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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女就那么香吗 何仙咕 17653 字 1个月前

江有盈无话可说,心里只有恨,像火一样烧,烧得她浑身血发热,手发抖。

王志勇抽出皮带,要罚,沈弦月不再反抗,乖乖把自己缩成一团。

江有盈跌坐在小沙发,看她咬牙一声不吭,眼睛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

目下漆黑一片,唯有女人压抑的低泣和忍痛的闷哼。

江有盈双手抱头,跪坐在脏兮兮的红绒地毯,她不禁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这人生的,在医院抱错了吧。

她们一点也不像。

说什么为了她好,却从来不顾她感受,甘愿忍受欺凌。

王志勇骂得没错,她真就是贱骨头,贱到根儿了。

江有盈满心失望愤慨,心中甚至有个恶毒的念头,王志勇干脆把人打死。

打死沈弦月,她就可以自己跑掉。沈弦月根本就是她的拖累!她的负担!

头好痛,快要爆炸了,江有盈恨不得现在就走,现在就背着书包出门!

可那是妈妈呀,妈妈给她穿袜子,给她梳头,早晨温柔叫醒她,摸摸她的脸说“我的小宝睡得真香呀”,然后扶她坐起,为她穿衣。

——“妈妈的心肝宝贝呀。”

——“妈妈最爱你啦!”

——“妈妈只有你了。”

她是妈妈活着的唯一指望,妈妈为她受尽人间苦楚。

该死的不是妈妈,是把她们逼入绝境的真正的罪犯!

江有盈摸到小沙发上那把刀。

她扑上去,像杀鸡那样,做熟了的,一手抱住他头,拔高颈,另一手反握了刀,从右往左横着猛地那么一道。

血喷出来,满手黏。

人不会一下就死掉,本能松了手,捂住受伤的脖颈,不可置信回头,双目大睁几乎爆裂。

所有的力气在瞬间抽空,刀落,江有盈疾疾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血如泉涌原来真不是夸张说法,她什么也听不到,感受不到,眼前只有男人腔子里那汪红色的血。

热的,黏的,泛着腥气,长了腿一样流向她。

忘了躲,也是退无可退,她任由血色污染衣裤。

好奇伸手触碰,那血竟还热着,她吓了一跳,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用力甩,衣上揩。

她急得直哭,喊“妈妈”,沈弦月爬到她身边,将她纳入怀中,连连拍背安抚。

“别怕,乖宝别怕,妈妈在呢。”

王志勇还在抽抽,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血从嘴巴里咳出来,流进耳朵里。

他还有力气,没死透,还想爬起来,沈弦月扭过头,爬跪至他身边,抓起刀,咬牙朝他心口用力扎下。

血溅得满脸,分不清究竟是谁的,他曾经落在女人身上的拳脚,终是化作尖刀刺向自己。

人世间,善恶报应,如影随形。

一下、两下、三下……

直扎得他再也不动,双眼大睁,不能瞑目,死瞪天花板,眼球变得僵硬浑浊。

沈弦月扔了刀,长吐出一口气,擦把脸上的血,变了模样,不再是方才向人磕头求饶的可怜样子。

“我把他杀死了,是我把他杀死的。”她如此说道。

江有盈呆呆看着她,她转过脸来,笑了两声,“乖乖,去洗澡吧,听妈妈的话,好好洗个澡。”

她把孩子推进浴室,带血的脏衣脱下来丢进水池,玻璃门拉上,“别担心,妈妈会想办法处理好一切,你先洗澡。”

江有盈乖乖点头,看妈妈就在玻璃门外给她洗衣服,心里没那么害怕了,水流下用力搓洗手掌。

迟钝转动眼珠,沈弦月抬脸望向镜里的女人,长发蓬乱,手轻轻一抓,掉一把,她鼻孔还不断往外滴血,水池里一圈一圈的红莲。

她洗了把脸,卫生纸堵住鼻孔,手背上的伤浸在凉水里,刺骨疼。

头发重新扎好,孩子的衣裳晾在卫生间沥水,她把小包里的银行卡、现金和户口本转移到孩子的书包。

最后,她把杀人的刀捡来,洗洗净,手在刀柄处使劲捏了几下,又捏了几下,放回原位。

回头去看地上躺的男人,她皱了下眉,胃里突然一阵恶心,像做了个梦,才醒,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

好了,好了,现在一切都搞砸了。

“妈妈,我洗好了。”

江有盈在浴室里喊。她打开玻璃门,湿淋淋站在那,蜷缩着身体,手臂紧紧抱住自己。

沈弦月用浴巾裹了她,为她轻柔擦拭,半开玩笑的语气,“宝宝吓坏了吧。”

江有盈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害怕当然有,但也没那么怕。

她扬起脸,“妈妈,我会坐牢吗?”

“不会。”沈弦月给她吹干头发,换了身干净衣裳,书包背上,“你下楼打个车去火车站,随便买什么地方的票,看地名挑个自己喜欢的。总之先走,到那边租个房子,安顿好给妈妈打电话。”

江有盈稀里糊涂被推到门口,手拽着她袖子不肯松,“那你怎么办?”屋里还躺着个死人。

“我会处理好。”沈弦月回答。

江有盈问打算怎么处理,沈弦月只是看着她,冰冷的手掌遍遍抚摸她柔软的脸颊。

“是我太没用了,妈妈太没用了。”眼泪颗颗地掉,沈弦月不住去亲她脸,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她,“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妈妈。”

江有盈意识到什么,“人是我杀的,你不要替我顶罪。”

“不会,不会。”沈弦月手背擦泪,摸她的脸,摸她的头发,“你先去火车站买票等我,我洗个澡,收拾收拾就来,这次听我的好吗?”

