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扫灰 这个偏执的疯子,他信了。
李道生也不记得裴忌那天到底沉默又安静地哭了多久, 久到袖筒都凉了才渐渐休止。
只是恍惚间,李道生总以为裴忌只是睡着了,若不是那些湿润涩然的眼泪, 以他对裴忌的了解,实在难以想象这个人怎么会真的在哭。
裴忌带回来的那些衣服倒是派上了用场, 又轻又暖的材质, 换下李道生自己身上被哭湿的这身,确实暖和了不少。
甚至李道生给裴忌掌心包扎时,他还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偶尔疼时,睫毛便半垂下来, 洒下一片阴翳。
这事说来也小, 可对于裴忌来说,他好像已经失去他太久了。
曾经拼尽全力也抓不住的人,用尽强迫的手段, 眼睁睁看着对面这人眼里也扎根了几丝恨,如同藤蔓般缠绕,硬生生把李道生拉下欲望的泥沼, 又添了几道伤痕。
他那时掐着李道生的脖子, 看着太监发红的眼睛, 心想李道生或许又要骂他几句什么, 而他何苦这样紧紧相逼, 也得不到什么答案,得了答案他自己也不信,又何必再问。
于是他手上的力道渐松,李道生脸色苍白如薄纸,连续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 却那样艳丽地笑起来,笑得尤为大声,字字句句都是嘲讽,只是这根尖刺,总是像对着他自己似的。
他说:“……裴忌,我怎么就杀不了你呢?”
烛芯跳动,光把他的影子打在墙上,锦服宽袍,本就纤细的身体更显得单薄,已经快要支撑不起这一身象征着荣无上权力和荣耀的官服。
是呀。
权倾朝野的李司公,手上沾了多少肮脏与血,掐死一个小小的清流文官还不如同掐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怎么就动不了手呢?
……怎么就动不了手呢。
都被男人掐住了脖子,若是真见他身上染了血,还在顾惜他疼不疼。
李道生心里也算是看清了,自己这就是贱得慌。
他说完这句话便不甚利索地走出门去,不管裴忌在旁边如何怔愕亦全当没看到,也心知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他们之间甚至谈不上有什么曾经。
不过是两个落魄人碰巧凑到了一块堆去,便在一个破旧的屋子里互相生火取暖,若是有谁能把他们其中一人从这等境地拉出去,就一脚踢散那火堆,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堆灰烬,余温都难存。
只是他们谁都不曾想过,上天还愿意让他们回到曾经,再做一次选择。
彼时裴忌已不是那个裴忌,怨也好,恨也罢,厉鬼还阳也得多几分人气儿;李道生也还不是李道生,只是小九公公,手上从不曾沾过什么血,也没有成为人人唾骂的大贪官。
所以他们终于有了堪称温情的时刻,裴忌的疯劲儿疯不起来了,再阴暗的念头都被轻轻戳破,变成冰冷柔软的眼泪。
在今夜之前,有谁还曾以为偏执的疯子不会哭。
他们相拥,一夜好眠,扫去前尘,才有新的开始。
两日过后,京郊春猎的时间便到了。
春猎向来是盛况,无论皇子还是公主,受宠还是不受宠,几乎所有皇室子弟都跟着去了,皇后也在,质子当中,则只挑选了几位跟随。
李道生与裴忌同乘一辆马车,车上没有其他人,裴忌闲来无事,给李道生剥着新炒的板栗,正是剥时有些烫手,等彻底剥开又不烫嘴的温度,吃起来正好。
久未联系的系统在此时出现,身上飘着蓝色的荧光,一颗灵活的球,就这样出现在裴忌面前,悠悠抖了下身子:“宿主,好久不见。”
裴忌心情正好,说起话来也没那么阴森森的了,甚至还有几分动听:“……恩人,我还以为你已然离开,原来还留在这里。”
系统对这个称呼接受良好,它晃动着身子,做点头状:“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本系统当然不会轻易离开。”
它故作高深莫测道,“此次春猎是李道生人生的重大转折点,你不能又如上一世一般随心所欲,而要助推李道生鱼跃龙门,一跃走上权贵之路,否则将会迎来惩罚,你可听明白了?”
裴忌手上的动作一顿,黑金色的眼珠一转,抬头看向系统,一双眼睛便像厉鬼般渗着森冷的光,甚至连骨子里那股森森寒气都隐隐约约地冒出,让人看一眼,便通体生凉。
此时就算这人勾着唇角,也显得十分可怕:“你是说,要我帮李道生离开我,要我帮他抛下我,一个人去走他的青云路?”
这种目光着实有些渗人,若是刚开始的新手系统001可能还会被他吓住,但经过上个世界的升级,001的性格已然大变。
它一点也不害怕这个怨鬼似的男子,只重复道:“宿主请记住,您的身份是反派,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给主角制造困难,我不会出手阻碍你与主角的感情纠葛,但希望您也能明白,这条青云之路,主角非走不可。”
“无论是于他自己的野心和算计而言,还是其他什么不可抗力的因素,皆是如此。主角不能为了你放弃他的全部事业,必要时候,如果你的行为过激,世界意识极有可能直接出手阻碍。”
001是他那一届最优秀的存在,身为世界之外的意识体,他很清楚自己本不应该对人物命运进行干扰,但系统想了想这个世界的情况和要求,还是多提醒了一句,“宿主,有些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就像您也曾误解过主角的抉择那样,是或者否之间,还有第三条路。”
这句话说完,系统便瞬间消失了,明显是提示过多,如果再这么多说两句,恐怕就要被世界意识检测到异常排斥出去了。
裴忌若有所思,下车时被李道生扯了两下袖子,挑唇一笑,跟着下车。
只是笑意不达眼底,难免显得有几分冰冷。
李道生心思最是敏锐,前几日虽更明了些心意,眼珠却不由黯淡了几分。
他今天做出的选择,恐怕就要掀翻这两日的温馨,又让裴忌误会,发了疯了。
他心里是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什么千恩万宠的三皇子的,但他既已答应了要报恩,又想借着这个位置往上爬,就必然不可能与那三皇子断得如割袍一般绝决,也答应了要为他做事。
但要说他和那三皇子真有什么,却是绝无可能的。
最多到效忠这一步,哪怕他的身子残缺着,他也没有下贱到那种程度,真要用身体去换些什么。
只是怕裴忌不信。
