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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我见过的都在乎。……

经过一番折腾两人才从牢里出来, 其间依旧为了防止被人发现走的小路,同时手上的锁链大大影响发挥。

比如沈见碌现在就因为距离原因走个林子都能啃一脸草。

黎尘:“你确定现在还能找到他?”

按理说这种活动,钟君作为钟家二公子, 怎么着也算是个见证人了, 他们现在去哪能找到人,还不如直接跟着钟府大部队往前。

沈见碌却不这么认为。

按照之前钟君闹出的事,包括后面他逃离水牢什么的, 钟管家应该是对钟君有怀疑了,何况此事事发突然, 他很难再加不稳定的人进去。

包括钟君自己,当时钟君就说过这一遭他经历了很多次, 那么他应该对此事提前也是早有预料的。

何况他还和自己约定了要见这件法器。

他看着前方屋檐,一个人影静静地坐着, 任凭风吹落叶落花洒下,几乎是定格在那里的一幅画。

他走上前去,喊道:“钟二公子。”

钟君回头:“你来了。”他脸上还是浮着笑的。

见到黎尘也不惊讶, 似乎并不在意为何此事要多带一个人前来。

沈见碌道:“你要的东西, 我拿到了。”

钟君道:“辛苦沈道长了。”

沈见碌:“你之前说过,到了祭祖大典这一天, 我们会知道真相。”

钟君看着远山:“你们现在已经知道了。”

沈见碌:“!”

他不解:“你是指兰姑娘告诉我们的?”

钟君点头:“她说的话八九不离十,但是有一点错了。”

“什么?”沈见碌觉得有些不对劲。

钟君双眼麻木:“这场祭典的最终阻止方式, 可不只是杀了妖王那么简单。”

他眼神定在虚空中某一点,也有可能什么都没看只是在发呆:“镇上的所有人,都被妖力转化了, 只要还有一个人存在,妖王就生生不息。”

这是他历经无数次得到的教训。

沈见碌声线颤抖,他无法想象, 这秘境的最终解决方式居然是这一种结束:“你确定没有其他办法?”

钟君看向他:“我当然确定。”

沈见碌:“兰姑娘说我们和她的目的是一样的,但明明你才和她目的一样,为什么你们不能合作?”

钟君无所谓地摊手:“谁知道呢?可能因为我是钟家人?”他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一点少年人的俏皮,恍惚间他仿佛并没有活过多少年。

沈见碌摇头:“我觉得兰姑娘不会是在意这个的人。”

钟君笑道:“道长啊,你不明白,我们合不合作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只有你们的帮助才会是变数。我们合作如何,不合作如何?人多了反而畏手畏脚,就是因为我一个人,所以我才敢做出这个决定啊。”

沈见碌很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一直沉默的黎尘道:“那么这枚镜子,到底有什么用。”

钟君叹息道:“让我们这块地方,重新投影回人界,不然妖也是杀不完的,希望大家都能……”

“落叶归根。”

*

大概是得知这个秘境几乎无解的解决方式后有些恍惚,从和钟君兵分两路上山起,沈见碌就没有说话。

换做往常,他也许会说山路难走,钱没赚到以及今天真倒霉。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诚然,这只是一场秘境。

哪怕是这个轮回数次的钟君,都不过是一场幻象。

这些人的死亡无法投映到现实,也不是真正的死亡。

但是沈见碌依旧很不是滋味。

他不喜欢,不喜欢这种大人物随随便便做的举措,却需要一群小人物用生命的代价去弥补。

哪怕这只不过是个幻境。

也无法否认这曾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秘境的主人到底是谁?

是这群人的哪个角色?

还是说就是那位先祖?

这些都不知道……

大概是发觉了他情绪的不对,黎尘道:“你好像很在意那些人。”

沈见碌答道:“是人我都在乎。”

黎尘:“那不是人呢?”

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还是像之前一样重点奇怪,甚至问得莫名其妙。

但是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沈见碌,好像在等一个答案。

沈见碌看了他一眼,道:“我见过的都在乎。”

这句话其实也很奇怪。

但黎尘却好像听懂了,没有继续问下去,他看着沈见碌持着的那枚镜子,道:“你觉得它会不会有危险。”

沈见碌道:“什么都是有危险的。”

他们一路往上,山路绵延而上,已经能够看到山顶飘扬的幡旗,一缕青烟细却凝实,缓缓升入云间,就像造了一截天梯,有人要顺着向上。

越往高处走,烧纸烟灰味越发浓烈,不难闻,却越让人紧张,无数高台架起的火盆兹拉作响。

祭台上,钟老爷和钟墨并排而坐。

台下兰心与一群钟府亲眷坐在一起,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江清月不在。

祭典好像还没有开始。鼎中香未燃尽,镇上居民却陆陆续续上山。

即便已经过去多年,腼南镇的家族体系逐渐崩塌,人与人的亲缘逐渐拉远,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小家,他们还是忘不了这个习俗。

那位百年前的先祖留下的这一脉,守护镇平和多年,每代传印族人到场。

既是对先祖传承的见证,又是一种精神的延续。

所以在这一天,他们无论再忙,都会提前处理好事情,亲眼看着传印仪式。

风吹过仙家风铃十二响,鼓声扬起一声高过一声。

山林间飞鸟徜徉于天,仿佛都在为这场仪式而歌唱。

钟管家清了清嗓子,走到台前:“感谢各位前来观我钟家传印之礼,钟家暨先祖离去之后,便一直在腼南镇同大家一起休养生息。”

他声音有所艰涩:“我们并不知先祖的真正寓意,也许永远都没有彻底领会的那一天,前段日子,腼南还出现了妖邪作祟。”

底下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腼南镇远离世俗,如何混入妖邪,如果真的有,又该当如何?

钟管家抬手示意大家肃静:“一直以来,我们腼南都平和安顺,所以得知这个消息时,我也觉得是谣言。”

他眼神似有叹息:“但时至如今,我已经不能否认妖邪的存在,也许我们终有拿起刀剑的那一天,这不可能瞒大家一辈子。”

底下的人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妖邪,什么异类,他们腼南早就被先祖带着远离尘世,为何还不安分?

“钟管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夜间失踪人那些事,不会也是因此吧!”

“不是说是意外吗?”

“我们这里怎么会出现妖邪,钟管家,你们钟家之前为何不说。”

钟管家沉声道:“肃静!”