江有盈眼睛睁得大大,不解看着她,“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走。”

那天妈妈跟她说了很多,江有盈好些都记不得,最后不知如何被说服,真的打开房间门出去,背着书包下楼。

她心里发愁的是怎么买票,这次又要买到哪里去。

她好像有些神志不清,忘记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在幻想跟妈妈逃到一个很安全很漂亮的地方,她还能继续上学,妈妈弄了个小推车,在学校附近卖糕点。

妈妈做的糕点是最好吃的,学生娃都是饿死鬼投胎,放学不到五分钟就全卖空了。

她还给多多姐打了电话,多多姐搭火车来找她们玩,她们卖完了糕点去逛公园,像小时候那样。

江有盈背着书包走到楼下,看到妈妈站在窗口冲她招手,让她快去。

她用力点头,然后开始跑。

却不知怎地,眼泪开始涌出来,她心里酸酸胀胀,也许是意识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她恨她,怨她,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又万分自责,都是因为她,妈妈才迫不得已委曲求全。

天底下哪个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妈妈只是太爱她了。

她没错,她们都没错。

第67章

走出大楼,风一吹,浑身血气散尽,江有盈脸埋进毛衣的小高领,吸了口气。妈妈把她的衣服洗得香香,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

她贴着车窗玻璃往外看,旅馆的金字招牌彻底消失不见,街景缓慢倒退,今天是个阴天,没有太阳,人行道的树灰蒙蒙。

她坐正身体,摸了下放在旁边的书包,又吸吸鼻子,总不自觉低头去看自己的两只手,到现在都不肯相信她杀人了,真的杀人了。

她抬头望向前排开车的出租车司机,他知道自己车上坐了一个杀人犯吗?说给他听的话,他肯定吓一跳。

想要妈妈,想跟妈妈说话。

她瘪了下嘴,眼眶流出眼泪,内心告诫自己要坚强,要听话——妈妈一定会来找她的。

上次就是因为不听话,惹怒了王志勇,才被他发现找来,这次一定要听话了。

她死咬唇,手背胡乱抹脸,用力吸一下鼻子,张大嘴喘气,把泪憋回去。

到火车站,付了车钱,她背着书包下车,站在马路边,眼中满是惶恐。

这里好大,好多人,她不敢乱走,手攥着书包带子跟随人流进入售票大厅,张望一阵,老老实实排在队伍末尾。

妈妈让她随便选个地方,她心里完全没个主意,只知道近处肯定是不行的,不能再被人找到了。

可她要去哪儿呢?去南方吗,南方好多城市。

快到她了,竖起耳朵仔细听,脸几乎贴到人家后肩膀,听见前面那人说江城,要了张硬座,然后里面的售票员说了什么,那人点头,双方完成交易。

那就江城,她的姓也是“江”,想来应该是个好地方。

担心出错,脑中反复排练流程,担心有小偷,她把书包换到前面抱着,提前把户口本拿出来。

小窗口前,她伸出两根手指,“要两张去江城的车票。”

顿了顿补充,“硬座。”

售票员凑到小喇叭边跟她说,最近的一班车是下午四点,去江城要坐三十二个小时哦,确定是硬座吗?

她迷糊了。

“有硬座,硬卧,还有软卧。”对方看了眼户口本,“你跟你妈妈吗?你妈妈让你买的硬座吗?”

她迟钝点头。

然后交钱,找零,她捏着票退出队伍,把书包放在地上,东西一样一样放回去。

然后呢,妈妈什么时候来找她,没有妈妈,那么远的地方她一个人怎么去。

她手腕有块电子表,显示时间是上午十点,她抱着书包在火车站门口蹲了会儿,还是决定回去找妈妈。

买了火车票,现金没剩多少,想搭公交又怕迷路,还是打车回去。

忘记了旅馆的名字,只记得是在客车站附近,金色的大招牌,她手比划着跟司机描述,对方点点头,说知道了,让她上车。

担心这人是坏的,把她拉别的地方去,她一路警惕得很,看路是不是对,街边那些建筑有没有眼熟的。

幸好,这人不坏,把她放在旅馆马路对面,指着招牌,“小妹妹,富豪旅馆,金色的,你看看对不对。”

“是这个!”她点头,付了车钱,再度抬头望向旅馆招牌,她们住的那个小房间,她在窗口看到了妈妈!

“妈妈妈妈!”她原地蹦跳,大声喊。

她有好多的话想对妈妈说,说妈妈今天我好厉害,我自己去火车站买到车票了!

我要细细跟你讲,我是怎么买到票的,我可聪明了。

我还要跟你讲,火车站原来那么大,有那么多人,以前我们都是坐大巴,可从来没见过火车呢。

还要说,妈妈,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怎么想到去江*城的。

江城,你听这个名字,多适合我们,那一定是个有江的地方,在南方,搭火车要三十多个小时呢!

妈妈你快下来,我们一起去,火车下午四点就要出发了!

