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别哭
黑白两色的导游旗纠缠在一起,在次方被隔绝出来的冰冷孤岛之中,杀意浓稠如墨,鼻息之间若隐若现的血腥味,无情诉说着感情的残酷。
大概是为了让此界太平可以和亓官殊进行一场认真的较量,房间自动外扩出一片场地,不至于让他们踩踏到已故的实验品们。
亓官殊格挡住此界太平下死手扫来的导游旗,指尖忍不住微微颤抖,不仅是因为长时间无间断战斗后的疲倦,更是因为对面之人,是他的爱人。
尧疆之人不轻易动情,动情之后绝无二心,亓官殊确实在一开始的时候骗过瞿镜,但他也确确实实认定了瞿镜。
为此,他还在鸑鷟神鸟面前亲口承认过,瞿镜会是他此生唯一的配偶。
可此刻,他的爱人却双眼空洞,脸上毫无半点温情,执行着马赛克设置好的命令,以一具残躯,向亓官殊一步步逼近,意在取他性命。
血沙华的神威并不能一直保护亓官殊不受伤害,在之前和亓官赫、蚩允娴的对战中,血沙华已经被消耗了大半,在此界太平毫不停歇的进攻之下,已经快要耗尽。
亓官殊心中剧痛,回忆如走马灯般闪现,初见时瞿镜笑他轻唤的“少年郎”,第一次导游时,在厉鬼旅客们簇拥下站在一起合照,还有专门为他在旧书店开设的书房,后来的玄门大会上,他开玩笑说出的男朋友名号……
“镜子。”
亓官殊哑声喊出此界太平的名字,却被重击而来的导游旗撕碎在空气中。
不容他过多感伤,此界太平已疾冲而来,旗杆三棱尖头带着破风声直对他咽喉,亓官殊侧身一闪,翻腕倒挥导游旗,旗杆碰撞迸出火花。
此界太平的力度太大,即便被躲开了致命位置,也依旧在亓官殊的身上留下了狰狞的伤口。
百里若在一旁看得又急又气,急自己没有办法帮到亓官殊,不能阻止此界太平的进攻,气眼前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却招招致命,对着亓官殊毫不留情的人,居然是亓官殊承认过的男朋友。
几招过后,亓官殊的身上已经多了不下五六道伤口,好几次,黑色的导游旗都是擦着胸口、颈部而过,只差一点,亓官殊就会当场殒命。
神桐木虽然不会死,但也会累。
“哧”,此界太平到底是神躯,又在之前保留了大部分力气,终于被他找到机会,在一次进攻的过程中,佯装要刺亓官殊腹部,在亓官殊下手去挡的时候,旗杆转向,挑断亓官殊的手腕经脉,紧跟着,就对准亓官殊的小腹踢脚一踹。
善恶有报的导游旗应声落下,亓官殊被踹飞出去,手腕处的血被洒出来些许,跟随亓官殊的飞退,即将落到蚩允娴的脸上。
亓官殊瞳孔一颤,以最快的速度,强撑着力气,伸出另一只完好的手,挡在蚩允娴脸的上方,接住了落下的鲜血。
阿娘最爱干净了,他不能让这些污秽弄脏阿娘。
百里若心口被数万把看不见的手来回撕扯着,他唇齿间都因为用力而咬出血腥,心疼望着身受重伤的亓官殊,蹲在亓官殊身边,想伸手去触碰亓官殊,又收了回来,自责又怨恨:“别打了…别打了,不是说我就是他吗,我承认,我承认了,哥,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该怎么救你…”
他非常讨厌别人把自己当成瞿镜的替身,连他自己都怨恨自己只是瞿镜的一部分,可是现在,他怕了,他怕亓官殊会被此界太平打死,怕自己会成为杀害亓官殊的真凶。
导游旗,对,导游旗!
他之前也控制过导游旗,既然他们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回收导游旗?只要他把这些东西收回来,此界太平就没有办法继续伤害亓官殊了吧?
这么想着,百里若立马将自己心神都沉静下来,努力把杂念全部排除脑外,一心只想着将导游旗回收。
……
冥府,封灵昀从沉思中快速抬头,望向罗酆山的方向,他怎么好像感受到罗酆气息在波动?迟疑了一下,封灵昀以为只是自己感受错了。
可就在封灵昀刚收回视线时,冥府破天荒地震动了一下,封灵昀站住脚步,脸色惊诧,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冥府发生地震了。
不仅如此,整个冥府地震的幅度越来越大,罗酆山开始缓慢活跃起来,这下不用担心是感受错了,封灵昀立马朝着罗酆的位置赶去。
黄泉中,孟七夕也从躺椅上坐起,脸上的惊异不比封灵昀少,她摇着扇子远望罗酆山的方向:“……阴司本源之力……是瞿君?!”
……
清理完所有残次品的修罗们,站在唯一被封锁的病房外边,等待裁决人的出来,就在等待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修罗都拷贝粘贴一般抬起头,望向病房门口。
感受到房间内突然出现的气息,十三修罗疑惑看向首席:“这是?”
邬铃儿面具下的眉头皱起:“神明气息,刚才我们肃清的那些实验品中,最高级别的也不过伪神,但这是纯粹的神息,病房中——有神。”
这个神是好是坏?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会伤害哥哥吗?
如果发现神息的地点是在尧疆,邬铃儿不会有任何紧张感,毕竟尧疆之内,神明禁威,尧疆大祭司甚至可以审判神明。
但这里不是尧疆,没有特殊规则的辅助,亓官殊又失去了裁决瞳,这种时候对上神明,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邬铃儿开始紧张起来,只抱希望于修罗中实力最强,目前也不在人群中的百里若身上,如果真的是神,但愿百里若能拖到亓官殊开启神明审判。
此刻,被邬铃儿念叨着的百里若,七窍淌血,他感受到一股古老又厚重的力量正在吸引着自己,有一扇门就在眼前,等待他的推开。
但他动弹不得,被压制在原地承受着威压的折磨,百里若心中担心亓官殊,他不敢浪费太久时间,怕此界太平会直接出手,他奋力对抗着,以至于肌肤开始加速老化开裂,好像下一秒就要彻底爆炸。
百里若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备受拉扯,他的身体好累,好重,完全承受不住这股强大的力量,他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好像身体内有一股气正在暴躁地向外冲,百里若眼睫剧烈颤抖着,他发间的铃铛感受到主人的危险,也开始疯狂跳动起来。
铃铃铃——
铃铃铃——
亓官殊缓息的身体一僵,猛地转头望向虚空之中,他的视线来回搜索,意图找出铃音的来源,但他什么都看不到,而另一边,此界太平提着正在向下滴血的导游旗,一步一步朝他逼近。
“阿若?”
