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
碎碎念:突然觉得,弥深想的其实也不无道理
87以身入局
◎弥深受伤◎
“弥和的事先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为何此刻又提?”弥深松开手,将脸转向另一边:“我不爱听这些。”
“我想。”他看向画舫外,语气幽幽:“你也不是特意约我出来谈公事的,对吗?”
卞持盈从他怀中起身来,看着他清晰坚毅的下颚,又看了看他挺直的鼻梁,眼底有什么在慢慢消失。
她点点头,笑:“是,是不该在此处谈论公事。”
“是我糊涂了。”她起身来,凭栏而望:“这么好等时刻,不该用来谈公事。”
弥深也起身来,站在她身侧,看着画舫外的景色,他长叹一声:“我知道你身上的担子不轻,但是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帮我?”卞持盈转头看他:“怎么帮?”
弥深轻笑一声,伸手搂过她的肩:“帮你松泛松泛。”
卞持盈仍看着他,不解其意。
弥深朝画舫外抬抬下巴:“喏。”
卞持盈下意识朝他的视线看去——
画舫外,突然有阵阵花雨铺天盖地的落下,花香扑鼻,芬芳馥郁。
原本灰蒙蒙、死气沉沉的天变得鲜妍,娇嫩鲜妍的花瓣飘洒当空,一下就点燃了卞持盈眼中的色彩,使世界在她眼中鲜活。
她怔怔地看着空中飞舞的花瓣,说不动容是假的。
弥深搂过她的肩头,俯身在她脸颊亲了亲,笑眯眯道:“我就知道你很喜欢,所以才特意准备了这些。”
“阿月。”他将她搂进怀中,闭眼喟叹一声:“在这世间,我是最了解你的人。我知道你对我有些不满,但,人与人之间,不会总是风平浪静的,我有何处做得不对,你与我说就是了,我会改的,我不希望你我有朝一日会分道扬镳,我希望我们总是在一起的,一直在一起。”
卞持盈依偎在他怀中,面朝画舫外。
她看着那些被风不断托起的花瓣,被风卷走的花瓣,在她眼中点缀色彩的花瓣,心中难得起了迟疑。
弥深的心思如何,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好的坏的,她都明了。这是她迟疑的缘由。
“阿月。”见她不说话,弥深睁眼松开她,在她身侧的栏椅中坐了下来,然后拉着她的双手晃了晃:“你为何不理我?”
卞持盈垂眸,恰好望进他那双明媚的眼眸,这抹明媚,曾照耀她许久。
“我也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她凝视着他,温和地、坚定地说:“我也想,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
可惜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怎么也不能被满足。
弥深伸长手,搂过她纤细的腰身,迫使她坐在他的腿上,然后搂过她的身子,将下巴抵在她颈窝,亲昵非常:“那我们就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谁也不能使我们二人分开,你说好不好?”
卞持盈转头看着余尽的花瓣雨出神。
没能等到她的回答,弥深不满,拨开她耳后的长发,在她颈侧轻轻咬了一口。
“嘶——”卞持盈回过神来,将他推开:“你做什么!”
弥深忙解释:“我很轻的!没留下印子。”
卞持盈从他身上起身来,摸了摸颈侧,皱眉:“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弥深委屈地跟着起身:“谁让你不理我的。”
“胡闹。”卞持盈放下手瞪他:“你如今愈发没个正形了。”
弥深脸色突然变得难看,他冷笑一声:“是啊,我怎么比得过容侍郎,那般郎艳独绝,如清风明月的正人君子!”
不明白他为何扯到容拂,更不明白他为何一下就恼了起来,卞持盈只觉莫名其妙:“容拂是容拂,你是你,你们之间有何好比较的?况且,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他,你恼什么?”
“是啊。”弥深扭身不看她,语气硬如铁:“你是没提,但我估量着,你心里可是想了百回千回了!”
卞持盈深提一口气,余光有鲜艳颜色在浮动,她沉默片刻,冷静开口,语气稍缓:“我与容拂什么都没有,你不要胡思乱想。”
弥深不理她,只是兀自背对着她。
卞持盈抬手揉了揉眉心:“在我心里,容拂如何能比得过你?你总是拿这些莫须有的事来闹,总是闹得我脑仁疼。”
她说完这些话,在一旁坐下,索性也不理他了。
弥深察觉到她的态度,再不敢闹了,立马转过身来在她身前蹲着,一张口便落下泪来:“我为何闹,你不知道吗?你身居高位,想要当你裙下之臣的人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容拂那样的好颜色,而我年华老去,容貌渐逝,如何……如何能在你心上盘踞生根?”
卞持盈哪里不知道这些?
“我知道你的苦楚,所以我也总是安抚你。”
她低眸看着自己手背上滚烫的泪珠,视线上移,落在他泛红的眼眶上:“而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少年模样。”
弥深抬头与她对望,哀哀问她:“这话当真吗?”
卞持盈还来不及回答,便见他神色大骇,猛地起身来将她扑倒。
变故就在一瞬间,卞持盈只茫然了一瞬便反应过来了,她伸手抱着弥深,耳边响起刀剑声。
“你没事吧?”她低头看着埋在自己怀里的人:“弥深?”