红绿灯,江有盈在马路对面等,不时冲着妈妈招手,喜滋滋,笑盈盈。

她心里排练着见到妈妈要说的那些话,没留神,妈妈从窗户里爬出来,坐到了窗台上。

她注视着来往车辆,焦急等待,像归巢的小鸟迫不及待要飞回妈妈身边去。

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她穿过马路,走到富豪旅馆大大的金字招牌下,正欲抬头,突然,一件巨大的物什从天而降。

巨大的声响,“砰”一下在耳边炸开。

巨大的一滩血沫,扑得她满头满脸。

有十几秒,她的耳朵充满尖锐啸响,眼皮沾着不知是碎肉还是脑浆,红白一片。

她看到妈妈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扭躺在地面,口中不断吐出鲜血,喉咙发出“嚯哈嚯哈”的声响。

她趴下去,扯着她肩膀晃,使劲地晃,想喊“妈妈”,嘴里却也只有“嚯哈嚯哈”的奇怪声响。

“走——”

“走——”

她听见妈妈说。

然后她直起腰来,紧了紧书包带子,转身朝着马路对面走去。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马路的尽头,走到公园里,走到小河边,坐在冰凉凉的石凳上。

眼泪无知无觉,布得满脸,至此,她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让她先走。

妈妈知道她还会回来,妈妈一直在等她,等她回到富豪宾馆的金字大招牌下,决定死在她面前,断绝她所有念想。

双手捂住脸,她“呜呜”哭泣,心肝脾肺肾都搅作一团,疼得死去活来。

“妈妈,妈妈……”

她没有妈妈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春天,梧桐树的叶子还没有长出来,树枝光秃秃,爸爸被一辆失控的大货车撞死在人行道。

电话还没挂,他说他马上到家。

今天的春天,妈妈也走了,从十几层楼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摔死在她面前。

一个小时前,她向她保证,一定去找她。

她放声大哭,双手紧紧揪住自己的毛衣领口,心痛得也要死过去了。

路人轻拍她肩膀,“小妹妹,你怎么了?”

她抬起泪湿红的一张脸,摇摇头,哭着喊着,继续往前走。

不能停,去江城的火车,下午四点出发。

她一定要去看看,江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她要替妈妈去看一看。

双眼哭得红肿,不敢再花钱了,那些钱就是妈妈的命啊,妈妈用命换来的。

她一路走到火车站,走了两三个钟头,哭着在厕所里给自己换卫生巾,打开门,瞧见外头有人在等,恍惚了一下,还以为是妈妈。

那人奇怪看她一眼,说“你用完了吗”?

她摇头,又点头,看见镜子里眼泪汪汪的自己,掬水洗脸,袖口又弄得湿漉漉。

一路上,好多人问她——小妹妹,你怎么了。

她没法说,她的爸爸被车撞死了,她的妈妈跳楼摔死了。

今天上午,她还拿刀杀了人。

是了,她险些忘了,她杀了人。

下午四点,小杀人犯第一次独自离家,搭上开往江城的火车。

她把书包放在妈妈的位置上,只当妈妈还在,无论谁来,她都不让,他们再多说一句,她就开始哭。

妈妈直到死去仍在庇护着她,夜晚来临,火车哐当哐当,她累极,饿极,又困极,靠着书包倒下去,在妈妈的位置,把自己团成小小一只,眼泪怎么流也流不完。

闭上眼睛,感觉妈妈还在身边,手掌轻柔抚摸,说“我的乖宝,你在想什么呢。”

睁开眼,原来只是路人衣角擦过她发顶。

她恨自己,某一刹那,她竟真的希望妈妈被人打死,她就能独自逃跑。

也许是妈妈听见了她心底的声音,妈妈失望透顶,所以决定不要她。

——“妈妈,对不起。”

——“妈妈,我好想你。”

第68章

人这一辈子,其实就两个阶段,上学和不上学。

江有盈十五岁那年突然决定不再上学,她那时不知,这个决定将会影响她一生,像是追着赶着在春天到来之前,把她的生活彻底搅一个天翻地覆。

——“赶在爸爸祭日那天害死妈妈。”

——“妈妈是被我伤透了心。”

沈新月想告诉她,那不是你的错,谁又有预测未来的本领呢?

可现在的她完全听不进去,她的身体难以抵抗这片深海一样的压抑情绪,她蜷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河畔荒草间,连月光也凌凌坠地,承托不起她的哀伤。

揽她入怀,她单薄的身体颤如秋叶,面庞被眼泪浸透,沈新月紧紧抱住她,亲吻她咸涩的腮。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沈新月说不出来。

她怎么能让她不哭,她曾经历的苦难,常人难以想象,那样灭顶的绝望,足以摧毁一个人,可她多么坚强,她都挺过来了。

坚强,坚强,沈新月真是讨厌这个词。

可除了坚强,还有别的选择吗?总不能去死。

安慰的话更是多余,江有盈根本不需要安慰,她现在很好。

有自己的事业,亲人,任意支配的金钱和时间。

原来,她才是那个深陷沼泽的人,她艰难洗净自己并装扮得美丽,播种生活,她简直伟大。

眼泪总有流尽的时候,一如她当年在火车上哭着睡着。

月亮还是那么好,她面白如雪,长直的睫毛遮盖了眼睛,静静躺在人怀中平复,像只精致的瓷娃娃。

沈新月低头凝视许久,很想再亲亲她那片因哭泣而愈发饱满粉嫩的唇……

她不常哭,她们相识之后,沈新月确定是自己哭得更多。

现在想想,公司那些糟心事,还有什么大胖小子,跟江有盈过去所经历的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再一次不免想起江有盈对她说过的话:“不能因为你不如别人惨,你的痛苦就不值得被重视,你就不能得到温暖和关爱。”

