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一雪前耻,雪了一半。
GPF从来不缺剧本。
自由滑中,以稳定性著名的J国女单选手,在全场第一个阿克塞尔三周跳中出现摔倒,拱手让出了领奖台。
随后完赛的双人滑,俄国组合意外夺冠,虽然他们的技术分在六对选手中仅排第四。
男单更是乱成一锅粥。
前天还被国外媒体盛赞为欣欣向荣,今天该摔跳跃的摔跳跃,该腿步法的腿步法,一个完全clean的节目都没看见。
个别选手甚至在节目中贡献了零周跳和一级旋转,令人咋舌。
秦森河围观了全程直播,在聊天群里抱怨选站的坏运气。
当初,他在F国站的神仙打架中提前出局。
但照各位今天的表现,他的赛季最佳成绩甚至能帮他走上领奖台。
时也,命也。
没空安慰奔走相哭的秦森河,等清冰结束,就是压大轴的冰舞自由舞。
说起来,滑协在安排赛程时,还征求过叶绍瑶和季林越的意见。
“你们可以顶住压轴的压力吗?”
“我们可以。”
格林教练又穿上她自认为的幸运战袍,一件咖色的毛领大衣,很衬她新做的复古发型。
“我来没收你们的手机。”她说。
距离开赛还有一个小时。
在这个小时里,他们需要完全屏蔽外界干扰,调动身体肌肉,尽快让自己进入竞赛状态。
“再拉拉筋,围着休息室跑两圈,别受伤。”
运动服还裹在身上,运动手环提醒心率过快,发出微弱的振动声。
“这么紧张?”她挑眉。
叶绍瑶把手藏在身后,老实说:“兴奋多于紧张。”
他们即将迎来一决胜负的终场。
想到新版节目会如何呈现,想到他们距离领奖台只有一步之遥,气血不可自抑地上涌。
格林教练瞪了她一眼,叹声说:“心态要平稳,否则反而干扰你的表现,打乱滑行节奏。”
自由舞是一场四分钟的持久战。
神经过于亢奋,很可能会失去和搭档的配合,体能分配也会出现问题。
“我知道,我会尽快冷静下来。”
拍打手臂,纵身小跳。
外套包裹住躁动的灵魂,裙摆被牵动着上下跳动,像海中借风浪攀缘的水母。
……
戏剧果然蔓延到了冰舞赛场。
韵律舞后排名末位的F国组合,以节目内容分的优势,在自由舞后反超M国小将KeilaWinter/DaneSummer。
冬夏组合抱着遗憾,结束自己的首次总决赛之旅。
加国组合在本赛季迟迟没有把良好的状态发挥出来,这套节目完成得中规中矩。
但因为表现力成熟,又是名声在外的老搭档,得分依旧不低。
第二组五分钟练习时间,叶绍瑶/季林越千呼万唤始出来,携手和俄国、M国组合登上赛场。
刚才还捂着胸口感受心率的叶绍瑶已经平静下来。
等播报员一一介绍结束,她和季林越从冰场中心分开,各自适应了冰场后,进入同步训练。
同捻步是他们发挥最不稳定的技术动作。
这几年休赛季,瑞秋格林会邀请专项教练帮助他们弥补这个弱项。
虽然不能百分百地规避出错,但他们在近几次大赛都执行得不错,定时炸弹变成暂时休眠的火山。
两次捻转练习结束,放松绕了个半场,从短轴进入中心区域,开始旋转练习。
这是他们的强项。
但每次热身,总要先把每个难度变换磨合一遍,确定不会在低级失误上犯蠢。
再是两个托举练习。
短托举是一如既往的弧线托举,他们在滑出时接上了新编的衔接动作。
不免想到俄国站那冤大头的摔倒扣分。
这次修改了滑出,他们不再给裁判任何扣分的理由。
组合托举的难度也有调整。
在梳理两个托举动作变换时,叶绍瑶听到季林越吸了口凉气。
落冰,她带他靠边刹住脚:“怎么了?”
“没事,”借机会脱下外套,季林越牵着她重新回场,“可能刚好牵扯了旧伤。”
旧伤?
叶绍瑶没多想,只是关切地问了他的肩膀和脚踝。
有康复师和IAM的医疗保障,他们的小伤小病都恢复良好,季林越在前两年就停了熏到刺鼻的膏药。
“放心,肩膀没事。”
手臂搭在她的肩上,他揉了揉肩头。
趁练习时间还剩一分钟,最后过遍接续步。
用刃,用刃一定要准确清晰。
“练习时间到,请其他运动员退场。”
按照韵律舞成绩,首先登场的是俄国组合巴芙拉叶/帕维尔扎伊采夫。
观众席的灯暗下。
这场景,仿佛在上个月的俄国站才上演过。
连出场顺序都一模一样。
叶绍瑶坐在场边,她似乎也是在音乐响起的时候,穿上了外套,抱着手臂取暖。
季林越也在他们进入联合旋转时,给她头戴的王冠别上一字夹。
她拍了拍脸颊,试图赶走脑子里的恍惚。
谁说相似的开头一定会走向同样的结尾呢。
闭上眼睛默背动作衔接,观众席突然躁动。
有小姑娘小声问妈妈:“他失误了吗?”
女人的声音被口罩和音乐层层加工,叶绍瑶只听到最肯定的一个字,“对”。
场上,扎伊采夫还是没在关键时刻顶住压力。
或者说,无论几分紧张,这个失误是必然发生的。
单足接续步,他的前外外勾步重心不稳,浮足在慌乱时落回冰面,耽误了接下来的转三和括弧步。
没有满足难度步法比重,完成质量不佳,两人的接续步只分别拿到三级和一级。
技术分大打折扣。
连季林越都在摇头。
这是扎伊采夫的第一次大奖赛总决赛,以一个戏剧性的失误宣告失去冲击更高领奖台的竞争力。
他与巴芙拉在节目后落到第二位。
如果接下来的叶/季和白黑组合均发挥稳定,铜牌将和他们挥手告别。
kc区的巴芙拉鼓着两腮不说话,目光呆滞,手指紧紧攥在一起。
似乎在生闷气。
但也可能是自责,她后半程的表现也称不上多问心无愧。
舞伴的失误直接影响到她的步法,两个人情绪低落,整体表现力没有完全释放。
“回神,”格林教练给叶绍瑶和季林越松了松肌肉,“别在意别人的表现,别忘记自己的动作。”
是的,现在是他们一雪前耻的最好时机。
踏着观众的呼喝登场,又在声浪还未消退时准备就绪。
“加油。”
“加油。”
有前面四组的铺垫,他们已经做好十足的准备。
加之观众带来的属于东道主的底气,让他们在滑行中愈加坚定。
掌声一阵高过一阵,在短暂的两秒后又戛然而止,观众在期待下一个完美技术的诞生。
三组同步捻转步过后,叶/季在间奏完成第四组额外捻转步。
圆形步里的单足步法串,所有滑行干脆利落,用刃到位。
半曲音乐过去,只剩下最后一个新编的托举动作。
五练时候的记忆不合时宜地撞进脑子。
旧伤……
叶绍瑶的尾巴骨窜上一股恶寒。
她犹豫了。
这个以毫秒计算的犹豫让他们的配合险些失误。
直线托举变转体托举,女伴应该从旧版本的单一姿态,改变为在男伴另一只肩上持续姿态变换。
脚踩在他的腿上,刀刃没有完全放好,在翻身落冰时划了一道。
叶绍瑶强迫自己集中精力。
音乐在滑行中结束。
观众看了场几乎没有瑕疵的表演,打心底为自家选手道恭喜。
具体喊了什么,叶绍瑶在冰场中央,她听不见。
她只顾上劫后余生的庆幸。
还好自己和季林越的默契还在,意识到她动作迟了半拍,季林越直接单手辅助下法。
应该无伤大雅。
“瑶瑶。”他滑近,向她伸出手,等待她和自己向宾客致意。
叶绍瑶没有想好掩饰失误的措辞。
好在他也没问。
“今天的滑速还不错,技术动作基本都滑出了训练水平。”格林教练和他们握手,拥抱,似乎并没发现她在赛中的异常。
一口气一舒再舒,心头的疑窦半点未消。
“季林越,你还有什么旧伤?”