指尖突然触碰到一抹温热,卞持盈脸色陡然变白。
弥深受伤了,那一箭是朝卞持盈去的,被他挡下了。箭入后心,伤势严重。
经太医彻夜医治,总算是将伤情稳住了。
夜里弥深还起了高热,卞持盈守在榻前,替他换洗帕子降热,迟月和朝玉轮番来劝她好几回,都想劝她歇一歇,她都摇摇头拒绝了。
天边霞光乍起,拂晓时分。
弥深虚弱地睁开眼,看见卞持盈趴在榻边。他静静看着她,手指微动,眼眶微微湿润。
细微的动静被卞持盈察觉,她迅速清醒过来,猝不及防对上他柔软的目光,她一愣,旋即朝他笑笑:“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弥深喝过水后又躺下了,他看着卞持盈眼下的黛色以及眉梢的疲惫,眉目更柔和:“好了,我没事了,你去歇着吧。”
卞持盈摇头:“不妨事。”
屋子里很安静,烛火已经快要燃尽了。
“我这样,让你受累了。”弥深轻叹一声:“是我的不是。”
卞持盈:“若不是有你舍身相救,恐怕躺在这里的就是我了。”
她伸手掖了掖被角:“你好好儿养伤,别的事一概别想了,太医说,你伤得很重。”
弥深从被子底下,朝她悄悄伸出手:“幸好我能救你,若是你躺在这儿,我想都不敢想。”
卞持盈盯着他探出的手,伸手牵住:“那就别想了,睡一会儿吧,我再略坐一会儿,便要去青鸾殿了。”
“我刚醒,哪能又睡。”弥深感受着指尖她的温度,嘴角满足地翘起:“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卞持盈颔首:“好,你想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弥深轻咳了一声,眉头轻蹙,脸色还有些苍白,眉目透着虚弱。
他眼睛倒是很亮,看着卞持盈,期待道:“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卞持盈想了想,问他:“当时怎么就扑上来了?不害怕吗?”
弥深摇头:“来不及怕就扑上去了。”
“你会武,当时为何没把我拉开?”卞持盈小指挠了挠他掌心:“若是将我拉开,你便也不会受伤了。”
弥深手指微动:“我也不知道,大抵是那时脑子不够用了,只能用最笨的办法。”
卞持盈看着他,没说话。
“怎么了?”弥深见她似乎有点异样:“是想到什么了吗?”
“没有。”
卞持盈轻轻将他的手放入被子里:“伤口还痛得厉害吗?”
弥深:“嗯,很痛。”
他目光绵绵:“阿月,你多陪陪我好不好?我不想你走。”
卞持盈迟疑:“青鸾殿那边还有事等着我去处理。”
“那好吧。”弥深眼眸暗了下来,眉眼也耷拉了下来。
他声音闷闷的:“我就不打扰你了,正事要紧。”
卞持盈欲言又止,思量片刻,她叹口气:“罢了,那我一个时辰后再去青鸾殿吧。”
弥深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真的吗?”
她也笑了:“真的。”
这一个时辰,二人说了许多话,大部分时候是弥深在说,卞持盈静静看着他说。
天逐渐亮了,卞持盈盥洗后,陪弥深吃了早饭。
“一会儿我去青鸾殿处理正事。”她站在榻边叮嘱弥深:“这些日子,你就安心在宫里养伤吧,别的不用去想,一切有我在。”
弥深有些犹豫:“这会不会给你带来不便?”
卞持盈挑眉:“我能有什么不便?不过是你家里人来探病,稍微有些麻烦。”
这不,她刚走,弥远就来了。
弥远坐在榻边,看着虚弱的弟弟,哼笑一声:“你倒是胆子大。”
“我没事。”弥深看了他一眼,闭上眼:“家里不用担心我。”
弥远:“看你这样,我就知道你没事,放心吧,家里都有我在。”
没过一会儿弥远就走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弥深,夜里睡得太久,他此时此刻毫无困意,反而清醒许多。
他总感觉有点不对劲儿,但是一直想不到是哪里不对劲。
他想得脑仁疼,叹了口气,索性不去想了,只是盯着帐额上的绣花发呆。
帐额绣花精美,花瓣栩栩如生,鲜艳娇嫩,活像是昨日在桃李湾的那场花瓣雨。
宫里处处都是卞持盈的人,弥深不敢和弥远说太多。
而弥远的那句‘你倒是胆子大’,并非是指他替元嘉帝挡箭,而是……
弥深突然变了脸色,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为何从他醒来后,卞持盈一句话也没有提刺客的事?
88昙花一现
◎你不在意我了吗◎
青鸾殿。
卞持盈坐在条案后,手上动作不停,朱批的折子堆得高高的。
“你怎么看?”她突然开口。
条案后站着一人,着雪衣,眉目如霜,正是容拂。
他思忖片刻后,慢吞吞道:“陛下心里应当是早有答案,但无奈牵绊太多,致使陛下不能冷静下来。”
卞持盈执笔的手一顿,她眉目染上两分烦躁,接着,她将手里的笔放下,抬手揉了揉眉心。
她的确已经有答案了,也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但是……如容拂所说,她的确被牵绊得太多。
突然身后伸来一双手,替她松泛紧绷的肩颈。
卞持盈睁开眼,看着案上的奏折,她透过折子上的字,仿佛看见了很多,很多人、很多事。
“陛下不必纠结。”容拂替她揉着肩膀,徐徐道:“既然殿下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何不就这样等事情发生呢?陛下自己也知道,您安排的一切是最妥当的。”
卞持盈往后一靠,她盯着前边儿的屏风,一脸若有所思。
容拂见她不说话,便也不敢再多说了,只是专心致志地替她揉着肩膀,试图驱散她的疲乏。
不知过了许久,卞持盈垂下眼眸,语气淡淡:“你那边,进展如何?”
容拂站在一侧,恭敬开口:“一切顺利。”
“我有事交代你去做。”卞持盈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沓册子递给他:“你看了就知道了。”
容拂接过,将册子展开阅尽后,神色惊讶地看向卞持盈:“陛下……这……”
卞持盈抬手制止他的话:“好了,不必声张,你只需将事情办妥即刻。”
容拂收好册子:“臣明白。”
卞持盈目光落在他脸上,想起近日种种,挑眉问:“最近应该有不少人明里暗里为难你,你怎么想?”
容拂淡淡一笑:“只是为难而已。”
那册子上的内容,和容拂也有关系。
卞持盈知道他的来意,所以让他没必要再伪装了。
“等事了之后,你准备做些什么?”冷静过后,卞持盈眼底一片清明,她提笔继续批折子。
容拂默然片刻,轻轻开口:“上次陛下让我去学的东西,我已经学会了。”
卞持盈一愣,她再度放下笔,转头看他:“……你想好了?即便事了,你也决定了?”
容拂颔首:“是。”
他沉默片刻,又继续道:“陛下不必担心,我不会重蹈前人覆辙,会安分守己,恪守本分。”
卞持盈:“那你所求什么?”