江师傅是多好多好的一个人呐。

虽是别扭了些,毒舌了些,有点记仇,还喜欢变来变去的,喜怒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可她的心仍是月光般纯净。

有盈,有盈,持盈惟有德者能之。

打定主意,沈新月弯腰,亲了一下她的嘴唇。

果然,嘴再硬的女人亲起来都是软的。

被泪泡过,更软,味道也是极好的,一点眼泪的咸,混合着杨梅酒的甜,唇瓣即将分离时,万般眷恋勾引下,短暂吮吸,舌尖轻舔。

睫毛动了动,江师傅睁开眼睛,困惑极了,“你干嘛亲我。”

“嗯?”沈新月耍无赖,“你这样娇滴滴躺在我怀里,哭得梨花带雨,不就是专门勾引我亲吗?”

什么歪理,江师傅小幅度鼓腮,“放你的屁,谁勾引你了。”

“是你太好看了,我为色所迷。”沈新月坦白。

好一个为色所迷。

手背擦擦嘴角,瞪她一眼,江有盈撑身坐起。

亲亲还是很有效果的,她不哭了。

沈新月盘腿坐她身边,歪头看一阵,还挺得意,“怎么样,杠杠滴。”

“我拳头也杠杠滴。”她举臂威胁。

沈新月耸肩,才不怕她,“说出来是不是好受多了。”

“所以你知道了,我是个杀人犯。”江有盈满脸生无可恋。

哭过之后,情绪宣泄,她状态确实好了许多,也是打定主意破罐破摔了。

当然,更多的松弛感来自沈新月对她的态度,她说完之后人没跑,还亲了她一口。

这些都是能让人心里高兴的事,她愿意对她继续讲述。

“是曾经。”沈新月纠正,“不是已经出来了。”

想起之前江有盈说过,她十五岁第一次离开家,去了江城,“就是那次吧。住在江边的小旅馆,每天醒来从那扇四四方方的小窗望出去,是宽阔的江面以及无数的轮船,想飞,跟着水,寻找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然后躲起来。”

她说过的话,她竟然都记得,江有盈目光惊奇。

沈新月得意挑眉,“感动坏了吧。”

江有盈垂下眉眼,揪来脚边一株狗尾巴草,指尖把玩。

“记得当时我跟你说了什么吗?”沈新月挪挪,跟她挨得更近。

江有盈故意不说话,沈新月继续道:“然后我问你,现在愿望实现了吗?你说实现了。”她展开双臂,“这就是你的世外桃源,秀坪,小院,樱桃树。”

她毫不自谦,“还有我!对吧!”

“切——”江有盈白眼,“早分了。”

被噎了下,沈新月大人有大量,不跟她计较,“看来,我们之间朋友身份对你来说更为舒适,那就再跟我说说吧,后来又发现了什么。”

“后来……”

江有盈目光陷入遥远的回忆,“江边小旅馆,一楼放了个电视机,我出去买饭的时候,电视里看到自己的通缉令。”

新闻说,妈妈是畏罪自杀,她畏罪潜逃。

新闻还说,希望她早日归案自首,争取从宽处理。

“既然,我已经来到江城,看过大江,也去到江边散步……”

当江风吹乱她头发时,她决定自首。

她站在江滩边,学人捡石头打水漂,打得不好,后来干脆不打了,一块一块往江里扔石头。

旁边有人跟她开玩笑,“你填海呢!”

江有盈小时候学《精卫填海》,不懂精卫为什么傻兮兮做些无用功,海怎么可能会被填平呢!

那时,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理解。不服,不忿,满心仇恨。

精卫心里恨,面对命运,却毫无办法,只好衔石填海,像她往江里一块块扔石头。

她心中没有丝毫逃亡的恐惧,她只是替妈妈来看看,江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如今看到了,没有妈妈,她独自一人,毫无意义,自首好歹算个归宿。

“我找人问路,派出所在哪里,他们说小妹妹你迷路了吗?”

是的,她迷路了,找不到家了。

沈新月跟随她话音,再一次进入她的世界。

“我说是的,我跟妈妈走散了,我想回去找妈妈……”

她眼眶再一次闪烁晶亮,哽咽着:“我想找妈妈。”

手圈住她肩膀,沈新月跟她头抵着头,无声安慰。

她深吸一口气,手背拭泪,“我走进派出所,告诉他们,我杀人了,我来自首。”

然后乱七八糟说了一堆,案件破获得毫无难度,因为她从头到尾全都交待了。

她被转移到本地公安机关,负责她案件的女警说给她算过了,也就七年,狱中好好表现,还能争取减刑。

十五岁那年,江有盈本应升高中的。

三年高中时间,她在未成年犯管教所,满十八岁,移交监狱,寻常人大学四年,她在监狱度过。

江有盈半开玩笑的语气,“但我提前毕业啦!我表现好,提前一年多,如果不是等待判决耽误的那小半年,还能更早。”

“后来我发现,人生许多重大转变,都是很快速几天时间内完成的。”

她出狱后仍选择回到江城,她需要一份工作,于是按照过去的经验,一家铺子一家铺子问过去。

“我不想隐瞒自己的身份。”江有盈说。

所以她一开始就告诉他们,“我是一名杀人犯。”

“什么?”沈新月吓了一跳,“你真这么说。”

江有盈目光看向她,模样有点呆,点头。

“那你找到工作了吗?”沈新月立即问。

“没有。”江有盈回答。

沈新月无言几秒,“能找到才怪了。”

她“嗯嗯”点头,“有人问我,那你怎么不去自首,我说我出来啦,然后他们才纠正我,说小妹,你这叫刑满释放。”

她恍然大悟。

沈新月想起些什么,“然后你就遇到李致远了?”

