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功课。”卞持盈垂眸理了理衣袖,继而抬眸看她:“阿烨早就熟烂于心,若你这辈子只想平平淡淡地嫁人生子,那就当我没说过这话,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这话,她又叮嘱了崔珞珠两句,然后就离开了。
过了许久,卞知盈才傻愣愣道:“她……她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平平淡淡地嫁人生子’?我怎么听不明白?”
卞烨伸手揉乱了她的发髻,听着她无奈抓狂的声音,没好气道:“长姐这话有理,你自己好好儿想想吧!”
他收回手,与一旁的崔珞珠交换了眼色。
“你们最近两个月最好是少出门。”崔珞珠说道:“眼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咱们卞家,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咱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卞知盈率先开口:“我是没有机会出门的,长姐给我安排了这么多功课,我若是不努努力,哪里对得起她的一番苦心?”
“我也是。”卞烨紧跟着开口:“学院我就不去了,就在家里啃啃书,也是挺好的。”
崔珞珠看着这一双儿女,少顷,她看向卞烨:“阿烨,你若是得闲,就带着知盈一起,看看你看的那些书,她有不懂的,你多给她说一说。”
卞知盈破天荒地没有反驳,只是垂下眼眸来,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卞烨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母亲,颔首:“我知道了。”
卞持盈去了卞澜府上,叔父卞澜当值,她与婶婶戚阅竹坐了一会儿,话了一会儿家常,堂弟媳贺辅玉在一旁作陪。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叮嘱了两句。
“卞炜呢?”卞持盈问道。
潘娇处死之后,没再听说卞炜的消息。
戚阅竹道:“他自己搬去了偏僻的小院儿,不见人,只留了几个下人服侍。”
卞持盈颔首,她吩咐道:“卞炜很有可能因为潘娇的事心生怨怼,你们记得将他盯紧,多多提防。”
戚阅竹和贺辅玉都连连应是。
眼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卞持盈起身欲离去,这时,戚阅竹叫住了她。
“你叔父的事,多亏了你四方斡旋。”戚阅竹一脸感激地看着她:“我们真该好好谢谢你。”
卞持盈:“一家人何必言谢,不过叔父那儿,婶婶还是要多敲打敲打,以免他稍有不慎,又将路走歪了,我父亲那边,也会多照看一二的。”
戚阅竹点头:“我都记下了。”
亲自送走皇后,戚阅竹站在门口,看着马车驶离,她悠悠叹口气:“当初我就觉得,大娘今后必能成大事,如今看来,一点没有看走眼。”
贺辅玉也叹:“亏得长姐照拂,否则……不过好在,咱们的日子都好起来了!”
如今卞澜任户部金部员外郎,这可是个肥差,卞府今后的日子,只会过得更加滋润。
至于卞炜
贺辅玉看向婆母,扶着她的手臂往府里走去,低声道:“娘,卞炜要不要撵去外边儿庄子上?我总怕他会生事。”
“这事我也想过了。”戚阅竹拍了拍她的手:“恐怕不行,若是让他去了庄子上,不就是让他趁机而入?外头庄子上,山高皇帝远,要去探查一番,都要费些时辰。”
“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吧,出了什么事咱们也能立马知晓,说不定还能在事发前阻止。”
戚阅竹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府上的事你掌眼盯着,至于他那儿,我着重照看着。”
贺辅玉应是。
耳边马蹄声起起落落,卞持盈浅眠一觉后,马车已经驶出长安城,来到了城郊。
“殿下。”见她醒来,迟月端去一杯热水。
卞持盈接过喝下,将空茶杯放在小几上,她掀开帘子往外看去,官道两旁,花草树木,逐渐呈现凋败之势。
她盯着外边儿出了神。
“殿下。”迟月凑上前去,替她整理仪容:“马上要到杨柳亭,我已经让人去前后探查过了,官道上有一条岔路,从岔路驶入,不用多久就到了杨柳亭,如今杨柳亭有咱们的人守着,听说弥大人已经到了。”
“嗯。”卞持盈抬手扶了扶髻上朱钗,神色淡然:“一会子你们在亭外等我。”
迟月恭敬应是。
马车从官道上拐了个弯儿,拐入小道后,往丛林深处去了。
杨柳亭是林中的一处孤亭,亭外一方石桌,几个石凳,亭子四面挂着竹帘,竹帘里又覆着一层薄纱,隐隐约约,看不见亭中动静。
迟月和朝玉探过亭子后,朝皇后颔首,然后先后在石桌旁坐下,作警惕状。
马车停在更远一点的地方。
卞持盈梳着简单的髻发,穿着一件藕荷素色长衫,进了亭中。
亭中石桌上,一壶清茶还冒着热气。
一股风涌入,吹起佳人如瀑青丝。
卞持盈用小指勾了勾鬓边凌乱的发丝,坐了下来:“这是什么茶?”
“寿眉。”弥深从对面掀帘走入,他墨发高束,穿着一件玄色圆领长袍。
卞持盈提壶,给二人都倒上茶。
她端起茶杯,轻轻品着。
弥深静静看着她,目光从她眉眼掠过、滑入鼻尖、落在嫣红唇瓣,最后,看向她露出来的那一截雪白的手腕上。
霎时,弥深脑中浮现出一句诗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有什么离别的话要对我说?”卞持盈放下杯盏看着他,好整以暇:“洗耳恭听。”
弥深与她插科打诨:“若我说得不得殿下心意,是不是就要被赶出这杨柳亭外?”
卞持盈哼笑:“我可什么都还没说。”
弥深也低低笑了起来,片刻后,他饮下一杯茶,问道:“殿下此番,可有想去的地方?一路往哪边去?可有做过设想?”