容拂:“不求荣华富贵,但求温饱和平稳,求一方清静之地,慢度余生。”
“来我身边求清静?”卞持盈似笑非笑盯着他看:“你莫不是糊涂了。”
“不糊涂。”容拂抬眸,与她对视,清冷的眼眸在此刻显得温和:“先前我说倾慕陛下,此言为实,陛下乃一国之君,治理有方,身边自然是清静之地。”
卞持盈支着脑袋,指尖轻点,听她慢慢悠悠问:“倘使我不收你,你当如何?”
容拂目光不避:“辞官入山,终不入世。”
“为何一开始不入山?”
“因为有倾慕之人,所以仍想留世。”
卞持盈放下手:“我知道了。”
“你……”她本想应下容拂的倾慕之意,这时,迟月疾步进了殿来,神色有些不太好。
“陛下,弥大人情况有些糟糕。”
卞持盈赶到时,弥深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太医:“弥大人气急攻心,致使伤情复发,再起高热,眼下已经稳住伤情了,若是后面再起高热,恐怕性命垂危,即便救回,也会落下病根。”
太医走后,卞持盈坐在榻边,看着沉默不语的弥深,问他:“是听说容拂去了青鸾殿?”
弥深转过头脑袋去,不欲搭理她。
卞持盈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和脖颈,想起容拂的那些话,一时有些失神。
“只是公事。”她语气是罕见的温柔:“你别在意,迟月她们都在。”
弥深这才扭头看她,眼中湿润一片:“真的吗?”
卞持盈:“自然是真的,不信你问她们。”
弥深并没有因这话而高兴起来,反而脸色更不好了。
“这是怎么了?”卞持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耐心询问:“可是又难受起来了?”
弥深摇摇头:“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呢?”卞持盈今日好像格外有耐心。
“陛下。”弥深声音有些哑,其中含着不加掩饰的委屈和难过:“你为何没有追杀刺客的事?是不在意我了吗?所以,都懒得去查了吗?”
卞持盈闻言,无奈地笑了一声:“这是什么话?事发当日我便让人着手去查了,只是怕扰了你养伤,所以没告诉你。”
“活捉的刺客头子是民间反党,已经就地格杀了。”卞持盈歪着脑袋看他:“事情已经了结了,所以我没有与你多说。”
弥深抿抿唇,有些赧然:“是我误会你了,阿月。”
“不妨事。”卞持盈声音轻轻:“你好好养病,等你好起来了,我们一起去戏园子看戏,好不好?”
弥深“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柔软的眉眼上,眼里晕开层层叠叠的笑意:“好。”
在宫内养病的这段日子,是弥深过得最快乐的日子。
每一日他都能看见卞持盈,都能和她亲吻拥抱。她得了闲会陪他吃饭说话,给他念书听。
等他可以下地了,逢出太阳时,他们会携手去园子里散步,晒晒太阳,很是舒适。
舒适到弥深就想这样一直下去。
一日午后,二人小憩起身来。
“阿月,我伤好得差不多了。”弥深趴在榻上,眼巴巴望着正在穿衣的卞持盈:“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戏呀?”
卞持盈低头系着腰带,抽空回他:“怎么?是这段时日无聊了?”
弥深:“不无聊,有你陪着我,我一点也不无聊。”
“我只是……”他盯着她看,视线不曾挪开半分:“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出去玩。”
卞持盈突然抬起头,她想了想:“这样算来,马上要过年了。”
弥深笑:“对啊!马上要过年了,马上就是元嘉十年了,阿月,这是我陪你的第十年。”
卞持盈正背对着他整理衣襟,没有回应他。
“阿月。”弥深探着脑袋去打量她:“你怎么不理我。”
“嗯?”卞持盈回身往榻边走去,她掸了掸衣袖,问他:“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弥深朝她伸出手:“我说,我已经陪你快十年了。”
卞持盈牵住他的手,闻言有些感慨:“是啊,你我即将第十年了,还真是……岁月如梭。”
弥深抬头看她,眉眼弯弯:“阿月,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戏?我伤都结痂了,已经没事了。”
“再等两日。”卞持盈低头,轻柔抚着他的脸庞:“再等两日吧,再养养。”
弥深:“好,我听你的。”
卞持盈在榻边坐下:“等两日,我们出宫去,去戏园子看戏,去吃以前常吃的吃食,逛逛街,热闹热闹。”
弥深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你我已经许久没有一起出去玩了!”
卞持盈笑着望着他,呢喃了一句话,弥深没听清,他侧耳去听:“什么?”