“应该是先遇到李致远他奶奶。”江有盈道。

她找到李致远家在江城的小饭馆,说自己是刑满释放人员,现在急需一份工作,保证遵纪守法。

老太婆打听清楚事情经过,觉得她长得挺标准的,刚出来,对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一无所知,傻不愣登很好骗的样子,问她肯不肯跟他大孙子结婚。

“她说乡下一栋房子,带院的,城里也有铺面开饭店,虽是儿子媳妇都死了,即将面临倒闭,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比你在外面受人白眼强。”

“我那时,确实很需要一个新的身份,能把我户口迁出去,彻底摆脱从前的那些人和事。”

她多一秒都不想待在原来那地方。

王家人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她,她连办身份证去派出所交资料都提心吊胆,却还是被堵在巷子里打了一顿。

“在此之前,几年前做我案子的那位女警官给了我刘武的联系方式,说他也是刚出来,好人,我们可以互帮互助,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联系她。”

她浑身血,被打得半死不活躺在巷子里,没得选,还是拨通了刘武的电话。

“刘武是因为什么。”沈新月好奇。

“防卫过当。”江有盈摸到手臂一个蚊子包。

沈新月指甲盖给她掐了个十字,皱着眉点点头,懂了。

刘武把她送进医院,出钱给她医治,她那时才二十出头,闷在被子里哭了会儿,明白了陈警官的苦心,再掀开被子,喊了一声“哥”。

“刘武那时候还很瘦,他笑着应下,因为那声‘哥’,在黑煤窑打工挣的钱全都寄给我,让我买衣服穿,买东西吃,别委屈了自己。”

说起这些,江有盈心里好受得多,没哭。

所以,当李致远奶奶提议,让她跟李致远结婚的时候,她也没想就答应了。

她想安顿好以后,把刘武也接过来。

李致远奶奶想让她给李致远生孩子,她想的是鸠占鹊巢,把李致远家房子霸占了。

沈新月笑出声。

“我没见到李致远之前,心想他可能长得比较难看,八成是个治好了也在流口水的傻子。”

见到李致远之后,她什么都明白了,明白李致远奶奶为什么会找上她——刑满释放人员。

李致远那时候已经残废了,不流口水,也不傻,长得还挺标志的,只是没腿,从大腿根那,齐齐没了。

“都不用穿裤子,衣服长点就能盖住,但他坚持要穿,所以裤子都堆在那,时间长来捂出疮,不许任何人靠近,任由身体发烂发臭。”

都是苦命人。

一见李致远,江有盈立即就不觉得自己惨了,她有手有脚,身体健康,她未来充满无限希望,她很好。

“我第一次到我们现在住的小院,我走进李致远的房间,跟他说,你奶奶让我来跟你生孩子。”

沈新月眼睛睁得大大。

江有盈平静道:“他让我滚。”

那时候的江有盈跟现在不太一样,她认为不能白白霸占人家房子,上前同他撕扯。

“然后他失禁了,从轮椅下面,滴滴答答淋得满地都是。”

尊严尽失,李致远大哭,咆哮,把自己从轮椅上掀翻,像个木头娃娃咕噜噜滚到地板,拳头砸地,头磕地,把自己弄得满身是伤。

“我上前帮忙,他推开我,用力捶打自己,警告我,再靠近一步,会立即杀了我,然后自杀。”

江有盈内心对他是充满感激的。

“他后来对我说,所以你看到了,你比我强,你至少还有腿,你能跑会跳,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没了腿是什么滋味。”

“他说,别为了眼前这点蝇头小利,牺牲自己,做任何违背自己意愿的事。你还那么年轻,你怎么能随便给人生孩子,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还说,你没发现吗?你跟你妈当年没差别,你潜意识还是受她影响,想着去靠别人翻身。但没事,你比你妈运气好,你受的罪够多了。”

江有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想明白他话里的深意。是了,她险些铸下大错。

李致远是她生命中重要的一位老师,他救了她,却救不了自己。

他看很多书,懂得很多道理,仍无法自救。

她在他面前,走路都小心翼翼,她的健康似乎成为一种罪孽,他察觉后,就很少到院子里去了。

命运待人真是不公。

之后没多久,星星来了。

“她真就像星星一样从天而降,给这个绝望的家带来希望。”

“他在房间里听到婴儿的啼哭声,把脸贴在窗口,冲着我们笑,又失禁了。”

“那是最后一次,她奶奶给他收拾,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他推着轮椅独立离开家,我知道他要去干什么,我没拦着。”

……

至此,江有盈看向沈新月,目光澄澈,“我对你,再无隐瞒。”

第69章

那句“我杀过人”之后,她向她坦白。

她的过去,她的悲伤、懊悔、庆幸、感恩,她的一切。

她讲完了,终于不再流泪,从过去的伤痛中抽离,闭眼,深吸一口气,双手揉搓泪干后紧绷的脸颊。

沈新月一直在她身边静心聆听,不时接两句,避免她太过沉浸,伤了自己。终于结束,她偏过头,轻轻“啵”一下,在她冰凉凉的腮。

“干嘛又亲我啊。”江师傅手捂脸,皱眉看她,刚哭过声音瓮瓮的。

挺背,沈新月理直气壮,“是奖励,我给你的奖励。”

