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你是孩子的奶奶?”
“姥姥。”
“那你也是监护人,能做这个决定啊。儿童病程进展快,拖到穿孔了还是小孩遭罪。”
另一位儿科医生说道:“腹腔镜手术技术很成熟了,手术时间正常情况不会超过一小时,手术成功,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住院两到三天就能出院。您尽快拿决定,我们好安排麻醉师过来。
郁野转头看向康蕙兰:“阑尾炎手术我也做过,小手术,一般不会有风险。”
康蕙兰看见斯言一张小脸痛得惨白,也就不再犹豫了,在手术和麻醉同意书上签了字,随后医生开始做术前准备。
这时候,郁野让康蕙兰再试着联系一下斯言的父母和爷爷奶奶。
躺在病床上的斯言有气无力道:“不要打给我妈……”
郁野愣了下,在斯言床边蹲了下来,看着她温声说道:“斯言,如果是你妈妈生病了,你被蒙在鼓里,你会是什么心情?”
斯言咬了咬唇,“她是去领奖……”
“去做什么都不重要。不会有你重要。”
斯言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又轻声说:“郁老师,你也……”
“嗯。十三岁的时候。我那个时候,比你状况还要严重一点。”
“疼吗?”
“打了麻药不疼,你睡一觉醒过来就好了。”
“……我有点害怕。”
“不怕。医生都是专业的,你只要放松配合,很快就好了。”
斯言点了点头。
这边,康蕙兰打完了电话。
程桑榆刚下飞机,在去酒店的路上,接到电话立即折返,订下了最近的一趟航班。
斯言的爸爸、奶奶和爷爷都联系上了,说是马上就过来。
唐录生、唐孝荣和王书珍赶到的时候,斯言已经由护士和麻醉师陪同,经专用通道进了手术室。
王书珍一上来就摆出兴师问罪的架势:“你是怎么搞的,给言言吃什么了?!”
康蕙兰火气更盛,不跟王书珍掰扯,只把矛头对准唐录生:“唐总真是比国家领导还忙,电话打了五遍都通不到你本人那里去!”
唐录生讪然赔笑:“助理不专业。您放心我已经把她开了,下回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还有下回”
“没有没有……”
这时一个护士过来提醒:“手术室门口不要喧哗!”
大家只好先住声。
几个老人在长椅上如坐针毡,唐录生频频看手表和手术室的指示灯。
郁野站在不远处,抱着手臂,冷眼注视着他。
唐录生这时候才发现还有个人,笑问:“请问你是……”
康蕙兰:“这是言言暑假的家教,就是他帮忙把言言送来医院的。”
王书珍眼风扫过来:“你们给言言请了个男学生做家教?”
康蕙兰:“男的怎么了?小郁负责得很!言言几次随堂测试,次次都考一百分!”
护士又来提醒:“麻烦家属遵守医院规章制度,不要喧哗!”
康蕙兰和王书珍均是气鼓鼓地把嘴闭上了。
唐录生踱了一会儿步,下楼去了一趟,约莫过了十来分钟才回来,一身的烟味。
郁野瞧他的目光更冷了两分。
又等了二十多分钟,指示灯变为“手术结束”,护士出来通知手术已经完成,麻醉师正在观察。
郁野拍了张指示灯的照片,点开微信,犹豫一瞬,还是发给了程桑榆。
【YE:[图片]】
【YE:手术成功。】
隔了一会儿,沉寂许久的对话框里,久违地跳出来一条新回复。
【csy:谢谢。】
没多久,斯言被推了出来,送回病房。
已经过了病房的熄灯时间,护士不让这么多人滞留,最多只能一位家属陪床。
自然是康蕙兰选择陪床。
但洗漱用品都没带,她得先回去一趟,就委托了唐录生先帮忙看一会儿。
唐孝荣和王书珍先走一步。
郁野陪同康蕙兰一块儿下楼,帮她叫了车,送回到枳花西路。
在小区门口等着康蕙兰收拾东西时,郁野把方才在病房里拍下的斯言的照片,发给了程桑榆。
大约过了五分钟,程桑榆才回复。
【csy:在登机。】
【csy:她睡了吗?】
【YE:出手术室醒了一会儿。我走的时候睡着了。】
【csy:她姥姥在陪床?】
【YE:在收拾东西,收了就去。】
【csy:好。谢谢。】
没一会儿,康蕙兰收了一袋东西下楼来,郁野叫了一部车,再把她送回医院。
车上,康蕙兰不住地说,事情结束了她一定得自己学学怎么用这个打车软件。
“您想学的话现在就能学,很简单。”
郁野伸手,拿过康蕙兰的手机。
郁野开了个热点,帮康蕙兰把软件下载下来,很快地绑定好了账号,开动了自动扣款。
“您看,这里是当前的位置,您在这里输入想去的地方,把需要的车型勾上——一般勾快车就行,然后点击叫车,司机接了单,就会过来接您。到了您直接下车,会自动扣款。”
康蕙兰:“唷,这不难嘛。我明早自己试试。”
“行。用得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给我打电话。”
康蕙兰叹声气:“今天真是多亏你了小郁,也不知道给没给你添麻烦。”
“我应该做的。不用讲这么客气的话。”
/
程桑榆落地南城,已是凌晨,她在机场打了个车,直奔医院而去。
到了医院门口,想起还不知道病房号,给康蕙兰发了条消息,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睡着了,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回复。
没办法,只好去问唐录生。
唐录生也没回复。
最后,只能把消息发给了郁野。
消息几乎是秒回。
【家教|郁野:综合住院楼西区,2104】
【csy:谢谢。】
她推着行李箱,根据指示牌,直朝着住院楼快步而去。
凌晨,整座医院似乎只能听见万向轮辚辚的声响,和她咚咚咚的脚步声。
一口气走到住院楼大门,门前台阶上坐着的一道身影,让她骤然顿住脚步。
身影也看见她了,以很缓慢地速度站了起来,隔着夜色,目光疏淡地望过来。
其时九月末,穿薄外套的时令,他却只穿了件短袖T恤。
一时静默。
只听见微微的风声。
郁野先出声,语气很淡:“到了。”
“……嗯。”
郁野没有任何表情地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从台阶上走下来,与她错身,目不斜视。
“……郁野。”程桑榆蓦地出声。
郁野身影稍滞。
“今天谢谢你。等斯言出院了,我……”
“请我吃饭?”郁野转身,截住她的话,“还是发红包?”
程桑榆愣住。
“还人情能有点新鲜花样吗……”郁野笑了一声,顿了顿,把头低下来,拿幽邃的目光看着她,“……桑姐?”