她莞尔,眼底笑意渐逝:“没什么。”
只这两日,弥深便等得心焦如焚,好不容易等到出宫那日,一大早卞持盈便被晏淑陶叫走了。
弥深气得站在檐下吹了半日的风。
日上三竿,卞持盈这才赶回来,对他歉然一笑:“有点事耽搁了,走吧,咱们出发吧。”
弥深这才阴转晴,高兴地和她一起并肩走着。
檐下,宝淳倚着柱子晒太阳,她懒洋洋眯着眼,看着二人并肩离去场景,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已至年关,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卞持盈梳着简单发髻,穿着绯红袄子,和弥深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不知看见了什么,她面上扬起一抹笑,指着小巷前方左侧:“你记得以前住在这里的王家不?那时候他们家种了桃子,枝头探出墙来,你眼馋得不行,悄悄去偷,却被人拿着扫帚死命追打,被赶得满街乱窜。”
弥深也记起来了,他笑笑:“怎么不记得?桃子没偷着,反而丢大了脸。”
时辰还早,二人慢慢悠悠在巷子里逛着。
年少时,卞持盈每每难过郁闷时,弥深便拉着她,在巷子里窜来窜去,带她找乐子,逗她笑,陪她解闷儿。
“这里……”走过几条巷,卞持盈又指着一处墙角笑:“那一日蚂蚁搬家,你蹲这儿看了许久,腿脚都蹲麻了,只得一蹦一跳家去,却被人传言弥家小郎君腿脚有疾,气得你到处跑,还边跑边喊‘我好着呢!我腿脚利索得很’这样的话,笑得人前俯后仰。”
旧事重提,弥深亦是满目笑意。
“不得不说,以前我性子是真差。”弥深叹口气,望着前边儿洒满阳光的巷路:“也多亏你能忍受我。”
卞持盈垂眸看着脚下的路:“不,是多亏了你能忍着我。”
彼时她有些呆板,有些木讷无趣,幸而有弥深拉着她在满大街乱窜,这才没有让她成为书呆子。
“现在还会怨崔姨吗?”弥深问。
卞持盈摇头:“早就不怨了。”
她抬头望着天,轻轻叹气:“如今我也是为母之人,知晓其中滋味,所以不怨了。”
弥深转头看着她的侧脸:“嗯,那就好。”
89月缺花残
◎真要收下容拂吗◎
二人吃了一些路边小吃,这些都是他们小时候爱吃的。
那时崔珞珠不许卞持盈吃外边儿的吃食,只准她按照府里做的饭菜吃,也严禁仆从去偷偷买。
知道卞持盈没有吃过外边儿的小吃,所以弥深拉着她出去玩的时候,总会带她去吃各种各样的吃的。
有时也怕被卞家人撞见,弥深便买了吃的放怀里温着,然后带去桃李湾,等卞持盈来赴约。
他们就坐在桃李湾那僻静的枯枝败叶里,吃着廉价却好吃的吃食,乐不思蜀。
“我还记得。”卞持盈慢慢悠悠走在街边,她目光缓缓扫过街边的那些小吃摊,陷入回忆中。
“那年你的生辰,我做了一些不太好吃的糕点,在桃李湾等了你许久。”
她面上带笑,即便回忆有些苦:“等到天黑,你都没能来赴约,我很难过,把糕点放在那里就回去了。”
“当晚,你做贼翻进了我院儿里,敲开我的窗,然后当着我的面,将那早已冷掉的糕点全都吃下去了。”
卞持盈想起那时稚嫩青涩的他们,眉目软了下来:“后来你被家里人当成贼打得抱头乱窜,还是我悄悄放你出去了。”
弥深安静地听她说着这些往事,有些恍惚。
那时候的他,满心满眼都是她,即便他们不可能,但他还是想和她在一起。
卞持盈见他出神,笑问:“怎么?不记得了?”
弥深回过神来,失笑:“怎么不记得,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日我捡起糕点时,上边儿蚂蚁爬动的场景,我拍了许久,才把那蚂蚁都拍干净。”
卞持盈笑意淡了两分,她抿紧唇瓣,下颚紧绷,眼底出现挣扎。
“那蛋糕的味道我也还记得。”弥深抬头望天,他眯着眼,嘴角翘得高高的:“很好吃,那滋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卞持盈转头看他,睫羽轻颤。
她也永远不会忘掉那日。
那日其实下着雨,他仓皇翻入她的院子里,敲开她的窗,接着在她错愕的目光中,红着眼同她赔礼道歉,然后他拿出怀里的糕点,当着她的面,将糕点一点一点全都吃光。
彼时桃李湾枯败偏僻,没人会去那个地方,蛛网遍布,蚁虫不断,她把那糕点放那儿几乎有大半夜。
她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在漆黑一片的深夜里,孤身一人去那个地方,捡起被虫蚁爬过的、啃食过的糕点,如获至宝。再顶着雨、冒着被卞家人打出去的风险去见她,然后同她赔礼,吃下那早已冰冷的糕点。
“不过你现在不怎么下厨了。”弥深转头来冲她笑:“我还真想再尝一尝。”
卞持盈神情无奈:“那糕点是我初学的,很难入口,哪里就值得你念念不忘了?”
弥深:“哪里不值得了?我看很值得。”
卞持盈不说话了。
弥深多看了她两眼,见她似乎兴致不高,于是提议道:“去吃饭吧?去清风楼,那边的饭菜十分可口,你一定会喜欢的。”
卞持盈点点头:“好。”
二人去了清风楼,二楼雅间临街,窗子关上后,没那样吵闹了。
前菜上桌,卞持盈偶尔动动筷,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听弥深讲以前的事。
弥深今日兴致很高,面上笑意不断,一直在捡往事说。
直到菜上桌,他这才意犹未*尽:“吃饭吧,一会子咱们去吃吃茶,然后再去看戏。”
卞持盈看着桌上的饭菜:金齑玉鲙映月羹,兰陵琥珀炙,霓裳羽衣卷。
道道精美鲜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但她没什么食欲。
“尝尝?”弥深侧头看她,笑眯眯道:“这儿的味道很是不错,不少人都喜欢呢。”
卞持盈看着他那双笑眼,还是提起筷子来:“你也吃吧。”
桌上碗筷碰撞声此起彼伏,二人都专心致志地吃着饭,没有说话。
等吃完饭,二人漱口过后,略坐了一会儿便去茶坊了。
卞持盈不喜聒噪,于是没请说书先生,只他们二人在茶室下棋,茶香浮动。
一盘棋毕。
弥深伸了个懒腰,笑着看她:“你厉害得很,我是下不过你,我想这世间恐怕也无人能下得过你。”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我聪慧的大有人在。”卞持盈垂眸看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语气不疾不徐:“再莫说这样的话。”
弥深支着下巴看她,闻言“嗯”了一声:“好,你不喜欢,我今后便不再说了。”
又品了一会儿茶,二人这才起身来,准备去戏园子看戏。
“今日去看什么戏?”弥深问。
卞持盈:“没特意选,戏园子排什么戏看什么戏。”
不多时,二人落座,戏台拉开帷幕。
园子里响起咿咿呀呀的声音,弥深眼皮一跳:“这是……长生殿——怎么看长生殿?”
卞持盈转头看了他一眼:“长生殿怎么了?一曲戏而已,看看就好。”
长生殿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旷世之恋,以悲惨结局落幕。
“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挡,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
台上伶人身段极好,唱功也极好。卞持盈看得很是认真,看到高潮精彩处,她还拍手叫好。
弥深一开始有些心不在焉,可随着这出戏的深入,以及卞持盈如此投入,他便也抛开杂念,一心看戏。
因此,他也忽略了旁边偶尔投来的视线。
一场戏罢,弥深还有些没能回过神来。
卞持盈笑着问:“还想继续看?只怕是不能够了。”
她望了望天色,轻叹一声:“我该回宫去了。”
“回宫?”弥深敏锐察觉到什么:“我呢?”
