还是要为孔融翻案,讲得清楚吗?
郑玄也果然在这文书面前沉默了有一阵,这才重新开口:“你先前说,我若是知晓何为家国大义,应当如何?”
荀攸答道:“当赶赴洛阳,为陛下重建太学,栽培贤才,尽一份力。如今已非士人遭遇党锢之时,陛下重视教育,急需第一批天子门生赶赴郡县,再造大汉之辉煌,郑公……难道不该做些什么吗?”
郑玄一声唏嘘,又忽然微微发笑,转头向着押解孔融的为首之人问道:“久闻青州有忠义有为之人,不知,太史子义可否也送我一程?”
……
“所以,太史子义本是给孔融解围的,却是把他从北海送至洛阳这样的解围,而郑公也带着一众弟子随行,将抵洛阳?”刘秉向着先行一步抵达的信使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讲到前半句的时候,明明此解围非彼解围说来正经,也自有其道理,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幽默,也让刘秉一边说,一边努力掐了掐掌心,没让自己当场笑出来。
或许也发笑也是因为,司马懿的建议一点没错,让公孙瓒赶赴青州,平定此地的黄巾之乱,顺便将孔融捉拿问罪,就是让局面重新回到有序的最好选择!现在还为他额外带回了一名武将人才。
下方的信使答道:“正是!因郑公年迈,罪臣孔融又于半道病倒,所以沿途行路的速度会稍慢一些,还请陛下勿怪。”
“我怎么会怪这个?”刘秉温和地摇了摇头。
他顺手拆开了刘表给他送来的奏报,就见刘表在信中写到,这车队途经冀州境内时,他会趁机将孔融是如何惹来陛下不满,告知冀州各郡,令此地官员引以为戒。前有韩馥自杀,后有孔融落马,这冀州虽不曾迎来天子圣驾亲至,聆听陛下的教诲,但也绝不敢再有人自恃身价,对刘表这位冀州牧的命令阳奉阴违了。
至于孔融会不会因为这成为反面典型后的众人围观加重病情,相信刘表还是有数的。
可在继续往下看这份奏报的时候,刘秉的神情又忽然一凛,摆了摆手示意面前的信使退下,即刻令人,将荀彧、司马朗、司马懿等人召来了面前。
司马懿刚刚落座的时候,还以为是青州那边的收尾出了什么问题,比如逃逸的黄巾与其他贼党联手,可能会引发其他的动乱。但随后听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句:“刘景升来信说,幽州出了些事情。”
“幽州一直是由幽州牧行仁政,公孙将军在旁武力威胁,维系着太平。虽然二人政见不同,但也算另一种平衡。此次公孙将军赶赴青州平乱,仅剩幽州牧在任,便让徘徊于边塞的乌桓有了些异动。”
或者说,让乌桓有此行动的,不止是公孙瓒的离开。还有,近年间大汉朝廷发生的种种变化,终于传到了乌桓首领丘力居的耳中,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机会”!
司马懿大惊:“他打入幽州腹地了?”
要真是这样的话,他举荐公孙瓒平乱,固然是为陛下解决了一个问题,却也引入了新的麻烦,是他的过错!
不知这天下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他的思虑仍不够周全。
幸好陛下很快给出了答案,脸上也未见怒气,“不,没有。”
“荀公达在抵达辽东后就发觉了,刘伯安这位汉室宗亲有为政安民之能,却把什么人都想得太有德操,为防公孙将军走后冀州有变,不仅令余下的幽州军伺机而动,还让冀州的麴将军随时北上支援。”
“乌桓来袭,先由幽州精骑拖延住了脚步,又被麴将军赶赴战场的重甲步兵以强弓劲弩击溃。丘力居重伤逃遁,乌桓战死者以千为计……”
刘秉是真没想到,这麴义在冀州境内好似名声不大,遇到骑兵居然能拿出这么惊人的表现,也因荀攸妥帖的安排,变成了克制乌桓的利器,没有让对方得手。
但,乌桓的这次突袭,却显然是出乎了刘虞的意料,也让他忽然惊觉,为何公孙瓒明知消耗巨大,仍要坚持进攻,再进攻!
因为总会有一些人,他们的生存方式就是掠夺,在这巨大的文化隔阂面前,是无法真正被仁德感化的。一旦窥见了敌方露出破绽,他们便会如同狩猎的饿狼一般,飞快地扑上来撕咬!
就像这一次的情况一样。
刘虞简直难以想象,若是没有那留下的后手,幽州维系着的太平,会否突然之间分崩离析,再度陷入数年前的战乱当中。
乌桓退去,他却想想都觉得后怕!
刘秉道:“刘幽州已派遣使者向洛阳赶来,请朝廷问他的……失职之罪。”
“朕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他看向了座中众人,问道:“这失职之罪,应当如何来判?那罪臣孔融,又应当如何……物尽其用?”
【作者有话说】
荀彧:……等一下,这个物尽其用的说法是对的吗?
今天不加更啦,快到讨董了,我要继续整理一下大纲。青州支线还有点零星的收尾,但总体暂时结束,评论区掉落200个小红包
(*)郡人甄子然孝行知名,早卒,融恨不及之,乃令配食县社。
《三国志注魏书十二崔毛徐何邢鲍司马传第十二》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指南定北之心◎
物尽其用这个说法一出,座中众人彼此对视,皆是了然。
按说,以世人多重名士的说法,本不该用“物尽其用”一词来形容孔融,可若非此人的愚蠢行径,陛下也不必另派人手前往青州,不必面对幽州有变的处境。
不过一个愚昧无能,被褫夺官职的官员而已,用“物”来说,有何不妥!
陛下的态度,早在写出那道诏令的时候,就表露无遗了!
这应该也不仅仅是陛下对孔融的态度,而是对天下所有因循守旧的官员的态度。
但要如何用好这蠢物,让他放在仍能发挥作用的位置,还真不那么好回答。
“先说刘伯安吧,”司马朗答道,“还请陛下容臣取个巧。”
刘秉笑道:“你说吧。”
别说司马朗了,他也觉得安排孔融这问题伤脑筋。都说垃圾放在合用的地方,就成了资源,但以刘表回信来看,都已落到了身陷囚车,对外巡展的地步,他居然还未真正反省错在何处,只觉世道翻覆,士人难为……
就挺没救的。
“臣以为,刘伯安可罚,但不宜调度。乌桓趁公孙将军调离而内寇,但幽州百姓仍知上有州牧,他们能过上安泰之日,能有平稳的边境粮价。若责令其调任降职,难免令幽州不稳。”
这幽州虽然算不上是洛阳朝廷毗邻的后方,但出的乱子太大,也难免拖累朝廷,还真不能在当下,就做出什么翻天覆地的改革。
刘秉点了点头:“你继续说。”
司马朗道:“刘伯安与孔融还是不同,他是联络在朝廷、边境将领、当地豪强、士人以及庶民之间的一条特殊纽带,一般人也不如这位东海恭王之后一般,在辽东能够享有这样的声誉。唯一的问题,就在他抵达幽州的时间不对,让他对于怀柔政策的作用,有些错误的估量。不过,这也好办,罚归罚,幽州牧的位置仍归于他,但必须分出这州牧职位中的大半兵权来。”
州牧掌有兵权,对刘备这样有过参军履历又兼具操守的人来说,是好事。
这意味着若是遇到荆南宗贼这样不安分的境内势力,他可以在朝廷给出应答之前,先一步出兵镇压,将危机压灭在摇篮之中。
但如刘虞这般军事眼光稍显天真的人,就并不适合同时手握军政大权。
“这兵权的接手之人,陛下应当已有人选了。”
刘秉沉思了片刻,答道:“还是让公孙将军去吧。经由青州一行,他又多一份军功傍身,升迁也是顺理成章,说不定有孔融为对比,他也知道刘虞能治世,还真能治出个太平,是多难得的本事。不过,要分薄刘伯安的兵权……光如董卓去岁所做的那样,只为公孙伯圭加个奋武将军的名号显然不够。”
殿中书吏顿时精神一振,竖起了耳朵,唯恐自己听错了东西。
就听陛下说道:“迁公孙伯圭为……护乌桓校尉。”
护乌桓校尉与公孙瓒目前担任的中郎将,乃是平级的比两千石官职,但这个指向性更为明确的官职,显然要更有利于公孙瓒在边境大展拳脚!
而陛下的话还未说完:“再表平寇将军,以示器重。至于刘幽州,官居原职,但功过不足以相抵,再罚俸三年吧。”
“还有一事也需尽早商定。” 刘秉努力回忆了一下召人议事前,已在脑中粗略勾勒出的待办事项一二三条,继续说道,“青州诸多事宜,当由谁前去接任?”
张燕仍在青州收拢黄巾余党。
虽说,有公孙瓒出兵威慑和管亥身死的影响,有黄巾与黄巾之间的渊源,可既是要把这些流民都安顿在青州,或是临近的冀州土地上,就不能让他们继续保持着黄巾的名号,如此一来,这收服归顺之事,就绝非一日之功。
也不能指望张燕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开窍,学会教导黄巾就地安顿,当场扛起锄头耕地。
他要是有这个本事,之前就不用让下属抢别人的东西了!