两个字带着一点笑意,腔调怪异地从他嘴里吐出来。
分不清楚是讥讽还是玩笑。
第17章 17“你大我十二岁,还怕我啊,桑姐……
程桑榆自认也算道心坚定,此刻却因郁野的一个眼神愧疚感爆棚。
大脑更是一瞬短路,不知如何回应。
郁野盯着她,倏地向前逼近一步,她呼吸骤悬,本能后退。
郁野目光从她脸上擦过,落下,再不看她。伸臂,只是把她手边的行李箱一把
拎了起来。
五六级台阶,他一口气拎了上去,平声说了句:“快上去吧。”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冷淡的神情,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程桑榆紧抿住唇,回头去看了一眼。
风把他T恤下摆吹起来,夜色里像帧欠曝的照片,步伐很快,没回头。
程桑榆没空纠结,推上行李箱,乘电梯上了21楼。箱子推着有些吵人,她把它放在了护士站旁边,放轻脚步往2104走去。
轻轻按下门把手,往里看了一眼,房间昏暗,只亮着各种仪器的指示灯。
康蕙兰睡眠浅,程桑榆刚一迈进去,躺在折叠式陪护床上的康蕙兰便醒了。
两人间,里面那床拿帘子隔了起来,传来细微的鼾声。
康蕙兰坐起身,打了个呵欠,低声问:“几点了?”
“一点多。”
程桑榆放下提包,走过去挨着床沿坐了下来。
斯言睡得很沉,眉目舒展。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又摸了摸手脚。戴着血氧探头的小手有些冰凉,她把被子掖紧了一点。
康蕙兰说:“你回去睡吧。”
“我来陪吧……”
“你澡都没洗,又坐这么久的飞机,在这儿休息不好的。护士说她术后血压、血氧和心电什么的都很正常,有我看着,护士也会定期过来,不会有事的。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来跟我换是一样的。”
程桑榆还要说什么,康蕙兰说:“听话。我也不想跑上跑下了,累得很。”
程桑榆只好点头。
不方便说话,怕吵到旁边的病人,但她没有立即离开,还是无声地坐了十来分钟,这才起身。
到门口,打了辆车,回到家里。
洗过澡在床上躺了下来,之前在飞机上睡过一觉,此刻脑子乱哄哄的,没什么睡意。打开一本人类学的通俗读物,开读书功能放在一边,定时一小时,听着听着,方才不知不觉睡着。
次日早起,煮了点稀饭,出门买了些早点,赶去医院。
斯言已经起床了,看见她进门,整个人神情都为之一亮:“妈。”
“好点没有?疼不疼?”
“医生把镇痛泵拿掉了,有一点点疼。”
“能承受吗?”
斯言点头:“能。”
斯言肠鸣音已经恢复,此前喝过一点温开水,没有不良反应,医生让可以喂一点清淡的米汤试一试。
程桑榆滤了一点米汤,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喂给斯言。
“妈我自己喝吧。”
“可以吗?”
斯言点头。
折叠陪护床收了起来,病房窗帘也拉开了,康蕙兰去洗手间简单洗漱,走到床尾的椅子上吃素菜包子。
程桑榆也拿了一个包子,坐在床边,看着小口喝米汤的斯言,温声问道:“姥姥说你昨天下午上课就感觉肚子疼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我怕耽误你去北京。”
“那你知道你做错了吗?”
斯言抬头。
“斯言,”程桑榆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我当时坚决和你爸爸离婚,就是为了让我们过上不必再委曲求全的生活。我工作确实重要,世界上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也很重要,但它们都不可能有你重要,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你才九岁,你不需要这么懂事,应该是大人为你分忧解难,而不是反过来,好吗?”
“嗯。”斯言鼻尖泛酸。
“那下一次,哪怕只是一点点不舒服,也别一个人扛着,要及时告诉我或者姥姥,好不好?”
斯言重重点头。
吃过早餐,护士过来给斯言挂上水,做常规补液。
病房的电视打开了,低音量地播放一部动画片。
康蕙兰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去休息一会儿,煮了午饭再过来。
“等会儿王书珍他们肯定要过来,你放机灵点。”康蕙兰低声说。
程桑榆笑说:“你还怕我吃亏啊?”
康蕙兰撇撇嘴,“你是不吃亏,这小孩儿跟他们家没关系一样。昨晚我给唐录生打电话,打了五六遍,都是他那个女助理接的。关键时刻真是一点指望不上,还不如一个外人靠谱。”
程桑榆笑容淡去,沉默一霎,“您怎么想到给郁野打电话的?”
“我想小郁住泊月公馆离这儿不远,他又一直挺热心靠谱的。你别说,他小小年纪,做事真是比大人还要冷静有条理……”康蕙兰把昨晚的送医过程复述一遍,“要不是他,斯言也没法这么快就做手术。”
程桑榆“嗯”了声。
“回头把人叫家里来,正式地请他吃顿饭吧。”
“……斯言出院了再说吧。”她现在本能的很抗拒再跟郁野交锋。
康蕙兰离开了医院,程桑榆在床边坐下,一边注意输液瓶里的余量,一边拿手机处理工作消息。
他们这个剧获得了某平台的人气奖和剧本奖的提名,内部消息基本没跑了,简念本来是跟她一块儿去领奖,顺便跟平台的负责人聊一聊后续作品的独播协议。现在她回来了,简念在北京一个人独挑大梁,中午简念要跟平台方吃饭,她得把新项目的大纲发过去,方便简念跟人详谈。
门口传来开门声。
程桑榆转头望去,是王书珍和唐孝荣。
王书珍手里提着一袋水果,笑着走进来,“言言,感觉好点没?”
“好很多了,奶奶。”斯言打起精神。
“早饭吃了没有?”
“医生说只能喝一点米汤。”
王书珍同斯言简单聊了两句,才把目光转向程桑榆,带着笑,不咸不淡的语气:“总算回来啦?”
程桑榆从前就见识过王书珍绵里藏针的语言艺术,但这会儿是在斯言面前,她懒得跟她计较什么,只“嗯”了一声,礼数周全地问他们吃过早饭没有。
“哪里吃得下,随便扒了两口,就赶过来看斯言了。昨晚接到电话,我真是魂都吓没了,心想斯言要做手术,妈妈都不在身边,真是可怜……”
程桑榆笑:“对啊,唐录生不是人在南城吗,他怎么没来陪?手术同意书都是姥姥签的字呢。”
“……”
“忙应酬呀?”程桑榆笑眯眯的,“情有可原嘛,男人就得忙事业。我看就您二老过来了,他忙到现在还没起床吧?”
王书珍被话噎得脸色不大好看,话也就没那么客气了,“桑榆,不是我想说你,主要是我这个做奶奶的心疼言言。你平常工作忙归忙,可怎么能忽视小孩的健康呢?既然小孩归了你,你就得对她负责,知道人生病了还往外地跑,妈妈真不是这么当的……”
“除了说得好听,我看你这个奶奶似乎当得也不怎么样。”
懒散冷淡的声音,从病房门口传来。
程桑榆霍地抬头望去。
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穿着件黑色薄风衣,手里拿束向日葵,斜靠门框站在那儿,戴了副黑色口罩,眼神里带点厌烦的意思。
王书珍紧皱眉头,“你谁啊?”