卞持盈看着他,讶异道:“你自然是家去,若是一直住宫里,这叫什么样子?”
弥深语塞。
“你如今伤也养好了。”卞持盈见他望着自己,便微微一笑:“还有许多公事等你处理,可不能懈怠。”
弥深问她:“那我这两日可以进宫去找你吗?”
卞持盈:“只怕是不行,下次见面,便是十五朝会了。”
见弥深眉目恹恹,她轻声安慰:“已经腻在一起许久了,该分开了,你也家去好好陪陪家里人,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自己注意一点,不要不当回事,知道吗?”
弥深闻言,眸珠转了转,盯着她不动。
“这是做什么?”卞持盈不解。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无事,我只是突然发觉,你今日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了。”
卞持盈:“有什么不一样?”
“恐怕是你多想了。”她莞然:“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凝视着弥深,良久,才徐徐开口:“十五见。”
弥深见状,便也不再多想,颔首应下:“好,十五见。”
回宫之后,卞持盈还没来得及盥洗,宝淳便寻来了。
她跷着腿坐在椅中,看着正在拆卸妆发的卞持盈,好奇问道:“娘,您真要收下容拂呀?”
卞持盈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回道:“怎么?你不喜欢他?”
宝淳摇头:“没有,跟他不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我只是觉得。”她嘟起嘴,眼眸亮晶晶的:“先有晏端,后有弥深,娘不会觉得累吗?他们真的很讨厌。”
卞持盈笑出声来,她身后的迟月也笑。
“笑什么嘛。”宝淳歪着脑袋看着她们:“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他们就是很讨厌啊!”
“唔……”她又认真思量,有些迟疑:“但也不是一开始就不好的,起码一开始是好的,只是到后来就不太好了。”
她疑惑看向镜前:“娘,为什么呀?为什么一开始好,后面就不好了呢?”
卞持盈笑意微敛:“大抵都是如此的。”
宝淳撅着嘴摇头:“我才不要这样,我最讨厌这样了。”
“说起来,你也不小了。”卞持盈看着镜中的宝淳,揶揄问:“有没有中意的郎君?”
宝淳睁大眼:“才没有!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
宝淳如今正是桃李年华,情窦初开之时。
但她性子较为乖张,我行我素,任性妄为,不少人都对她退避三舍。
卞持盈也因此教导过她许多回,起了些作用,但作用不大。
如今这世上,宝淳最听她的话,其次是云阳的。
想到云阳,卞持盈问:“她最近在做什么?”
宝淳把玩着肩前发辫:“她?她最近沉迷看话本子,连门都不怎么出了。”
“不过娘也别担心。”她坐正了身子,打了两个哈欠:“她素来是想一出是一出,兴头来得快去得也快,我料想这话本子的兴头,不出三日便就要散了。”
卞持盈一脸若有所思:“你们俩功课没落下吧?”
宝淳:“没有哦。”
她狡黠灵动的眼珠转了转,看向窗外,高兴道:“娘!又下雪啦!”
十五,朝会前。
弥深拦住容拂,双手环胸,笑问:“容大人这段时日去青鸾殿这么频繁,是何缘故?”
容拂拱手:“自然是为了公事。”
“哦?公事?”弥深叫住路过的黎慈:“敢问黎尚书,近日户部可有什么公事需要请示陛下?”
黎慈看了一眼容拂:“户部没有,但陛下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弥深一愣。
【作者有话说】
“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挡,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出自昆曲《长生殿》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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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折柳赠行
◎弥家被贬◎
朝会始,弥深只有最开始看了两眼卞持盈,怕被御史台抓住辫子,他不敢多看。
她昨夜应该睡得不太好,眉眼看上去有些疲乏。也不知道她早上是不是又喝了浓茶,浓茶伤身……
“陛下,臣有事启奏。”御史大夫何修初出班立于御前。
御史台这是又要弹劾人了?这次是哪个官员?群臣都聚精会神、竖起耳朵听着。
卞持盈:“准奏。”
何修初:“臣伏见,今有工部主事弥和,前因玩忽职守,导致皇寺修缮不力,致使工匠伤亡,此乃一。其二,弥和仗着弥家的势,在长安欺辱女子数名,强抢民女数名,其罪大恶极,实在可恶,依律应当严格处置!”
此言一出,原本就安静的大殿在此刻更是安静得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弥和官职低微,不能入朝会,而在殿中的其他弥家人则是神色各异,其中数弥深最明显,其次是弥远。
这些年,弥家受器重,一路水涨船高,在朝中地位不低,仅次于卞家,谁敢得罪?恐怕只有御史台了。
卞持盈将底下众人神色尽收眼中,她正襟危坐,看向何修初:“证据何在?”
何修初立马呈上一沓册子,迟月接过递上。
弥深看着那一沓册子,面皮抽动了两下。
而容拂看着那沓册子,垂下眼眸,嘴角微微动了动。
殿中各人,皆屏气凝神,深怕触怒元嘉帝。
卞持盈将册子里的内容尽数收入眼底,良久,她将册子轻飘飘丢下台去,接着,她轻轻一笑:“弥家,真是好大的胆子。”
群臣惶然,纷纷跪下。
“弥氏一族,藐视皇权,本当诛戮,朕宽仁为怀,削其官籍,阖族发配惠州,三日后启程,永世不得回长安。”
一道惊雷骤然劈下,劈到弥深发顶,劈得他眼冒金星,他脸色煞白如纸,跪在地上,汗如雨下,心里百转千回,无数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他突然大着胆子从御前抬首望去——
高台之上,元嘉帝面色凌厉,双目无情,哪里有曾经的温和柔情?