坐在kc区,她也不管镜头中的自己如何,倾着身体前看后看,试图要印证他口中的旧伤。
大脑还在运动后的疲惫状态,季林越反应了一秒:“也不算伤。”
他没有给出确切的回答。
在他的认知中,这根本不值得可以搬上台面大讲特讲。
“我好奇。”
他被她的反应逗笑:“我说过,如果真的有伤,我会对你毫无保留。”
“但是我很好奇。”
分数出来得很快。
助教在旁边提醒他们关注比赛,叶绍瑶头回觉得这分数快得煞风景。
“华夏选手叶绍瑶/季林越,技术分68.75分,节目内容分55.82分,自由舞得分124.57分,暂列第一!”
中文播报员是华夏人,他念起华夏运动员的分数时,带着油然而生的自豪。
分数栏跳转,自由舞与韵律舞分数相加,叶/季的最终成绩定格在211.71分。
“今天的内容分还是一般。”
“但这是芍药月季的史前巨分!”
爬山难,但他们一步一步都在攀登。
赛场上,白黑组合又下一城,拿到职业生涯第四枚GPF金牌。
赛场下,格林教练赶到叶绍瑶和季林越的身边。
“这是冰迷托我偷偷带给你们的。”
粉色的纱裹住一捧,夹在纸边的标签写着——
至华夏冰舞运动员叶绍瑶/季林越。
香气恬淡,没有喧宾夺主,衬托并不应季的芍药和月季。
“犹豫什么呢?”格林教练的急性子探出头,把花转而塞给季林越,“银牌同样值得鲜花。”
何况……
这是亚洲运动员在冰舞项目创造的最好成绩。
也是亚洲运动员第一次窥见二百一十分的风景。
……
颁奖仪式结束,后场冷清了不少。
休息室里,巴芙拉已经调整好了心情,和搭档坐在一块听音乐。
见有人回来,她发出邀请:“今晚泡温泉吗?”
经主办方赛前调整安排,他们从隔离酒店转到场馆附近的星级酒店,温泉是它的一大卖点。
叶绍瑶爽快答应。
几天比赛下来,心里的弦绷得够紧,她的确需要放松。
她想,季林越也应该需要。
但饭后,她敲门问了一嘴,得到再三犹豫后的婉拒。
“想拒绝就拒绝,你忸怩个什么劲。”
叶绍瑶没眼看,他想了半天,好像尚在青春期里言不由衷的小男生。
“但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她问。
在她看来,季林越在今天的种种都太反常。
“是因为你的旧伤不能碰水?”她回忆,“可你刚才还洗了澡。”
所以,完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季林越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低哑:“必须要纠结吗?”
“对,”叶绍瑶点头,“你说的对我毫无保留。”
他无奈地偏头,把她带进房间,锁上房门,一串动作像节目一气呵成。
室内很安静,只有新风系统碌碌运作着。
他刚洗过澡,穿了身宽松的睡衣,把结实的身体完全罩住。
然后,叶绍瑶看他弯下腰,将左腿的裤脚一圈一圈挽起。
拇指压在膝盖上两寸,刚好留出一道红印。
是她不小心用刀齿擦到的。
叶绍瑶心切,把人推到床尾,看自己造成的伤痕。
“用药了吗?”她问。
“没有破皮。”
“对不起。”
“我给你看,并不是想听这个。”
“那也对不起。”
她的指腹摸过这道印记,力道时轻时重。
她没办法控制,手有些颤抖。
从刚开始滑冰,穆教练就提醒她收好冰刀,冰刀不锋利,但也不安全。
轻轻划过皮肤,也会留下痕迹。
所以除了不得不用上冰刀的托举,她从来都将冰刀谨慎示人。
神色在脸上变了又变。
她蓦地攥紧裤腿:“我可以看看吗?”
在他的默许下,她又小心翼翼往上撩了几寸。
这道印子并不短。
季林越方才展示的,只是它微不足道的小尾巴。
而伤痕的另一头,是——
更多道丑陋不堪的,横七竖八的,已经增生凸起的,新旧瘢痕。
第202章 二月立春的时候,再次相聚。
叶绍瑶做了半个晚上的噩梦。
梦里,那些实在有些可怖的疤痕生长成扭曲的怪物,握着无形的藤条鞭笞着她。
一记比一记更重。
她退到悬崖。
坠落,失重感过电般侵袭,下一秒,跌回被窝里。
一阵痉挛。
叶绍瑶抬手摁开床头的小夜灯,雪夜,微风,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侧脸埋在枕头里,她只有一半的视线,看床头柜上放了两只精致的桃木盒,里面躺着刚刚收获的银牌。
凌晨四点,还来得及做个美梦吗?
但是闭上眼睛,那些怪物又卷土重来。
她来回调整姿势,满眼困意,可怎样都无法舒服地睡去。
看来得在进集训队前,找心理师聊聊。
她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季林越。
负罪感?
还是内疚。
他的左腿并不是她常用的支撑腿,没看到的另一个裤管中,只会有更斑驳的画面。
她不敢细想。
“你以前从没提起过。”早饭间,她弱弱地说。
看她还没从惊吓中走出来,季林越宽慰:“因为它们不值一提。”
“但你也很在意。”
后半夜的时候,她睁着眼睛回忆。
从他们开始搭档,她就没再见过季林越的短裤装扮。
行李箱里没有,衣柜里也没有。
夏天去SuperAquaClub,他也拒绝了朋友们的泳裤邀请。
理由是海水过敏。
这很正常,没人的审美观会认为疤痕漂亮。
“可这不是自卑,”季林越说,“这是我的必经之路。”
他感谢它们存在。
他说得极认真,又好像云淡风轻,含笑去摘她的心魔。
叶绍瑶不知道曾经的他用多久才接受这样的事实,是不是也曾陷入同一个囹圄。
总之,她大概没办法立刻跨过这道坎。
这太残忍了。
“我们今天先把冰上的托举训练放一放吧。”她商量。
季林越没有强求:“那就多练几组陆地托举。”
……
转入集训队那天,刚好是平安夜。
格林教练带组里的运动员回国,临走给叶绍瑶和季林越送了圣诞布丁。
“我尊重你们协会的安排,”不能亲自把孩子们带上冬奥会,她攒了好些不满,“但你们一定要每天发送训练视频,我会让体能师灵活调整训练计划。”
她对华夏冰舞有些了解,也并不信任,远隔重洋,她会想办法参与其中。
“我知道,您已经安排了眼线。”
叶绍瑶早与金荞麦通了气,她和容翡同天加入集训队,已经在冰场等候多时。
“那不叫眼线,金是我的得力助教。”
主办方安排的机场专线在酒店楼下缓缓停稳,其他教练团队拎着行李陆续上车。
“教练,请注意时间,”Eva打开后排车窗,“我们的航班在三小时后,可等不了下一趟巴士。”
时间催人。
“再见,祝你们好运。”
“冬奥赛场见。”
目送教练上车,叶绍瑶向后排的朋友们挥别。
Eva纠正:“不,是下周的网课见。”
等落地加国,她和Rowan也得转机回M国一趟,进入冬奥会的前奏。
散似满天星。
二月立春的时候,万国来华,他们会再次相聚。
……
冯蒹葭的小电车到得很及时。
协会领导在半小时前还抱怨商务车走审批慢,半小时后,她已经按捺不住亲自接人过去。
机场大巴前脚刚走,尾气的颗粒还浮在空中。
她摇下车窗,看叶绍瑶和季林越在门口傻站着。
“行李呢?你们两袖清风?”