“未曾。”卞持盈转头看向被风吹动的纱幔:“走到哪里是哪里,哪里有苦难,我便去哪里,不做计划,不做设想,仅此而已。”
弥深看着她精致美丽的脸庞,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今日是个阴天,灰蒙蒙的,是秋日,也是离别日。
卞持盈回头,见他神色平静,挑眉问:“我记得你以前讨厌秋天,你说秋天阴沉沉的,总是带着阴郁仓惶,眼下,是不是更讨厌了?”
“非也。”弥深提起茶壶,为二人斟满热茶:“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如今我倒是很喜欢秋日,以前觉得萧瑟沉寂,现在又觉得安静温和。”弥深扬起清浅的笑意:“人就是这样,变来变去的。”
“这样也挺好。”卞持盈望着一处出神。
弥深:“哪里好。”
“若是不变。”皇后语气平静:“人生还有何等乐趣可言?变化可以带来欢喜,自然也会有悲哀。”
弥深不解:“悲哀有何好?没人喜欢悲哀。”
“正是因为有悲哀。”卞持盈起身来,冲他粲然一笑:“才会衬得欢喜愈发珍贵,悲哀固然可恶,但并不只有可恶。人们总是叹变化无常,可很多期待和愿望,都是变化带来的,所以,有变化是好事。若只是一层不变,人生只会了然无趣。”
“到时辰了。”她看向弥深:“我该走了。”
弥深这才慢吞吞起身来,他看着她,眼底布满不舍,却没多说什么,只轻轻颔首:“一路平安,盼伊早归。”
卞持盈出了杨柳亭,迟月、朝玉见状,连忙起身来。
“殿下!”身后传来呼唤声。
卞持盈停下脚步,回身看去——
弥深拿着一截柳枝上前来,递给她,眼中笑意盈盈:“祝君平安。”
【作者有话说】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出自《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韦庄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出自《秋词二首(其一)刘禹锡》
47兰因絮果
◎那时他们还很相爱◎
晏端带着宝淳,在青田县落脚。卞持盈追上他们一行人时,已至傍晚。
身处朴素简陋的客栈,晏端有些情绪,不过他没敢显现出来。他先是看了一眼趴在窗前看雨的宝淳,又看了一眼正在盥洗的皇后,问道:“岳母大人身子如何?可还要紧?早上我本想同你一起去探望的,但又怕你不让我去,故而没敢问。”
盥洗毕,卞持盈回身,看了他一眼,继而走向宝淳:“母亲身子无碍。”
她坐在宝淳身边,看了一眼这场绵绵秋雨,垂眸笑问:“要画雨吗?”
宝淳想想:“再等等。”
她转过头来看着卞持盈,瘪瘪嘴:“娘,宝淳冷。”
卞持盈拉过她的小手,捂了捂,发现的确有些冷。
迟月听见动静,已经拿着一件袄子走过来了,卞持盈接过后给宝淳穿上,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笑眯眯问:“饿不饿?”
宝淳点头:“有一点饿。”
卞持盈牵着她起身来,母女二人刚一转头,就看见站在后边儿的晏端。
“郎君一起吧?”卞持盈看着他问。
晏端抿抿唇,往后退了一步:“你们去吧,我还不饿。”
卞持盈颔首,她没再多问,牵着宝淳往楼下走去。
晏端站在窗前,看着慢慢走远的母女,心口仿佛豁了一个口,正往里灌着冷风。
女子身形婀娜,女童蹦蹦跳跳,一大一小下了楼去,再看不见踪迹。
晏端像是突然被抽走了精气神,他一屁股坐了下来,眼眸轻垂,脸色微白,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雨势渐大,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耳畔响个不停。
风起,细雨飘进屋来,落在他后背的衣裳上,细雨绵绵,沾衣不见踪迹,可一丝一毫都不动声色浸入衣衫,凉彻入心。
后背传来阵阵凉意,晏端满目茫然,心想:到底是他自己把路走窄了,怪不得别人。
客栈没有大鱼大肉,只有普普通通家常小炒。
宝淳却吃得很开心,她最喜欢吃甑糕和黄鱼烧豆腐。
待吃完饭后,二人不着急上楼,而是去了檐下赏雨。
卞持盈转头,看着神色认真的宝淳,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她发髻,满目怜爱:“坐马车闷不闷、颠不颠?”
宝淳嘟起嘴:“马车里很闷,也很颠,但是外边儿的风景也好看,这是宝淳不曾见过的,宝淳喜欢!”
“而且。”她搬动身下的小杌子,朝母亲靠拢,使二人挨得紧紧的,听她小声絮絮道:“后边儿有娘陪着宝淳,宝淳就更喜欢啦!”
卞持盈轻轻一笑,她伸手搂过宝淳,看着眼前雨幕,心底是从来没有的宁静。
她很早就想微服私访了,但是晏端一直不同意。说是长安城里的事务还没有处理得当,哪里有空闲去处理长安城外的?
可卞持盈却觉得,如今开国不久,正是去外地巡查的好时机。
此次她重击太后,晏端的气焰一下就萎靡了,即便不想微服私访,却也不得不强忍不满,紧紧跟上她的脚步。
卞持盈一想到这儿,心里就痛快不已。
上位者能操控局势,能掌握走向,她要当永远的上位者,不仅是她,宝淳也要当。
晚饭过后,雨停了,只是站在楼阁上眺望时,可以看见弥漫在山间的薄雾。
众人这才惊觉,原已深秋。
一路走走停停,没遇见什么事,几日后,一行人出了长安地界,向南去了。
“怎么向南去了?我还想往北边看看去,听说那边风土人情很是不错,还想体会体会。”
马车里,晏端作可惜状:“宝淳说不定也会很喜欢那边。”
他看着宝淳,眯着眼笑:“宝淳想不想去北方看看?那边冬天还可以堆雪人,打雪仗,可好玩了。”
宝淳刚小憩起身来,脸上还有压痕,她伸手压下翘起的额发,嘟着小嘴下意识就道:“北方下雪那是不是很冷?可是娘怕冷,娘不喜欢冬天呀,爹不知道吗?”