若是不信,李道生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毕竟在旁人看来,他一个没了根的阉人,一无所有,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靠山,要言及守身如玉,说出来未免惹人耻笑。
但那群耻笑的人当中若是没有裴忌,他便也不像从前那般在乎了。
只可惜,裴忌听不见小九公公的心声,众人在场,他也不好牵着身旁人的手,只是见李道生真如太监一般侍立在身后,心里还是生出一些不舒服,难以用言语表明。
围猎是以老皇帝为先,只可惜皇帝如今年事已高,最多就是志在千里,身体却明显有些跟不上这样的志向。
于是他便把目光投到年轻小辈身上,由几位皇子领队,分成不同阵营出去打猎,谁能拔得头筹,又顺便哄得皇帝开心,便更容易受到老皇帝重用。
曾经皇子们还小时,这党派斗争的氛围并不明显,如今皇子们早已成年,皇帝既然还没有封太子,谁都有希望,谁都想争一争。
于是这阵营的加入,无异于等于站队。
大皇子是早产儿,和皇帝年龄差别最小,身体一直不大好,这些年崇尚佛教,更不愿意与意气风发的弟弟们争抢,便主动退出了这次围猎。
于是围猎的竞争便只剩下了三位皇子,也就是划分为了三个阵营。
三皇子最受老皇帝看重和宠爱,支持他的自然多是一些宠臣,甚至还有老皇帝的亲信,看上去最是气派。
甚至若不是杨康年与马复早已表明自己与四皇子司马胜是好友,如此高位的两位武官,必然也是要被推到三皇子那边去的。
二皇子虽然自己能力一般,奈何母族家世卓著非常,又与长公主交好,他自己也清楚自己不够出众,十分懂事听话,几乎对母亲的安排百依百顺,有了母亲的撑腰,笼络些势力撑撑场面自然不在话下。
每到这个时候司马胜就对自己的两位好友十分感激涕零,夸张到恨不得抱着他们一人亲一口,然后抱着他们大哭——当然是假哭,也不可能真的亲他们一口。
毕竟如果连他们都去了三皇子那边,他都可以想象自己这边是怎样的一副惨样儿——
他既无父皇宠爱,母亲本就位份低下又死得早,就更无母族撑腰,能活到这么大全靠机灵八卦又心态好,一碗掺着树皮的热粥都能嘻嘻哈哈地吃掉,不然恐怕也和那无数没有生下来的姐姐哥哥妹妹弟弟一样,早就葬身在了深宫之中。
感谢上天赐他三五好友,救他于水火之中,司马胜在心中如是说道。
所以当看到司马胜眼巴巴望向自己的眼神时,当明显地感受到几位故友都不约而同望向他的方向,这种实在有些炽热的期盼,让裴忌难得身体僵硬了一下。
虽然上一世他也选择了司马胜,但是在他的记忆当中,这几人看向他的目光有夸张到齐刷刷这种程度吗……?
裴忌舔了下嘴唇,避开他们的目光,刚带着阉人走到他们的方向,就听见三皇子突然在身后出了声。
“小九公公,”三皇子还没有上马,就站在一众官将当中,温和地微笑,“还不过来我这边吗?”
裴忌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抠紧了。
他垂下眸,略侧过头,一声不吭朝身旁的李道生望过去,心里燃烧着强烈的不甘,就如同怨恨这般的魔鬼在那些年一直啃食着他的心脏和骨头一样,在他耳畔咔咔直响。
尽管如此,他自己本人却是沉默的。
或许也是因为,还有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希冀。
他自私地希望,李道生能够为他停留。
至少……
至少再多犹豫几秒……
可惜上天并没有听到他的夙愿,李道生一刻不停地迈向了和他对立的方向。
裴忌眼底的色彩彻底昏暗起来,连意识都跟着混沌了几分。
他想起系统对他的告诫,不能断了李道生的青云路,哪怕这路与他背道而驰,亦是背弃他而去。
谁都能看出来,裴忌总喜欢直勾勾地盯着李道生,仿佛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但这一次,他却没有盯着看多久。
他垂下眼眸,掌心已经攥出了血迹,上次包扎好的伤口还没好透,指甲刺穿新长出来的薄肉,更加疼痛。
他却只觉得心里面疼痛。
一种生涩的、绞肉般的疼痛。
在这疼痛中,他脑子里的神经好像被什么扯了一下,系统的声音响在耳边:“宿主,抬头。”
裴忌已经失去了几分理智,听到熟悉的音色便应声而动,然后他看见,李道生在快要走到对面之时,脚步忽然慢下来,不动声色地,很快地回了一下头。
他并没有完全把身子正过来,裴忌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还有那只漂亮的眼睛,和扫过来的余光。
日头刺眼非常,白光大亮,裴忌这个角度自然看不清李道生脸上的表情,也看不见他眼里的神色,可他知道,李道生原来回过头。
于是他的怨气再次散尽了。
他信了。
他还是嫉妒那个可以肆无忌惮让李道生站在他身边的三皇子,但不知为何,他突然信了。
他相信两人依偎在一起时,李道生说的一字一句,皆为真心。
因为他恍惚间记起,李道生说真话时,眼里总是映着闪烁的烛火,嗓音又动听。
所以他相信,那堆烛火倒映出来的野心里,有他的眼睛。
第172章 骗子 “警告,警告,救他,救他!”……
今日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实在是个围猎的好日子,现今阵营已经明朗, 裴忌跟着几位故友跳上马,迎着还有几丝寒凉的风, 心不在焉。
围猎这种传统在北夏也有, 裴忌没有成为质子之前常得冠冕,他那一手好射术,没有一个皇子能比得过他。
一把普通的.弓箭能在他手里玩出花,打到的猎物被仆人拖到现场都快要堆成山,次次都引得周围人一阵惊叹。
杨康年马复他们曾经都上过战场, 什么艰难的战况没见过, 在这郊外山上打个猎就更不在话下,倒是司马胜因为小时候不受宠,君子六艺也没人教, 基础打得不牢,又本来没什么天赋,常年是书院里的倒数。
现在实战就更不行, 固定的靶子还有点希望, 被移动的靶子在草丛里窜来窜去, 树林根深密茂的, 就算是还有冰雪覆盖也便于藏匿, 等司马胜准备好姿势拉起弓箭,猎物早就消失不见。
司马胜接连几次举起弓都是如此,好不容易有一次射伤了一只兔腿,还差点从马上掉下来,那猎物便成别人的了。
他自己骑射的艰难, 几个小时没抓到一只,也想看看别人的成果如何,环顾四周,大家都已经收获颇丰,只有裴忌跟他一样一无所获,甚至还从马上跳下来,在地上摘了把新鲜的草,喂给毛皮油光水滑的马儿吃。
其他的马都还在忙碌奔驰,惟有裴忌的马儿已然吃上了香甜的麦草,还撒娇似的在他掌心蹭了蹭,以示友好。
司马胜心里更不平衡了,他在这累死累活结果连只兔子都没抓上,裴忌怎么还能这么悠闲地喂马?!
简直是,简直是一点斗志都没有!