刚嫌手脚慢,等行李箱在车门前整齐列队,她又叹为观止。
这车开了小一年,她头次知道还能当房车使。
后备箱的空间完全不够,后座还叠了三个大箱,每次归置都能让可怜的底盘抖一抖。
“活了五六十年,转头当货拉拉司机了。”她自嘲。
叶绍瑶堆笑说:“毕竟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原本总决赛后,他们就计划直接回国训练,所以几乎从维德太太家带走所有东西。
冬奥会结束,退役与否,回到那幢小洋楼与否,他们自己也还没想明白。
像驮了几吨重担的骡子,回程途中,冯蒹葭直说她的车走不动道。
“明明是限速。”叶绍瑶撑着行李箱腹诽。
首都市区的交通还是乱成老样子。
尤其在雪后,前面的清雪车开道压速,简直比彻底堵死还要挠人。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冯蒹葭时不时瞟眼后视镜,必要时踩脚刹车,“秦森河他们前段时间一直在副馆训练,主场馆在今天才铺上新冰。”
这么一讲,倒像是与有荣焉。
“禁止给我们扣帽子。”
“别谦虚,”冯蒹葭也不遮拦,“昨天领导视察时亲口督促的,两个在外流浪的宝贝快归队了,得尽快赶紧主馆。”
人一多,不到标准尺寸的副馆就会活动不开,是这么个意思。
为庆祝集训队全员到齐,冬管中心的领导给叶绍瑶和季林越办了个入队仪式。
不过流程还是老一套。
针对GPF的表现嘉奖之后,冬管中心主任讲话,协会主席讲话,总教练讲话。
冯蒹葭在台上明目张胆掏出演讲稿,明目张胆换上老花镜,开始磕磕巴巴打官腔。
叶绍瑶绷着脸,满脑子都是她抱怨当牛做马的阴阳怪气。
仪式后,就着一众班子,LED屏换了个标题,顺道开始冬奥赛前大动员。
总局领导千呼万唤始出来。
“各位运动员要奋力冲刺决战决胜,教练团队要密切关注运动员状态和动向,冬奥在即,全队上下要牢牢拧成一股绳。”
翻来覆去说了半天,主旨也就这么几个字。
之后的各部门会,再没有运动员的事儿,冯蒹葭让他们先行解散,晚饭后到副馆集合晚训。
“你们,”她指了指叶绍瑶和季林越,“刚比了赛,先调整调整心态,下周一开始上冰。”
多好,还给了周末。
宿舍楼外,季林越原本还想进楼帮忙布置,被叶绍瑶推了回去。
“别想借铺床的理由浪费时间,”她说,“我们冰场见。”
她是个听教训的好孩子。
只限于听。
休赛季都不敢挥霍周末,现在怎么能。
……
副馆里灯火通明。
不知谁的体能教练发了通火,把人赶出场馆跑圈子。
食堂大姨收拾了餐厅下班,但因为封闭管理,也得在基地留宿,一路畅想冬奥会后的自由生活。
叶绍瑶和季林越沿着沥青路一直走,到视线最开阔的广场,就能一瞻主馆的百级石梯。
保安和他们打照面:“主馆今天不开放,你们怎么来这儿训练?”
“被教练赶过来的。”叶绍瑶胡乱回。
“可怜孩子。”
在训练基地待了十几年,保安对五花八门的集训队矛盾见怪不怪,没细想真实性,给他们网开一面。
还好心摁开冰场吊顶的大灯。
“清冰的师傅下班了,可别把冰面凿得太难看。”
“好。”
时间有些晚,来不及做一整套热身动作,叶绍瑶和季林越绕着内场跑了几圈,开始关节的活动拉伸。
“今天练托举吗?”季林越问。
叶绍瑶顿了顿:“下周一吧,等荞麦给我们抠一抠细节。”
她知道自己在抵触什么。
他们试过的。
即使只是陆地托举,她也会在踩上他的腿时打颤。
好像平底鞋会让他们接触的距离更近,脚底异样变崎岖,然后长成沟壑和山脉,压得她喘不过气。
有些生理厌恶。
漫长的活动时间,他们没再交流。
或者说,是季林越在单方面回顾体能师的要求,帮她记每个动作的数。
柔韧练习,完成。
平衡练习,完成。
手臂力量练习,完成。
下肢负重练习,完成。
身体的疲惫还没有根据,心里已经开始打鼓。
叶绍瑶很期待上冰,恨不能住在冰面上。
但一想到会和季林越接触的种种,她就头疼。
“真的不练托举吗?”她自言自语。
“快八点了,应该练不到那去,”季林越换了个措辞,“一定练不到那去。”
逃避可耻,但很有用。
绑鞋带的手有劲了,叶绍瑶让季林越先上冰滑两圈。
“今天先磕刃推加捻转,谁的冰痕丑谁是王八。”缩头乌龟如是说。
季林越退出休息室,室内一下静得出奇。
叶绍瑶靠着墙放空了会儿,才发现室内光线并不充足。
两排灯光只开了一盏,照亮的只有她这一隅。
脚下是融进黑暗的阴影。
“啪。”脑子没有思考,她鬼使神差摁亮了所有灯,室内突然刺眼得不适应。
像心里的阴翳被照透。
脚下有阴影,是因为她趋向光。
她要看着光,要把阴影抛之脑后。
积极的心理暗示推她向前,到冰场的时候,季林越靠在板墙边。
他背对入口,在想什么,叶绍瑶猜不到。
察觉到动静,他转了方向。
“瑶瑶,”他说,“看到那个看台了吗?”
莫名其妙。
以为是场幼稚游戏,叶绍瑶掐着嗓子:“看到了。”
“登上去。”
她心疼:“我的刀套很贵的。”
话是这么说,腿听话地迈出去。
是什么花样,她都要居高临下亲自看看。
“是圣诞树!”
高处果然可以看到好风景。
主场馆新浇的冰层里,铺了张占据半个场的蜡纸,是红与绿相称的圣诞树。
被冰封的圣诞树。
“对,”季林越卷着手,放声说,“你挑一个礼物盒。”
圣诞树上,挂了很多方方正正的盒子。
“你要送我礼物?”叶绍瑶扬着嘴角,“那可以挑四个吗?”
她指了指堆在树干的礼物盒。
季林越远远比划了“OK”,开始酝酿他的计划。
第一个礼物盒,是个高度很充足的华尔兹跳。
第二个礼物盒,一个转三进入的后外点冰跳。
两层礼物盒开完,她把所有一周跳扫荡一空。
好像没什么惊喜。
她跳出规律,直接指了接近顶端的那个:“这个是隐藏款吗?”
季林越想了想,即兴编了套换足联合旋转。
居然还顾及了变换难度姿态和变刃的提级条件。
不过大概是冰舞练久了,旋转都带着捻转的味儿。
叶绍瑶没看够,再问:“树顶的礼物,是什么?”
是一个阿克塞尔两周跳。
许久没练过,季林越没把握好起跳高度和转速,有些用力过猛。
在空中的旋转轴明显倾斜,把叶绍瑶吓了一激灵。
没顾上欣赏,她踩着冰刀往冰场奔,抬头,季林越居然奇迹般地落冰了。
眼神交流中,她央求:“我刚才没看到,你再演示一次吧。”
她可太想亲眼看看,一个过周的,收紧稀里糊涂的,几乎要贴地飞行的两周半,是怎么靠核心力量掰回来的。
“该训练了。”季林越摸了摸鼻子。
“你是不是在冒冷汗?”
“没有。”
“我看到了。”
“没有。”
是吗?
叶绍瑶信誓旦旦:“捻转,速来,今天一定把你练服。”
她专治嘴硬。
……
训练基地没有宵禁。
只是过了十二点,园区内的灯会自动暗下去。
他们在训练馆磨磨蹭蹭到凌晨,一路只有微弱的路灯作伴。
雪肆无忌惮地砸在他们帽子,肩膀,和扣紧的手上。
轻盈且干脆的一声,又一声。
“季林越,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叶绍瑶刚尽兴,把嘴闷在围巾里,“下周一,你会看到以前的我。”
她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
“不需要是以前的你。”季林越说。
存在过的芥蒂和坎坷太多,今天踩在脚下的,只是其中一个。
正是这样那样的经历塑造了现在的他们。
所以,别提以前。
叶绍瑶会意:“那就是崭新的我。”
去训练馆的路很长,回宿舍的路却很快到尽头。
傍晚时没有注意,保障团队居然真在践行领导的讲话,给宿舍楼的大门装上了电子日历。
[2021年12月25日,距离首都冬奥会开幕还有四十天。]
上次看到这样的倒计时,还是在冲刺高考的时候。
叶绍瑶没来由想起倒数结束那天,她为语文作文的素材抠破了脑袋。
放在二十六岁的今天,应该不会那么狼狈了吧。
“季林越,备战冬奥会,你做好准备了吗?”她学着领导的样子,语调先抑后扬。
“大概,”他说,“下周一就准备好。”
第203章 “只有王子才能吻醒公主。”
克服心理恐惧道阻且长。
跟着集训队训练的第一天,冯蒹葭就发现了问题。
“你们给我个解释,怎么会在托举上出现失误?”