晏端一愣,他看了一眼坐在一侧的皇后,讪讪笑了笑:“我一时忘记了。”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他问。
卞持盈简短道:“去荆楚一带看看。”
晏端看着她,为自己找补:“我刚才想起雪来了,一时激动,便忘记你畏寒的事,无心之失。”
卞持盈转眸看他,眸光清正:“哦?郎君什么时候喜欢雪了?大概是与李妹妹在一起的时候喜欢上的。”
李妹妹自然是贵妃李丹信。
听出她口中毫不遮掩的阴阳怪气,晏端没再开口,而是识趣地窝在角落里。
“娘!”宝淳举起手里的画纸递给卞持盈,眼睛亮如星辰,她声音脆生生的:“你看这是宝淳画的画!”
卞持盈笑着伸手接过,展开一看:亭台楼阁,薄雾遮山。
“画得真好。”她赞扬道:“细致流畅,可。”
宝淳骄傲地抬起胸膛,高兴得不得了。
晏端一瞧,也来了兴趣,他坐直了身子来,伸出手去:“我看看。”
卞持盈递给他。
“这画的什么?”他看到这画的第一眼便嘲笑出声:“这墨都没有晕开,画中景致错落也拥挤局促,这也叫好?”
他抬眸看向母女俩,嘴角的嘲讽还没有湮灭。
卞持盈正低着头教宝淳认字,宝淳学得很认真,一字一句,乖巧伶俐。
无人理会自己,晏端神色一僵,他自觉没趣,将画纸放在小几上,独自窝在角落,不声不响。
“善人同处,则日闻嘉训;恶人从游,则日生邪情。”
这是卞持盈的声音,口齿清晰。
“娘,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宝淳的声音,又脆又俏,还有点奶声奶气。
卞持盈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与品德高尚的人相处,就会天天受到良好的教益;与行为不轨的人交往,则会天天产生邪恶的思想。”
宝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意思是,与好人在一起就会更好,与坏人在一起,就会变坏对吗?”
“可是宝淳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好人呢?”
“……”
晏端在母女说话声中渐渐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梦里他回到了明王府,他还是那个不被人瞧得起的明王府世子。
“你看我给你准备的什么。”梦里的自己神神秘秘地将手背在身后。
卞持盈比现在年轻许多,她那时还是不那么风光的世子夫人。
她好奇地盯着梦里的自己,问:“准备了什么?”
“看!”晏端拿出来一只风筝,款式平平无奇,是随处可见的那种。
卞持盈却眼睛一亮,她嘴角微翘,期待地看着晏端:“这是给我的?我还没有放过风筝。”
受崔夫人规行矩步的教养,卞持盈的幼年缺少很多乐趣,她的幼年,几乎是与无趣晦涩的书本度过的。
“我会啊!”晏端笑眯眯地搂过她往外走:“我教你!”
卞持盈却惴惴不安:“我们去哪儿放风筝?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看见了就看见了呗,难不成放风筝违反当朝律法?”
画面一转,二人来到了一处小山坡。
晏端戴着白玉飞云冠,穿着一件月白圆领袍,上边儿印着缠枝花鸟花纹,清俊朗逸。
卞持盈梳着惊鹄髻,是一身湖青襦裙,娉娉袅袅,婀娜多姿。
二人在草坪上追逐玩乐放风筝,他们站在一起,仰着头,笑着看着飞得高高的风筝,眼里盛着欢喜和期盼,期盼他们长长久久,举案齐眉,阳光洒在他们侧脸,鲜妍美好。
画面又是一转,崔珞珠正在训斥卞持盈,她神色严厉,眼底带着浓浓的失望:“在大庭广众之下,与男子拉拉扯扯、举止亲密,这怎会是大家闺秀所为!真是荒唐!”
卞持盈脸色发白,她垂着头,抿紧的唇瓣几乎没有血色。
“手伸出来!”崔珞珠举起一把戒尺。
卞持盈沉默片刻,将手伸了出去。
“我是她丈夫!与我亲密又能怎么样?又有什么不妥!”
晏端走了进来,他将卞持盈护在身后,看着崔珞珠伸出手:“崔夫人若是想打,那便打我吧!总之你也看不起我,觉得我是破落户没有出息,打我两下,也算是出口恶气了!”
崔珞珠大概是真的很不喜欢他,当真打了他很多下,用尽全力。
卞持盈看着他高高肿起的手掌,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无声无息,教人心疼。
晏端却笑,他将手背在身后,用另一只手轻柔擦去她的眼泪,然后将她搂入怀中,拍着她的背边笑边哄:“我没事,就这点皮外伤能有多痛,若是你被打了,我可就要真是痛死了,快别哭了姑奶奶。”
画面接连转换,定格到最后一幕,那是少年时的自己,彼时正和卞持盈恩爱不疑,情浓之时。
他正独自走在花园里,忽然步伐一停,转过身来。
“你是谁?”他看着身后,神色惊疑:“你……你怎么和我一模一样?”
他身后立着一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那是坐上皇位,享受了无上皇权的自己。
“我是多年后的你。”他看着少年晏端,扯扯嘴角:“许久没有看到这幅面孔了。”
少年晏端一脸警惕:“你是不是妖邪变的?你要干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少年时的他,描绘其稚嫩天真的脸庞。
似是想起了什么,少年晏端忽然眼睛大亮,他连忙凑上前去,眼巴巴问道:“你说你是多年后的我,那多年后,我和皎皎有孩子了吗?我喜欢女儿,是女儿吗?我还偷偷为女儿准备了名字,大名叫‘淑陶’,小字叫‘宝淳’,哎,你快说啊!多年后我到底有没有女儿?我和皎皎还想去游历山川湖海,也不知道实现了没有……哎……你怎么哭了?你哭什么……哎……!”