他驱着马朝裴忌走过去,心里正义愤填膺着,走近了,看裴忌那幅漫不经心的淡漠样子,却一下子又犯了怂。
司马胜干咳一声,试图提醒裴忌他们现在的任务,但一说出口,就又成了八卦的味道:“诶,裴公子,我见你兴致不高,是不是因为……”
真是改不掉也改不掉。
只是话音还没有落下,裴忌就已经出声打断:“……皇子殿下,打猎比赛期间你还有心思来八卦我,看来马复将军,你已然哄好了。”
裴忌嘴上的攻击力向来都是如此的强,心毒嘴毒,无外乎于此,四皇子一下子被戳中心事,眼神闪烁,还想嘴硬:“我……我,我本来就没跟他生气!”
这话怎么听都有几分心虚,裴忌摸了摸自家马儿头顶茸茸的毛发,终于抬头看向司马胜的方向,淡淡勾唇,不软不硬地嘲讽:“到底是他生你的气还是你生他的气,想必皇子殿下一定比我更清楚。”
短暂的互相攻击结束,这下可好,一些事藏在心里面本来就憋屈,被人直接地点出来就更加难受,两人的心情不约而同都变得不怎么美妙。
裴忌莫名觉得手里有点痒痒,只可惜这里无人可揍。
于是在司马胜怒瞪的目光当中,他抬起手,手指搭上弓箭,半拉弓弦,再轻轻一松,那弓箭便如长了眼睛似的,倏然飞了出去。
没有任何动静,裴忌静默不语。
司马胜正想出声嘲笑,让他跟自己的水平一样,就别在这里装箭术好,还是应该认认真真地努力,却听“砰”的一声,有什么重物落地,一道奇怪的惨叫突然从灌木丛当中传出,裴忌便又射出了第二只箭。
这便有了。
裴忌走过去,抖落掉叶片上的雪,伸进半凋零不凋零的灌木丛中,掏出一只漂亮的白尾海雕来。
第二箭刚好射中脖颈,鲜血浸入羽毛中,把一圈白羽都染成了红色,翅膀上还有未抖落干净的余雪,是一着残忍又瑰丽的景象。
裴忌盯着这只白尾雕看了几秒,抓着他的身子,走回自己的马旁边,把手里的猎物丢给了司马胜:“……捉到一只小雪鸟。”
司马胜慌慌张张把接住,有些难以置信,:“你你就这么给我了?”
裴忌可从来没有对他这么友好过,皇子殿下忍不住反复确认道,“这么大一只白尾雕,拿出去够炫耀好几圈了,你确定就这么给我了?”
顾不上理解皇子殿下的震惊,裴忌跳上马,侧过头,扯唇一笑:“……不然四皇子殿下,还真打算空着手去面见老皇帝吗?”
司马胜微微一愣,明白过来后瞬间喜滋滋的,他心里的怒气一扫而空,一点儿也不记得自己刚刚被这人怎么讽刺过:“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也太厉害了吧,这雕飞得那么高那么远,平常都难以射中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裴忌沉默几秒,想起刚刚那只雪鸟落魄死亡的样子,那样卑微,那样惨烈,尽管生前为了活下去已经做了诸多努力,遇到趁人之危的猎手,却仍旧毫无挣扎的可能。
在这片即将复苏的丛林当中,雪泥鸿爪,日头一出,便再也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忽然抬眼望向格外空茫辽远的天空,唇边的弧度还是轻勾着,然后裴忌抓紧马绳,对司马胜的问题,淡声答道:“……因为他本就受了伤,已经飞不到平日里那么高了。”
就像这世间的大多数时候一样,从荣誉满身、金瓯名动,跌落到灰败惨淡,一无所有,也只有一瞬间而已。
命运也总是这样仓促,它从不给任何人任何时间准备,就已经把你推到了那种境地当中,你要么往前走,要么陷入泥土。
围猎的时间也恰好快到了。
裴忌一抖僵绳,双腿夹紧马腹,只听一声嘶鸣,马儿便迎着洒落下来的金光,朝回疾跑而去。
世事无常,少年们应该早早知晓,爱恨交织才是常态。
只不过偶尔也会有意外。
比如裴忌骑着马往回没有走多久,就撞见了还在趁着最后机会打猎的三皇子阵营。
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马背上的李道生。
阉人刚把一个猎物送到三皇子手里,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压根没料到转头就能看见裴忌,本来还淡淡无颜色的眼眸顿时闪烁起来。
隔着大老远,裴忌也能看出他浑身僵硬,甚至想要用袖子去遮挡自己染了污血的面颊,然而大概是想到如今自己身处的地方,又不得不硬生生放下,侧过脸去,掩耳盗铃。
裴忌心里生涩地疼了一瞬,像是被利刃插进心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死的话,本来只有一瞬的疼痛,却是绵延长久的。
年轻又聪明的骏马打了个响鼻,不明白主人为何在此停留,几只马蹄来回踱步,显然是在催促。
裴忌却无动于衷,手上的缰绳攥得发疼,眼睛却直直勾勾的盯着那处,简直像要把那个人盯出一个洞来。
直至最后一道钟声响起时,裴忌才终于收回目光,再次驱马,跟上了四皇子的队伍。
这场围猎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了结局,尽管杨康年与马复也打到不少猎物,但要和人多势众的三皇子比起来,还是差了些火候。
老皇帝龙颜大悦,大做褒奖,赏了三皇子一派不少东西,连着其他两派也跟着沾了光,得了不少金银。
眼看着这场围猎就要圆满落幕,三皇子趁此机会,从众人当中走出,忽然道:“父皇,儿臣此次能够获胜,还要感谢一个人。”
“哦?”老皇帝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宠子,忍着喉咙的痒意勉强咳嗽几声,脾气好得不像话,“能让我皇儿特意提出来感谢,想必定是一名有勇有谋的猛将。既是如此,皇儿大可以提及名姓,朕也好做封赏啊。”
这与对二皇子四皇子的态度截然不同,引得其他两派的臣子一阵艳羡,支持三皇子的宠臣们则挺起胸膛,更觉跟对了人,脸上有光。
众目睽睽之下,三皇子果不其然说出了李道生的名字,甚至当李道生出来恭喜皇帝时,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在一旁推波助澜,为李道生要来了官职。
被宠爱的孩子就是这样,什么都敢张口,而无需担心老皇帝会突然发怒,治他一个大逆不道之罪。
于是等再度侍立到三皇子一旁时,阉人眼里明显有了淡淡的、不甚明显,却堪称喜悦的光亮。
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闪而过的一幕,裴忌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喜悦——是他从来没有在李道生脸上见到过的喜悦,仿佛让面前这个人浑身上下都在发光。
心脏那处的疼痛骤然变得剧烈,他再次垂下眼睫,突然松开攥紧的手,低头看着掌心,似乎早已锈迹斑斑。
骗他的。
……都是骗他的。
李道生和他在一起的时日,从不曾真心实意地笑过。
眼前的一切好像都变得血肉模糊,他还是跪在李道生的坟前,任由温热的鲜血溅在眼睫,从下巴一直流进身体,到处都灼烫,到处都撕裂。
可他却流不出泪来。
因为他只是一只孤魂野鬼而已。
通感五识皆散尽,三魂六魄支离碎。
……
“警告!警告!宿主灵魂状况极其不稳定,即将抽离肉身,极大可能存在溃散风险,请系统立即阻止宿主危险行为!”
