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寻常的是,好几波人文绉绉地边饮茶边叹气,说什么“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大部分词句用得还挺高雅,小二头一次听见时险些没闹明白正反话。

还是掌柜消息灵通,没过几天便打听清楚了来龙去脉。

似乎这姓邹的督领在朝中是个大官,又在不久前接了皇帝娘娘的任命,去了一个叫铁密台的地方办案。

办案就办吧,这铁密台是个小地方,平常压根不起眼的一个穷县,全凭周围有矿产、当地能生产铁器才被朝廷额外看重。可就是这么个地方,竟然有官贪了一百二十万两白银!

五两白银就够买她的命了,茶小二听了直咂舌,全茶楼的桌子加起来也卖不了十吊钱,那当官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搂走一百二十万两雪花银。

何况这钱里有不少是倒卖铁器赚的,掌柜啧啧。

铁器?茶小二再没读过书也知道,盐铁都是官大人把持着的东西,普通人轻易可是碰不得的,村里乡下,谁家要是有个铁锄头,那都算是个殷实的小富户。

所以才说呢,掌柜停下手里的长珠算盘,闹出了这样大的乱子,姓邹的督领就带着亲信去查。结果一审可了不得,犯下如此大罪的竟是一个官位只有芝麻大的县丞!

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有猫腻的事情,邹督领当然不肯轻易放过,这便顺藤摸瓜一查到底,结果查着查着竟然牵扯到朝中要员,仿佛是个声势显赫的阁姥。

听说皇帝娘娘看了奏报勃然大怒,摔了笔墨砚台,下令彻查到底,有一个算一个,通通抓起来不准姑息。

这一下可让邹督领腰杆撑得笔直,动手动越发干脆,悬影司抄办到现在,几乎天天有人被拉去下狱,几个情节严重的首犯更是定了死期,要在闹市当众问斩。

首犯有两个,仿佛都是铁密台的官员,一个姓徐,一个姓张。

掌柜说,得亏有了这起大案,否则市井小民还真不清楚,朝中的阁姥里,居然也有一个姓徐。

问斩那日,小二也去菜市口凑热闹,但最终还是不敢见血,不等挨到时辰就挤出人群回来了。

回来之后擦了一下午的茶具还是心颤,做梦都梦到柜子手里几把锃亮的大砍刀,嗬一声高高抬起,下一秒那刀刃就不由分说直劈到她脸上。

从此小二再听人讲起“邹督领”,脑中就只剩杀人如麻的快刀。

自然,还有管事教她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莫谈国事”。

时局萧瑟,人人自危。

第46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12)……

以往那些落第文人最爱以茶代酒白日放歌,可悬影司的阴云压在天上一日胜过一日,笼得京城天色昏暗,就连那小家巧也缩在巢里,不再有事没事蹦上枝头叽喳一番。

山雨欲来,茶楼已经连着几日门可罗雀。

这日,几队配着长刀的影卫从街前冷着脸策马而过,所到之处摊仰果翻,看见纷纷避讳的摊贩行人,小二眼前忽然划过掌柜讳莫如深的神情。

莫谈国事。

莫谈邹督领。

平头百姓尚且如此小心,更不用说那些噤若寒蝉的官宦人家。

亲眼见了时势变迁,就连曲艺坊里的乐伎再唱起调来都多了些萧瑟:“眼见它高楼起,眼见它宴宾客,眼见它楼塌了*。”

婉转的诸宫调传不了几步就散了,尚书府里,暂时隔绝悬影司的耳目,数位官员苦不堪言:“徐大人,难道我们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等奸佞小人欺上瞒下、顺心遂意?”

“是啊徐大人,若真是触犯律法罪无可恕,这数十官员个个死有余辜!可这里有多少人是被无端牵连,只因为不知何时开罪了她邹黎,如今就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谁说不是!铁密台县令罪证确凿,死便死了,可徐青怎么也……”睇着徐阁姥的神色,那人咽下后半句没说完的话,摇摇头只是叹气。

徐阁姥和徐青同出一族,别看徐青这几年贬成县丞,仿佛郁郁不得志,可人家有个位高权重的好姨母,再说徐青当年也是正经的两榜进士,外放几年,找个合适的机会调回京城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

可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邹黎上给定安帝的供状徐阁姥也看过,铁密台县令张奇蕙招供,县丞徐青为主谋。

白纸黑字,不清不楚。

多荒堂一件事,徐青当初被贬就是因为性情过于刚直,她那弹章即使在言官风骨最盛的御史台也是头一份,用词耿切入木三分,徐青一张嘴不知道得罪多少门阀世家。

那时徐阁姥还没在朝中笼络起树大根深的势力网,苟在吏部心有余而力不足,徐青能活着就任铁密台县丞,全靠她自己两袖清风,一清二白劾无可劾。

甚至连定安帝也得留心,别让徐青死在半路,免得让自己背上一个“刚愎自用、不容言官”的绝世黑锅。

可邹黎却让徐青这么死了。

端坐上首,闭目养神,徐迢知道,别看在座的官员们个个义形于色,仿佛替徐青受了多大委屈,但引得她们在意的并不是一个小小县丞的下场,哪怕这个县丞同时有着清廉的盛名和可疑的死因。

什么忧心社稷,什么罪不至死,漂亮话说得冠冕堂皇,可一句一句细听下去,说穿了也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七嘴八舌的吵嚷中,终于有人不小心说出了实话:“徐阁姥,您当真要看着邹黎一步步爬到我们头上去吗?”

悬影司。

“督领,”右使斟酌

着开口:“有书生在宫门前聚众击鼓鸣冤,说是徐青受了冤屈,要大理寺重查此案。”

不用管她们,邹黎理都不理,闹得狠了直接抓走。

多少年过去了,徐迢那老家伙还是惯用别人当枪。堂堂大员躲在一群连功名都没有的白衣身后,也不知是谁教她的本事。

右使默了默:“可书生里还有几个国子监的学生,击鼓之前四方将军恰巧经过,派家丁把她们带走了按在府里,名为禁足,实则保护。”

悬影司是否要把这几个生员也关进诏狱?