青州还是该当尽早派遣一位有本事的官员前去治理,尽快着手整顿此地的乱象,扫清孔融在位时的虚浮之风。
原本,刘虞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也正如司马朗所说,边境的官员最不适合随便调度,还是应该让刘虞留在原处,另择一人。
荀彧起身回道:“臣想向陛下举荐一人。”
刘秉目光一亮:“荀卿但说无妨。”
荀彧自来洛阳,不仅为刘秉提出了规范朝廷官员礼仪秩序的建议,也即刻着手整顿洛阳上下的庶务。虽说刘秉并不喜欢这个时代动不动就说的名士风尚,但毋庸置疑的是,当年有人为荀彧点评了王佐之才的说法,并没有错!若非这位内政之才的辅佐,他先前也无法如此安心地往凉州一行。
能被荀彧举荐为青州官员的人,必不简单。
荀彧从容应道:“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但此为官员委任的大事,还是该擢选合适的人到合适的位置上。陛下,那青州有北海国,臣之祖籍豫州,也有一陈国。”
东汉分封的刘氏诸侯国,宗亲为王,但几乎不掌实权,只享赋税,真正的国中实权,在国相的手中,就如孔融这北海相,权力远大于籍籍无名的北海康王。
但陈国稍有不同。
正如早前刘秉和贾诩谈起汉室宗亲的时候所说的那样,陈国是豫州的一方净土,需要归功于两个人,一个是陈国的国相骆俊,一个是宗室陈王刘宠。刘宠善射好武,而那国相骆俊,不仅能整顿吏治,清扫境内为患的汝南葛陂盗贼,还能主持农耕,开仓赈济灾民,乃是内政的一把好手。
荀彧的意思,已很明白了。
“青州黄巾有张将军收拢、劝服、归于治下,不会比葛陂盗贼难处置,青州毗邻东海,虽不比豫州田地肥沃,但也算土地平旷,良田满目。骆相能治陈国,也就能治青州。至于陈国境内,诸事已入正轨,另寻一名官吏前去就是。”
他说是说的“另寻一名官吏前去就是”,但以刘秉估量,荀彧可能已把由谁出任都想好了,只是不必在此刻说出来而已。
他拍板道:“好,就由骆俊接任北海相,主持收容境内流民。”
接连解决了两桩大事,让刘秉的心情更好。
他打趣一般,望向了司马懿,问道:“仲达自来此后,便一言不发,垂头思量,是已有了处置孔融之法?”
司马懿脸上闪过了一缕犹豫,却又好像突然摸到了些许眉目,稍有恍然,起身答道:“臣想向陛下问一句话,您会否觉得,虽说那孔融为孔子后人,学识盈车,但不宜入太学?”
刘秉答道:“是!若他的学问能用在此地,朕又何必犹豫?朕既打碎了他的虚名,以警告天下官员不可沽名钓誉,必须脚踏实地办事,也就不能将他放在中央这栽培贤才之地。如今前有蔡兰台,后有将至洛阳的郑公,也不缺孔融这一个人。”
让孔融教他那些将入太学的潜力股,他都怕把人教歪了!
司马懿心中一定,坚定地答道:“那以臣所见,不如用他,来以毒攻毒。”
“什么是……以毒攻毒?”
……
“我凉州才不要这样的庸碌之人来教授学问!虽说按陛下的计划,将有栽培武将的官学立足凉州,但若是让一只知尊重死掉的孝子的家伙来任教,我看他得死在半路上。”
“说话放尊重点,朝廷官员也是可以随便杀害的吗?”司马懿额角一跳,怒视着一旁答话的马超,“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这个以毒攻毒,是要让孔融去你们凉州任教了?”
马超嘟囔道:“……死在半路上又不一定是我动手的。这人体虚病弱,陛下都开恩让他坐囚车回洛阳了,他还能病倒,凉州苦寒,他不送命才怪。”
但一听司马懿说,不是要让孔融去凉州,他又顿时展开了眉头,看司马懿顺眼了不少。“那你说的这以毒攻毒,是什么意思?”
司马懿斜睨了他一眼:“我说,既要让人知道陛下重文教而戒轻浮的喜好,又能让孔文举发挥出应有的作用,不如让他这礼教开化,去与那茹毛饮血的风俗相抗,你对号入座干什么?那未及开化、急需礼教的地方,又不是只有凉州!相比之下,凉州有昔日名将段纪明犁庭扫穴,有你父亲和韩遂这样官员出身的叛将在拥兵自重后清扫门户……”
“停停停,你直接说结果。”马超一听那叛将之称就头疼,连忙打断了司马懿的话。
“结果就是,荆南和交州。”
司马懿揣着手,策马向前,顺口解释道:“人人都知,近来荆州牧与孙将军向朝廷送回了好消息,已成功举兵渡江,但荆南仍是水道纵横,山林茂密之地,再往南的地方,更是官道不通,蛮夷群聚山中,光靠着孙将军带兵整顿,起不了多大的效果,为何不在洛阳选才取士,对峙董卓,兵进关中的同时,先让人去将礼教向南传播呢?”
“有刘荆州和孙将军在,就算孔融真能教化南蛮成功,也休想依靠着这教化之事,掀起什么风浪。”
“你说,这算不算以毒攻毒?”
马超:“……”
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明白司马懿的话,比如为什么有刘备和孙坚在,孔融就掀不起风浪,但南方多瘴气多疫病,蛮夷可能比羌人还难处理这件事,他总是知道的。
面前这位官员今日靠着冠冕齐整,衣衫厚重,看起来比早前所见的样子长了两岁,但也依然年轻得过分,他是怎么做到这么从容地,把“流放交州”说得如此体面的?
洛阳的水,果然好深!
马超正腹诽着,忽然听到司马懿一声:“来了!”
他抬头望去,果然瞧见远处的官道上,已能隐隐绰绰看到一行人影,也让他转回了思绪,想起今日不是来跟司马懿探讨凉州算不算毒的,而是奉陛下之命,前来迎接将抵洛阳的郑玄,和……某辆同行的囚车。
算起来,司马懿也并非主持这迎接之事的官员。
就在两人交谈之间,前方的轻车已停在了道边,一名身着黑绶深衣,头顶二梁进贤官的女子自车中缓缓行出,下得道旁,目视着远处行来的车乘。
因这黑绶所代表的六百石以上官员身份,郑玄下车走来,便已一眼瞧见了,今日谁为迎接的主司。
与对方正面相对时,他更是意外地看到,这眉眼间肖似蔡邕的姑娘非但不失书卷风度,还已有一番官员的威严之气。那不是早有传闻,在洛阳接掌了兰台令的蔡昭姬,又是谁?
她也先一步开了口:“陛下听闻,郑公学问车载斗量,此番来京,必能令太学重现昔日学子盈门的生机,故而令我前来一迎。郑师为经学巨擘,我虽未能有缘与您一见,但也自父亲处听到了不少郑师的奇闻轶事,翻阅过不少郑师经手的古文经学批注,可说是仰慕已久。”
郑玄本想顺着蔡昭姬的话谈起大儒蔡邕,却又忽然想到,蔡邕仍被困关中,在那恶贼董卓的手中,现在说起,简直是在戳人的伤心事,便改口道:“昭姬学富五车,官居兰台令,于洛阳大火后默背书籍,以手抄录,也是天下间少有的奇才啊。”
蔡昭姬谦逊道:“还要劳烦郑公不吝出借您的学生,为太学书库中的读本校验一番。”
郑玄点头:“应当,应当的。只是不知……”
他的视线飘向了远处的孔融。不知陛下对他,是如何处置的呢?
说实话,自黄巾围城,北海大乱以来,他也有过考虑,孔融是否确实不适合为官,在被荀攸点醒,在跟着车队途经州郡,听到沿途官员的议论后,郑玄也开始反思,他此前到底为何要接受孔融的好意,让他举荐自己的长子为孝廉,又为何没对孔融的治理之法提出建议,让他早日拐回到正道上来。
只是眼见孔融此刻一派气息奄奄,有若已死的狼狈模样,因这往日的交情仍在,他又有些于心不忍了。
若是朝廷非要孔融将功赎罪的话,不知,让他也一并前来整理书籍,是否也是一条出路。这样一来,他只需埋头就学,不必牵扯进他所不擅长的政务当中。
可还没等郑玄将话问出,他便听到蔡昭姬答道:“郑公稍待,我眼下,正要处理此事。”
郑玄一愣,见蔡昭姬迈开了脚步,走向了孔融的囚车。
显然,马车的停下,她与郑玄简短的交流,以及此刻的动静,都已将孔融自病恹恹的闭目养神中惊醒,让他抬眼,满含希冀地看了过来。
已落到这般处境,孔融怎能不抱有几分翻身的幻想。
比如褫夺他的官职,虽是陛下下达的命令,但也是陛下未至北海,只听了前线军情,仓促之间做出的决断。
比如沿途“巡展”,乃是刘表的擅作主张,陛下如今正要显示自己与董卓的不同,不该苛待士人,当为他申讨冤屈。
比如如今洛阳正是用人之时,既然他已在沿途遭受了风霜摧折,以及精神上的磨砺,现在也能重新得到启用。
但也就是在他这自觉有理的幻想当中,他听到了蔡昭姬的声音。
“陛下口谕,令囚车自洛阳途经,不必停留,径直往荆州去。荆南宗贼与南蛮,多不通文化,不明礼教,着罪臣孔融前去,听从荆州牧调派,行教化之事,好令南蛮早日归于治下。荆南毗邻之地,交州蛮荒更甚,罪臣孔融当效仿先祖周游列国、推行教化之壮举,将汉家文化远播……”
周遭随同郑玄而来的,不乏他那些出身青冀幽三州的学生,此刻听到蔡昭姬的一番话,强忍着意欲交头接耳讨论的冲动,震惊地彼此相望。
孔融更是瞪大了眼睛,一把用消瘦了不少的手,拨开了额前的头发,惊恐地看向了眼前的蔡昭姬。
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他没听错的话,概括来说,就是陛下要让他先去荆南教化那些刚被刘备孙坚俘虏的宗贼,然后继续往南走,去和交州真正的南蛮打交道!
他不仅教不了太学之中的学生,还……还要去教那些举止粗莽,近乎茹毛饮血为生的蛮夷!
他连忙上前两步,用着干涩的嗓音惊问:“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就不……”
不怕天下人说,他将这样的人才放到蛮夷之中,是在大材小用,苛待人才吗?难道就不怕,他孔融固然成了天下官员的反面典型,却也让人觉得陛下过犹不及,重武轻文到了极点吗?难道——
“陛下还有一份礼物,希望随同你一起送往荆州。”
蔡昭姬叹了口气,将手举至了面前,把那一直捧在手中的东西,暴露在了众人的面前。
“那是……”郑玄就站在附近,视力也并未因年迈而退化,自然看得清楚蔡昭姬手中捧着的,到底是怎样的东西,却奇怪地发觉,他阅历不少,仍认不出那到底是何物。
只见她手心托举着的锦盒中,装着一枚剔透的圆形物事,在那当中交错着刻度与指针,像是一枚缩小到极限的星盘。
蔡昭姬顶着各方疑惑的视线,小心地将其取出,脱离开了锦盒,托在了掌中,停在了孔融的眼前。
可以让孔融清清楚楚地看到,这透明的壳罩之下,“星盘”上的指针都没有动静,让人分辨不清它所指向的刻度是何意思,可唯独有一根指针,位处于当中的一个红色小环中,在“星盘”被人拿起又放下的时候,发生了短暂的颤动,也随即定格在了原本的指向。
指针白色的一端,指向的,正是洛阳所在的南方!