也怕她钻空子,补充,“跟是不是分手没关系,作为邻居,好友,对你今天这番坦诚的鼓励。”

那些残酷的过往,能鼓起勇气开口,实在不容易。

她把自己逼到绝境,一口气倒出来,像酒醉后的呕吐,懒得计较样子有多难看,是心理和生理上共同作用,把胃排空,换一个舒服。

在她们给妈妈烧纸的那片废弃宅基地,她们坐了很久很久,沈新月又偷亲,她有些生气,问“干嘛”。

“想亲。”沈新月只能这么答。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想亲。

“不许亲。”她挪挪,离她远些,大概一厘米。

沈新月低头笑出声,“其实你喜欢得不得了。”

“才没有。”她瞪她。

沈新月发现她的另一面是很孩子气的,比如她说妈妈教她穿秋裤,边说两只手边伸出去在脚踝那比划,咕咕囔囔,“要先用袜子把秋裤包起来哦——”

可爱死了。

又问:“你记住了吗?”

沈新月想笑,不敢,说会了。其实外婆也是这么教的,她从小就知道,外婆还教过穿外套的时候,记得把袖口捏在手心,袖子才不会跑。

还有,她似乎很喜欢她小时候穿的那件白毛衣,手捏个拳头放在下巴那,低头,说喜欢脸埋进衣领走在路上的那种感觉。

沈新月完全懂得,“就是天气很冷,但我穿得很暖和,干干净净走在路上的那种感觉,对吗?”

她便“嗯嗯”点头,笑。

好乖的。

在河边坐了很久,时间并不重要,她们并不急着去做些什么,第二天的事迟一点也没关系。

沈新月喜欢在秀坪,不用奔命,没人掐着手表在屁股后面拿鞭子抽。

不得不离开,是发觉蚊子找到她们了,开始一两只还能忍受,渐渐多起来,手痒脚痒,叮得人耳根发麻。

这下什么都顾不得,伤心是次要的,远远只看见两道人影在河坎边踏着奇怪的舞步,身子弄成麻花。

逃离小河,行走在村落古老的青石砖,沈新月一手揣兜,一手僵僵地垂在那,不时晃荡两下,像鱼饵。

果然,几分钟后,有鱼上钩,她小拇指挂了个东西。

她反手捉住她,举高,明知故问,“干嘛你。”

“牵。”江有盈言简意赅。

“干嘛要牵。”沈新月话虽如此,没甩开。

她“切”一声,“许你亲我,不许我牵。”

“我亲你,是奖励你,今天表现好。”沈新月举高下巴,很得意。

“那我牵你,也是奖励你,听我说了那么多。”她有样学样。

沈新月忍不住偷笑一下,她也偷笑,怕人发现不了,有意发出声音,掩唇“嘻嘻”。

这人,幼稚!

“像个小傻子。”沈新月嘀咕。

“那你是什么,大傻子。”就那张嘴,永远不服输。

沈新月想起某部电影台词,怪怪嗲嗲的台湾腔,“大笨蛋才追你那么久!”

“是大傻子。”江有盈纠正,还乱教人,“‘大傻’连读,子不发音。”

沈新月竟还真跟着学,“大傻——子,才追你那么久。”

听起来真就是个大傻子,江有盈笑得前仰后合。

沈新月意识到上当,甩开她手,“不理你了啦!”凉拖鞋吧嗒吧嗒,跑去前面。

回小院,外婆喝了点酒,听竹子说已经回房睡下。

她们把院子恢复了原样,碗筷烤架什么的都清理干净,江有盈进厨房看了眼,连酸梅汤的罐子都洗好倒扣在池子边沥水。

跟女孩子们生活在一起,很舒心,她们细致体贴,温柔礼貌,还很爱干净。

程意抱膝在树下看电影,扭头说“你们回来了”,没问太多,继续沉浸剧情。

江有盈上楼,中途回头看,抿一下唇。

领会了意思,沈新月背着手,地主老财那样迈着阔步跟上去。

程意看在眼里,无声笑笑,没说什么。

前后进了办公室,保证四面八方都没人能瞧见她们,江有盈回身拉着她手,“今晚来我房间好吗?我向你赔罪。”

沈新月有点憋不住笑,以至于把嘴都憋歪了。

她抽出一只手,揉揉鼻子,“干嘛啦。”

“对不起。”她语气可怜,“之前都是我不好,今天说了那么多,你都知道了,难道还不肯原谅我吗?”

