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和他对视,面无表情。
“你真可怜。” 宋清和嗤笑一声,猛然将自己的灵力撞入了江临的经脉当中。
没有任何留情,澎湃的的灵力如同狂风骤雨版涌入,毫无章法地激荡着江临的经脉。江临的身体瞬间僵住,冷硬的面颊上很快滚落豆大的汗珠。他咬紧牙关,但还是难以抑制地低喘出声。
宋清和沿着熟悉的路径,再次被来到到了江临的气海中。没了萦绕的黑气,不再如同深渊,那气海温柔而又热烈,透亮而又炽热。
宋清和没有犹豫,让自己的灵力如刀般扎入了气海中,在气海的底部结成一个纯黑的神魂印记。
结束之后,宋清和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便冷漠地撤回了自己的灵力。他扶着墙站了起来,脸色苍白,脚步踉跄,但还是坚定地迈向门口,这间房间让他感到窒息,甚至恶心,他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然而,刚走一步,他的脚踝就被人死死攥住了。
江临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手却稳稳抓着宋清和的脚踝。他的神情不再游刃有余而咄咄逼人,而是一种难以掩饰的脆弱。他抬起头,声音低哑:“你当时……多问我一句,我就会告诉你的。”
宋清和停下脚步,低头看他,没有说话。
江临的呼吸有些急促,他闭了闭眼,又艰难地开口:“我的名牒多年未更新……为了过剑门关,我压制了气海。所以……”
原来是这样。
宋清和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应该愤怒,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荒唐。他低低笑了一声,接着,笑声越来越大,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居然是这样……”他喃喃道,“居然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江临也笑了起来:“确实可笑。你居然就因为这个理由……这么轻易地抛弃了我。”
江临缓缓撑起身子,笑容逐渐变得愉悦了起来。他声音低柔而甜蜜,带着几分蛊惑:“不过,你不会再有下次机会了。”
“从今往后,你我生同衾,死同穴。” 江临甜蜜低语,“天涯海角,魂梦相同。”
宋清和渐渐止住了笑,眼神冷了下来。他抬起脚,狠狠踩住了江临的手腕,用脚尖碾压那用来抚琴的修长手指。
江临的手指很快红了,手背甚至被磨破了皮,渗出细小的血珠。但他却仿佛毫无直觉,面带笑容看着宋清和,眼神一瞬不瞬。
“松手。”宋清和声音低沉,眼底闪着怒意。
江临不为所动,依旧攥着他的脚踝,语气平静:“不松。”
宋清和恨极,恨不得一脚踹到江临的头上,可最终还是不舍。他压下满腔怒火,弯下腰去,用手去掰江临的手指。
江临见状,眼底笑意更深了。他趁着宋清和靠近,另一只手迅速抓住宋清和的衣襟,将人猛地揪了下来。还没等宋清和反应过来,他便贴上了宋清和的嘴唇。
只是轻轻一碰,蜻蜓点水般,带着一丝试探,又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
“你欠我的半个吻,我讨回来了。” 江临低声说道,语气里满是满足。
说完,他松开了两只手,任由宋清和气急败坏地摔门离开。他却依然躺在地上,像是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壮举,闭着眼浅笑不止。
第96章
宋清和找到楚明筠的时候, 几乎要委屈得哭出来了。
满院子都是如火般燃烧的绸缎,到处挂着红色的喜字,宋清和差点迷失在了一片红色的海中。
楚明筠一身青衫, 端正如竹,春风得意,正在和宋清和不认识的人说话。他眉眼间是少见的愉悦神色, 仿佛又变成了宋清和初见那个志得意满的贵公子。
宋清和一头撞到楚明筠背上,不管不顾, 直接就抱住了人。
楚明筠微微一愣, 随即笑了。他转身搂住了宋清和,低声和那人道了个歉,随后轻轻拍着怀里人的背,带着他绕到了角落里去。
“怎么了?”楚明筠低头看他, 语气温柔,伸手替宋清和理了理额前的发丝。
“想我了?”楚明筠眼中全是笑意, 目光灼灼盯着怀里的人。宋清和主动来寻他,在抱着他,他心中快意几乎要直飚云际了。
“才不是。” 宋清和把脸埋在楚明筠的肩窝, 闷身闷气回答。他抱着楚明筠站了会,心情平复大半。
不能告诉楚明筠这件事。宋清和心里想。楚明筠修为远不如江临,告诉他不过让他徒增烦恼。而且……木已成舟, 这神魂印记,还能剜去不成?
“人犯速速招来。” 楚明筠捏着宋清和的后颈,轻轻揉了揉, 语气带着调侃,想要逗他笑。
“作了个噩梦。” 宋清和抬起头,之前的无措已经被滴水不漏的藏好了。他推了推楚明筠, 让他回去招待宾客。
“可怜。”楚明筠在他额上亲了亲,又把人按回了肩窝,轻声说道,“以后都陪着你,什么梦魇来了,都帮你赶走。”
宋清和嗯了一声,环住了楚明筠的腰。他想到了江临说的魂梦相同,心中的苦涩又加重了不少。
……
宋清和一整天都不太舒服。他总觉得气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像是一团火,时不时烫得他忍不住皱眉。他按着丹田,想要把那种灼热感压下去,却无济于事。宋清和垂着眼,眼神冰冷,思绪翻滚。
神魂印记……宋清和抿紧了唇,脑海里又浮现出江临冷峻的面庞,让他感到一阵窒息。打上了神魂印记之后,他就彻底和江临绑定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江临死,他不能独活;他死了,江临不能自保。
江临为什么要这么做?宋清和想不明白。这种把命交到别人手里的行为,实在不像是江临的作风。虽然宋清和早就发现江临对他的感情远远比表现出来的多好几倍,但是,有多到这个地步吗?有吗?没有吧。
何必做到这个地步呢?
宋清和有点惶恐,但又稍微放了点心——最少不用担心江临忽然动了心,想跟着陶仲文一起做什么再现飞升了。
可可是……陶仲文为什么要选楚明筠呢?宋清和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楚明筠。
他眉宇间是藏不住的喜色,正与宾客谈笑风生。楚明筠的笑容明朗,眼角微微上扬,仿佛真的沉浸在这场婚礼的喜悦中。
宋清和的唇角微微抿紧。他从未见过楚明筠如此轻松愉快的模样,这种从心底涌出的欢愉,既让他觉得陌生,又让他觉得刺眼。
有人高兴,有人就不高兴。
秦铮从早上练完剑之后,就又开始若有若无盯着宋清和。他并不靠近,远离人群,只是用存在感极强的视线锁定了宋清和。
宋清和并不理他,只忙自己的事情,一直忙到了不得不理秦铮的时候。
宋清和和顾霁光确认几遍,陶仲文并不清楚秦铮其人,只知道宋清和有个过从甚密的剑修,便让顾霁光设法除去。成功与否,陶仲文没问,顾霁光也没说。想来没太把秦铮当回事。
这将会是陶仲文犯下最大的错,也是宋清和计划最重要的底牌。
“你不要轻易动手。” 宋清和对秦铮柔声嘱咐,“你是我们的杀手锏,不到最后,不能出现。听懂了吗?”
