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孪生为替 在酒 18598 字 7天前

仇彦青道了声八九不离十,“姝姐儿的意思是什么?你瞧,有你管着我,我又办了件好事。撮合成了仇姝的婚事,你今后可不能再说我是个坏种了。”

梁韫瞧着他那双隐含笑意的漂亮眼睛,没想到他将那句“天生坏种”记的那么牢。

“要真成了,的确是件一石二鸟的好事。”梁韫顿了顿,“可是姝姐儿如今不在匡晟一棵树上吊死了,林姨娘也是不愿意将女儿嫁去匡家的,这婚事未必能成。”

仇彦青皱眉,“我就将她许给匡家了,林姨娘能说什么?”

梁韫沉吟片刻,“你做主就是了。姝姐儿说过,她看中的是匡晟这个人,只要他喜欢她,她就愿意嫁到匡家,至于董家的小公子,不过是嫁个门第。就是你仔细得罪了董通判,虽说女儿家议亲有不止一家登门是常事,可董家到底是为官人家,你两权相较将姝姐儿嫁给船工,怕是要惹他们不痛快。”

仇彦青喜欢听梁韫静下心与他一起商议对策,好似一对真夫妻,他挨着梁韫坐下,“那就等他们不痛快了再说,我最不怕的就是那些当官的为难仇家。”

梁韫语塞,推了他一把,“快出去,谁许你进我屋里的,早说过不许你进来。”

“不许我进来不还和我说了这么久的话。”仇彦青倏地附耳与她道,“几时想我了,就从主屋耳房进去,我都打点好了,兰鸢替你遮掩。”

梁韫别开烧红的脸,不再看他。

第36章 第36章我亲自安排人手送你回娘……

经此一事,陆夫人心里那块大石头是就此悬上了,她瞧仇彦青看梁韫的眼神是怎么看怎么不对,起先对自己这宝贝儿子有多放心,眼下就有多担忧。

那眼神也欣赏也信赖,再觉得自己对这儿子有所亏欠,也要认清他是个男人的事实,是男人就不老实。

看那眼神早晚闯祸!

思来想去还是得将梁韫快些送走,就是她主意太大,竟想就此与仇家断绝关系。

就是姝姐儿的婚事还要梁韫帮着操办,自己这些年有她在侧襄助也是被“惯坏”了,许多事需要梁韫帮着拿主意,她是真舍不得这个儿媳,但要是仇彦青和梁韫只能留一个,那她当然不会选梁韫。

因而这日清早梁韫到她屋里请安,她就对梁韫说道:“韫儿,先头你说的话娘听进去了,娘晓得你在这儿待得气闷,而今彦青也是游刃有余,你想走娘不该留你,就是那休书,娘也是不知道该上哪给你弄去,你说大哥儿都走了,这休书写是不写,其实也没有意义。”

梁韫听她松口,心知已是不易,“太太体谅我。只要您让我走,这休书写不写还是次要。”

陆蓝茵道:“韫儿,我这一下子也不好将你风筝断线似的送走——”

梁韫连忙接话,“太太,我就回杭州娘家,别的地方不去。”

这下还能怎么说?陆蓝茵思忖片刻,“好,好,那就等姝姐儿婚事定下,我亲自安排人手送你去杭州。”说罢顿了顿,“这事咱们且先不告诉第三个人,免得都来问你好端端为何要走,到时等你走了,我也该找个时机让彦青以真名姓示人,不再委屈你们两个。”

梁韫松一口气,起来欠了欠身,“多谢太太。”

“但你放心。”陆蓝茵怎么可能不留后手,抿茶说道:“等过个两三年,彦青成了家,一切都稳固了,我就接你回来,免得别人说我过河拆桥,你还是咱们家的大少奶奶。”

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眼下梁韫当然什么都答应,两三年后的事两三年后再说。

“我明白的,太太。”

两个女人各怀心思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转而说起体己话。

忽听外头有人急匆匆赶过来,对陆夫人说道:“太太,匡家父子带着冰人上门来了,说是来提亲的。”

早知道他们会来,真来了陆蓝茵还是有些头疼,她向着董家,那就得回绝,可还要碍着匡家人的面子婉拒,这就是一个家里有两个人做主的坏处,自己相中了董家人,儿子却看中匡家,不过他到底不够老练通达,内宅的事也用不着他来做主。

陆蓝茵抬手让捏肩的丫鬟退下,“知道了,请人到花厅候着。”

梁韫跟着陆蓝茵一齐往花厅去,她晓得太太一定会拒绝匡家的亲事,就走得稍慢了些,跟在陆夫人身后,默默朝柏姑姑递去一个眼色。

柏姑姑会意,后撤两步消失廊上,到门房叫了一个小厮,让他赶紧驾车去造船厂,将大少爷请回来。

花厅里,匡晟今日罕见地打扮了一番,没穿那身船厂里磨破磨烂的褂子,换上了前年为过年赶制的新衣,就是过了两年身材又结实了一些,袍子穿在身上紧绷绷的,两条胳膊也显得分外孔武。

陆夫人见过他,就是没想到他有心打扮自己,也有几分少年郎的俊朗。

这倒是让她相信了他们说姝姐儿赞赏他的话,这类男子的确吸引女子眼球,只可惜董家不好开罪,也只有回绝了匡家的议亲。

众人见了礼,落了座,那做媒的冰人就开始忙活了,“老婆子见过太太,太太可还记得我?我是燕子胡同给人做媒的张婆婆,去岁崔老爷嫁女我们在酒席上是见过的,太太一年不见气色还是那么好,大少爷的病一好,您真是越过越年轻了。”

陆夫人晓得这个张婆子,她算得上是吴县最好的媒人,匡家也是肯下本,请了她来说媒。

陆蓝茵笑一笑,叫丫鬟下去斟茶,“咱们这辈人几个不认得你张婆子?当初大少爷娶少奶奶,本来也是要找你去说媒的,但你那阵忙着别家婚事,实在脱不开身,也就作罢了。”

“是有这回事,大少爷大少奶奶是吴县一段佳话,没能亲手促成这桩婚事,我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张婆子不愧是吴县最好的媒婆,随即又堆笑道,“这不又有机会摆在眼前,太太您瞧,匡晟匡小兄弟多好的品貌,老婆子我替人保媒也有三十多年,看人真是有几分准头,匡家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匡小兄弟又是匡老师傅的长孙,他有手艺,你们仇家有造船厂,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合适都没有了。”

那厢匡氏父子坐在梳背椅上,相互看了看,且不说陆夫人怎么想,他们是已经叫这媒婆能说会道的一张嘴给唬住了,心想钱不白花,的确有本领。

陆蓝茵笑起来,“可匡晟本就是咱们二老爷的徒弟,两家关系早就比铁打的还要牢固,经张婆子你一说,咱们两家倒还生分起来了。”

“哎唷太太我可不是这个意思,锦上添花总是好事一桩,您说对不对?”张婆子见状想起来时匡家说过,大少爷房里是支持的,连忙搬救兵,“大少奶奶您说呢?”