“警告!警告!宿主灵魂状况极其不稳定,即将抽离肉身,极大可能存在溃散风险,请系统立即阻止宿主危险行为!”
“警告!警告!宿主灵魂状况极其不稳定,即将抽离肉身,极大可能存在溃散风险,请系统立即阻止宿主危险行为……”
尖锐的警告声反复响起,是从来没有任何宿主触发过的最高级别警报,001恍惚一瞬,总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过。
至于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但现在情况危急,001来不及思考那么多,就已经按照紧急情况处理办法,从一个发光的蓝色球体幻化出人身,抓住处在溃散边缘的魂魄,冷冷喊道:“……裴忌!”
谁也听不见这世界之外的声音,只有绑定了系统的裴忌能听到。
“……裴忌,你还记得你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那样强烈又不甘的念头,被录入到时空管理局的数据库当中时,是满屏滚动的红字,看一眼就知道是多么深重的仇怨。
或许不只是仇怨,还有……思念。
这样复杂的感情简直就像一件粘稠湿重的黑色雨衣,就算只是旁观,恐怕都会让人喘不过气来。
也正因如此,管理局才破例让001绑定了裴忌。
但没想到,这样强烈的怨气,竟然连重来一次的世界都能受到波及。
裴忌的身影时隐时现,跟怨鬼溃散时也没什么区别,他那被黑恶缠绕的灵魂如陶瓷般一层层碎裂与剥离,落到地上,消失无踪。
就001问完这句话的这点时间,裴忌的灵魂就已经溃散到七八岁的小孩状态了。
没用了。
到这种情况,提及前世的事,裴忌也根本不记得。
……怎么办?
就算任务失败,也不能让宿主就这样灵魂溃散啊?!
001难得皱了下眉,他焦急地翻阅的数据库,心中忍不住骂道:他的这群宿主不是都是反派吗,狠厉无情心思阴暗才该是他们的标配,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爱主角啊?!
等等……
001突然灵光一闪。
主角……?
毫无征兆的,李道生的头钝痛了一下。
他蹙了下眉头,并没有其他的动作。
毕竟才刚被授任了官职,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因为自己的失态功亏一篑。
但没有想到,本来以为只是一时的疼痛,却在几秒过后剧烈起来,大脑混沌,好像多了什么新的记忆。
又或者,是本属于他自己的回忆。
前世的记忆太多,大脑混沌的时间对李道生来说很漫长,但在这个世界当中,其实只有一瞬间。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身上的气势已经截然不同。
那个杀伐果断、狠辣无情的司公,终于回来了。
第173章 对峙 相认,是冰冷,是温情。
关于那日, 裴忌已经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觉好像做了一场过于遥遥无期的囫囵大梦,痛苦, 灰暗,惨淡, 最后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有人喊他的名字,问他怎么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好像一会儿是掐住李道生的裴忌裴大人,一会儿是几岁的小裴皇子,一会儿又是和好友的裴公子, 唯独不完全是他自己。
记忆把他切割成很多份, 他也辨不清,眼前的一切到底是虚是实,是真是假, 惟有混沌铺天盖地,像是风暴一样席卷过后,最终留下他身为质子初来此地时, 求生欲望极淡的瞬间。
父皇母后的宠爱是假的, 兄友弟恭是假的, 名动宫城是假的, 说什么信他, 誉满天下本该是他也都是假的。
他只是一个替死鬼,在宫中替他的好弟弟挡过流言蜚语和明枪暗箭,到了这种时候,就又作为“最宠爱的孩子”被推出去,免了他们真正宠爱的孩子受苦。
直到这种时候, 他一帆风顺镶了金边般的人生,才终于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这个口子,叫真相。
所以他会这般嫉妒三皇子,一半是因李道生,另一半,也是因为他自己。
他还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这些了,什么故国故土,他早忘干净了,但在这一方面,他似乎高估了自己——他从来未曾从这层阴影当中逃脱出来过。
毕竟流离他乡,这低微的质子身份就会一遍又一遍提醒他,他是怎样的被欺骗,被抛弃,被放弃,他是怎样的天真,以为凭他自己的聪颖过人就能获得父母真正的爱。
可真正的爱从不需要理由。
裴忌从来没有获得过,当然也难以轻易明白。
然而裴忌不记得自己的处境如何,系统可替他记得清清楚楚。
怨恨和嫉妒,要毁灭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
001远远低估了裴忌心里这份恨,这份由爱而生的恨,是怎样扎根在一个人的骨子里,扎根在他的心脏里,让冷漠理智的情感淡漠者疯魔。
他也确实没想到,哪怕疯魔到这个程度,却只要李道生抓住他的手,问一句“怎么了”,那危险系数疯狂跳动的灵魂就会瞬间稳定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001漂浮在空中,不由想。
这样虽然为人,又和恶鬼有什么区别……?
不过就是多了一份稀薄的爱,一份夹杂着恨意的强烈渴求,狗链子一松,便要疯了。
系统本不应该有情绪,可奇怪的是,001似乎在裴忌身上看到了一点熟悉的东西,就好像……
他也曾……
他也……
他本来要做什么?
001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他刚刚想了什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灵魂系数虽然稳定下来,裴忌溃散的时间相对正常灵魂体来说毕竟太长,李道生把突然跪倒下来的他带回去,又昏睡了整整七日,仍旧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李道生如今有官位在身,还恢复了前世的记忆,新官上任三把火,不过这七日内就帮着处理了两三件大案子,更得圣心。
更何况因着他是太监,皇帝从来不把什么谋权篡位的罪名安到他头上,也不会对一个太监有什么其他怀疑,加之三皇子的举荐,给出的荣誉更如流水一般,一去不复返。
于是,李道生手里握着的权力,比前世更加迅速地膨胀起来。
在这七日内,李道生也曾多次派太医查探裴忌的身体状况,好想办法叫他醒来,得到的结果却无一不是“身体状况稳定,无需治疗”。
当然是如此,这并不是身体上出现了什么创伤,而是魂魄上的,当然查不出有什么病症。
这种情况让李道生很是焦躁,极差的脾气也跟着权力的上升慢慢崭露头角。
他一面因着前世的回忆对裴忌有诸多别扭,一面又想着这一世裴忌对他的好,最后只能这般猜测:既然他能重生,裴忌或许也能。
但若真是这样,他一想着自己死前那般难看的样子或许也被裴忌看见,又觉得有几分难堪,便更想不通裴忌对他这么好的原因。
裴忌……难道真的会喜欢一个太监吗?