秦铮盯着他的脸,点头。
宋清和叹了口气,又补充道:“就算看到有人要杀我,我不喊,你也不能出现。明白了吗?”
秦铮继续点头。
宋清和想了想,之前几次喊秦铮帮忙,他总要再三询问——秦铮总是分不清宋清和要他救谁杀谁。于是,宋清和叹口气,说道:“罢了,我明天找时间指给你看。我要你动手,你便出手杀了那个人。”
秦铮点头,还盯着宋清和的脸看。
“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宋清和疑惑地摸了把自己的脸。
秦铮摇头,然后说道:“不是脸。是……感觉不对。”
秦铮的目光依旧落在宋清和脸上,那深邃狭长的眼睛里透出了一丝不该属于他的迟疑。他看着宋清和,脑中莫名浮现出一些模糊的画面。好像也是类似的场景,他的面前也站着这人,那人张着嘴,在说什么,但他什么都听不清。
宋清和心头一跳,疑心秦铮看出了点什么。神魂印记,不能被别人感觉到吧?应该不行吧?
宋清和有点疑心,又有点焦虑。其他时候倒也罢了,明天是弑神最关键的一天,秦铮不能出纰漏。
宋清和环视一周,四下无人,只有树梢的红绸在风中簌簌作响,于是,他张开双臂,扑到秦铮怀里,把脸贴在了秦铮胸口。
秦铮的身形高大,胸膛结实,线条分明,带着剑修特有的坚硬触感。而宋清和的脸贴在秦铮胸口时,显得他本人比实际上娇小很多。
“夫君,我好怕。” 宋清和抬起头,右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左手,让眼中泛起点水汽来。他那双圆润的眼睛含着泪,似乎下一秒就会坠下来,配上他莹白的脸庞,整个人看起来柔弱之至。
“陶仲文明天就要来了,他要逼我和其他人成亲。你帮我杀了他好不好?” 宋清和一副楚楚可怜的情态。
秦铮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抱住他。他只是低头看着宋清和,眼神复杂得让人看不透。
“我从没见过你流泪。”秦铮忽然说道,语气并不是惊讶,而是带着淡淡的不解。
弄巧成拙。宋清和心下叹了口气,抬手擦掉了眼尾的水迹。
“细想来,我也没见过你主动抱住我。” 秦铮继续说道。
宋清和察觉了不对——他主动抱住秦铮的次数并不少。
宋清和定定和秦铮对视,秦铮眼神空洞迷茫,似乎并非在看着他,反而像是透过他看着其他什么人。
“夫君,你在想什么?” 宋清和仰起脖子,轻声问道。
“我在想……” 秦铮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宋清和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失去了焦点,透过宋清和在看另一个人。
不是这样的……秦铮有几息没有说话,忽然,他好像刚发现了宋清和似的,问他:“你的剑呢?”
剑?宋清和低头看看了自己的手。幻境中那把软剑吗?不是……宋清和从乾坤袋翻出了沾雨剑,拿给秦铮看。
秦铮看着那把短剑,短促笑了声。
宋清和有点生气,沾雨剑确实不是什么好剑,但何必这么笑。他心念一转,抬头柔声道:“夫君,你便是我的剑。”
秦铮眼神奇怪看着他:“我们尚未成亲,你怎么叫我夫君?”
宋清和心下诧异,秦铮怎么又疯了?之前发疯便让他叫夫君,如今疯了,又说不能叫夫君。这是在吃醋吗?不是解释过了吗,这婚礼是为了设计诛杀陶仲文。
“夫君……” 宋清和又把脸在秦铮怀里蹭了蹭,想哄哄秦铮,“你别生气,这又不是真的婚礼。”
秦铮的身体僵硬,甚至把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宋清和看着他按着剑柄的手,心里有点不详的预感,觉得一股寒意从后脊窜了上来。
宋清和抬头仔细看了看秦铮的表情,竟然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什么。
看着不太好哄。宋清和心里想。
没时间了。
宋清和没时间和秦铮一点点谈,一点点解开这个误会那个情节了。
宋清和咬咬牙,问道:“夫君,你还要不要帮我了?”
秦铮还是那副奇怪的表情,看着宋清和,问:“你还需要我帮忙?”
宋清和和他对视,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宋清和笑了笑,声音柔得像一根羽毛:“夫君,你是我最信的人,也是最重要的人。你若不帮我,我又能依靠谁?”
嘴上这么说,宋清和心里已经有了决定——秦铮这张牌不能用了。
前两日秦铮还百依百顺异常听话,但今天他表现太奇怪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察觉宋清和气海里多了个神魂印记的原因。难道是剑修的直觉又告诉他有什么不对了?想到此处,宋清和心底对江临的怨恨又多了几分。
宋清和掌握不了秦铮了,他不一定能用好秦铮。
不一定能用的牌,便一定不能用。
可惜了那喜服……
还好还有后手。
宋清和冲秦铮拱了拱手道:“既然你不信我,那便不劳烦道君了。” 说罢,宋清和转身便走。
然而,当宋清和和炎光真人仔细讲解宴席坐席和布防之时,秦铮不知从哪里忽然出现了。
他抬头看向宋清和,声音低沉而冷硬:“这是你的新剑?还是你选的新道侣?”
炎光真人身形高大,气势如同炽热的烈焰,也是剑修,也是化神期修士。和宋清和站在一起,倒也不会有人说是不配。
宋清和无语。
炎光真人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人中间转了几圈,露出了不解的眼光,忽然开口:“秦铮,你竟也是个死断袖?”