不管当中的星盘如何精妙,光只从此物的材质来看,便已是一枚世所罕见的珍宝!恐怕只有皇室才能得到如此不含杂质的琉璃水晶,又将其打磨成了这样的薄片,覆盖在这小小的“星盘”之上。
更何况是这一枚先动后静的指针。
“陛下说,这是史道人仙逝之前,送给他的礼物,名为指南针,与司南,有着相同的作用,却要更为精妙。也正是这指示方向的利器,让陛下一度流落山中,还能找到方向,为张将军所救。而现在,因荆南至交州瘴气纵横,道路不通,征讨的将领与奉行教化的官员难寻方向,他决定,将此物馈赠于荆州。”
“望你等,手握这指南定北之心,为大汉收复疆土,铸造礼仪之邦。”
蔡昭姬的声音并不算响亮,却在这最后一句出口的刹那,如将一道惊雷劈在了此地,让人只能怔怔地望向这风度从容的女官,望向她手中的小小一枚物事。
她也在此刻,并未拒绝郑玄走上前来查看的举动,看着他小心地从她掌中拿起了那“星盘”,转动着整个小盘,也看到,那红白二色的小小指针,始终对准着方向,指引着南北。
“指南定北之心……好一个,指南定北之心啊!”
郑玄颤抖着手,却不敢稍有松懈,让这或许天下间仅此一枚的东西砸在了地上,一边唏嘘感叹,一边又将它放回到了蔡昭姬重新拿起的锦盒当中。
相比于孔融在北海的所为,别看这“指南定北”之说,同样是一句目标一句远望,但它从陛下的口中发出,配合以这稀世奇珍为馈赠,就不是飘在空中,而是切实地落到了大汉的土地上。
那又凭什么说,陛下此举,是要让孔融去南方送死,免得他又在洛阳吹嘘些什么名声?
既有着指路“明灯”相伴,就分明只是陛下希望孔融和那荆州牧刘备能带着此物,让荆南百姓归于治下,让更为混乱且遥远的交州成为大汉疆土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陛下之用心与期待,已尽在这一句“指南定北之心”当中了!
或许这份委任并不那么宽厚仁善,或许孔融也会因病重而倒在南下的路上,但正如陛下所说,前有孔子周游列国,为何他的后人不能在享受世人敬仰的同时,怀揣重任,向南传播大汉的文化呢?
这份厚礼,也将与陛下的心一并,迫切地想要抵达疆域的最南方。
这也不仅仅是郑玄所想,同在此地的太史慈、马超,还有郑玄的那些学生,都望着此物,各有所思。
若不是情形不对,太史慈简直想要主动请缨,继续护送孔融上路算了。
但此刻,在这一片静默中,只有一个声音响起。
蔡昭姬合上了锦盒的盖子,对上了孔融震惊中透着无神的眼睛:“罪臣孔融,还不接旨吗?”
【作者有话说】
饼饼的手表时隔一百多章,终于派上用场了。然后配合昭姬的语言艺术——
上一章的红包发啦。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朕欲御驾亲征◎
接旨……
这话从蔡昭姬的口中说出来,尚且是一句发问,听在孔融的耳中,却是一句毫无疑问的陈述句。
他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从其他围观之人的脸上,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结论。
就算有人知道,荆南至交州多是山林瘴气,北方之人真到了那里,极有可能毫无活路,但当他们不是身在局中面临死境的孔融时,当先注意到的,还是陛下的宏愿以及那份厚礼,是倘若孔融起行南下后,势必会加在他身上的“名声”,而不是陛下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加重他身上的处罚。
汉家天子的天命,更是让人会想,既然这指路的利器,能让陛下从重重围困中脱身,遇上了张燕这位忠诚的黑山军统领,是否也能庇佑南下为蛮夷启蒙的士人。
那是一枚何等精妙的指路之物,此前都不曾有人见过,却在孔融被罚南下的时候,拿了出来。
是恩赏还是苛待,其他人自有分辨。
可是……
他孔融身上有着各方汇聚而来的褒奖,为那名士之称添砖加瓦,却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被一种无法承担的虚名所裹挟,不得不踏上一条生机惨淡的路啊!
明明他此刻,身居囚车之中,却好似是坐在了火上。周围的目光是炙烤的日光,囚车是助燃的木柴,而蔡昭姬手中的那一只锦盒,就是点火的火种。
这火烧得旺盛,让孔融不得不快一些给出答案。
“……罪臣……”他艰难地开口,“接旨。”
这四个字已说得极不容易,但距他最近的蔡昭姬,还是听见了一句用来维系颜面的话:“必为陛下,宣扬汉家礼仪。”
也必为陛下,身先士卒,赴汤蹈火。
……
“我还以为他会直接跳起来,说要找陛下理论呢,结果直接就认下了?”马超朝着囚车看了一眼,自觉自己没看错,孔融自将那句接旨的话说出后,愈发死气沉沉地坐在囚车中。
因那“指南针”乃是陛下赠予荆州之物,而并不仅仅是赠予孔融的,它被蔡昭姬以罪臣体弱为由,交到了护送囚车的侍卫手中。时常能看到孔融的眼神飘忽不定地落在远处的锦盒上。
司马懿同样往那边看了一眼,随即反问道:“这不是好事吗?”
马超轻啧了一声:“好事确是好事。”
反正那孔融不去凉州,祸害他们西凉子弟,在马超看来就是好事。但怎么说呢,他原本都想好,若是孔融仍有反抗之心,周遭的那些青州士人也要为他叫屈,那他马超正好让这些人瞧瞧他的本事,把人一概捉拿了。结果现在,他也就只能当个护送“神物”的侍卫统领了。
平白就从将领变成了仪仗队队长,多遗憾啊……
司马懿一瞧见他那脸色,便觉自己可能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打岔道:“你再听听周围,陛下的旨意有何不妥吗?”
马超竖起耳朵,正听到郑玄向蔡昭姬问起洛阳的典籍修复进度,仿佛已然忘记了他刚才还想为孔融求一求情。
再往后听,郑玄的学生虽是在商讨此事,也全无对孔融的同情。
“……孔文举这一去,若能胜任此事,也不失为一位开拓南方诸州的先驱者了。”
“陛下惩戒不够务实的官员,虽是严厉了些,但既给了这样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看也没甚好置喙的。”
“要我说,孔文举在青州为黄巾所困之事,也算咎由自取,陛下竟以孤品相赠,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嘘,现在可是天子脚下,洛阳境内,别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
“子尼,你在想什么?”郑玄的随行弟子中,一名最是仪表堂堂、衣着体面的男子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同学,见他面露沉思,似有所想,开口问道。
那迟一步方松开眉头的男子身着布衣,但眉眼间自有一番古拙沉稳的风度,倒也不觉他落了下风。
他又思量了片刻,方才答道:“我在想,早前听人说起的一则消息,正是与交州有关的。虽说南北相隔遥遥,但仍有些生意人在诸州走动,也把些南方消息带来了青州,说的正是那交州刺史……”
“交州刺史朱符,乃是钱塘侯朱公伟之子,自入交州,横征暴敛,肆意妄为,境内南蛮怨声载道,恐不长久。”
“我有一种猜测。陛下是否在想,若是直接派遣一位新的交州刺史到任,已为大汉官吏所害的百姓不仅不会信任这新至交州的父母官,还会将累积的怨气发泄在他身上。可如果,先令人在荆南开办学舍,招募流民,教授汉家礼仪,自能潜移默化地改变他们对朝廷的态度。若再有刘荆州在荆南打压宗贼豪强,清算田地,主持流民屯田,这因势利导之下,荆交二州之间的道路便可兵不血刃地打开。”
国渊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早年间天下诸州流传着一首民谣,说的是——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说的是小民不可轻视,官吏未必可畏,这指南定北之心,或许正在于此了。”(*)
不仅是向他问话的崔琰陷入了沉默,在旁偷听的马超也惊呆了。
“原来……陛下对孔融的这个安排,还有这么多门道吗?”
若是这样说的话,荆州好像确实远比交州还适合用来处置孔融这样的人,让他们被虚名裹挟,不得不投身到那荆南的文化建设当中,助力陛下在日积月累的发展中收复交州。
司马懿一边默默记住了那说话之人的样子,一边卡壳了一会儿,才回道:“……或许吧。”
但不对啊,这个“以毒攻毒”的招数,是他最先在陛下面前说出来的,当时他可没有想这么多。
至于那“指南针”,也是他出于维护陛下名声的考虑,建议陛下给出一份应景的赏赐,向天下表态,此举只为整顿官场秩序,并非一味重武轻文。
结果从陛下拿出那枚天下仅此一件的指南针,从蔡昭姬说出那句“指南定北之心”开始,后续的发展就已完全不由司马懿控制了。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一下,自己是不是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把握不住这日益水深人多的洛阳官场。
就像现在,郑玄的学生中,已有人拿出了一份助力于陛下此举的阅读理解。
而这郑玄无愧于是经学大儒,学生当中人才济济。
与国渊国子尼交谈的男子崔琰,出自清河崔氏,是从冀州跑到青州来,到郑玄门下求学的。虽才入学刚满一年,但因家世和学问,已在众弟子中崭露头角。
有他这一宣扬,国渊的说法已传遍了队伍前后,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也让本就觉死路不远的孔融两眼一闭,被又一块无法搬开的巨石砸在了心口。
当然,还要多亏一个人。
司马懿盯着郑玄弟子的队伍,不难发觉,这当中有一人跑前跑后,好像与谁都能攀谈上两句,笑容可掬,言辞表现落落大方,真是一位出众的社交人才。
他状似无意地问了问,得知此人名为孙乾,出自北海。
虽说从他和其余弟子的表现来看,他平日里应当就是这样一位跟谁都聊得来的人,但司马懿还是忍不住在想,这位是不是早就跟孔融有些私怨了。
可不论是何种缘由,当他随着郑玄来到洛阳时,也就成了陛下急需的建设洛阳的大好人才。
“说起来,那个崔琰容貌出众,不输于卫伯觎多少。”马超没了担忧郑玄弟子会因孔融作乱的想法,此刻竟还有了闲情逸致,分析起这一众人等的长相,也一句话把司马懿从诸多朝堂竞争者到来的忧虑中拉了出来。
司马懿无语地往马超脸上了看了一眼,答道:“没事,你也不差。但别忘了,陛下选贤举能的标准。”
现在又不是那个察举孝廉还要看看是否符合容貌端正、并无损伤的时候了。陛下要的是务实!务实懂吗!