程桑榆头痛了起来。
真是看热闹不怕事大。
郁野没睬王书珍,径直走进来,朝病床上的小朋友打声招呼:“嗨。”
斯言露出笑容:“郁老师。”
“好点没?”
“有一点点痛,不过没有昨天那么痛啦。”
“我没骗你吧。”
斯言笑着点头。
郁野走到床边,顿下脚步,把花束放在了床边柜子上。
王书珍听见斯言的称呼,明白这人是昨天那个家教,本来这事儿就还没盘明白,这会儿气不顺,自然旧话重提:“桑榆,我正想问你呢,你暑假给言言找了个男家教的事儿,为什么瞒着我们?”
“男的女的有什么区别?教书
是靠脑子,也不是靠性别。“程桑榆笑说。
“怎么没区别?男的跟女的那能一样吗……”
程桑榆点头,“普遍男的力气要大一点,所以昨天把斯言背下楼没费什么力。”
这一招借力打力的,把王书珍的话又噎了回去。
唐孝荣开口了:“这位于老师……”
斯言:“是郁老师,爷爷,郁郁葱葱的郁。昨天爸爸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姥姥才请郁老师来帮忙的。爷爷,你们不高兴郁老师送我来医院吗?”
唐孝荣:“那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都不和他说谢谢?”斯言歪着头,一脸的天真无辜。
唐孝荣笑了笑,“那当然是要说谢谢的。郁老师中午有没有空,我把斯言爸爸叫上,请你赏光吃顿饭。”
“这顿饭桑姐已经答应请了。”郁野淡淡地说。
程桑榆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但没说什么。
唐孝荣:“那行,桑榆你们熟悉一些,你们张罗吧。斯言奶奶也没别的意思,关心则乱嘛,你也不要见怪。”
王书珍很是不悦地抬起手肘偷偷地杵了唐孝荣一下。
斯言这时候打了个呵欠。
程桑榆忙走过去,“是不是困了?”
站在床边的郁野,屏息往旁边让了一步。
“有点儿困。”
“那再睡会儿吧。”
“灿灿她说要来……”
“灿灿上午要上课,要来也是中午。你放心睡,她来了我叫你。”
斯言挨个打招呼:“爷爷、奶奶、郁老师,我先睡一下。”
小孩都睡着了,几个大人待着,也无非是大眼瞪小眼。
程桑榆十分刻意地看了看时间:“哦这都九点钟了啊。唐录生昨晚走的时候,跟我妈说今天一早过来跟她换,不知道是不是在路上了。”
王书珍和唐孝荣都没搭话。
待了一会儿,两人自觉没趣,又怕程桑榆再次故意提及唐录生缺席这一茬,便先告辞了,说下午再过来。
一出病房,王书珍就给唐录生打了个电话,把他臭骂一顿,催促他赶紧过来。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电视里播放《海绵宝宝》的声音。
郁野背靠着床头柜,程桑榆伸手,把挂着的塑料输液袋翻过来,去看那是什么药水。
“……怎么过来了。”程桑榆低声说。
“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郁野手掌撑在身后,不看程桑榆,目光从她肩膀上越过去,看墙上的壁挂电视。
一瞬静寂。
“……感冒了?”
郁野目光收回来一点,从她的肩膀,瞥向她的脸,停顿不到一秒,又回到原处。
“有点。”他说。
“这个季节晚上应该穿外套。”
“落餐厅了。”
“……什么餐厅?”
“接到电话之前,在给我弟弟过生日。”
程桑榆听明白了,这种时候理应再次道谢,但怕他又炸毛,于是随口问道:“你还有弟弟?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一个姐姐,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生这么多,方便让他们商量拔管吗。”
郁野一下把嘴角扬了起来,差一点没憋住笑。
他又把目光撇过去一点,瞧了瞧她。
她还在看输液袋上的标签。
葡萄糖氯化钠溶液。
八个字,她到底要看多少遍。
郁野目光又回到壁挂电视上,藏在口罩下的嘴角再扬起来一点,“你大我十二岁,还怕我啊,桑姐?”
“桑姐”这两个字简直要让程桑榆形成应激反应了。
她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声音平平地反问:“我怕你什么?”
“那得问你自己。”
“……”
程桑榆预感自己这回恐怕是惹上了一个十分棘手的大麻烦。
第18章 18他可能是阅读理解,也可能是开放……
郁野还要说什么,门被打开,护士端着给另外一床患者的药走了进来。
程桑榆退后,拎起王书珍带来的水果。
郁野往旁边挪,让出空间。
程桑榆把水果放进柜子里,“没什么要帮忙的,你回去吧,在这里待着也是无聊。”
“正因为无聊才要待着。”
“……你不上课啊。”
“请假了。病假。”郁野强调,“感冒。”
“……感冒了才更要回去好好休息。”
郁野把落在远处的目光收回来看她,她觉得他的眼神,好像是从她的表情确认什么,但她不明白具体是什么。
“这就走。”他淡淡地说。
“……不是,不是赶人的意思。你……”程桑榆有点尴尬,她下意识回头望,看见袋子里的水果,“……吃橙子吗?补充点维生素?”
“……”
程桑榆拿出一只橙子,还没拿稳,郁野倏然伸手,夺了过去。
退后两步,在床尾椅子上坐下,开始剥橙。
护士给隔壁床打完针,端着托盘离开。
房间又安静下去。
程桑榆向郁野投去一眼。
他挺心无旁骛。
程桑榆十六岁跟唐录生谈恋爱,本科毕业就领了证,再恢复单身已是三十岁,在恋爱这方面的经验,时间虽长,但样本单一。
离婚以后遇到的各种男人,剥掉他们的学历、外表、兴趣等外在标签,梳理其本质,无非也就是:高配唐录生、低配唐录生和变体唐录生。
“唐录生”这道陷阱题,闭着眼睛她都能答对。
但郁野是另外一道完全不同的题。他可能是阅读理解,也可能是开放问答。
明明行动一目了然,但企图心却似是而非,他好像不那么着急一定要尽快地达到某种目的。
这样,反而是被他锚定的人,会忍不住揣测:他是这个想法吗?他真的有这个想法吗?
简念对他的画像,有一句还是挺有道理的:直钩钓鱼。
程桑榆没边际发散思维的时候,郁野已经把橙子剥完了,干净又完整。
他抬手,把整个橙子递给她。
“……你自己不吃?”
“不吃。口罩摘了传染给斯言不好。”见她不接,他把她手腕一抓,橙子塞进她手里,起身说道,“走了。”
程桑榆拿着橙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郁野已经打开病房门出去。
郁野快走两步,低头,方拿手背掩着口罩,轻咳了两声,而后朝电梯走去。
早上这段时间,是上下电梯的高峰期,等了好一会儿,电梯才升上21楼。
里面的人先出。
郁野目光一顿,瞥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唐录生。
唐录生视线朝他望来,似乎觉得眼熟,脚步稍滞。
郁野当没看到,径直往电梯里走去。
程桑榆坐在椅子上吃橙子,一瓣一瓣剥下来,很注意没有撕破瓣膜,溅一手的汁液。
听见开门声,她蓦地转头,一个“郁”没吐出来,看清楚来人,直接咽回去。
冷淡地瞥了唐录生一眼,收回目光。
唐录生环视一圈,“我爸妈走了?”