第97章
秦铮面色不虞, 冷硬看着炎光真人,手捏着剑柄。
宋清和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头脑发晕, 秦铮要是在这个时候惹事,他的计划就全完了。
宋清和急急和炎光真人告了个罪,上手拉着秦铮就换了个地方说话。
“秦道君, 我现在很忙。” 宋清和坦诚道,“你不愿意帮我, 我不强求。炎光真人愿意帮我, 我非常感谢。劳烦你不要对炎光真人不敬。”
“秦道君,你便纵有千般不解万般不满,算我求你,我们明天之后再说可以吗?明天对我真的很重要。” 宋清和不再做些小意温柔的伪装, 坦坦荡荡站在秦铮对面,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秦铮把自己的手腕从宋清和手中拉了回来。宋清和笑了笑, 把大拇指四指和虎口依次在外袍上擦了擦。
秦铮看着他的动作,心情忽然好了点似的,说道:“这样才像你。” 他记忆里的那个人, 就应该是这样的。强大、冷硬、不需要依靠任何人,对他不苟言笑。实在让人厌烦。
但是,既然他现在这么说了……
“我能帮你做什么?” 秦铮开口问。
宋清和抱臂看着秦铮, 摇了摇头,“多谢道君好意。现下炎光真人已经应允了我,不再需要劳烦道君了。”
压制陶仲文, 秦铮确实是个好选择,但不是最好或者唯一的选择。秦铮太不稳定,他控制不了秦铮。既然如此, 还不如找炎光真人帮忙。宋清和看着面色又转向冷硬的秦铮,心里有点怀念在登相营那个单纯的剑修。
还是傻子好玩。
许是张符阳那王八玩意真得招魂招到了野鬼。
秦铮皱眉道:“随你!” 说完便大步离开了,走得比平时还快。
宋清和吐了口气,把秦铮脑袋里赶了出去。明晚之后,死了,那边算了;能生,他便立刻离开觅情谷秘境。从此之后,天高地广,物我两忘。秦铮今日的冷脸与不快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打算也没兴趣知道。
宋清和是寅时睁眼开始换喜服的。
窗外天色昏暗,几盏挂在檐下的红灯笼,摇曳着微弱的光,投下斑驳的影子。院子里的人都醒了,风吹来细碎的活动声和低语。
宋清和起身,指尖触到喜服时,不由得停顿了一瞬。那宽大的红色喜服质地柔滑,缎面上绣着金线龙凤,华丽得刺目。这衣服被弄脏过,但宋清和妙手回春,也救了回来。
宋清和再检查遍,才穿上了衣服,又给自己折腾着带上了发冠。夜中黑暗,宋清和点了灯,但总觉得看不清楚自己的脸。他想了想,掏出张发光符贴在衣服内里,让自己周身发出柔和的光芒来。水镜符里他的脸色和往日不太一样,头发束起后,那柔和清丽脸陡然变得冷峻,圆形的双眼也透出些锋芒毕露来。
虽然在宋清和心里,这婚礼只是为了设计杀了陶仲文,但这毕竟是天符阁与合欢宗两宗之好,更兼有陶仲文的人在旁边盯着,因而这婚礼不算大办,但该有的仪式,一个都没有少。
宋清和从窗口探出头去看了一眼,楚明筠的屋子亮着,应该也醒了,也在穿那婚服罢。
在亲迎之前,宋清和还要行醮戒之礼。宋清和无父无母,便由司徒云山和顾霁光代行。宋清和穿着喜服,跪在堂下,听着司徒云山从三清到诸天神仙都问候感谢了一遍,然后历数合欢宗近年来之发展,再到宋清和成亲结契为人道侣之后该做哪些不该做哪些。听得宋清和又有点尴尬,又有点烦,又多少带点感动。
想来楚明筠那边也差不多吧。宋清和心里想。不知道楚修元会说什么?从楚天师草创天符阁开始吗?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不过,楚明筠好像多了道礼仪,他还要祭酒啐酒。
好像还没见过这人吃酒的的样子。宋清和想着,居然露出个笑来。
宋清和醮戒之后,便在房间里等楚明筠来亲迎。屋外依旧乱哄哄的,脚步声、笑声、低语声混杂在一起,像是一个混乱的漩涡,把整个院子裹得密不透风。宋清和坐在椅子上,觉得头疼得厉害。
合欢宗设宴招待前来观礼的亲友。宋清和在人群中看了两圈,找到了围着袁云慈的炎光真人,心情才稍微放松一点。
亲迎本要从天符阁出发,到合欢宗迎接。可惜众人寄居太素洞府之中,而洞府里小院着实不大,两人居住的房间相距不过十几步,实在没什么好迎接的。于是,楚明筠要带着人,带着卤簿、车骆和礼物绕着太素洞府走一圈。
宋清和在屋子里,听着楚明筠带着人吹拉弹唱地走了,才觉得院子里稍微安静了一会。
宋清和吃了点东西,空荡荡的胃被填满,才觉得腔子不再有冷风乱窜。
过了会,楚明筠带着人回来了,停在了院子外面。宋清和听到司徒云山祝告,无非是些今日徒弟成亲师尊心中伤感之类的套话。而后有人开了门。宋清和站在房间里,透过窗缝往外看。
天色已经大亮,宋清和一抬眼就能看到人群中的楚明筠。他本便俊美无铸,今日更是神采飞扬。他的眉眼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那双狭长的凤眼微微挑起,唇角含笑,既温和又倨傲。他的身形颀长挺拔,身上的喜服绣着金线凤凰,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像是要振翅飞起。
他作了揖,入了门,拜了拜,献上两只绑着红绸的活雁。
宋清和的目光落在那两只雁身上,雁的翅膀轻轻拍动,脚上的红绸跟着一颤一颤。
是江临带来那两只吗?宋清和盯着案上的雁想。
雁性情忠贞,知冷知热。献上这大雁,是希冀矢志不渝,相伴终身。宋清和的目光缓缓从案上的雁移到楚明筠的脸上。
相伴终生?