“那干嘛不早说。”沈新月脚尖拍地,模样拽得不行,“非把我惹生气,我很生气知道吗?才不要轻易原谅你。”

“那你总得接受我的示好吧。”总是冷眼看人牛气哄哄的江师傅,也有可怜巴巴求人的一天。

沈新月爽得换身骨头发酥,细一琢磨,“也有道理。”

进屋之前,她向她确认,“是你求我的哦。”

“我求你。”她卑微道。

终于回来了,江师傅的闺房,沈新月大摇大摆,光脚在地板上走。

洗漱这些还在,江有盈给她找了睡衣拿进卫生间,沈新月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她房间里那双居家拖鞋被人拿回来了,就放在门口。

她穿上鞋走过去,江有盈湿着头发,显然也下楼洗过澡。

沈新月坐在床边,看她屈膝半跪,从床头抽屉里摸出一盒清凉油,用手抹了涂在蚊子咬过的地方,立即就凉嗖嗖。

台灯光亮是甜蜜的橙汁气泡,沈新月灯下看她,呼吸那么近,热热燎在皮肤,她心里泛起痒,还在生她的气,又实在很难不被蛊惑。

好几次,想把她按倒,飞快皱一下鼻头又告诫自己忍住。

“还有腿。”江有盈说。

沈新月把腿架在床沿,她挪远了,手里拿着清凉油,左右歪头,找蚊子包,心无旁骛。

她不信她邀请她进房间,只为抹药。

“还有哪里痒吗?”江有盈认真问道。

沈新月立即就想歪,眨眨眼,“你猜。”

江有盈笑了,一口小牙洁白如贝,“痒就自己挠挠。”

沈新月也跟着笑了,心中发誓,绝不轻易原谅她!

起身之际,身后人勾住她小拇指。

她回头,她眼神哀伤,“陪陪我好吗?求你了。”

第70章

陪陪她吧,她好可怜,才十五岁就失去了双亲,还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

沈新月只怪自己想象力太丰富,脑袋里立即浮现出一个穿蓝白校服扎马尾的美丽少女。

她走在江边的防汛堤,一路走一路哭,她满心绝望,她再也没有妈妈了。她走进派出所,说“我来自首,我杀了人”,被戴上手铐,关进看守所,等待法庭宣判,对未来充满迷惘,不知是否还有机会活着去一次江城。

她在狱中劳作、学习,染上异食癖,可能还会有同寝的人欺负她年幼……

那些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伤心事早就挖坑填埋,她今晚跟她说了好多,又刨得七零八落,见森森白骨,碎身糜躯。

怎能轻易一走了之?至少得帮她填回去吧!

沈新月踌躇间,江有盈慢慢将她翻转,双手环住她腰肢,下巴颏抵在她小肚子,扬起脸,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眨巴眼。

低头,视线相融,沈新月被她可爱模样逗笑,“干嘛呢你。”

“撒娇。”江师傅诚恳道。

沈新月没憋住笑,双手自然搭在她肩膀,“真是稀罕,你还会撒娇。”

“学习撒娇。”

江师傅搂着人家腰,左右那么晃,“求求你了、求求你了,留下来陪我吧……”

哎呦喂,受不了!

沈新月双手捧起她脸,笑得见牙不见脸,“那你自己晃就好了,干嘛晃我。”

她险些站不稳。

站不稳也好,倒下去压住她,趁机偷亲。

“这样吗?”稍拉开些距离,江有盈身体笨拙摇晃。

欸?来这招,她真的假的!沈新月手掩唇笑得不行,这家伙头顶都冒傻气了!

“说了那么多,我晚上要做噩梦的。”江有盈脸重新贴在她小肚子那,“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求你行行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腿一动,膝一软,沈新月贴着床沿坐下,“那事先说好,只是陪你。”

顿时喜笑颜开,江师傅“嗯嗯”点头,拉她上床,“你快来,我找小时候的纪录片给你看。”

不等人安排,沈新月立即爬上凉席,在自己惯常的位置躺好。

老旧电扇“吱呀吱呀”,左右摇头,风掀起纱帐和她耳边碎发,她扯来凉被稍盖着点腿,比回自己房间还放松,把自己安排得妥妥。

“你还拍过纪录片?”

江有盈搬来笔电,“是别人给我拍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很多人,在少管所时候拍的。”

沈新月明白了,“就是让你坐在板凳,然后拿话筒对着你,准备一大堆问题,每个都像刀子那么尖,句句戳你心,看你痛哭流涕,追悔莫及,从而满足自己卑劣的好奇心,以及那些‘遵纪守法好公民’们的好奇心的破纪录片。”

江有盈惊讶抬头,沈新月说得一字不差。

“也许,可以起到一个警醒的作用。”江有盈继续浏览器搜索。

“你看过吗?”沈新月问。

她摇头,“我不敢看,我都快忘记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她想要她陪。

“好吧。”沈新月泄气,“看看也好。”

十五岁?还是十六岁,十七岁的江满满。

片子有点老了,画质模糊,共有八集,江有盈劝她别生气,“男孩也有,不单单是女孩,四个男孩四个女孩,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选出来的。”

沈新月确实没那么生气了,“如果只有女孩的话,我一定要发邮件好好骂一骂这个该死的导演和制片人。”

是十七岁的江有盈,在片子最后一集,穿蓝色上衣,肩背白色竖条纹,头发理得短短,短薄青茬紧贴着头皮。

沈新月记得她说过,她小时候不会梳头,连简单的马尾辫也扎得乱七八糟,后颈垂得东一绺西一绺。

妈妈走了,没人给她梳头,进去头发剃得短短,倒是正好,不用梳了。

江有盈找来的这个版本没打码,她青涩的小脸完整显现,沈新月时而转头看她,又时而转头看向屏幕。

像,同一个人,当然像。

又不像,十七岁的江有盈脸还没完全长开,手脚细细长长,瘦,腮帮鼓鼓,有点婴儿肥。

她从远处走来,慢吞吞挪到镜头面前,眼睛四处瞟,紧张,无措,得到指令后才乖乖在板凳坐下。

有人喊她的名字——“江有盈”,她背挺得直直,答“到”。

沈新月心里忽一阵揪着疼。

这部纪录片拍得很没水平,就是简单的问答,问她因为什么被关押在少管所,要她大概讲述当时事件,还问她心里有没有后悔。

——“我后悔,我害死了妈妈。”

