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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屿 何处听雨 17944 字 7天前

“我只是想清楚了一些事:这个世界上,很多夫妇的结合都不是因为爱情,我和池嘉屿也只不过是其中一对而已,没什么特别的,也没什么可恨的。我一度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被毁了,但其实没有。即便没有爱情,依然有很多开心、重要的事等着我,嗯……”她斟酌着说法,“在这些事里,我不介意有池嘉屿的参与。又或者更明白地说,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有他在,也挺安心的。”

黎燕辰笑着摇头,意味深长道:“这年头啊,爱情可不可靠我不确定,但有一个永远不会背刺你、永远站在你身后支持你的人,就很难得了。”

她的话令云笙有一丝恍惚,嘉屿好像真的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不会背叛她,不管她有理没理,都站在她那边,由着她的任性,包容她的一切所作所为。

很多很多年,他沉默地爱着,而她一无所知。直到最近,她才一点一点看到他卑微又热烈的爱意。

可惜,她并不需要他的爱,只是怜悯他的真心。

也许是脑袋里被突然塞进了过多的信息,一股无名的烦躁让她的耳垂微微发烫,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那里,指腹捏到了一颗凸起的小金珠,正是上午当着嘉屿的面戴上的那枚耳钉。

她微微蹙眉,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松开了手指,慌张地捧起咖啡杯,隔了两秒开口道:“对了,我打算这阵子就和池嘉屿一起搞一家无障碍酒吧,基本上会是日咖夜酒的形式,等开业了,要和我一起给我们店多拍点照片哪。”

“没问题!自己拥有现成的资源当然得充分利用起来。”黎燕辰道,“那先预祝你们开业大吉!”

“咖啡代酒!”云笙举起杯。

黎燕辰也跟着举杯,与她的杯轻轻一碰。

两人原本商量着把这一杯咖啡喝完就走,喝到最后一口,刚预备整理东西,隔壁桌传来的交谈声让云笙不由地手里一停。

说话的一共是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是她的婆婆。

下午因为云笙她们要在店里拍摄商业图片,不想影响到正常用餐的客人,因此店家做了围挡,拍摄完毕后也还没有撤去,云笙她们只把桌面稍稍清理了一下便直接坐那桌喝起了咖啡。但围挡本身并不隔音,因此很容易就听得到邻桌的谈话声。

“对了,瑶瑶下个月毕业回来,以你有没有打算让她和我们家嘉峻接触接触?”池太太问道。

“这事嘛……”对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尴尬敷衍的意味,接着传出咖啡杯与金属搅拌勺轻微碰撞的声音。

黎燕辰虽然认不出池太太的声音,但显然听到了熟悉的名字,看了云笙一眼,压低声线问:“你要走吗?”

云笙摇头。黎燕辰冲她眨了眨眼皮,做了一个她“先撤”的手势,背上包一个人往店外走了。

云笙留下倒也不是想偷听池太太聊嘉峻的私事,只是下意识地不想和他这位婆婆打照面,避免多生事端。反正回家也无事,不如再多坐一会。想来这里只是咖啡店,不供应正餐,池太太那桌也坐不了多久。

云笙一边低头玩手机,一边隔着屏风围挡听见那头传出的声音。

池太太问:“我们两家的交情先不谈,你不妨给我交个实底,是不是如瑶有意中人了?又或者你们作为家长有其他打算?”

另一位太太说:“我也不瞒你,瑶瑶据我们所知,男朋友是没有谈的,她出国前对你们嘉峻也有些好感。但我们家老祝和我确实有别的顾虑……”

也许是这个话题有些难以启齿,祝太太没往下说,被池太太催了两遍才接着道:“你要是不怪我,那我就直说了,你们家的事,我也知道些,嘉峻以前交的女朋友,现在做了你的大儿媳妇吧?就是那个……外面领进来的残……哎,你也是不容易,这么多年忍下来……”

池太太道:“这些陈年旧事我早就看开了!我想和你说的是:既然她做了我另一个儿子的媳妇,和嘉峻自然早就断干净了。而且她和嘉屿已经搬出去住,别说嘉峻,和我们这些长辈只怕也一年见不了几回面。我也再和你交个底——我那个大儿媳根本不能生的。我们这种家庭,怎么可能让会断了家里香火的女人进门?嘉峻又不糊涂,也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有嘉屿这样的,娶个不能生的才好,也免得生出个不健康的子孙来。”

祝太太接话道:“那是!要我看,生出健康的更糟糕,如今这样,嘉峻也算地位牢靠,今后池家的一切还不都是他的。”

“嘘!”池太太道,“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对嘉屿从小到大也没苛待过,可不要被有心人听到传出有的没的来。”

“哎呀,这不就是只有我俩在我才和你说说真心话嘛!都是女人,谁不明白谁的苦?好吃好喝养大那个残废孩子,你也算对得起他了!难不成家业还要分他一份?”

池太太道:“自然是要管到他死的,将来家族信托肯定会安排他那一份。反正他也没有后代,衣食住行又能花多少?随他去吧!”

云笙起初还兀自沉浸在手机刷到的各种资讯里,对于邻桌的聊天完全是不经意地被动听着。到了这会儿,也不免动气,强压着不发作,竖起耳朵听起来。

祝太太道:“好了,你那儿媳妇的事就不谈了,其实我和老祝担心的还有一件……你也提到了的,就是……嗯……虽说嘉屿不是你肚子里生出来的,但也是池家的子孙,他那个病如此严重,我们也不能确定是父母哪一方的问题,有没有可能会……遗传……”

云笙忍不住冷笑了一下,无声却发自内心。

她这个婆婆恐怕也没想到,在她眼里高高在上的池家血脉、她最看重的宝贝亲儿子,也会有被别家看不上眼的一天。

甚至是自己前脚还在吐槽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生的病

残儿子不配延续生命,后脚便被对话的另一方质疑起她自己亲生子的基因了。

——这怎么不是讽刺呢?