晏端突然睁开眼,眼底骤然涌入光亮,他转头,看向桌上的那一盏烛火。
【作者有话说】
“与品德高尚的人相处,就会天天受到良好的教益;与行为不轨的人交往,则会天天产生邪恶的思想。”(摘自百度)
“善人同处,则日闻嘉训;恶人从游,则日生邪情。”(出自《后汉书杨李翟应霍爰徐列传》范晔)
48低首下气
◎就会有杀身之祸◎
“郎君是梦魇了。”卞持盈站在离床不远处的桌边,双手环胸看着他。
烛火摇曳,晏端看不清她的脸庞,想起梦中的情景,他眼眶酸涩得厉害,朝她缓缓伸出手,哑声唤她:“皎皎”
卞持盈的声音清冷平淡:“我们已经在郧县城外,郎君好生歇着。”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晏端怔怔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眼泪突然就淌了出来。
“郎君。”晏一倒了杯水递过去:“可是口渴了?”
晏端抬手拂去泪,手撑着床榻,坐了起来。他靠着床头,接过碗喝了两口水,缓了缓情绪,良久,他问:“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晏一答道:“郎君,现在是寅初二刻。”
晏端颔首,他将碗放在一旁,又问:“为何我昏睡了这么久?郧县是什么地方?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大夫说郎君是梦魇了,怎么叫也叫不醒,大夫说只能让郎君自己醒来,外力无用。”
“郧县位于荆楚边境,与长安的商县毗邻。”
“夫人说,我们先来荆楚看看。”
“看什么?”晏端问。
晏一迟疑:“这大概是看这处的风土人情,属下也不知。”
晏端不再多问,他摆摆手,晏一便退了下去。
屋子里只有一盏烛火,照得屋子里发昏,没被烛火照耀的角落,黑暗丛生。
外头又在下雨,这让晏端心生烦躁。
他靠在床头,身上盖着的是一床普通的棉被,普通到给他垫脚都不配。
此番微服私访,卞持盈不准大肆张扬,他们一行人只带了十多名仆从,假扮普通商贾家的夫妻,带着女儿游山玩水。
吃穿用度都很普通,吃百姓吃的饭菜,住寻常人家住的客栈。不准铺张浪费,不准雇华丽的马车,不准住上好的客栈酒楼。
晏端猜,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可能会乐在其中,但到底是物是人非了,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会傻乐的傻小子。
他知道卞持盈向来如此,她向来不重身外之物,不看重这些排场和脸面,所以能简尽简。
可是晏端不这样,他看重排场和脸面,看重这些身外之物,他不想微服私访,若是可以,他更想大张旗鼓地去视察民情,得意地体会皇权带来的滋味,看着众人对自己俯首称臣,对自己毕恭毕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是阴暗处的老鼠,躲躲藏藏不见光。
这是虚荣,晏端知道也承认,可他不会以此为辱,毕竟,世人谁不如此?除了卞持盈,除了她那样一根筋的人。
晏端没再睡下,因为很快天就亮了。
如今已至深秋,人们开始穿上有薄绒的袄子了。
早饭吃的馎饦,其实就是面片汤,将面片放入汤中煮熟,再加上调味料和肉菜即可出锅。
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下肚,宝淳满足地打了个嗝。
晏端坐在她对面,见她这般,顿时拧起眉毛,下意识就要斥责,谁料这时,卞持盈突然咳了一声,这一声带着警告意味,晏端霎时便会意,他没有开口,而是低下头来,自己吃自己的。
粗糙的瓷碗里盛着面片,汤浑,面油,晏端没什么胃口,他草草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转过头去一瞧,母女俩碗底空空,竟是都吃完了。
卞持盈看了一眼他剩下的半碗面片,没有说话。
“娘,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宝淳捧着脸看向卞持盈,期待道:“宝淳还想吃好吃的,想吃多多的好吃的!”
卞持盈莞然:“一会儿我们进城去,大概在城里住个三五日。”
宝淳高兴地欢呼一声。
对面的晏端则是讶然道:“我们还没有进郧县?不是说这里是郧县地界吗?”
晏一答道:“还未进城里去,如今我们还在郧县城郊。”
晏端顿觉丢脸,他下意识就要发作:“朕……”
卞持盈一个眼刀丢来,他立马改口:“正好,那去城里看看也不错。”
说完这话,他又觉得憋屈,再不敢发作,只有一个人生闷气。
吃过早饭后,收拾收拾便准备往城里去。只是事发突然,雇来的马车坏了,仆从们正在修。
总之也不急,卞持盈便带着宝淳去四周逛逛,晏端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一只鹅黄绣莲绣花鞋踩上地上的枯枝,宝淳低头看着脚下枯枝败叶,挪开脚,那枯枝已经四分五裂。
她仰起头来,看了看天,继而又低下头去,在林中跑来跑去,一个人倒是也玩得很开怀。
卞持盈和晏端并肩而行,二人身后不远处跟着仆从。
看着宝淳撒欢的背影,卞持盈眼底柔光盈盈,这时,晏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宝淳到底是公主,若是就这样放任她野蛮成长,恐怕不太妥当。”
卞持盈眼底覆上冰,扭头看去,神色自若:“这是什么话?我听不明白。”
“宝淳今后是要嫁人的。”晏端叹口气:“虽是公主,却也是别家妇,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天家,合该端庄大方,淑雅文雅,若是举止粗鄙,岂不是丢了我晏家的脸面?”