梁韫光顾着瞧媒婆唇上那颗痣上下飞舞,被点名也是不设防,“我说?我对婚事没什么主意,要我说就是看姝姐儿的意思,只可惜谈的是她的婚事,她自己却不能到场。”

陆蓝茵笑笑,“韫儿这话说的,姝姐儿要是到场那就不成体统了。”

话是这么说,可这家里自从来了仇彦青,不成体统的事就没有断过,只听廊下传来仇姝不高不低的说话声,陆蓝茵眉毛一动,有些坐不住地扶着椅子直起身来,向外张望。

外头随仇姝一起来的果然还有仇彦青,他一袭银灰的光缎圆领袍,大步流星领着自家妹妹朝花厅赶来,那模样像头护着翅膀下雏鸟的角鸱。

仇姝站住脚步,“大哥哥,我也不是非他不可…”

“好,那我就进去将人赶走,别叫他在你面前讨嫌。”

仇姝瞧见门里匡晟穿得人模狗样,登门来向自己提亲,鼻子一下就酸了,“…哎呀!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我就是想要他一句解释,先头明明对我爱答不理,怎的突然就登门来了。”

“到偏屋去候着吧,我替你出面。”仇彦青低头逗逗妹妹面颊,像是在说这事有他,没什么好叫人担心的。

仇姝揩揩眼泪便随侍从入了旁侧偏屋,没有跟着仇彦青入花厅。

仇彦青提膝入内,丫鬟小子连忙摆椅子斟茶,他不急着落座,先和匡父寒暄了两句。

这还是仇彦青第一回见他,匡父早年造船伤了腿,早就不在造船厂做了,眼下是个木匠,一手骨雕精妙绝伦,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可请不起他。

陆蓝茵见他们站着作揖寒暄,发觉花厅里气氛已渐渐变了,变得热络起来,忙道:“怀溪,你不是在厂子里吗?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还将姝姐儿给领来了。”

仇彦青说道:“我今日回来的早,进门就瞧见外头堆的礼,一问才知道是匡晟来了。姝姐儿也不是我领来的,她大老远躲在外头张望,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着,我就索性叫她进来听了。”

“怎么叫索性进来听,成何体统?”

仇彦青淡笑道:“太太,这无妨,她自己的婚事怎么自己还听不得了。”

陆蓝茵只好提气说:“也罢,这是内宅里的事,你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坐下听吧。”

仇彦青故作轻松说道:“本来我是打算绕过去,可您也瞧见姝姐儿那别扭样了,嘴上说不在乎,其实偷摸躲在外头打探。这事我要是不替她做主,她今后怕是连肠子都要晦青了。”

陆蓝茵咂舌,朝他挤眉弄眼,“这是什么意思?”

那张婆子多好的眼力见,惊觉这是大救兵到了,连声道:“既然是两情相悦,那就更没有道理再将二小姐说给别家。”

匡晟适才见到仇姝一闪而过,这会儿心都乱了,只想着当面和她解释清楚,瞧着她所在的偏屋也不远,就提高音量对陆夫人说:“太太,我不大会说话,但说出的话从来践诺,我保证,成婚之后我身边只会有二小姐一人,与她白头到老,绝不三心二意。”

刚说完,偏屋就传来好响一声抽噎。

仇彦青含笑拍拍匡晟肩膀,“还不快去?”

匡晟会意,总算松快一笑,道了声“多谢大少爷”就赶忙跑去偏屋与仇姝化解误会。

“东霖,这婚事我应允了,你去叫人把东西都抬进来吧。”仇彦青偏首吩咐东霖,叫他带人去门口将匡家带来的礼抬进来。

陆蓝茵见状深吸气,坐回上首,端起茶汤饮了一口,这才总算忍住了没有驳斥仇彦青。当着那么些人她也不好驳仇家大少爷的面子,更是没想到仇彦青会一意孤行至此。

也多亏董家低娶不心急,还未上门提亲,这要是带着礼上门自己又答应了,那才是悔婚闯下大祸。

谁知陆蓝茵刚将心中焦躁平复,苏嬷嬷就迈着小碎步从外头赶来,带进个比天塌下来还棘手些的问题,弯腰附耳对陆蓝茵道:“太太,董家人带着冰人登门提亲来了!”

“什么?”陆蓝茵忽地扭头,那动静让梁韫也看了过去。

梁韫依稀听见苏嬷嬷对陆夫人道:“匡家的礼还在前堂摆着,董家人见了问那是怎么一回事,这会儿候在外头讨说法呢!”

陆夫人只觉一阵心慌,腿都酸软,仇彦青转身见她瘫坐,当即扮起他的好儿子,上前问她这是怎么了。

陆蓝茵闭上眼吸气,一摆手,“董家人来了,我不见,你有主见,你自己见去吧。”

这下饶是一向宠子的陆夫人也对仇彦青动了气。

梁韫在旁摇了摇头,心知这下麻烦大了。她虽说就要走了,可事关姝姐儿她不可能漠不关心,回绝董家本就是件麻烦事,这下莫说商讨对策,就连喝口茶回回神的工夫都是没有的。

仇彦青却是一副全然无谓的模样,行至梁韫身畔,“韫儿,你随我去吧。”

梁韫感觉到陆夫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没敢偏首,点了下头,“走吧,你别指着我给你出谋划策就是了。”

仇彦青笑盈盈的,“我知道该怎么说,只是有你陪着,我更有底气。”

第37章 第37章顾念着梁韫,顾念着她在……

董家出面的是董家的大少爷,这倒好说,仇彦青也是仇家长兄,虽说长兄如父,但到底不是真父辈,两边都由兄长来谈,不至于上纲上线,对仇家是好事。

这么想着,梁韫随仇彦青一道往堂前去,才走到廊就听到前头有人笑问:“这是来的巧了还是不巧?我听闻府上只有一位适龄的小姐,那这一箱子礼便也是冲着二小姐来的了?”