祝太太又道:“你也别动气,我话是说得不太好听,但毕竟这种问题是大事,不得不考虑的。”

池太太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不瞒你说,其实你的顾虑,我们家也有过。嘉屿刚接回来的时候,我们就带他去医院检查了,准确地说,连同嘉峻都去做了基因检测,就是生怕有什么问题。后来连老池也不放心去做了,都没有问题。况且除了嘉屿,池家三代人里都没有出现过这种病。你要是不信,报告我都存着,要是嘉峻和瑶瑶真的成了,我也不介意拿给你们看,大家图个放心!”

祝太太道:“好了、好了,你也别见怪,我信你,就是孩子们的事嘛,总归是要看他们自己的缘分,等瑶瑶回国让她和嘉峻接触看看再说了。”

池太太和祝太太两人又坐了一会,聊了些有的没的,祝太太便说要先走,今天家里晚上有客人招待,她得提前准备。

池太太便说时间不早,自己也要回去了,两人一起出了咖啡店。

云笙舒了口气,也起身准备回家。

出门前小郑原要送她,她婉拒了,自己开车出的门,把车停在了附近停车场。

因为怕赶巧撞上池太太的车,所以她间隔了十来分钟才走出店门。

今天听到的话她会统统烂在肚子里。不是怕惹她那个名义上的婆婆生气,也不是在乎会搅得池家不得安宁,而是那些冰冷的算计,她并不想让嘉屿知晓。

做个心地单纯的傻子,有时也很好。他那身残障的躯壳已经够沉重了,不必再加重他的心事。

开车回家的路上,天暗了下来,透明的雨丝在高架车河的灯下飘洒,将路面很快打湿。

晚高峰加上下雨,不出意外,高架又堵起车来。车子半天一动不动已经有七八分钟了,云笙正心烦时接了个电话,是嘉屿打来的。

“云、云笙,你、回、回来吃、哇啊、晚饭吗?”他的声音听上去小心翼翼,显然是怕她觉得他多事,“呃、我、我只是、怕你又要啊、应酬哦哦……如嚯嚯、果、太晚、我让、司机、唧唧、接你……”

“今晚的菜是什么?”她轻轻问。

“有嗬呃……沙、沙姜鸡、酿胜……咕啊瓜、玉米咿咿……啪啊、排骨、汤……”他的语速一如往常地慢,每一个咬字都很辛苦。

“巧了,都是我爱吃的,”不知为何眼睛起了雾,她清了清嗓子,顺手把雨刮器的频率调快了些,“我在开车回来的路上,先不说了。”

刚想挂断,手指却缩了回来。

——像是蓦地想要等待什么。

云笙听到电话那头“唔唔”了好几声,不由皱了眉头,几乎可以想象到嘉屿撅紧了嘴唇却说不了话,一脸干着急的模样。

但她依然没有按掉电话。

“哈啊啊、好……”他的声音里满是开心,“开、哧哧……车慢点。”

“嗯。”

直到嘉屿含糊不清地把话说完,云笙才挂断了电话。

第37章 雨夜歌与咖啡香窗外雨声淅沥,而手碟……

云笙刚泊好车,珠姐已经打着一把大伞迎上去,笑道:“云小姐,先生等你很久了。”

嘉屿果然已经等在台阶上,虽有楼上的露台遮挡,但今夜有风,还是会有一些雨丝倾斜到他的身上。

他看上去应该是坐了很久,衣服和头发竟然有些微湿了。

“以后下雨,不许在室外等我!”她故意板起脸说,要让他知道这是认真的警告。

“嗬、好!别、气、呃,我、下次、噗噗、不会啊……”

“笨死了,每次都要我说了才知道怎么做!”她嘟哝道,走进房子里,看着这一室橙黄的灯光,鼻尖又有钻人脾胃的香味萦绕,心里不由冒出一丝明媚的暖意。

晚餐过后,时间尚早,云笙也没有什么紧要的工作要做,早早洗完澡,在卧室的阳台上开了小半扇窗听雨。

雨比她回来前大了很多。雨点敲打在庭院中央的那个不锈钢手碟上,发出一串串不间断的音响。自然的乐曲竟然如此奇妙,无人谱曲、也没有固定的节奏,叮叮咚咚却十分悦耳,丝毫不觉嘈杂纷乱。

她用房间里的咖啡机给自己做了一杯咖啡。对于豆子之类的,她从不讲究,但她很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捧着一杯热热的咖啡,室内充盈着咖啡香味的感觉。

尤其在这样的雨夜里。

捧着咖啡杯回到阳台摇椅的时候,她不经意地侧眸看了旁边一眼,原来嘉屿也在阳台上,微扬着脸,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读到了他的慌乱,微微笑了一下,冲他点了点头。他的脸色这才放松了些许,也回了她一个颔首。

她想,他应该也不会如此早就睡下。

虽然他几时睡和她似乎也没有关系,但,她就是莫名地又用咖啡机做了一杯咖啡,端去了他的房间。

“我……就是想问你要不要来一杯咖啡?”见他一脸愕然地开门,云笙也觉得有些局促起来。

“我、我吗?”嘉屿看着她,仍旧是一头雾水的表情。

“哦,我忘了,你大概晚上是不能喝咖啡的,会更睡不好。”她仓促转身要走。

“云……”他叫住她,“咖、咖啡味很、好唔唔……闻,你、你可啊嗬……以、留、留下坐、坐一会吗?”

她回转身,走进了他的卧室,顺手把门带上了。

嘉屿卧室的黑胶唱片机里正放着一首歌,前奏的钢琴如淙淙的泉水般流淌,那曲调她似曾听过。

她放下咖啡杯,走近唱机,看到了一旁的唱片封套,一看就是年代久远的老唱片。

她很快记起来了:小时候在嘉屿家里,她听过这首歌。有黑胶唱片的人家别说那个年代、就是现在也不多,何况是他们住的那个老式筒子楼,对于小云笙来说是会勾起好奇的希奇物件。那时嘉屿的妈妈也在房里,她刚想打听唱片机的奥妙,却看到他的妈妈双眼含泪、若有所思,她自然不懂个中缘由,却也知道不该多嘴问东问西了。

那时太小,根本听不懂歌词唱的什么,直到今天,她才听明白这首歌的歌词原是郑愁予的诗:

“我们的恋啊像雨丝

在星斗与星斗间的路上

我们的车舆是无声的

曾嬉戏于透明的大森林

曾濯足于无水的小溪

那是挤满着莲叶灯的河床啊

是有牵牛和鹊桥的故事

遗落在那里的

我们的恋啊像雨丝

斜斜地斜斜地织成淡的记忆

而是否淡的记忆

就永留于星斗之间呢

如今已是摔碎的珍珠

流满人世了……”

“这首歌很适合雨夜听。”她看向嘉屿,他的眼睛却看向窗外的方向,与她保持着两米的距离。

她走了过去,站到他身侧:“是你妈妈留下的唱片吧?你经常听吗?”