卞持盈回正头,不想再听他这些糟心话。
哪里知道,他竟然起了性儿,嘚嘚嘚一直说个不停:“况且,若是有可能,宝淳今后也是会嫁去别国和亲的,这样说来,那真是一件大事,更不能马虎了。”
卞持盈无视耳边的蚊子苍蝇嗡嗡声,盯着宝淳的身影,嘴唇抿成一条线。
“对了。”晏端侧目看着她姣好的面容,顿了顿才开口道:“皎皎,我们该要个儿子了,不然这江山,今后谁来坐?虽有嫔妃几位,但我想,这个位置,还是得立嫡,你说呢?”
“娘!”宝淳惊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卞持盈加快步伐走了过去,徒留晏端一人站在原地,神色尴尬。
宝淳发现了一条小河,这条河就在客栈的后边儿,穿过小树林就到了。
宝淳蹲在河边,看向河里,神色好奇:“娘,有鱼吗?”
卞持盈走了过去,她也蹲了下来,与宝淳挨在一块儿:“不知道。”
“想吃烤鱼吗?”卞持盈问她。
宝淳睁大眼“啊”了一声:“烤鱼?是什么?”
修马车需要一会儿时辰,卞持盈想想,干脆将进城的时日往后推了一日,毕竟这会儿快到中午了,待修好马车又要吃午饭,再收拾收拾进城,到城里恐怕得傍晚了。
索性,中午就吃烤鱼了。
卞持盈没让人去河里抓鱼,这天儿太冷了,下水就是折磨人。她让朝玉去客栈买了几条鱼来,还顺带带了佐料,她准备在河边架个架子,烤些鱼来吃。
堂堂皇后,在这荒郊野外亲自烤鱼,成何体统?晏端不赞同,也想呵斥,但他不敢。
如今局势已今非昔比,他需忍辱负重,不可冒进。
再说了,卞持盈烤的鱼……还挺好吃的。
一家三口吃了鱼后,见还剩好几条,便让仆从都烤着分来吃了。
晏端喝了几口水,他看着宝淳问道:“好吃吗?”
宝淳重重点头:“好吃!”
“好香啊。”沿着河来了两位结伴的女子,看衣着发髻,一位已出阁嫁人,一位仍待字闺中。
那粉袄少女看向晏端,眉目纯粹:“这鱼,是你烤的吗?”
晏端讪讪:“不是,是我夫人烤的。”
那少女转头看向卞持盈,忽然“哇”了一声:“姐姐真厉害!长得这么俊俏,没想到手艺也极好!”
卞持盈笑:“烤鱼不难。”
她看着少女面上的踌躇,笑意愈深:“只要掌握烤鱼的火候便行,佐料并非是最重要的。”
她有意传授,少女立马凑上前去:“怎么烤?”
一刻钟后,少女如获至宝,朝卞持盈再三道谢后,犹豫片刻问:“你们是准备进郧县吗?”
卞持盈说是。
少女还欲开口,她旁边的妇人突然冷声催促:“春雨,走了。”
春雨再三犹豫,她看着卞持盈,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说道:“你进了郧县要小心。”
“春雨!”那妇人声音变得焦急毛躁。
春雨扭过头去,看着棉棉,正色道:“我只是想提醒这位好心的夫人,为什么不可以?”
卞持盈挑眉问春雨:“有什么要提醒我?怎么?郧县有恶霸?强抢民女?仗势欺人?还是怎么说?”
春雨道:“的确是强抢民女……但……”
她目光下移,落在站在卞持盈身侧的宝淳身上。
卞持盈脸色陡然凌厉起来。
晏端脸色也不太好,他上前两步,问春雨:“郧县何人?”
“我看你们只是寻常人家。”不等春雨开口,棉棉先说话了,她上前一步,站在春雨身前,看着这夫妻二人,冷静道:“即便你们是有些身家在的,但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郧县王家,那可是称霸郧县多年的恶霸,寻常人家等闲是惹不起的。”
“官府不管?”卞持盈问。
棉棉冷冷一笑:“官府?王家有人在官府里当差,早就打点好了!”
卞持盈又问:“那再往上,荆州的衙门管不管?”
“我们哪里能去得了荆州。”棉棉面色灰败:“即便是去了又如何?那群狗官官官相护,我们只能无功而返,更有可能惹祸上身,得不偿失,何必呢?”
卞持盈正色直言:“这话怎么来的?你都没有试过,怎么就先放弃了?”
春雨在一旁开口了:“棉棉的女儿……就是被王家人糟蹋了,王家威胁她,如果敢闹大,就会……就会……”
棉棉白着脸将话补全:“就会有杀身之祸。”
49欲壑难填
◎是啊,你说是为什么呢◎
林中一片寂静。
晏端问棉棉:“寻常妇人没了孩子,定会要死要活去报仇,别说是荆州府衙,就是告御状也使得,怎么你——你不这样?仅仅因为威胁,所以就不作为吗?你死去的女儿就这样白死了吗?”
棉棉红着眼瞪他:“你知道什么!”
晏端不悦,下意识就要发作,但他临时想起自己的身份,还是憋住了。
“虽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他摇摇头走到一旁:“但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的女儿吗?”
棉棉兀自流泪,黯然神伤。
卞持盈看着她半晌,倏忽出问:“你还有个儿子?是不是?”
棉棉抿嘴,擦擦泪,点了点头。
“若我就这样不管不顾,对两个孩子都没有好处。”棉棉哀声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所以你女儿只能活该,只能自认倒霉吗?”晏端实在是听不下去:“闻你所言,自打你女儿出事后,你什么也没做,是不是?你简直枉为人母!”
棉棉恶狠狠瞪着他,凄厉尖叫:“与你何干!”