“也是两家的媒人都想到一起去了。”仇彦青拨开月亮门边一丛文竹,笑盈盈来在众人眼皮底下,像个气定神闲的过路人。

他挡着竹叶叫梁韫先走,而后才冲董家大少爷一行拱手,“不知董家公子到访,有失远迎。”

这两人都是头一回见,董家大少爷对仇怀溪自是有所耳闻,知晓他先天不足,后来到清河县跟个神医住了一阵,不知怎么就将养好了这副纸壳子糊的身体,而今走到人前,瞧不出病态不说,风姿卓绝,身段气度睥睨旁人。

仇彦青引人进了正堂,众人落座,他吩咐下面的人端茶递水,礼数上是半点不会亏了董家人的。

董家的大少爷饮一口茶,将眉头皱皱,“我听门房的小子说,那外头的礼是你们造船厂的工人抬来的。”

仇彦青说道:“是也不是,说是工人,却是我二叔的徒弟,家里头姓匡,董公子或许有所耳闻。”

“匡家…”董公子想了想,“我知道,当年仇家造船厂为宫里营造游船,就是匡老师傅带头兴建的。”

“不错,正是这个匡家。”

那董公子听仇彦青这样说,便知道他这是为了别的话在铺垫,垂眸饮茶,半点不急着接话,仇彦青笑一笑说道:“家里二妹妹和匡老师傅的长孙情投意合,太太不那边不知情,这才极力促成与贵府的婚事,也是出自长辈一片好意,可而今匡家提亲来了,我这个当大哥的,也不好只一味听从母亲吩咐,却忽视二妹妹的感受。”

“这是何意?”

“匡家的礼我已经替妹妹收下了,母亲极力反对,可二妹妹早就对匡家长孙芳心暗许,这婚我不答应也不是。”

“那我们家这就算是白忙活一场了?”

谁说登门提亲婚事就成了?董家这么说话也不好听,显然没拿仇家当一回事,只当个娶低好拿捏的亲家。仇彦青表面上瞧不出什么,笑一笑,“这事怪我,太宠这个妹妹,但既然姝姐儿已有了心上人,这婚事作罢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望董公子成全。”

董家之所以登门,也是看中了仇家在苏州的声望,但既然仇家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他们也不可能跌份地挽留这桩婚事。

心里固然生气,表面上做得全不在意。

董家大公子搁下茶盏起身,“罢了,是我们两家没有缘分,就是家母这些日子与陆夫人走动频繁,得知此事多半要想不通了,不知道你们家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董公子慢走,我送送您。东霖,叫帮手将董公子带来的礼都好好抬回车上,不要磕碰了。”

这是真气着了,梁韫在旁看得替仇彦青捏一把汗,心道他说是会说,想将这事大事化小,将两家联姻说成儿女情长的小事,就是不知道这董家的大少爷回了府,是不是一样会这样帮仇家说话。

前堂门房的人将董家带来的礼又都抬回了董家的车架,董家大公子

临上马车,实在气不过,回头瞪仇家门楣一眼,这才踏上马镫。

那厢仇彦青送了人回来,笑意淡淡挂在脸上,没心肝似的半点不将刚才的事挂怀,甚至自腰间摸出一只假药瓶,服下两颗糖丸。

梁韫大概是见不得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说道:“这下好了,董家人就让你这么给得罪了。”

仇彦青走过来,手掌不着痕迹在她广袖底下牵住了她,“儿女亲事,他们敢明面刁难那就是小肚鸡肠,何况他们能怎么刁难?不想想他们通判府收过仇家多少钱财。”

大庭广众,梁韫连忙将手抽出来,蹙眉斥他无礼。

他手悬在半空,“怎么就无礼了?这儿也没有太太的眼线。”

梁韫压低声量道:“那若是别人看见了呢?”

仇彦青不解,“看到便看到了,他们眼里你就是我的妻子。”

梁韫不再与他废话,以和太太回禀为由疾步离了前堂。

他而今是越来越放肆了,虽说堂上没有太太的眼线,可他敢在人前这般待她,将来等他以仇彦青的身份示人,这些见过他们亲昵之举的仆役又该如何看她?

仇彦青会没想到这层吗?梁韫认定他就是有意折煞。

仇彦青没有想到这层,他眼下扮仇家大少爷扮得炉火纯青,白天管造船厂,夜里爬嫂嫂绣榻,还未想过自己正名后的事,因为在他原本计划中,仇家哪维持得到他真身示人的那天?早让他给掀翻了天了。

如今掀翻仇家的念头未曾放下,却是不常想起了,因为他顾念着梁韫,顾念着她在乎的这帮哥儿姐儿弟弟妹妹们。

自己都矛盾得心乱如麻,又如何分心体会梁韫的难处?

只想着时日久了也就见分晓了,大不了到了与仇家撕破脸那日,他带着梁韫离开,远走高飞。

*

董家人打发走了,姝姐儿的婚事也落了定,梁韫盘算着快些离开,不愿等到姝姐儿成婚那日。

梁韫书信一封告知许长安自己就要回杭州娘家,希望他能派些人手到吴县来,听着小题大做,但她真怕自己走不成,更怕仇彦青在那天和她来个鱼死网破。

陆夫人不比梁韫着急,她主张梁韫等姝姐儿出嫁了再走,否则太不好看,和林姨娘房里也不好解释她怎么就那么急着要回娘家。

“婚仪结束再走吧,姝姐儿回门那天。到时我就说你和大少爷起争执,忍了好些天,回娘家散心去了。”这理由听着可压根没打算让梁韫在娘家待多久,陆蓝茵说道,“说是这么说,可我不去接你,家里也没人会去打探你的下落,你就放心在娘家住着,过个两年我再接你回来,到时你若不想被人打搅,我便帮你在外头置办一处宅院。”

梁韫颔首答应,心里想的却是一两年后她人未必还在杭州,仇家寻她不到,上哪接她回去,更别提什么外宅不外宅,谁都束缚不了她。

*

往后的一个月,梁韫如常操持姝姐儿的婚事,什么下聘过礼,合算生辰八字,最最重要是帮着仇姝做林姨娘的疏导。林姨娘始终想不通怎么女儿一下子就要嫁去匡家了,自己想方设法请太太帮忙,挤破头都要挤进董家门楣,临到头全成了一场空?

“别劝我,我不是苦她嫁去匡家,我是苦她一点不懂为娘的用心!”林姨娘摇摇头,避开梁韫递上来的手绢,“她要嫁就嫁去吧,里外里嫁到匡家就是匡家人了,往后也不会和我唱反调。”

“姨娘…”姝姐儿本来还跟着梁韫前前后后地劝,听到她这么一句,眼泪一下就拉不住闸了,“你怎么好这样说?我嫁给谁都还是你的女儿,怎么嫁的不是董家人就不能做你女儿了不成?”