另一侧的弥远亦是如此,明明是寒冬腊月,他额上却起了密密麻麻的汗珠,脸色雪白,嘴唇发颤。
完了,彻底完了。
金銮殿的金砖上,映着朝臣的脸,也映出了皇权浩荡。
皇帝想宠着谁时,谁便得势,不想宠着谁时,便如山倒,轰然坍塌,不过上位者轻飘飘的一句话。
容拂跪在群臣中,他垂眸看着地上金砖,能看见自己模糊的面容,他眼眶发热,一直缠在他心底的执念被清除,只觉浑身痛快不已。
黎慈此刻心里没什么想法,只是暗自叹道:弥家竟然也会有倒台的一天。
早年他和弥远交好,后来因政见不合渐行渐远,却没曾想,弥家会有今日光景。
流放惠州显然是经过元嘉帝的深思熟虑的,早年黎慈也流放惠州,他在那处扩展人脉,建立势力,如今惠州一带,已全然是元嘉帝的地盘,任弥家有通天的本事,也翻不出花样来。
弥家算是彻底完喽!
朝会散后,卞持盈一个人去了园子里。
和弥深数载情意,事到如今,也只能尽作过往了。
弥深对她有情意在,这是不争的事实。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她才会有心里纠结迟疑。
可弥深联合弥家算计她,算计宝淳,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她知道弥深的心思,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敲打他:宝淳是她唯一的孩子。
弥深一面应下,一面又在暗中筹划。包括那日在桃李湾的刺客,也是弥深一手安排的,一出苦肉计,为的就是能掰开她的腿,想从她腿间求出弥家将来的倚靠,甚至是百年的荣华延绵。
卞持盈怎能接受弥深的爱带着算计?
她到底是念着旧情,贬了弥家去惠州。惠州如今也算发达,百姓安居乐业,商贸发展得极好,弥家去了那里,若是安分守己,凭着自己的本事,日子不会差,可若是敢生出别的心思。
卞持盈不会再心软,她会直接断掉弥家的后路。
虽然想得很明白,但情意依旧在,他们前两日还是浓情蜜意的伴侣,而即将,他们天各一方,或许永生都不得再见了。
卞持盈心里闷闷的,眼睛也涨涨的。
“陛下。”有人在唤她。
卞持盈转头,看见贤妃林语嬛朝自己走近。
她垂下眼眸:“何事?”
林语嬛后边的宗襄探出头来:“陛下,你是不是很难过呀?”
卞持盈沉默片刻,道:“有一些。”
二人在她两侧坐下,一个作温柔安慰,柔声细语,一个作扰乱心房攻势,叽叽喳喳说着话,扰得卞持盈都有些头昏脑胀,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了。
不远处的假山后。
宝淳怔怔地看着卞持盈,喃喃自语:“娘竟然如此难受……”
云阳叹口气:“先是青梅竹马,后又携手并进,这么多年了,陛下哪里就能当做无事发生?”
宝淳嘟起嘴,她圆溜溜的眼眸转了转,计上心来。她转头看着贵妃李丹信,朝她勾勾手:“你,过来。”
宝淳性子乖张多变,霸道又任性,宫里谁见了她都得绕道走,奇怪的是,妃嫔里只有宗襄不怕她,而李丹信是最最怕她的了。
“……殿下有何吩咐?”李丹信磨磨蹭蹭走过去。
宝淳一把揽过她的肩:“一会你……”
午饭后,卞持盈准备休憩,朝玉来禀:“弥深想要见陛下。”
卞持盈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道:“离开长安那日,我会去送他,在杨柳亭。”
昌安三年秋,她和晏端微服私访,与弥深在杨柳亭话别。如今,换她送弥深话别,多年过去,景在人非。
天色阴沉,寒风阵阵。
卞持盈是被一阵雨声吵醒的,屋子里是静悄悄的、昏暗的,窗外雨声渐起,偶有寒风掠过,她披着袄子愣愣坐在榻上,听着窗外雨声,倏地红了眼眶。
她转头看着窗前那盆花出神,那是元嘉四年,她和弥深在桃李湾亲手掘土移来的一株花。
花很普通,但它很争气,长势极好。
彼时弥深笑问她:“为何要挪这么一株花回去?”
她怎么回的?卞持盈现在已经忘了,不过她想,忘了也好。
这花的确是平平无奇。
略发了一会儿呆,卞持盈整理思绪,去了青鸾殿。
处理政事时,她不会去想那些事,也无心悲伤春秋。
“娘!”宝淳风风火火跑了进来,身后的珠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叮铃作响。
卞持盈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看她:“何事?”
“娘。”宝淳趴在桌边看她:“你能不能陪陪我呀?”
卞持盈:“你想让我陪你做些什么?”
宝淳歪着脑袋想了想:“今儿天好冷的,我想吃拨霞供!宗襄说她也想吃,云阳也想吃。”
她眨眨黑葡萄似的杏眼,作乖巧状撒娇:“娘,拨霞供要人多一起吃才好吃呢!你跟我们一起吃,好不好呀?”
“我还叫了姨母和舅舅!”宝淳扭着身子,不依不挠:“娘——我不管,娘一定要陪我!”
卞持盈笑着合上折子:“我还一句话都没说,你怎么就说了这么多,我也没说不去……”
“呜呼!”没等她说完,宝淳便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那我去安排啦!娘一定要来储芳殿哦!”
储芳殿是宝淳的寝宫,离昭阳殿不远。
卞持盈看着她欢脱的背影,不由失笑,看着左侧的折子,她敛了笑,重新提起笔来。
卞知盈如今在长安著名学府里当夫子,其性子有趣,教导方式也较为新颖,颇得学生喜爱推崇,是长安小有名气的夫子,她年岁不小了,未婚嫁,自由散漫。
卞烨倒是成家了,其妇是长安书香门第的姑娘,性子娴静温和,恰好能治一治卞烨的冒失。他如今在朝中任给事中一职,勤勤恳恳。
傍晚,卞持盈到储芳殿的时候,雨还未停,冷风吹得她脸生疼。还没进殿,她便听见里头传来热闹的说笑声,其中属宝淳的声音最大,紧跟其后的是宗襄。
卞持盈低眸进了殿中去,暖意一下袭来,迅速驱散了围绕在她身上的冷意,舒服许多。
鼻尖萦绕着麻辣鲜香,定睛一瞧,每人的小几上都摆着炉子和菜,有的炉子已经烧开了,就等肉菜下锅。
卞持盈一进殿,众人都起身行礼。她笑着摆摆手:“不必拘礼,就当是家宴了。”
她坐在主位,右侧是宝淳,宝淳下方是云阳,然后是宗襄,紧跟着是贤德淑贵四妃。卞持盈左侧为首的是卞知盈,接着是弟妹林蠲、弟弟卞烨。
“娘,你的炉子我可是让人特意制的。”宝淳伸长脖子,笑眯眯道:“你一定会喜欢的。”
卞知盈一听,赶紧问:“那我的呢?娘重要,姨母就不重要吗?”