谁能和谁相伴终身?宋清和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终身何其之长?元婴修士的命数远非百年,难道真要相伴数百年吗?若是化神,足有千年时间,任他痴爱妒恨,最终也都付流水。
今世修士的命数,论飞升太短,论相守终身……太长。
楚明筠对着司徒云山作揖,声音低沉而清朗:“奉母命迎娶合欢宗弟子宋清和静微道君,请允婚事。”
司徒云山微微点头:“愿从命。”
楚明筠再拜,行礼如仪,随即转身离开院子。他的背影笔直,红色的喜服在风中微微扬起。
“走了,你家道侣来接你了。”旁边的萧清煜忍不住推了推宋清和,感叹道,“真让你小子捡漏了。”
宋清和瞥了他一眼,目光淡淡,接着叹了口气,离开了窗边。他心里盘算着,今晚便要动手了。按理说,萧清煜这种修为不高、帮不上忙的人,早该打发得远远的,但为了不惊动陶仲文,他们始终没有开口提及计划。
“你待会帮我去趟登相营驿吧。”宋清和随口说道,一边思索着借口,“给云珏师姑送些茶酒过去。”
萧清煜笑着应了下来,拍了拍宋清和的肩膀,随他一同走到院子里。
萧清煜在旁边低声提醒着细节,宋清和对着司徒云山和顾霁光依次恭恭敬敬地拜了四次。司徒云山却显然还未尽兴,语重心长地叮嘱起来,什么“谨守恭敬”“日夜勤勉”之类的教诲接连不断,听得宋清和只觉得头疼。他抬起头,与司徒云山对视了一眼,却见对方冲他眨了眨眼睛,带着几分促狭的意味。
宋清和无奈地笑了笑,点头道:“谨遵师尊教诲。”
说罢,他便由萧清煜陪着,一同来到了院门外。
若这是寻常婚礼,此刻的楚明筠应该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端然地等在门口,再将宋清和接回万山。但这场婚礼显然与常理无关。楚明筠此时正坐在一头白鹿之上,红衣映着白鹿,越发显得人如玉树,鹿如霜雪。他低垂着眼,姿态端正,但肩膀却微微紧绷,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一人一鹿,都眼巴巴地望着院门,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宋清和出来。
等到两人见面,楚明筠愣了愣,转过了头,又转了回来,再看两眼宋清和。
宋清和站在那里,低着头。红色的喜服将他的肤色衬得如霜似雪,整个人都显得冷清而出尘。平常人结婚,新妇多会以扇掩面,但宋清和既非妇人,自然不必如此。然而,他也不想与楚明筠对视,便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两人此刻也不能对话。
宋清和坚决拒绝坐轿,于是,他走着,楚明筠骑着白鹿,跟在他旁边,一路极为忐忑,对着宋清和看了又看。
宋清和全然不理会。他心里盘算着时间,庆幸路途短暂,不至于让这份沉闷的气氛拖得太久。几人绕着小河走了一圈,不过片刻便回到了院门口。
陶仲文应该在里面了,宋清和心里想,看着隋长风推开了院门。
楚宋二人,要拜的高堂,不是楚修元,而是陶仲文。
陶仲文自己提出来的。
门缓缓开了,宋清和往里扫了一眼。
宋清和抬眼望向院内,目光瞬间变得锐利。他很难形容第一眼看到陶仲文的感觉。这人长相平常,一双凤眼还算有神,其他地方却不出彩,甚至可以说是普通得毫不起眼。然而,他的眼神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宋清和微微皱眉,心中涌起了一丝莫名的违和感。他的目光在陶仲文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垂下眼帘,掩去了所有的情绪波动。
宋清和低着头,想了会,转头看了眼楚明筠。
宋清和知道这种熟悉感从哪里来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明白了陶仲文为什么要选楚明筠。
楚明筠极肖陶仲文。
第98章
楚明筠有一双凤眼, 内勾外翘,眼尾上挑。被这双眼睛注视时,便会凭空生出一种被关照偏爱的错觉。宋清和曾经与他长久对视, 清晰地记得那时,那双眼睛里流光溢彩,满满都是他自己。
他不会看错。
江临的眼睛与楚明筠的外形相似, 眼神却截然不同。江临的目光冷静自持,像是一面平静的湖水, 波澜不惊, 却深不可测。宋清和盯着这双眼时,总觉得自己像坠入深渊,连底都看不见。
陶仲文也是。他的眼睛和楚明筠几乎一模一样,但神情可谓天差地别。
宋清和抬头, 又看了一眼陶仲文。对方发现了他的视线,居然对他笑了一下。那笑容温和可亲, 仿佛是久别重逢的故人一般。陶仲文应是天资不错,看起来不过青年模样,身后站着几个侍从, 江临也混在其中,双眼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陶仲文的姿态从容淡定,举手投足间无不透着高位者的威严, 但却显得过于容易接近了。
这不对劲。
宋清和敛下目光,亦步亦趋地跟着楚明筠走到院中站定。庭院里人声鼎沸,脚步声、低语声、婚乐声交织在一起, 热闹得让人心烦意乱。阳光洒在庭院中,照亮了挂在廊檐下的大红囍字。风轻轻拂过,那囍字的红纸微微晃动, 像是在无声地嘲弄着什么。宋清和却感到心下一片雪亮。
陶仲文不是这种性格。
他上次露面,泥人傀儡,黑纱覆体。陶仲文的计划疯狂却冷静,他做任何事都筹划再三,滴水不漏。除了轻易信任江临和无视了秦铮之外,宋清和从未见过陶仲文犯下别的错。
“若我是陶仲文,”宋清和心想,“绝不会在婚礼上露面。”
那陶仲文在做什么?
宋清和转头看了一眼楚明筠,对方正静静地注视着他。见他望过来,楚明筠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宋清和愣了一下,勉强扯了扯嘴角,回了个假笑。
“一拜天地。”司礼的声音在不远处高唱。
有人搀上了宋清和的胳膊,扶着他缓缓拜了下去。搀扶他的人是个从锦官城请来的凡妇,据说是全福之人——父母健在,夫妻恩爱,儿女双全。修士的生命漫长且寡淡,合欢宗找遍了附近宗门和入蜀修士,竟然找不到一个真正的全福之人。
宋清和低下头,看着脚下铺着的大红毯和自己脚上的皂靴。他趁机在膝头悄悄擦去手心微微的汗意。
如果旁边那人是全福之人,那他宋清和,恐怕便是全无福之人。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定定地与陶仲文对上了眼。
陶仲文算计自己这个无福之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二拜高堂!”司礼的声音再次响起。
有人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引导他缓缓弯下腰,对着陶仲文躬身拜下。宋清和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陶仲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出乎他意料,并非审视,也非嘲弄,反而透着一丝温情和怀念。
宋清和心头猛地一跳,心底却生出一股寒意。难不成,陶仲文筹划了数百年,竟真是为了给他择一良人?
这个荒谬的念头让宋清和遍体生寒,比陶仲文想杀了他还要令人难以接受。
难道他猜错了?陶仲文筹谋的一切,并非为了复现飞升?