“贺兰姝?”邹黎没想到对方还在这件事上插了一脚,“还有心思保全别人,她这四方将军当得倒是威风。”

贺兰姝得胜还朝,可凯旋之后定安帝却迟迟不肯放人回青州。给人加官进爵固然指摘不出错处,可一个长胜将军窝在京城,举目四望皆是中原热土,没了戎狄的威胁,她那些行军本事根本无处可用。

功高震主,帝王猜忌也是常事。

罢了,邹黎不打算在此刻落井下石,贺兰姝,看在你我年少有些交情,此番你也没张扬行事的份上,我给你一次面子就是。

“张芸那边处理干净了吗?”话锋一转,邹黎问左使:“此人还有些用处,别让她有胆子当堂翻供。”

张芸是白石县的县令,铁密台一案发展至今,她的奏报正是引子。

只是这人也不老实,铁密台白石本就相邻,两县同在矿区,张芸的密报里又把铁密台私贩铁器的行径写得清清楚楚,品出几分做贼心虚的味道,邹黎暗中派人把张芸也查了一遍。

原来张芸张奇蕙二人竟是本家,贩卖铁器不是件小事,全程须有信得过的人搭手帮忙,为了把痕迹擦得更干净些,张奇蕙便找上了张芸。

张芸起初并不同意,奈何暴利迷人眼,辗转反侧几个晚上,张芸终于是不愿看着张奇蕙一人占尽便宜。

张芸入伙后张奇蕙行事更加肆无忌惮,天高皇帝远,再说二人同出一族,张奇蕙自谓也没亏了张芸,是以许多事情都不避她。

然而,以利聚者以利散,张芸胃口渐大,张奇蕙却以“铁器铁屑都是本县所出”为理由驳回了新的分赃提议。

遭到拒绝后张芸心下记恨,又想给张奇蕙使绊子又担心连带着起出自己,思来想去下定决心,这才有了那封引发后来诸事的密奏。

张奇蕙已经问斩,死人是没法翻供的,邹黎并不担心。可张芸还活着,徐迢既然想尽办法要找到徐青被冤杀的证据,就一定不会略过对方。

“都交代好了,督领。”俯下身,左使和邹黎小声说了句什么,邹黎的眉目舒展开来:“如此甚好。”

“贺兰瑶!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将军府内,贺兰姝声色俱厉:“你去国子监是干什么的?整日里吃喝玩乐不知道用功读书,圣贤书读了百八十遍还是背不下来,你当我不知道你这个月又被博士留堂了四五次?!”

“杜学正简直成了将军府常客,”贺兰姝看着妹妹梗着脖子的模样大发雷霆,“一天三遍的告状告到我耳朵起茧,还有方学录,你自己看看正屋那两张椅子,百年的好木头都被人家坐出了两道印子!”

什么铁屁股能把凳子也磨出道道,一时间没控住表情,贺兰瑶噗嗤笑出声来。

“你还有脸笑?!”

贺兰姝见状更怒:“顽劣不堪,不知其可!我看你非但读书读不明白,连最基本的礼义廉耻也忘了!”这话就有些重了,无异于指着别人鼻子大骂家中母父,饶是贺兰姝是贺兰瑶的亲姐姐又一气之下口不择言,话落地后也觉得过了火候。

贺兰瑶果然被这句刺到了:“我没礼义廉耻?长姐——大将军——您倒是在这里抖着威风教训我,朝堂之上怎么您谨小慎微成日的唯唯诺诺?”

“还有那什么馄饨西施,”贺兰瑶脾气也上来了,“要家世没家世,要品行没品行,一天天端着个狐狸精样子出门抛头露面,贺兰氏的脸这才是要让他丢完了呢!”

她参与结社有什么错,贺兰瑶不服不忿,贺兰姝觉得她跟着别人瞎张罗给家里招祸,她还觉得贺兰姝越活越回去,满脑子只想着高官厚禄。

“大将军,你就是再骂我成百上千句,徐青也一样是枉死的!”

年少气盛,贺兰瑶不肯退让:“明明就是悬镜司罗织罪名坑害忠良,要么你赶紧把我打死在这儿落个干净,不然留我一口气,我爬也要爬到外面去喊冤!”

“你!”小妹油盐不进,贺兰姝气得发昏。

“我又怎么了!”

看着贺兰姝铁青的脸色,心有畏惧却仍然攥紧拳头,贺兰瑶犹嫌不足:

“想教训我尽管来啊!贺兰一族以武立家,你旁边不就是兵器架?莫不是长姐和那狐狸精厮混久了没力气举枪用刀,我早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今日长姐尽管料理我,反正当年你不也为了谢家的事被母亲收拾得几个月下不了地?你不想我说我却偏要讲,今日之徐青,恰如当年之相国谢千川!”

“你闭嘴!”胸中隐痛,贺兰姝不防自己的伤心事被贺兰清猛然掀开。

谢相落狱时贺兰瑶才五六岁大,黄口小儿能知道什么,几月之后谢家门口的草都被砍平了,贺兰瑶再想起来也只是问一句“好久没见到谢隐姐姐了”。

如何还能再见谢隐呢?定安帝下旨将谢家满门抄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谢隐是相府独女,何况羽林卫将相府围得铁桶一般,她自然逃不过。

剑指苍穹气若虹,何惧波涛起浪中。再没人会写下这样的句子,在暮秋时节扯着贺兰姝登高望远了。

边塞数年,看多了两军交战后的断臂残甲,贺兰姝有时会在半梦半醒间忆起当初交游时的春和景明。

暖洋洋的天气里,一众少年人鲜衣着锦,聚在溪流边唱和吟诗,一花一木皆如往常,只是这次她举杯想与好友共饮,身旁却在转瞬间空荡无人。

谢隐如她的名字一般羽化而去,徒留贺兰姝在军帐中枕着将士们的喊杀声彻夜难眠。

朔风烈烈,战马悲鸣,刀兵交错间每个人都在用尽力气嘶吼。黄沙蔽日的战场上只有号角的声音苍茫响起,年少时的壮志早被金戈踏碎,背负着性命家国,谁还记得一张早已死去的脸孔。

这样想的次数多了,谢隐反而会在梦中无奈看她:“贺兰姝,你又在耍小孩子脾气。”

第47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13)……

“好,好。”

连说几个好字,思及此处,贺兰姝怒极反笑:“好一个今日之徐青,恰如当年之谢千川。贺兰瑶,是我错怪,你果真没白去国子监。”

“你以为徐家有几个好人?”贺兰姝盯着贺兰瑶:“是,徐青身怀冤屈死不瞑目,可她姨母徐迢徐阁姥身居高位,怎么不在朝议时当场把事情点出来,问悬影司要个说法?”

上朝一声不吭赚足同情,背地倒是里鼓动书生生员闹事掀起风波。若是事成她顺水推舟,若是不成则利落抽身,总之损失不到自己身上,徐阁姥好算计。

“没事做就去背书。”

压下怒火,贺兰姝不再与贺兰瑶纠缠:“和你那几个同窗好好待着,没有我的同意,事情结束前你们谁也别想出去!”