大概是老者突然的严肃,让场上陷入了寂静。

但却并不是好的现象。

钟管家道:“之所以今日说,也是希望召集大家,为日后做准备,而不是无能恐慌。”

他转身:“钟大公子此次接印,就是要重启炼器,让大家再次如同当年先祖他们一样。”

钟墨远方坐着,看不出脸上表情。

兰心台下冷笑了一声。

有人发出疑问:“可是先祖不是说,我们普通人一概不必再参与炼器吗?那是会被天道察觉的,我们好不容易争回来的命。”

他们一族因天分而失去的,这些年间怠慢而忘却,才逐渐回到书上普通人生活的正轨。

钟管家未说话,却已有人反驳了他:“那难不成我们就坐以待毙?妖邪出世,没有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你我如何自保,你想过没有?”

说话的是个青年男子,远远看着居然有几分熟悉,沈见碌定睛一看,发现是他们初到此处,客栈遇到的兄台。

不免有些唏嘘。

“妖邪究竟是如何产生的,钟家作为先祖传脉,是不是该做些解释?”

有人的重点却不在传承。

顿时,四方争吵不休。

“是啊是啊,钟家作为我们镇唯一传承先祖能力的,是不是该做个解释,为什么过去那么多年没有,偏偏今年?”

“我们腼南镇远离尘世,如果出了妖邪,绝不可能从外部进入,肯定是内部就有鬼,你们钟家在干什么?”

“钟家一定要给个说法!”

民众的呼喊声越发强烈,连同鼎中上飘的白烟,紧密的鼓点,直直敲击在心上。

钟管家再次呼喊:“肃静!”

但这一次,民众却不买他的账,依旧争执不休。

直到高台上的老者咳了一声。

这一声并不如何清脆,也不如何响亮。

但大家都听见了。

听见了是他发出的声音。

所以大家安静下来。

无论怎样,钟老爷的话还是很有权威的。

钟家历代以来,坐上这个位子的人无疑都是族中优秀子弟,也无疑在之后把钟家治理的井井有条。

仿佛每一代的当家人,都在传位后突然开窍。

无论之前多么吊儿郎当不思进取,之后都会严肃板正。

让人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们都是模仿最先一辈的影子。

钟老爷现在的身子似乎已不太好,但他还是站起身来,看着镇民道:“此事我钟家必定会负责,也会带着大家渡过难关。以及,”

他话锋一转,逐渐冰冷:“其间也有了一些外来者,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段迷惑大家,钟府甚至也受其扰,此次祭祖大典提前开始也是如此。”

他这么一说,台下人顿时想起了什么。

“我之前好像是见过一个生面孔,他当时还向我问路来着,几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姑娘。”

“你这么一说我也有印象,当时在客栈,还向我打听我们镇……”

逐渐想起来什么的人越来越多,或真或假,这些人中有的沈见碌见过,有的没见过,他们却都受到无形妖力的影响。

钟管家道:“所以此次也是希望大家能够与钟家共抗外敌。”他转过身,大声喊道:“传印开始!”

狂风吹过长幡,猎猎作响,炉中香已燃尽,有人端物上前,鼓声越来越紧,越来越密,就像一场痛彻淋漓的雨,风铃吊坠与铃铛清脆叮叮,其上剑文微微发光,仿佛无形中改变了什么。

钟墨站起身来,缓缓向前。

所有人屏息凝神,仿佛就在等这一刻。

不止台上人在等,兰心在等,她几乎要盯穿了台上人,手中紧紧握着什么。

沈见碌在等,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发动鉴心镜。

还有很多看不到的人也在等,他们在暗处,可能互相都不知晓对方的存在。

钟老爷向钟墨递过去了那枚镜子碎片。

他一张皱纹遍布的脸居然挤出了一个微笑,看上去却更加可怕:“好孩子,我这就将先祖残念传给你。”

钟墨面无表情。

他没有伸手触碰钟老爷伸出的手,而是将那枚碎镜片用力甩了出去。

碎片高高扬起,此时正是正午,它反射下的日光,光华璀璨——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这并不好笑。

棱镜碎片反射的光芒逸散四处, 白光炽然,那一瞬间几乎所有人能没能忍住闭上了眼。

然而有人却动了。

兰心一声令下,从林间涌出无数人影, 速度极快, 扑上了祭台。

祭台浓烟滚滚,钟老爷的脸越发枯瘦嶙峋,双目凸出而悚然, 面前的钟墨一言不发,就好像早就预料到了此事。

台下四周镇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钟管家也被人拖着往后,他咆哮大喊:“你们是谁?你们要做什么?”

一道寒光闪过, 兰心抽出一柄长剑,身后数名家丁卸下伪装, 竟然不是本府原先家丁。

钟管家眼睛睁大,似是不敢相信。

兰心持着剑缓缓上前,道:“钟管家, 我不会对你如何, 但是今日,我要让大家看看台上这位的真面目。”

她脸色苍白, 眼神却极亮极坚定:“我要让腼南镇所有人都看到,你们所敬仰的钟家当家人, 到底被什么妖邪占了身子。”

众镇民不解其意,才从光影中回过神来,就见到这一重大变故。

那钟家向来柔弱的夫人, 为何突然带着一队人杀上祭台,就像变了个人,还说什么要让大家见识钟老爷的什么真面目。

钟管家挣扎着:“夫人,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那是老爷啊!”

但是他的声音淹没在刀剑嗡鸣中。

兰心持剑攻上祭台!

滚滚浓烟由白转黑,炉中香已燃尽,她剑光一闪而过,直刺钟老爷面皮。

众人惊呼。

那一剑却没能刺进去,铿锵金石之声嗡鸣。

兰心的确是很像是个弱女子,但此刻她持剑手臂的笔直,手腕的绷紧,告诉大家她这一剑并不轻。

但是钟老爷却无需任何外物。

一个人的脸,怎么可能如此坚硬?

这并不好笑。

桀桀桀——

有诡异声音狂笑。

狂风大作,黑气与浓烟笼罩,钟老爷浑身裹挟在气浪之中,他的笑声刺耳而极具迷惑性。

兰心及时收剑,收回剑的腕骨颤抖,她身后就是钟墨,双目对视间一瞬情绪复杂,但她还是利落地带着钟墨翻下了祭台。

季浔不知何时也赶到,看着祭台上黑云浓雾扭曲,不禁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不光是他,此时场上所有人都想问这个问题。

刚刚兰心那一剑,已经让部分人有所怀疑钟老爷。

此事这大风压境,黑雾妖气浓郁,他们深刻在血脉里,几乎都要退化失去的什么,似乎又慢慢觉醒。

他们仿佛能感受到什么不一样的。

好像是钟老爷,但要好像大家都是。

这种不平衡从台上传导到了台下,让人痛苦不堪,已经有小孩承受不住,哭叫起来。

哭声与呜咽风声中,钟老爷,或者说妖王,才露出他的本来面目。

他半张脸都已经异化,另半张脸就像是毫无生机的树木,空着一只眼眶。

却有浓郁的血色从另一只眼睛的眼眶,如同血管蔓延眼下及脖子,他抬起手来,干瘦的手臂如同朽木,却便是杀机。

他一挥手,便打飞了几个还在祭台要上前的手下。

他手掌前探,锋利的指甲几乎要割裂眼前人的喉咙。

却无需用力,他只是轻轻一握,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形中被他吸走。

他撒手,那人倒下声音沉重。

却已是一具干尸。

那声敲击在了所有人心里。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镇民恐惧的呼叫,孩童的哭喊,男人女人粗犷尖细的争吵不绝于耳!