春雨连忙安抚她,继而看向晏端,皱眉道:“自己女儿死了,当然会心疼会难过,但是即便做了什么,不也是无济于事吗?做了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晏端忿忿道:“即便于世俗没用、即便救不了她女儿,但是起码她去做了!只此一点,聊胜于无!”
春雨没读过几本书,听不来他这些话。
“你丈夫呢?”卞持盈问棉棉。
棉棉靠在春雨身上,有气无力:“早就死了。”
她双目无神看向晏端,扯扯嘴角,眼尾淌下泪水:“你说,我一个寡妇,能做什么事?”
晏端嘴角微微抽动,到底再没说什么话。
“我们只是路过提醒你们两句。”春雨搂过棉棉,忍不住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卞持盈:“从商县那边来的。”
春雨点点头:“我们能说的就这些了,你们最好不要进郧县,若实在是要进,千万注意,不要让小姑娘露脸。”
临走前,春雨回头多看了宝淳两眼:“这姑娘长得真好。”
她们走后,卞持盈一行人回了客栈。
“现在我们还要进郧县吗?”晏端皱眉:“听她那样说,郧县简直就是龙潭虎穴,我们进去,不就等于羊入虎口?而且宝淳年幼,禁不起折腾。”
宝淳眨眨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卞持盈道:“如果连我们都不敢去,谁还敢去?况且,郧县不过是荆州下边儿的一个小小辖县,便敢如此无法无天,可见其他州城阴私不会少。”
晏端还想说什么,又听她不容置喙开口:“明日一早出发去郧县,宝淳我会让人保护好的。”
说罢,她便牵着宝淳上楼去了。
“娘。”宝淳蹦蹦跳跳上了楼,她仰头看着卞持盈,乖乖道:“宝淳不怕哦。”
她不理解大人们在说什么,但是她听见了‘保护宝淳’这四个字。
卞持盈低头摸摸她的发髻:“怕也没关系。”
次日一早,一行人收拾好行囊,便出发去郧县。
郧县内,大街小巷人来人往,行人三三两两,说说笑笑,看上去倒是和长安并无二致。
到了客栈,仆从们按人分了几间房,晏端一人一间房,卞持盈和宝淳住一间。
屋子还在收拾,晏端来卞持盈屋里,他看了一眼自己在旁边玩的宝淳,坐了下来,问卞持盈:“我刚刚看过了,城中并无异样,会不会是那两人夸大其词?”
卞持盈正在整理宝淳的行囊:“城中无稚子,郎君发现了吗?”
晏端一听一想,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了,从城外到城内,他们走过这么长一截路,走过几条街、路过几条巷口,压根儿没有发现有孩童在街巷玩耍。
可是在长安,大街小巷是随处可见的孩童。
郧县当真有古怪。
思及棉棉和春雨的话,晏端无端开始紧张起来,他起身来,走到卞持盈身旁:“那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做?宝淳是千万不能露面的,一旦露面,必定会引来麻烦。”
卞持盈瞥了他一眼:“郎君不必担心,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宝淳是我的女儿我怎么能不担心。”晏端不满:“你就是有计划,也得与我磋商一番罢?你没将我括进你的计划里,我什么也不知道,届时我这儿出了差错,算谁的?”
卞持盈起身来,掸掸衣裙,看着他平铺直叙:“我的计划,不会出任何差错。”
说完这话,她便错身离去,走向宝淳。
晏端气急,却又无可奈何,他转头盯着她的背影,险些咬碎一口牙。
午前安顿了下来,一行人都在各自的房间里歇息,预备歇息后吃午饭。
宝淳正在作画,卞持盈坐在她身侧,看着画纸,面露笑意。
片刻后,卞持盈起身来,走到窗边往下看,窗外边儿是客栈内院,风景凋零,没什么好看的。
“夫人。”迟月拿着一件袄子走过来:“方才那般,郎君会不会……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卞持盈接过袄子披上,她合上窗,倚窗而立看向迟月,淡淡一笑:“你的意思是,他会给我们使绊子?”
依照晏端的脾性,还真有可能。
迟月默认了这话。
卞持盈再度笑了起来,她拢了拢衣襟,不紧不慢道:“以前倒是有可能,只是如今么……他没这胆子。”
迟月明了,这时朝玉入屋来:“吃饭了。”
午饭都是在各人屋子里吃的,晏端没过来,卞持盈和宝淳吃了一顿安安静静的饭。
吃过午饭后,宝淳有些困了,卞持盈带着她在屋子里转几圈消消食,而后和她一起上榻小憩。
窗外,秋雨蒙蒙,瑟瑟寒风,灰蒙蒙的天阴郁暗沉,教人提不起好心情来。
卞持盈是被一场哭喊声吵醒的,她哄了一会儿宝淳,便起身披衣:“发生什么事了?”
迟月上前给她穿衣:“听说是住这儿的客人在打他媳妇儿。”
哭喊声消停了,客栈恢复安静,宝淳重新熟睡过去。
待休整后,卞持盈带着迟月出了门,留朝玉和几个仆从留守屋内,看好宝淳。
恰好,隔壁的晏端也出门了。
夫妻二人交换了眼神,默契地并肩而行,往楼下去了。
楼下围着一些看热闹的人,一名男主正指着一位妇人,嘴里咒骂不停。
妇人坐在桌前,掩面痛哭。
迟月叫住一位上楼的婶子,亲昵问道:“婶儿,这是咋回事?我在上边儿睡觉呢,一下就被吵醒了,听说是打媳妇儿了?还是怎么回事?”
那婶子闻言,叹口气道:“就是打媳妇儿!这俩人以前是郧县人,据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长大了就成亲生娃,娃都几岁了,夫妻俩还在这儿闹个不停!”
迟月不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一定很好,为什么吵架呢?”