铁密台一案,表面上看是悬影司和清流之间的争斗。然而这些势力争来斗去,最终还是为了皇帝的恩宠。定安帝稳坐高台老神在在,只看着底下的人为了功名利禄算计得头破血流。

邹黎就任悬影司督领之前,朝中文官几乎都攀附在徐阁姥身边,这些人虽然名为朝廷栋梁,实则都是徐迢党羽。

徐迢是在谢相倒台后被定安帝一步步提拔上来的,谢相当初备受猜忌,正是由于谢家与贺兰氏交好。一文一武,若是关系不睦,皇帝可以居中调停大权在握,可如果这两家交情深厚,万一私下

起事,皇帝恐怕转眼就要变成刀下亡魂。

谢家出事后,定安帝又挑中徐迢栽培。徐迢早年目睹谢家灭门惨状,行事格外周密小心,可转眼十几年过去,常年浸淫于富贵权势,对徐迢而言,谢氏的血早变成了角落里颜色氧化的污渍,不值一提。

可定安帝已经看不惯徐迢,贺兰姝挑起烛火去看她的宝剑。

薄情寡恩是写在天家血脉里的特点,谢相曾经做过帝师,和定安帝有过师徒之恩,可还是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更别提徐迢是作为平衡局势的棋子被提拔上来,就算她徐阁姥的确能干,但这天下并不缺能干的官员。

悬影司就是定安帝用来镇压百官的爪牙,是以铁密台一案最终是邹黎大获全胜,也只能是邹黎大获全胜。

徐青倒是为人正直心系百姓,如此看来她算枉死。可徐青姓徐,徐迢是她姨母,若是把她看作徐党,这一切又是理所应当。

彼岸世界的权势斗争日益激烈,桓昭却在在他那纱橱里睡得香甜。

不怪桓昭睡眠质量好,这几日一直想着再见面时要怎么哄邹黎开心,找遍他能找到的东西,桓昭近来可以说是废寝忘食。

连桓曦听说了都要调侃几句,问桓昭要不要随着她一起备考秋闱。“到时候我们小昭儿男扮女装,”世女笑到,“若是考中得了一官半职,就让母王把你我安排到一处。”

“长姐又在取笑我,”桓昭才对加官晋爵没什么兴趣,“只是些闲书游记,胡乱打发时间而已。”

一个家里只要妻主有出息就行,桓昭抱着几册《鹤川游记》回房,他只管照应好家里做贤内助。如此想着,等到周围无人,桓昭翻开游记的封皮,藏在下面的艳本便露了出来。

他只是提前学习一下,桓昭从指缝里偷看本子上的内容,左右嫁人前都要学的,他也不过是早看几眼而已。

“小公子,小公子。”

谁一大早就在耳边聒噪,好梦被扰,桓昭皱着眉毛捂着耳朵直往被子里钻。

“小公子,该醒了。”有任务在身,洗砚却是锲而不舍。

如此几个来回,桓昭就是再不情愿也硬被叫了起来。

“做什么闹的一大早也不得安生!”桓昭昨夜偷看艳本到挺晚,如今还没睡够就被洗砚叫起来,肚子里自然攒了许许多多的不乐意:“早起早起早起,我早起了不也没什么事做!”

这边正发着脾气,那边中午的阳光倒是把桓昭的眼睛晃了一下。

“说吧,有什么事?”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自觉理亏,桓昭拉着脸问道:“是小厨房又来问早……午膳?”

不是,洗砚为难地摇摇头:“小公子,外头好像闹起了什么事,世女说有话要同您讲,您快些洗漱了去吧。”

外头闹事?桓昭听得一头雾水,外头闹事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他不是一直老老实实待着,一点风波都没掺合过吗?

“长姐,洗砚说你有事要交代我?”匆匆梳洗了赶过去,桓昭刚进门就看到桓曦手边摞起的一堆书册。

右眼皮跳了跳,桓昭心头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瞧长姐的样子,该不会……该不会是他在甘棠书馆订的本子叫她发现了吧?但这也算不上洗砚口中“外头闹起的事”,稳了稳脚步,忍着不让自己不打自招,桓昭试图随机应变。

“甘棠书坊里查到了这个。”看着桓昭,世女敲了敲最上面的一册书:“有人在话本子里写了不该写的东西,事关宫禁,为了这件事,母王已经进宫面圣了。”

母王为了一本闲书进宫?

乍一听到这话,惊讶之际,桓昭反而放下心来。

这便好比一个人街上凭空捡了三吊钱回家,毕竟不是自己挣的,心里总有些天上掉馅饼的不真实感,要是听到邻里有谁钱袋不慎丢了在找,少不了要在还钱或者昧下之间思来想去一阵。

可如果满大街都布上了捕快,天罗地网般查来查去,这人反倒能高卧安寝:因为知道三吊钱太不起眼,还不够一队捕头买来几碗白切豕肉下酒,这点子数目压根配不上如此大的声势阵仗。

桓昭请妙笔闲客写的本子也是如此。

永熙帝开明,上朝时广纳良谏,从未有人因言获罪,民间自然也就没太多忌讳,什么《戏说永熙》、《永熙三下江南》之类的故事写了又写,桓昭有时出府买些糕饼,等在马车里的时候也能听见旁边的茶肆酒肆里有人踩着鼓点,讲段永熙帝下令整修堤岸的贯口。

何况小公子那丢进书堆就再难找到的一册水本。

女才郎貌的故事写都要被写烂了,多他一本不多,少他一本不少。再说妙笔闲客写的内容桓昭从头到尾看过,他确信里面没有任何值得让母王大费周章入宫觐见的东西。

是以桓昭虽然担心他的本子被母王长姐翻出来,可担心的尽头也只是怕挨上几个手板——

小郎君好奇心大,瞒着人看几本淫词艳曲,说穿了也不是什么败坏清名的罪过。更别说他都在梦里和天女交游亲密,虽然没住在一间屋子,但到底也是睡在人家府里。

“那这些……”

想通了关节,知道这遭事端与他无关,桓昭状若平静地指了指桓曦身边的一摞书册。

“甘棠书坊已经被查封了,”世女随手打开一册话本,“只是事情未定不宜走漏风声,所以书坊对外宣称是掌柜回家探亲,先关门歇业几日。”

这些,桓曦把话本递给桓昭,便是书坊留的底。

就像管账的总有一本秘不示人的底稿账簿,甘棠书坊的掌柜也给过手的每册书都留了记录。

伸手接过话本,桓昭这才看清书里写的到底是什么,贴着不起眼的青色书皮,这里头却记着书坊里往来过的所有书册。

桓昭一目十行扫看几页,某年某月某日,一邹姓小郎君来书坊找人写水本的事迹赫然在列。

长姐知道这邹姓郎君便是他么?悄悄打量桓曦,桓昭观察了半天也没得出结论。

不妨让他试探一下:“说起来,长姐,我前几日新得了几册游记传奇,长姐能不能告诉我被查封的本子叫什么,我也好去看看有没有不该看的东西混到我这里。”

把桓昭手里的册子翻过大半,世女点了点纸上某处。

“便是这本,”桓曦没讲太多细节,“就眼下查到的东西来看,透露宫禁秘闻这件事,似乎与平王府有关。”

平王府?桓昭意外,就是那个正夫成天吃斋念佛佛成京里一道奇闻逸事的平王府?