他们想要跑,要闯出这个祭典,场外却好似被无形中一道阵法笼罩,将他们所有人都困在了这里。

沈见碌抬头,银色剑文闪烁。

那是剑尊的剑意。

妖王扭了扭脖子,明显的咔嚓声,不是骨骼断裂,而是这具身体实在是太老了。

他需要新的身体。

当初这一族在战场上击退了妖族害得他失去肉身,这么多年,他借着这血脉不断休养生息,才将从前的力量收回些许。

现在这具身体又不行了,好在,是最后一次。

等他将眼前钟家后代的身体掠夺,彻底恢复,他就不再受限制,他可以抽走这里存续的所有妖力,前往妖域。

这样想着,他的心居然有些急切。

他迫不及待,他等这一天不知等了多少年。

所以他的目光越过兰心,看向她身后的钟墨。

他不是没有想过此次祭典会出问题,数次祭典,今年纷争不断,他早有怀疑。

但他也确实没想到钟墨有问题。

不过那又怎样,很快就要结束了。

这些已经失去先人传承的家伙,又能拿妖王的他怎么样?

他放肆大笑,空中无形的灵气线红丝环绕,载着妖气源源不绝……

“你们现在发现又能怎么样?”

“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再是人,也无法成为人了!”

他伸手,极大的牵引力让钟墨向前,钟墨神色痛苦,却依旧没有说一句话。

妖王嗤笑:“你不接受传承又能怎么样,自作聪明!”

他要的,从来不是这个传承仪式,他只是需要一个抢夺钟家血亲身体的合理机会!

钟墨喘不过气来,脖子连同脸通红,妖王指甲伸长,就要刺入他的太阳穴——

有人却再次出手。

这次,是两把剑。

兰心和钟君都执剑向前。

双双架住了妖王的手。

钟君面色狰狞,仿佛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吗?”

他转身喊道:“沈道友!”

沈见碌和黎尘同时走出,黎尘早已提剑上前。

沈见碌手持法器,一边安抚镇民不要害怕,一边行走着寻找着妖王弱点。

兰心喊道:“沈道友,现在还不可以!”

他们还没找到妖王真正的弱点。

难道真的要妖王和钟墨互换身体才可以?

她心下一个晃神,差点被伤到,幸亏多年磨练的剑术给她的直觉,让她避开一击。

伤口的疼痛此刻已经不那么重要,心态的疲惫,以及先祖本就对妖不友好,而施加在他们这群人不人妖不妖身上的威压,头顶结界剑文的嗡鸣,都让他们的意志力进一步消退。

沈见碌期间也时不时抛出法器助力几人,但终究是收效甚微。

他一个踉跄,脚底一疼,好像被什么扎到了。

低头一看,居然是那枚镜片。

鉴心镜是秘境传说里,剑尊欺骗先祖,欺骗腼南的法器。

而先祖可能终极一生都没能找到,却发现那是个谎言。

他最终停在了这里的入口,那么这个秘境又是谁的记忆投射?

以及,镜片……

他们进此处前,在外面的秘境就找到过一面镜子。

那面镜子倒转月亮湖泊,就如同这里倒转天与地,倒转阴与阳。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喊道:“季浔,快去钟府的水牢,找段海潮他们要那面镜子!”

季浔转过头来:“段海潮?你说他们?”

沈见碌:“快去!”

季浔知道事态紧急,便不再多问,提着剑走了。

他是剑尊弟子,离开这个阵法悄无声息。

沈见碌此刻却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帮助。

蝴蝶效应下,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影响此事的发展。

但是……黎尘退到他身边,问:“怎么了?”

沈见碌摇头:“我没事,我只是担心。”

黎尘:“你在害怕什么?”远处钟君和兰心还在和妖王僵持。

场上以及有部分人承受不住威压而晕倒。

他们不知所措,像多年前一样,近乎虔诚地跪拜,哪怕这里已经没有仙人,也失去了先祖。

他们像很多年前一样,天真得以为自己的虔诚能够感动上天。

他们无依无靠,只能求神拜佛。

他们早已失去了血脉里曾经的天分。

孩童的啼哭,妇人的抽噎,老人的气喘无力……

沈见碌看着这一切,却不知道他该做什么。

他能够做什么。

“我害怕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他们本就是以外人身份进入秘境,这里一切于他们而言都是割裂的。

“这是秘境,这里的事都是曾经发生过的。”黎尘看向他。

“你们能够从外界进来,证明那位炼器大能可能就是这里的一员,甚至他还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他说得很慢,看着沈见碌似有安抚:“所以,如果按照历史的发展,他们不会输的。”

按照历史的发展。

这对钟君不知是第几次的重来。

对兰心是不知祖辈为之查探多少年的真相。

是腼南镇数年来镇民的欢声笑语,对平凡生活的憧憬向往。

是没能回来的先祖曾经也许真心期盼过有美好未来的族人们。

他也重复着,默念着:“如果历史上他们有人活下来了,就证明这不是必死之局,这不是……”

他又突然想到,钟君所说的,结束这里的最后方法是杀掉所有镇民。

真的要那么残酷吗?

这里的所有人?