能为陛下做实事的,才是朝廷需要的人才。又不是光看脸的。
马超:“……我只是点评,又没说羡慕他,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司马懿冷哼了一声:“提醒你这个都能以为孔融要被送去凉州的家伙,办事聪明一点!”
马超:“……”
他要是有这么聪明,还有那些文官什么事?
不过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像司马懿这太年轻的,就不如文和先生相处起来舒坦。
当然,幸好这话他只是这么想,却没说出来,否则这群新至洛阳的士人学子就会看到,负责迎接传旨的天子使者中,有人要当场打了起来。
他们看到的,只是洛阳的郊外,因已至盛夏时节,愈发草木青青,满目葱茏。
荷锄而过的农人唱着分不清调子的民谣,但大概听来,都是在期待着今年的秋收。
再往远处看,沟渠之间的流水,被一种造型别致的“翻车”引导至半山坡上,确保上方的小麦也能得到浇灌。
当他们向人问起的时候,才知道,这是早年间先帝身边的宦官亲信的发明,但刚制作出来时,只是用来喷洒道路的,直到陛下重回洛阳,才被用在了京郊农田中。
那长势茁壮的田地间,像是为这一众行人所惊动,奔出了一行为人所驯养的鸭子,扑腾着翅膀向着一个方向汇聚而去,到了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跟前。
崔琰抬眼望去,就见对方急匆匆地压低了帽檐,仿佛避之不及一般,从众人的视线下逃离了开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途经,打扰到了对方的劳作。
但此刻,谁也没有多余的闲心去过问一个农人的去向。
孔融的囚车要遵照着陛下的宣旨,不必入朝觐见,直接转道南下,赶赴荆州,只剩那枚“指南针”的赤色箭头,继续指向着洛阳。
而他们这一行人,则继续赶赴帝都。
时隔半年之久,在途经这座曾经为大火所焚毁的城市时,他们好像已无法在这里看到面露绝望的百姓,看到坍圮的房屋前挣扎度日的庶民,只能看到往来奔走各有事情可做的男女老少,看到那新修的太学,就长在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上。
司马懿的一声惊呼,又忽然让这队伍中的嘈杂人声,在刹那间全部消失了。
“陛下!”
郑玄匆忙再度下车,就见太学门前,已摆开了一支简单的仪仗,而那道身着天子常服的身影,就站在一方华盖之下,望向了这一众人才云集的队伍。
正是,天子亲至!
在这一刻,谁还敢说,陛下只重那些为他夺回洛阳的将士,而有对士人打压之举?他分明只是厌憎那些德不配位的人而已。
郑玄人虽年迈,脚步却仍迈得又稳又快,赶到了刘秉的面前,也对上了一双温和中透着期待的,属于年轻帝王的眼睛。
“老朽何德何能,能令陛下……”
“郑公能来,就是莫大的好消息。”刘秉抢先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也在握住郑玄双手之时,望向了他后方那些随时可以投身洛阳官场协理政务的士人学子。“我有郑公,何愁太学不成!”
这天下间的规矩,一向都是同类相吸。自招贤令发出后,他也终于要迎来第二批云集洛阳的人才了。
甚至可以说,当“名士”二字因孔融的缘故大大掉价的同时,“大儒”二字的含金量,对于一度遭遇火焚的洛阳来说依然不小,也像是为那些正欲入太学就读,成为朝廷官员预备役的人,喂下了一颗定心丸。
“真是青州的郑公?”
石韬本在建设太学东南角的一处院落,搬运着一批砖石,现在连忙把手在衣角擦了擦,又将身上沾灰的衣服连拍数下,仿佛衣着比先前体面了一些,这才看向了前来通知他的徐庶,眼中露出了几分期待。
“这还能有假,方才陛下都亲自来迎了。”
“陛下!”石韬猛地拔高了声音,一把抓住了徐庶的肩膀,“你见到陛下了?”
说到这个,徐庶就郁闷了:“……我到的时候,陛下已和郑公说完了话,摆驾回去了。”
不仅陛下走了,郑玄也因舟车劳顿,在司马懿的带领下去了太学附近的官舍落脚歇息,倒是他那些学生,还在将随行的典籍书卷陆续向太学的书库中搬运。
徐庶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阵,先是遗憾自己的来迟,又随即在心中暗想,若他要成为陛下面前新一批的史官,应当如何记载这样的场面呢?又应该从谁的视角来写,才是陛下需要的人才?
直到想起来应当前来通知同伴,才忽然从那想法中抽身。
石韬显然是看出了徐庶的窘迫,连忙回道:“别想那么多了,郑公已至,太学必能群贤毕至,文教兴旺,咱们身居其中,何愁不能学业有成,走到陛下的面前!走,我们……”
“喂——”忽然从院墙之外的走道间,扬起了一个拉长的声音,“陛下有令,一月之后,太学募招新生!”
石韬和徐庶对视一眼,都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定住了身形,随即,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份狂喜。
好,太好了。
或许陛下并不全是因为郑玄的到来,才做出了在一月之后正式宣告太学招生的决定,但总而言之,这一天终于到了,也来得恰到好处!
那关中纵然是有卢植、荀爽等大儒又如何,洛阳的典籍曾在大火中消失又如何?有陛下在,洛阳才是文人心向往之的圣地!
他们也真的来对了。
只不过,既然郑玄就职太学之事已被敲定,恐怕前来竞争入学名额的人会在这一月之中陡增,若要从中胜出,他们还该更努力才好。
而在此刻的洛阳,压力不小的,何止是这些尚未学成的读书人。
刚完成了铺设翻车工程的工匠望着手中堆积如山的重任,就有些想要叹气。
早在他们被陛下召集起来的时候,就接到了一项长期的大任,那就是制作一批为数不少的军械。但此前因洛阳急需修缮与发展,才将其暂时压到了后面,只调出了约莫三成的工匠负责此事,用于供给函谷关守军所需。
可现在,农事都已步入正轨,需要考虑的,就只剩下军备了。
自青州动乱由公孙瓒平定,幽州乌桓入侵暂时终结于麴义之手,荆州南北交战落下帷幕,凉州马腾韩遂叛乱平定之后,洛阳朝廷真正回到十三州正统的位置,需要解决的敌人,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关中的董卓。
不趁着此时加紧打造军械,为大军出征关中做准备,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幸好荀彧知道此地人力吃紧,已让人向洛阳周遭各州发出公文,招募善于打造军械的工匠,也重新规划了朝廷的财政支出,提高了工匠的工钱,引得一批原本想要参军的壮丁先来此地干事。
还幸好,陛下没让他们顺手研究一下,史道人这巧夺天工的大作,能否在他们这批工匠的手中复原,只是让他们小心地记下了此物的图纸,与各个角度的大致构造,以防那指南针在荆州损毁,便再无这样的至宝存世。
虽然他们不知道的是……
陛下压根就没指望这东西能复原。
那哪里是什么史子眇送给他的宝贝,根本就是随同他穿越过来的手表上拆出来的,以现在的工艺精度,根本没这个可能打造出来,最多……
最多就是去试试,参考此物,能不能利用磁石做出精度更高的指南针,打磨白水晶之类的东西,又能不能做出类似的盖板。
不过反正最具象征意义的一枚,已经随着安排孔融,送到了最应该去的地方,剩下的也不必着急,以至于混淆了何为当务之急。
相信刘备既然能与孙坚联手,攻破荆州的宗贼联盟,也能如他的手下败将刘表一般,把孔融此人用好。
再想到郑玄已因这支援青州之事,赶赴洛阳,成为了朝廷的意外收获,刘秉脸上的笑意愈发真切了些,向着被马超带到他面前的太史慈问道:“我听闻,太史子义擅射?”
太史慈连忙答道:“不敢说百步穿杨,但也敢称一句射箭好手。”
“好,那就让朕看看!”
太史慈有些惊愕地看到,陛下已是雷厉风行地向外走去,走向了远处的校场,马超也自然地吩咐着,让人取来太史慈的弓箭。
当抵达校场后,在太史慈一百五十步外的地方,已摆上了往复移动的箭靶,弓箭与马匹也已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位青州义士也不怯场,眼见陛下示意,当即翻身上马,疾驰而出。
校场之上,只听得马蹄作响,马背之上弓弦接连发出了蹦蹦数声,再向远处的箭靶看去,三支出手的长箭果然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而那开弓射箭的青年面不改色,仍是一番游刃有余的样子。
刘秉大喜,赞了一声“彩”。
眼见太史慈已是翻身下马,将弓箭交给了一旁的侍从,重新走回到了他的面前,刘秉沉吟了片刻,问道:“朕刚回洛阳时,欲重建北军五校,为天子禁军,其中射声营校尉,由张辽张文远担任,但他在凉州战场上大放异彩,已由朕破格提拔为凉州刺史,这射声校尉的官职就空了出来。不知你可愿担任此职,为朕组建一支御前的弓弩手队伍。”
太史慈惊愕地看向了眼前的陛下,不知这等天降官职的好事,怎就如此轻描淡写地落到了他的身上。若只是算他在青州俘虏了张饶,协助公孙瓒击退黄巾,再加上他方才在陛下面前小露的一手,还远远不及此啊。
他也并未看错,在陛下说出这话的时候,一旁的马超顿时瞪大了眼睛,向着他露出了羡慕的神色,又在这羡慕之中掺杂着一份跃跃欲试,像是想要和他比个高低。
但陛下的下一句话,已先说了出口,让马超的神情随之一变。
“如今的御前,步卒有高将军的陷阵营,徐将军的白波兵,骑卒有赵将军统领,现在又多了孟起这凉州勇士,朕所缺的,就只是一批专职操持弓弩的队伍了,一见子义,怎能不当场交托重任?”