“走了。”
“回家了?”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的父母你来问我。”
“斯言睡着了?”
程桑榆懒得睬他。又不是没长眼睛,事事都问,烦得要死。
唐录生走到床边去,低头望了望,伸手,打算去碰一碰斯言的脸颊,被程桑榆一声喝止:“刚睡着,别把人吵醒了。”
唐录生收回手,垂眸看了会儿,说道:“昨天是跟工商界的几个领导吃饭,怕被人打扰所以把手机给助理了。后来不是斯言姥姥说要陪床吗,我就回去了,半夜薛雷给我打电话,说他老婆要跟他离婚,我就陪他出去多喝了几杯,睡得比较晚……”
“你在跟我解释?”程桑榆打断他。
“嗯。”
“跟我解释做什么。言言醒了你跟她解释,相信她会体谅你的。”
“你非得这么阴阳怪气吗?”唐录生蹙眉。
“我不是在
陈述事实吗?你讲这么多,不就是希望别人体谅你的难处?”
“我没有要言言体谅……”
“那就跟她道歉。道歉会不会?”
唐录生不作声了。
程桑榆吃下最后一瓣橙子,不再理会唐录生,走进卫生间去洗手。
她早在斯言四五岁的时候,就对这个人不报任何期望了,他昨晚到今天早上的行为,也不过是累累论据里,毫不起眼的一条。
她只是不确定斯言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在某些时候,仍然期待自己的重要时刻,父亲不要缺席。
程桑榆从洗手间出来,走到床边,整理床头柜上的东西。
唐录生说:“有个事儿我想问你……你暑假给斯言找的是男家教?”
“你妈说了你爸说,你爸说了你来说,没完没了是吗?我自己的女儿我不晓得保护好她?上课时人家全程录音,我妈一直在家,书房门从来都是开着的,也从没让他俩私底下单独相处过。”
“我又没说不行……社会新闻那么多,多一点防备总没错嘛。”唐录生自知理亏,今天气焰全没有平日那般嚣张。
这时候手机振动,来了微信消息。
程桑榆拿上手机,在椅子上坐下回复,再不搭理唐录生。
唐录生走到窗边去,抱臂望着床上,似乎是打算等斯言睡醒。
但等了一会儿,他就有些百无聊赖了,一会儿刷手机,一会儿去洗手间,最后干脆打开门,说去走廊透透气。
程桑榆忽听一道声音轻喊:“妈。”
她霍地抬头,却见斯言偷偷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我爸走了吗?”斯言悄声问。
“还没,去走廊了。”
“他什么时候走啊?”
“他可能想等你醒了跟你说两句话。”
“我不想和他说话。他想说什么我都听到了。”斯言撇撇嘴。
“醒很久了?”
“他进来我就醒了。”
“你再闭着眼睛等一会,他可能等不了多久就会走了。”
斯言叹声气,随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妈妈你帮我把他叫进来吧。”
唐录生见了斯言,把方才那番解释又复述了一遍,末了跟斯言道歉,说下次一定不会在她找他的时候联系不上。
斯言随意地“嗯”了两声,明显是不信的,再傻的孩子,被放鸽子的次数多了,也会适度地收起信任,防止受伤。
唐录生这回却有真心补偿的意思,把手机拿出来,在某售票app上查看最近的展会、演出与赛事,发现下月中旬有《胡桃夹子》的芭蕾舞演出,问斯言想不想去。
斯言明显是想去的,但点头点得稍有迟疑。
唐录生当场买了两张最贵的票,又把这日程添加到了提醒事项里:“你看,票爸爸已经买好了,这回绝对说到做到!”
斯言这才露出笑容。
/
斯言住院三天,程桑榆陪护,康蕙兰送餐,唐家人每天点卯一样地过来个十来分钟。
至于郁野,却没再来过了,大约是好好回去上课了。
出院当天晚上,简念过来探望。
进门,简念把一座水晶奖杯搁在茶几上:“大老远给你带回来,没把我累死。”
程桑榆拿起来看,那上面镌着“原创剧本奖”几个字。
平台内部的奖,含金量一般,但程桑榆仍是端在手里,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把奖杯放进书房书柜的开放格里。
斯言躺在沙发上休息,简念问了问她的恢复情况。
程桑榆笑说:“晚饭的时候,她好朋友灿灿过来给她送这几天的笔记,她看了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上课。”
简念:“宝贝你也太会鸡自己了,这么拼做什么,还怕长大了没有做牛马的时候?”
斯言:“做牛马是什么意思?”
“就是给老板当牛做马,老板却吃香喝辣的意思。”
程桑榆打了简念一下,“能不能不要破坏小孩对长大的向往。”
玩笑一阵,简念问程桑榆:“那国庆团建,你就去不了了?”
“言言至少要静养一周。下次吧,又不是没有机会。”
康蕙兰这时候说:“那我也叫你钟阿姨把我的票给退了。”
程桑榆说:“您跟钟阿姨好久没一起出去玩了,您要是不去,钟阿姨得多失望。您怕我跟言言两个人在家还搞不定吗?”
“总有点不放心……”
“我又不上班,在家就做三顿饭洗洗衣服,没事的。”
斯言说:“姥姥您去吧,我保证在家里乖乖的。”
“你够乖了,你最好再叛逆一点。”简念笑说。
这一趟出门旅游,康蕙兰和她的老姐妹钟阿姨计划了好久,临时放弃确实可惜,也便打消了取消出行的念头。
晚上为了方便照看斯言,程桑榆和她睡在一个房间。
难得闲下来早早上床,却丝毫没有睡意。
她起身,把枕头拿到床的另外那一头去,以免手机背光影响到斯言睡眠。
点开微信,照例刷了会儿朋友圈。
孔新语的账号下午的时候发了张集体照,配文:“工科试验班XX山打卡成功!”
她点了个赞,已经滑过了,手指顿了下,又上滑回去。
点击照片放大。
根本无须费力,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第二排靠右边的某个人,穿着件黑色冲锋衣外套,皮肤比别人白了好几度。
他左边是个陌生男生,右边是孔新语,一左一右的两个人都比了“v”字,就他手抄在口袋里,两分懒散地站着,仿佛愿意拍这张傻不拉几的集体照,已经是他最大的配合。
难怪这几天没音讯,跑山里团建露营去了。
程桑榆好友人数多,朋友圈一般刷不到底,看一会儿没兴趣了,就退出去,再点进去习惯性下拉,看看有无新的消息。
然后便刷出了一条新状态。
和孔新语那张一模一样的集体照,没有配字。
一分钟前发布的。
程桑榆盯着发布这条消息的金毛犬的头像,看了两秒钟,没有点赞,左滑屏幕退出。
/
国庆前一天,康蕙兰留下一堆事无巨细的叮嘱,出发前去旅游。
家里就剩下两个人,多少有些清冷。
斯言还不能下楼梯,每天待在家里,轻微走动以防止肠粘连。
为了不整天看电视,午睡起来,程桑榆把斯言生日时,某个朋友送的立体书立拼图找了出来,和斯言做起了手工。
一旁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程桑榆拿起一看,是孔新语发来的语音消息。
点击播放:“桑姐桑姐,我奶奶给我寄了一点家里自己包的玉米粑粑和小麦粑粑,但是我跟朋友去外地玩了,回来估计都放坏了。我让郁野帮忙拿了快递给你送过来,你今天在家没有呀?”