……不可能。
陶仲文不是这样的人。宋清和想。
宋清和跪着,头趴在地上,微微偏过头去看楚明筠,发现对方也在看着他,眼睛眯着,嘴角微勾。
宋清和又笑了笑,这哪里是死心塌地,这是五体投地。
他很快被人扶了起来,转了个身,和楚明筠相对。
“夫妻对拜!” 司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而后,宋清和被人按着肩膀低了下去。他的发冠差点碰到楚明筠的,只好退了一小步,继续对拜。
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他身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气海里的神魂印记开始微微发热了。
那是一种撕扯般的痛苦,像是有无数条细针顺着经脉扎入他的四肢百骸,痛得他几乎站不稳。然而,除了那刺痛之外,还有另一种更加难以启齿的感觉正悄然蔓延——滚烫的欲念从尾椎骨升起,像一条毒蛇般攀上脊背,直逼心头。
宋清和的呼吸顿时乱了一拍,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只能用力咬紧牙关,强行压住那股不受控制的燥热。
……江临!宋清和忍着没有出声,咬碎了一口银牙。
他抬头,正对上楚明筠的目光。对方看着他,笑意不减,眼中甚至透着一丝安抚。
“别怕。”楚明筠用口型对他说道,声音虽未出口,但那双微微眯着的凤眼中透出的深情,却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
宋清和愣了一下,咬紧牙关,强行稳住了身体。然而,他却无法忽视楚明筠的目光,那目光温柔得让人无法直视,又像是藏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期待,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
宋清和闭了闭眼,掩住了眼底翻腾的情绪。
江临在做什么?
这一切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喜婆扯了扯他的胳膊,催促他站起来。他试了一下,结果因为那不断翻滚的神魂印记,差点腿软,幸好被楚明筠扶了一把,才站稳了身子。
二人被簇拥着进了房间。
红木榻上,两人并肩坐定。喜婆递来半个葫芦瓢,在里面倒上了酒。宋清和抬头,发现楚明筠手里拿着另一半葫芦,两个葫芦用红线缠绕在一起。
“新人快喝吧!”喜婆催促道。
楚明筠看着宋清和,举起了葫芦。宋清和沉默着,跟着他举起了手。
就在这一刻,神魂印记的燥热感骤然加剧,几乎将他的理智撕成碎片。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勉强压下那种无法言说的冲动,端起葫芦,浅浅啜了一口。
楚明筠低头,轻轻啜了一口米酒,喉结微微滚动,目光却始终落在宋清和脸上,不曾移开半分。
“合卺礼成!”旁边传来喜婆高亢的喊声,几乎震得宋清和耳膜发疼。
戏做完了,要收网了。
陶仲文要收网,宋清和也要收网了。
陶仲文亲自前来,带了几个侍从,剩下陪同的,大多是天符阁部众。从延年回春丹成功那天起,楚明筠就在游说天符阁诸人了。除却自身修为外,陶仲文的权势部分来自于延年回春丹的垄断,部分来自于他多年以来的长随侍从。
有了延年回春丹,楚明筠很难说可以断陶仲文一臂,但最少能让这些左膀右臂一时之间不太好使。陶仲文活着,他便握着权柄。陶仲文要死了,这些权柄便要散入诸人之手。楚明筠心里清楚,大部分没什么立场,他和陶仲文谁赢了他们就支持谁。因此,楚明筠先前密谈也不求人帮他,但其余人出手稍微慢一些。
江临混进了陶仲文的侍从当中。他先前杀了天符阁副阁主楚修广,差遣楚明箬带着楚修广的头颅和一封信,向陶仲文投诚。陶仲文怪他杀了楚修广,江临却只说可以替代楚修广的替陶真人做任何事。
江临自认不是正人君子,给陶仲文的侍从下毒完全没有手软。等到婚宴的酒一催发,这药起效,陶仲文便会再失一臂。
没了左膀右臂……宋清和眼神闪烁。如果陶仲文修为再出问题,那便让他有去无回、插翅难飞。
“去敬酒吧。” 楚明筠放下了手中的葫芦,凑上前来,吻了下宋清和闪着点水光的嘴唇。
“嗯。” 宋清和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衣服,不再想这计划的细节。幸好江临有点分寸,这神魂烙印不再翻腾,让宋清和出丑。
“酒壶呢?” 楚明筠问。
宋清和从乾坤袋取出了个白玉鸳鸯壶。
“顾师叔做的?很精细。” 楚明筠接了过来,摸了摸壶身上的羽毛形状,揭开盖子,开始往壶里加酒。
“别放错了。” 宋清和走到楚明筠旁边,看着他把酒水加了进去。
“嗯。” 楚明筠倒完酒,把那鸳鸯壶和几个玉杯放在了托盘上,一边做,一边说道:“别紧张,没事的。”
宋清和看他一眼,觉得这人好笑。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宋清和。
先敬高堂。楚明筠跟着宋清和,敬了司徒云山和顾霁光。而后,两人转向了楚修元和陶仲文。楚明筠拿着酒壶,微微转了转壶盖,倒出些许久。宋清和端了起来,递给了陶仲文。
“陶真人拨冗参加明筠和我的结契仪式,清和不胜感激。” 宋清和把酒杯递到了陶仲文面前。陶仲文奇怪看了眼宋清和,扬了扬下巴,说道:“先谢父母。” 于是,宋清和又把这就送给了楚修元,宋清和自己举着杯,隔空敬了下楚修元,便咽下了那酒。楚修元也喝下了这口酒。
楚明筠到了第二杯,宋清和又端给了陶仲文。陶仲文笑了声,对着身后的江临说道:“替我喝了这杯酒。”
江临从宋清和手里拿过酒杯,手指轻轻碰到了宋清和的指节,让后者不可抑制地抖了抖。
“谢陶真人赐酒。”江临一口喝完了酒水,把杯子反转了过来,没有一滴酒留下。
“别喝了。” 陶仲文忽然出声制止了宋清和。“你的也给江临喝。”
宋清和皱了皱眉,但是还是把酒递给了江临。
“再谢陶真人赐酒。” 江临对着杯上的湿痕一饮而尽。
宋清和敬酒的杯子被江临放回了托盘。
“陶真人,这酒你到底喝不喝?” 宋清和抬高了点声音问道。
“自然要喝。” 陶仲文露出个笑容来。“但是你得把鸳鸯转香壶里的毒酒转走。”
——果然被认出来了。宋清和心头一道炸雷。
只能等到下一步了。
宋清和有很多耐心。
第99章
宋清和笑了笑。
他拿起酒壶, 先倒了半杯,又在另一杯中倒了半杯,而后, 转了转壶盖,把两杯水酒加满。
他端着杯子递给了陶仲文。陶仲文扫了一眼酒杯,又扫了一眼宋清和, 嘴角扬起,像是看透了所有的伪装。他接过杯子, 眼神中带着几分嘲弄。
宋清和端起另一杯酒, 一饮而尽,随即将空空如也的杯底举到陶仲文面前,唇边还挂着一丝礼貌的笑容。
陶仲文摸着酒杯,看着宋清和说道:“你可知我也是丹修?”