无声念出心中所念之人名字,百里若在身体完全损坏之前,终于推开了面前那道深黑的大门。
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彻底睁开双眼,暗红透亮的双瞳中,神威大放,百里若的身体在神威的冲击下瞬间灼烧成灰,他发间的铃铛落下,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道脆响。
铃音宛如碎玉之声,落音的同一刻,此界太平停下脚步,神威自动回到了最契合自己的体内。
此界太平在亓官殊身前脱力跪倒下来,原本纯白无神的双瞳换成灿若宝石的红瞳,他用力喘息着,随后带着害怕和自责缓慢抬眼,躲闪着,小心翼翼去看亓官殊。
他没有听到爱人念出他的名字,但他看到了亓官殊的嘴型,一瞬间,复杂的思绪如潮水一般奔涌而来,百里若双眼漫上水雾,眼尾泛红,哽咽着小声道:“哥,对不起。”
亓官殊已经没有心情去管为什么此界太平会突然间变成百里若,他亲手杀了自己的老师、父母,又被爱人差点杀死,这些积压的情绪也在一瞬间爆发出来,他忍不住撒娇道:“…你怎么才来,我好想你。”
百里若不敢应答,他只是安静地保持着望着亓官殊的动作,这份古怪被亓官殊捕捉到了,他刚想要问些什么,却被百里若率先开口:“我从小就一直幻想,能有一天可以亲眼看看哥哥的模样,哥哥果然很好看,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从前他用灵视看人,虽然也能看清人长什么模样,但终究是没有睁眼所见来的意义,他一直不睁眼,就是因为他想多陪在亓官殊一会。
双眼是他的禁制,他睁眼的那一天,也就意味着,他做好了决定离开。
其实他没有,他不想走,他还没有好好和哥哥在一起,还没有被哥哥娶回家,还没有……他有太多的还没有,有太多的遗憾。
但为了亓官殊,这些遗憾都不算什么。
刚成年没多久的少年人对即将带来的死亡感到害怕和不甘,眼泪从百里若的眼眶中滑下,他掩耳盗铃一般低下头,手指摩梭了一下手中的导游旗,闷声问道:“哥,你可以抱抱我吗?”
像你抱两位先裁决一样。
他只是询问了一下,也知道以亓官殊现在的身体状态,没办法做到,所以他再一次假装听到了回覆,倾身上前,拥抱住了亓官殊,在亓官殊越来越不安的眼神中,仗着亓官殊看不见,用力感受着亓官殊的温度,闭眼放肆哭了起来。
泪水打在手背上,尽管百里若格外留意了,也还是落了几滴在亓官殊的后颈上,亓官殊用有力气的那只手回抱住百里若:“阿若,你怎么了?”
“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哭音尽可能保持平稳,百里若刚开口,又临时改口,“算了,不重要。哥,我只想告诉你——
我爱你,从小就很喜欢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好高兴,在幻境中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哥,我比你想像中的,
还要爱你。
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当成瞿镜,我死后,你不要那么快把瞿镜找回来好不好,我好嫉妒他,哥哥明明是我的,好不好?
哥,我好想回家,我们一起回家,回尧疆,好不好?”
一声声的好不好,拨动着亓官殊本就开始破防的心,恍惚间,他好像感受到自己受伤的手被百里若握住,下一秒,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忽然感受到自己的胸前温热粘稠一片,刺鼻的血腥味冲入亓官殊的鼻尖,他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用另一只手接了一下湿热的部分——
鲜红刺眼,温热正在带走他的爱人。
“哥,我死前会为你开路。”
马赛克设下的房间,只有全部实验品都死后,才能开启,他睁眼过后,无法承受住禁制的反噬,本来也该死,那他想在死前,送亓官殊出去。
带着半指手套的手覆住亓官殊的双眼,百里若虔诚在手背上落下一吻,他不敢去亵渎他的神明:“哥,别看,别哭,我会……”
心疼的。
第242章 回家
【哎呀,看来最后获胜的人,是裁决。了不起,不愧是淩霄钦定的审判部门,你还真是遵守淩霄的规则,面对至亲,也能面不改色的下手处决,好吧,恭喜你,获得了出去的机会,那……期待我们的下次见面。
希望你还喜欢我送你的这份礼物。】
马赛克故作惊讶的声音,在百里若选择自戕后,从房间中响起,那句“面不改色”堪比在亓官殊的脸上扇巴掌,阴阳怪气又说不出的嘲弄。
亓官殊抱住百里若,咬牙怒道:“你最好祈祷不要再见到我,否则…”
可是这个时候放狠话有什么用呢?斯人已逝,哪怕下次见面亓官殊上前报仇,这些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语气哽咽一瞬,亓官殊咬紧牙,避免自己发出失态的声音,他抱紧百里若,意图将这个话还没说完的人叫醒,可他不敢大声,也不敢上手去摇,他安静地跪坐在原地,感受着怀中之人的温度一点点消失,直到冰冷一片。
“蠢货,”亓官殊压抑着感情,忍不住骂了一声,他语气有些平淡,其中却蕴藏着说不出的深意和后悔,“哪有什么瞿镜和你之分,一直都是你,我喜欢的人,从小到大都是你啊……”
早在他连感情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对孟婆庄中,那位漂亮的“小姐姐”一见钟情了。
虽然长大后许多事情都不似从前,他也忘了很多事,但遇见瞿镜的那一刻起,他知道,他心灵的颤抖绝不是因为单纯的见色起意,他只是,
重逢了那道名为“喜欢”的唯一正解。
不知道这样和百里若相拥了多久,亓官殊忽然感觉到怀中一轻,此界太平的身体开始化为星子消散,亓官殊下意识想要伸手挽留,但他的力气和灵力已经完全耗光,意料之中地扑了个空。
“叮铃——”
此界太平的道体消散过后,属于百里若的铃铛终于显现了出来,它滚到亓官殊的身边,铃身上还沾了不少百里若的血迹。
亓官殊眼神悲切落寞地捧起开裂的骨铃,这是在幻境之中,百里若还是“徒弟”时,他亲手为百里若系上的铃铛。
铃铛连接主人命魂,命魂消失,骨铃破裂。
亓官殊心脏酸涩,但他还记得门外有修罗在,他是裁决人,甚至没有资格拥有放肆情感的时间。
他将再也不会响起的骨铃编进头发中,闭眼深呼吸几下,简单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后,捡起地上黑色的导游旗,撑着自己站了起来,他将两杆导游旗都收了起来,取出衍夜司的斗篷披上,防止被别人看到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
开门走了出去,亓官殊冷声吩咐道:“查封。”
衍夜司在判定一处地方是违规后,有资格对整个地方进行查封,哪怕这里是镜中世界。
“是。”
修罗们收到命令后,立马展开行动,对整个镜中病栋进行查封行动,只有邬铃儿留了下来,等其他人都远离了一段距离后,才问道:“十一呢?”