他摇头,将唱片机停止播放,随后从轮椅侧袋里找出口罩戴上,这才抬头作答:

“是我爸、送给、唔唔、妈妈的、唱机、嗬呃呃、和唱片……除了、上次送、你的胸针,和我、爸爸有关的、物件,我妈妈、只留下、这张唱片和、唱机。黑胶、很娇贵,放多了、容易损伤……一、一直啵啊、不放,也不好。她以前、也噗、不舍得、经常听。我、也只、特别、想她时、才听。”

云笙心里有些钝痛,再一次地走近他:“池嘉屿,你戴着口罩说话,我听不清楚。”

“那、你稍等……我打、打字……”他低头翻找pad。

她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要,我讨厌那个声音,那不是你的声音。”

“云、笙,那唔……我没有、办哈啊法……我、声音、难听!你更、啵、不喜欢!”他红着眼,“我、怎么、才能、浪呃呃、让你噗噗、不那么、讨厌?”

她没有

回答,只伸手摘掉了他的口罩。

“以后有需要让你戴口罩的话,我会主动说的。你只要听话就行了,不要问那么多问题。”她顿了顿,“你会听话的是吗?”

他驯顺地点头。

“我们……也可以偶尔聊聊天的吧?”她说,“除非,你想躲着我?”

嘉屿摇头:“可我、说话、难懂,也丑……你噗噗、不太呼呼诶、会啊、有兴趣、听我、说……”

“今晚我有兴趣。”

“你……怎么了?”他竟然一脸担心,“出、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她顿时丧失耐心:“烦死了!你出去!我不想听你说了!”

“哦呃呃……”他听话地把轮椅掉头就往门外去。

“池嘉屿!这是你的卧室,你要去哪里?”

“嘘嘘……书、弗啊房。”

“你到底要去‘嘘嘘’还是去书房?”她故意逗他。

他果然脸红了:“你、知道的。”

“好了,我没有恶意,”她软了语气,“我承认,你提议选戒指那次我是故意气你,但刚才不是的,我就是逗你一下。你不许生气,更不许逃走!”

“我、真的、可以、噗噗不走?”

“当然可以,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卧室,你甚至有权赶我出去呢。”

嘉屿摇摇头:“唔唔、不敢、请你进来,更不舍得、请你、出、出去!你今天、来,我、其实特别、高哦哦、兴!”

她严正声明:“我考虑过了,我们也不可能一辈子不说话,所以……做一对和平相处的合租人,也不是不可以,你说呢?”

“合租?”他认真地反驳说,“这是、我们、自己的、弗啊……房子啊。”

“不要纠结细节!况且那不是更好吗?那我们就是合住人!”她挠挠头,感觉要被他带偏重点,“称谓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用再怕我了!我不会再故意找茬和你吵架,我只想平静地生活,搞一点小事业,每天有热汤热饭吃,大部分时候我可以自在独处,偶尔可以和你聊聊天。也许有时候没耐心听你说话,那种时候你就闭嘴,陪在我身边陪我发呆或者听我啰嗦就好。”

他的眼里有光:“你、原谅我了?”

她爽快点头:“原谅了。”

“云笙,你太呃啊、太好了!”嘉屿哽咽,“我、实在、啵啊啊、该、让你嫁给唔唔……”

“这世界上,值得我嫁的第一名大概是真爱,可惜那个人也不知道这辈子还会不会出现了……”她看着他发红的眼尾、轻颤的嘴角道,“那这第二名,就可能是你。这几天我常在想一个问题,答案却让我自己吓了一跳:如果当时有人让我在嫁给你和嫁给另一个我不知道是谁的男人之间选择,我大概率选的会是你。”

“怎、怎么可啊、能?”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我、残废,你、噗噗、不喜欢的……”

“是的,你是残废,可是,从我认识你那天起,你就是!这件事实虽然让人沮丧,但却是我有准备的,而且我了解你为人,不用去防备其它事。可是换个人的话,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未知的问题——也许对方人品很差、也许他不学无术,又或者他对我另有所图。瞧,我的人生只会更累,而我不想活得那么复杂!

窗外雨声淅沥,而手碟被大颗的雨珠砸出比之前更响的声音,似也在诉说心事。

云笙接着道:“过去的二十几年里,我亲生爸爸去世,我妈妈改嫁,幸而嫁给的男人还算靠谱!我还记得,我原本的名字就叫‘云笙’,只是姓‘区’。我的亲生父亲在我记事前就去世,我奶奶对我和妈妈也并不好,所以跟着继父改姓时我一点也不难过,反而有一种被接纳的喜悦。刚好我的继父又姓云,连我妈妈都说,这或许是上天注定要让我们成为一家人的预示。可是她没有享几年福,又丢下了我。我继父再婚,我自私地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我生怕会被丢下。事实上,我害怕的事没有发生,继父继母对我很好,弟弟妹妹也没有排斥我,可我就是没有安全感!我好像从来都不曾有过真正属于我的家……”

“云、云笙,我和你、现在的爸妈、聊过,他们也、很爱你。”嘉屿低头揉搓着自己的裤腿,“这里、也许、啵啊、不是、你梦想、中的家,可是……”他收了声,只是温柔抬眼。

“我知道,”云笙吸了吸鼻子,“我其实也明白,有些东西命里没有就是没有,自己不该太贪婪的,作为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他们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可是,理智是一回事,人有时候就是会对怎么也得不到的东西产生奢望啊!比如,独一无二的爱!你不曾想要吗?”