他这副残缺的身子,跟谁比都是比不过的,性格也差,脾气也差,还看上去做了背弃裴忌的事——
李道生最近又接了一个案子,到了深夜才有时间回来,三皇子倒是想送他一副宅邸,他前世为了气裴忌,想着收了便收了,这一世,却被他拒绝。
他还是回到了这个破落的小院子里,捧着烛火点燃床边的灯,床上是还在昏睡的男人。
看着这幅安静甚至有点苍白的睡颜,李道生俯下身,趴到他的胸口处,听着他平稳的心跳,轻声道:“……小混账,再不醒来,我就派人把你丢到乱葬岗去。”
他记得清清楚楚,裴忌这时候,才十九岁。
及冠礼都还没有过,便算不得真正的成年男子。
李道生倒是比他大上几岁,只可惜他自己无父无母的,也没有过及冠礼。
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想要如往常一般一夜安眠,却不知过了多久,快要睡着之时,耳边忽然传来胸腔里的两声咳嗽。
李道生倏然睁开眼,坐起身,便见裴忌显然已经醒了,只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道生来不及感受胸腔中的喜悦,便立即给他倒了一杯水,裴忌却陡然握住他的手,并没有立即喝下去的意思。
裴忌才刚刚醒来,大脑不够清醒,他强行止住咳嗽,抬起眼盯着面前这个人,月光昏黑,依旧清晰。
隐隐泛着金光的眼眸好像晃动了一下,就这样像曾经无数次一样,把他的轮廓他的面庞都仔细地映在眼里。
幽冷的月光罩在这个人熟悉又好看的面庞上,裴忌才终于确认眼前的李道生不是自己的幻觉,也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他已经说不出什么好话,最重要的人就坐在眼前,他也不想问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最后只如往常一般出声讥讽,扯起的唇角却不如往常那般淡然,反倒十分勉强:“我还以为,小九公公……不会再踏入我这破烂地方一步了。”
言语之间带着轻微的嘲讽,李道生却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只看着他不语。
喉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只是看着相同的月光照在这个人脸上,什么焦躁羞耻的复杂情绪便都散尽了。
他出奇的安静,看着那双总让他迷恋的眼睛,一反常态地捉住裴忌的手,放到自己的腰间,忽然道:“……裴大人,昏迷了七天,你都记起来了吗。”
裴忌瞳孔一震,指尖微蜷,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有点不敢置信,又小心翼翼地试探起来:“……司公?”
李道生侧过头,皱了下眉,眉眼间倒是有着几分熟悉的阴狠冰冷,声音却低:“……嗯。”
竟然真的承认了。
这下,无措的人便换成了裴忌。
他瞳孔紧缩着,把人朝自己拉近了一点,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声音都哑了,却仿佛还是有点不相信:“真的是司公?是李道生?”
这怀疑的语气倒让阉人不高兴了,他把男人推开了些,刚才的温情转瞬即逝,眸子寒凉,冷讥一声:“怎么,裴大人只喜欢这个时候看上去性子纯良的小九,就不喜欢后来狠毒无情的李道生?”
裴忌微微一愣,却是没想到他想到这个地方了,本能地把人拢进怀中,毛茸茸的脑袋在怀中拱了两下:“……不是的。”
小裴公子本来脑子就不太清醒,此刻把脑袋搁在人身上,更是委屈巴巴,“明明是司公先不要我的,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前世的李道生和裴忌针锋相对也就罢了,相处起来也总是留下一身伤痕,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心也跟着软下来,面上却还装着冷硬。
他蹙了下眉头,低声呵斥:“还不是因为你这小混帐日日发疯,冬日里都让我疼得起不来床,浑身上下咬的都是痕迹,见人都见不得,你还指望我给你什么好脸色。”
裴忌原来确实强迫的时候多,心里又怀着怨恨,一点学不会疼惜,折腾人折腾得厉害,无论这人怎样骂他咬他,也是绝对不会停的。
他或许还是曾经的那个裴忌,但在这一刻,又不完全是曾经的那个裴忌。
他在很多方面仍然有着些属于少年人的的茫然,却又不是真正的少年人,已经知道,李道生吃软不吃硬。
他捧着李道生的脸,慢慢的凑近,见李道生垂眸避开,露出一个甜丝丝的邪笑:“……既然如此,那司公为何为我而死。”
这话一出,李道生顿时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儿,猛地站起身,甩开他,皱眉冷淡道:“我看你的脑子还没清醒,我去请几位太医给你看看,也省得你日日说些气我的话。”
裴忌这种时候可不会让他走,他手疾眼快握住阉人的手腕,摇摇晃晃,小孩子似的撒娇:“司公……司公是不是因为喜欢我呀。”
他勾着唇角,眼底是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阴森与凶残,偏偏笑如蜜糖,两颗虎牙亮啊亮,就像眼睛一样亮晶晶的,让人实在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裴忌趁其不备,再度把阉人拉回来,挑着唇道,“只要司公说一句喜欢我,之前的事,我就都不生气了。”
“裴忌!”李道生面色更冷,明明是在发怒斥责,眼底反而显露出几分慌张,耳根也跟着红了,“你……你别太过分!”
裴忌丝毫没觉得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又见李道生身体没有挣扎,更加得寸进尺。
年轻人笑嘻嘻的,跟个流氓无赖似的,若是忽略眼底的凶残,便带着一丝稚气,三分甜腻:“这就过分了,明明我和司公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了呀。”
他把李道生抱进怀里,紧箍着他的腰,轻轻把头搁在他肩上,把玩着他的发丝,漫不经心的模样。
他在等,等李道生说一句他想听的好听的话,只要李道生说了,他就信。
可惜李道生闭了闭眼,胸腔满腹的情绪到了嘴边,被逼问着的时候反倒说不出口了。
于是裴忌眼里亮晶晶的光一点点变得灰冷,可爱从来只是他的伪装,只一瞬间,他那双藏着金光的眸子便如寒铁般冰凉:“……公公为什么跟着他走?”
他轻轻掐着他的脖子,含着笑意的眼睛盯着李道生有些干裂的唇,手上的力道不如前世那般强势和用力,却更加消磨人的意志。
他轻轻一笑道,“公公不知道,好主子好盟友宽宏大量的游戏,我早就玩腻了吗?”