十七岁的江有盈,在镜头前掩面痛哭。

不忍再看,沈新月转过脸。

身边人悄无声息,已是泪流满面。

她眼中那么深的绝望、无助,狱中岁月她无时无刻不在忏悔,她始终认为那是她的错。

沈新月要合拢笔电,“不许再看了。”

“等等。”江有盈伸手阻拦,“你让我看完。”

她目光哀求,“你答应要陪我的。”

“你自己经历过的,你会不记得吗?还是专程放给我看,想告诉我什么。”

沈新月“啪”一声关砸上笔电,“是不是又要说那些话了,我是一个烂人,我不值得被爱,我很糟糕,我很坏?”

十七岁剔平头穿囚服的江有盈,三十四岁长发及腰穿白色棉质睡裙的江有盈,此刻重叠在一起。

她翻看十七年前的纪录片,看到十七岁的自己,仍无法释怀,不能原谅。

她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只,双手掩面哭泣,热泪从指缝中溢出。

也许,她真的很久没像十七岁那样认认真真哭过了,眼泪憋了那么久,总得找机会释放。

那就约定一个期限吧,今晚十二点之前。

沈新月无可奈何,再一次贴近她,紧紧拥抱她,“哭吧,在十二点之前,狠狠哭一场,明天就不许哭吧,好不好?”

“嗯——”她点头,手臂垂下,封闭的自己打开。

顺势拥她入怀,沈新月轻柔抚摸她发顶,直到她身体软绵绵滑下去,在感到安全的氛围里,睡着。

她累了,今天太累了,说了好多话,流了好多眼泪。沈新月帮助她摆正身体,调整了舒服的姿势,然后给她盖上凉被。

她眼皮微微颤动,抓着人手,小声确认道:“你不会偷偷溜走吧?”

“我不走,答应了你,不走。”沈新月把她胳膊也塞进被,轻拍两下,“安心睡吧,有我在,你不会做噩梦的。”

她眼皮还肿着,鼻头也红红,瞧着可怜。

沈新月一肚子气,抱来笔电,网上找到纪录片导演的个人邮箱,开始写邮件骂他。

洋洋洒洒,一两千字,问他居心何在,良心何在?

她们还是孩子,为什么,又一次把她们伤口血淋淋剥开,为什么那*么残忍,若只为警醒,为什么不去寻找那些真正的天生的恶人、罪犯,请问,您以何为标准选出的这八个小孩……

王八蛋!

写完,点击发送。

她或许并不需要导演的回答,只为发泄内心不满,但还是一次又一次刷新邮箱,渴望得到答复,最好是关于忏悔什么的。

然后沈新月开始在浏览器搜索这个人,名为“张开”的纪录片导演。

她搜索出一条讣告。

这个叫张开的老头,去年八月脑溢血死掉了,享年五十八岁。

十七年前的那部纪录片,邮件里那么多那么多的“为什么”,张开无法回答。

沈新月关闭笔电,扔去一边,双手抱住自己的头,被痛苦淹没。

邮件不能撤回,懊悔也无用。

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那是怎样一种心情。

身边人安睡,呼吸绵长,沈新月开始流泪。

没哭太久,她还记得她们之前的约定,十二点之后就不许再哭了。

迷迷糊糊睡过去,当晨曦穿透窗框和半透纱帐,暖洋洋落得满身,沈新月睁开眼。

身边人不知何时苏醒,双手托腮,目光炯炯。

冷不丁对上,沈新月还有点迷糊,不好意思地抓抓脸蛋,“差点忘了,我在你房间。”

“谢谢你陪我。”江有盈抓来她手,贴在脸颊,幸福蹭蹭。

沈新月跟她说了邮件的事,眉间哀愁不散,“我是不是很过分?”

“你帮我出气嘛。”江有盈挪挪,贴近她,手指细细梳理她额发。

“可张开导演去年已经去世了,我骂了他两千字。”

沈新月挫败极了,“像网上那些不讲道理的死喷子,非黑即白的二极管,拿着鸡毛当令箭,一点点可怜的见识,未知全貌就耀武扬威四处讨伐。”

“死喷子可不懂忏悔,他们洋洋得意着呢。”江有盈笑着捏了下她脸蛋,“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回头再写封邮件给他道歉好了。”

“可他已经死了。”沈新月目光哀伤。

道歉也无用,以后每想起这件事,她心里都免不得抽痛一下。

所以江有盈每次想到妈妈,心里也都会这样,免不得抽痛一下。

起床,洗漱,照常工作、生活,但心里某个被烫伤的小角落,视线不经意扫过,目光勾黏起回忆,都会免不得抽痛一下的。

沈新月理解了,决定不再逼迫她想开,就这样吧,有遗憾才是人生。鲫鱼多刺,海棠无香,红楼未完。

“天气很好,每天都很好。”江有盈推开窗,风灌进房间。

沈新月脚踩在柔软的短毛地毯,心里还酸酸的,难受呢,听见她对着窗外的三角梅说道:“那我们和好了吧。”

跟谁说话呢?

白眼,沈新月起身去柜子里找衣服穿,“神经啊。”

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