摸底测试,叶/季在自由舞中表现得手忙脚乱。
尤其是惊艳过广大媒体的长托举。
他们犯下的甚至不是超时或缺失难度姿态变换这样的低级错误。
而是直接进入失败。
“现在不是合乐练习,请你们认真对待,”冯蒹葭敲着手下的笔记本,有些着急,“我需要根据你们的状态安排未来一周的训练内容。”
但这样的失误实属意料之外,也让他们的成*绩不具有参考价值。
在场边立正站好,叶绍瑶和季林越老老实实低头挨训,冯蒹葭到底说不出重话,只一个劲问怎么回事。
“冯教,”金荞麦像挺身而出的救世主,“叶/季和纵/程的训练交给我就好。”
“你还年轻,执教经验不足,协会只让你随队当助教。”
但年轻也是她最大的优势。
正因为她和这两对组合是四舍五入的同龄人,或许更容易找到症结所在。
衡量再三,冯蒹葭选择放手:“小金,务必带好我的徒弟。”
金荞麦保证得漂亮:“当然,他们也是我的徒弟。”
拿到指导权,她首先带领几人向副馆搬迁。
从崭新的场馆重回老破小,程堰有些怨言:“主馆宽敞,也活动得开,没必要来这儿。”
金荞麦睇了他一眼:“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心浮气躁,清静的环境适合你。”
年轻人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一身牛劲在冰场挥霍不完,姿态和动作总有些不拘小节。
她多多少少察觉叶/季在配合上出现问题,找个僻静的地方聊一聊,也有裨益。
“你们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会有今天的表现?”她直奔主题。
按照上周GPF的表现,他们的状态应该正火热,完全没理由突然降至冰点。
太不正常。
冰场上正是纵歌和程堰的训练时间,两人时而攻克自己的薄弱项,时而合体练习步法,刀刃划过冰面的声音是最悦耳的背景音。
叶绍瑶几句话就把原因全抖出去,季林越坐在旁边,时不时应和两句。
末了,她打包票:“放心,我确信我们的能力没有问题。”
放不下一点心。
赛前出现心理障碍,可比突然丢失技术要难平复得多。
金荞麦坐在围挡上,说起关于她的陈年旧事。
“当年我找到老陈,希望他能复出和我搭档,他是不同意的。”
“为什么?”
“他和我开玩笑,说腿上好不容易养好的伤,比命还要金贵。”
她和陈新博从第一次见面,就开诚布公谈了这些。
陈新博身上的伤不少,尤其和前搭档携手的几年,百次如一的托举让他的腿部神经十分敏感,那道伤口叠了一层又一层,从来没有完全结痂过。
“但他最后还是选择回到赛场。”
“因为那天的天气很好,适合聊天。”
所以他们坐在首体大的露天操场,你来我往聊到夕阳西下。
陈新博在最后回心转意,直接提出次日的训练计划。
“上冰?”金荞麦刚碰一鼻子灰,没反应捡了宝贝,“和我吗?”
陈新博反问:“不然呢?”
“可你刚才以腿伤拒绝了我。”
“对于身体来说,伤病是负担,但我的意志告诉我,它是勋章。”
褐色的痂被揭下,深红浅红的印记重新覆盖了它。
这是重塑荣耀必需的苦难。
叶绍瑶问:“你也曾因为前辈的腿伤犹豫吗?”
“犹豫,但是骄傲地犹豫着,”金荞麦说,“你和小季关系更特殊,所以我这一路的参考价值并不高。但我得提醒你,在进入训练馆的那一秒开始,你们只能是搭档。”
只能是搭档,只能为了目标和梦想。
这注定要放下些什么。
叶绍瑶突然就参悟了。
她之所以陷进畏惧和内疚的情绪,是完全把自己放在了感性的位置。
表演需要感情,但训练一定不能携带这些。
上了场,他们只是并肩作战的搭档。
“这么说,有开解到你吗?”
“可能还需要时间消化,”叶绍瑶站起身,“但我有重新站上去的底气了。”
这不是她欠季林越的。
这是他们共同努力的证据。
“那就好,我去盯纵歌和程堰的训练。”
“荞麦。”叶绍瑶叫住她。
“还有什么没想明白?”
她摇头:“抱歉,我们的自由舞改了很多地方,已经不是你教给我们时的样子。”
她知道这套节目对于金荞麦来说意味着什么,是永远到不了的、不会开启的下个赛季。
“难道我没给你们说过,我已经没有遗憾了吗?”金荞麦笑了笑,又严肃地板着脸,“是不是最初的模样不重要,因为现在的它就是最好的样子。”
她在围挡上换了方向,让纵/程重新合遍韵律舞节目。
没有领导和人多眼杂的教练组,他们的表现要比测试时松弛,表情也更生动。
“你们的节目比赛季初要流畅很多,”金荞麦问,“有其他高人指点?”
“前辈们有提过小建议,”纵歌向场外的叶/季抬了抬下巴,“我们前两个月也去M国精进了节目。”
得亏在落选赛上,他们重新见到底特律的教练组。
对方念在师徒旧情,几次邀请他们回去短训。
纵/程在拿到M国签证后,也不顾国内领导阻拦,马不停蹄赶赴组里。
时间不多,没有可以让他们从头抠细节的机会。
但有名教点拨,两套节目都比落选赛的版本精致,衔接更发挥了他们表现力的长处。
“难怪图案舞没那么死板了,”金荞麦说,“用刃再上一层楼,进自由舞有望。”
……
滑协领导几次三番来基地看望,对比运动员的赛季最好成绩,明里暗里定下指标。
在这个周期,随着容/张退役,双人滑的优势逐渐不再,两对新生力量首次参加奥运会这样的大型赛事,能够顶住压力进入前八就算完成任务。
秦森河是国家队的老人了,一直以来的能力有目共睹,即使已经过了职业巅峰,也有望挤进前十。
栗彤是华夏近年为数不多能够度过发育关的女单运动员,虽然难度一般,但她在尹谊萱后,扛了女单一个奥运周期的大旗,让这个项目不至于断档。
追平尹谊萱在索契冬奥会上的成绩,是她的目标。
纵/程和另一位男单运动员虽然在本赛季也有亮眼表现,但尚且不具备较大的国际竞争力,能进入自由滑就是意外之喜。
叶绍瑶/季林越则是最有望在花滑项目为华夏拿到奖牌的组合,笑眯眯的领导们嘘寒问暖,一度寄予他们“剑指领奖台”的厚望。
这难度可不低,要兑现这样的目标也不容易。
集训队在与IAM的体能师取得沟通后,适当把叶/季每日的舞蹈课和陆训时长上调到四个小时,冰训四个小时,偶尔加练。
每天傍晚下训,叶绍瑶只觉得灵魂被抽走。
唯一的念头是,希望季林越把自己敲晕,让救护车抬她回去。
“瑶瑶,淋浴间没人了。”
被季林越叫醒时,叶绍瑶望着眼前的脑袋发了会儿呆,鬼使神差揉了揉发顶。
因为一整天的训练,他的头发又乱又塌。
而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枕在他的腿上。
大概是脱冰鞋时费劲,脱力睡过去的。
“几点钟了?”
姿势有些僵硬,她索性放下肩膀平躺,赖在他腿上不走。
“应该赶不上饭点。”
“那就不着急。”
她躺得心安理得。
整座训练馆在平昌冬奥会后彻底修缮过,平时开窗通风,没有异味。
现在室内通了暖气,门窗需要紧闭,工作人员就在每间休息室的小格窗上放了淡淡的香薰。
“听话,去洗个澡,回宿舍再睡。”季林越说。
“嗯,我已经快起来了。”
“你的眼睛又快闭上了。”
“没有。”
“你现在和上学时的瞌睡状态一模一样。”
连嘴硬都不带变的。
“没有哦。”叶绍瑶的意识已经模糊了,一句话在嘴里打转。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嘴唇上印了一下,停留的几秒钟,她仔细回应。
温热的,有些湿润。
眼睛睁开,是季林越耳后的碎发,红晕从耳朵尖流到耳垂。
叶绍瑶几乎是瞬间清醒了。
她咧嘴笑:“季林越,在童话故事书里,只有王子才能吻醒公主。”
“嗯,”他承认,“我不是王子。”
她也不是公主。
但这个吻刚好奏效。
艰难爬起,她伸手在自己枕过的地方揉了揉。
原来是以前没在意,训练服下的皮肤触感特别明显,特别清晰。
“我们今天的托举还不错,对吧?”她问。
“嗯,冯教练夸了很多次。”
“你的想法呢?”
“我很感谢,你不再因为它们厌恶我。”
叶绍瑶对这个回答感到惊讶。
“我没有过。”她一字一顿解释清楚。
手又在那些伤口上仔细研磨。
凹下去的应该还泛着红,她日复一日地踩在上面,根本没有肿起的机会。
凸起的是曾经留下的,早就长出新的肉芽,季林越说摸着很痒。
突然就来了逗乐的恶趣味。
趁季林越扭头收拾鞋包,她放轻力度,在伤口上挠了挠。
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僵硬,好像被施了咒似的无法动弹。
“我忘了,你不怕痒。”叶绍瑶败兴而归。
怕痒是她的弱点,不是他的。
血液重新激活身体的各个关节,季林越的脸色说不上难看,但总有些扭曲。
“你去哪?”