太史慈刚想开口,说他可以前去朝廷的一路将领麾下历练,就见陛下的笑容中,多出了一抹峥嵘肃杀之气。
“朕欲——御驾亲征关中,围杀董卓,这御前五校精锐,也该当凑齐了。”
【作者有话说】
饼饼:御驾亲征,安保要做好!安全感拉满!
(*)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汉末民谣,崔寔《政论》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郿坞◎
御驾亲征!
昭示着决战将至的四个字,让马超顿时精神一振。
而那后面紧跟着的“五校精锐”四个字,更是让人即刻间热血沸腾。
谁能不为之热血沸腾呢?
马超被司马懿说什么“办事要聪明一点”不假,但他顶多就是没有那些文人弯弯绕绕的心眼,又不是不会算数!
不必掰手指来数,也知道陛下说的“五校精锐”是哪五路。
陷阵营高顺。虽然投奔陛下得晚,但实力着实不容小觑,若于御前戍卫,必是当中的中流砥柱。还已随陛下往凉州走了个来回,将这汉家天子的威严,呈现在了西凉诸羌的面前。
白波营徐晃。在陛下的特许之下,保留了昔日为贼的“白波”之名,却已经由过一番精简整饬,成了一路天子御前的精兵。当日荥阳王为逆贼袁绍劫掳,就是由徐晃前去接应的。
屯骑营赵云。早在陛下流落河东时便已追随的元从。虽因身居御前,少有独领一军作战的履历,但无论是协助陛下渡河时另走一路渡河作为策应,还是先后追随陛下前往河内疫区与凉州,都能证明他是何等可靠的将领,又受到了陛下怎样的倚重。
现在,再加上接掌射声营的太史慈,和他马超统领的御前金吾卫。
高顺,徐晃,赵云,太史慈和他马超!
陛下这番话一出口,他还哪里想得到,太史慈是刚刚前来投奔陛下的新人,满脑子都是——
他这曾为战俘的西凉小将,也有了大好出路了!
刘秉哪会看不出马超在想什么,生怕他因为这份器重直接飘了,一盆冷水泼了上来。“董卓不是韩遂,别当他是个可以轻易被我们围追堵截的人。”
马超连忙嘴角一敛:“陛下放心,臣自当稳重。”
稳重!
刘秉沉默了一下,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马超的“稳重”承诺,但他既然交付了这信任,马超又正值满心建功立业的时候,何必再多规劝呢。
他只是继续说道:“先帝在位时,北军五校为三骑一步,外加一支轻装弓弩兵,但如今的洛阳,已无多少越人骑兵组成越骑营,改为两骑两步一弓正好。征讨董卓,大业在望,还望诸位助我。”
“这余下的二营精锐——”
马超与太史慈齐齐抱拳应声:“臣必当全力而为,为陛下备齐!”
虽说一个是骑兵,一个是轻装弓弩兵,但刘秉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看错,当他示意二人退去的时候,在这两人之间,分明还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
但竞争好啊,不竞争,又如何能成事呢?
立下不世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但凡是有些心气的武将,就不会错过这样的天赐良机!
……
别说是马超和太史慈了,就连于夫罗都跳了起来:“为何我不算陛下的五校精锐之一?北军五校之中,就有咱们如今的长水胡骑营。人数凑不齐的越骑营确实可以不算了,但长水营只是没了个去养鸭子的司马,又不是人全都不见了,怎能让那西凉来的马超后来居上!”
他叉着腰,一想到方才见到马超时候对方的表现,就觉得格外来气。
那挺着腰板、精神抖擞的样子,说不是在挑衅,谁信啊!
但于夫罗这一转头,看到的不是儿子刘豹全力支持的表态,而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说来就是。”
刘豹道:“您说精锐……这两个字您自己信吗?”
于夫罗脸色一黑,却仍是狡辩道:“陛下于洛阳振兴社稷,秣马厉兵,攻破险关进驻关中,就如,如……”
“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刘豹一派小大人的样子,提醒道。
于夫罗大为窘迫地咳嗽了两声,绝不承认自己的汉话学得还不如自己的儿子好。“……总之,就是陛下必当取胜!那又凭什么说,我南匈奴部众不是精锐?”
他们打顺风局可有本事了!没见到吗?先前凉州的战场上,阎行想要逃走,还是被他拦下来的。
刘豹翻了个白眼:“您觉得是就是吧。”
可恨他年龄还是太小了些,要不然还真能与马超争一争那最后一个位置。
马超这最后一路骑兵,要短时间内速成,必不可能是从此番投军的寻常士卒中选人,而是从段煨那里借调骑兵,外加上马超从凉州带来的部众,组成陛下面前新的一路骑兵精锐。既是对凉州武将的态度,又确实是当下的最优解。
父亲的这点牢骚,真是不够看的。
于夫罗闷声坐在了门口,仿佛自己也知道这理亏,只是眼见陛下有意亲征,大显神威,各方部署闻风而动,御前精锐又已敲定妥当,对于自己的前途仍有几分担忧罢了。
这陛下外甥的头衔好用是好用,一下就拉近了匈奴和大汉的关系,但在论功行赏的时候,也派不上用场啊。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听见外间传来了一声呼喊:“长水校尉——”
于夫罗自门槛上跳了起来,飞快地整理妥当了衣着,就见一名有些眼熟的御前侍从找上了门来,手中……若是他没看错的话,手中捧着的,正是一份圣旨!
“陛下有旨,令你即刻带兵重返凉州,与吕将军会合……”
于夫罗恍惚了一下,险些漏掉了后面的话。
在这份圣旨到来的时候,他先前的沉郁顿时一扫而空,心情也重新回到了顶峰。
陛下没有忘记他,没把他们南匈奴人当作投靠朝廷的摆设。那他不能为御前五路精锐又如何?他去与文和先生和吕将军配合,自凉州出兵,说不定,就能立下首功呢!
毕竟,凉州曾是董卓的老家,也是他已经再也无法回去的故土。
从这地方打关中,必定最痛!
……
“太尉!”
李儒话音刚落,就知自己的这句提醒终究还是说出得太晚了些,只因董卓的手中捏着的那只杯子,已在他突然一个发力之间,被捏碎了开来,顿时碎片四溅。
董卓却仿佛仍不解气,狠狠地一个拳头砸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你听听外面的人说的是什么!说这关中四面险关,群山环绕,就如一只大瓮,而我董卓,就是这当中的一只缩头乌龟,洛阳皇帝麾下将领南征北讨,势力壮大,届时擒我,就如瓮中捉鳖,我怎能不气!”
“还有那首童谣,你听到了吗?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说我董卓以臣欺君,必不得长久!”
“……”董卓重重地喘了口气,又忽然怒目圆睁地盯着眼前,像是要透过此刻洞开的门扇,看到更远的地方,看到更多的人,“文优,他们……都想要我死。”
都想让他死!
李儒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这个他们,可能指代着的,并不仅仅是关中被迫耕作、奉献粮食的百姓,不仅仅是此刻身在洛阳、身在凉州、身在荆州,向着关中随时逼近的敌人,也是董卓自己的部将。
毕竟,纸是包不住火的。
此前,太尉想要借助向刘琦发难,让人以为他是因刘表叛变、出任冀州牧而大怒,却被卢植以自己负伤的代价拦了下来,就已落于下乘。
更别说,这数月间,吕布彻底在凉州站稳了脚跟,已不再满足于先前对董卓的来信挑衅,而是数次试探北部关隘。
虽因对面出兵的人数始终不多,并不足以突破关隘而入,但已足够将凉州易主,关中朝廷后路断绝的消息,让更多的人知道。
他们回不到凉州,也得不到凉州的后备支援了!
哪怕还无人将话说出口,但董卓麾下,凉州武将的忠诚,说是摇摇欲坠也不为过!
在这个时候,董卓哪里还会嫌弃董旻办事不力,时而愚蠢,最起码,在这等危急的局面下,他仍会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上。
那是真正的自己人。
但就算仍有董旻、牛辅、李儒这些必不会背叛他的人,董卓此刻依然难以避免地怒骂出口:“他们也不想想,若是早在我迁都长安的时候,他们就能有此勇气,提刀砍了我的脑袋,或许还有机会向刘秉卖个好,因此功劳封侯拜相,现在——现在他们都从贼一年了,还想回头吗?”
李儒:“……”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醒,董卓此刻显然是被气得狠了,竟是有些口不择言上了,直接把自己说成是贼。
但贼又如何呢?
在此刻的四面皆敌里,就算董卓昔日是凉州豪士,关西悍将,也是一时权倾朝野、废立天子的重臣,现在又还剩多少的豪情壮志呢?
李儒试图劝阻,但也没能阻止董卓做一件事。
他在长安以西的地方,修筑了一座小城,取名郿坞,在春耕最为繁忙的一段时日过后,就强行征调了关中的民夫,开采矿山,打造砖石,将这一座小城几乎打造成了铜墙铁壁,又让人搬运了大批的粮食囤积其中。
除却上朝之外的其他时间,但凡无法在长安找到董卓,他就一定会在郿坞之中。
城池高筑,精兵林立,好像身在此地,就不必再为外界的种种消息所困扰,不会再听到关中盛行的种种骂声,也不必担心,会有人在行将压向关中的危机中,做出刺杀他以换太平的举动。
哪怕只是一时半刻的逃避也是好的。
好像直到此刻,直到那一句“无法回头”出口,董卓才终于意识到,他说的,并不仅仅是李傕郭汜这些将领,也是他自己!
谁都可能有回头的机会,唯独他没有,再逃避下去,除了自取灭亡,没有其他结果!