“皇上!臣妹冤枉!”

说来也惨,平王刚提着笼子从鸟市回府,还没来得及写首诗抒发一下喜得佳鸟的心满意足,人就被内官皮笑肉不笑地请进了宫。

任凭平王怎么探问也不肯松口,低着脑袋,那内官只管把人带到永熙帝面前。

“皇上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有空想起臣妹?”进了御书房,压根不知找她何事,平王一阵纳罕:“奕王也在。”

永熙帝在上首一言不发,显然没什么寒暄的心情,看脸色似乎是气狠了,平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担心说多错多,只好把眼神求救似的转到奕常务副皇帝王身上。

“你来看看这个。”奕王将一册书递给平王。

《红粉六院七十二纤葩》。作者寿昌客。

什么胡乱拼凑的书名,平王一看到便笑了:“这上面还有别字,是哪家书局粗制滥造出来的东西。”

寿昌客写的书,平王不以为然,这笔名倒和寿昌宫恰巧一致,估计是民间起名只顾着意头好,捡了几个字就随便串在一起。

紧赶慢赶就叫她来看个话本,平王暗自腹诽,连鸟都不让她放好,难不成这书里真有什么黄金屋不成。

如此想着,平王刚看到第一回,尚且来不及细瞧,便被章回名里大咧咧的明示嚇得膝盖发软。

【汤中鹤顶红暗害贵子,竹下毒桃花勾魂小君】。

平民百姓看了大约只以为是本讲宅斗的故事,在宫里长大的平王却知道事情远没这么简单。

先帝在时并未册立太女,为了帮着自己的孩子荣登大宝,当初宫里君后小君乌漆麻黑斗得一团乱麻。

这毒汤一事,便是各宫针锋相对的引子。

“皇上!”

再迟钝也该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来不及辩解,平王先是扑通一声跪下只求划清界限,“这是哪里来的混账话本,

臣妹,臣妹不敢看。”

“你不敢看?”似是平了怒气,永熙帝凉凉道:“平王,这逆文可是从你府里传出去的。”

平王如遭雷击。

第48章 主意正

宁音寄信来了。

吸着鼻子,邹黎找了个避光的地方展开纸笺——天晓得青州城的太阳为何如此刺眼,亮堂堂的劲头一直持续到下午,却又在酉时将近时迅速鸣金收兵,留下暮色黑压压地降到头上。

“马湎竟是因为这件事才翻了船?”

咦了一声,邹黎话说半截的本领倒是很有后世无良营销号的风范。

咋了咋了,抱着盆用筷子和面,小昭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凑到邹黎身旁,那哑巴在信里又写什么有的没的了。

马湎借着规矩的名义教诫宁音,邹黎抖抖信纸,之前都没什么事,但贺兰姝有一次意外发现宁音“学规矩”后留下的淤青。见到痕迹后贺兰姝只让宁音不必再去学规矩,未曾想马湎从那之后再也没出现在玉笛院。

抵着下巴,想到那座被拆掉的牌坊,邹黎宽慰许多:“这样说来,宁音在将军府过的算是很不错。”

过得不错?

听到邹黎的话,小昭心里莫名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那哑巴竟然没有被仆大欺主的下人阳奉阴违、没有犯过错让礼生罚规矩、没有在晚上侍奉时一窍不通所以只能在床边打地铺睡觉吗?

他明明不算很开窍的类型,怎么换了个地方却如鱼得水。

难道……小昭眯起眼睛,难道哑巴是面上温柔背地狠辣的类型?

不然马湎在将军府待了那许多年,怎么偏偏在哑巴去了之后不得善终?被自己的猜想震了震,小昭看着盆里的面团忽然觉得一阵陌生。倘若真是如此,难道哑巴之前是故意在妻主面前装得能干柔弱,只是因为自己在的缘故,妻主没能看上他,于是哑巴只好悻悻然另寻猎物?

出城打枣的人那么多,小昭越想越觉得有理,怎么就他碰上了策马归来的大将军?

而且回来之后也不肯闲着,又是炸核桃又是封罐子,净弄些给饺子捏48道褶的华而不实的花活儿,那几日就连给妻主炖汤也只挑简单的做——

是了,小昭把筷子戳在面团上,哑巴再吊清汤是谢礼已经送走但救命恩人毫无回音的时候,他肯定是觉得对方冷淡难有后续,这才调转矛头,想着要从妻主这捞点好处!

这也太心机了,小昭忿忿,亏他当时觉得哑巴被迫进了将军府可怜,心里还想着有什么法子能帮他拖一拖时间,结果这都是人家一早算计好的!

看来他最初对哑巴的印象一点没错,小昭撇着嘴去逗二宝,好在他坚守初心,就算哑巴日复一日低眉顺眼伪装羸弱,他也本着为人夫郎的直觉没有放松警惕。

不过。脚步一顿,回头看看读信的邹黎,小昭心中冒出一个揣想。

莫非……妻主就喜欢那种病歪歪的弱气样子?