亓官殊:“……”
没有回覆一句话,但邬铃儿已经明白了,她一直都不太喜欢百里若,就是因为百里若总是对亓官殊拥有变态的占有欲,可她又不得不承认,百里若的实力很强,对亓官殊也绝对衷心。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在察觉磁场到不对劲的时候,让百里若去保护亓官殊的原因,虽然她有猜测到百里若会牺牲,毕竟当时房间中还有神明的气息。
但真正得知的这一刻,邬铃儿还是忍不住有点遗憾、难过。
他确实是一位合格的修罗。
“…你要将他葬入族陵吗?”
过了好一会,邬铃儿轻声询问。她不太清楚亓官殊对百里若的感情,但她知道,亓官殊不是一个绝对无情的人,百里若为他献上了生命,以亓官殊的性格,十有八九会因为愧疚,给他一个“配偶”的名分。
亓官殊:“不,以后再说。”
邬铃儿点了点头,等其他修罗将整个镜中病栋清洗查封完毕后,才询问亓官殊是否要一起回去。
亓官殊表示他还要在上京做一些收尾工作,让邬铃儿等人先回尧疆,邬铃儿他们就此和亓官殊分别,先行离开。
从镜中世界脱离出来,整栋办公大楼中的鬼祟和妖祟,都已经死干净了。除了蛊虫之外,已经没有了其他生命的气息,亓官殊站在空旷的走廊上望着外边好一段时间,几乎等到万家灯火熄灭,月光进入梦乡后,才拿起手机,给秦政发了一条消息:
【勒阳区星极互连网有限公司,新界残党已清洗,剩下的交给你。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办到,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离开办公大楼之前,亓官殊没有忘记带走部分计算机中的数据,虽然他觉得新界不太可能会把这么明显的证据放出来,但能搜一点是一点。
回到自己的房子后,他习惯性去瞿小七的房间,想看看乖女儿有没有好好睡觉,却发现瞿小七不在家中,已经失去了两位亲人和爱人的他,顿时有些慌了,他下意识召出寻踪蛊,要去查找瞿小七的踪迹。
好在这个时候,洛淮清找到了他,并告诉他瞿小七和小修妄目前都在洛家休息。洛淮清不敢去问百里若情况怎么样,他已经在群里看到了【此界太平】销号的消息。他正是因为看到了消息,才会在第一时间赶来亓官殊的住所。
销号也足够说明百里若最后的结局了,洛淮清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触未来君后的霉头。
亓官殊沉默,过了几分钟才开口:“洛先生,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洛淮清受宠若惊:“您有什么吩咐直接说就行,只要我能办到。”
亓官殊点了下头:“麻烦你了,我想让小七和修妄借居在洛家,等我…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但请你不要告诉两个孩子我去哪里了,我会尽快办完事情,接回孩子们。”
“没问题,”洛淮清一口应下来,也不去过问太多,“您放心把孩子交给我照顾,不用担心。”
“多谢。”
跟着洛淮清,悄悄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两个孩子后,亓官殊才趁着夜色离开,他简单收拾了自己的行礼,带着蚩允娴和亓官赫的遗物,踏上了回尧疆的路途。
等第二天秦政醒来看到消息的时候,亓官殊已经把自己的手机号销号了。秦政潜意识感觉有些不对劲,他不知道亓官殊身上发生了什么,但能让他手机销号,估计是遇到了什么大事。
虽然好奇,秦政也不会太深究好友的生活,洗漱完后,开始安排人去处理星极互连网有限公司的破产流程,同时也开始着手他答应亓官殊的事。
回程的路上,亓官殊觉得自己的眼睛一直在刺疼,可是照镜子却无法看出来有任何问题,疼到最后,亓官殊都感觉有几根长针正在自己的脑海里穿刺、搅动。
再一次感受到双眼疼痛时,亓官殊起身躲进了卫生间里。他锁上门,在卫生间的外面降下灵帘,从空间中取出一包银针,颤针后往银针上注入灵力,开始为自己施针。
尧疆巫蛊和医术不分家,他虽然没有邬铃儿那么精通,却也足够用了。
一连在眼睛周围布下十来根针,亓官殊盘腿打坐,开始运转体内灵息,想利用灵力缓解双目的疼痛。效果虽然不太明显,却也比之前好上了不少。
打坐期间,亓官殊感觉自己好像进入到了一种玄妙的状态之中,他的灵魂彷佛在高空之上,垂眸望着自己和芸芸众生,而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力量,正顺着他的灵力,在经脉之中游走扩张。
他感觉自己好像触摸到了某种瓶颈,只要一步,就可以彻底突破当下的境界。
灵力运转周天的过程中,有一道金色的特殊脉络正在越来越明显,就这样保持着玄妙的状态差不多几个小时后,最后一道金色的脉络落笔链接,亓官殊若有灵犀地睁开双眼——
他双瞳之间原本的银白色褪去,一抹淡金从眼底浮现,颜色越来越深,直到彻底形成色若熔阳的纯粹金色!
金瞳之下隐隐浮动着复杂的符文,属于淩霄规则的力量重新回归裁决人的体内,并且比之前的纯度高上了两倍左右!