“太尉……”
“洛阳那边传来的消息是怎么说的?”董卓阴沉着收回了视线,问出了那个被他极力回避许久的问题。
自迟到一步才收到冀州、荆州消息后,关中这边可算是费了一番心血,试图重新建立起一条查探敌情的消息渠道。
可惜,这天长路远之间,总会有些消息很难尽早获得,送至面前。倒是与长安仅由一条崤函道相连的洛阳,还能勉强收到些消息。
李儒道:“汝南袁绍因谋反被杀的消息,太尉先前已知道了。”
董卓“嗯”了一声,对此不置可否。他总觉得,袁绍要谋反却劫走那个假扮过皇帝的荥阳王,举动着实微妙,也让他隐隐约约觉得什么地方大有古怪,像是他错过了一个极为关键的消息。
但在袁绍已然被杀,袁隗袁基等人还是他董卓亲自带人杀死的时候,再去深究这其中的东西,好像已没有了多大的意义。
董卓摆了摆手:“……你继续说。”
“最新的消息,郑玄到洛阳了,还带来了他的众多弟子。”李儒看了一眼董卓的脸色, “洛阳太学,已然重建。”
有短暂的一瞬,在董卓的眼睛里好像又冒出了狰狞的怒火,因为哪怕他用了卢植和荀爽等人,在关中兴办太学,也没能让这所谓朝廷正统的消息真正传遍大江南北,让诸多士人闻风而来,现在还收到了洛阳的又一个“好消息”!
可他此刻正欲重新振作,又已在极短的时间内,迫使自己镇定了下来,不断地在心中告诉自己,在这双方的正面交锋一触即发的时候,什么太学什么名士,都是没那么重要的东西。
郑玄在洛阳主持太学重建,引来士人的一呼百应又如何?
这些人中,能抄起武器上战场去的,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继续。”董卓咬着牙,面容紧绷着吐出两个字。
“数月前,青州黄巾一度作乱,以至于北海被围,早前,太尉想要借助黄巾之势除掉孔融这满口礼教之人,几乎成功。”
“几乎?”
“洛阳那边紧急调兵,令幽州公孙瓒南下青州,直扑北海,解决了这一批黄巾,孔融得以保住了性命。”
董卓冷笑了一声:“那还真是应该恭喜他了。孔孟之后,必得福报。”
“不,他还真没什么好值得恭喜的。”李儒连忙打断了董卓的话。
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难以避免地想起,在数日前刚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他自己是怎样的一番感慨唏嘘,但还是极力以平稳的语气回道:“他因治郡国不力,被革职查办了。囚车抵达洛阳,都未能得到刘秉的接见,就被送去了荆州,说是……要让他去教导荆南的蛮夷。”
李儒神情凝重地说道:“这才是对我们来说最坏的消息!汝南袁氏说杀就杀,孔子之后说流就流,所有官员必须务实求真,脚踏实地,于百姓有功,真正依据功劳来嘉奖升迁,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既然关中是洛阳朝廷的敌人,那些原本在察举制下无法出头的人,都会前仆后继地涌向此地,为那个人铺开一条坦途!”
“……”
李儒把话说得简洁,可董卓又不是蠢蛋,怎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孔融被流放一事,本该招惹来一些非议的,可现在仅有好处而无恶果,也就是说,那位洛阳的小皇帝已经用自己的办法解决了争端。不仅如此,青州黄巾的惊变,也因处理及时,不曾拖延朝廷进军关中的脚步。
也就是说……
“他,要,出兵了。”董卓一字一顿,吐出了这个结论。
在剪除了他董卓的羽翼,清除了种种束缚后,要出兵关中了!
真是好一个绝处逢生的皇帝,好一个刘秉!
在这危机临门的时候,董卓反而没有了提剑杀人的冲动,而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情绪所裹挟,不知该不该说,当他逃避了数月的结果,终于来到眼前的时候,他感觉到的居然是解脱,而不是恐惧。
他甚至在这个时候,忽然笑了出来,笑得让殿外的士卒都不觉有些毛骨悚然:“哈哈哈哈有些时候真想感慨时运这东西。”
时运,让人怀揣希望,又无比绝望的时运。
董卓越笑越大声:“文优啊,你说,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是不是都该算是他刘秉的功臣?我们帮他除掉了外戚,除掉了宦官,带走了那些在朝堂上盘踞的名士,反而让他可以一切从头,让那些昔日反抗大汉的人,都成了他的忠实拥趸!而我董卓,明明可以一步登天,却成了众人口中的一只鳖!”
“可您还不想认输……”
“是!我还不想认输!”董卓厉声,毅然决然地回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若想直接拱手让出关中,请求刘秉给我一个全尸的话,现在就应该继续躲在郿坞之中饮酒作乐,而不是在这里听你分析局势。我从西凉一方寻常的豪强走到今日,这一口气总还是有的。”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董卓身上在这数月间增长的肥膘,似乎都已暂时被遮掩在了那凛然士气之下,也让数次因洛阳消息而恍惚的李儒忽而想起,自己早年间到底是因为什么,才选择了追随董卓,为他出谋划策。
甚至直到今日,董卓虽有过昏聩逃避,也从没怀疑过他的忠诚。
士为知己者死啊。
在这突然间重新点起的壮志下,他这谋士纵使一并投身熔炉,又如何呢?
李儒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让被种种惊变刺激得鼓噪过响的心脏,平复下了心跳的节奏,开口回道:“那么,太尉还有最后的一个机会。”
“洛阳有出兵征兆不假,但不是刘秉说要出兵,就能出兵的。这十数年间天灾频频,气候严寒,还有先帝的胡作非为,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天下诸州存粮稀缺。那边先后出兵凉州荆州,足以耗空仅剩的余粮,青州黄巾归入治下,还会让朝廷不得不分出口粮来赈济,以防发生动乱。他要出兵,粮从何来?”
之前还可以压榨那些个富户,现在,洛阳的百姓、朝廷的军队全在消耗这一批粮草,新一年的耕作成果,又还未到收获的时候,他的粮草从什么地方来?
“他再如何是天命之子,也没本事让粮食从天而降。若要发兵,只能是秋后。而我们,还能先发制人!”
李傕睁眼,其中的利芒一闪而过:“凉州已失,洛阳以为我们内部将生龃龉。函谷关拱手让出,向后退兵至弘农,洛阳以为我们因无法承受粮道漫长,做出了这样示弱的选择。但徐荣将军带人屯田于弘农,其实没有他们所想的那么不堪!关中比洛阳气候和暖,能抢先一步秋收,也能……”
“抢先一步,向洛阳进军!”董卓接上了话。
好!
既已孤注一掷,他也没什么好说打入洛阳不容易这样的话,只能顺着李儒的设想,继续往下想去。
洛阳方向的调兵、筹措军粮,一旦稍有不妥,就有可能带来防御上的漏洞。当他们将目标放在进攻关中而不是守卫洛阳上时,更有可能发生“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错漏,一如那青州黄巾,忽然就发生了暴动。
“你说得对,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既还有这最后的机会,起码在外人看来,他董卓就还不能露怯。
他伸手接过了侍从递来的巾帕,一把抹去了脸上的酒气,大步昂扬地向着长安城的中心迈进。
以至于在这早朝到来时,刘协隔着面前的十二旈,惊恐地看到,董卓忽然一改此前的颓丧,虽说……虽说称不上是意气风发,但也不复沉默。
他甚至在将要退朝的时候,用着让人后背发麻的语气,问候了一句刘协的身体,希望这位当朝的皇帝好好保重,等待着他送回来的好消息。
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卢公!”刘协一下朝,就握住了卢植的胳膊,极力维系着一份身为皇帝的体面,却仍是勃然色变,“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洛阳那边,出了什么事了?”
“陛下,您先别慌。”卢植语气郑重,试图安抚住这慌乱的少年,心中也在这一刹那滚过了无数个想法。
种种思虑,让他的眉头浮现了一个川字。
唯有卢植的声音,依然是令人信服的平稳:“以我们先前观望所见,做出的判断应该没有错!董卓与其部众已然江河日下,又怎可能在并未有大动作的时候一夕翻盘!只怕更有可能是大战将至,关中四面遇敌,他必须拿出让人信服的表现,以定军心。”
“……是,是吗?”刘协吞咽了一下,轻声问道,“洛阳的王师,终于要来了吗?”
他也终于能等到救星了吗?
这个问题,他已在心中问出过了许多遍。
因为连他这个身居皇帝之位,有卢公这些大汉忠臣保护的人,都已在这度日如年中,感到说不出的心力交瘁,更何况是那些关中的百姓。
半月前,他一度被董卓挟持着前去犒军,只见从长安到弘农这沿途之间,虽有田地新垦,但途经的百姓多是面容枯槁,神色麻木,仿佛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的皮囊。
他们甚至没有伸长脖子来看所谓的皇帝车驾,而是用一双双鲜少转动的漆黑眼睛,为刘协送行。
而这,正是董卓为了维系兵马强壮,造成的局面!
刘协只恨,自己没有过人的武艺,能在董卓向他这个皇帝问好的时候,提刀将他给宰了,恨自己不能平复国难,还社稷清明,反而要做这狗贼手中的一尊号令百姓的筹码。
幸好,若是卢公估计不错的话……
“陛下,我们不能为此高兴得太早!”
卢植能感觉到,这本不该成为皇帝的少年人对他有多少依赖,但仍然要在此刻提醒道,“若是战火从函谷关弥漫到关中,无论是您,还是朝廷众臣,以及长安城中的百姓,都很危险!”
“董卓若胜,天下间将再无明日,董卓若败,我们就要做好他会玉石俱焚、鱼死网破的准备!”
刘协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希冀的神色,也在一瞬间从这张脸上消退了下去。
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是了!不能排除这样的危机,以董卓先前焚毁洛阳的举动推断,这本性暴虐而独断的匹夫,若不能被即刻拿下,真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可是,洛阳何辜,长安又何辜啊……
刘协不知道洛阳在大火之后,到底是如何重建起来的,但他能想象得出来,当经书典籍付之一炬,财帛金银装载上车后,洛阳是怎样的惨淡。
他年纪虽小,但也知道,大汉的文化根基已在洛阳被人砍了一刀,就不能在长安再被毁掉一次。
刘协连忙问道:“卢公,那您说,我们能做什么?”
卢植凝视着刘协的眼睛,深锁的眉头间,闪过了一缕破釜沉舟的抉择,“先帝既为大汉留下了洛阳那位……明君,我们也不能只做砧板上的鱼肉。必须尽快弄清楚当下的情况,然后,为有些东西,找到一个能在战火中幸存的庇护之所!倘若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臣就算舍弃了这条性命,也必定保卫陛下周全。”
“卢公!”刘协心头一热,知道卢植的那后半句话,绝不是一句随意给出的承诺,而是他的真心,是这位汉室忠臣哪怕落到今日处境也依然不改的真心。
但在此刻,不是与卢植抱头痛哭的时候,就像他被人挟持越过北邙山,被董卓迎回的时候,他也没哭。
刘协一边忍着眼眶中的泪意,一边思索起了卢植的前半句话。
他说,庇护之所……?