看他提着换洗衣物,叶绍瑶后觉自己问了句废话。
“洗澡。”
他乐意回这句废话。
第204章 2022年1月25日,距离首都冬奥会开幕还有十天。
经过一周的高强度训练,集训队里的运动员只有在周日才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不过因为是封闭管理,这天假期除了待在宿舍补觉,哪也去不了。
何况为了保持肌肉活跃,晨跑和基本功得照常练。
“小叶,队里给你们批了暂时离队,明天需要出去一趟。”
冯蒹葭在微信上找到叶绍瑶,留言后附了一个定位,在郊区的某个公园。
“有任务?”
“是滑协和杂志社牵头的,有个专访,还有拍摄。”
杂志的名字很耳熟,是国内的龙头企业,和运动员还有些渊源,每逢大赛都会办一次专刊。
这时尚圈也是让他们闯进来了。
当天下午,杂志方就委任了助理送来合同,大概的拍摄思路和销量分成都说清楚。
不过那些钱进的是滑协口袋。
叶绍瑶想了想她和季林越的角色定位,大概就是帮协会赚外快的小蜜蜂吧。
“只有我和季林越吗?”她问。
“其他冬季项目也有参与拍摄,但他们已经在上个月拍摄完毕。”
一言以蔽之,她和季林越是封面人物,拍摄计划敲定得久一些。
冬奥专刊会在立春时开售。
到时正值开幕式,杂志销量会因赛事热度水涨船高,反之,冬奥会也可以吸引一批杂志的固定受众。
相得益彰。
……
能出基地透透气,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
但谁家好人会在假期六点半起床?
除了她和季林越两个怨种。
坐上滑协派的商务车,从郊区驶向另一个郊区,等到拍摄地点,太阳才刚升上来。
哦,首都难得雪后初霁。
和拍摄团队打了照面,叶绍瑶和季林越就被工作人员带到化妆间。
按照之前定下的,他们会有两组妆造,一组是自带表演服,在首都冰上中心拍摄,一组则将地点定在冰上中心外的公园,风格比较日常。
没有可以打发时间的乐子,叶绍瑶任由粉扑在脸上拍打,时不时蹦一句话。
“你们安排的时间很早。”
按照时间表上的进度,大概到下午就能结束所有拍摄和采访工作。
“因为下午有比赛,我们只租到半天场地。”
镜头之外的板墙上已经换好新的横幅,这里即将举办首都市青少年花样滑冰锦标赛。
“小廖,摄影师在催了,赶紧把两位老师带过去。”
转场到训练中心,坐在内场换上冰鞋。
灯光师把照明设备调试完毕,这氛围,乍一看挺正式。
脚上的冰鞋是自带的拍摄道具,又像武器一样,被冰场吸引。
“叶老师,我们今天是拍摄,不需要准备热身。”
不好意思,职业病犯了。
被这么一提醒,叶绍瑶在后面的拍摄中不太能放开。
助理刚示范的动作,在她的模仿下,又是另一种味道。
“是因为镜头,所以不自在吗?”摄影师也不恼,在旁边耐心指导。
她笑了笑,没回答。
职业缘故,他们还挺常和摄像机打交道。
甚至在IAM训练时,学校也会有专门的摄影师傅,每天扛着自己的家伙事在冰场晃荡,给他们拍摄比赛背后的纪录片。
但这样摆出刻意的动作,让她并不习惯。
季林越也明显感觉到她的僵硬。
“你小时候不是有拍杂志的经验吗?”在拍摄间隙,他随便提了一嘴。
叶绍瑶被他的问题带走,粗略算了算时间。
那可是十多年前的故事了。
“你小时候还参加过奥赛呢。”她怼。
好汉不提当年勇。
负责的副主编来督工,抱着茶杯坐上小马扎,对拍摄工作表示关心。
也偶尔关心关心两位模特。
“膝盖上的伤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他很容易被女孩的膝盖吸引。
色素沉淀出深深浅浅的乌黑,皮肤粗糙得可怜,不像新伤。
叶绍瑶低头看了眼:“是小时候,做手术留下的。”
副主编有些印象:“女单时期?”
“对。”
“花滑是一项美而残酷的运动,我从前接触的运动员都带了一身伤退役,”他问,“冰舞会不会好一些?”
好俗套的问题。
哪里有什么极致温和的体育运动,只是他们躲在暗处,独自舔舐伤口。
所以她也这么回答了:“并不,我们是运动员,有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一个灵感袭来,副主编拍着大腿,当场定下杂志的封面。
重新旋开镜盖,摄像机对准他们膝盖和腿上的伤痕。
连专访标题也一并想好了,《伤痕是光进来的地方》。
……
采访到尾声,撇了眼提纲,记者郑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绍瑶,你可以和我们谈谈,为何会选择成为一名花样滑冰运动员吗?”
叶绍瑶侧耳倾听,直觉这已是个堪称遥远的故事。
她想了想,笑着回答:“那是一场意外。”
美好的意外。
记者又把目光放在季林越身上:“林越,如果没有叶绍瑶,你认为自己会像现在一样成功吗?”
很犀利,又很简单的问题。
叶绍瑶在心里做出预设:不会。
他一定会这么回答。
时间好像在此刻停滞,季林越在两秒后才接收到消息。
“在遇见她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花样滑冰,”他认真说,“因为她,我才有了愿意毕生奋斗的事业。”
在商场躲猫猫那天,他和妈妈从奥数班回家。
他没有受到任何责怪,妈妈坐在床边和他敞开心扉。
“你不喜欢滑冰吗?”她问。
他肯定得很干脆:“嗯。”
“既然不喜欢,那我们给爸爸说好不好?”
“不好。”他的拒绝也很干脆。
温女士被他的矛盾弄糊涂。
“为什么呢?”
那时候的季林越才六岁,手里攥着被子,把嘴掩在被窝里:“我可能会开始喜欢的。”
一直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喜欢上了滑冰,还是喜欢着和滑冰有关的某个谁。
这就是温女士以为他一见钟情的原因。
记者的神色并不显山露水,良好的素养让她继续:“绍瑶,如果没有季林越,你认为自己还会像现在一样成功吗?”