黄金瞳形成的那一刻,规则之力将亓官殊身上的伤痕全部清洗,就连他熬了几个大夜的黑眼圈,都消失不见了,皮肤看上去也比之前白皙滑嫩了不少。
亓官殊摊开右手,那双属于神明的银瞳安静悬在他的掌心处,他若有所思,下意识伸手去摸了一下自己的双眼,刹那间,他的脑海里想起当初在峒楼时,卫琅玹问他的话:
“没有了裁决瞳的裁决人,你有什么本事让淩霄之下万万生灵服你?你凭什么长官天道法则,审判诸天?”
他当时的回答是:打到他们服。他不需要一双眼睛来证明自己的身份,他站在哪,哪就是法则。能力之下,他即裁决,他即审判。
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原来不是有裁决瞳的人才是裁决人,而是——
当他坚定地选择法则,足够被承认是一位合格的裁决人时,他的眼睛就是裁决瞳。
他失去了一双眼睛,却在坚定自我的过程中,重新诞生了新的一双眼睛,并且能力比之前更扎实,更稳重,他现在,才真正意义上的,可以被称之为:
裁决。
第243章 书信
下了飞机后,在邬铃儿的帮助下,亓官殊悄悄回了尧疆,他并没有立刻和神桐木交换,而是先回了自己的居所。
他先把卫琅玹借给他的眼睛放回当时的木盒里,随后走进蛊室,将百里若的铃铛从发间取下,放入修复的灵液之中,灵力凝出一把刻刀,开始小心修复铃铛上的裂痕。
整个动作持续了差不多有两个小时,一小道缝隙,却几近耗尽亓官殊全身的灵力,将修复好的铃铛从复灵液中取出来,擦拭干净上面的水渍,亓官殊下意识举起铃铛,放在眼前摇了一下。
铃舌尚在,只可惜,却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这意味着骨铃的主人,已经彻底从世间消失了。
眼中漫上悲戚,亓官殊双手捧着骨铃,垂首跪坐在地上,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月光之下,他的身形看上去比之前单薄了许多,原来那个可以扛起尧疆重担的少司官,在重新找回裁决身份的那一天,却被压垮了背脊。
旁人只会赞叹他天资聪颖,是当之无愧的天才,面对任何困难都能做到风雨临前不动如山,可没有人会去在意他得到现在的光鲜,都失去了什么。
骨铃在掌心的温暖下消却寒意,好一会过后,亓官殊沉寂下去的眼中,忽然亮起一丝微弱的光,他像是在茫茫苦海中,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握紧骨铃,站起来朝着当初他随手扔信的桌子处跑去。
可等他走到桌子前时·,亓官殊又忍不住心升畏惧,他减轻呼吸,做足了心理准备后,才颤抖着手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了那封一直没看过的,来自瞿镜的信。
信封之上,属于瞿镜的端正字体写着【至世俗之外】,除了远在上京的旧书店之外,亓官殊身边所剩的,属于镜子的遗物,就只剩下这封信和百里若的骨铃了。
他之前一直没有打开看过,是因为他以为他足够了解了瞿镜对自己的喜爱,没必要通过一封信来表明,那段时间又正逢他的生辰临近,兴许是专门送给自己的生日祝福也说不定。
可现在,在经历了百里若的牺牲后,他突然很想知道,瞿镜留下的信上,都写了什么。
指尖苍白地拆开信封,亓官殊屏住呼吸,将轻薄的一片信纸,从信封中取了出来,他展开信纸,费了好大力气才敢将视线移到信上:
【致卿卿,
吾妻亲启,展信开颜。见字如晤,今以此书与君别。
待妻展信,至若魂归天地,亡了彼时天,天寒加衣,落笔怜语寄卿卿,音尘天涯各悄然,生死与妻长决绝。尔以此生无所负,惟与卿卿,不舍卿卿。
此生情意无所寄,未念君,未相知,未以锦水上天地,请妻勿怪,忧妻忧忧,当死无悔钦君谅。然后生生,盼君安康常喜乐,有人相依不孑孑。不知所言,愿君长安。
空念】
写到最后的时候,【长安】二字的笔墨完全渗入纸中,用力之大不难看出。瞿镜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写的这封信?
亓官殊握着信封的手细微颤抖起来,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忽而间,一滴眼泪打在信纸上,烫开一朵水花。
他眼尾嫣红,盯着信上的【吾妻】二字沉默许久,眼眶红润,泪水顺着面颊滑下,他怕弄湿瞿镜仅留的遗物,又紧抿双唇,缓慢抬起头来。
可抬头并不能阻挡他眼泪的落下,温热湿腻的泪水沿着颈部没入衣中,亓官殊一手握着骨铃,一手握着信,此刻,他心底的情绪卷起滔天海浪,一遍遍撞击他的胸膛,对于瞿镜的爱意,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但亓官殊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在继承大祭司的位置前,他绝对不能在尧疆之中,这么放肆地展露出自己的情感,于是,在压抑了许久过后,他闭上眼轻笑了一声。
笑容嘲讽又后悔。
他错了,错的离谱。他以为会是一封普通的祝福书信,却没想到,这竟是一封来自瞿镜的遗书,一封
——瞿镜留给妻子的遗书。
较真来说,其实他们从来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承认过身份,是因为他在玄门大会上的一次玩笑,才误打误撞认下了情侣的身份,甚至在最后的关头,他们都在因为亓官殊把瞿镜的感情当成玩玩而已,而吵架、分手,可瞿镜居然依然将他当成妻子,真心相待。
或许瞿镜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会死在异海考场中的准备,所以他早就写好了遗书。
算上百里若这次,瞿镜用两次生命,都兑换了亓官殊平安的回程票。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亓官殊哭着笑着,他从进入上京起,所算计的一切,包括他去招惹瞿镜的种种,现在看来,都像个笑话,他以玩笑入局,骗了瞿镜真心,最后还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他被瞿镜的这封遗书打入名为“情”的深渊,靠上枷锁,再也无法挣脱出来,还是他主动选择的,清醒地沉沦。