嘉屿点点头,眼中有伤感怀念:“我、懂。我曾经、和我妈妈说、要是、没有唔唔、就好了,可她告诉我、唔唔、我是她、全部的、宇宙。”

“家宇。”她叫了他的另一个名字,“‘家’是‘家庭’的‘家’,‘宇’是‘宇宙’的‘宇’——我还记得,你原来叫的是这个名字,是你妈妈给你起的。”

第38章 老板与老板郎“怎么说你也是‘老板郎……

云笙不禁暗自感慨:嘉屿虽然残疾病弱,是一般人眼中的累赘,在他亲生母亲眼中却抵得过全世界的分量和光辉,而在池家,他却充其量只是一座不被重视的小岛。

她像一朵无根的云,而他则是这样一座边缘小岛,也许,他们的相逢也是命中注定。

她不觉握了握他的手,他的手指有的蜷缩、有的紧绷着翘起,一望而知不是正常的肌力形态,在她触到他的时候,他温柔又卑微的望向她,眼中并无怨怼,反而蒙上一层近乎圣洁的光彩:

“我知道、这个世界、再也、噗啊会、有谁呃呃、像她、这样、爱唔唔……哔哔、毕竟,唔、我也、实在、噗噗、不可啊爱……可是,世界、仍然、是一个、嗬呃呃、很好的、世界。连我、这么、弗弗啊……废的一个人,也、噗噗、不是完全、被厌弃……我活了、二十几年、有嗬嗯啊、很多人、帮助咕啊哈……过我,就、就算我、我在他们、心里、没有、那么重要,可唔唔、得到的、帮助是、真的,我、很嗯呃啊、感激……”

云笙越发觉得,自己不把刚刚在咖啡店听到的谈话透露给嘉屿的决定十分明智。

——如果,他的心里装满的都是“光”,她又何必让“暗”困扰他?

她的手还将他握着,她感觉到他有两根手指的肌肉在病态地缩紧、跳动,他自己也有所觉,不安地垂眸,试图挣开她的手,却在她轻柔的搓揉下放弃了抵抗……

一年后的一个周末,一场艺术疗愈残健融合活动在云笙和嘉屿的无障碍咖酒吧举行。这也是他们开业以来的首场活动,协办方还有当地的某公益基金会。而参与的绘画、艺术装置作品和音乐表演者,残障人士和健康人士几乎各半,真正体现了残健结合的理念。

而开业以来,这间酒吧的客人,也并不只有残障者,相当一部分都是健康人士。

在这个酒香也怕巷子深的年代,日咖夜酒的餐吧形式并不罕见,要在竞争激烈的市场脱颖而出,并不容易。赚快钱赚大钱他们并不指望,但起码要让经营能够长久稳定持续。

云笙知道嘉屿对金钱没有太多概念,心性又过于单纯柔软,所以经营决策权上她是一把抓的。嘉屿也很放心地把酒吧交给她,自己则用心更新。这个里不仅有关于酒吧的宣传,更延伸到他参与投资的其它一些无障碍项目中,一部分是企业、另一部份是纯公益,还有一些时候则是将二者相结合。他的文字真诚、优美,配上云笙拍摄的图片或视频,十分契合。他甚至还在这次的活动预告宣传里有一次出镜,虽然羞涩的他戴着口罩录制视频,但云笙知道他能做到这样已经需要很大的勇气。

们的酒吧叫“裂光”,顾名思义就是从裂缝中透出的光亮。云笙给这家店的定位的“无障碍”,从来都不只是对残障人士友好,对于老年人、年轻人、男性、女性都是充分舒适的,这才是她想要打造的酒吧。

进门处的坡度、门的宽度、门口的求助按钮都是嘉屿和一些特邀来体验的脊髓损伤轮友驾着轮椅试过的。餐厅内,有些桌子特意没安放椅子,方便轮椅客人“入座”,而餐桌本身还可以用按钮调节高度。

洗手间更是将无障碍细节做到了极致。洗手台可以轻松地升降,墙上的挂衣钩也是两种不同高度,地面上也有几组求助按钮以防客人摔倒后求助。而女性生理期的卫生巾、截瘫患者失禁时需要的纸尿裤,店里都有提供。

在客人相传的口碑与云笙积极营销的双重推动下,开业不到半年,“裂光”就成为了这一片社区乃至全城最有人气的日咖夜酒吧之一。

今天的这场艺术疗愈活动在正常出餐之外。还兼售一些艺术品和商品。所有艺术家的画作和商品收益的百分之二十都会交给当地的助残公益组织用于帮扶困难残障人士。而所有商品的包装和购物袋上都印有盲文凸点和手语图,是为了这活动定制的。

从下午下午茶场的绘画装置艺术展、到夜间的疗愈音乐会,云笙和嘉屿全程参与,既感到忙碌又感到欣慰。

“那今晚最后一个节目,有请我们‘裂光’的老板和‘老板郎’合奏一曲手碟。”活动的主持人应浔是嘉屿投资的无障碍环境设计工作室的主理人。虽然他有着听力障碍,却能流畅地用口语交流,虽然有一点口音,但自信开朗的他面对众多来宾毫不怯场,甚至不忘拿自身小缺陷开玩笑,“注意啊,不要以为我口齿不清说错,真的是老板和‘老板郎’哦,不信问我们整个店的员工,平时店里谁说了算?”