那么如果杀掉了所有人。

而钟君又是不断轮回的那个……

秘境主人——

“咳咳咳咳——”

有人身受重伤,痛呼出声,却又好像觉得这样有些好笑,于是边咳边笑,半张脸都是血星子。

钟君笑着看向妖王,妖王的腹部此刻已被他捅穿一个大洞,空洞让四方汇集的妖力无法凝聚,妖王脸上异状不断扩散,甚至有些掌控不住。

红色的血管如同有活物在下游动,可怕至极。

钟君却笑得疯狂,哪怕他五脏六腑都被震碎。

妖王皱眉,妖力的流失让他不快,所以他那扭曲流动的五官几乎化成虚影。

他要彻底杀掉这个难办的家伙。

钟君微笑,他怀里还有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他的底牌。

眼前却突然出现一道身影,让他动作停滞。

场间所有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向这一幕,因为空中流光四起,乐声和缓。

钟墨停在了钟君身前,他面对妖王,缓缓吟出传印的法咒。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尘归尘,土归土。

在场的人, 其实对这位钟大公子了解并不深,比起耀眼的先祖门楣,天资过人的胞弟, 他在其中委实有些过于普通。

大部分人只知道这是一位办事还算周到的大人。

而对于亲近的人, 无论是一同长大的钟君,举案齐眉的妇人,亦或者看着他长大的钟管家, 都不能算作了解他。

所以他今天的表现是如此地反常,此刻的站出又是如此让人意外。

咒语晦涩难懂, 与风声呼啸鬼魂哀嚎在一起更难分辨,钟君艰难睁开眼, 好似有什么在眼眶中打转,将落未落。

“大哥!”

上次喊这一声还是昨日, 同样心绪复杂,二者却大不相同。

钟墨缓缓回过头,对他, 对兰心, 对场外的沈见碌都露出了一个微笑。

一种带点欣慰,又近乎洒脱的微笑。

而后直面妖王, 任凭那撕扯灵魂的力量涌入身体,他甚至还有意识地促成这件事的发生。

黑气不断蔓延, 妖王身体越发腐朽僵硬,二人连接处却几乎被藤蔓绑死,如同蟒蛇的力道死死制住四肢, 黑气,红色血流,不断向上, 向下蔓延。

他的眼眶逐渐睁大,眼球凸起而被血色堆满。

钟墨哑着嗓子喊道:“快动手!”

妖王原先的身体早已腐烂不堪,无法使用,但如果没有合适的躯体,他又会携灵识而逃,妖王之势,哪怕身受重伤,又岂是他们这群普通人能够抵抗地了的?

到时候不过是让妖王再次沉睡,找个地方休养生息,假以时日再次夺舍罢了。

所以他只能以身为饵,让妖王进入自己的身体,再来斩杀。

他嘶吼道:“动手啊!你想大家都死在这吗!”

他瞪着一双眼,双目赤红已经不辨天日,他其实只是在对着一片漆黑怒吼,却又无法完全操控自己身体而感到无能为力。

钟君却还是颤着手。

他汗水和血水一同落下,流进眼睛也让他无法睁开。

他不知自己究竟是不能睁开还是不想睁开,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为什么?

为什么重来到了这一次,大哥还是要死?

他执剑的双手颤抖,胸腔不自然地凹陷下去,看着浑身黑气的钟墨,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有人告诉他。

动手啊……

动手你就能解脱了……

离开这个该死的轮回……

你不是一直都想这样的吗?

他的剑哐当坠地,无数妖魔在他心中说话,有的悲惨至极,有的蛊惑人心,有的激他一身戾气……

他就像浑身都不是自己的。

他崩溃地跪下,冲着钟墨喊道:“大哥!”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却仿佛胜过了万语千言。

钟墨痛苦的脸庞有一瞬间柔和下来,随即又被痛苦占领。

钟墨双目已毁,血泪划过面颊:“动手吧,你没有退路了,我们也没有。”

钟君缓缓站起,却如同孩童一般,手中剑不知如何比划。

过去这个场景他其实面临过很多次,但是每一次,大哥都在换身体的那一瞬死掉了,再也回不来,而他如同修罗,斩掉了所有镇民及妖王。

但是那样不会结束。

因为妖王斩不灭。

哪怕被妖力侵蚀的镇民全部消失。

但这一次,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们拿到了鉴心镜,还是拿妖王无能为力,居然还需要大哥用身体为牢笼限制住妖王。

兰心身受重伤,一时竟然无法站起,她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将剑丢向钟君。

“快点动手!”她声音嘶哑不复从前悦耳,甚至咳出血来。

她抬起头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你难道想钟墨的努力白费吗?”

“你哥他,从来都是个普通人啊。”

他本就不如何天资聪慧,修行禀赋也有限。

他对妖王灵魂的抗争已经是一个人所能做到的极限。

但他仍愿意,为了这片先祖留下的土地。

沈见碌一步上前,却被黎尘拦下。

黎尘向他摇头,道:“我们是“外人”,帮不了的。”

沈见碌抿了抿唇,台上的风波如此烈,他却好像每时每刻都在当局外人。

所以他咬牙:“我不管!我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身上其实也没有多少法器,但还是奔向前,扶起跪坐在地的钟君,协助他向妖王攻去。

钟墨,或者说妖王,已经占据了绝大部分意识。

事实上,哪怕钟墨还占着身体的主动权,钟君也无法杀死妖王。

上古血脉的强大,已经不是他们这群普通人所能面对的了。

如果不是脸庞漆黑流动一闪而过的面容,痛苦的神色,几乎已经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个身体曾经是钟墨。

钟君咬牙:“你把我哥,还给我!”

妖王却嗤笑:“你哥?”

他脸色一会儿扭曲一会儿还原,就像是一个不太稳定的反应体。

他嘲道:“他已经没救了,居然还妄想通过换身体来阻止我,今天——”

“你们全都要死在这!”

他的笑声遍布天地。

也就是这一刻。

法阵上方剑文转动到了不见的一角,风声呼呼过耳,烟丝在空气中略微扭曲。

沈见碌拿出鉴心镜,正对妖王。

镜子里,是扭曲枯木的半张脸,和属于钟墨的脸。

妖王看到镜子的一瞬间,仿佛识海被击中,顿时一步不稳踉跄后退。

脑中剧烈的疼痛,以及有人不断争抢身体主动权,眼前明明灭灭的感觉,让他一退再退。

沈见碌左手一符召来。

其实那并不能算是符,更像是炼器与符咒的结合。

他用许多张白纸炼化,才有了这么一张。

尘归尘,土归土。

词条:耐久为零的一次性使用品,在它的燃烧下灵魂也扛不住。

但总归尘归尘,土归土。

只要你是本地人。

就不会有大问题。

触发条件:使用者觉醒“我命由我不由天”机制。

沈见碌几乎是丢出去的瞬间就收回了手,掌心仿佛还有被烧灼的烫。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张符?

又是谁在帮他?

脑海中小精灵小声道:你怎么还是这样啊。

他脑海再次一疼。

妖王被那符咒贴身,痛苦不已。

白色的火光仿佛从身体内部往外燃烧,明明衣服不见火痕,他的灵魂却备受折磨,与钟墨一起如同炼狱火烤。

钟君出剑一招比一招快,浑身血水如大雨淋漓,他却近乎癫狂。

边缘白白的,一看就很软很弹的鬼火慢慢地飘出来。

它似乎是恋恋不舍地蹭了蹭沈见碌的脸颊。

沈见碌感觉要发生什么:“你怎么了?”