大悲大喜之下,亓官殊的脸色迅速苍白起来,要不是他本身的发色就是银白,只怕还会当场来上一场一夜白头的景象。
捂住胸口用力咳了几声,唇角溢出几分血色,亓官殊擦去泪痕,平静将遗书折好,放回信封之中,又将骨铃重新编入发间。
那些波动剧烈的情绪,被他很好的收敛起来,可他心底具体在想些什么,却没有能够知道,毕竟这位伪装能力格外出色的少司官,曾经连自己都骗过。
偃傀术发动,灵魂力量回归本体,房间之中小木偶抱着信封,安静躺在床榻之上,小木偶的表情似乎在哭,嘴角下弯,很是难过,但他抱着信封的力度却格外珍惜。
十二峒中,正在以月华之力打坐的亓官殊,指尖颤抖了一下,随后睁开眼来。
他收敛周天气息,简单环顾了一下四周,看上去这里是单独的住所,于是他朝着唯一的房间中走去,他要花些时间,融合神桐木这段期间在十二峒中所经历的记忆,不能被后山这群老狐狸们看出问题来。
神桐木知道亓官殊近期在忙拔新界总部这颗钉子的事,所以最近没有去打扰亓官殊,而是将每日在十二峒发生的事,都用特殊的符号记录了下来,等亓官殊回归本体时候查看。
亓官殊坐在书桌前,一目十行将神桐木留下的日记过了一遍。
大祭司的选拔一共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问武】,考察继承人是否具备顶尖的能力,这里的“武”,不一定指武力值,也可以是蛊术,或是玄门之中的任意一门精通法门。
这个阶段是亓官殊自己考核的,那个时候百里若还在尧疆,他没办法躲过百里若的视线离开,他和鲜梵的第一考都是全优通过。
祭司选拔的第二阶段,为【问道】。
不仅要考察继承人入道、解道、参道三个方面,还会通过日常琐事、对尧疆子民的关注度,或是族内发展等等方面,综合性考核,简单点说,就是考思维能力,修行天赋,以及从政能力。
神桐木和亓官殊交换的这段期间,就是在忙着第二阶段的考核,拥有亓官殊一比一复刻记忆和水平的神桐木,在【问道】的过程中,也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
毕竟亓官殊本来就是从小以大祭司继承人身份培养的,这些考题,峒楼的长老们每个月都会抽查。
亓官殊回来的正是时候,他和鲜梵都已经通过了第二阶段的考核,接下来就是最重要,也是决定性的,从来没有人知道考题的,第三阶段考核——
【问心】。
说起来,尧疆从古至今也不止出现过一位大祭司,虽然大部分大祭司都是直接从少司官的位置继承上去的,却也有小部分和亓官殊一样,临时被查出来“违规”,需要竞争考核的情况。
千百年来,前面两个考核的考题都是固定的,唯独这第三阶段,只有简单的两个【问心】,具体是什么,没有半分记载,只能从前辈们的口中得知,【问心】才是决定大祭司继承人的真正考核。
看完神桐木留下的记忆,亓官殊弹指将记录烧毁,他确实应该好好想想第三阶段的考核,应该怎么备考,但他的身心现在已经疲惫不堪,只想先好好睡一觉。
索性放纵了自己一回,亓官殊熄了灯,连洗漱都没有,直接往床上一倒,陷入梦乡之中,只希望今夜能在梦中,与爱人相会。
第二天一早,亓官殊就被敲门声叫醒,打着哈欠拉开房门,换好衣服的鲜梵已经站在门口笑嘻嘻地准备迎接新的一天了:“少司官表哥早呀!今天需要我带你在后山逛逛吗?反正离问心的时间还有两天,我们可以好好休息休息。”
说着,鲜梵忍不住在原地像小兔子一般蹦哒了几下,看得出来,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带亓官殊参观自己儿时长大的地方了。
“对了表哥,我觉得有一个人应该带你去见见,”鲜梵似乎突然间想起什么一样,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差点就忘记了,表哥,你知道巫咸和巫祝吗?”
“知道,专门掌管祭祀礼仪的人司官,每一位少司官和圣女,都会有一位巫咸老师,不过这位老师的教学实践并不多,说是老师,其实也不过挂名而已。你怎么会突然间问这个?”
鲜梵等亓官殊梳洗换衣的时候,在旁边寸步不离的跟着,等亓官殊说完后,才用力点了下头:
“嗯嗯,巫咸和巫祝在盛法年间主掌祭祀,不过后来有了大祭司和少司官,他们就逐渐退居后山,负责尧疆的阵法建设了。我今天要带你见的人,就是现任的巫咸,你和我的外祖父,蚩临崖。”
第244章 外公
“…外公?”
亓官殊有些惊讶了,他从出生就在前山,小时候见过的亲人出了亓官赫、蚩允娴之外,就只有身为巫祝的奶奶,而未曾谋面的爷爷,早已过世。
奶奶也在他小时候因病离世,再后来,他身边的亲人,就只剩下邬铃儿了。他不是没问过母亲关于外公、外婆的事,但那个时候,蚩允娴总是笑笑不说话,说等他长大后会见到的。
时间久了,他也开始怀疑这是不是蚩允娴骗他的措辞,却没想到会从鲜梵口中再次听到外祖父的消息。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其他亲人的消息,外公……这个名词对于亓官殊而言,有些陌生。
“我见外祖父要不要换一套衣服?”
亓官殊有些紧张,他连主持大祭都不曾这么考虑过,却在见外祖父的时候,担心起自己的穿着是否得体了。
鲜梵摇了摇头,无脑站在亓官殊这边:“不用,表哥你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外公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你不知道,从小外公就在我耳边念叨着你有多厉害,我要好好向你学习,外公虽然去不了前山,但他一直都在关注你,他很喜欢你的。反正,比喜欢我多多了。”
提起蚩临崖更关注亓官殊,鲜梵的眼中没有半分嫉妒或是委屈,他甚至觉得本该如此,全部人都应该更宠爱亓官殊。
少年人的纯粹干净,让鲜梵拥有一颗赤子之心,又因为常年生活在隐世之处的原因,他的身上充满了属于自然的天真烂漫,干净得让人觉得美好不过如此。
就这样被鲜梵拉着,绕过小半座山峰,才在接近正午的时候,到了一个布置简朴却温馨的小院中。院内升起带着饭香的炊烟,隔好几米远就能闻到。
鲜梵鼻尖一动,眼神瞬间亮了,他恨不得扛起亓官殊就往小院中冲:“哥,快点快点!外公做的饭可香,可好吃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呀,正好可以蹭饭了!”