那他岂不是太跳脱了。蓦然升起一阵危机感,小昭连邹黎和他说话都没听清。

“小昭?”邹黎叫第二声时才把人的注意力引过来:“煎着的药快好了,你趁热喝。”宁音还特意问了小昭的情况,邹黎扬扬信纸,等下回信,小昭也跟着写几行字才好。

谁要和那个哑巴互通书信,小昭捅灭灶台里的火星子,鱼传尺素那不是有情人间的专属么。

“……好呀。”

心里不大乐意但面上不显,小昭终究是靠“哑巴已经走了是别家的人了不可能再回来没眼色的杵在院子里耽误他和妻主亲亲密密了”这个理由劝服了自己。

哼,那哑巴享受过妻主亲手熬的药么。也是,好不容易等到救命恩人送来药膏,结果好巧不巧还发起敏症,平白让人家的一片心意全都落了灰了。天生没有这样的好命,果然怎样都不行。

如此一想便又得意起来,小昭端碗喝药的模样竟也像是在吃蜜酿红豆酥了。

所以这俩人准备什么时候说开,冷眼旁观,狮子猫打个能看到后排牙的巨大的哈欠。

自打小昭醒了,邹黎几乎是夜夜搬梯子上房顶,硬生生给自己吹感冒了不说,心里的纠结也没见得就此少了下去。

另一个呢,2023挠挠耳朵,假如“黏着邹黎”这件事以二宝为计量单位,那么宁音黏着邹黎的程度是0.5个二宝,而二宝和小昭之间又隔着成千上万句“妻主”。

它真服了,狮子猫盯着系统商城里光鲜漂亮的小蛋糕套装恋恋不舍,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邹黎开口,小昭肯定二话不说就白给,那邹黎到底是因为什么可恶的理由在犹豫。

要不它不告诉邹黎,2023蠢蠢欲动,直接背着人悄悄把小昭的登记表改了?

反正以它的经验来看,这俩人早晚得从睡在一场床上变成睡一条被里。而且小猫的领养状态是可以变的,今天送出门明天退回来,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那它就这么办了!满心满眼都是小蛋糕套装,2023说干就干。

与此同时。

伴随着熟悉的提示音,邹黎忽然收到来自主脑的邮件。

【祝贺邹黎女士完成「比花娇」的送养任务。在您的猫咖中,这是第二只成功找到领养家庭的猫咪,任务进度已达成1/3,超出同批次85.7%的穿越者,恭喜您进入下一阶段!】

顶着邹黎质疑的表情,狮子猫聚精会神扑着地上的光斑。

直到它被邹黎拎着后颈皮半挂在空中:“喵?”

深谙你不问我不说,你一说我惊讶的至理名言,白猫穿着小蛋糕裙懵懂歪头。

两厢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的丑丑大头照,邹黎在十分钟后装模作样地顺了顺猫毛:“咳。”

“我确定个事。”邹黎以手抵唇:“迟氏正式选夫的日子快到了,你给林泉起的昵称叫什么来着?”

名字是主意正!一人一统之间的空气重又流通,2023谄媚解释道:“主动上门冲喜,绞尽脑汁扒领养人的门。”

他不主意正谁主意正?

“林泉!”怒斥和着摔杯的响动一起炸开:“这八字是怎么回事?”

“林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林父大动肝火,“你就非要光天化日下叫人挑剔指点,若是选秀也就罢了,一个商贾之家的冲喜也值得你趋之若鹜!连累一家都成了谈资笑柄,当年还不如把你丢在路边让你自生自灭!”

早就料到这番斥责,像个泥人一样神情冷淡,林泉看着地上的砖缝一言不发。

“你这混账!”

飞来的茶杯在林泉眼边撞碎,抬袖擦净溅到脸上的水渍,林泉连个躲避的反应都欠奉。

“孽障,”座位上的人大怒,“你就如此报答母父的恩养!好,你若敢和姓迟的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我就当再没你这个儿子!”

再不管他?眼神动了动,林泉转回脸来:“父亲竟还把我当成儿子。”

鼻尖闻到淡淡的铁锈味,林泉的袖口除了水迹还有几丝淡红:“总说我是养不熟的赔本买卖,那林泉自己谋了出路,不必劳您费心考量,父亲难道还不高兴?”

寄人篱下十年,遭逢流变两年,至此归家四年,母亲虽然不喜林泉,但也不曾真正苛责过他。

仿佛一堆日出便融的雪水,冰凉凉地洇出一线阴影,林母的面容让林泉熟悉也让林泉陌生。

他在母亲眼中大抵像一只摆在檀桌上的瓷瓶,林泉发觉这个家中已经没有人事能让他的心绪再起波澜,只要他这尊摆设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处,便不会有旁人再多投来一丝一毫的目光。

可笑的反而是林家的正夫,林泉心平气和地告退,是他自诩贤惠

的父亲。

或许对这位正夫而言,只要能让他保住好名继续稳坐高堂,多给庙宇捐些门槛又有何妨?

施加在林泉身上的惩诫斥骂便是那供给神佛的香火,而那端坐莲台的偶像低眉览世,漠不关心的神情像极了林母余下的一瞥。

离开堂屋,林泉将一室杂乱留在身后。

再不管他?

甚好。无需管他。

院中的砖石仿佛也染上了药味,小心脱下外氅,走近床榻,迟叙白看到长姐仍是病得昏昏沉沉。

“事情已经去办了,”迟七娘子不知在与谁说话,“母亲知道你不喜这些,可吃了这么久的药也没起色,前些日子我去若水道长那里求签,她也说冲喜一事可行不可逆。”

再无别的法子,看着迟非晚苍白的脸色,迟叙白只觉满屋子的苦气呛入心肺。

长姐体质虽弱,这么多年精心调养着便也过来了。

谁想到这急症一发便像要了命一样。

迟叙白幼时总也不能理解,怎么有人一碗接一碗地灌药汁子还能读书读得面不改色。

清泠泠地扫过那些书卷,对迟非晚而言,无论是诘屈聱牙的圣人言语,还是让人头皮发紧的账本数目,它们都是一样的易如反掌。

等迟叙白渐渐长大懂事,不想听旁系那些故作惋惜的“慧极必伤”、“早夭之相”,摇头晃脑地跟着长姐诵诗吟对,迟叙白成天缀在迟非晚身后寸步不离。

看着长姐临帖如同行云流水,看着长姐挥毫写下篇篇锦绣,看着长姐三言两语处置私吞货款的掌柜,看着母亲把钱庄的大账逐渐交给长姐打理,也看着长姐忽然病入膏肓命悬一线。

“不是各怀心事吗?”良久,房中飘起一声嗤笑:“那便在光天化日下一齐摊开,叫我好好看个清楚。”

迟母原本想着家事不宜外扬,吵吵嚷嚷的对长姐养病也未合适,不如私下挑个八字相合的郎君来的利索。可盯着少家主位置的人太多,迟七娘子眉目间染上几许狠意,盘算着迟非晚死后如何轮到她们,那些人只恨不能每房都送长姐一个夫郎盼死。

还未如愿咬下一块肉来,那些闻着血腥气便聚集过来的货色怎会善罢甘休。

第49章 八字

烛光昏昏,慢慢张开眼睛,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了许久,迟非晚只觉喉咙干渴。

“来人——”