鬼火不会说话,它只是最后蹭了蹭沈见碌的手心,好像是感谢这位一直保护它,还为它说话的人。

它轻轻的道别。

然后如同一道流光,冲进了浑身火光的妖王身体。

远处钟家后山光芒万丈。

风铃的剑意仿佛受到触动,剧烈地抖了一下,应声而裂。

剑尊留下的封印,居然就此失效。

屋中那空白的木盒,揭开它所需要的钱币,好像一场笑话。

封的严严实实的东西,需要千古流通的东西打开。

然而里面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而千古流通……

不过是大人物的谎言罢了。

原本黑暗的屋子,无数灵魂仿佛受到感召,鬼火一簇簇亮起,汇成星海。

它们像是一条漂亮的银河,飘过窗口,越过山川,绕过云烟,最后停在了祭台。

祭台烛火已灭,而它们恰逢其时。

它们环绕着,带着空中不可见的无数丝线,带着先人会有的神祷,缓缓压了下来。

淡蓝的火光如同流水,将妖王覆盖。

明明是鬼魂的力量,此刻却美如神迹。

沈见碌手中鉴心镜再次发出浓光,光芒几乎将所有人笼罩。

妖王被困无法脱身,那一瞬间,他仿佛被什么拉扯着与原身分离。

噗嗤——

是剑锋刺入身体的声音。

钟君双眼通红,奋力一击。

哗啦——

有什么东西被撕扯出来。

原本倒地的兰心不知何时站起,又不知何时冲上前来。

她衣衫褴褛,手无寸铁,却硬生生扛着火焰的炙烤,将妖王灵身在最脆弱时从钟墨身体中拉了出来。

鬼火如同荧光的大海,却又如大海般残忍,它烧的兰心十指几乎见骨。

兰心满脸泪痕却满是仇恨:“把我相公还给我。”

“我叫你还给我!”

她彻底将妖王灵体扯了出来!

鉴心镜光芒大作,妖王灵体被奔涌而来的鬼火包裹。

妖王哀嚎着,他却不甘心,他带着浑身的烈焰,奔向了下面的人群。

谁是彻底的人,谁又没有被妖力侵蚀?

鬼火对所有此地的人都是致命的。

黎尘和沈见碌就算有心想拦,也护不住那么多的人。

他们是普通人,却又好像不能算人。

多么讽刺?

火焰烧灼,妖王要让这里的所有人和他同归于尽。

人群中,有位妇女看着自己被火焰燎伤的孩儿,泪水无声流下,她蜷起身子,将孩子牢牢实实抱在怀里,胳膊护住她的后背。

她的丈夫也抱住了她,以不那么伟岸的身躯,护住了母女,哪怕背后全被烫伤。

渐渐地,其他人也有了动作。

孩童的啼哭被严实的怀抱闷住,青年人隐忍的痛呼不绝于耳。

老人被青年人们环环围住,用身体砌了一座防火墙。

草地的火势蔓延,空中的火星热浪奔涌,他们就相互抱得更紧一些,把怀里人护得更严实一些。

就像很多年前他们的祖辈那样。

青壮年全都去往前线同仙门修士一起,阻挡外敌,用生命换来后辈与老人过平稳生活的时候。

他们曾经付出了很多,获得了短暂以及虚假的平稳。

但是那又怎样呢?

他们对未来还是这样期盼着。

沈见碌喊道:“钟君,还有没有办法!”

钟君麻木地回头,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

“有啊。”

“所有的镇民都死了,妖王就没有办法复生了。”

他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泪流满面,突然的哭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沈见碌也热泪盈眶。

不会的……

不会的。

一定有别的办法。

“沈兄,你要的东西我给你拿来啦。”

沈见碌转头,季浔带着段海潮一群人奔上山来。

他手中那枚镜子高高举起。向沈见碌抛了过来。

沈见碌接住。

这其实就像一面普通的镜子,他解迷时并不觉得有多难。

他将鉴心镜和这面镜子背面合在一起。

但这也是一面很特殊的镜子,很难得的镜子。

难得到,先祖穷极了自己的一生去寻找。

镜有两面,阴阳两极,天地方寸。

而他的后人,也几乎用了自己的一生寻找。

那枚镜子也许于后人而言,来得实在太晚。

有些事已无法挽回。

而它又来得那么恰到好处,让后人得以满足心愿,构建这么一个秘境,得偿所愿以了遗愿。

两面镜子相合,天空中仿佛出现了一道裂缝,时间停滞了。

桃花与桂花两个截然相反时节生长的花木,花瓣被尽数剥去。

火焰滚滚的河流倒转,像是天边的火烧云。

于是月亮太阳东西交换回到正轨,天地翻转面向人间。

时光在飞逝,无数影像闪回在眼前,沈见碌并不能看清所有。

但是流年如此,岁月哗然,镇西祠堂无数灵光交汇,长者牵着孩童的手,不知说着什么,逐渐远去。

天空的阵法也被收走。

鬼火如同来时银河,去时波光粼粼,隐入云间。

镜面投向天空的亮光,像是一处泉眼,妖气被它源源不断地吸收,而妖王的力量逐渐衰弱,转向虚无。

钟府神树的花瓣尽数飘走,徒留枝叶。

就像她当初刚长出来一样。

她在腼南,见证了这里的慢慢长大,见证了这里人的繁衍生息。

腼南多大了,她就有多大。

她见证了开始。

也该铭记这场终结。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此间事了!

山间飞鸟衔来落花。

它坠入法阵的中心, 就像是停在了一片湖泊上,荡开波纹。

于是生机重新赋予大地,青草葱翠, 嫩芽探枝, 环抱在一起的人们感受到凉丝丝的风拂过他们伤处。

带走了烟尘与血汗,耳边也不再嗡鸣。

他们近乎难以置信地抬头。

看着天空泉眼一般流动,仿佛通往未知的世界。

钟君缓缓站起身, 看着辽阔的天空。

不再是井底之蛙的视角。

而是真正的天空。

沈见碌手中的镜子光芒逐渐暗淡下去。

随着天边流云的变换,它就像在损失着某种生命力。

直到最后——

咔嚓一声, 它又成了两面。

古朴的花纹勾勒了不凡,而它也就此完成了它使命。

“谢谢你。”

那是一道很轻, 但又含着欣慰的声音。

他仿佛就此卸下了所有重担,告诉沈见碌, 然后就此离去。

沈见碌回头看,只有黎尘抱着手看着他。

沈见碌突然想说什么,却见黎尘眼神示意自己转身。

他转过身, 无数腼南镇民涌过来向他表示感谢。

“多谢仙人, 仙人的神迹我等都见识到了。”