众人都笑了起来。

云笙也不禁跟着莞尔。

应浔做了个请表演者上台的手势,云笙和嘉屿相视一笑,来到了餐吧的中央,那里已经提前摆好了一架手碟。

这首曲子,云笙和嘉屿一起练习了很久。嘉屿要弹要弹的音很少,他的记性没有问题,学习的过程中,云笙甚至感慨他的脑子特别聪明,对节奏的领悟力也强。他的手力度其实没太大问题,只是要克服肌肉不能自主的紧张。

“弹错了也没关系。”开始前,见到他的紧张她轻轻鼓励他。

事实证明,虽然中途嘉屿弹错了两个音,但演出并未受影响,所有人都沉浸在空灵的手碟音乐里,并为台上他们这对特殊的演奏组合所感动。

“嘉屿,摘掉口罩给我们的观众谢幕吧。”云笙放下手碟,起身摘掉他的口罩。

演出前她本也让他大方露脸,但他说没有口罩他会更紧张,不敢看台下的观众,她才随他去的。

他的唇嘟得很高,可是眼睛却装满兴奋的神采,笑成里月牙形,眸子亮晶晶地望着云笙。

客人们再次喝彩。云笙没来由地在这样的气氛下,拥抱了嘉屿,俯在他的耳边说:“谢谢,这一年我很快乐充实。”

“唔也……。”可能因为刚刚演奏时精神高度紧张,嘟紧的嘴唇一下松开后舌肌还有些控制不好,他一张口,口水掉了出来,

他慌忙抬手,却不及她动作更快。她挡住了观众的视角,避免了他在众目睽睽下的尴尬,在一片欢呼声中,云笙吻住了他的唇角。

“铛啊……”他惊愕地瞪大眼,直到她挪开脸才颤抖着发声,嘴唇还有些湿润。

她摇头:“不脏。”

她看着他渐渐红眼,知道他心里有多么自卑痛苦。这一年,兴许是留了心的关系,她发现嘉屿的口齿越来越不清楚,肌张力状况也更差了。

他是那样努力的一个人,也有着很好的头脑。他甚至还跟着应浔介绍的老师在学无障碍设计。只是手部控制力太差的,连用绘图软件和数位板都很辛苦。她能看到他有一些很好的想法、理念都无法尽情施展,也为他感到遗憾。

她想,是不是应该花一些时间陪他一起去医院复诊,顺便也了解一下现在的医疗技术方面能不能对改善他的生活质量有更多办法。

她没有爱上他。可是,她已经是她的家人,而且是很重要的那一个。他过得不好的话,她也会心疼。

活动结束后,回到家已经夜深。

回她自己的卧室前,她看到小郑也跟着嘉屿进去了,她猜到他今天很累,恐怕自己没余力完成洗澡更衣的事。

他自己洗浴一次要至少一个小时的时间,换衣服也很费力气,大夏天里常常在空调房里也会热到满头大汗。但是这些年来,只要不是身体状况特别糟糕,他都会坚持自理,如果他接受了小郑的帮忙,那只能说明他自己真的有心无力了。

这段日子,她要他一起练手碟,他是那么高兴,可是,只要想想就知道,这对他有多难。她竟然有点后悔当初“灵光一现”的主意。

疲劳积压已久,她不禁担心,今晚的他恐怕会很辛苦。

她洗完澡,留神着走廊上的动静。又过了很久,隔壁卧房的门开了,隐约听见小郑在对嘉屿道晚安。

没有犹豫,等小郑下楼后,她去了隔壁。

为了应对特殊状况,嘉屿睡觉并不锁门,她只在门口喊了一声“嘉屿,我进来了”便推门而入了。

他靠在床上,背后叠了三个枕头,床头柜上是未收起的药瓶。

可是他的身体还是扭动得厉害,看来这药物真的效果有限。

他含糊地发出声音,应该是想和她打招呼,却连一个有意义的词都说不出来。

“啪啊、派……”好容易他才憋出几个音。

云笙听懂他是要打字,便把pad递给了他。

【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嘉屿打字道。

这些天他们一直都是分房睡的,除了搬家后的头一晚,云笙进过嘉屿的卧室,就没有像今天这样,于深夜在卧室交谈。

在这个家里的客厅、餐厅、书房、露台,他们都能平心静气地交流,很多时候也感到愉快,但只有彼此的卧室,似乎是一个不能轻易涉足的“结界”。

她在他的床沿坐下:“你看上去不太好,”她坦白地说,“散场的时候,你几乎没有力气自己操控轮椅了,下车时,也是小郑抱你的。”

【我一直是这样的身体,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他的手指停滞了几秒,才继续打字道,【还有,如果下次,我在人前出那种丑,你只要给我递纸巾就好。】

他的这些话因为是文字转换的机械音,因此感觉情绪特别疏离。

如果不是看到他酡红的脸,她几乎要以为他很厌恶自己吻他的行为。

“来不及了啊!”她说,“那个时候我到哪里拿纸巾给你?”

【那就不要管……】

“怎么说你也是‘老板郎’,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是假的。】

云笙本能地有些生气:“你说什么?怎么假了?”

嘉屿流下泪来,肩膀扭转不停,很慢、很慢地打了一句:【不是你的问题,是你随便做点什么,我都会忍不住乱想。】

“你在想什么?”

第39章 云笙,我什么也不想了“弗、弗啊啊………

他定定地看着她,眼波流转着欲言又止的伤感。她接住他的目光,不避不闪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窗外树叶沙沙作响,更显得房间里静得可怕。良久,正当嘉屿似乎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在下一秒脖子一抽,头也低垂了下来。

“嗬嗬……”他的喉管里抽了一口冷气,双唇失去了控制,一大坨口水冲出了牙关,滴落到了pad的屏幕上。

她手忙脚乱地抽取纸巾盒里的纸,一张替他擦拭嘴角,另一张则是按在pad屏幕上。

一阵忙活后,她心里乱得很,所有的意识仿佛被一颗巨大冰凉的雨滴压垮冲散,整个人淋湿在无边的

透明雨幕中。

她两眼失神地把纸巾团成一团,在手心攥得很紧、很紧。

嘉屿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对他自己的无声讽刺。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头抬起一点,没坚持两秒又低了下来,指尖在pad屏幕上打颤:【云笙,我什么也不想了。】

pad的屏幕再一次被打湿,这一次,掉下的是他的眼泪。

“那,你早点休息。”云笙几乎是落荒而逃到了房门口。

“纸、铛(脏)啊、日呃呃……扔……”

他的发音明明含混不清,不知为何,她却觉得这个声音比合成的字正腔圆的机械音要悦耳多了。

“不要你管。“她说,却很轻柔。

一转身,又回到了他的床边。

“你、窸窸想、噶啊、干嘛?”嘉屿眼中如临大敌,甚至往床的另半边缩了缩身子。

云笙把手中的纸巾球扔了个抛物线到墙角的字纸篓中,回过身,将一条腿跪抬他的床榻上,看着他低垂颤抖的睫毛,轻轻握住他的手腕道:“你真的什么也不想?”