第174章 春宵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李道生怔忪一瞬, 皱了下眉,话说出口便有些别扭:“裴忌,我……”
好不容易要剖白的心意总会吞吞吐吐, 这么一犹豫一耽搁,破坏氛围的人就来了。
……
“裴兄!听说你昏了七天七夜, 我来看看你啊——”
“……司马胜。”
“四皇子殿下, 若你不想把其他人招来就小点声,半夜翻墙而进你以为是什么好事吗,连你自己都说裴公子昏迷了,怎么可能听得见你……”
双方谁都没有料到对方的突然出现,两人亲密的姿势就这样映入杨康年三人的眼帘, 三位故友齐齐一愣, 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面前的两人。
毕竟人在尴尬的时候, 通常会假装自己很忙的样子。
看到来人,李道生心里被勾起的那点暧昧不清的东西瞬间都散了,偏过头, 眉头些微皱着, 实在没办法给这几个害死裴忌的凶手什么好脸色。
裴忌也觉得自己这几位朋友来的不是时候, 便明目张胆牵住李道生的手, 凑到他耳边, 低声道:“司公,别恼了,他们现在什么都不记得。”
李道生目光垂落,连鼻子都跟着皱了下,明显连他也一块不想理。
裴忌只好接着道:“其实那天, 他们给我留了离开的时间,是我没有走。”
听到这话,李道生终于把头转了过来:“为何不走?”
裴忌挑唇一笑,两颗虎牙明晃晃的,扎的人眼睛疼:“司公,你不知道吗,裴忌无处可去。”
北夏已不再是家,他回不去,流离他乡,裴忌在乎的人也都在京城,如今是他的朋友要杀他,他就算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他抱住李道生,就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样,略带戏谑地笑笑,不想让这话题变得太沉重,“像我这样的人,早死才能早超生。”
说这话时裴忌显得格外平静,既没有卖弄可怜,也不是自怨自艾,不比面对李道生时那样情绪激烈,因着开玩笑的语气,甚至只显出一种很淡很冷的旁观者姿态,仿佛口中说的那个人,完全不是他自己。
李道生却不可能把这当成玩笑,听得心尖儿一疼,看着笑嘻嘻的裴忌,一股怒火上心头,直接捂住了他的嘴:“胡说什么呢?”
裴忌微微一愣,反倒因为他这反应笑得更加肆无忌惮,甚至借此在他怀里拱了两下,李道生领口的扣子都要被他拱掉了。
他嘻嘻哈哈笑得灿烂,少年游侠的感觉在他身上表现得尤为强烈,这一刻,他仿佛不是身处着破落的小院子,而是站在诗酒旗风的江湖中,身上洒着烈阳,嘴边叼着根稻草,迎着春风,笑问来客:
“那这一世,他们若是还要杀我,司公要带我走吗?”.
大部分的事情正如上一世的走向缓慢复苏着,只是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的种子,在悄悄萌芽。
半年的时间转瞬即逝,监书院的大考已经来临。
这是质子们一生当中唯一一次进入官场的机会,说是逆天改命也不为过,再犟的犟种经过这些年月的磨练也该认清了现实,于是大家都很紧张。
前三名就能入朝为官,再不用在这宫中受这蹉跎之苦,而就算住的地方没办法改变,至少身份变了,也能好过一点,到时攒点俸禄,总也能在外置办几套宅子。
监书院都快成了温书圣地,到处都是朗朗的读书背书声,四皇子司马胜叫苦不迭,又被杨康年和马复二人拎着教训。
毕竟他们四人当中,就只司马胜年年补考,年年不过,身上到现在都没个一官半职,说出去实在替他们清流一派丢脸。
至于裴忌,自有管他的人在,他们两个就不插手了。
大考不比科举,层层筛选,层层选拔,就算考不到前三甲,考中进士也算不错;它更像是给稍微有点身份的人一个举荐自己的机会,质子们和本朝考生分开,各录取前三名,可以得到皇帝的直接委任。
其他的皆为乙等及格,要么从基层做起,要么拿监书院的经历,去找其他赏识自己的贵人。
司马胜倒是不担心没有赏识他的贵人,但他总连乙等都达不到,也就必须继续待在监书院里学习,而不能进入官场。
大考总共就三场,两日考完,考官们夙兴夜寐,挑灯批阅,隔三日放榜。
放榜那日,李道生比裴忌还紧张,处理完老皇帝委派的一件地方案子就匆匆赶了回来。
虽知前世裴忌就已经考上,但他若是没记错,这厮勉勉强强拿了第三名,这次若是稍微失误一下,恐怕就要掉下去了。
或许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还没走到那破落小院的门口,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唉声叹气地站在门口,李司公心中一紧,加快步子朝他走过去,果然见是裴忌。
“不是前三名?”李道生紧蹙眉心,“那本督再想办法替你……”
“司公就这么不相信我?”见李道生这么替他着急,裴忌垂头丧气装不下去一点,唇角一点一点挑起来,打断他的话,从袖子里抓出一件金灿灿的委任书,上面不仅扣着玉玺,还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
“甲等,榜首。”
李道生终于松了一口气,强压着眼里的喜悦,故作冷淡道:“你何时这么厉害了?”
裴忌盯着面前这个明显急匆匆赶回来的人几秒,俯下身,直勾勾盯着他不放,轻声道:“还是司公教得好。”
他一步步慢悠悠朝李道生逼近,手里抓着李道生的发丝,漫不经心地一笑,“……今日亦是裴忌及冠,我拿了榜首,司公可想好了,要给我什么奖励?”
李道生冷笑一声,呵斥:“小混账,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好不容易拿了榜首,心里就想着那些事?”
这话要是骂那些读圣贤书的圣人,或许还有些作用,可惜啊可惜,面前的这个,就是个地痞流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弯着眼睛凑到李道生面前,一点也不怕他的巴掌,“是呀,公公不应该知道吗,裴忌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公公啊,这怎么能算得有什么错呢?”