她弟弟仇放在边上见情形不对,连忙帮腔,“我瞧匡大哥挺好的,不比那董家的差,姐姐又是真心喜欢他,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你懂什么叫真心喜欢?”林姨娘嗔他,“你姐姐还说她真心喜欢读书人,喜欢家里做官的子弟,怎么转脸就变了?喜欢起匡家的小子。”

仇姝急得跺脚,“我是真心喜欢,只是个中曲折,若非大哥哥和韫嫂嫂帮着我,我今后怕是要天天以泪洗面了。”

“我和太太给你定的亲事就叫你以泪洗面,你大哥大嫂宠你,我和太太就是要害你了?”

梁韫忙拉过欲开口的仇姝劝慰,又对林姨娘道:“好了好了,都是为姝姐儿好,我怎么听着越说越像气话了,就让姝姐儿高高兴兴地嫁吧,都要出嫁了,可不好再斗气了呀。”

此话一出林姨娘也是忍不住掉下泪来,仇姝握着帕子先给自己擦擦,又上前两步去碰林姨娘的腮,“不哭…不哭…分明是喜事,为何偏要闹得大家都哭哭啼啼?”

“你呀!”林姨娘到底不可能真怪她选了一桩自己满意的婚事,抱着她照屁股打了两下,破涕为笑,“喜事,你这乳臭未干的丫头也要有喜事了?”

放哥儿笑着朝梁韫挤眉弄眼,他请梁韫出面当说客时就说过,要不了三两句两人就能和好,就是少个梁韫这样稳重的人在中间调和。

出嫁那日,仇姝天不亮就起来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家子女眷全都聚在一个屋里,热闹又聚气。

梁韫拿着质地温润的玉梳,在妆奁前一下下梳着姝姐儿的头发。

冰人在旁迭声念着吉祥话,“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六梳亲朋来助庆,香闺对镜染胭红。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鹊桥高架互轻平。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梁韫对镜笑着挽起仇姝的头发,丫鬟在旁帮手,七手八脚将沉甸甸的金头面为仇姝戴上,林姨娘在后头偷偷抹泪,最后才上前来为女儿戴上发顶的八宝牡丹金挑心。

“姝儿,时辰到了,为娘帮你把盖头盖上。”

“好。”仇姝在屋里望一圈,笑说:“我再看看。”

盖头落下,门一开,梁韫微笑搀着头顶红盖头的仇姝从房里出来。

仇彦青和几个弟弟候在外头,举目瞧见梁韫一身喜气的玫瑰红交领袄衫,头戴明晃晃的珍珠点翠,面色被身侧红装映得别样粉润。

她出嫁那日是个什么模样?娘家的姊妹婶娘是否也像今日这般簇拥着她送嫁?

仇彦青打翻醋坛地在心中疑问,一提膝,意气风发笑意融融朝她们走去,“新姑爷提大雁在外头候着了,韫儿,你带咱们家的新娘子走得慢些,我帮两个弟弟多向新姑爷讨几个红包。”

第38章 第38章你不要我了?

送嫁了仇姝,梁韫收拾起离开仇家要带走的细软,东西不多,和陆夫人说好了,她先去,那些不应季的衣裳啊饰物,仇家之后再派人专程送到杭州。

因此梁韫只收拾了一些非带走不可的东西,留下的她只当不要了,谁晓得仇家几时送去,更不晓得仇彦青会不会借机过去寻她。

仇怀溪的牌位她得带走,一块冷冰冰的木板子,不似任何一个人,更不似她丈夫,只是带在身边能让太太安心放她离开。

仇姝回门这日,陆夫人早早命人将梁韫的行装抬上角门马车,因着今日家里边热闹,仆役们进进出出也没人刻意去问那车架要去向何处,又是哪间院里示下。

仇彦青也早早从造船厂回来,一家人在花厅热热闹闹吃酒,陆夫人虽不大满意和匡家的婚事,但既然仇彦青说与匡家联姻更有助益,那她也听他的。

姝姐儿头上多了柄质地清润的玉搔头,问过方知是她婆母所赠,因着是低嫁,家里人不怕她受委屈,当着面匡晟的面就一个劲出言打趣。

说姝姐儿打小没吃过苦,胆子大也不爱掉眼泪,上回掉泪还是为了嫁去匡家,姑爷要好生对待二小姐,否则她家里多的就是兄弟。

匡晟性子好,大大方方的听人打趣自己,仇姝拿手叉腰,不时朝他哼一声,一副有人撑腰的稚气模样。看得人不由发笑,心说就这么一个顽劣的小丫头,居然也嫁做人妻了。

下晌仇仕杰也到了,他自从上回被仇彦青设计撞破与李红香的奸。情,再也没登门过。

就连给仇姝送嫁那日,也只是到门外凑了热闹,之后便随仇家车驾一道往匡家观礼去了,他算好了今日仇姝回门,自己好趁着这时候回去试探他侄

儿意图。

匡晟这颗香饽饽叫他抢去了,他仇仕杰现在真是什么都没捞着,也不晓得这大侄儿存得什么心,说是成全仇姝和匡晟两个的郎情妾意,实际谁瞧不出他这是将匡晟从仇仕昌的阵营里给拉了出来。

“三叔来了,有失远迎。”仇彦青见仇仕杰入内,起身第一个迎上去,“我便知道三叔今日会来,三叔最喜欢热闹。”

仇仕杰听得出好赖话,大侄可不是在欢迎他,“热闹谁不喜欢?姝姐儿就喜欢热闹,她今天回门,我这当叔叔的不来,往后再见面可就难了。”

自从出了李红香的事,仇姝就不大待见他,“也不难,我想回来就回来了,婆母公爹说过,匡家仇家本就和一家没有两样,我嫁过去是两家多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没有那么多规矩。”

仇仕杰干笑两声,“你这丫头嫁了人怎的也半点不收敛,还是这个迷糊的老样子。”

再说就招人烦了,仇仕杰打哈哈遮掩过去,这趟回来他不大受欢迎,众人瞧他的眼神总是提防又戒备,自己多半与造船厂无缘了,处心积虑想分上一口肉,到头来竟是连口汤都没捞着。

这事想来气闷,大侄儿病愈以后变得绵里藏针,早前他就疑心过眼前的仇怀溪并不是真正的仇怀溪,可后头的事也都知道,本想借许长安之口一探究竟,结果许长安说话间就改了口风,和李红香一起筹谋,又被大侄身边小厮撞破,最后只剩他孤立无援。

仇仕杰眼睛朝梁韫望过去,她唇角含笑坐在众人一起,不大出声言语,颇具心事的模样。

若此大少爷并非真正的大少爷,这个家里总有人要知情,陆蓝茵算一个,这大少奶奶梁韫,也得算一个。

仇仕杰眼下虽喝不上汤,吃不上肉,但好事的心还在,有的事弄不清楚他怕是死都不会瞑目。梁韫在席间给仇细细剥了几只枇杷,这会儿离席到外头洗手,仇仕杰说自己想起过会儿有事,怕耽误这就先走,偷摸跟上了梁韫。

脚步声一听便来自男子,梁韫被跟着下了廊庑,即便发现被人尾随也不曾道破。她以为跟上来的是仇彦青。

等到了地方,冷下声质问:“你还要跟到哪儿去?”