宋清和点头。
“我还想不到有什么毒, 你解得,我解不得。”陶仲文的嘴角笑意更深, 像一条毒蛇慢慢吐出信子,“你有什么主意吗?”
宋清和脸上露出了客气恭顺的微笑:“陶真人说笑了。我怎么会给陶真人下毒。”
陶仲文摸着那酒杯,问道:“如此说来, 这酒无毒?”
宋清和笑了声,说道:“真人何出此言?这酒自然无毒。”
“那你喝了罢。” 陶仲文把酒递给了身后的江临,“族弟和你的心上人结契, 这酒借你浇愁。”
此话一出,周围几个人都变了脸色。楚明筠用力捏紧了托盘边缘,连指尖都在泛白。
江临接过酒杯, 看也不看陶仲文,仰头一饮而尽。三杯急酒下肚,他的脸上浮起了一层不正常的红。
“难过吗?”陶仲文的目光落在江临身上, 语气像是随意的关心,却带着一丝病态的愉悦。
“再倒两杯来。” 陶仲文对宋清和说道。
江临不能再喝了。宋清和心下担忧,但还是动作流畅地倒了酒,递给了陶真人。
“我当时和你一样难过。” 陶仲文拿起一杯酒,示意宋清和把另一杯递给江临。
陶仲文端起酒杯,眼神眯起,好像回忆起了遥远的过去,而后,举起了酒杯,隔空敬了江临一杯。
宋清和目不转睛地看着陶仲文喝下了那杯酒,微微吐了口气。
江临又饮一杯。他的目光没有看陶仲文,而是扫向宋清和,眼中带着压抑的担忧。
“我喝了个大醉。醒来之后才发现,我的心上人已经死了。”陶仲文叹了口气。“后来我就不再饮酒了。”
宋清和给陶仲文续上了酒,在心里盘算陶仲文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又是什么意图。
“不过,” 陶仲文把目光落在了宋清和身上,“今天倒可以喝两杯。” 说完,他又饮尽了杯中的酒。
“满上。” 他又让宋清和给他和江临倒酒。
宋清和的心中生出一股屈辱来,又为江临担心,自己还饮了些酒,此刻已经难受至极了。但他还是牵着袖子,执着壶,加了两杯酒。
“就算是为了杀我,你也不肯多装相几分钟吗?” 陶仲文挑着眉看宋清和。“多笑笑。”
宋清和本该再告罪几句,说些我怎么会怎么敢之类的话。虽则双方已经心知肚明,但毕竟还在婚宴上,不该闹得太难看。
“我还以为当丹修能让你改改脾气呢。” 陶仲文喝了那酒,以手撑头,眯着眼看宋清和。
“我炼丹就很磨性子。” 陶仲文忽然打开了话匣子,几乎是推心置腹地对宋清和说:“也可能是年纪大了,性子就慢了。”
宋清和心头一震。宋清和成为丹修,确实是陶仲文授意。陶仲文让他学炼丹,是为了让他……改改脾气?
什么脾气?冷硬孤绝目空一切,拿着剑谁都能杀的脾气吗?
宋清和不动神色低下了头,再抬起头的时候,眼中闪烁着光芒,他开口道:“陶真人,在下有个友人,素来仰慕陶真人。陶真人难得现世,不知我那朋友有没有机会敬一杯酒给陶真人?”
陶仲文意外好说话:“都行。”
宋清和喊过旁边的顾霁光,让他帮自己找了人带过来。
等到宋清和唤回有点昏沉的陶仲文之后,一双白皙但骨节分明的手在举着酒杯到了他的面前。
陶仲文抬头,看到眼前那人,怔了一瞬,而后声音暗哑道:“怀真……”
眼前之人眉眼凌厉、鼻梁高挺,面无表情之时,便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貌。他此时双手端着酒杯,仿若执剑。
“陶真人请用。” 万流生把酒杯递到了陶仲文面前。
陶仲文近乎痴迷地看了他一会,而后端起那酒一饮而尽。
宋清和又递给了万流生一杯酒,万流生呈给了陶仲文。
果真如此。宋清和心想。张符阳果然没有敢把招魂错了的事情告诉陶仲文。陶仲文今天怕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世间还有和宋怀真如此相似之人。
既然如此……宋清和又递上一杯酒。陶真人,多喝点吧。这是你心上人送的酒。
陶仲文连饮三杯后,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了一些。他抓着万流生的手,让他站近一些,仔仔细细看了他一遍。
“张符阳这个小畜生果然骗了我。”陶仲文冷笑。“让他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
万流生站在陶仲文面前,身体微微发颤。
“不过也好。” 陶仲文推开了万流生,对着宋清和说道。“你若长这样,想杀我会容易一些。”
宋清和接住了万流生,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走远些。”
陶仲文和宋清和看着万流生走远,宋清和才转过头来,对着陶仲文粲然一笑:“我长什么样,都能杀你。”
话音刚落,陶仲文背后的江临忽然一头栽倒在地。宋清和抖了一下,几乎也要摔倒在地。打了神魂印记之后,江临虚弱,他便也虚弱。
陶仲文的其他侍从去扶江临起来。
陶仲文哈哈一笑:“凭这几杯毒酒?”
宋清和摇了摇头:“我说了,这酒没毒。”
“最好没有。” 陶仲文没有转头看身后摔倒的江临。
“地心寒髓,你听说过吗?” 宋清和被楚明筠拉着连退几步,眼神中闪着恶意说道。
宋清和拿起旁边的玉杯,用力掷在了地上。一声脆响之后,喜庆的婚宴忽然静了一瞬。合欢宗和天符阁的人抽出了武器,站了起来。陶仲文的侍从也拿出了武器。
“各位贵宾,我们还有些家事要处理,不挽留了。”慕云白也站了起来,耸肩抖掉身上的斗篷,掰了掰手,而后拔出了自己的剑。此言一出,院子安静了一瞬,随后,有个靠门的修士慌乱离开了院子,而后,更多人涌出了院门。
一阵风吹过。刚才还热闹非凡的院子,已经只剩下对峙的双方了。
陶仲文还坐在椅子上,仿佛对那变动一无所知似的。他环视一眼小院,看了眼楚修元,又看着宋清和身侧的楚明筠。
“蓝道行和段朝用的那几个徒弟都跑了,你是怎么说动的?” 他闲闲问楚明筠,一点都没有紧张的意思。
“让我猜猜……” 他支着侧脸,看着站在一起的楚明筠和宋清和二人。问道:“你们破解了延年回春丹,是吗?”