“裴忌!你——”
再度斥责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已经被堵进了柔软的嘴唇里。
今年榜首的舌尖就跟手指一样太过灵活,手指抚弄着腰间的软肉,舌头毫不犹豫地侵入口腔,不一会儿就把李司公逗弄得气喘吁吁,耳根通红。
裴忌舔了下嘴唇,轻轻掐上李道生的脖子,眼眸阴幽寒冷,意犹未尽:“公公,张嘴。”
李道生倒是想扇他一巴掌让他清醒一点,只可惜他这幅残缺的身子敏.感过了头。
这段时日为了让裴忌好好准备大考,拒绝了他的亲近不知多少次,如今考试一结束,被裴忌找到机会吻咬了一通,腿都软了,手伸过去便被一并抓住,举过头顶,铺天盖地的吻便又落了下来。
“你这疯子,这,这是在外面……!你又刚拿了榜首,不知道多少人正盯着你……”
“裴忌!裴忌……”
“小混帐,进去,到里面去……”
李道生衣衫凌乱,靠在裴忌肩膀,外衣已经滑落到地上,唇中断断续续,到最后甚至带上了几丝哀求,碎不成音。
裴忌到底没有在外面真的对他做什么,用自己的外袍包裹住李道生,将人打横抱起,大步走进那破落的小院子里,拴上了殿门。
李道生被他抱着躺倒在狭窄的小床上,抱着时严严实实的衣衫一下子就滑落下来,露出大片光洁的皮肤,留有些微的痕迹,又嫩如瓷玉。
最好看的,是他那一头墨发。
亮丽柔软,发丝凌乱地缠绕在他的脸颊上,脸颊便显得更白更薄,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嘴里吐着热气。
身体的各个地方都避不开这样纤长的发丝,侧过脸时便能跟着线条优美的侧颈一起看见一小片柔美的背部,身体因为过于的纤瘦,肩胛骨会随着呼吸的起伏轻微地耸动,甚至藏于发丝之下的,还有几颗小小的黑痣。
犹抱琵琶半遮面,描绘的大抵就是这样的美景。
裴忌眼里幽暗的光一滞,很快燃烧起烈焰,金光灼灼,愈发狂热。
他本来只是想逗逗李道生,最好能惹得这人骂他几句,打他几下,这下可好,他根本停不下来了。
他在颈边的黑痣上落下一吻,扯下了阉人身上最后一根腰带。
“公公,等会儿若疼的话就喊出来,我听到了,就会温柔一点的……”
情动到底与强迫不同,纵然暴雨,也如温柔乡,不生凉。
是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倾荔枝墙。
凌霄香。
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江潮采。
是波浪不知深几许,南湖今与北湖平。
烈阳融冰。
做成好梦,飞到伊行。
便好好珍惜这美景良宵,此后再想多问,也不再可追忆.
胡闹了几天,这日李道生醒时,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噩耗。
他在宫中的线人急急忙忙跪在地上,匆忙上报:
“大人,昨夜陛下偶感头疼,请了几个太医也不见好,后来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太医竟然诊断,陛下,陛下已然病入膏肓了……”
这点动静自然逃不过裴忌的耳朵,这地上跪着的人一出声,他便睁开了眼,如今听到这个消息,忍不住有几分诧异。
老皇帝不是几年后才病重吗?
他们二人皆恢复记忆,看来对所有人的命运改变诸多。
今日这变故,可比前世来得快多了。
第175章 凌霄 我们终于重逢在一个有你的未来。……
老皇帝病重这事得瞒得紧, 若是传到他国去,得知大梁群龙无首,说不定就要趁人之危, 趁火打劫了。
旁人都想得清楚这件事,老皇帝自己不可能想不清楚, 与上一世不同, 他没有时间在脑子不清醒的时候还占着帝位,或者心中怀着百般疑心的毒害谁,只着急忙慌地拟了一个旨,终于把太子之位给了他最宠爱的孩子。
当然只是太子,只要他一日不死, 就永远都是皇帝。
这倒也符合帝王多疑的性格,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也要给自己多留一条退路。
三皇子临危受命,瞬间由一个千恩万宠的皇子变成手握大权的“君”, 照理说本应该撑起大梁,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现在根本担不起这么重的托付。
毕竟一个常年沉迷于吃酒玩乐, 连战场都没有上过的皇子, 最多也就是纸上谈兵, 嘴上说说哄老皇帝开心罢了, 要真让他担负起这等大任, 只会是一塌糊涂。
但皇帝的圣旨已下,谁也更改不得。
这结果显而易见,国不可一日无君,昏君也大差不差,一个上午宫中就一团乱麻。
李道生只能匆匆披上外衣, 下令立即封锁消息,裴忌则慢悠悠为自己穿上衣服,跟着他身后,待李道生真的离开,便在院中唤了几声,果然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裴忌垂下眸,眼里晦暗不明的光像寒剑一向轻轻闪过,北夏那位玉麟军副将,不在啊。
其实照他这特殊身份,若是北夏和大梁真有什么战争,他恐怕是两边不讨好的那一个。
大梁会觉得他本来是北夏人,后来当了质子,才到了大梁,心里肯定是向着北夏的。
北夏则会觉得他在大梁生活了这么久,说不定早就耳濡目染,认同了这里的文化,更何况,当时北夏为了向大梁表决心,可是直接把他的名字剔除了祖籍,转到了另一位立下赫赫战功的早死将军名下。
所以其实无论怎么选,两方都不能对他有百分百的相信,他最后的结局,恐怕也只有赐死这一条路。
既是如此,那便两边都不选好了——
裴忌问了两位小太监,知道了李道生的去向,正是在宣政院中。
他到时,议事阁的几个大臣刚从那其中走出来,各个苦大仇深愁眉苦脸,活像刚死了爹妈似的。
陆陆续续的,司马胜几人最后也从院中走了出来,表情比平日里凝重不少。
见到裴忌,杨康年朝他点点头道:“大人还在里面,你若要找他,现在便进去吧。”
裴忌先是不觉有什么,等和他们擦肩而过,才微微一愣。
杨康年刚刚喊李道生什么?
……大人?
前世里,因为出身和做派的关系,他们不是最看不起李道生了么?
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儿……
抱着这一丝出乎意料,他快步走进去,竟也没有人拦。
他本以为,李道生应该是在议事阁里面,谁曾想,刚穿过那条短廊,就看见了站在凌霄花墙下的熟悉身影。
艳丽的花更衬那人肤如白雪,裴忌走过去,随手折下一枝来,插在了阉人的发髻上。
李道生余光瞥了他一眼,淡淡嘲道:“就这么进来,他们倒也不拦你。”
裴忌装模作样地唉叹一声,望着李道生被花蕊衬得更加冷艳动人的面容,忽然低声一嗤笑:“还不是因为,那三皇子是个废物。”
“信口胡诌,”李道生淡淡骂了他一句,轻晲他一眼,语气里却是没有多少真正责怪的意思,“小心被别人听了去,陛下治你个掉脑袋的大罪。”
若是往日里却是如此,但今天……
这宣政院四下无人,惟有风声。
裴忌漫不经心瞥了周围一眼,俯身凑到李道生耳畔,眼里的笑意更甚,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纨绔之感,让人听了就火大,可偏偏他说的又是实话。
他挑着唇道:“可我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却只轻飘飘地骂我一句,看来,司公心里,明明也是这么想的。”
李道生皱皱眉躲了一下,又沉默不语,裴忌权当他默认。
他从身后轻轻搂住太监的腰,伸手摸了摸李道生腰间那把威风凛凛的短刀,刀的顶端镶嵌着颜色低调的宝石,十分冷硬。
裴忌忽而想起自己院中的事,唇角弧度似笑非笑:“司公,现在封锁老皇帝病重的消息,恐怕来不及了。”
李道生拂下腰上作乱的手,皱着眉转过身:“你又是如何得知?”