仇仕杰几时见贤良淑德的梁韫搬出这种语气,遭吓住,“不跟到哪去,就是顺路走到这儿了。”

这下轮到梁韫受惊,急忙转过身来,“三叔?怎的是你?”

她的确受到惊吓,因而犯了大忌,被仇仕杰抓到话柄,“不是我还能是谁?你适才那个语气,倒像是知道跟着你的是谁。”

“不知道。”梁韫缓过劲来,生硬地调转话头,“三叔也走这条路?这可不是往外走的路。”

仇仕杰心眼一转,晓得苦肉计对这位侄媳奏效,“我今日来错了,本想着来道贺,怎料大家都还记着我与李红香的丑事不肯翻篇,我哪是自己想走,是该走了。”

梁韫满心想着今晚上自己要趁夜离开的事,哪有功夫陪仇仕杰伤春悲秋,“府里少了个人,大家总是挂怀的。”

“我听说了,你让人牙子将她许了人家,你心善。”仇仕杰有意套话,“和这家里其他人不一样。我去看过她,给了她些钱财,让她离开吴县,别再回来了。”

梁韫看向他,他笑笑,“我自然也是这家的人,你也和我不一样,但我比有些人还是强些,起码不会为难身边亲人,叫他们受苦,亦或是被逼无奈为自己做事。”

表面上听他这说的是李红香,可细听又不像,倒像是在暗示梁韫。暗示她受胁迫替长房掩盖真相,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怎可能自愿替丈夫的同胞兄弟遮掩?

“三叔,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仇仕杰上前道:“你听不懂,那我就说得明白些,眼下我闹了个鱼死网破再不可能翻身,我便与你说些心里话,我不知道你们和许长安说了什么,可他分明是不信任眼下这个大少爷的,韫丫头,你必然知晓内情,怎好放任长房为所欲为?”

梁韫仍扮傻,“三叔说的什么话,我就是长房的人。”

“你也不想想陆蓝茵她拿你当不当人!”

好个老狐狸,眼光毒辣,料定了陆蓝茵会拿捏梁韫。

这话是戳到了梁韫的肺管子,但凡戳得早些,戳在她与仇彦青媾。和之前,她必然有几分动摇,可眼下木已成舟,她要弃船逃跑,怎可能再与仇仕杰废话。

“三叔,你说了,你闹了个鱼死网破,没有翻身之日了,这些事你要弄清楚也没有意义,不如过得糊涂些,大少爷还会宽待你。”

仇仕杰不料梁韫比自己还会打哑谜,咂舌还要游说,梁韫已转身离去。想必等她走后,仇仕杰就能回过味来,但也没用,他早已尽失先机,于造船厂而言毫无威胁。

今夜,仇姝夫妻两个宿在望园,按规矩分房而居。仇姝过了新婚夜有好些话憋在心里要诉说,和林姨娘说是不成的,于是抱着褥子去寻梁韫,梁韫正在屋里点灯熬油,见仇姝不请自来,忙叫柏姑姑将行李藏好。

仇姝抱褥子挨着梁韫坐下,笑起来,“怎的还点着灯?嫂嫂在等我不成?”

梁韫不知如何作答,却听外间传来兰鸢和仇彦青小声说话,他二人大晚上不知跑到外院做什么去了,笑着嘻嘻哈哈地回进述香居,还在梁韫门前停留了片刻,大抵是听出仇姝在内,就迳往主屋去了。

“好哇。”仇姝瞪大了眼睛,“我说嫂嫂怎么大晚上点着灯不睡,原是被人鸠占鹊巢,霸占了夫郎!”

梁韫忙将她按下,“人是我迎进来的,说什么霸占。”

“嫂嫂能容人是嫂嫂的气度!她却半点不懂事!仗着自己在庄子上照料过大哥哥,就敢明着和你争抢!”

“好了,她没和我争抢,你就别替我打抱不平了。”

“可是——”

“我无妨,别提她了。”

说了会儿话,不知道如何将她支走,梁韫只得说自己不大舒服,想躺下歇着,仇姝连忙答应,以为自己说话不经头脑,刺痛了梁韫,连忙捧起褥子说自己忽然有些认床,还是回自己房里去睡才睡得安稳。

夜阑人静,仇彦青侧卧塌上,听外头仇姝离开,起身将熄灭的油灯又点上,手拢着灯火,走耳房的门往梁韫屋里来。

梁韫屋里也已擦黑,看来她是真乏了,仇姝才走便熄了灯。也是,今早为着姝姐儿回门,她起了个大早就在前头操持,仇彦青想了想还是作罢,不预备过去吵她。

刚一转身,听偏屋传来两扇门开的“吱呀”声,梁韫着白日里穿过的那套衣裳推开门,急匆匆闪身而出。柏姑姑紧随其后,捧着一只花布包袱跟着她往外走。

这反常之举将仇彦青定在原地,生怕惊扰了她,或许这只是个误会。

梁韫若有所想似的,回首朝他方向望来,仇彦青本不必躲的,却莫名退至廊下,化作一片婆娑树影。

她快步往外走,生怕多留片刻都要发生变故。

越走越快,仿佛再晚一刻就要被兽口吞噬,仇彦青终是无法眼睁睁看她从指缝溜走,在她就要步出述香居的一刻,跟上去叫住了她。

“韫儿。”

梁韫身形一震,倏地回过头来,见果真是他,气息都不稳了,“别过来!”

仇彦青站在原地,倒没有要上前的意思,他在月亮底下被照得清透,雪白中衣外披一件貂灰的缎面外衫,高高的身量像极了一株枯萎前仍渴求甘霖的树。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他问。

“…我走了,你别跟上来,明早太太会给府里一个交代。”

“走去哪?”仇彦青清俊的眉皱起,“我不要太太的交代,我要你一个交代,你去哪?”