喉头剧痛,发出一点低低哑哑的声音,迟非晚觉得自己仿佛是个破烂的篾席,浑身都酸乏得支不出丝毫力气。

好在有人一直守在近旁。

“长姐!”听到床帐里传来的动静,一时惊喜,迟叙白立刻拂开帘纱:“长姐醒了?”瞧她嘴唇干裂,额上也冒了层虚汗,迟叙白赶忙盛了一碗温水,小心翼翼扶着迟非晚喝下。

大夫说迟非晚体内积疴甚多,为求稳妥也怕冲了药性,治疗期间,不许乱用任何茶饮补汤。

也多亏大夫有此嘱咐,若非如此,迟叙白定要大闹一场,直到主房旁系里每个人都点头,同意把那半棵千年的老山参炖了给迟非晚入药。

“那李胡氏果真医术精湛,”迟叙白眼角眉梢都带上喜意,“长姐不必忧心,大夫说了,只要人能醒,往后便好治了。”

身上仍然困顿得没有多少力气,闭眼点了点头,迟非晚看着似乎倦意又起。

“长姐不若再睡一会儿?”连忙拍平软枕,迟叙白琢磨着要让下人把地龙烧得再暖些才好。

摇了摇头,迟非晚硬撑着打起精神:“小七,我有事问你。”病气未散,迟非晚稍讲上几句便要缓下来歇歇:“这几日我虽未醒,可院中来人走动,我却还有几分印象。”

平了平气息,她看向迟叙白:“小七,告诉长姐,你近日在忙些什么?”

断不敢告诉迟非晚,家中正给她寻找合适的冲喜人选,知道长姐一向不喜这种事情,迟叙白犹豫半响也没有开口。

一看对方神情迟疑,再想想自己忽发急病家中一片混乱,迟非晚还有什么不明白?

“胡闹!”迟非晚厉色:“你又听了妖道一派胡言,说什么阴阳相合调融相济,要给我娶亲冲喜是不是?!”

浑身一震,迟叙白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她。

迟叙白出生那年,迟氏的商路因为析支突然开战而堵塞大半。迟母为此日夜忧心操劳,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听说迟氏不好,存户们纷纷挤到迟家钱庄门前,要即刻兑换出放在库里的银两。一场接一场的噩耗压得迟母喘不过气来,每日能睡上三个时辰都算勉强,更别提分出心神抚育新出生的幼女。

是以迟叙白自小便被迟非晚的长姐之爱沐浴,再往后数三年,迟氏商行总算捱过了考验,迟母也终于能匀出心思去舐犊情深,然而迟七娘子已然控制不住自己,养成了一见长姐冷脸便后背疼痛的怪症。

都说三岁看老,迟叙白小小年纪便心有敬畏,如今长大了,更是不敢迎怒意而顶风直上:“久病亏损,长姐何须多想多思,就算不为了我们,为了迟家偌大的家业,长姐也还是要养好身子在先。”

“迟叙白!”

听完七妹这幅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辩驳,迟非晚一气就开始咳嗽,“荒唐!你以为我病得起不了身,咳咳,所以脑子也跟着糊涂了吗?”

刚被水润过的嗓子又痛了起来,许是被痰气呛到,迟非晚咳嗽得越来越剧烈:“我不管你们找了多少郎君又弄了些什么旁的,咳,只要我还活着,那些人就别,咳,想,咳咳咳——”

“长姐你……这……快歇歇嗓子。”

生怕迟非晚再出好歹,一叠声地又讲软话又敲背,迟叙白可不敢再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娶,不娶,不管那夫郎是谁,都一个也不娶。长姐莫气,我现在就去告诉母亲,母亲知道你醒了,肯定一应事情都答应。”

“长姐,你真的别生气了。”

迟叙白劝道:“气坏身子,到时候又要让人拿着借口闹得人仰马翻。你就当那几人是个摆设,再说只是试婚,等这段时间过去,你若是还嫌他们碍眼,一纸休书弃了他们,也就算了。”

倚在床头匀气,迟非晚并不理她。

“呀,邹娘子回来了?”

和林泉寒暄过几句后谁也没再开口,静对无言,千雪乍一听到邹黎和万柳的脚步声简直如同孙悟空去了紧箍咒:“快坐,快坐,林郎君在这儿等了可有一会儿了,你们此行还顺利吗?”

没想到一进屋就看到林泉,邹黎和千雪对了对眼色才开口:“方才不巧出门,林郎君可是等久了?”

不久。摇摇头,林泉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纸:“邹冰人请看这个。”

这是,邹黎接过纸条后顿了顿,是林泉的生辰八字?

亏得她一路回来时,还和万柳商议着怎样才能不动声色打探到林泉的八字。

邹黎此番是和万柳一起去道观寻找若水——据千雪打探到的消息,若水不但与林泉有旧,更与这青州城中大半富贵人家有着神仙人情上的牵扯。

依据桓燕的习俗,不论是否为冲喜,但凡是女男双方谈婚论嫁,这八字都是避不开的话题。何况迟家少主体弱,既然娶亲是为了续命,对此合该更加看重。

“施主消息倒是灵通。”听邹黎讲明来意,若水根本没有隐瞒的意思:“照常理来讲,天机不可泄露,小道是不能回答你们的问题的。”

不过。

眯起她的狐狸眼,若水话锋一转:“既然两位施主有缘到此,小道也不好匆匆送客。若是邹冰人答允,愿意为小道寻来一炼丹童子,小道自然将二位想知道的事情,如数奉上。”

给若水找一个炼丹童子?邹黎心到,这不就和给正式员工配个实习的缀在屁股后端茶倒水做点dirtywork一样吗?没注意到万柳在她身后一言难尽的表情,邹黎答应得那叫一个干脆。

“不知若水道长想要什么样的童子?”盘算着去安济坊里问问有没有愿意来的,邹黎想着道观也算个好去处,坊里的善心姨姑应当不会拒绝。

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若水的拂尘不知何时挑到邹黎下巴上:“邹冰人莫不是在与我消遣?”