她摸得到,他的脉搏跳得很激烈,胳膊的肌肉群也开始异样的抽动。

可是他的脸色竟如死灰一般。

“弗、弗啊啊……昂过我……”

他连眼睛都在求她放过。云笙苦笑:她到底在干什么?他的心意,她早就明白,既然无法回应,何必去撩拨他?

“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她刻意冷脸,“刚刚那种活动场合,我当然要维护你的形象,那也是维护我们酒吧的形象和口碑。我吻了你,大家不是都很高兴吗?”她不想他做令他跃跃欲试又惴惴不安的幻梦,“一个吻而已,不要太放心上。”

嘉屿点点头,将身后多余的两个枕头费力地扔到旁边,随后慢慢笨拙地挪动身体,平躺下来。:

“我要、睡了。”他闭上眼睛,“麻啊、弗弗、烦你、哧哧、出去时、关灯。”

他把被子拉得很高,遮住了他的脖颈,可仍看得出四肢在薄被下不安分地扭转。云笙狠下心起身正要离开,却见他背脊一个打挺,脑袋向后仰,胸腹向前凸起,整个躯干像一张紧绷的弓一样。

“嘉屿!嘉屿!”她还第一次见到他如此严重的角弓反张,不由再次坐到他身边,着急唤他的名字。

“哔哔、别啊哈、碰我……呃呃哈……”他的舌头从唇齿间滑了出来,眼睛都几乎无法对焦,可依然倔强地抗拒着她触摸自己的身体。

隔着被子,她搂住了他的身体:“就碰。”她轻声说,声音里透着一股娇蛮劲。

他挣不开她,只能默默流泪。

嘉屿症状缓解一些后,道:“我想、还是、吃一颗、安啊啊、眠药……”

她把药盒拿给他:“好。”

靠安眠药入睡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他这样折腾一整晚总不是办法,还是得睡着了才能让他的肌张力降下来。况且他已经很累了,没有良好的睡眠,对他的身体更无益。

他的手指痉挛着,拿不起小小的药片,云笙在看出他要的是哪一格的药之后,便替他把药塞进了他嘴里,又拿起床头柜上水杯,把吸管轻轻对准他的嘴。

嘉屿双唇微张正预备含住,肩颈处突然紧绷的肌张力却把他的脸拉扯到了右边。

“嗬呃……”他发出一声呻吟,痛苦地皱眉。

云笙再一次把水杯的吸管凑近他的嘴,他却吃力地扬起手把她推开,试图把药片硬生生干咽了下去。

他平时的吞咽功能还算好,但终究不及普通人,这会儿肌张力本就异常,加上干咽药片这种事连普通人都费劲,何况是他。倔强于他毫无帮助,他不仅咳嗽起来,舌头也拒不配合地把药片顶出了口腔,黏黏糊糊地粘在了下巴上,又顺着唾液滑到了脖间,显得邋遢极了。

说一点不嫌脏是假的,但云笙还是耐着性子,抽了张纸包住手指,想把从那枚湿哒哒的药片从他的脖子上拿了下来。

“噗、噗咿咿……用!”他扭动着脖子,抗拒着她的碰触却连精准地推开她的手都做不到,只得闭目自恼道,“你、回……”

“别乱动,如果你不想弄脏衣服的话。”她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嘉屿不动了,神情却挫败无比。

云笙重新取了一颗安眠药,又喂了水给他,好在这一次他的吃药过程很顺利。

只是他一脸的心灰,看着让人怪不好受的。

“你有三个枕头,可以给我一个吗?”她头脑一热,提出了这样的请求,接着又像是强调着某种理由般道,“我躺下陪你一会,等你睡着我就走,我今天也累了。”

他错开她的视线:“噗呃嗬、噗、可以……”

“哦,你说‘可以’啊。”她开始装糊涂。

“啵……唔唔、不啊、要。”他喘着气继续拒绝。

“我只听懂你最后一个字。”她撇嘴道。

嘉屿两眼都急出红丝来,伸手去够Pad,却被她抢先一步把pad拿得更远。

“哔啊啊、别对我、哈啊好像、嗬嗬很、关心!”嘉屿看向她,求饶中夹杂着几分屈辱心酸,“吱呃呃、这里、又么、没有外人,噗用、维持、楞嗯、人设……”

“你竟然觉得我对你的关心全是为了人设?”云笙抄起一个枕头就扔了过去。

她承认,为了酒吧的运营宣传,她一直对外打造他们伉俪情深的人设形象,总有人会为这样的故事买单。也曾在上发过他们青梅竹马的故事,虽然那些故事有现实基础,但也离不开文艺式的渲染。至于他们的这段婚姻,她更是只展现他们夫妇一体开创事业的积极面,不曾提及当初走在一起的因由。

在外人看来,他们是恩爱夫妻,残健结合的典范。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甚至从来没有同床过。

事实是如此,可是听到嘉屿点破这一层,她还是气极了。

她摔门而去,回到自己房里生了继续生闷气。可渐渐开始回忆刚才自己丢出的那个枕头有没有砸坏嘉屿,毕竟他的身体那么脆弱。

她回到了他的卧室,门也不敲就闯了进去。

嘉屿用枕头蒙着头,身下轻轻抖着,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呜咽声。

“出呃呃呃……去!”他低吼了一声,脸仍埋在枕下。

“你说过,不会赶我出你的房间,我想来就来!”她气势汹汹地把一床薄被扔到了他的床尾,那床被子是她从自己卧房里抱来的。

嘉屿蒙着头,似乎大气也不敢出,只有身体在薄被下失控地打颤。

云笙强行抽掉了他手里的枕头。

他果然在哭,眼泪鼻涕一把,口水也淌了一下巴,看上去狼狈可怜极了。

“我可不要你抱着哭的这个枕头!噫——”她故意装出一脸嫌弃的模样,把枕头扔到床尾,接着把他床上多余的另一个枕头挨着他的枕头放正,“我把我房间的被子带来了,你睡你的、我睡我的!这样也不用担心你乱动吵到我!你的床那么大,我睡相也好,不和你挨着,你影响不到我的。”

“云、云笙……”他的瞳孔里仍水汽氤氲。

她从床头柜抽了两张纸巾塞到他手里:“喏,你说你遇到需要擦鼻涕眼泪口水的时候比较喜欢我递纸巾给你……还是,你其实比较喜欢我用更直接的方式?”