宋清和心头一震,没想到陶仲文居然如此敏锐。
“明筠这一手不错。” 陶仲文欣赏地看着二人,“不愧是我挑的人。”
“多谢陶真人赏识。” 楚明筠指间的符箓已经开始冒出细小的闪电。
“可是……我又岂会依仗他们?” 陶仲文摇了摇头,说道:“你的筹码白下了。”
周围人都站着,遥遥围着陶仲文,陶仲文却是悠闲,甚至有功夫对宋清和说道:“再倒杯酒吧。”
宋清和自然不可能过去。
楚明筠抬手把那酒壶扔给了陶仲文。陶仲文居然对着壶口又喝了两口。
这人怎么不把地心寒髓当回事……宋清和心头大骇。地心寒髓可以冻结灵力,饮入过多,甚至会永久伤及心肺落下寒症。江临不过饮了三四杯,已经倒在了地上,连带着宋清和也面色苍白格外痛苦。
宋清和搞不清这人在卖什么关子,但见他愿意饮下掺了地心寒髓的酒,没有制止。周围人剑拔弩张,单见陶仲文和宋清和还在说话,一时间倒也没人动手。
“先前送来的话,让你选一个,怎么没选?” 陶仲文小口喝着酒,懒洋洋问道。
“你希望我选谁?” 宋清和此刻胸口已经疼痛难忍了,他退了步,扶上了满是残羹冷炙的桌子。想来此刻江临应该更是痛不欲生。
“是选林怀素,还是选你呢?” 宋清和薄唇微张,吐出三个字:“林怀章。”
陶仲文又啜了口酒,笑道:“你还是那么聪明。”
宋清和抿着嘴,观察着陶仲文的一举一动。从陶仲文送来那幅画,让他进入那个环境之后,他就隐隐觉得不对。林怀素是太素仙人本命,那林怀章又是谁?如果太素仙人杀了道侣证道,那西河林家又从何而来?等到陶仲文今晚屡出怪言,不由自主对着万流生喊出怀真之时,宋清和心下大亮,已然明白了前因后果。
林怀素杀夫证道,林怀章爱而不得。很遗憾,宋清和应该就是那个夫,就是那个爱。
“选江临,还是楚明筠。”陶仲文——或者说林怀章,缓缓说道。
“我要都不选呢?” 宋清和压下胸中翻涌的气血。
“那便两个都死。” 陶仲文挥了挥手,他身后的侍从便拖着江临站了起来。
“你是不是认错了形势?” 宋清和冷笑道。“现在该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
陶仲文缓缓念了句什么话,宋清和没听清。然后,他就发现自己身侧的楚明筠捂着肚子滑到了地上,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选一个吧,宋清和。” 陶仲文的声音空灵,“告诉我,你到底爱谁。”
宋清和手撑着餐桌,勉强撑起自己。他想看看楚明筠,但深知自己一旦低头,怕是再也无法起来了。
怎么办?细细的冷汗从额头开始冒出,宋清和体内的地心寒髓开始生效了。
怎么选……宋清和已经痛到眼前模糊不清了。
第100章
陶仲文为什么非要我选一个?
宋清和的手按在桌边, 指尖微微颤抖,掌心早已一片冰凉。他的头昏昏沉沉,耳边嗡嗡作响,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模糊成了背景。他努力将目光聚焦在陶仲文身上,试图从对方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看出一丝破绽。
满院张灯结彩,红幔高挂, 四周贴着囍字,桌上摆满了宴席的残羹冷炙, 地上和桌上有大片的酒痕。空气中弥漫着酒与饭菜混杂的气味, 甜腻腻的,却又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闷。
宋清和鼻尖轻微动了动,胃中翻腾了一下。他的目光扫过眼前的酒杯,那酒液微微泛着红光, 映出他苍白的脸。
他从陶仲文送来那幅画之后,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本以为选的是和谁成亲, 但现在他已经和楚明筠成亲,为什么陶仲文还要他选?
选谁不重要。选择的目的才重要。
答案就像一根刺,卡在他的喉咙深处, 无法忽视。难不成……选的不是成亲之人,而真的是相爱之人?这个念头让宋清和心头一沉,冷汗顺着后颈滑下。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
陶仲文饮下去的地心寒髓怎么还不生效?宋清和看着陶仲文一口口啜饮那酒, 心里生出点怨气和愤恨来。是我失策了……宋清和咬紧牙关,现在江临和楚明筠的命都在陶仲文手里,他的人虽多, 却不敢轻举妄动。
宋清和抬头,眼中带着一丝挑衅,唇角勾起一点冷笑:“我不可以直接选你吗?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
陶仲文带着欣赏看了眼宋清和, 轻笑一声道:“这招不新鲜了。”
宋清和不为所动,干脆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目光定定地看着陶仲文,声音微冷:“我有一点很好奇……你怎么还不死?”
这句直白得近乎粗暴的话让周围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但陶仲文却像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嘴角一勾,轻描淡写地答道:“自然是等你。”
“我不是问你目的。”宋清和的声音低了几分,眼中隐隐透着寒意,“我问你方法。你没有飞升,如今已有千岁之多,怎么没有寿尽而亡?”
这一问,像是一把刀戳进了安静的空气里,让周围人都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
“是也有什么丹药吗?”宋清和语调淡淡,像是随口一问,“能看一下丹方吗?”
他话音刚落,场中顿时响起了一阵细微的抽气声,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陶仲文身上。周围开始响起低低的窃窃私语,陶仲文依旧端坐着,神色不变,仿佛那些议论与他无关。
宋清和目光一冷,话锋一转:“还是……夺舍?”
这句话一出,空气像是凝滞了一瞬。宋清和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自从他得知自己乃至张符阳招魂而生之后,他就隐约有了些猜想。张符阳能招得他的魂魄,自然也能招得陶仲文的。能安魂于胎儿身体中,未必不能安在成人身体中。
陶仲文没有回答,只是慢悠悠地端起酒壶,又抿了一口。
宋清和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冷不防问道:“你现在的身体……和楚明筠是什么关系?”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压在楚明筠心上的巨石。果然,楚明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与不解,而宋清和的心却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陶仲文叹了口气,似乎有一丝不耐烦:“一定要问得这么清楚吗?”