——邹黎万万没有想到,“炼丹童子”并不是

她以为的,那个清洁干净无处可涩涩的词。

却说一百六十二年前,有位名叫瑶泠的道长极擅糅丹,凡是经过她炼制的丹药,各个色如渥朱、芬香四溢,送服下去更是能令人容光焕发,恍如返老还童。

听闻此事,皇帝特命人迎她入京为自己炼丹。然而,不像众人想象中的轻易,瑶泠道长让来使代替自己向皇帝转达三个要求,只有这三桩条件都得到满足,瑶泠才肯为天子驱使。

其一需高观大院供她住用,其二曰每日必闻婉转悠扬之雅乐。其三却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瑶泠亲口说到,“须有两名男子助我修炼,且每旬日便要换得新人,方得聚天地阴阳调和之灵气”。

于皇帝而言,前两条都不算难事,第三点虽然不甚多见,但偌大一个皇宫又怎会缺少俾子?是以天子慨然允诺。

“但瑶泠和那些俾童,”万柳附到邹黎耳边,“都是在房中习练双修道法。”

说穿了就是炉鼎,而且……万柳正要继续解释,却看见若水有意无意朝她这里一瞥。

嗯。万柳收声。总之。就是这个那个。

“这……若水道长可是认真的?”呆了呆,邹黎的耳朵一听到炉鼎这个词便自动拽着脑子飞进po市的多汁文学:“如此说来,如此说来……”

邹黎忽地想起某一次她和千雪万柳出门,那时街上恰巧有个酒楼的木匾砸下,两位喜女联手接下牌匾之后,若水似乎也站在街边,同她没头没脑地讲了类似的话。

“所以……”眼瞧邹黎毫不客气吞下他包的六个豆腐豕肉包子,小昭一边暗喜自己手艺进步一边说正事:“道长的意思,也是要妻主先帮她牵红线,她才肯反过来告诉我们更多消息?”

这得是什么样的脑子才能得出如此结论,懒懒丢给小昭一眼,2023转头去扒盘子里剩下的大肉包吃。他但凡猜猜邹黎为什么要再朝林泉要他的八字呢?

不从若水那里一站式打听清楚消息是邹黎不想吗?只从若水那里听了一肚子的林泉在危难之际被人施以援手而后就开始超绝单恋的无聊情史是邹黎很想吗?小昭怎么会得出如此结论,2023悄悄吐出包子馅里的豆腐渣,此事足以见得男子果真不聪明。

有可能,趁小昭去盛蹄花汤的功夫,邹黎把窗子支开一条缝隙通风。包子和蹄花汤固然好吃,熏得满屋肉味却着实不雅。

“但若水知道的也只是一部分内幕,”邹黎接过汤碗,“若水和迟家的确有所关联,可千雪还打探到一条消息,那就是迟家少主并不喜欢和求仙问道之人混作一处。”

听千雪说,迟非晚的亲妹曾在幼时差点被族亲舍进道观就此割断尘缘,此事之后,迟非晚除了年底的大日子,平日里一步也不肯踏进观中烧香祈拜。大约也是出于这个缘故,此番迟非晚病势汹汹,换做旁的人家必定早请了道士烧符化水,但迟母偏偏未曾动作,只请了城里有名的大夫去治。

姥天,邹黎咂舌,这是一舍(没舍成)舍出来两个信念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啊。想当初小昭被细作所害磕了脑子,她还忍不住入乡随俗请了神婆在宅子门口跳了跳,谁料到迟母岿然不动,听说这次冲喜的事还是先被迟家旁枝提出来的话头。

啊,小昭听完只觉心累,说来说去谁都不知道除了八字之外迟家还有什么选夫标准,这样说来,妻主岂不是白跑了?说不好她跑瘦的斤两再吃六个大包子也不补回来,小昭不满,那道观离家可不近呢。

“我知道迟家要为少家主挑什么样的夫郎。”

邹黎刚要把肩耸起无奈的弧度,一道声音却忽地从门外传来。

第50章 供奉

“方令仪?”

小昭原本还在好奇来人是谁,一见到对方的脸却是立刻降下了腔调:“哑、宁音早就进了将军府了,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他可忘不了方令仪当初那一通威风,小昭冷哼,要不是方府后来十足十地把损失全部补上,他定要把此事添油加醋学给说书娘子,让满青州城都知道方令仪争风吃醋的做派。

“我去哪里与你何干?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自小便被娇惯着宠大,从来都是他给别人难堪,方令仪听到小昭的话当即便刺了回去。

他可是刺史府的公子,方令仪不冷不热扫了小昭一眼,倘若不是今日有事要请邹黎帮忙,他断断不会让这没礼节的粗鄙之民好过。

眼看小昭像斗鸡似的炸起翅膀,心道包子还没吃完呢别一会儿都掀翻了掉到地上浪费,邹黎连忙起身从中调停:“好了,好了,小昭你少说两句,有事大家坐下来慢慢讲。”

邹黎这态度这才对劲,方令仪施施然解开披风坐下,来者是客,再说——

方令仪皱眉,桌上的糖蒜未免也太上不得大雅之堂。

带着一股米醋的酸气不说,里面还混着不少肉馅留下的味道。若是染到衫子上……方令仪下意识用手挡了挡衣服上的风毛,而后意识到这点躲避完全于事无补。

哼,两只手搭在邹黎肩上,小昭露出幸灾乐祸的笑。谁叫方令仪上门也不知道挑个好时间,嫌弃屋里饭味大?活该。

“小昭。”拍拍对方的手,邹黎却不想客人真沾上一身的包子味:“你去把另一扇窗子也打开,还有屏风后面的香炉,记得往里面投些香粉。”

方令仪到底不是来找茬的,邹黎把事情一桩桩分的清楚:她尚且不知对方找来所为何事,再说他手中可能握有她需要的情报,如此想来,这些细枝末节上的冲突实在无甚必要。

“不知方公子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知道迟氏选夫的具体标准,邹黎接过小昭递过来的手炉,冲喜是迟氏的家务事,方令仪就算颇有身份,这种涉及到别家内宅的事他又如何知晓。

“万一你乱说一气来骗我们呢?”小昭替邹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我们真信了你的话,结果到头来一样都对不上怎么办?”

怎么哪都有他?!

方令仪不悦,屋里饭味将将散去大半,邹黎也算得上明事理,本来他都大人有大量,决定不计前嫌好好讲话了,居然有人还得寸进尺上了?!

也就是此地不只有他二人,方令仪心道邹黎还在他不好做的太过,否则他定要让小昭吃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夏虫不可语冰。”语调冷冷,方令仪说完这句便不再搭理小昭,只管和邹黎交谈:“邹冰人无需担忧我出尔反尔,因为我确有一事要托邹冰人来办。”

何事,邹黎见方令仪如此和小昭说话,挂在脸上的亲切态度也淡了起来。

没察觉邹黎的变化,方令仪自顾自道:“冲喜一事,并不是迟氏家主的本意。迟家共有八房,这八房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虽然大部分人唯家主马首是瞻,但二房、五房和六房一直与家主面和心不和,此次冲喜的事端也是她们联手闹出来的结果。”

这倒和她打探到的情况扣上了,邹黎暗暗点头。怀里随之一沉,她不用低头就知道腿上多了只被吸引过来的肥嘟嘟白猫。

“既然顶着阴阳调和的名头,”方令仪的目光被2023吸走一瞬,“合适的八字必不可少。”

八字?