斯言看向程桑榆,难掩兴奋:“妈,郁老师要过来吗?你能帮忙问下能不能带上阿加莎一起吗?”
程桑榆只好回复孔新语:“在家的。”
孔新语秒回:“那我让他过来。”
片刻,郁野的头像浮了上来。
【家教|郁野:5点半到,OK】
【csy:可以。】
【csy:斯言说想跟阿加莎玩一会儿,方便的话,可以顺便带过来吗?】
【家教|郁野:那要晚半小时。】
【csy:好。】
那立体拼图极为繁琐,一下午过去,只把大框架拼了出来,而且斯言不能久坐或者久站,最后就变成了程桑榆一个人的事。
她正在研究说明书,跟灯泡的布线较劲,门铃响了。
下意识抬眼看去,不知不觉,已经五点半了。
程桑榆丢下手里的零部件起身,走去门口。
没立即开门,出于安全考虑,还是问了声:“谁呀。”
熟悉的声音:“快递。”
程桑榆不自觉嘴角上扬,把门打开了。
“快递小哥”穿件黑色运动夹克,一手抱泡沫箱,一手握牵引绳。
阿加莎兴奋哈气摇尾,“汪汪”叫了两声。
屋里,斯言缓慢的脚步声,和同
样的兴奋的招呼一道传来:“郁老师!阿加莎!”
郁野扬了一下下巴:“嗨。”
程桑榆后退,“进来吧。”
打开鞋柜门,从里面拿出一双拖鞋,丢在地板上。
郁野目光落下去,盯了这双黑色凉拖三秒钟。
——它没被丢掉。
第19章 19怎么办,他真的很好玩。
郁野换了拖鞋,把手里抱着的泡沫锁鲜盒递给程桑榆:“请签收。”
程桑榆笑着接过,说了声谢谢。
阿加莎急切地要往里冲,被郁野往后拽了一把,不让它去扑斯言:“斯言刚刚做了手术,你要斯文一点。”
阿加莎“汪”了一声,郁野这才给她松开绳子。
程桑榆端着泡沫盒往里走:“吃晚饭了吗?”
“没有。”
“那麻烦你陪斯言玩会儿,我去做饭——都是中午的剩菜可以吧?”
“可以。不挑。”
程桑榆回头看一眼,故意逗他:“青椒也可以?”
“……”
斯言在沙发上坐下,阿加莎蹲坐在她面前,两个人又开始玩幼稚的起立坐下握握手的游戏。
茶几旁放了个藤编蒲团,郁野在那上面坐了下来。茶几上书立拼图的部件铺得到处都是,说明书旁边是电源线、小号螺丝刀、灯珠和纽扣电池等零件。
“我能拼吗?”郁野问。
斯言点头:“不过这个灯不亮,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这个说明书解说得不是很详细。”
“我试试。”
“你可以吗?”
“大概可以。我先试试。”
程桑榆在厨房里听见,心想他也太谦虚了,他专业就是能源与动力工程,昨天她才知道,他和小孔还是工科试验班的——南城大学的机械动力与工程学院的工科试验班,平均录取分数还要再高个二十分。
郁野研究了一会儿,忽说:“你妈妈很厉害。”
斯言歪头看他。
“线连得都是对的,只是把纽扣电池的正负极搞反了。”
斯言探头过来看,郁野调整了电池的方向,拨下小开关,灯珠登时亮了起来。
“哇。”斯言向着厨房喊了一声,“妈你好厉害!”
“……”程桑榆被夸得脸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攻克了可控核聚变。
郁野把灯珠放进框架已经搭起来的书立里面,那书立是一间侦探事务所,各个小部件做得纤毫毕现。
斯言凑近看了会儿,不大满意,“就这一个灯呀。”
“不够亮吗?”郁野问。
“不是。”斯言手指指了指,“我觉得这个书架后面如果有灯的话,会很漂亮……还有这里,这个鱼缸。”
“那可能需要重新设计线路,材料也不够。”
斯言转头:“妈——”
程桑榆:“我不会。我只会照着说明书拼。”
斯言又看向郁野。
“我可以买点材料试一试。”
“真的吗!”
“嗯。”郁野视线不经意地去捕捉厨房里那道轻倩的背影,顿了一下,补充,“明天?”
程桑榆切菜的动作也顿了一下。
这个人,行为直率到连句“如果你们方便的话”这样的客套都懒得讲。
斯言问:“可以吗妈妈?”
“……都行。”即便有些犹豫,但非原则性问题,程桑榆从来不做扫兴的妈妈。
她转头望了一眼客厅,提醒斯言,“不要屈着身体坐,起来稍微活动一下。”
斯言“嗯”了一声,“郁老师你喝水吗?我去给你倒水。”
郁野起身:“我自己倒吧。正好洗个手。”
程桑榆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逐渐靠近。熟悉的存在感,仿佛闭上眼睛,有人把手掌挨向了额头。
脚步声停在了侧后方。
程桑榆往旁边挪了一步,让出水槽的位置。
没有转头去看,余光瞧见他把运动夹克的衣袖往上捋,伸臂打开了水龙头。
水槽前有一扇灰绿窗棂的小玻璃窗,窗户半开,吹入傍晚徐徐的晚风。
正值黄昏,一道珊瑚橘的余晖斜斜地切进来,落在郁野的手臂上。
灯还没开,没被夕阳照到的地方,陷入某种幽微的静默。
一瞬之后。
水流声与郁野清冽的声音同时响起:“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就炒两个小菜。”
“不是很好意思吃白食。”
“你不是送了快递吗。”
郁野勾一勾嘴角。
程桑榆忽的想到什么,两下切完荷兰豆,俯身打开水槽下方的底柜,从里面拿出一口蒸锅,接水放上灶台,开火。
随即从泡沫箱里,取出孔新语送的东西。
拿桐叶包着的,每一个都分量十足。
“你吃吗?”程桑榆问,“我蒸两个?”