宋清和点头,目光坚定,咬字清晰:“你回答我,我就选。”
陶仲文似笑非笑地挪开酒壶,伸出右手在下颌处摸索两下,而后缓缓地,从脸上扯下了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宋清和的心猛地一紧,他盯着那张面孔,呼吸瞬间停滞。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宋清和缓缓闭上了眼,指尖微微颤抖着。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随即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宋清和没有转头去看。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缓缓睁开眼,宋清和的目光落在楚明筠身上,带着一抹怜悯。楚明筠被楚修元的动作惊动,抬起头,眼神中满是困惑,却还没有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
宋清和喉头发涩,声音有些嘶哑:“你夺舍了林毓渊。”
此言一出,楚明筠本就苍白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他的父亲,他一直以为已经故去的父亲,竟然成了陶仲文的宿体。
如此一来,那些藏在林毓渊乾坤袋里的线索,全都是陶仲文的算计。
“是。选吧。”陶仲文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他微微眯起眼,语气中透出几分不耐烦。
宋清和冷笑一声,眼底透着几分不屑:“我选谁,你便夺舍谁,是吗?”
陶仲文微微一笑,那笑容却冰冷得令人发颤:“正是。”
“这有什么用?”宋清和的声音中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愤怒,“你夺舍了他,我又何必再爱他?”
陶仲文轻轻嗤笑了一声,语气冷淡:“你不会记得今晚之事。”
宋清和怔住了,默然无言。
这短短的一句话,如同一把无形的刀,砍断了在场所有人的侥幸。周围之人的脸色纷纷变得难看起来。陶仲文的这句话,分明已经动了杀心。他或许不会杀宋清和,但其他人呢?知晓了如此惊天秘密,在场的人,又有谁能活着离开?
红幔摇曳,映得残羹冷炙上的油脂闪着寒冷的光,空气中弥漫的酒气与饭菜的酸腻味道。话已至此,双方只能不死不休。
忽然,一道清冷的声音划破了沉寂,像一柄锋利的剑直接劈开了压抑的空气。
“别废话了。”慕云白缓缓拔出了自己的剑,那锋刃在阳光下映出一道寒光。她站在宋清和的身旁,目光锐利如刀,眉间满是凌厉的杀意。她冷冷地开口:“清和,什么样的道侣没有?师姑回头给你找个新的。我们动手吧。”
宋清和挥手,制止了慕云白的话。
“你怎么这么自信?”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得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空气中。他盯着陶仲文,语气里透着试探:“陶真人的后手是什么?这个能说吗?”
陶仲文一笑:“你问的实在有点多了。”
宋清和露出一笑,带着一丝淡淡的自嘲:“没办法,谁让我修为浅薄,技不如人。只能多动动脑子了。”
陶仲文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酒杯,轻轻晃了晃杯中剩下的酒。
“后手是……”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语气像是在逗弄一只无助的猎物。
话音未落,天地间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仿佛从大地深处炸起。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暗了下去,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集,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周围的风开始呼啸,卷起了婚宴上的红幔与桌上的残羹冷炙,碗碟叮当作响。
一道银白色的炸雷从天而降,撕裂了浓密的云层,雷声震耳,仿佛劈开了整个天地。地面随之开始晃动,桌椅剧烈摇晃,酒杯中的液体溅出,洒在桌布上,像鲜血一般鲜红。
场中顿时一片骚动,有人惊叫,有人踉跄后退,但却无处可逃。地面像是活了一般,开始剧烈地跳动,脚下的砖石裂开缝隙,露出深不见底的黑暗。
陶仲文还是坐在那把椅子上,仿佛这一切的中心。他的神色从容中带着几分冷意,眼神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宋清和身上。
“这太素洞府,”他的声音在风中清晰而低沉,带着无法抗拒的威压,“听我的。”
宋清和腹内已经痛到难以言表,像是一团火在燃烧,又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翻搅。他的视线模糊,耳边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就在这时,他面前的碗猛地摔碎,瓷片四溅。他已经没有力气去闪躲,只能闭上眼睛,感到一片锋利的瓷片划过眼下,留下了一道灼热的痛感,血顺着脸颊滑落。
是啊,陶仲文送来的那幅画中分明说了这太素洞府是林怀素、宋怀真和林怀章千年前的居所。他能控制太素洞府,也不奇怪。宋清和压下恐惧和怒火,第一时间想到:那我呢?我能控制这太素洞府吗?
也许是他渴望的眼神过于明显,陶仲文的目光锁定了他。那目光中带着一丝复杂,怜悯、惋惜,甚至隐隐的疲惫。他在这地动山摇之中,竟然轻声说道:“不行,怀真,你忘了吗?这洞府,便是我用来关着你的。”
刚说完,陶仲文自己也愣住了。他的目光变得空洞,声音也低沉而缓慢:“你是不记得了……你已经死了几十次了。我还能希望你记得什么呢?”
陶仲文说完,便像是被什么情绪驱使一般,站了起来。他毫无畏惧地穿过摇摇欲坠的庭院,他一步步走向宋清和,停在他面前。
然后,他缓缓蹲了下来,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在告别。他将头轻轻放在宋清和的膝头,仰起脸。那张脸上带着疲倦,却又混杂着一丝脆弱。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些许沙哑:“这次你能不能不死了?找你的转世,真的好难。让你爱上谁,哪怕不是我,也好难。你不知道我努力了多少次。”
他说着,眼眶渐渐泛红,声音里染上了哽咽:“求你了,这次别死了。”
陶仲文的眼睛湿润了,他仰着头,眼神带着一丝恳求,一丝期待,像是等待着一个漫长岁月后终于能够实现的承诺。
宋清和满头大汗,痛得几乎无法思考,但他依旧勉力抬起手。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只能凭感觉抚去陶仲文眼角的泪水。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却依旧轻柔。然后,他低声叹息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好……”
这轻飘飘的一个字,却让陶仲文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受宠若惊的笑容。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瞬间抓住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他怔怔地看着宋清和,仿佛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就在他沉浸在这片刻的温柔中时,宋清和的身体猛地一晃,向前倾倒。陶仲文急忙站起身,伸手想要扶住他。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出鞘的剑光与雷霆交错而至——
宋清和的沾雨剑从陶仲文背后刺入,锋刃穿透了他的身体。而与此同时,楚明筠的五雷符也精准无误地落下,雷光炸裂,直击陶仲文的身躯。
“噗——”陶仲文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鲜红的血液洒在地上,和摇晃的红幔交相辉映。他踉跄了一下,却依旧站稳,垂下头,低低地喘息着。
“……好可怜。” 宋清和眼前一片白光,感觉那剑刺穿了陶仲文的胸口,剑尖甚至扎进了自己的身体,他才说完了这句话。
陶仲文低头看向宋清和,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声音低沉而沙哑,却依旧带着一丝关切:“手……手受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