在鲜梵的影响下,一直紧绷神经的亓官殊,也忍不住稍微舒缓了些许,嘴角带上笑意,跟着鲜梵加快了脚步。
推开小院的篱笆,前院左边是一片菜地,上头种植的青菜颜色油亮,健康极了,右边则是一颗看不出年份的桂花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树下有一方木桌和四张木凳,可以想像得出,若是在夏日时,坐在树下乘凉,该是多么幸福的景象。
生活气如此浓郁,让亓官殊忍不住有些羡慕起来,他年少时就失去家人,基本上整个童年都生活在冰冷严肃的峒楼之中,虽然长老们偶尔也会给他准备小惊喜,带他一起玩乐,但终归是没有这么温馨的。
亓官殊感慨之时,鲜梵已经开始挽袖子,乐呵呵地小跑进厨房之中:“外公!我带表哥来蹭饭啦,你辛苦辛苦,多做几个菜呗,嘿嘿,我来帮你择菜——”
“臭小子!去去去,到前院摘几颗青菜,洗好了给我送来,”故作严肃的慈爱声音响起,老爷子也乐了,抬起脚就对着鲜梵虚踹了一下,把人赶出厨房,他手上握着锅铲,动作利落地开始往锅里倒油炒料,顺手从橱柜中抽出一个小篮子朝亓官殊扔了过去,“小子,你也别闲着,去,给我摘一篮桂花来,这桂花啊,增香最好了。”
蚩临崖语气平缓,对着站在厨房门口不知所措的亓官殊开口道,他没抬头,话里话外却透露出他对这个未曾见过面的外孙的疼爱,哪怕只是吩咐办事,却有寻常人家相处的温度。
亓官殊一愣,望着在柴米油盐中忙碌的老者,他头发花白,长发随意用一根木簪子挽在脑后,不似其他尧疆老人一样,喜欢在身上穿黑篮两色,蚩临崖的衣服是非常清新的淡绿色,就连围在身上的围裙,也是淡雅的鹅黄色,他身上并没有太多的银饰,只在发间稀稀松松地别了几个银发扣。
和亓官殊在来的路上预想的严肃巫咸不同,蚩临崖看上去亲和极了。
弯了下眉眼,亓官殊应下一声好,也学着鲜梵的模样,挽起袖子,端着篮子去摘桂花。
蚩临崖若有所感地抽空抬起头,望了一眼亓官殊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烟熏着眼睛了,老者眼眶微湿,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继续开始炒菜。
祖孙三人忙忙碌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把做好的饭菜端上了餐桌,鲜梵盛完饭,望着三荤四素一汤兴奋不已:“哇,外公,你早就知道我们要来呀?居然提前备好了这么多菜!以前逢年过节,你才会把这酱牛肉拿出来呢!”
蚩临崖已经解下围裙,坐在主位上,直接从烧好的叫花鸡中拆下一大块鸡腿,送到亓官殊的碗中,听到鲜梵的话,不轻不重翻了个白眼:“不然呢,老头子我闲的没事干,撑着一把老骨头去给你们捉鸡捞鱼啊?”
说着,蚩临崖又夹了一大块子的酱香牛肉堆在亓官殊的米饭上,像个孩子似的等待夸奖:“来尝尝这个,我卤了可久,秘制酱料,别人千金难求,你母亲小时候,也喜欢吃,尝尝,你要是喜欢,回头给你拿几罐走。”
亓官殊有些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蚩临崖,原本他还在接过蚩临崖夹来的菜时有些僵硬,却在听到母亲的时候,忍不住握紧了筷子,他在蚩临崖期待的目光下,夹起一片牛肉送入口中,饶是他这种在上京蹭秦政的名额,吃过不少玄宗宴席的人,也在吃下牛肉的那一刻眼神一亮。
“好吃,谢谢…外公。”
亓官殊有些生疏地喊出外公二字,下意识偷偷打量蚩临崖的神色,蚩临崖听到夸奖,更高兴了,用筷子在意图夹另一条鸡腿的鲜梵手臂上敲了一下,不顾小外孙捂着手的痛呼,直接把剩下的鸡腿也夹到了亓官殊的碗中:
“喜欢就好,在后山要是吃不好,就来找外公,外公给你做饭吃。”
“外公!”鲜梵噘嘴,并没有因为两个鸡腿都给了亓官殊而生气,只是打趣道,“怎么我以前来蹭饭,你就只给我炒个青菜,表哥一来,你就又是牛肉,又是鸡腿的,我还是不是你外孙了?”
有鲜梵这个活宝在其中活跃气氛,亓官殊一开始的尴尬也逐渐消失,他心情放松下来,含笑望着气呼呼地蚩临崖夹了一块了青菜放鲜梵碗中:“有的吃不错了,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多吃青菜,控制□□重!你看你哥多瘦,他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鲜梵茫然伸手指了指自己:“我控制体重?”
亓官殊:“……噗,嗯,外公说的对,我还是长身体的时候。”
亓官殊当然看得出来这都是蚩临崖故意说的,鲜梵被养的很好,不可能没被蚩临崖开小竈投喂过,他也知道,这都是蚩临崖和鲜梵想让他不那么紧张,所以他也顺势接下话头,应下这份玩笑,融入其中。
一顿饭拉进了亓官殊和蚩临崖的距离,到了收拾的时候,亓官殊甚至开始和鲜梵抢着洗碗,大有要比一比谁洗的碗更多、更快的含义在其中。
蚩临崖对此不做反对,等他们都洗好后,才从蒸锅中取出蒸好的桂花糕,一人给了几块。
拈了一块糕点入口,蚩临崖对着鲜梵挥了挥手:“小兰花,你去河里捞几条鱼,顺便打一只兔子回来,晚上给你们煲鱼汤喝,我和你哥有些话要说。”
鲜梵非常识趣地背上背篓,熟练掏出银针,在自己的几个xue位上扎了几下,封住灵力:“行,那我多捉几条鱼,晚上烤鱼吃!”