宝淳嘿嘿一笑:“小姨母知道,为何还要再问?”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卞烨努努嘴:“你明明知道宝淳会这样说,还偏要问一嘴,自找不痛快。”
卞知盈:“我痛快得很!”
中间的林蠲笑笑,对兄妹俩这副模样已经见怪不怪了。
宝淳朝下方看去,对着李丹信扬了扬眉毛。
李丹信有些紧张,她端着什么东西起身来:“陛下,这是我特意做的糕点,也不知合不合陛下口味。”
卞持盈笑着看她:“你有这心意,已是极好。”
宝淳继续扬眉毛。
德妃洛识月站起身来,她端着两排精致秀美的酒壶上前,盈盈一拜:“陛下,这是我酿的酒,味道尚可,陛下兴许会喜欢的。”
“对,我记得你会酿酒。”卞持盈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酒壶,笑意更甚:“还未打开酒塞,就已酒香扑鼻,不错。”
宝淳扬眉毛,扬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什么,忙道:“娘,你炉子里的东西,都是淑妃做的,她擅做膳食,知晓你喜欢吃辣的,所以特意研究亲手做的。”
淑妃王应瑶站起来,腼腆地朝卞持盈行了个礼,她性子安静内敛,话不多。
卞持盈颔首看她:“你有心了,我很喜欢。”
她脸一红,低头坐下。
宝淳接着扬眉毛,她感觉自己的眉毛都要抽筋了。
云阳县主卞嘉平和贤妃林语嬛都齐齐站了起来,宗襄紧跟其后。
卞持盈见状,似笑非笑:“哦?还有安排?是什么?”
有宫人迅速进了殿来,摆好乐器等器具后又迅速退下,卞持盈一愣。
云阳笑着看着她:“陛下,我们三人一起合奏一首曲子,给大家助助兴。”
卞知盈率先拍手叫好:“好好好!来!”
宝淳也笑着附和:“快快快,我可要好好听一听。”
云阳、林语嬛、宗襄三人先继落座。琵琶、笛子、箜篌齐上阵,一阵阵轻快悦耳的乐曲钻入众人耳朵,听得人心旷神怡,嘴角都不自觉地上扬。
卞持盈指尖微动,随着乐曲一下一下点着小几,她听得很是认真,仿佛沉浸其中。
宝淳见状,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储芳殿中一片轻快愉悦氛围,参宴之人面上笑意未断,拨霞供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配上鲜辣的炉子,令人胃口大开。
吃过拨霞供后,宫人撤走炉子,又上了茶水酒水点心。
“来来来。”宝淳举起杯盏,脸颊飞上红霞:“大家举杯!”
卞知盈同众人一起举杯,闻言问道:“举杯贺什么?”
“贺元嘉十年。”卞持盈笑着起身,举起酒杯来:“物阜民康,海晏河清。”
众人见状,皆起身举杯,兴致高涨。
一场宴罢,众人这才惊觉夜色已经悄然袭来。
卞持盈有些微醺,她遣散众人,预备回昭阳殿歇下了。
这时,有两人挡在她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卞持盈依偎在迟月身上,她揉着额角看着面前两人:“又怎么?”
宝淳上前,抱着她的手臂晃啊晃:“宝淳要和娘一起睡!云阳也要一起!”
“……胡闹。”卞持盈捏了捏她脸蛋儿:“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黏人。”
宝淳哼一声:“我就是三五十岁,也能和娘一起睡。”
卞持盈余光看见云阳似乎有些局促,她一愣,忽然记起不知是昌安三年还是四年,她们于郊外遇刺,嘉平牵着她爬上树躲避刺客那一晚。
“好。”卞持盈低低一笑:“那就一起睡吧,只是不要闹腾,若是闹得厉害,当心我把你们扔出去。”
宝淳和云阳对视一眼,皆嘿嘿一笑。
卞持盈看着她俩这幅模样,忽然有些后悔了。这份后悔到了夜里,愈发强烈。
她看着一左一右缠着自己的小姑娘,不禁有些头疼和无奈,但又不能真把人扔出去,于是她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夜无梦,睡得香甜。
翌日是个好天气,日上三竿,明媚灿烂的阳光照射过窗纱,落进屋子来,照得满室通明。
卞持盈宿醉醒来,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左右臂膀发酸且不能动弹。
她艰难地睁开双眼,发现左右手臂都被人紧紧抱着。
“……”
卞持盈费劲把手臂抽出来,看着这两张娇俏的面容,她懒洋洋哼笑一声,翻个身继续睡了。
再醒来时,已经过了午时。
卞持盈坐了起来,锦被滑至腰间,她揉了揉额角和眉心,有些怔忪。
“走这里走这里!”宝淳清脆的声音在床帐外响起。
接着是云阳不慌不忙的声音:“我知道,别催。”
卞持盈回过神来,她抬手捏了捏后颈,才发现手臂酸软得厉害。
她又捏了捏手臂,一把掀开床帐,明亮温暖的阳光一下映入她眼底,刺得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等再睁开眼,两张乖巧的面容突然贴近,吓了她一跳。
卞持盈:“……又要做什么?”
她伸出双手,戳了戳二人的脑门儿:“说说吧,今日又有什么安排,我都听你们的。”
云阳咧嘴一笑:“陛下还真是料事如神。”
“娘,你快起来吃饭吧!”宝淳拉着卞持盈的手臂:“吃完饭咱们就出发了!”