给邹黎捏肩的动作慢了半拍,小昭瞥向对方的眼神如果有声音那必定是唾沫横飞。他还当方令仪能讲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说来说去不还是围着一个八字使劲?

哼,这等情报妻主早就想法子探听到了!

“不过,虽说要冲喜,八字却不是最要紧的事。”不知小昭的腹诽,方令仪伸出三根手指:“这几房既然主动提出冲喜,又大张旗鼓放出来选夫的消息,私下里必定已经找好八字相合的人选。”

“要紧之处在于,如何让备选的郎君被迟家供奉的福禄妙慧王母灵尊选中。”

福禄妙慧王母

灵尊?邹黎和小昭相互看了看,这似乎不是青州城中惯常受人供奉的神祇。

后土大帝的名号邹黎倒是常常听人提及,她作为冰人,自然对月姥也十分熟悉。可是,福禄妙慧王母灵尊?这神名听着便不十分符合青州的风土民情。

而且,既然迟氏有供奉的家神,为何迟氏少主对道士又是那样一副避而远之的态度?难道真是因为其幼妹的事情?奉神祝祷的仪式讲究繁杂,若是没了道士从旁协助,少主万一做错了步骤,岂非是给另外虎视眈眈的几房主动递上把柄?

不对,不对,邹黎的思绪像是被一团毛线堵住,这其中一定有她不知道的因由。

“那,”邹黎一心想了解更多的细节,“敢问——”

“且慢。”打断她的话茬,方令仪只肯做等价交换的买卖:“邹冰人,我的诚意想来已经足够。”若是想知道剩下的事,邹黎要么帮他,要么……

其实邹黎压根没有第二种选择,方令仪向来手头宽裕,刺史府的公子也不会轻易瞧上小小一个官媒能许出的好处。

利诱不得,便只能替人做事。如此看来,若水和方令仪,邹黎必得从中选出一个了。

“我要你为我寻来一个性子软和的贫苦女子,”方令仪兜了半天圈子终于亮出底牌,“其人长相须得周正,行事要积极上进,爱干净手脚勤快,不能成日懒在家中混吃等死,除此之外,她也不能自恃女子,就想着压到我头上来。”

“你若能帮我寻来,”方令仪拢起袖子,“我就把迟家所有的内情都讲与你听。”

“妻主,你说方令仪究竟是想做什么啊?”

和邹黎并排坐在屋顶,小昭边打哈欠边往她身上靠:“又是要家境贫寒,又是要踏实肯干,太丑的不要,太懒的不要,太忙的不着家,他也不要。”

听他那意思,小昭看着天上明灭不定的星星,方令仪仿佛是想找个乖觉的女子成亲,好让被他拿捏给他当牛做马。

“可他不是痴恋大将军吗?”小昭直击要害,“宁音只是侧室,将军府到现在也没有正夫,他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说书娘子该不会为了表演效果而故意夸大了用词吧,小昭搂着邹黎的胳膊,不是说方令仪睁眼闭眼心心念念都是贺兰姝,就连做梦都在想要怎么和大将军偶遇吗?

一个哑巴就让他心灰意冷了,小昭不甚赞同地摇头,可见对方的日子还是过得太顺风顺水了些。方令仪才见过宁音几面,可自己却是和哑巴在一个屋檐下实打实共处了许多天。

小昭还记得自己被妻主捡回家的第一个晚上,那时他脑子还不清醒,哑巴拿着丝瓜络用力给他擦身的痛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哪里就那么脏了,小昭忿忿,明明洗一洗就能弄干净的事,哑巴偏偏把他搓得满身通红,事后还故意搞乱浴室栽赃嫁祸,叫妻主以为是自己不听话。

全然忘记他从狗洞里钻出时是副什么尊容,也根本想不起来第一口吃的是宁音给他冲的鸡蛋水,小昭一门心思扒拉着哑郎面柔心苦的佐证。

对,那个晚上妻主还不许自己和她睡在一起,说是让哑巴带着他去偏房,好在自己及时一哭二闹,没挪出主屋不说,还成功把哑巴挤到最偏的地方。

其实哑巴也没有多少力气和手段,小昭数着数着竟对方令仪生出几分同情:宁音会的几招无外乎是做饭洒扫和默声装可怜,小昭起初总是因此吃亏,可后来发现妻主对自己的撒娇痴缠格外宽纵,哑巴的那两招便也随之没了用处。

更别说哑巴擅长做的几样菜饭也都叫小昭学会了。

啧,小昭颇为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哑巴被他熬走了,他胜于哑巴。方令仪家世显赫但在哑巴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哑巴胜于方令仪。

如此说来,岂不是他胜于方令仪胜于哑巴?

怪不得妻主一开始不肯和他亲近但后来又软了态度,小昭一瞬间醍醐灌顶,根在这儿呢,原来是他在郎君里出彩得一骑绝尘,这才哄得妻主只在家里养了他一个。

说起来林泉也是可怜,心悦迟少主也就罢了,想成为对方房里人还得出尽百宝,最难的是手段用尽还未必被人看中,哪里比得上他,随便抱着妻主脖子磨一会儿就能两人一起睡在榻上。

唉,装模作样叹气,小昭正想着要不要等方令仪下次来的时候和他分享一点争宠心得,毕竟人家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邹黎却已经顺着梯子下到院中,招手叫他赶紧回房休息。

来了!

应了一声,小昭立时三刻就把旁人抛到九霄云外。

他今晚故意少灌了几个汤婆子,小昭端庄地跟着邹黎躺到床上。而且大的汤婆子都叫他收起来了,被子里焐着的几个小东西肯定不够让妻主从手暖到脚。

“在外面也没觉得降温得厉害,临睡觉倒是冷起来了。”

一如小昭所料,邹黎并没意识到汤婆子的变化。只当是降温所致,她翻来覆去半晌,终于还是悻悻将汤婆子全数摆到肚子边上。

瞄准时机,小昭默默从他的被子底下钻进邹黎的被子,而一切的发展仍然如他所料:看在小昭整个人体温都比她高一点的份上,邹黎闭着眼睛并没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