“谢谢仙人,救了我们一家老小。”

说话的是个大汉, 此时依旧护着怀中妻女。

沈见碌摆手:“我不是仙人,我也什么忙也没帮上。”

但人群依旧围着他, 向他说话,每个人的声音都是如此明晰,每个人的感情都是如此真挚。

他看向人群后, 钟君慢慢爬起,一边说着借过,一边扒开人群走了过去。

钟君伤实在太重, 鉴心镜也只能修养一部分,他一瘸一拐,扶起兰心,走到了躺在地上的钟墨身前。

沈见碌看着,很想上去帮忙,但却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只能看着他们缓缓走去,身后原本吵闹的人群也随之安静。

诚然,他们到此地得知钟老爷是妖王,钟家肯定有不可逃脱的责任。

但钟家的人,他们又并非没有相处过,刚才又是先反抗妖王。

他们对钟家,就像是一夕之间,心绪天翻地覆。

不知该如何对待。

探向鼻息的时候兰心早有准备。

但那不妨碍她的手是抖得。

她甚至手指在鼻下停留数息,迟迟不肯移开。

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抱有侥幸,甚至想用自己的固执,来迷惑一下。

迷惑地了谁?

钟君阖上眼,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心中悲痛,并不比兰心少。

兰心缓缓地抽噎起来。

她声音很小,她向来是不屑于这种情感的。

但她还是不能避免地感到难过。

远处江清月不知何时已经上山,她看着这一幕,脸上并未太大波动。

她走到黎尘身前,瞥了他一眼。

黎尘似有所察,却没有回应。

大部分人的爱和恨其实都难以分明,此刻看到钟家如此,也不免为他们惋惜。

他们走上前去,就像一开始青年人围住老人和小孩,将他们围住。

山间的飞鸟打了好几个转,又缓缓停在枝头。

它并不能理解人类的行为,但是感到好奇,并为之驻足。

“大师兄!”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众人转头,沈见碌回身见董烁晖及小师弟,还有当初在钟家一起消失的散修们,小步跑着上来。

小师弟手里还高高举着一盏灯。

那是——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是钟家家主的命灯。

钟老爷被妖王侵占身体,刚刚天罚之下已经消失殆尽。

但是接过传印的钟墨,如今也没了气息。

这盏灯……

为什么会是亮着的?

大家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同时看着那小孩一路小跑,生怕他让这灯灭了。

渚舟上完坡到了平地,小心翼翼用袖子护着烛火,一步步走来。

沈见碌不解:“小舟,这是?”

渚舟满头大汗:“大师兄,这是神树让我带来的。”

神树,钟府家的那棵树。

由先祖亲手栽种,受腼南一切气运影响。

钟君如获救兵:“她说了什么?”

渚舟擦了把额头上的汗,道:“她告诉我,她护住了这盏灯的火星,自己添了一把火让它暂时不灭。”

“但是,她只能包裹住火星步让灭,到底还是需要命灯自己燃起来。”

兰心抬头满脸泪痕:“怎么样才能让命灯自己燃起来?”

渚舟道:“神树说,命灯是先祖留下的,专门感受钟家一脉的,但是钟家,是他留下守护腼南百姓的。”

“要想命灯自己燃,需要腼南真正需要那个人,并且认同那个人,才能受民众愿力所化,形成新火。”

“他需要你们每一个人的祈福。”

他话落下将灯递给了钟君,同时躲在了沈见碌身后。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这一番话。

钟君拿着命灯,将它递给兰心,随之便面朝大家跪了下来。

“腼南的父老乡亲们。”

“我是钟家不争气的儿子,不能为长兄分忧,也不曾为大家做过什么。”

“我是个没用的人。”

“但是我哥不一样。”

“他是钟家的大公子,十来岁就接过了家中产业,为大家开渠凿河,给腼南的家家户户送过米面,送过过冬衣裳炭火。”

他低着头,泪水在地面绽开。

“我们钟家,对此事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但希望大家能够暂时不计前嫌救救我大哥。”

他泣不成声:“就当是,看在大哥与妖王斗争,嫂嫂为大家拦住妖邪的面上。”

他重重叩首。

扣在了在场每一个人心里。

兰心扶着命灯,动也不敢动,她就像是攥着根救命稻草,无声地流下泪来。

在场的镇民从心里来说,是没有办法一点都不怨的。

但人就是如此复杂的生物。

何况钟家人刚才自己主动在前,他们生长到现在,或多或少也是钟家的荫蔽和治理。

有人窃窃私语。

“我还是相信钟家人的,钟大公子曾经在我娘卧病在床时来看望过,请了医师来看。”

“我也是,钟家的怨,也不能这么算吧。钟大公子从前做了那么多好事,我们怎能见死不救,这有违祖训。”

“是的啊,钟夫人也常在节日施粥,开办学堂,还教过小女琴艺,我们怎能忘恩负义?”

……

反问在人群中炸开。

这就是钟家的错了吗?

功为何不能补过?

何况此刻的安宁,钟家如何出力他们又不是没看到。

钟君和兰心便看到,乌泱泱一片人,陆陆续续跪了下来。

一如当年。

他们虔诚地祈祷着。

不同的是,曾经的曾经,跪拜的人期盼的仙人所给予。

他们跪拜,只为得到一个公平,只为一人的命。

人的愿力如同繁星点点,渐渐升起,空中仿佛有无形的符文划过。

这层韵律,像是歌声,也许很多年前,祝福就是一首颂歌。

沈见碌等人静静看着,看着这神奇的景象。

沈见碌闭眼,记住了这段旋律。

江清月远处静静看着,突然说道:“无用功。”

她转身便走。

死去的人如何能回来。

人的愿望又如何改变生死?

不过是传说罢了。

黎尘却突然道:“你觉得他们们很傻对不对?”

江清月看向这个男人,不得不说,她对这个人印象就不如何好,所以她直言不讳:“没错。”

这个世界上,死去的人是无法回来的。

黎尘道:“但人就是如此,即使虚假,也不妨碍去相信,心里有个念头比什么都重要。”

江清月皱眉:“这只会给自己增加痛苦。”

黎尘:“痛苦并非全是痛苦,而且不试试,怎么知道。”

江清月再次看了眼他,只觉得不可理喻。

她转身就要离开,却听远方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

“有气了有气了!”

“有心跳,有没有会医的?赶紧来看看!”

“别喊了,在这呢!不要动伤者啊我服了!”

“有气就好……”

……

她脸色诧异地转头看过去。

怎么可能?