“你还是姑娘你不懂。”婶子摇摇头,作叹息状:“人啊,都是这样!渐渐的开始生嫌隙,直到嫌隙塞不下了,就开始作天作地,要打要杀的。”
“万事总有个源头。”迟月实在不解。
婶子朝楼下努努嘴:“由头么,也有,不过不重要,究其根本,不过是感情淡了。”
“那究竟是什么由头?”
“嘿,你这小姑娘还挺倔,我这么给你说吧,由头就是那男人嫌他媳妇儿太强势、太能干了,显现不出来他的男子气概,你知道吧,男人啊,都是要哄着夸着的,越哄越夸,就越爱,知不知道?”
楼下那妇人捂着脸呜呜呜地哭,她身上衣衫洗得发白,头上仅有一根木钗,寒酸穷苦。
反观那男人,衣裳料子不说多好,却也能看出他家境殷实,再看他油头大耳,大腹便便,可见家中油水丰盛。
晏端和卞持盈都没有开口,二人站在二楼楼梯拐角处往下看,均面色如常,看不出情绪来。
直到那男人作势又要打人,晏端才拧眉,想要下楼去制止。不过楼下早有人好言相劝,才将这对夫妻劝好了。
夫妻二人离去,看热闹的人也散了。
回了屋宝淳还没醒,卞持盈便去了晏端屋里。
“我听说那男人家里,都是他媳妇儿在操持生计,那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样的日子他是过得不耐烦了吗?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晏端端着一杯茶,一脸轻蔑鄙夷:“若不是他媳妇儿为他奔波劳累,为他合计这个合计那个,他能有如今的好日子过吗?我看他也不是个肯吃苦耐劳的人,若没有他媳妇儿,他怕是会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说不定还会因此吃牢饭!你说说,他媳妇儿看上他什么了?”
卞持盈静静听着这些话,良久,她抿平了嘴角看他,目光安静不带丝毫情绪:“是啊,你说是为什么呢?”
一阵风打着旋儿从没关紧的窗缝中飘进来,飘进晏端衣领,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看着妻子这双古井无波的眼,心中泛起涟漪来,俄而,他撇开头,不敢看她眼睛:“是他不识好歹。”
50以身涉险
◎放肆!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一开始未曾发觉,直到看见卞持盈的眼睛,晏端才猛然惊醒:方才楼下那夫妻俩,不就是他们二人眼下的处境吗?
不同的是,他没有那男人的蛮横无理,卞持盈也没有那妇人的懦弱隐忍。
晏端是没有多少脑子,但好在他不是完完全全的蠢货。他知道自己虚伪、虚荣,知道自己贪心、厚颜无耻,可即便如此,他也仍不后悔。
他跟卞持盈,本就不是一路人。
因着儿时情谊,他和她相伴至今已是极为不易了,今后二人分道扬镳,也是他早就预见的结果。
“那夫妻俩的事,你要插手吗?”晏端问她。
卞持盈垂眸,正在剥橘子:“清官难断家务事。”
晏端拿过一个橘子在手里把玩:“你说,那妇人会怎么解决?她不会还要继续忍气吞声吧?她难道不知道反抗吗?”
“她不会反抗。”卞持盈往嘴里放入一瓣橘肉,待咽下后,她才将后半句说出来:“她只会归结于这就是命。”
晏端一时哑然,憋了许久他才憋出一句:“她怎么能这么想?难道被人打也是命吗?荒谬迂腐,愚不可及。”
“愚不可及?”卞持盈看着他:“天下百姓凡几?女子凡几?妇人凡几?可有此等想法的竟占绝大多数,依你之见,天下的妇人大多都愚不可及,可这怪谁?”
晏端傻眼:“总不能怪我吧?”
卞持盈哂笑,她起身来:“宝淳该醒了。”
晏端静静目送她离开,直到门被从外面关上,他才收回视线,看向桌上余下的半边金黄橘子,上边儿还有白色的絮状橘络,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若无其事起身来,拍拍衣裳往外走去。
他从不吃有橘络的橘子。
傍晚吃饭的时候,晏端去了卞持盈屋里。
“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样的?”对于她不与自己磋商就制定了对付王家的计划,晏端很是不满,这让他感觉到自己被忽视,被轻视。
卞持盈给宝淳夹筷子菜,然后才不紧不慢道:“食不言,寝不语,这不是郎君之前说的‘礼教’吗?既是礼教,那你我都该遵守。”
晏端气得吃不下饭,他看向旁边吃得正香的宝淳,心情更是郁闷。
吃完饭后,晏端觉得有点冷,于是回屋子里换了一件袄子后,准备再去找卞持盈好好儿说个明白。
当他换好衣裳再过来时,只看见紧闭的房门。
晏端:
他阴沉地盯着这房门,倏而被气笑了,他恨恨拂袖离去,步若生风。
屋内,卞持盈正陪着宝淳读典籍。
她垂眸看着怀里的宝淳,看着其浓密纤长的睫毛,又看着她脸上的肉嘟嘟,双目失神,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察觉到母亲的声音逐渐变小至无声,宝淳诧异地抬起头来:“娘?”
卞持盈伸手,轻轻点了点她鼻尖:“宝淳怕不怕危险?”
宝淳眨眨眼,鼓鼓腮帮:“宝淳不怕的!”
卞持盈轻笑,她又点点宝淳软乎乎的雪白脸颊:“嗯,宝淳很厉害,但是宝淳放心,娘不会让宝淳受伤的。”
宝淳似懂非懂。
卞持盈看着她稚嫩纯真的脸庞,眸色渐深。
翌日饭桌上,晏端脸色不太好,宝淳跟他说话他理也不理,直到卞持盈冷冷瞪他,他才不情不愿应了宝淳一声。
吃完饭后他就气鼓鼓离开了。
“娘。”宝淳有些不明白:“爹爹怎么了?他在生气吗?”