嘉屿一边用纸巾擦脸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啵啊、噗要、咳呃、吱吱哦哦……捉、弄我了呃啊……”

“你比较想睡哪一边?”不等他给出回复,她自己已经有了决定,“算了,你不要挪位置,你轮椅都已经停在这边了,而且离洗手间更近,晚上会更方便一点。”

“你……”

嘉屿刚说了一个字就被她打断:“嘘——”她关了灯,越过他的身体,摸着黑爬上了床,躺下一拉被子道,“我不管你了,我反正是困了。”

“云呃呃……”

她清了清嗓子:“闭眼、闭嘴!什么也别想、也不要说话!晚安!”

他抽了抽鼻子:“哇啊啊、安……”

窗帘的遮光效果很好,暗了灯后的房间里,云笙完全看不到嘉屿的模样,

只知道他是仰面躺着的。

他的呼吸声时不时会夹杂几声错乱的喘息,并不是打呼,而是类似气道痉挛的声音。

过了一会,安眠药的药效似乎起了作用,他的呼吸轻了许多。云笙悄悄坐起,靠近了他一些,确认他的肢体也和他的意识一起沉睡,变得安静。

这大概是他一天中最不遭罪的几小时,可一旦醒来就要继续承受病痛的折磨,身体上的摧残、尊严上的凌辱,这样的循环往复,他经历了二十几年,往后也将延续,那是何等的无望!

她常当面笑话他爱哭,但心底也明白,事实上他已经很坚强了。一般人换做他的命运,能做得比他更好吗?从小到大的吃药打针、拉筋复健、练习说话、练习写字,入学、升学、掌握三门外语,用残破不堪的身体翻译出流畅优美的文字。他原本可以躺平享受祖荫,却和她一起投身创业和公益。这样多苦难的历程中,流一些眼泪理应当被允许,而不是被轻视嘲讽。

以后,对他再好一点吧——她想。

命运一直吝啬于他,那就由她给予他些许补偿。

池嘉屿,他配得!

第40章 梦里的事不作数“我希望你远离噩梦,……

云笙在天亮之前就离开了嘉屿的卧室。

退出房门口时,抱着被子的她正撞上走廊上行走的小郑,两人都愣了一下。她没来由地红了脸,下意识地解释道:“昨晚他身体很不舒服,我陪了他一会。”

话一出口,她又后悔,觉得自己这通说辞不如不解释。

小郑脸上露出些微意外,压低声音道:“屿少现在怎么样?昨晚我看他不太好……”

“睡着了。”她说。

小郑松了口气:“那么多年我和他已经有了一种默契,平时他身体状态还不错的时候,早上我会等他叫我才进卧室。但如果他很不舒服,我会早点去看看,万一遇到什么事也好及时帮忙。他这人有时太不好意思麻烦人,连打扰我们睡觉都觉得不安,我就偷偷去,他睡着的话也不会知道。”

“你有心了。”云笙道,“昨晚他很晚才睡着,这会儿大概睡得正熟,先不要进去了,免得吵醒他。过两个钟头再看看吧!让他肌肉多放松一会儿,睡着时,他还少受点罪。”

小郑点头:“谢谢你,云小姐。”

这一句感谢的话让云笙有些汗颜。她毕竟是嘉屿的妻子,对自己的丈夫付出一点点关心却让家里雇佣的工人反过来谢她这个所谓的女主人,实在说不过去,自己确实对嘉屿太冷漠了。

“刚好我有些事问你。”

怕站在走廊上久聊会吵醒嘉屿,她示意小郑到走廊尽头的书房继续谈话。在那里仔细问了问嘉屿这些年来的就诊情况,说好过几天复诊时,她要一同前往。

“辛苦你了,时间还早,你可以再回去休息一会。”谈完嘉屿的事,她对小郑道。

小郑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还有事?”她看出了他的异样。

“云小姐,以后……你晚上会常常陪屿少吗?我是说,我怕我没敲门就……不太好。”小郑试探着问。

她一愣,随后道:“你还是照旧吧,敲门容易吵醒他——我不会常去的。”

小郑看着有些失落,但仍然有礼貌地说:“那没什么吩咐,我就先下楼去了。晚些再来看屿少。”

小郑走后,云笙没有立刻离开嘉屿的书房。

她平时很少进来这里,但一年里也有过三四次,只是每次找嘉屿说完事就走,也不久留。

至于楼上她的那间书房,嘉屿一次也没去过。

窗外又下起了雨。她打开了一点窗,看着窗幔轻轻翻飞。天光微现,却因阴雨天而显得比晴朗天气昏暗许多。细密的雨珠打到庭院中的手碟上,声音不响亮却几乎无断绝。

那个手碟,自从她开口说交由嘉屿保养,他就真的亲力亲为,每次雨后,都会坐着轮椅,用并不灵便的双手去给它擦拭、上油。那些活儿,用人当然也能干,可是他做得很快活,她也就没再提让用人去负责的话。

看得出来,只要能为她做一点点事,他就会开心得不得了,尤其是,当某一件事是她主动要求他做的,他就更起劲了。

擦手碟也是、练习手碟也是、开无障碍酒吧也是,就连当初诸多带着恶毒本意的要求,他也一直都配合。

昂贵却极少佩戴的婚戒、带有羞辱意味的婚纱照,直到现在,只要餐桌上有带壳的虾,他都会为她剥上一两只,真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不介意她当时故意的为难。