一直等鲜梵的身影走远了,蚩临崖才看向又开始沉默的亓官殊,他望着亓官殊的眉眼好一会,才开口说道:“你的眉眼长得很像你母亲,这些年,让你一个人生活在前山,辛苦你了。”
亓官殊咬糕点的动作越来越慢,他低下头,手指有些不自然地摩挲了一下:“不辛苦的,外公不用担心。”
许久没有被长辈关怀过,亓官殊心湖再次掀起涟漪,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蚩临崖,毕竟蚩允娴已经去世了,他总是会怪罪自己,认为是自己害死了父母。
蚩临崖看得出亓官殊有心结,虽然这份心结暂时还没影响到亓官殊的修行,但任由其发展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变为无法反抗的心魔。
“小辞,你知道吗,当年你母亲离开十二峒的时候,她就说过,她绝对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不管是去当那什么破裁决人,还是嫁给你父亲,生下你,她从来都没有后悔过,”蚩临崖坐在椅子上,抬头望着那颗桂花树,“这棵树,你母亲小时候非常喜欢爬,她曾经给我写过信,说等你出生后,要带你一起来爬,只可惜,十二峒不能随意进出,她也没有时间继续回来。”
从外公的口中,听自己母亲的儿时事,亓官殊还是很认真的,甚至有些怀念,他能想像到蚩允娴笑着说要带他一起爬树时的语气,一定非常快乐,非常幸福。
不过,他的这份怀念,很快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过去,亓官殊疑惑抬头:“您叫我…什么?”
小辞?
可是,他的名字分明是殊啊。
蚩临崖已经陷入了对蚩允娴的回忆之中,没有注意到一旁的亓官殊,脸色的不对,他笑了一声,闭上眼睛回答道:“你这孩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吗?小辞呀,你的名字和小兰花很像,小兰花那孩子从小就崇拜你,非要给自己的名字中,也选一个‘辞’字,不过你后来改名为殊,‘辞’这个字也就留给小兰花了。
哎呀,老咯,早些年看你母亲的书信,叫你小辞叫习惯了,改不过来咯。”
亓官殊瞳孔一缩,心底卷起骇浪,什么意思,他原本的名字,是“辞”?这和他记忆中不一样,不对,不应该,他分明从小到大都叫亓官殊!
想到这,亓官殊又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决定分出胎光,秦政问他想给自己的新身份取什么名字的时候,他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亓官辞”三字。
当时他只觉得是随意一取,现在对上蚩临崖的话,亓官殊突然有些恐慌起来……
真的,只是随便一取吗?
蚩允娴…一直都叫他“小殊”,为什么蚩临崖却说在书信中,都叫他“小辞”?
蚩临崖轻轻晃着摇椅,语气越来越轻,顺着风声传入大脑一片空白的亓官殊耳中:“小辞啊,这第三阶段的【问心】,就一个问题,回答时间不限,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就去祭司殿回答,不过你要注意,若是小兰花比你先回答出他的问题,你可就要代替小兰花,永远留下来,陪着老头子我咯。
这最后的问题就是——
你,是谁?”
第245章 何名
一直到被鲜梵送到十二峒的峒口,亓官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可以出峒了,他站在布满结界的峒口,朝内深深望了一眼:“第三阶段的问心,我真的可以离开内山?”
鲜梵也很舍不得亓官殊,他大概猜得到,亓官殊这一出去,或许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所以他一整天的心情,都有些闷闷不乐。
听到表哥的问话,鲜梵兴致平平的回答:“嗯,问心的时间不限,而且前山峒楼之中也有玹尊的祭司殿,哥你要是想好答案了,直接去前山祭司殿回答,也是可以的。
不过哥也不用担心,我就是个陪衬的,谁都知道你是玹尊亲自选定的少司官,而且哥你这么聪明,大祭司的位置一定非你莫属。我呀,还是在后山吃吃喝喝,傻乐好了。”
说到最后,鲜梵上前拥抱了一下亓官殊,送出少年人真挚的祝福:“哥,你成为大祭司的那天,我和外公会去前山看你的,你一定要加油呀!我能不能再去前山玩一趟,就靠你啦!”
亓官殊忍不住调侃:“你比我先答出问心题,不就以后都能待在前山了?”
“我才不要,”鲜梵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连连摇头,“你都不知道,我的题可难了!它居然问我,什么才是我的道,这我哪里知道啊,老师怎么教,我就怎么学,哪有什么道不道的。而且,问心的答案,可不是看谁最快回答出来,就行的。
每个人的问心题都和本人的‘内核’有关,每一位参加考核的人,题目都不一样,这些题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出的,而是由巫咸、巫祝他们去祭司殿祁灵,由玹尊拟定后,通过神谕下放。
最后的评定,也要由玹尊本人断定,我就算了,这个问题我估计是回答不出来了,玹尊最看好的就是哥你,所以你才要好好加油呀。”
亓官殊没想到这些题都是玹尊下放的,他还以为所有人的题都差不多,由巫咸他们自行拟定。更没想到最后的审题人,也是玹尊。
鲜梵说问心题是关本人的内核,在玹尊的推断中,他现在所被困的点,居然是他的身份吗?
他想不明白这个题目的含义,他是谁,他还能是谁,亓官殊?亓官辞?尧疆的少司官,金瞳裁决人?可这些显然都不像玹尊想听到的答案,亓官殊心情堵塞,揉了下鲜梵的脸蛋后,和鲜梵告别:“好,那我先回去了,你在后山……多陪陪外公。”
“好!”鲜梵蹭了下亓官殊的手,乖巧回答,“哥,你也要多注意身体,期待你成为大祭司的那天!”