郁野瞥一眼,“不吃。”
程桑榆便只拿了一个,剩余的装进保鲜袋里,丢进冰箱。
郁野洗过手了,却仍然逗留在厨房,连借口也不找一个。
程桑榆瞥他一眼,“……冰箱里有瓶装水。可乐也有。”
“嗯。”
他应了声,顿了顿才去拉冰箱门,拿了一瓶水,拧开。
老房子厨房一般都设计得很小,有时候程桑榆和康蕙兰两个人同时操作都有些转不开身,更何况是个个子这么高的人。
随便动一下,就好像要撞上他。
程桑榆不喜欢这种无处不在的压迫感,无奈低声说道,“……你出去陪斯言玩好吗?”
“我已经不是家教了。”
“……”程桑榆忍不住转过头去瞪他一眼,“那我付你时薪?”
“现在不在接单期。”他把嘴角扬起来,举起水瓶喝了一口水,然后转身往外走去。
衣袖擦过她的手肘,硬质的料子,很轻微的沙沙声。
夕阳光暗了两分,从珊瑚粉变成焦橙色,空间更加幽寂。
程桑榆转身,揿亮了开关。
中午的剩菜热一热,加上现炒的荷兰豆丝和番茄炒蛋,剩饭加青豆和腊肠粒做成炒饭,晚饭很快上桌。
程桑榆端菜,郁野便自觉跑过去拿餐具盛饭。
斯言突然发现,自己没事做了。
郁野看她站在厨房门口,表情有点茫然,便把手里的一把筷子递给她:“你才刚刚出院,就拜托你做分筷子这么繁重的工作,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斯言噗嗤笑出来,配合地说:“有一点哦。”
一切准备就绪,程桑榆注意到还有一位客人被冷落了,便问:“阿加莎要吃吗?”
“它可以回去再吃。”
“排骨能吃吗?”程桑榆指了指桌上中午做的玉米排骨。
阿加莎自己用表情和肢体语言做了回答。
程桑榆笑了笑,返身回厨房,拿了一只宽沿大碗,拿筷子夹出又大又完整的排骨,放到餐厅的地板上。
餐厅窗台,天空呈现一种深沉的靛蓝色。
目光越过梧桐树的树梢,对面是一扇一扇亮灯的窗户。
郁野看了少顷,收回目光,投入自己的这盏灯。
斯言吃的是蔬菜粥,比平常更加细嚼慢咽,她抬头看一眼对面的郁野,好奇问道:“郁老师你们大学开学会忙什么呀?”
“只要是上学,都差不多。上课、实习、写作业、考试。”
“啊。”斯言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对上大学的向往。
“不过大部分的课都可以逃,可以想多晚睡觉就多晚睡觉,上课也可以偷偷打游戏。”郁野瞥一眼程桑榆愈发复杂的表情,“……当然这都是不对的,我只是说,可以这么做。可以不代表提倡。”
斯言点头,又说:“那郁老师你不谈恋爱吗?他们说上了大学,就可以自由谈恋爱了。”
程桑榆:“……他们是谁?”
“……孟落笛。”
小朋友的朋友圈是一个同心圆,斯言的最内圈是董星灿,而上次也参加了她生日会的她的同班同学孟落笛,大概可以划进第二圈。
“……她是不是老跟你们班长一起玩。”
斯言没有想到,程桑榆比她以为的更要开明……也更要八卦。
她点点头说:“嗯……我们老说他们是一对。”
“……现在的小学生真是不得了。”程桑榆扶额,“那你呢?有没有人说你跟谁是一对?”
“没有。我只喜欢跟灿灿玩。我觉得我们班男生有点幼稚。”
程桑榆笑出声。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简念。
斯言还没忘记最初的话题,又转头看向郁野:“郁老师,你跟孔老师是一对吗?”
她一直是个挺有边界感的小孩,会问这些问题,是真的已经将郁野视作大朋友。
郁野差点噎住,“不是。”
“因为你老是帮孔老师的忙。”
“我们是竞争对手。”
斯言了然:“我们班第一名和第二名也是竞争对手。”
“嗯……不只是这样。”
“那还有什么?”
“各方面。”郁野扫了一眼正在咬玉米粑的程桑榆。
程桑榆有些莫名,思索了一下:“你想吃?我分你一点?”
“……不用。谢谢。”
虽然郁野食量不算大,但作为成年男性还是更有战斗力,何况还有一个专门负责吃肉的阿加莎,程桑榆原本还在纠结,这些菜要是再剩一顿会不会不太好,这下迎刃而解。
做饭的人都喜欢看碗盘清空,收拾起来别有快感。
郁野主动帮忙收拾,程桑榆实在没能拦得住,但叫客人帮忙洗碗就有点没礼数了。
郁野却据守在水槽前不肯让步,把外套一脱,丢到她怀里:“帮忙放一下。”
语毕捋起衣袖,撕下一段一次性抹布,拧开水龙头。
程桑榆:“……你这样我明天不会好意思再留你吃饭。”
郁野动作一顿,转头看她,“你搞错了。”
“……嗯?”
“是替阿加莎洗的。我觉得它白吃白喝,不大自觉。”
程桑榆忍俊不禁。
……怎么办,他真的很好玩。
她在乐过以后,又骤然陷入某种难言的焦虑。
洗碗争夺战落败,程桑榆把郁野的外套搭到餐椅椅背上,返身去做灶台清理的工作。
时不时的,她会去瞥一眼郁野。
上次她其实很想吐槽他,那么几个碗都要让洗碗机洗,真是少爷作风。
但今回一看,其实很利索,洗完碗食物残渣都堆积在水槽口,他处理起来也没有眨一下眼睛。
明明是那么漂亮干净的一双手。
两个人合作,很快把厨房收拾干净,程桑榆勒紧垃圾袋的束口绳,提了起来,对郁野说:“你去浴室洗一下手,那里有洗手液。”
郁野:“洗洁精洗过了。”
“洗手液比较香。”
郁野有一点没理解程桑榆的脑回路,但还是乖乖地朝浴室走去。
或许康蕙兰是家里最勤快的那个人,她不在家,浴室就相对的失于整洁。
毛巾挂歪了,衣服半搭在脏衣篓的边缘上,没有扔进去。
当郁野意识到那是一件黑色的内衣时,立即别过了目光。
洗手液确实很香,是很清新的桃子味。
郁野洗完手,走出浴室,重回到茶几旁坐下。
程桑榆回了厨房,在给垃圾桶套新的垃圾袋。
郁野没往那边瞧,低头去研究书立的整体布局,斟酌着怎么做水电改造。
片刻,程桑榆走了过来。
站在他身后,低头看了一眼,忽问:“你怎么不穿外套?”