那幅巨大的由她“精心挑选”的丑态婚纱照还背着墙安放在书房内,她鬼使神差地伸指一摸相框,那里一尘不染。

停步到窗边,云笙的心被雨点打出的毫无规律的手碟节奏带得乱乱的。

也不知为什么,她打开了保险柜。密码她和嘉屿是共享的,上次她同他说过原密码不安全后,已改成他们搬到这个新家的日期。

在她面前,嘉屿几乎是透明的。曾经藏得最深的秘密恐怕就是他爱她,在这层心事揭穿以后,他对她更无隐瞒。

从上次把紫钻婚戒放进保险柜后,她再也没有打开过它。此刻,无论是紫钻婚戒、还是他偷偷买来却不敢送出的对戒,又或者是结婚证书和婚纱相册,都还安静地躺在保险柜里。

她拿出相册,第一次翻看,发现诚然大多都是堪称灾难现场的废片,但也有那么两三张是相对不那么骇人的。摄影师恰好抓到了嘉屿表情正常的一瞬,甚至可以看到他的眼神温柔坚定,浅浅的笑意也没有被肌张力拉扯破坏。而她固然一脸漠然,但至少没有张牙舞爪翻白眼,反而带着几分冷美人的气质。

不像她特意选了放大的那一张,一个将极尽厌恶写在脸上,另一个表情极度扭曲,一看就是对标准怨偶。

想来也是奇怪,这样的他们竟然也过上了相敬如宾的生活。

这样已经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还是隐隐作痛。

把相册放回去的时候,她发现保险柜里还有一个首饰盒,应该是放戒指的,很小,上次她都没留意到有没有。

好奇心驱使下,她打开了它。

原来里面是当初她要嘉屿替她还给嘉峻的那枚戒指。

当初,她残忍地要他按照这枚戒指的手寸去买婚戒,也不知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书房的门开了,嘉屿从外面进来。

“怎么不多睡一会?”她看向他,莫名有些心虚,慌乱中没把戒指插回首饰盒的凹槽内,那枚戒指就这样滚落到了地板上,一路滚到嘉屿的轮椅面前。

嘉屿看上去比他更紧张:“对、对啵哈啊、起!唔唔,没还给、嘉峻……”

他双手撑住轮椅,似乎要挪到地板上。

“你在干嘛?”云笙冲过去,试着拽住他,却还是没有拉住,两人都摔到了地上。

当初她把这枚戒指丢给他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毫不迟疑地从轮椅挪到地上,而她则带着讥嘲的表情冷眼看他卑微又出丑的表现。

但现在,她做不到!

“你、摔痛没?”嘉屿焦急又自责地看着她。

“没有,我扶你坐好。”她赶忙说。

“戒、戒指……”

刚刚他们摔倒时无意中又把戒指推远了一些。

“它不重要。”云笙道,“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配合好发力。”

“我、可以、自己、噗啊啊、爬……”嘉屿道。

云笙当然记得,当时的她可是全程冷漠脸看着他从轮椅上爬下来捡戒指、又看着他自己爬回轮椅累到四肢抽搐的模样。

“别废话,”她说,“听我的就好。”

嘉屿不再抗拒云笙的帮助。等扶他坐好,云笙才

捡起地上的戒指,先是放回首饰盒,又把盒子放回了保险柜。

“你、咕咕……怪我吗?”嘉屿紧张地问,手指绞在了一起。

“你是说戒指的事?”她摇头笑了笑,“如果不是刚刚看到,我都忘了我曾经让你去还这个戒指了。老实说,我当时让你去还,纯粹是想让嘉峻气不过揍你一顿。”

“那呃呃、你心愿、实现了……”

“嗯?”

“我没、没还、这个戒指,嘉峻也、把唔唔、打、打了一顿……”嘉屿的语气像在半开玩笑,“本、本来想还的、我、我也气忘了……”

云笙先是跟着笑了起来,紧接着却认真地说:“对不起,那时候我真的太坏了。”

嘉屿摇头:“你对我、已、已经、嗬呃呃、很啊好。”

云笙道:“我想,嘉峻也不再需要这枚戒指,我和你一起扔掉它好不好?我们今天就去扔!”

“你是、因为、嘉峻、下个月要、订婚,才这么说吗?”嘉屿说完,又面露悔意,“呃、唔唔、我没资格、问嗬、呃……”

“那你也问了,而我觉得回答你一下也无妨……”她看着他的眼睛,“不是。”

听到回答后的他看上去开心了好多,云笙当然知道原因,只是也不点破。

婚后的嘉屿从没掩饰过对她的爱。虽然他对她有无限的纵容,但又怎么会没有一点想独占她的私心呢?

既然嘉屿不会为这一点私心强迫她做什么、抑或不做什么,那么她也不会严苛到要他彻底抛弃爱一个人时产生的本能占有欲。

云笙知道,他一直很羡慕嘉峻,羡慕他与生俱来的健康、羡慕他轻而易举就获得的家人的爱、更羡慕他曾经拥有过自己。这些都几乎是他终其一身都得不到的命运馈赠。可是,起码,她不吝啬于让他明了:她对嘉峻,早已成过去,过去不可追,也不必追,她更从来也不想再追回!

她不会在嘉屿和嘉峻之间做二选一的题目。

嘉屿是她的家人朋友,而嘉峻,至多只算因为嫁给嘉屿而产生联系的亲戚。

她不觉握住他的手:“对了,昨晚那么晚睡的,今天怎么不多睡一会?”她问。

“我醒、醒来,你、啵、不见……我紧张……刚好、郑哥、进来看啊啊、我,告诉我、你、去了书房……”

“所以你就起来找我了?”

他点头:“看、看到你在,唔嗬呃、就、安心了。”

“傻话,我还能去哪儿?”她哭笑不得。

嘉屿的身体在打颤,他的恐惧似乎很真实:“我噗啊啊、怕昨晚、唔唔、我太、太呃嗬、恶心,你、你啵啊、不要我了……梦里,你唧唧、就让唔、唔啊、咕唔唔、滚……”

“梦里的事不作数的。”她蹲下身安抚他,“我承认,最气你的时候,大概是说过一些让你离我远一点之类的话,让你至今都有阴影,才会做噩梦。但你听清楚,现在的我,觉得有你陪着很好。我不会离开你,我们是最亲最亲的家人!”她没有一丝犹豫,脑海中除了心疼他似乎也没有任何杂念,低头吻了吻他的手背,“嘉屿,我希望你远离噩梦,每天都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