死去的人能够回来?

黎尘没有说话,走上前去,到了沈见碌身边。

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沈见碌从进到这里,脸色就一直不太好的样子。

沈见碌听到以后,却突然松一口气。

他笑道:“我觉得很好啊!”

“这世界真好。”

于是天空放晴,飞鸟盘旋,山脉青葱蓝天白云。

*

他们又在钟家住了几天。

钟墨刚刚醒转,于是钟府许多后事都要处理,全都是兰心和钟君在做。

兰心从前祖辈就是处理祭祀相关,对于后续事情处理都很周到且得心应手。

至于钟君,平时钟府风评不如何成熟的人,居然也在安置伤员民众时井井有条。

路还要往前走,空间的打开,让此处的秘境有了到外面的出口,且不限制人员。

已经有人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但这都需要慢慢来。

了解外面信息,整理自己产业,与外界贸易往来。

这都有很长的路要走。

所以钟君忙到都不怎么能看到人。

好不容易看到,是他在神树旁,好像在和她说着什么。

沈见碌拍了拍自己的灰,就走上前道:“钟二公子,终于闲下来啦。”

他说这话纯在打趣,钟君听了也颇为无奈:“没办法,大哥有伤在身,嫂子也忙,我总不能吃白饭啥也不干。”

沈见碌点点头:“那你后面打算怎么办呢?”

钟君听到这话却是突然严肃了:“后面我应该是会让镇上学堂多教授一些先祖留下的东西吧。这世界,从来都没有真正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啊。”

他说:“我们要有自己的能力,我曾经在神树的帮助下见过外界,与我们内部大不相同。也许到时候有很多人想出去看看,贸易通商什么的。但那都得等我们落地再说。”

他们现在就像是浮空在天空的一座岛,但在空中不断漂浮中缓缓下降。

也许,哪天一睁眼,他们就到了某片海。

沈见碌表示肯定,慢慢自己创造想要的生活才是真理。

他闭眼感受着微风,道:“那剑尊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钟君沉默了一会儿,道:“就那样吧,我们没必要告诉他们实情。”

沈见碌:“为什么?”

钟君笑道:“我问过神树了,我们会到普通百姓生活的海岸附近,那里也没什么仙门。至于剑尊,我们知道就可以了。”

他叹气道:“人的信任是很容易破碎的东西。即便让他们知道了,又能对剑尊如何,为自己的未来增添枷锁罢了。”

他靠着神树,懒洋洋道:“所以,保持着一颗相信别人的心,不好吗?”

沈见碌没有说话。

但他其实很想说,没关系的,我会记得。

他们来这里的散修不会忘记。

所以他笑着说:“那也挺好,还免得我来建议你们族人不要因为仇恨过日子难受了。”

这样就很好了啦!

他向钟君挥手告别:“我要走啦。”

钟君疑惑:“走?”

沈见碌笑着说:“你知道的啊,我们这群人该走了。”

钟君忍俊不禁笑出声,却又突然收回笑容,抿唇认真地看着沈见碌。

他说:“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在无数次的轮回试错里。

找到了一个最好的结局。

即使……

沈见碌走着走着,小跑起来,背着身子向钟君告别。

他喊着:“有缘再见咯。”

钟君大笑:“此间事了!”

黎尘几人早就等在了钟府外,等着与钟君告完别的的沈见碌回来。

于是,沈见碌踏出门槛。

他似有所感回过头去。

门内庭院里钟君站直,和神树一起向他挥手告别。

随之转身远去。

钟府家丁向他挥手,兰心在窗口向他微笑点头。

走马观花般,每个人向他谢幕。

然后他们背过身去。

向对面走去。

时光飞逝,残阳如血,钟府如同一副古老陈旧的画卷,人物场景如流沙般慢慢消退。

他们就这样,渐渐消失在夕阳中。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你最好是。

光影变幻, 他们回到了一开始的山洞。

董烁晖几人,被神树隐藏起,对幻境中的那一切都是以局外人的方式看。

看沈见碌如何智斗魔修, 看兰心姑娘精心谋划, 看钟君同神树商讨对策,看着腼南的人群从古至今善良的不变,也看到了百年前剑尊的阴谋坑杀数人。

很难说他们当下的心情。

无可否认在修真界, 剑尊就是天和地,他代表了至高无上的道法和权力, 他的剑甚至都在最顶端,让众人仰望。

所以各大仙门兴剑修而衰旁门, 他们看着剑尊的强大,看着剑尊的一人独断, 很难不去期望,去想象——

如果我,或者我们辈中, 出现了一个像剑尊一般的天才。

那会如何?是否也能如剑尊一般, 将我宗的强盛推上顶峰?

然而多年来,各大仙门不是没有培养过, 寻找过。

但剑尊就是剑尊。

也许是上天注定,一个时代的天才, 最亮眼的,只能有一个。

所以百年来,各大仙门无论培养多么精彩绝艳的弟子, 收到了多么禀赋出众的徒弟,都难有人能会剑尊锋芒。

剑尊就像是衡量在人们心中的一把高高的标尺。

他代表着,某个阶级跨越的可能。

可惜百年前的一场大战, 各门损失惨重,许多冉冉升起的新星也命折当年。

如今的修真界,能够和剑尊说话的人。

已经越来越少了。

作为人族的第一人,其实很难想到,剑尊为什么要对腼南人民如此。

但在秘境中的一切又是如此真实。

实在发生过的历史,又有何可推脱的呢?

段海潮几人也是在来的路上听季浔说起,此刻也不免沉默。

大家都在等。

就像是,等着这里目前的主心骨,沈见碌先说点什么。

然而,沈见碌开口说话,却没有谈这件事。

“在里面怪刺激的,不过好在我们都安全出来了,待会儿我把地图分给你们,就各自走吧。”

他抬头看天:“秘境也快要结束了。”

秘境上空蓝天部分不断缩小,就像沙漏般往下漏着阳光。

董烁晖有些没反应过来:“分开?我们这就分开了吗?”

他还觉得,没和沈道友相处多久,居然秘境就要结束了吗?

沈见碌笑道:“没办法啊,让大家和我一起在里面困了那么久真的不好意思,我手上有部分此处的图解,待会大家伙拿去顺着找找,看能不能有什么好东西,就当作我的赔罪了。”

要知道,对于散修包括外门弟子,秘境资源可是找一个少一个的,不知道竞争有多么激烈。

董烁晖和段海潮等人显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也难免受到沈见碌的大度而受宠若惊。

尤其是段海潮,被沈见碌坑进牢房的他到此还有些不敢相信:“你是真的有地图?还愿意分给我们?”