梁韫大可以

说要回娘家,可她心知自己不会留在娘家,竟无法对他撒谎,“别问了,这不是你该问的,我说过,你好好的经管造船厂别再执着过去的事了,太太接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做一辈子谁的影子,她比谁都想让你做回仇彦青。”

他听不进,“你别走!”不起效,又扮起软声,“你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

梁韫快跑两步被抓住了腕子,心一横,用劲甩开,“别犯傻!若非你这张脸,我早走成了,仇彦青!你不是你大哥!别再带累我!”

第39章 第39章嫂嫂,你走吧

院里的吵闹声惊醒了酣睡的荷珠,她醒来往屋里一看,少奶奶不在了,叫柏姑姑也没人应,忙推门出去,一面系带子一面寻。

老远瞧见大少爷拉着少奶奶的手,夺她手上的包袱皮,荷珠一看大惊,不好!少奶奶这是要走?

“少奶奶!”荷珠上前去留人,“少奶奶别想不开,快随少爷回来吧,别惊扰了太太!”

荷珠那小丫头压根不知情,以为大少爷少奶奶争吵,这才将人气走,一嗓子喊醒了大半个述香居,她见状稀里糊涂又跑去清馨馆求人,谁知清馨馆灯火通明,太太听闻此事旋即推门而出,一身春水绿的长衫,也还没睡。

一行人风风火火往述香居赶来,苏嬷嬷见陆夫人到了,连忙轰走院里一干人等,“都还看什么?用得着你们?都下去!”

仆役们一哄而散,徒留下院里焦灼对峙的梁韫和仇彦青,陆蓝茵见仇彦青这副神情,心上发毛,见人都走光了,忙上前道:“彦青,你这是做什么?你嫂嫂帮了你天大的忙,眼下她要走,我为娘的体谅她的不易,你怎么还不让人走了?”

“彦青不是不让我走。”梁韫牢牢注视仇彦青,在他之前抢白,“是他以为太太您不知情。”

陆夫人问:“彦青,你以为这不是我的授意?”

两个女人目光咄咄,都想从他嘴里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仇彦青心中万般感受,失望犹如潮水侵袭而至。若说起先他并未觉察自己对梁韫的感情多深,此刻仇恨入骨,心如刀绞。

他咬破了舌侧软肉,口腔漫上甜腥,而后记住这个味道,就是眼前这两个女人让他一次次尝到被抛弃的滋味。

“你走吧,嫂嫂。”

仇彦青手中还执着油灯,一阵风过,光芒在眼下晦暗闪烁,眼睫投下淡淡一片青,“我知道要不了多久,你就会自己回来。”

陆夫人见他并不留人,笑说:“会回来,当然会回来,等你正了名,我便接韫儿回来。”

梁韫却是微微一怔,总觉得他这话透着危险,可当着陆夫人她不好多问,何况他此时还愿意叫自己嫂嫂,她松口气自是走还来不及,又岂会探究其背后含义。一旦弄清楚了,她怕是也走不成了。

“那我便走了,这样也好,当面说总比不告而别来的要好,太太、彦青我不在的日子你们保重。”她看向神情淡漠的仇彦青,“我说过的话,千万放在心上,别惹太太烦忧。”

她不希望他再钻牛角尖,要真有一日重逢,罢了,还是别再见了,再见未必能有今日的体面。她跟着柏姑姑一迳往外行,仇家似乎从未如此冷清,一路上不见半个人影。

天还没有半点要转亮的意思,只是月格外明晰,照着梁韫脚下石板路,领她迈过一级又一级门槛。

穿过一扇扇门,忽听身后有人叫自己,回首是荷珠那个傻丫头,抱着她小小的包袱皮,睡得发髻松散就追了出来。

“少奶奶!少奶奶我跟您走!”

梁韫笑着站定等她,“你可不好走。”

荷珠追得气喘吁吁,“怎么柏姑姑走得,我走不得?”

梁韫其实也舍不得她,她得力又可爱,离了自己怕是又要做回粗使的活计,“柏姑姑是我带来的人,我带她走不需要征得谁的同意,带你走总得要太太或大少爷的首肯。”

荷珠涨着红扑扑的小脸,连忙道:“出来时太太还和大少爷在院里说话呢,我问了,她说我可以跟您走,虽然我不晓得您怎么突然就被大少爷给气走了,但您去哪我去哪,您走了我在述香居也不知道能做点什么,就带我走吧。”

梁韫思忖片刻,笑着答应,“好,你跟我走。”

她看向那一扇扇厚重敞开的老旧风门,脑海闪过望园四季风光,惊觉自己被这地方困住了整整四载,眼下置身府门外,忽然感到身轻如燕,什么顾虑都烟消云散了,就好像只要能走,即便付出代价,即便前路未卜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梁韫坐上车架,陆夫人安排得贴心,担心路途太远坐得不舒服,命人在轿厢里铺了厚厚的软褥,她掀开轿帘,鬼使神差回头望,倏忽撞进一双夜里幽怨的眼眸。

仇彦青不知何时垂手矗立仇家府门外,仍是白衣灰衫,眼里光泽在月下清亮动人。

梁韫心上一紧,慌忙回避,她心里兀突突感到罪恶,是她抛下了他,可即便她不抛下他又如何?

不过是与他一并沉沦到个不可挽回的境地罢了。

她走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车辙远去,仇彦青拳头紧攥。

他追出来是想留她,可是要留人的话他一句都说出来,他知道他留不住,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在离开他。小时候孤零零在庄上,他想的是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他就不会像儿时被动,他要什么就会有什么,不用求人,不求人,他从不求人。

他不求梁韫留下,她会自己回来。

*

回杭州的路上梁韫和许长安的人手交汇,他竟也派了车来,大抵是怕陆夫人临时变卦梁韫走不脱,好帮她强行脱身。

梁韫碍着随行的车夫和仆役还要回苏州和陆夫人复命,没有下车与对方一行说话,只是打开车帘,对着领头的点了点下巴,示意自己这边无碍,让对方不必跟下去,尽管回长洲去吧。

因着梁韫不常赶路,不大习惯如此颠簸的路程,路上走走停停,走了有十来天才到杭州,荷珠更是从未出过远门,看着比她还憔悴,叫她休息也不肯,耷拉着脑袋鞍前马后地伺候。

梁韫也累,能重获新生,身体的乏累不算什么。

她在路上和柏姑姑商量好说辞,不可留下话口让娘家人游说她回到仇家,到了便说自己这是与大少爷商量好了回来,陆夫人不得不出面叫他们相互留一点体面,将梁韫送回娘家,等过段日子冷静下来想明白了再说。

这么一听显然是板上钉钉了,梁家便也不会再置喙仇家的家事,也只会说自己女儿不争气,被婆家给赶了出来,至多是叫她想想法子,恳求丈夫谅解。

梁家的女儿都出嫁了,家里只有父母和大哥大嫂一家,前堂没什么变化,不过四年,一到家只像是出了一趟远门。

梁韫喝了些水,吃了一碟芡实糕,嫂嫂第一个迎出来,以为她是回来省亲,领着侄子侄女在边上教他们认人。

梁韫笑一笑说自己不是回来省亲的,才说没几句,梁父梁母便急匆匆从那幽深的内院赶来,问东问西,简直快被梁韫这个突然回娘家的举动吓坏了。

梁韫将先头和柏姑姑排演好的话一说,更是鸦雀无声。

“叫婆家给赶出来了?你和姑爷这么些年都过来了,怎么他身体见好反而还和你生了嫌隙?韫儿,可是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惹姑爷不高兴了?”