“……有点热。”
“感冒好了没有就开始浪。”
“好了。”
……这就是年轻人的身体素质吗。程桑榆没再多说什么,在旁边的单人沙发椅上坐下。
郁野没提什么时候告辞,程桑榆也不好问,免得又要被理解为赶人。
她是要找个机会,把自己的立场再阐述得清楚一点,但不可以是上次那种会叫他觉得被敷衍的方式。
干坐片刻,她从茶几上拿起“办公桌”的零部件和说明书,研究了一会儿,低头拼起来。
翻说明书的“哗哗”声,部件卡口卡到一起的“咔哒”声,以及她的呼吸声,时不时响起来。
郁野全程没有转头。
从程桑榆站在身后的那一瞬开始,郁野的耳根便持续地泛红。
她就坐在茶几的侧面,离得很近,他却丝毫不敢把目光从手上的东西移开。
好像只要看她一眼,还处于抽象的某些概念,就要化为更加实际的想象。
比如:原来是有黑色蕾丝花边的。
第20章 20“因为我已经在这么做了。”……
郁野八点左右离开程家,走之前帮程桑榆把书立拼得七七八八。
离开枳花西路,牵着阿加莎,慢悠悠骑车回到了泊月公馆。
洗过澡,拿一瓶冰水,去书房里打开电脑。
首发的一款新游戏,原本是今天下午的安排。
今天状态很好,操作和解谜思路都顺利得出奇。
一口气玩到零点,去洗了一把脸,到床上躺了下来。
脸埋在枕头里,轻度的疲惫感袭来,思维开始不受控。
在亵渎的念头转化为行动之前,他从床上爬了起来,回到书房,继续打游戏。
一直玩到凌晨三点,彻底被困意放倒,倒头就睡。
/
程桑榆午睡起床过后,见阳光实在太好,就把斯言房间里的床单被罩拆了下来,丢进洗衣机清洗,被芯也搭到了阳台围栏上暴晒。
天气晴好,家家都在晒被子。
程桑榆趴着阳台眯眼晒了会儿太阳,听见门铃响起。
两点。
很准时。
郁野换了件外套,很浅的灰色,像夏日午后,树影投在清水白墙上的颜色。
没带着狗,只他一个人。
“阿加莎呢?”程桑榆打开柜门,取出拖鞋。
“送去宠物店洗澡了。”
“你不用陪着吗?”
“经常去,它跟那边的人很熟,洗完了他们会陪它玩。”
程桑榆自己也是从二十岁过来的,真的很少见这个年纪的男生,对待某件事情这么细致认真。每次见到阿加莎,它都是毛皮顺滑,心情愉悦,可以想见背后都是精力和时间。
郁野换了鞋进屋,环视一圈。
大约屋子上午做过扫除,有一种老房子特有的,地板拖过之后留下的水汽的味道。
“斯言还没起床?”郁野问。
“嗯。这个天气睡午觉很舒服,让她多睡会儿。”
郁野看她。
“……怎么了?”程桑榆被盯得莫名。
“你是那种,下雪的时候会帮小孩请病假,然后带她玩雪的家长。”
程桑榆:“你怎么知道?斯言跟你说过?”
“啊。我猜的。”他把头歪了一下,低下头来,露出微笑,“看来我很会猜。”
长得太好看,连露出这样有点臭屁的表情,也耀眼得不得了。
程桑榆把目光别过去,声音如常地说:“进来坐吧——还是喝冰水?”
“嗯。”
郁野卸下背包,仍旧去茶几旁坐下。
书立还是他昨天离开时的进度。
他把包拿过来,从里面拿出材料和热熔胶枪、螺丝刀等工具,分门别类地放好。
片刻程桑榆拿着水瓶从厨房出来了,把瓶子放在他手边之后,在对面沙发上坐下,躬身前探,看着他手里。
“很复杂吧。”她问。
“还好。”
“那你是那种,小时候会把复读机拆了再装回去的小孩?”
“复读机是什么?”
“……”
郁野没有忍住笑,“你又信了?”
“……你蛮欠打的。”
郁野侧身,把肩臂送到她面前去,仿佛是叫她打。
程桑榆当然没动,郁野坐回去,“给过你机会了啊。”
程桑榆掀掀眼皮,表示不想睬他。
实际陡然有些如坐针毡,她被某种焦虑催促着坐直身体,拿过一旁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昨晚斯言睡着以后她还独自看了一部电影,打开时仍然在续播电影的片尾。
郁野一边给电池盒接电线,一边抬头瞟了一眼,听了三秒钟片尾曲,说:“《猫鼠游戏》?”
“……这也能听得出来?”
“我看过的遍数比较多。”
“……很喜欢?”
“嗯。可能是喜欢,只要回头,随时能够从头再来的可能性。怎么突然看这么老的电影?”
他这样讲,程桑榆怎好意思说,她只是想重温一下莱昂纳多还没有跌下神坛时的颜值。
“老吗?”程桑榆把电影切出去,看是哪一年的。
“我出生那年上映的。”郁野瞥她一眼。
程桑榆表情滞了一下,“……这只是巧合,你不要多想。”
“当你提醒自己,‘不要在脑子里想象一头大象’的时候,你会想到什么?”
“……”
“大象。”郁野扬起嘴角。
程桑榆不知道做怎样的表情比较合适,很好笑又有点叫人生气。
而后,她意识到,再怎么投鼠忌器也不能不行动了。
当两方之中,有一人立场有失,越界与否已然不再是一个理性客观可讨论的问题。
电影切出去之后,她随意地翻找起片库,来缓解微妙的尴尬与烦乱。
卧室门突然被打开。
“妈?”程斯言打着呵欠探出头。
程桑榆微微松了口气。
斯言走出卧室,跟郁野打了声招呼,“郁老师,阿加莎没有一起过来吗?”
“送去洗澡了。”
斯言倒也没有太失望,点点头,去浴室洗了一把脸,回到客厅坐下。
程桑榆把遥控器递给她,“你自己看动画吧,我去看看被单洗好没有。”
洗衣机在阳台上。
程桑榆走过去时,还有五分钟停止脱水。
她返身回房间拿了两个晾晒床单专用的衣架,再回到阳台上,等着程序结束运作。
这衣架做成了形似回形针的样式,把被套对折,套上去就行。
但毕竟面积大,操作起来没那么灵便,往常都是她和康蕙兰,或者斯言一起晒的。
程桑榆没叫人,把衣架先挂上晾衣杆,从滚筒里取出绕到了一起的床单被套,把它们拆分开,床单先丢回去,被套抱起来,找出四个角。
忽听身后响起脚步声。
程桑榆没有回头,“不用帮忙,你坐着休息吧。”
郁野当然不会听话。他这个人,真诚又偶尔狡黠,冷淡又时而幽默,不争却偏偏执拗。
他走到她面前,自发地从她手里接过了被套的另一端,两只角抓在手里,退后几步。
程桑榆只好抓着这两只角,把被套抖了几下。
郁野走回来,被套对折,虎口夹住了两角,四指张开。
这是一个让她把她手里的,递给他的动作。
程桑榆略有犹豫的时候,郁野又上前一步,直接从她手里抓过被套角。
这一瞬凑近到只余半步的距离,郁野低头,目光落在她苍白而优雅的脸上,停顿一瞬就难掩慌乱地挪开了。
她身上有一股很浅的香气,和手上拿着的潮湿被套的香气类似,但还要多一些内容。
他屏住呼吸,并不敢去细究具体是什么内容。
后退,抬起手臂,仰头把被套套上衣架。
晾衣杆对程桑榆和康蕙兰都有些高,平常必须借助撑衣杆。
而郁野手一举就够到了。
程桑榆心想,必须让斯言坚持每天喝牛奶,个子高真是方便,晾取衣服都更节省时间。
被套晾完,床单如法炮制。
程桑榆伸臂,把那上面明显褶皱的部分拍了拍,低声说:“谢谢。”
郁野“嗯”了一声,没有立即折返回去,两臂撑在围栏上,往外望去。
这时节树叶还没变黄,但已经失去了盛夏那样绿到发黑的深沉,阳光所照,一切都是透明的浅金色。
他小时候就住在这样类似的小区里,或许房子的面积比这还要小一些,但对他而言,已经是足够大的一个王国了。
但大人们似乎不会觉得知足。
永远追求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车,更“理想”的爱人。
“在看什么?”程桑榆见郁野站在那儿半晌没动。
“嗯……觉得这里很好。”
“哪里?小区吗?”