答案是类似的。
“一定不会,”叶绍瑶回答,“在丢失三周跳的那场比赛后,我在休息室坐了一个下午。”
她不喜欢动脑筋。
但进退维谷的时候,她必须抉择。
短期内无法痊愈的伤,来势汹汹的发育关,开始疯狂变化的体型。
她真想过抱着遗憾退出赛场。
“当时的你思考出结果了吗?”记者追问。
“没有,我想逃避一段时间。”
在退役与否间,她选择当把脑袋凿进沙地的鸵鸟,能麻痹一天是一天。
“但现在看来,你的选择很明确。”
“因为季林越告诉我,他想练习冰舞,想和我一起。”
记者笑着说:“那是叶/季组合梦开始的地方。”
实际上,他们的羁绊不至于此。
没有季林越,她甚至无法完整叙述自己六岁以后的故事。
学校,冰场,身边。
从六岁的仲夏开始,他就成为一枚不可忽视的拼图。
只是后来,他从生活走进了她的事业,又一直存在于生活里。
反之亦然。
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经历他们曾经经历的起起落落,副主编来催进度,记者才从情绪中抽离。
“那我们的工作就结束了,”她重新换上公式化的笑容,起身向叶绍瑶和季林越道谢,“你们可以自行安排接下来的行程,商务车在下午五点接你们回去。”
叶绍瑶下意识看了眼手机。
那么冗长的故事,原来只讲了十分钟。
“训练中心的比赛开始了,对吗?”她问。
副主编接话:“对,因为疫情,延迟了两年才举办。”
首都是全国教育资源最倾斜的地区,相应的,花滑俱乐部和教练师资也最好。
那就看看吧。
叶绍瑶和季林越往冰场去,保不准能遇见某位明日新星。
……
比赛并不对外开放。
但工作人员认出他们,破了这个例。
“他们是打算暗中观察,帮国家队挑苗子吗?”有好奇的姑娘问。
“不是,”叶绍瑶回她,“我们来体验当观众的感觉。”
室内很冷清,只有报幕员和背景音乐交替,孩子们大多还在小学段,连冰刀砸在冰面的声音都很轻。
有九岁的小朋友跳成了后内接环三周,家长在场外和教练抱头痛哭。
也有些小朋友的表现不如人意。
从洗手间回来,头顶的音响换了一首动画片主题曲,曲风轻快。
但现场却十分惨烈。
小姑娘刚从冰面爬起,转头又摔了一个外点三周。
“李蕴薇吗?”叶绍瑶认出来,“难度很可观。”
“但这是她第三次摔倒,前面同样摔了一个外点三周和勾手两周。”
看来是个头脑发热的家伙,想要在节目最后拼一拼技术分。
但少儿组一共只有五个跳跃,三个单跳全摔,亏大发了。
“那愿望得落空了。”
小姑娘扶着膝盖颤颤巍巍下场,没有掌声也没有鲜花。
播报员的声音也听不出温度:“首都市星未来俱乐部李蕴薇,技术分17.10分,节目内容分17.20分,摔倒扣3.00分,自由滑总分31.20分。”
李重旸和李葳蕤没有到场陪赛,小姑娘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只有同俱乐部的小伙伴在kc区安慰。
不知道孩子们凑近脑袋说了些什么,李蕴薇立刻往观众席看去,踩着冰鞋就往这边走。
“小叶姐姐,小季哥哥。”
喉咙被湿润的泪意滚了一遍,千里之外的F国腔卷土重来。
叶绍瑶蹲下身:“你很厉害,勇敢试了两次三周跳。”
剩下的话她没说,比如因为死磕3T没接上连跳,BV还打了骨折。
她没必要为了彰显自己的专业让一个小孩碎掉。
“还好李教练没来。”李蕴薇还在哽咽。
看来是看在教练不在,小姑娘想一展身手。
她继续反思:“我太想做好这个跳跃了,因为我没有勾手跳。”
没有勾手跳,她可以选择的跳跃很有限,只能从周数上下功夫。
但平时训练中,她的3T成功率就不高,完全不到可以搬上赛场的程度。
“那为什么不按照原来的配置执行呢?”叶绍瑶擦掉她的眼泪。
“他们都有三周跳,我不想成为全组唯一没有三周跳的小朋友。”
但是她还不明白顾全大局,开场的3T一摔,后面发挥得一团糟。
“没关系,今天当攒经验,我们还有下一次。”
“没有下一次了,”李蕴薇抬头,一本正经地重复,“没有下一次了。”
嘴边的笑意突然凝固,连季林越都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你不学花滑了吗?”他问。
背景乐换成《狮子王》的纯音乐,钢琴舒缓,节奏慢下去,似乎也在等她回答。
“我爸爸已经同意了,等他的教练朋友从F国过来,就教我练习冰舞。”
“你想成为冰舞运动员?”
“嗯,像您一样,”小姑娘说,“但是希望我的搭档可以比小季哥哥更帅。”
叶绍瑶被她跳脱的思维逗笑:“那你得向流星许愿。”
“我前几天放了孔明灯,已经把愿望带给星星了,”她问,“所以,练习冰舞和练习女单很不一样吗?”
她很好奇,为什么李教练总说冰舞很难,国内的教练教不了。
冰舞不就是一串接一串步法,不用死磕怎么也学不会的跳跃,从头到尾保持优雅从容。
时间还早,比赛也没过半。
叶绍瑶很享受这份悠闲,挑着拣着给她讲了一些。
比如如何和搭档培养默契。
比如她可能会遇上一个对步法吹毛求疵的教练。
IAM的冰舞教练都有这样的毛病。
“可我的步法一直只有两级,会不会被骂得很惨?”
叶绍瑶想了想,说:“不一定。”
“我要是把步法练起来,是不是就能拿高分了呢?”
“也不一定。”
“那冰舞训练应该不容易受伤吧?”
她还是那句话:“不一定。”
李蕴薇有些失望:“您怎么都不确定。”
叶绍瑶不知可否,另起一个开头,给她讲和IAM有关的故事。
她只是身在花滑的普通人。
没有上帝视角,也不知道其他人练习时的心境。
所以她口中的冰舞带有太多主观色彩。
每一句描绘的,都是她十六岁到即将二十六岁的青春。
……
回到集训队训练的日子,死水都掀不起波澜。
每天带着朦胧的意识起来,每天下训沾床就睡,可怜的星期天用来调理作息,反复如是。
难得有天精神抖擞,叶绍瑶和季林越完成队内最后一场测试。
终于不用再被各路领导里三层外三层慰问了。
但回到宿舍楼,计时板提醒了她。
2022年1月25日,距离首都冬奥会开幕还有十天。
等明天到人民大会堂参加华夏冬奥代表团全体动员会,他们就将搬入运动员村,等待其他奥运代表团的到来。
“季林越。”
“嗯?”
“你注意到主馆外面的冠军墙了吗?”她问。
“看见过。”
这是华夏的老传统了。
从小学时候的点名表扬,到中学时期的红榜黑榜,华夏总喜欢以这样的方式鼓足干劲。
所以在某次领导视察后,在运动员们日常经过的地方,一面冠军墙从无到有。
世界冠军,洲际冠军,方框里标得明明白白。
这些名头追溯到“有史以来”,不过容翡和张晨旭的名字在双人滑项目中依然瞩目。
他们一共为华夏花滑挣得十四枚洲际以上赛事金牌,差一点完成职业生涯大满贯。
双人滑之下,男单和女单也曾有过勃发,在J国和K国单人滑尚未崛起的时候,卫冕过数届亚冬会和四大洲的冠军。
只有冰舞,上溯几十年仍然空空荡荡。
四大洲,叶/季差点运气。
亚冬会,他们也差点运气。
曾有同事调侃,让他们争取在奥运会和世锦赛拿到银牌,当国内首对银圈大满贯也不错。
这只是饭桌前的玩笑话。
但落在有心者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上车了,在想什么?”容翡敲打她。
代表团专车停在训练基地前,尾气吹起早晨刚下的薄雪,又等它轻飘飘落回地面。
“我在猜,我们会在奥运期间做多少次兴奋剂检测。”叶绍瑶随便扯了个借口。
“这是你好多年前的话术了,”容翡拆穿她的拙劣,“时代变了,你现在得猜,核酸检测和兴奋剂检测的次数哪个更多。”
“只要能健康完赛,多少次都行。”
容翡睨她:“就这点斗志?”
“这叫脚踏实地。”
其他的,他们会去争取。
第205章 主场的欢呼是最有用的兴奋剂。
离开幕式的日子越近,运动员村肉眼可见热闹起来。
还没倒过时差的选手在走廊拉伸放松,半夜都是摸爬滚打的声音。
一直到1月31日。
所有运动员进村完毕,又陆续结束隔离期,活动范围扩大到各项目的训练馆。
在花滑馆的赛前首次公开训练,叶绍瑶和季林越终于与IAM教练组团聚。
格林正给白黑组合纠正多余的小跳垫步和握姿,目送他们上场合乐练习。
“教练。”
终于有时间休息片刻,叶绍瑶靠在板墙边。
格林一心二用,眼睛时刻盯着白黑组合的动作,偏头和叶/季聊起来。
“心理师一直在关注你们的精神状态,最近怎么样?”她问。
“如您所见。”
他们刚结束韵律舞合乐,在技术和衔接上没有卡壳,动作比总决赛时更成熟,看来有在集训队下狠功夫。
格林教练故意避开答案,挑出错误:“你是说捻转的小失误吗?”
刚才的同步捻转步,虽然叶/季已经把提级条件一丝不苟地表现出来,但两人的滑行轨迹不太平行,导致后一组捻转距离偏近。
“是因为场上的干扰因素太多,捻转步又靠近挡板,”叶绍瑶解释,“我为了避让其他运动员,临时改变了捻转方向。”
千钧一发的时候,这是大脑下意识的反应,她根本来不及阻止自己那么做。
事后想想,余光中的距离的确过近,一旦有打开浮腿的动作,他们就可能受伤。
格林不认为这是理由:“总而言之,你们想上领奖台,这样的失误可不允许。”
虽然技术动作的美丑和定级无关,但GOE和内容分是裁判主观评定的产物,是比定级还玄的东西。
把定级稳定下来后,他们追求的就是这些玄乎其玄的东西。
“都这时候了,其他教练都只会说好话,您倒是一针见血。”
“我不说,难道你们的心里不这么想?”