时隔四年回到梁家,爹娘都多了几缕白发,但相貌没什么改变,反而因大哥的一双儿女十分福润,

他们其实并不苛待梁韫,只是根深蒂固地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是嫁给了于自己有恩的仇家,遇上事也就先来责怪自家女儿。

因此梁韫只是心平气和地说:“我没有惹他,您也说了,从前他身体不好,因此处处受制于我,做什么都靠我在身边操持,眼下他身体好了,不再有求于我,自然什么问题都涌现了。”

梁母听后蹙眉,一面拖住女儿的手,一面问:“这叫什么话?”听着倒像是苦梁韫已久了,“韫儿瘦了。”

梁韫笑笑,“不瘦,是路上累的。”

梁父想着仇家的恩情,心内不安,“虽说大少爷此前生着病,许多事要靠你出力,可你也不好叫他觉得那是有求于你,这如何不产生积怨?”

梁韫淡淡道:“我又要当他的左右手,又要顾忌他的心情,我不是他肚里蛔虫,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梁父还要说,被梁母掣了掣衣袖,叫到一边,小声地劝,“韫儿说得还不明白?眼下身体好了不再有求于她,不就是过河拆桥的意思?”

“这…”梁父大惊,也回过点味来,自己这个女儿是从来端方的,要说她忤逆婆家,也不会熬过了那最难的几年,在这守得云开的时候回到娘家。

难不成真是仇家不做人?从前都只是将就,而今大病痊愈就过河拆桥,利用完梁家女儿便开始挑她的错处……

梁韫搁下咬了一口的糕点,起身上前,扯出一抹笑来,“爹,娘,大哥呢?可是在外头店子里?”

梁父哪还有心思说别的,“就别关心你大哥了,快和爹娘说说,你离府前那阵子,大少爷可有任何反常之举?”

梁母接口,“是啊,韫儿你和我们好好说说,你走之前大少爷都说了做了什么。”

“他也没做什么。”梁韫转而叹息,坐回椅上,“还是别提了,我都回来了,不想再提。”

这不就是话里有话?

梁父看向一旁的柏姑姑,叫她说。柏姑姑垂首称是,小心翼翼看向梁韫,而后道:“也没什么,就是身体好了纳了一房妾室,是起先在清河照顾他的小丫鬟。”

“什么?”

“起先那个窈蜓呢?”梁母问,“起先你嫁过去的时候,他身边不是有个窈蜓,那个丫鬟去哪了?”

梁韫不料她娘还记得窈蜓,心上是有些暖的,想了想对策,说道:“她早就送走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而今或许也是这个道理。”

第40章 第40章他帮她,是否出于她是故……

打从回了梁家,梁韫的日子就舒畅了许多。

她大哥梁成栋脾气忠厚,不大过问她在仇家的事,和梁父梁母不同,他认为既然梁韫都说了是仇家过河拆桥,那他们梁家便只当还了先头的恩情,其余的都听梁韫的意思,她想回去就回去,不回去就留在杭州。

有大哥在,大哥给她做主。

其实小时候梁家姊妹一点不听大哥的,大哥是受欺负的,屁股后头跟着三个妹妹,一个比一个刁钻,梁韫是夹在当间的妹妹,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小妹,因而她脾气最好,也最不受重视。

总是爹宠大姐姐,娘疼小妹妹,梁韫站边上,和大哥对上一个眼神,大哥朝她笑笑,就算是安慰了。

如今梁成栋有了一双儿女,梁韫自然也是对他们喜爱有加,整日带着溜达上街,买漂亮服饰和有趣的小玩意哄他们玩。

梁成栋的儿子是光哥儿,女儿是梅姐儿,两个小家伙整日斗嘴,像两只毛色鲜亮的小鹦鹉,梁韫一手牵一个,叫荷珠给他们买糖葫芦。

“姑姑,姑姑。”两个小家伙叫起来还要蹦跶,“我要蘸芝麻的。”“我要蘸松仁的!”

“给,你的芝麻糖葫芦,你的松仁糖葫芦。”梁韫笑得比两个小家伙还高兴,蹲在地上帮二人整理衣襟,别沾上糖葫芦的糖稀。

小家伙嘴甜,“我长大了,要孝敬韫姑姑!”“我长大了也要孝敬韫姑姑!”

梁韫真受不了,掐掐他们脸蛋,“好了好了,快吃吧,尝尝甜不甜?”

梅姐儿咂抹咂抹,眼睛笑成了月牙,“甜!”

走了一程,光哥儿说自己走不动了,脚下发酸,要姑姑抱,梁韫只得抱起他,走出没多远,梅姐儿也说自己走不动了,也要姑姑抱。

梁韫怎么可能答应,“你们两个真是,姑姑虽然长了一双手,可是也只抱得起你们中的一个,你们当我是你爹?一手一个还能逛大街?”

“要抱!要抱!”

“一人一程,我走到前头的布料店就放光哥儿下来,抱你走回家。”

话音刚落,一双大手将梅姐儿从地上抱起来,梁韫一愣,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柏姑姑与荷珠已退至两步远,自己身侧站着的不是别人,竟是大老远从长洲赶来的许长安。

他眼里因赶路透着疲倦,但笑起来还是那副踏实可靠的神态。

“许大哥?”梁韫想不到他会来,迟疑着将光哥儿缓缓放下,“你怎么亲自来了?刚来?真巧,在街上就遇上了。”

大抵是护送她离开吴县的那些许家家仆回禀了许长安,这才几日,许长安便从长洲亲自赶来了,他们这些跑生意的男人都是长途跋涉惯了的,说动身就动身,突然出现在梁韫眼前,叫她怪不好意思。

许长安单手抱着梅姐儿,说道:“总要亲自确认你无恙才能放心。”

梅姐儿一开始以为是爹爹抱着她,听动静吓坏了,哭着要下来,梁韫连忙蹲下去哄,“梅姐儿,别哭,这不是陌生人,是姑姑认识的人。”

梅姐儿一听,扭脸看过去,“是姑父。”

梁韫大惊失色,“怎么就是姑父?你见过?不好乱说话,这是许家的叔叔,不是你姑父。”

许长安比梁韫反应小些,不过也只是看起来镇静。

梁韫起身与他笑说:“童言无忌,小孩子没见过她二姑父,没有恶意的。”

“…无碍。”许长安耳根子发红,“这种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

梁韫早就翻了篇,没在意他说什么,擦擦梅姐儿小脸,牵起她道:“许大哥你在哪落脚?”