对,是该有个地方,能让一些人,一些东西藏起来,而不是又一次,遭到董卓疾风骤雨一般的打击。
洛阳的阿兄已将董卓一步步逼到了这个地步,他们难道就真的什么都不做,只等待别人的救援吗?
刘协沉默了片刻,倏尔灵光一闪,用更为用力的方式握着卢植的手,低声而又兴奋地问道:“郿坞!”
卢植一惊:“什么?”
“卢公你说,董卓的郿坞,算不算是个庇护之所?”
【作者有话说】
你们等等,饼饼快来了(虽然还要备战)。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钱,钱,钱◎
郿坞,是董卓亲自打造的避世之所。
关中这片已算不上繁华的地方,能聚集起来的资源相当有限,除了充当门面草草修缮的皇宫,除了加固的城墙,就数这郿坞中投入的物资最多。若说什么地方,能够庇护住那些被迫迁徙至关中的典籍,庇护住一些绝不能死于战祸的重臣,毫无疑问,就是郿坞。
若是他们无法逃奔太远的话,郿坞也就更加理所当然地变成了最好的选择。
但因为这是董卓的安乐窝,卢植还真没在第一时间想到这个选择。
反而是年轻的刘协,在这灵机一动中,给出了这样一个令人意外,又极为合适的答案。
“陛下……”
“卢公,若是我们想办法夺取郿坞,作为托庇之所,有多大的希望?”刘协目光殷切地追问。
他毕竟不通战事,只能凭借着直觉做出应答。却不知此刻,当卢植在望着这个聪慧的少年时,心中是怎样的五味杂陈。
刘协的聪明成熟,并不只表现在这个机智的应答当中,若是他能早一些长大,也早一些被先帝立为储君,或许汉室并不会弄到今日这样的难堪处境。他再长大一些,就会和汉室前代曾出过的明君一般力挽狂澜。
但又或许,这样一个心思纯粹的孩子,本就不应当背负起家国重任,去做一个平常人,结束这段噩梦一般的经历,才是对他来说最好的结局。
若他卢植只因刘协的这句话,就要让刘协和洛阳天子相争,让百姓受苦,他又和董卓有什么分别呢?不,不该这样的。
卢植心念急转,开口答道:“……有,有这个希望。或许我们可以求助一个人与我们联手,一旦董卓被前线战局牵制,便联手夺取郿坞!”
“谁?”
“皇甫义真!”
刘协面露苦色:“可他不是……”
“他被董卓夺走了兵马,强行令其告老,但并不代表,他连剿灭乱臣贼子的心气都没了,也并不代表他在士卒之中再无将领的威严!”
卢植一想到皇甫嵩如此愚蠢地响应了董卓借刘协之手发出的诏令,就着实有些生气。皇甫嵩他手握大军,明明可以在外伺机而动,却送上门来成了猎物,还是靠着儿子的求情,才保住了性命,真是令人不觉扼腕叹息。
可他又必须承认,皇甫嵩此人对大汉的忠心以及在军中的威望,不容质疑。
若要夺郿坞,必须有兵有将,还必须小心行事。
其他的人,卢植都信不过,唯有皇甫嵩……
他虽不知变通了一些,但一旦刘协有令,他必会竭力办成,是一位真正的栋梁之臣。
刘协对上卢植那双态度笃定的眼睛,哪怕心中还有不少疑惑,还是点了点头:“好,那就想办法联络皇甫将军。”
可是,选定了郿坞,选定了联络皇甫嵩,也并不意味着,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卢植知道皇甫嵩仍有调集军队的本事,知道皇甫嵩忠心陛下,难道董卓会不知道吗?不仅如此,当洛阳朝廷汹汹来袭,到了对董卓来说生死攸关的这个当口,他难道会放任刘协、卢植等人向外联络吗?尤其是让人联络皇甫嵩吗?
战事未起,刘协和卢植就已不再享有人身自由了。
而这反抗的筹划,若是经过了太多人的手,也极有可能功亏一篑,暴露在董卓的面前。
由谁前去送信,又由谁来避开董卓和李儒的困锁,成为了摆在刘协面前的大问题。
刘协皱着眉头,考虑着这件关乎汉家命脉的大事,竟是走神得连墨笔掉到了衣服上,晕开了一片墨迹,都未曾察觉到。
还是有一道身影,忽然跪倒在了刘协的面前,因那膝下发出的响动,才让刘协猛地一惊,抬起了头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这一抬头,就对上了面前宫女的脸。
那只是个负责整理朝冠的宫婢,却因朝廷迁徙至关中后,宫中各处都缺人,被调到了刘协的身边,负责打理他的衣衫。
刘协连忙道:“你不必惊慌,这衣服脏了就脏了,晚些拿去洗了就是,我又不会因此怪罪于你,你怕什么呢?”
那宫女却仍定定地跪在那里,并未因刘协的这句宽宥而展颜:“不!我不是怕陛下怪罪,才这样的,而是见陛下近日愈发愁眉深锁,知道必有国家大事令您烦忧,却恨——恨自己虽有报国解忧之心,仍不知要如何才能帮得上陛下。”
刘协闻言一怔。也这才瞧见,这平日里低首垂眉的宫婢,此刻抬起了眼睛,眉目间自有一派凛然正气,在说到“报国解忧之心”时,她的眼中已隐约可见几点泪光。
“妾食汉家之禄,自入宫中,便多得董太后与陛下照顾,若能为汉室尽一份心力,虽死无憾!”
刘协的手中还抓着那只刚刚重新捡起的墨笔,本该将它重新放回到桌案上,却难以避免地在此刻,因这宫女的一番慷慨陈词,定在了原地。
他年少蒙此大难,幼年时更是常常遭到何皇后的威胁,远比寻常人更能分辨出他人态度的好坏,又怎会不知,眼前这宫女的话是真是假。
那冒险开口的宫女其实也知道,自己今日说出的话,已有逾越之嫌,正想向陛下请罪,请他全当没听到自己的冒犯话,却忽然听到,刘协一边摇头苦笑,一边说道:“卢公教我时说过一句话,说这天下间,多有仗义忠诚之人,就在微末草莽之间,所以有那黑山军扶持阿兄重返洛阳,再得帝位,如今,你又印证了这句话。”
刘协如梦初醒,匆匆起身,将那宫女搀扶了起来:“朕……我有一件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想要托付于你,你可愿冒险一做?”
在将这话说出口的刹那,刘协也突然意识到,这可能真的是一个破局之法!
董卓会防着与他一起就学于卢植门下的刘琦,却未必会防着一个汉宫宫女!一个平日里低着头,捧着衣物,匆匆而行的宫女。
这古来忠义者,又何必分个高低贵贱,有无盛名在外……
……
就像此刻,一名江淮地界上的豪侠义士,就正在途经荆州,意欲赶赴洛阳的路上。
他在家乡广施钱财,周济穷困,赢得乡党的交口称赞,但对于这偌大一个汉室天下来说,也不过是一方寻常的士族富户,颇有些游侠一般的粗豪脾性罢了。
又因他年纪还轻,更不易出现在士人的交谈之中。
可对于收到他来信,提前在荆州等人的周瑜来说,他的到来,却宛然是个好消息。
孙策刚自外面策马归来,就见周瑜挽着个体貌魁梧、约莫双十年纪的年轻人,邀请对方入营一会。
他也赶忙跳下马,迎了上去:“这位是?”
周瑜笑道:“伯符应当没见过他,早年间我与父亲游历江淮,途经徐州,认得了这位徐州义士。可惜彼时来去匆匆,未及深交,便已就此别过。想不到三年后又有机会再遇。他姓鲁,单名一个肃字,唤他鲁子敬便是。”
孙策与鲁肃相互行了个会面之礼。
周瑜道:“说来,伯符也是回来得巧,我尚未来得及细问子敬,此番向洛阳去所为何事,正好一并听了。”
孙策打量了一番鲁肃这一看便习过武的体格,已是目光一亮,此刻听到这句话,忙道:“为何要去洛阳,不如留在我军中如何?数日前,我等已接到了陛下的旨意,秋收之后便先暂时停下对宗贼的讨伐,先分出一路精兵,夺取武关,攻入关中,那就正是缺人的时候!子敬如此样貌,又能得公瑾推崇,必非凡品,何不与我等一并,夺下这攻破关中的首功?”
鲁肃因这异常热情的招呼呆了一下,却还是拒绝道:“我此刻仍有一桩要事待办,若不然,还真想答应孙将军的邀约。”
他转头向周瑜:“公瑾,今日我来时的车队,你已看到了。若只是带些上洛阳去的行李辎重,必然用不到这样的排场。那是送粮的队伍。不瞒二位,我家中虽算不得豪富,但也总算颇有家财,也自黄巾乱后,常屯满粮仓,以备不时之需。一个大仓,装着三千石的米,另一个大仓……还是三千石米。”
孙策一向情绪直白,真没忍住,在鲁肃这句话前笑了出来。
又听鲁肃继续说道:“此番上京,我又变卖了些家产,再凑出了九千石粮食,合计一万五千石送向洛阳,沿途水路消耗不多,只恐途经荆州时为人劫掠,于是向公瑾去信,求个庇护。听闻朝廷已先后收复诸州,仅剩关中未定,我鲁肃虽身居徐州,路遥力薄,也想尽一份心力,也算,报陛下之恩了。”
孙策奇道:“这报恩从何说起啊?”