“都很好。”
“那我们跟你换个地方住好吧。”
“好。”
“……”
郁野转过头看她,微笑说:“真的。”
程桑榆一时语塞。
简念有时候说她,最大的优点和最大的缺点都是很容易共情他人。可倘若被这样认真而寂寥的目光注视,又怎么可能不共情呢。
她把视线投向远处,隔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以玩笑的形式回应:“我可付不起你那套豪宅的物业费。”
两个人返回客厅,郁野继续做线路改造,程桑榆开了一部皮克斯的动画电影,和斯言一起看。
斯言时不时地,会问郁野一句需不需要帮忙,郁野都回答不用。
斯言靠近程桑榆,小声地说:“妈妈我们两个在这里看电影,却让郁老师帮忙干活,是不是不太好?”
郁野:“我也在看——在听。”
斯言没想到他听力这么好,不大好意思地把脸往程桑榆身后藏。郁野笑了一声。
郁野做的事情不难,只是繁琐,尤其任何他认真了的事,都没有敷衍一说。
等全部弄完,已到饭点。
“好了。”郁野把已经完全竣工的书立,换了个方向,朝向沙发那侧。
斯言凑近细看:“开关在哪里?”
“你觉得开关应该在哪里?”
斯言看见墙壁上有个小指甲盖大小的开关,似乎是可活动的,于是尝试着按了一下。
小小一间侦探事务所,从门口灯箱招牌到顶上的复古吊灯,全都亮了起来。
斯言不由发出一声惊叹。
原本的设计,整个书立的开关是独立于这个空间的一个外部开关,缺乏互动性。
斯言细看,还有书柜、台灯和鱼缸没亮,于是继续探索,揿下了书柜旁的开关,拉下了台灯的拉绳。
但“鱼缸”的开关,她怎么都没找到。
“是感应的。”
郁野伸手,在“鱼缸”上方挨了一下,透明树脂制成的金鱼缸,立即被淡蓝色的光照亮。
“妈妈把手机借我用一下!我要拍下来给灿灿看!”
程桑榆解锁手机递给斯言,对郁野说:“这个模型的价格配不上你的改造了。”
郁野笑了笑:“斯言喜欢就行。”
他把桌上剩余的材料收了起来,起身,“厨房借我用下洗个手。”
“去浴室洗吧。洗洁精伤手。”
郁野顿了下,不由地低头去瞧了瞧自己的手。
原来她昨天是这个意思。
“没事。”他执意不往浴室去了。
程桑榆把茶几收拾干净,往厨房去准备晚饭。
依然是中午剩余的肉菜,加上两个新炒的菜,餐桌氛围和昨天也是一样。
斯言更高兴些,时不时地要转头去看一眼茶几上亮灯的书立,她已经决定要把它放到自己房间的小书架上,和她最喜欢的那些绘本挨在一起,等下次朋友来家里玩,就可以好好炫耀一番。
吃完饭,郁野仍然坚持帮忙洗了碗。
书立模型已经竣工,他单坐在那里实在奇怪,有些事情不用急于一时,于是小坐片刻,他便准备告辞了。
程桑榆倒有些意外。
看见郁野把斜跨的运动包拿了起来,她说:“我跟你一起下去,我买点东西。”
转头叮嘱斯言:“我一会儿就回来,你把门锁好,不要随便给人开门。”
斯言点头。
郁野换了鞋,先一步走出去。
程桑榆拿钥匙时,看见他顺手拎上了放在门口的垃圾袋。
有些事真是不能比较,一旦比较就会觉得,以前自己过的真是不叫日子。唐录生是个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的人,每次下了班,以累为由拒绝参与任何家务,还会给她制造一堆的垃圾。
原来不是所有男人都没有这个自觉。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会是郁野。
他很好,只是太年轻了,生不出任何继续发展的念头。
人不会在理智的情况下,去走一条一目了然的死路。
脚步声一前一后,时
而重叠,出了门,郁野问垃圾丢在哪里,程桑榆才回神,指了指方位。
两个人绕去那边丢了垃圾,郁野从包里拿出一张独立包装的湿纸巾,擦了擦手——养狗人的背包里,永远齐备各种东西以应对突发状况,包括不限于拾便袋、纸巾、湿纸巾和折叠水碗。
饭点之后,小区里满是出来活动的人,好多人认识程桑榆,经过时随口打声招呼。
一直走到了小区门口,程桑榆都没找到开口的时机。
郁野却把脚步停了下来,淡声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程桑榆愣了下。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梧桐树的阴影下,头顶响起风吹过叶子的沙沙声。
程桑榆不再犹豫:“你会做绝对不可能的事吗?”
“……比如?”
“给石头浇水,希望它能开出花来。”
郁野低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我一直有个问题。”
“……什么?”程桑榆没料到他不直接回答。
“同样都是家教,为什么我和孔新语,你要区别对待。”
“……我有吗?”
“同样的照片,为什么只给她点赞?”
程桑榆哑然,“……我现在就点?”
她解锁手机,点开微信,找到郁野的头像,点击,再点击朋友圈。
愣了下,“……你删了?”
“嗯。”郁野好像就是在等她这个反应。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一整晚都在等你为我点赞。”
仿佛有一只手,轻轻地把她心脏攥了一下,很轻的力道,稍纵即逝,那种陌生的酸涩感依然不可忽视。
“抱歉。”她轻声说。
郁野不说话,只低头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又问:“你有次,说给我改备注,手抖了一下。你给我的备注是什么?”
“家教郁野。”
“孔新语呢?”
“家教孔新语。”
这个回答,让郁野对她“区别对待”的指控,一下就少了一条极有力的论据。
他不高兴地把脸绷了起来,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这还差不多。我没别的什么要求,只要你怎么跟孔新语来往的,就怎么跟我来往。这应该不难做到吧?”
程桑榆没说话,只叹了声气。真的很难搞,比她想象的更要难搞。
“你刚刚提的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因为我已经在这么做了。”
程桑榆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
郁野把脸别过去,并不看她,好像承认这件事,对他而言也很无奈:
“给石头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