“…噢我还没有找地方落脚呢,这不是刚到先来梁府瞧瞧。”他一侧身,街角果真停着架随他赶路的马车。

梁韫热切招呼他,“那便索性随我回府,我大哥晓得长洲许家,知道你登门他定然欣喜。”

许长安却道:“还是算了,我去了该怎么说,总不能说是替仇家来的,对了,你这一回来和家里是怎么说的?”

梁韫想了想,引他到街边茶馆,让柏姑姑和荷珠带了两个小的到街上,自己与他在店里小坐饮茶。年一过,她嫁人已有五载,早就将自己当个妇人看待,从来大大方方,这会儿将茶壶提起来,挽袖子为许长安斟茶。

“许大哥,请用茶。”

但那也是她在自己看来,在许长安眼里,她和最初嫁给仇怀溪时没什么两样,莫说妇人样,就是一点沧桑变化也没有,至多是眼里多了份沉静,笑起来也就驱散了。

“多谢你…”

“许大哥,也是多亏有你,我才能那么顺利回到杭州。”

“别这么说,我没做什么,都没能帮上你的忙。”许长安低头摩挲茶盏,“出于担心还派了许多人手去接应你,结果也只是跟了一路。”

梁韫忙道:“我缺的就是帮手,你都不知道那一路我知道有人跟着,心里有多稳当。那天晚上我险些没从仇家脱身,心里最后的底气也是许大哥的人会来接我。”

许长安抿唇一笑,抬头对上梁韫目光,二人短暂对望,他忙将头转开,梁韫原本笑着并不觉得有什么大碍,忽见他着急偏首,也跟着垂眼沉默下来。

过了会儿二人异口同声开口,梁韫请他先说,许长安清清嗓子思忖片刻问:“你与那仇彦青…是,是我以为的那样吗?”

梁韫一怔,匆匆端起茶盏喝了口。

许长安忙道:“我不是探究或是怪你什么,就是那天看到他握了你的手,猜想你或许受他胁迫,

又或是被他蒙骗——”

“我没有受胁迫,也没有被蒙骗。”

梁韫出言将许长安打断,一来是她并不想提起仇彦青,二来则是她对仇彦青所作所为并无怨言,“也的确是许大哥你看到的那样,我对不起怀溪,也没脸再回仇家。你要是觉得我水性杨花,负了怀溪,数落我就是了,不过骂过这一回,往后就不要再对我提起此事了。”

又是一阵鸦雀无声,许长安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她承认却还是分量不同,“…我,我没有立场替怀溪说话,更不会数落你。”

梁韫苦涩地笑一笑,说他待人实在宽厚,自己在他面前简直抬不起头。

许长安轻叹,“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你与仇家之间…的确有些外人难以想象的纠葛,好比事到如今我仍不敢相信眼下经手造船厂的,不是怀溪,而是他弟弟彦青。陆夫人这是打算将仇家二房三房彻底踢出造船厂,而后为彦青正名,稳坐头把交椅?”

梁韫颔首,“三叔眼下是被他给废了,就不知二叔那边他有什么行动。”

“仇家二叔我是有些了解的,他为人耿直,要是知道大少爷换了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怕是要闹个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说到这梁韫难免有些担心,仇仕杰是难起风浪了,就不知陆夫人预备如何处置仇仕昌,她为了让这个儿子稳坐仇家家主之位可谓是煞费苦心,梁韫身在长房首当其冲,知道她的手段。

“对了。”许长安忽地想起什么,“你有何打算?”

梁韫微微一愣,“我…我先在家里待几日,过段时候寻个由头出去,到庙里还是道观都可以,出去避一避,免得仇彦青找上门来被他撞个正着。”

许长安想了想道:“你不妨到长洲来,他应当想不到你在长洲。”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最开始梁韫也想过到长洲住,请许长安相帮避避一阵子。只是她并非无处可去,贸然对他提出请求也开不了那个口,而今他自己主动提出来,梁韫当然不会拒绝。

“那样就太麻烦你了,他要是找来,我找由头避开也是一样的。”

许长安摆摆手,提气道:“别人说这话我要担心真有麻烦,但你就不可能给我添乱,你最怕麻烦别人。”他眉头微蹙,“离了仇家便只剩我知道仇家孪生子的秘密,我若是不帮你,便再没有人能切实帮到你了。”

“多谢你,许大哥”

梁韫又客气了几句,与许长安约定好三日后随他动身长洲,二人在茶馆分手,天上飘落一点雨丝,许长安叫住路上趁机出来卖伞的孩童,买下纸伞递给梁韫。

“你还要带着两个孩子走回去,把伞拿着吧。”

梁韫接过了伞,“许大哥那你呢?这三把伞都留给我,你怎么回去?”

许长安指向街边停靠的马车,“我不骑马就是,这几日我会住在城东鹏程客舍,你要是有事也可以来找我。”

梁韫颔首道谢,眼看几句话的工夫雨又下大了,她撑开了伞递给他一把,“我还是先送你上马车吧,再收了伞走回来也不麻烦,你帮我那么多忙,我护送许大哥你上马车也是举手之劳。”

二人笑着默契地没再客气推辞,先后走进雨中,许长安坐上马车,将伞递还梁韫。

轿帘外女人打伞走在路人行色匆匆的街道,不疾不徐,不慌不忙,五年前她就是这样,怀溪生着病,他去仇府探望,梁韫从不会守在自家男人身边,通常是忙完了就离开,不受琐事禁锢,有时说起公务,也是有条不紊。

之后听说她接替怀溪管理起了造船厂的生意,许长安竟也不觉突然,她的潜力仇家和自己都有目共睹。

或许是这样的女子少见,许长安每次去到望园都会注意她,他的确欣赏她,没有郭敦颐赏莲那般高洁的情操,但也绝不是男人看女人那样直截了当。

因而眼下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设法帮助梁韫,究竟是否出于她是故友遗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