鲁肃答道:“此前黄巾大批囤于青冀之间,不仅这二州百姓为之胆战心惊,我们徐州人也常觉有刀悬在头顶!万一这青州黄巾在包围北海后攻陷城池、杀死郡守,自此气焰嚣张,挥兵南下,徐州要如何抵挡?我州中一马平川,毫无山川地利可用,恐要被其劫掠一空。陛下令公孙将军征讨黄巾,又令黑山军将领从中说和,诱导归顺,何止是在救青州的百姓,也是在救我徐州啊。这一万五千石军粮,算我鲁肃为国捐赠,当速送至洛阳。”
“好!说得好!”孙策闻言大喜,再看鲁肃,本就不错的第一印象上,已又添了一份好感。
他是领兵打仗的人,深知何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也完全能明白,陛下不即刻打入关中,正是顾虑洛阳的粮草不丰,而长安洛阳间又有八百里之遥,光是士卒以寻常速度行军,就要走上十多天。那么一旦粮草短缺,又陷入了攻伐长安的持久战,就反而要叫那董卓反过来占据了上风。
别看一万五千石军粮,只够万人吃用不到两月,或许也无法起到决定战局的作用,但这对于洛阳来说,与雪中送炭有什么区别?
“子敬忠义慷慨,世所罕见!你说什么求个庇护,简直是客气了。你那些押运粮草的船只自襄阳登岸后,我必派人随行护送,以保它们送抵陛下面前。”
鲁肃拱手谢道:“那就有劳孙将军了。”
“还叫孙将军做什么,叫我伯符就好。”
孙策这自来熟的样子让鲁肃又是一笑,在与二人入营帐继续攀谈的时候,顺口说起了另外一个好消息:“不知二位知不知道,我徐州境内,东海郡内有一豪商巨富麋氏,家中养有僮仆食客上千人,资产钜亿。”
“听倒是听过……”周瑜接道,“只是不知子敬为何忽然提起他们?”
见鲁肃神情轻快,周瑜顿时会意,面露喜色:“莫非——”
鲁肃点了点头,证明了周瑜的判断:“在我收拾府库存粮,往洛阳来的时候,麋家郎君麋竺麋子仲也正召集门客、装粮入车,预备从徐州起行,你们说,他是要往何处去呢?总不会是觉得,有陛下坐镇,天下仍有大乱将要波及徐州,于是带着门客与食货,准备遁逃出海吧?”
这听来都没多少可信度的猜测,让在场众人相视而笑,也在心中有了答案。
那东海巨富,没和鲁肃走同一条路,却显然与鲁肃做出了相似的选择。
而对于商人来说,为陛下平定关中,送上一份助力,也自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有此想法的,何止麋竺而已。
这徐州大户自水路转陆路,于孟津渡口稍歇时,一边接过了随行仆从递来的水囊,一边向着同样停在此地的另一路人马望去,目光中若有所思。
对方的车队虽然稍不如他们的多,但看渡河后重新装载上车,马车向前行驶出一段时,在地面轧出的深深车辙,就知道装的东西不少。
一行乌压压的马车与随行的车夫组成了这支,一看就知财大气粗的队伍。
若是麋竺没有猜错的话,对方和自己,很有可能是同样的来意。
“郎君!”一名身着短打的侍从匆匆走来,向他说道:“打听到了。他们也正好没有瞒着人的意思,有什么说什么,还顺便向您问好。”
麋竺放下了水囊,问道:“什么来头?”
“中山无极县的甄氏,河北大户!”
“原来是他们。”麋竺顿时恍然。
算起来,东海麋氏与中山甄氏,都算得上是家财万贯的大户,只是麋氏到底不比甄氏,还有先朝为三公的履历在,也就没他们于官场上更周转得开。不过近年间,中山甄氏少有为官作宰的人才,家产也大有缩水,倒是和麋氏难分伯仲。
又因连年战祸,为防商路断绝,物资被劫,于是麋氏不出徐州,甄氏不出冀州。
麋竺暗忖,若是他没记错的话,此前还听过一些风闻,说甄氏不仅收敛了各方的生意,还颇有些守财奴的样子,但以这家的底蕴,也更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以待时机复起。想不到,现在竟是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他们是去给洛阳送粮草的?”
“是!”
这不送则已,一送,就是大手笔的十万石!
不过,他们虽未隐瞒身份,也仿佛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是如何得到了各方的支援,有些话也没说出口。
此刻随同那一车车粮草赶赴洛阳的甄尧,就一边强撑着笑脸,一边在心中大骂了一声刘表。
强盗!好一个强盗!
让他们甄氏出资,相助陛下讨伐长安,这事就算刘表不来登门提醒,他们也会做的,毕竟,谁为天下正统,也有这个问鼎中原的能力,已越发清楚地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不趁着现在做点什么,难道还要等到关中平定、诸事稳妥之后吗?这刷一份贡献的事情,他们一番权衡之下,必然要做。
反正能靠钱拉近关系的事,那都不叫事。
结果刘表可倒好,见他们甄氏眼都不眨一下地拿出了十万石粮食,当即提议,由甄氏再拿出三万石粮食,协助冀州平稳抵达今年的秋收,为引入冀州的黄巾余党提供吃用。
若不是他们确实出得起这个钱,刘表这人又仗着名声响亮,接连数日向冀州各郡发放告示,宣扬甄氏继承祖辈遗风,有忠君爱国之举,值此多事之秋,向朝廷接连捐献军粮,必当得到陛下的嘉奖云云……
他是真想在刘表面前把门一关,谢绝对方到访,生怕他一张口,又想从这里咬下一口横财。
也难怪冀州有传闻的,刘表先是接了董卓的委任赶赴荆州,奈何惜败于刘备之手,于是被俘,在被朝廷起用为使者后,仍是那单骑赴任的阵仗,逼死了韩馥。原来是靠着这样的厚脸皮,这样的大胆!
但他已至天子治下,又在沿途见到了从冀州至河东的风貌,对于此番捐赠要大出血一番的郁闷,已尽数抛在脑后了。
更别说,这洛阳都还未到,他就已见到了一路能和他们比拼财力的劲敌!
若是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却还争不到头名,在陛下面前是那个“第二名”,算什么意思?
以他的目测估计,东海麋氏的车队阵仗,似乎和他们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不过,他还有个最大的优势。
冀州远比徐州距离司隶更近,他还来得及让人即刻赶回,再运一批军资入洛!
这招摇入京的两路车队,也毫不意外地收获了洛阳百姓震惊中夹杂着钦佩的目光。
虽说,当甄尧竖起耳朵去听他们说的话时,又忍不住黑了脸色。
“我的天呐,这又是哪位将军缴获的不义之财?”
“……不知道啊。”
“陛下把孔文举发配荆州,叮嘱治下官员必须踏实办事,务实求真,这是谁这么务实,直接用钱说话?”
“你们说,和之前荆州蔡家,还有那汝南袁氏的东西相比,谁更多些?”
“不好说,那一批罚没所得,还是金银与书籍居多吧。”
甄尧神情一凛,顿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自傲,在方今这个时候尤为要不得。皇位交替,大汉重定,必然是彻底洗牌的时候,连汝南袁氏都不能保全,何况是他们家这样在数代之前才出过大司空的富户。
还没等他开口,在远处又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他扭头看去,就见麋竺坐于马上,向着道旁大声说道:“诸位,此非抄没所得,是我徐州百姓感谢陛下令将领收服了青州黄巾,未入徐州为患,捐赠家资相助讨伐逆贼董卓!徐州路远,但仍愿为陛下尽一份心力。”
甄尧脸色一变,也当即大声说道:“冀州甄氏,携粮十万石,愿助陛下平定关中!”
十万石!
甄尧这话一出,先前那种种好像更符合洛阳的猜测,都在这一刻被围观的众人抛到了脑后,也有若一块巨石,砸进了水潭中,激起千层巨浪。
这是商人的投机也好,是为了防止招来清算的提前交底也好,是报国之心也好,总之出现在洛阳的,就是这十万又十万的军粮,是助力朝廷早一步攻破董卓的筹码。
连远在徐州的富商,都费尽心思,将军粮押送而来,又还有谁能说,陛下不是这真正的天命之子!是必将令天下重归一统、欣欣向荣的中兴明主!
……
“临淮鲁肃,捐粮一万五千石。”
“东海麋竺,捐粮十万石。”
“中山甄尧,捐粮十万……零一千石。”
荀彧念到这里的时候,话中忽然有一阵可疑的停顿,似在犹豫,要不要告知陛下,在这两批粮草送到洛阳的时候,发生了怎样的插曲。
但他这一抬眸,就见陛下望向了窗外,神情不似他想象中的轻松,而是透着几分严肃。“……陛下?您不高兴吗?”
刘秉回过神来,缓缓说道:“我当然高兴。有这批军粮在,朝廷甚至可以不必等到秋收,就能向关中发起讨伐。但……”
应该怎么说呢?怎么形容他现在的心情呢?
他斟酌着一番情绪,说道:“朕……既觉欣喜,又觉恐惧。”
“恐惧?”
这还真是个荀彧没想到的词。对于他这主持内政的官员来说,麋、甄两家捐献的军粮,来得恰到好处,正合时宜,若是陛下愿意的话,还可以向他们宣告数年免税的圣旨,以表彰他们的忠君爱国之举。这恐惧又是从何而来。
但这位年轻帝王的神情里,又隐约让荀彧读到了某些信息。
刘秉的下一句话,无疑证实了他的猜测:“怨不得有人说,何必去分什么各州首富,皇帝才是天下间最有钱的人,只需要从每个百姓身上取一文,就能立刻敛财千万,只要向四海号召富户捐粮,哪怕土地仍是贫瘠,也能集齐军粮数十万石。”
这是何等的诱惑啊。若是人的欲望不能满足,便如先帝这从亭侯继位的宗室一般,觉得什么东西都要越多越好,此刻的喜悦便会成了乐极生悲。
刘秉怎能不在听到这一声声的宣读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他在现代虽然衣食富足,但也远不及此刻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样的金钱来之容易。
“陛下……”
刘秉忽然一笑:“哈哈哈哈文若无需担心,朕已有一杆权衡的秤在心中,何惧于此!”
这句恐惧,只是他用来提醒自己勿忘初心的,而不是让他束手束脚,作茧自缚。
他已不是第一天当皇帝的人了,在这一众期待的目光当中,又怎会因这纷至沓来的财货而裹足不前。
他回首,沉声道:“洛阳有求,八方来援,朕更当早克关中,还天下清平。也唯有天下一统——方能治世救民!”
【作者有话说】
看看周末能不能加更!尽量不卡剧情!
最近老琢磨后面的剧情,更新有点卡不准六点十分,评论区掉落100个小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