登上领奖台当然是他们的目标。
笑声过后,叶绍瑶认真回应:“我们近一个月的托举成功率为百分之百,自由舞短托举有过超时,但我们已经对节奏作出调整。”
“那就好,”格林颔首,“来华夏前,我还担心你们的心态,特意多带了两位心理咨询师。”
“没那么脆弱。”
冰舞项目共二十三组选手参赛,其中有十二组在IAM门下训练,格林组又占了其中半壁江山。
“白黑组合最近打得火热,加国两对的状态也在回升,我很期待你们的正面较量。”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由衷为每一个孩子祝福。
……
为接纳数以百计的花滑运动员,主办方同时启用两家冰场作为训练馆,停放清冰车的仓库卷帘门没放下过,计算着每小时运作一次。
双人滑的官方训练和冰舞同在下午场,但因为参加的组别更少,没到五点就已经完成全部五组合乐流程。
冰舞则持续到傍晚,大家绷紧了弦,少有人提前离场。
容翡和张晨旭从别馆过来,等了半个小时,开始捂着肚子喊饿。
他们最近在执行秘密任务,乘专车早出晚归,还跟师弟师妹们一样约束饮食。
“谁让你现在只啃三明治,由奢入俭难了吧。”
关于她和张晨旭的动向,容翡一直捂在兜里,只说要给大家惊喜,其他滴水不漏。
没这么见外的,叶绍瑶抛了个白眼。
容翡全当没看见,撑在板墙边抱怨:“还有二十分钟才清冰,咱们回去能赶上晚饭吗?”
她真被别国运动员的战斗力整怕了,中餐受欢迎不说,不到七点,连没味儿的杨桃果切都抢不到份。
“不用等我们,拉伸还要半个小时呢。”叶绍瑶挑掉手套上的毛线球,准备再次投入练习。
“谨防走火入魔,”容翡及时把人拽住,手背贴上脑门,“友情提醒,今天是除夕。”
冬奥会开幕前,他们在奥运村过了个特殊的年。
因为敏感时期,首都大街的管制比往年更严。
从酒店往外看,街灯还是那么些盏,平时加班加点的写字楼都熄灯了,年味并不浓烈。
只有酒店食堂挂了些大红灯笼,厨师给华夏运动员额外煮了几锅饺子。
刚说容翡由奢入俭,叶绍瑶也没什么胃口,饭后回房洗漱,等季林越敲门进来时,已经给家里打完了电话。
“我们两个小没良心的,又没在家过年。”
邵女士和叶先生还在线,前后脚包了电子红包,叶绍瑶靠在飘窗上,和季林越自省。
似乎从转入冰舞项目开始,他们就没再体验过真正的年。
以前是在国外,华人超市里的《恭喜发财》足够他们品完整个除夕。
后来满城疫病肆虐,人人自危的时候,年味也闭塞在每家每户。
小时候去姥姥家枕着鞭炮声入睡,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手机振动,温姨和季叔叔也发来红包。
备注是希望他们身体健康,安心备赛。
叶绍瑶翻上眼睛忍住泪意,和爸妈通话尚且还能让她当一把安慰学大师,没想到最后被几个红包偷袭。
翻遥控器的手停在春节大联欢,季林越察觉她没出声,递来一包纸巾。
“我们冬奥会后就回家。”他说。
“冬奥会之后还有世锦赛。”
虽然还没想好是否退赛休息,但他们在此前提交了报名申请,是华夏唯一有资格参赛的冰舞组合。
“不过世锦赛之后,就是休赛季了。”叶绍瑶转念想。
熬过最累的日子,她一定要大休特休。
……
2月1日,大年初一。
装饰后的纪念品商店在冬奥村开张。
刚下早场回来,正是酒店人最少的时候,叶绍瑶和季林越在店里逛一圈,遇见同样饭后溜达的Eva和Rowan。
“我突然发现,这应该是熊猫?”Rowan拿起好几只吉祥物对比,“但它的脖子和头一样粗。”
叶绍瑶介绍:“它叫冰墩墩,就是大厅里那只。”
为营造比赛氛围,奥运村迎来一批特别的志愿者,每天穿上皮套,扽上两只大码圆头白鞋,给每个早出晚归的运动员提供情绪价值。
Rowan扫过置物架上的另一只:“这又是什么物种?”
“冬残奥会的吉祥物,原型是灯笼。”
“我以为是糖葫芦。”他轻轻放下。
“你*们好,是运动员吗?”收银台的工作人员问。
Eva开玩笑:“不明显吗?”
能够出现在官方酒店的,也就只有运动员和教练团队了。
“我们有上新运动员特别款。”
工作人员介绍,特别款是限定的,还没在市面上发售,估计也没有发售的计划。
展柜打开,陈放在丝绒布上的每一只冰墩墩,造型都不一样。
燕式动作的冰墩墩,推冰壶的冰墩墩,手执冰球杆的冰墩墩。
工作人员首先找到白黑组合的专属款,吉祥物的身上穿着他们上赛季同款表演服,衣角印着名字。
“这是你们的。”
份量很重,是为外宾们远道而来准备的特别礼物。
“好有创意,”叶绍瑶和季林越讲小话,“但我的不能是自由舞的黑白裙吧。”
她有些期待,又不敢抱太多期待,毕竟黑白色的熊猫搭配黑白色的考斯滕,怪单调的。
“怎么会?”工作人员自信说。
硅胶外壳包裹棉花填充的内胆,在头顶射灯下反着光泽。
再往下,《一步之遥》的表演服缝在它们身上,是最浓烈的红色。
工作人员调整了展示角度,把正面亮出来:“其实还有小巧思,是设计师在定稿后加上的。”
它们的胸口缀了两朵小花,芍药和月季,是他们的专属标志。
“我们的意思是,希望你们像芍药和月季,绽放在冰场上。”
……
赛前最后冲刺阶段,距离冬奥会开幕式仅剩两天。
为了保存体力,花滑运动员们选择削减冰时和训练量,只留有必要的训练环节。
一天一场的官方训练仍然继续,不过来的人少了些,大多在合乐后先行离开。
叶绍瑶的滑行明显开始走样。
季林越扶着她:“没事吧?”
从合乐之后,她就是眉头紧锁的样子。
“脚踝有些不得劲,可能是刚才崴了,”为了不让人担心,她补充说,“问题不大,就闪了一下。”
必须得叶/季提前离场。
见滑了一半没人影,格林教练从另一边迅速赶来:“怎么回事?”
从季林越一直有加重趋势的感冒,到突然消沉下来的叶绍瑶,越到最后关头,越害怕出大乱子。
队医提着医药箱进场时,叶绍瑶已经回到休息室,冰鞋换下,脚搁在季林越的腿上,冰敷的脚踝有些红。
“严重吗?”季林越问。
队医拉下口罩:“冯教联系我的时候,我以为骨折了。”
这话一出,能品出劫后余生的味道。
“所以不太严重吧。”
“有胀痛发热的感觉吗?”队医确认。
叶绍瑶感受了下,点点头。
“脚踝组织有些劳损,应该是集训期间训练量偏多,超出肌肉和韧带等软组织可以承受的阈值,出现疲劳的状况。”
这话挺唬人,叶绍瑶抓紧撑在身后的手指:“最近也没有多密集的训练。”
“所以我说了,是集训期间。”
不管今天还是多久,只是软组织疲劳发生质变的随机时间点。
不过还好不是在比赛期间。
格林教练在旁边发问:“先生,有什么解决办法?一定要谨慎用药。”
“关节轻微劳损,多休息就好,还没到用药的程度,可以去冬奥村的理疗室做两回针灸。”
不过保险起见,队医还是开了两瓶云南白药。
喷雾附着的皮肤冰凉,微弱的痛感没有立刻消失,随之有细密的灼烧感附上来。
“叔,我能正常参赛,对吧?”