“北夏那美人走了,那日公公应该也听到了她的身份,”裴忌道,“想来他国细作都撤走了,除了通风报信,还能有什么原因?”
这话说的自然不假,叶忍冬在这里潜伏了这么多年,没道理突然离开,只有最重要的任务完成才会回去复命,或者,她已经发现了比自身任务更重要的信息,要亲自传送回去。
虽然如此,李道生却注意到了别的地方。
听到某个词,他猛地蹙起眉,抓着裴忌的衣领,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美,人?”
他红唇动了动,冷冷讥讽,“哼,我看,裴大人是遗憾没跟她一起回去。”
裴忌却仿佛完全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垂下眸,握住李道生的手腕,吻了一下他的掌心,放到最靠近自己心脏的地方,挑唇轻笑:“那司公想要我怎么证明呢?”
他说,“挖出我这颗心,埋在公公最喜欢的凌霄花下,足够让公公相信了吗?”
若是旁人说出这话或许是恐吓,但李道生知道,裴忌是真的做得出这种事。
他当即甩开他的手,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舍不得骂得太重,只能挑了个最不轻不重的:“真是口无遮拦惯了,什么胡话都敢说出来了。”
裴忌弯着眼睛露出虎牙,汹涌的暗流压在湖面之下,眼中光亮盈盈:“公公要质疑我的真心,我当然得为自己证明一二。”
李道生心里当然也就生气不起来了。
毕竟再怎么样,总不能真把裴忌的心挖出来。
但方才酸涩的感情总要有个出处,他只得用曲指敲了一下裴忌的脑袋,嗔怪了一句:“要证明你的心就要动刀子,哪天怀疑我的真心了,也要朝我来不成……?”
裴忌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他自然不会用这种伤害阉人的方式。
真有那么一天,他会直接把李道生锁起来,藏在一个只能接触到自己的地方,逼他对自己说出几句好听的话。
哪怕不是真心……
他也心甘情愿。
他会亲手再把狗链子送回李道生手里的。
他会让李道生愿意的。
当然,或许永远都不会那么一天。
哄一哄就能让司公待在自己身边,又何必用那种粗暴的方式呢?
再阴暗的思绪也只不过转瞬即逝,他们二人好不容易携手走到这里,那只不过是最极端的一种局面罢了,总不会比上一世更加惨烈,也就不需要太担心。
现在更需要担心的,恐怕还是眼下的局面。
说实话,老皇帝这一世病重的太早了。
一切都还没有成熟,甚至连上一世两个派别的斗争都还没有完全形成,就已经要共同面对外敌了。
不过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老皇帝死得太早了,就跟上一世的裴忌一般,什么事都还没来得及做,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见李道生重新陷入沉默,裴忌跟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向这清流文人口中趋炎附势的凌霄花,再见李道生比平日里更加心思阴沉的眼睛,突然就猜到了什么。
他拉了一根藤的凌霄花过来,又随手把它扔到墙头去,淡淡道:“司公担心这个?”
担心靠山山倒,担心鸟尽弓藏,担心自己还没有达到权势滔天的地步,只能得一时的盛荣,又要沦为刀俎鱼肉的局面。
毕竟皇权不比其他,在没有绝对的掌权之前,不可轻易撼动。
但这本书中,李道生既然能成为主角,那便不是空口无凭的。
裴忌于是扯唇一笑,毫不顾及地撕开了大梁的遮羞布:“要我说,那老皇帝活不了几天了。”
“届时必定有皇子来继承帝位,三皇子虽受宠,也封了太子,但最多占个名正言顺,其人什么做派,公公也已经看到;二皇子耳根软,喜欢听亲信的话,当傀儡不错,当君王不行;至于司马胜,身边的人不死上一两个,他是不会醒的。”
“杨康年他们的态度太温吞,说好听点,也就是心系黎民百姓,总想着打了仗,百姓们便会受苦,但稍不留心就会被周围的豺狼虎豹咬下一口肉。”
“其实这本来也不为错,在风清朗正的太平日子里,他们这仁政的效应倒是正适合;可司公应该也知道,太平盛世已经是上个朝代的事了,自大梁建立以来,我就没见几个地方安生过,这个时候要还是推行仁政那一套,是实行不下去的,到时候,整个朝廷还是得靠司公。”
分析完如今变幻莫测的局势,一切都明晰了许多,裴忌却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他再度俯身,盯着如今面色愈发红润的阉人,挑起唇角,“公公若是担心后世口舌,这罪责推给我也可。”
到时候看谁顺眼就推哪个皇子上去当傀儡,裴忌代天子出门征战,笼落兵权,至于财政大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便好,这两个权力落在手中,辅以刑法,只要好好经营着,后世最多骂一骂裴忌一个质子越俎代庖,绝对怪不到李道生身上。
就算李道生是太监,那也是扶大厦于将倾的太监,最多对他的出身诟病两句,还能真怪他故意夺了皇权吗?
说着,裴忌又从这墙上折下一只更加新鲜的凌霄花来,塞进自己的衣襟,小心翼翼地夹好,慢条斯理地总结道:“反正……大梁和北夏我一个都不打算选,我选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司公。”
在这人眼中,仿佛天下就没有什么难事。
或许因为曾经是皇室子弟,夺皇权,甚至让皇帝做傀儡自己摄政这般大逆不道的谋反之事,都能被他说得轻飘飘。
李道生怔怔看着他,不知是因为今日的烈阳太耀眼,还是被他竟然直接把凌霄花塞进衣服里的动作所灼烫,忽然移开眼去,心脏也跟着嘴唇而发烫:“你……你不是不喜欢凌霄花吗?”
裴忌身体一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场景,心中尖锐地疼痛了一下,又不知为何,渐渐松懈下来。
他灵活地把手指一根根嵌李道生的手,指尖上还有花瓣染上的汁水 ,碰到阉人纤白的掌心,也就一下子染上了几处粉红。
裴忌道:“……我是不怎么喜欢花。”
李道生刚刚烧烫的心陡然冷却下去,就连眼中阴晦的情绪,似乎都跟着这句话黯淡了几分。
裴忌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牵着这只手放到自己嘴边,低头吻了一下,“可是公公喜欢。”
他说,“从今以后,裴忌,他也就喜欢了。”.
花开花谢花满天,秋去冬来春又来。
我以为我们从不曾分离,只是重逢在一个崭新的未来。
谁曾教会你恨,又能教会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