卞持盈乖乖起身来,盥洗梳妆吃饭,一干事下来,已经是一个半时辰后了。
“然后呢?”她挑眉看向二人。
二人相视一笑,一左一右上前来,抱着卞持盈的手臂:“您一会儿就知道啦!”
直到卞持盈来到皇家别院,被眼前的大片花圃震惊到了。
“自从我们知道您让迟月姑姑重新修缮皇家别院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把这活给揽过来。”云阳介绍道:“皇家别院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们俩精心安排的,这片花圃也是,我们早就想带您来看看,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今日正正好!”
卞持盈打量着周围,满意点点头,问:“我很喜欢这里。”
如今是严冬,万物凋零,园子里也是一片枯败。但是卞持盈知道,一旦开春,这个园子便会活过来,春意盎然,姹紫嫣红,郁郁葱葱。
宝淳歪着脑袋伸到她面前:“娘说这话可别说太早了哦。”
卞持盈眼皮一跳:“怎么?”
“这一大片花圃。”宝淳手伸得长长的:“都要除草清理哦。”
卞持盈:“……全部?”
宝淳:“是的哦。”
于是直到太阳落山,卞持盈都在亲自打理这片花圃,宝淳和云阳只是搭了把手。
等全部打理完毕,卞持盈已经直不起腰来了。她腰酸腿软得厉害,后背都被汗打湿了,额前也是密汗遍布。
不过她看着这片花圃,心里很是满足。不久的将来,这片花圃里,会盛开她精心照料的花草。
卞持盈留下妃嫔,和让迟月重新修缮皇家别院的缘故,便是将来宝淳登基后,她会来这里,和妃嫔们一起过过闲散生活,慢度余生。
想来,宝淳和云阳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所以才会如此安排。
“娘累了吧?”宝淳给她捏着手臂:“咱们去吃饭吧。”
沐浴后吃完晚饭,卞持盈实在累得不行,盥洗后倒头就睡,睡之前她叮嘱:“明日不必安排了,青鸾殿的折子还没处理,我有得忙,没有闲心去悲伤春秋。”
宝淳和云阳思量片刻,这才作罢了明日的安排。
如卞持盈所说,她次日在青鸾殿待了一整日,顺便抽了宝淳和云阳的功课。
晚些时候,龚娴进宫了。
龚娴也未嫁人,她和卞知盈一样,在同一学府里任夫子,授业解惑。
二人在园子里携手同游,言笑晏晏。
“没想到,一晃马上元嘉十年了。”龚娴看着前路,轻轻叹气:“想当初,我历经无数次重生后再次重生,满心疲倦和郁闷,幸好遇见了陛下,否则,时至今日,我恐怕还在那漩涡里苦苦挣扎,无法抽身。”
卞持盈:“这便是你我命定的缘分,迟早会来的缘分。”
龚娴笑笑,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喟叹:“如今多亏了陛下,我们女子的处境才能好转许多。”
自卞持盈登基以来,颁布了多条新政。
譬如男女同工同酬;鼓励学府聘任女夫子,鼓励女子走出内宅;为偏远地方女子读书认字做的措施;更有女子经商受官府特意保护和银钱扶持,再就是支持女子主张和离等等。
“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卞持盈感慨良多:“不仅仅只是男子的天下。”
天边红霞舒卷,微风拂面,卞持盈忽然意识到,她和弥深,即将话别。
心里略微荡起涟漪,再无其他情绪涌出。
她想,或许是宝淳和云阳这两日做的努力,驱散了她心里漫起的别离伤感,如今她看着天边那红霞,只是想: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
弥家离开长安那日,是个晴天。
杨柳亭还是之前模样,静静立在林中,仿佛还是昌安三年。
卞持盈梳着简单发髻,穿着杏白袄裙,只身进了亭子。
弥深坐在石桌后,他穿着玄色衣袍,衣料普通,头上只一根寻常玉簪,他正在煮茶,煮的是寿眉。
卞持盈定定看了他两眼,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再不敢喝寿眉了。”弥深将煮好的茶推至她面前,笑:“这样金贵的茶,恐怕是最后一次喝了。”
卞持盈也笑,她握着发烫的杯盏:“惠州人杰地灵,以弥家的本事,说不定可以干出一番成就来。”
“一切看天意。”弥深低眸轻啜了两口茶:“不强求。”
亭中十分安静,没人开口,唯余茶香袅袅。
不多时,一壶茶尽。
弥深掸了掸衣袖起身来,他看着她纤长的睫毛,莹白的脸庞,眼中只有情意在翻涌,再无其他。
这两日弥深想了很多,从一开始的难以接受、不可置信,到后面的逐渐释怀。
是他忘记了,其实他年少时的心愿是:想和卞持盈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那时他迫切地希望,希望卞持盈可以解除和晏端的婚约,然后和他在一起,他们会是长安最令人艳羡的夫妻,天作之合,登对不已。
可惜,是他杀死了他自己的心愿,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我走了。”他道。
卞持盈放下杯盏起身来,她看了他一眼,接着,她低头取出一封信递给他,无言。
弥深看着她的眼睛,笑着接过那封信,揣入怀中,然后与她错身离亭。
卞持盈看着煮茶的炉子出神。
直至上马车,弥深都未回头。马车即将驶离,他迟疑片刻,将那封信取出打开,里面没有信,只有一根枯黄的柳条。
弥深陡然红了眼眶,他双目爆红,豆粒大的眼泪颗颗落下,他一把掀开马车的帘子往亭子处看,他只能透过薄纱看见那道身影,那道曾经他梦寐以求的身影,可惜后来,他自己亲手将这道身影推开。
马车驶离,离亭子越来越远,风呼呼的吹,吹落了弥深的眼泪,吹不干他心里的潮湿。
卞持盈出了亭子来,她低头看着地上的车轮碾过的痕迹,静静不语。
良久,她披上披风,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回宫。”
【作者有话说】
肥章来噜~[加油]
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出自宋释师范《颂古四十四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