这是叶绍瑶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队医神色有些凝重,毕竟伤病无小事。
“比赛倒是能顶一顶,但短期内一定要给脚踝恢复的时间,如果一直保持高度紧张状态,很有可能导致疲劳性骨折。”
不能功亏一篑。
也不能因小失大。
转场回到酒店,她遵从医嘱去了理疗室。
按摩刮痧的项目都有,清苦的中药味弥漫整个房间。
相比年少时激进冒险,此刻的她静心坐在病床上,看艾灸的轻烟在空中飘散,失真。
“团体赛换纵歌和程堰上吧。”她和季林越商量。
明天就是开幕式。
但在开幕式前,花样滑冰团体赛就会首先打响该项目的战役。
她想为自己的恢复争取更多时间。
季林越刚好挂断电话,手机还亮着通话记录:“你怎么知道,刚才程堰找我说的是这个。”
虽然不算致命的大伤病,但现在华夏队需要的是配合和充分交流。
叶绍瑶脚踝轻微劳损的事,队里很快知道了七七八八。
“纵歌在冰场就和我提过,她说万不得已,他们可以替我们扛一扛大梁。”
在基地集训的时候,滑协对团体赛的形势开会分析。
索契冬奥会时,华夏女单处在国际中流,冰舞瘸了一条腿,就靠双人滑和男单拉一把。
但运气和实力没有站在一处。
前有尹谊萱在2A和3F转三滑出,后有陈束晰在3A+3T的连跳中出现罕见摔倒,华夏队以一积分之差无缘团体赛自由滑。
虽然在两天后的个人赛中,陈束晰重振旗鼓,将短节目完美发挥,并在自由滑中乘胜追击,将成绩最终定格在第五名。
这是华夏男单在冬奥会上获得的最好成绩。
陈束晰在采访中直言不算搞得太砸,但对于本可以站上但擦肩而过团体赛领奖台,他始终耿耿于怀。
平昌冬奥会,单人滑新老交替。
秦森河和栗桐接过接力棒,但首次冬奥之旅的表现不尽如人意。
加之彼时叶/季的能力还达不到可以成为队内大腿的存在,华夏在容/张两人拖航母的情况下,依然没有进入团体赛自由滑。
四年之后,也就是现在,华夏拥有平均实力最强的队伍。
虽然曾经撑起两届团体赛的容/张不再,但除了俄国这个头号强敌,其他国家的双人滑能力并不算太强,新晋小双完全有保住前五的可能。
秦森河和栗桐在这个周期积攒了不少大赛经验,台风更稳。
尤其是秦森河,在集训队几次考核中都以两套干净的节目完赛。
栗桐则在大伤之后放开了滑,表现力更上一层楼。
叶/季不用多言,每一场比赛的实绩都告诉人们,他们比四年前进步太多,堪比凤凰涅槃。
这是华夏花滑第三次拥有团体赛资格,也是最有能力冲上领奖台的一次。
“今年团体赛有十国参加,决赛取短节目积分的前五名。”季林越说。
昨天抽签仪式上,华夏领队臭手抽到下半场,和M国、加国、意大利、德国同组。
M国、加国都是格林组里的运动员,意大利组合上赛季刚解禁,如今在科瓦尔组也恢复良好。
竞争力都不差。
如果华夏临时将叶/季换成纵/程,比赛结果一定会受到影响。
难搞。
“但他们迟早要和这些高水平选手同台竞技,也迟早要扛起华夏冰舞的大旗。”
当初的他们也是在这样的水平下,在平昌冬奥会赛场崭露。
放手一搏,然后一路高歌。
季林越点头:“那我把情况报给领队。”
“嗯。”
势单力薄也没关系,属于主场的欢呼将是他们最有用的兴奋剂。
第206章 “个人赛,靠你们了。”
2022年2月4日晚八点,第二十四届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式在鸟巢举行。
彼时,世界的目光倾注在这座万人体育场,全球各地的冰雪健儿汇聚于此。
“就有那么巧,”容翡向叶绍瑶吐槽,“我们闻到了班车的尾气,但没赶上车。”
冬奥期间采取“气泡式”管理,主办方严格限制了班车趟次。
他们错过时间,只能在场馆寸步难行,一墙之隔,眼巴巴看自由的出租车驶过。
电话里,叶绍瑶的声音轻轻的,安慰说:“别着急,我记得半小时后有一趟。”
“领队正在联系后勤部门,希望我们能赶上运动员入场。”
都怪赛程安排太紧凑,运动员刚下比赛,还要赶场似的跑另一个地方。
很累,但他们想这么做。
在这个即将载入史册的开幕式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扯了会儿闲篇,容翡才觉得对面静得出奇。
“你们也还没到会场?”
“没,在车站犹豫了。”
运动员村是各条冬奥专线的始发站。
没有赛程安排的运动员在下午陆续前往鸟巢,叶绍瑶和季林越则在两个站台徘徊许久,最后错开人群,坐上另一条线路。
他们去到花滑训练馆。
她描述得很模糊,容翡想当然地认为:“也没赶上趟?”
还真是难兄难弟,难姊难妹。
因为开了外放,栗桐的声音卷着雪风飘过来:“绍瑶刚做了针灸下床,估计是想恢复训练。”
后面的对话更像自动播放的电视剧。
叶绍瑶把手机放在板墙上充当背景音,听他们说得有来有回。
“她那哪叫恢复训练,明明是在百忙中抽了两个小时理疗。”
不过话说回来,容翡对刚才的比赛很有分享欲。
“今天M国和加国的冰舞组合在赛场上杀疯了,我头回在一场比赛看到两组进入九十分俱乐部。”
当今冰舞格局,Eva/Rowan毋庸置疑是最强组合。
但随着第一梯队不断追逐,他们已经不复前几个赛季的绝对统治力。
虽然稳定性依然可观,很少再出现大断层的分数,评论人更倾向于是几个欧美国家和华夏互相扯头花。
“九十分?”
叶绍瑶没忍住出声,系鞋带的手一顿。
她只是一天没关注赛场,怎么世界好像背着她进化了。
不说容翡和栗桐没见过,她也没见过能上九十分的韵律舞。
白黑组合破纪录了。
打算上冰的心思往后推,她先拉着季林越绕内场走了两圈,听栗桐对今天的赛况如数家珍。
容翡陪赛的双人滑打头阵,华夏队仅次于俄国和M国,优先拿到八分。
女单项目堪称楚河汉界,前三的交椅就在俄国、R国和加国手里打转。
栗桐凭借一套完美的短节目保住第二梯队的小翘楚,暂列第四,积七分。
冰舞诚如刚才所说,M加两国争霸,几个欧洲国家也勉强插一脚浑水,纵歌/程堰排在第六位,获得四分。
说到这里,程堰有些绷不住:“下半区不是人待的地方!”
一群老外就算了,偏偏都是冰舞强国。
“我不允许你忤逆这个分组。”栗桐声音时大时小。
随即是一声惨叫,程堰应该被几个女生包抄,混乱中挨了一脚。
叶绍瑶像看了场没画面的喜剧。
同组的意大利没有女单选手。
德国没有双人滑运动员。
难怪。
栗桐混在孩子堆里打闹,被容翡收回手机以示警告,匆忙撂下电话:“我们的车快到了,你俩安心训练吧。”
牺牲参与万人盛会的机会,泡在没几个人影的冰场,她都不忍心再多打扰。
通话结束。
季林越忙不迭问:“怎么样?”
叶绍瑶和他短暂对视,眨了眨眼。
“我们三项已经累计十九分,男单短节目在明天早上,”她先做下结论,“只要秦森河不垫底,我们进自由滑的机会非常大。”
季林越看她会错了意,笑着叹了一声:“我关心的是你的脚踝。”
“听实话吗?还没好全。”
热身结束,她重新穿回冰鞋,脚踝的胀痛感没那么明显。
但一圈一圈扣紧鞋带,蝴蝶结栓得小心翼翼。
她倒吸一口凉气,被勒得腱鞘疼。
斟酌片刻,她把鞋带松了松,再调整鞋舌,让右脚在鞋中尽量舒适。
但鞋帮与脚踝的空隙太大,反而容易导致更严重的受伤。
埋头犹豫的时候,视线范围多出一只白净的手,隐约可见青色纹路。
“给你。”季林越递来一个小包裹。
“这是什么?”
叶绍瑶捏了捏。
软软的,应该是硅胶质地。
“护踝和鞋垫,可以提供缓冲。”
她带着玩笑的审视:“早有准备?不会一直等着我受伤吧。”
什么胡思乱想,季林越给她一记脑瓜蹦:“叫的药店闪送。”
硅胶垫贴在鞋帮内侧,用以填充空隙,叶绍瑶摸索着挤了三片,勉强稳定脚踝。
季林越蹲身检查她的装备。
“异物感强吗?”
“受伤的地方的确比较敏感,但脚踝有劲了。”
刚才陆地热身的单脚平衡还有些吃力,现在上冰好像脚下生风,支撑她完成了一组步法滑行。
一个结环步绕到季林越跟前,她发出邀请:“开始训练吧。”
训练馆很空荡,回音在四处碰壁,滞后地落进耳朵。
“嗯。”
窗外有灯火。
鸟巢和训练馆只隔了两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