鲜梵不能不出峒,他站在峒门山口,眼巴巴地望着亓官殊离开,虽然舍不得,但他也知道,他的表哥绝不是那种被困于后山的无名之辈。
他的心小,能在十二峒中享乐,已是知足,但亓官殊不一样,他该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出了十二峒,亓官殊感受到锁在自己身上的枷锁解封,这应该是专门给他考核下的封印,枷锁松动的那一瞬间,亓官殊感受到体内流动缓慢的灵力,被久压过后爆发出来,灵力充沛的感觉,让他的精神都忍不住一激灵。
他好像,比起之前的实力,进步了很多。
如果说以前他的气海雪山是一川清泉,现在已经可以用一汪海洋来形容了。但之前他刚换回本体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感觉,就算有枷锁的压制,也不应该变化这么大。
难道是……
亓官殊的脑海中莫名浮现出蚩临崖温和的笑脸,以及他夹的一大筷子酱牛肉。鲜梵说,蚩临崖很少会把酱牛肉拿出来做饭,那个时候,鲜梵也没有去动酱牛肉一筷子,可以说,一整盘牛肉,全都被吃进了亓官殊的肚子里。
会是这个原因吗…
亓官殊停下脚步,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向层层叠叠的山脉,幻境之下,那里是十二峒中,蚩临崖所居住的地方。
站了好一会,亓官殊对着蚩临崖那方鞠了一躬,轻声说道:“谢谢外公。”
亓官殊的突然出峒,是前山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长老们在惊讶了几秒钟后,立马挂上喜悦的笑容,乐呵呵地开始张罗膳食,准备好好养一下亓官殊。
大长老哈哈大笑,用力拍了几下亓官殊的肩膀:“好孩子!辛苦你了,这第三考既然时间不限,也不要太着急了,慢慢来,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看你,去后山一趟,都瘦了!”
亓官殊:“……”
我真的没瘦,我还长胖了不少呢!
不过,有一种瘦,叫做长辈觉得你瘦,不管是蚩临崖,还是峒楼的长老们,他们无一不是把亓官殊当成自己的亲孙子疼爱,恨不得把所有的好吃的都喂到亓官殊嘴边,一口一个“多吃点”、“要长身体”、“长高高”、“瘦了”,热情地让亓官殊有些招架不住。
峒楼虽然没有蚩临崖的住处那么温馨,但长老们对他的关爱却丝毫不少,这就算了,邬铃儿也要凑个热闹,大手一挥,直接从自己的小金库里掏钱,给亓官殊又置备了几套新衣服。
每年少司官的衣服都是有额度的,偏偏邬铃儿最近沉迷“奇迹哥哥”,看到个好看的款式和布料,就要给亓官殊来上一套,光是身上的银饰,邬铃儿都新打了好几套,用来搭配不同的衣服。
亓官殊有时候挺好奇的:“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邬铃儿自豪仰头,双手环臂,骄傲的神情看着想让人捏一下脸:“哼,哥,你的管理能力确实不差,但在运营生财这方面,你可比不上我。在你不在尧疆的这些年,我可是让咱们前山的经济都提升了不止十六个百分点,如今理南还有许多产业,也是我投资打理的,别说给你每天换一套新衣服了,你就是每顿吃进口高级料理,我也是——供、得、起、的!”
就差把“夸我”两个字写在脸上了,邬铃儿伸出手抚了一下额间的头发,小眼神时不时扫一眼亓官殊,想看看亓官殊震惊的表情。
如她所愿,亓官殊夸张做出惊讶的表情,非常做作地夸赞道:“哇哦!我妹妹真厉害!那我以后是不是就可以靠妹妹养了!我也太幸福了吧!”
别管语气假不假,这情绪价值给的可太到位了,邬铃儿被逗得大笑,揽住亓官殊的胳膊撒娇:“以前都是哥哥养我,哥哥已经很累了,以后我养哥哥也可以,你就安心准备考核,想去哪去哪,若是要出尧玩,就从我这拿钱。”
亓官殊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你不是不喜欢我离开尧疆的吗,怎么现在还愿意主动出钱让我出去了?”
邬铃儿翻了个白眼:“说的好像我管的住你一样,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秘密,我不过问,只要你好好的,其他的都不重要,反正我永远站在你身后!”
说不感动都是假的,亓官殊摸了下邬铃儿的头,站在原地和邬铃儿一起看尧疆的景色。
偶尔有放学归家的孩子们,远远看见站在吊脚楼上的亓官殊和邬铃儿,都会兴冲冲地跳起来打招呼,邬铃儿从随身携带的小包中掏出糖果,对准孩子们扔过去,让他们赶快回家,不要让家人担心。
孩子们接过糖,一蹦一跳地往家走去,亓官殊就这样安静看着,听到邬铃儿说赶紧回家时,眼神里突然闪过一道什么,他问道:“铃儿,我记得尧疆子民出生后,都会被登记在族谱上,不存在遗漏的情况?”
邬铃儿撑在栏杆上,给孩子们扔糖:“对,所有的子民都会登记,由鸑鷟神鸟见证,巫祭看守。怎么了哥,为什么会突然来问这个?是之前那个找不到身份的楼司虞?”
“没有,”亓官殊摇了摇头,似乎找到了什么突破点,他语气雀跃起来,“好妹妹,你真是我的福星,你先忙着,我去找一趟巫祭。”
话音还未落下,亓官殊便着急得直接从吊脚楼上跳下,往峒楼存放族谱信息的小楼跑去,邬铃儿耸了下肩膀,随口应了一句:“那你晚上记得回来吃饭!”
“知道了。”
摇手回应了一声,亓官殊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想法,他觉得,他或许可以在巫祭那里得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以前总认为他就叫亓官殊,想必族谱记载上的也只会是这一个名字,所以,他从来不会想着去查一下族谱,看看自己的亲人们都叫什么,或是看看自己在世上还存在那些亲人。
要不是蚩临崖的一句“小辞”,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想到要去查一下自己的过往,因为他并不认为有人可以在少司官的身份上作假。
如果蚩临崖说的是真的,那么,就算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他名字的漏洞,族谱那里却是一定不会错的。
等他跑到何名阁时,鹤发童颜的巫祭已经在门口提着琉璃灯等着他了,孩子模样的巫祭穿着严肃深色的官袍,他一头鹤发披在脑后,和其他尧疆人习惯在发间佩戴银饰的习惯不同,巫祭的长发是用一根朱色的缎面发带束在身后的。
长发带几乎拖至地面,巫祭整个人半飘在空中,露出白净的赤脚,他的脚腕上挂着两个金脚链,形状看上去有点像缩小版的锁链。
巫祭白色的眼睫毛缓慢掀动一下,属于孩童的稚嫩声音却格外沉稳:“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少司官。”
亓官殊对于这位不知道年龄几何的巫祭,还是非常恭敬的,听长老们说,在他们小时候,巫祭就已经是巫祭了。
对巫祭行了一礼,亓官殊开口:“您知道我会来?”
巫祭微微颔首,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格外平缓,带着几分超脱世俗的安然,他侧身运灵前行,完全不在意亓官殊是否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