卞持盈轻描淡写道:“我也不知道。”
宝淳嘟起小嘴哦了一声。
午饭是在各自屋里吃的,吃完后,卞持盈照例陪宝淳玩了一会儿后,便上榻休憩了。
小憩起身后,宝淳要小解,迟月带着人陪着她去了。
卞持盈披着一件袄子,坐在桌前,悠悠倒来一杯茶,慢慢品着。
她端着杯盏,唇齿间弥漫着茶香,另一只手搭在桌上,纤长白嫩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一下、一下,漫不经心。
下午的时候出了太阳,一扫前几日的阴霾沉郁,这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
外边儿突然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急又乱。
卞持盈饮下茶水,放下杯盏,看向房门。
下一刻,房门被人粗暴的踹开,晏端脸色铁青走进屋来,居高临下:“你不是说你的计划万无一失吗?”
卞持盈起身:“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有脸问这话!”晏端指着她,厉声质问:“方才宝淳差点被王家的人拐走了!卞持盈,你到底在做什么!”
迟月悄无声息进了屋来,她见卞持盈朝自己看来,便冲其颔首,面色寻常。
卞持盈收回目光,挑眉看着晏端:“怎么?现在是要来拿我的错处了?”
“难道你没有错吗!”晏端最恨她这样高高在上、云淡风轻的模样。
“宝淳在哪儿?”卞持盈看向迟月。
迟月脸色有些古怪:“在另一间客房,事发时,有两位侠士打退了王家人,救了娘子。”
卞持盈愣住。
二人来到陌生客房时,宝淳正和一位少女说着话,她眉目纯粹,笑意明媚,看来没有被方才的丑恶吓住。
旁边坐着一位少年,抱剑而坐,眉目正义凛然。
听见动静,屋内三人一齐转过头来,宝淳立马下了地,欢快地奔向卞持盈:“娘!”
卞持盈蹲了下来,将她软乎乎的身子抱入怀中,与她悄悄说着话。
晏端往前走了两步,看着那少年,感激道:“今日多谢侠士出手相助救下小女,敢问侠士尊姓大名?”
“喂!”那少女突然出声,声音清脆明亮,她伸来脑袋盯着晏端,嘟起嘴:“我难道不是侠士?我也救了你女儿好不好?你怎么光谢他不谢我?”
晏端好脾气地又朝她拱手:“多谢女侠士,敢问女侠士尊姓大名?”
“侠士就侠士。”少女双手环胸,撇嘴冷哼:“怎么还加些莫名其妙的称谓。”
晏端放下手,神情有些尴尬,尴尬中还带着一丝不快。
旁边的少年瞧出他的情绪,淡淡道:“我姓戴,名‘玉成’,这是我妹妹,名‘玉山’。”
晏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原来是戴侠士。”
“玉衫?”接着他看向那少女,称赞道:“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你这名字取得极好,极好。”
少女眉目一沉:“‘醉拍春衫惜旧香’?此诗离恨悲戚,寂寞悲凉,哪里好了?你喜欢这样的?我可一点也不喜欢,而且这里面也没有蕴含我的名字。”
“此‘山’非彼‘衫’。”她无视晏端不悦的神情,摇头晃脑念出自己喜爱的诗句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我的名字,戴,玉,山,怎么样?”
晏端轻蔑一笑:“戴玉山?这什么名字?你叫这名字?你也配的?我看这名字配才子将军才配得上,配你?哼。”
戴玉成脸色一沉,他神色不善地盯着晏端,拇指扣着剑鞘,蓄势待发。
“这样的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我一点也不意外,真是话如其人。”戴玉山一点没有生恼,她斜眼打量着晏端,从上而下,从下而上:“浅薄无知又狭隘,由此可以看出你这个人没什么脑子,更有可能是个自私自利自负又自卑的人,与你这样的人争吵,是拉低了我的身份。”
晏端大怒,他指着戴玉山怒骂:“放肆!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管你是什么人。”戴玉成拿剑的手强势地挡开了他的手,狭长的眼眸冷意咄咄:“阁下这般,真是让我涨了见识。”
“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看了一眼戴玉山:“山山,我们走。”
“且慢。”卞持盈牵着宝淳上前,看着戴家兄妹,莞然:“你们不妨再多住几日,房钱、饭钱等一干费用,我们包下了。”
戴玉成绷着下颚:“不必。”
“难道你们就不想看见王家伏法吗?”她笑吟吟问。
戴玉成终于正眼看她——
眼前妇人梳着简单髻发,髻间是一根朴素寻常的簪子,她穿着一件藕荷立领对襟长袄,布料普通常见。只是只是她一双眼眸,深邃明亮。
戴玉成只需一瞧,便知这妇人不是普通角色。
“你要对付王家?”戴玉成摇摇头:“一层可能都没有,你女儿被我们救下,什么事也没发生,若是去报官,也是无济于事。”
卞持盈:“我的女儿什么事也没有,可是别的人的女儿,却是死的死,残的残。”
戴玉成眼睛一眯:“你要利用那些人来对付王家?”
卞持盈诧异:“怎么能说是利用?我在帮助他们报仇,扳倒王家。”
戴玉成用探究的目光盯着她瞧,没有说话。
卞持盈神色坦然,任由他打量。
一旁被晾着的晏端不太高兴,看着戴玉成瞄向卞持盈的眼神,他更不高兴了:这是他的女人,这穷小子看什么呢?
“我知道了!”同样被晾在一旁的戴玉山突然大声开口,吓了晏端一跳。
戴玉山看向卞持盈,恍然大悟:“你女儿被王家人盯上,是你计划好了的!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食不言,寝不语——出自《论语》孔子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出自《鹧鸪天醉拍春衫惜旧香》晏几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出自唐代李白的《清平调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