沈见碌点头:“真的,之前骗了你们十分对不住,这不现在赔礼道歉吗?”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段海潮就算之前被沈见碌坑再多次有再多不快,也不可否认沈见碌在腼南世界所做的贡献。

所以他勉为其难原谅他:“那好吧,你是散修对吧,将来出门在外,到昆吾派附近,要是有什么忙要帮,就说我的名字吧。”

他这话说得居然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起来,好在沈见碌十分上道:“那是那是,将来小弟要是吃不上饭了还望段道友帮衬一二。”

董烁晖也反应过来,让出秘境资源这是何等的大度,恩情难还:“若是沈兄到了蜀云观,我也可向观中引荐一番。”

在很久之前,炼器和阵法符法不分家。

正所谓符道造诣,重要的,不在符,而在道。

而这道,三种不同修士的学习方式各不相同,内在原理却是大同小异。

如果沈见碌将来有炼出更高级法器的意向,去向符道高人请教一番,肯定是少不了的。

而董烁晖其实也只是一介外门弟子,并不能得见观内大能,这番话说得却是分外认真。

沈见碌随之微笑:“那就谢谢几位的好意了,时候不早了,大家早些行动吧。”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辈子的生活好像步入了一个趋向于正常人的正轨?

他有了一个不教东西但是管吃住的师父,有了两个听话懂事的师弟师妹,下山遇到了上辈子只听过没见过的人傻钱多的大好人。

还遇到了同一个世界穿过来的老乡,见到了许多修士,有了一些缘分,他好像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条线。

所以,真好啊。

当然,也有不如上辈子的。

他思及至此居然哭笑不得。

上辈子比狗还惨好歹穷到至极也是零资产。

这辈子直接负资产。

还不知道负号后面跟的是什么无限不循环……

大概是感受了他的视线,黎尘瞥了一眼他,冷冷道:“怎么?”

沈见碌:“……”

他很想说什么,但是不能说。

所以,没事不要瞎创业。

不适合又没背景的专业往死里学顶多是难就业穿小鞋。

要是想不开为了爱好创业,可能下一瞬就体会何为老赖竟是我自己了。

鉴于江清月和渚舟都在旁边,沈见碌一咬牙把黎尘往远处拉。

黎尘轻微地挣扎了一下,就顺着他的惯性走了。

渚舟还在好奇:“他们干什么?有什么话要去那边说?”

季浔看破一切所以为沈见碌掩饰:“噢噢,这个嘛,大人之间交易往来什么的,小孩子你也不懂。”

江清月:“……”

你在说什么?

季浔丝毫不知自己已经为沈见碌做了无效掩饰甚至有歪曲事实导向,还在数事成之后兰心姑娘给了自己多少银子。

这白花花的银子居然从里面出来了还在,那么就是出了秘境也在。

虽说修真界流通货币是灵石,但是没关系啊,有了银子,他就可以山下买房了!

只要他努力工作好好修炼,总有一日,他能在剑宗买房!

沈见碌拉着黎尘到了远处,收手时,黎尘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胳膊还伸在半空中顿了一阵子。

沈见碌倒是没有在意这个,首先开门见山:“少侠,你听我说,我现在还没有钱还你。”

黎尘挑眉:“你之前就说过进了钟府还。”

他年纪不大,说这话时情绪难得外露,居然让人听出了一股子埋怨。

沈见碌双手合十大求特求:“当时是因为钟君说如果他骗我就要赔我钱,可是后来他并没有骗我,所以就没有给我钱。”

“我自然就没有钱还你。”

这话说得,沈见碌自己都羞愧。

活像小学生借钱,这个没钱,但是上个人欠他钱,于是让债主找他的欠款户还钱催债。

黎尘微眯双眼:“他没给你钱关我什么事?”

的确。

但是沈见碌确实没有那么多钱,他只能再次打商量。

“那,就像之前说得,分期可以吗?”

很长时间没有答复。

沈见碌闭着眼都不敢看黎尘,生怕这少侠下一秒生气把他拍飞,然后绑着他到地下黑市卖了换钱。

不知道过了多久,黎尘那边才传来一句。

“嗯。”

这倒让沈见碌更加不好意思了,这少侠人还怪好的,自己却如此揣测。

沈见碌说:“可是我们待会儿出了秘境就要到各自的地方去,要不我们找个地方按时存取钱,也免得天南地北到处跑。”

他可是记得他这个散修的人设。

谁知黎尘却摇头:“不,我跟着你,你赚到钱了当日付就好了。”

沈见碌:“!!!”

这怎么行?

他不是真散修啊!

“这怎么好意思呢?少侠你应该也是大户人家,我散修到处跑,怎么好因为这些钱让你跟我到处跑呢?”

黎尘冷笑:“这些钱?要是少的话你怎么现在还不完?”

沈见碌闭嘴了。

他没想到这个少侠脑子如此清醒。

黎尘继续道:“而且我也是散修,这把剑对我来说也是同样重要,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还钱半路就死了。”

他,居然担心的是自己还钱还到一半死了,而不是跑路了,所以要来跟着。

如果黎尘在现代,估计也是个大大的“企业家”。

良心,太良心了!

他强颜欢笑:“可是我们真的居无定所,你何必……而且我的安危你总不能时时刻刻注意吧?”

黎尘笑容更冷了:“你自己的命自己不注意还想我帮你看着?”

沈见碌:“……”

他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到最后他只能被迫接受:“那,我们回去的路上,可能什么人都会碰见……”

他说得委婉。

黎尘不屑道:“我又不怕什么。”

你最好是。

沈见碌心中说道。

剑尊仇敌去剑宗。

一时竟不知黎尘是会先砍他还是先砍剑尊……

远处的江清月并不能听清他们说的什么,不知为何,两人身周就像笼罩了一层奇异波动的阵法,传入耳朵的声音就像是被打乱的语序。

但即便如此,江清月的脸色还是越发冷。

因为传来的“关我什么事”,“跟着你”,“日付”,“让你跟我”……

内容之丰富,用词之大胆,让她心凉半截目瞪口呆。

这都是什么?

他们都在聊什么啊!

她的目光转向还在数钱的季浔,后者浑然不觉。

都是这个人,都是这个人害的。

交友不慎,真是害人不浅!

*

再次回到黑漆漆的山洞,沈见碌已经全身轻松。

他之前靠挖炼器大能府邸到了这里,如今又再次回来,见证了腼南的一切后,心中难免百感交集。

按照真实发生的历史,炼器大能,也许就是钟君。

他有了惊人的天赋研习炼器,毕生资产都在此,而直到逝世前,他都在寻找着,能够让腼南走向另一个好的结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