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拔弩张的气氛里,燕渠勾起唇角,竟是淡漠地笑了一下。
“大都督不如直说,你为的是什么。”
他未作解释,也不多言,目光甚至看起来比往日还要平静。
所谓的血统和身世,对他似乎无关紧要。
聂修远却无端被这个小二十岁的年轻人的视线,看得眉心一蹙。
他正要开口,帐外,一记高昂的女声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哪里还需要大都督多费口舌,本宫都可以替他回答。”
赵明臻利落地翻身下马,直入帐中,风帽上的绒毛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
就要挂帅出征,中军帐中人头攒动,从六品以上的将官都在这儿了。
还真是挑了个好时候。
她的视线从燕渠身上轻轻掠过,而后便落在了聂修远的身上。
“大都督想要的,自然是权柄了。”
“听说小聂将军刚巧摔断了腿,出不了府,大都督安排了义子,去替他代掌西路军?”
帐中忽然静了下来。
聂修远笑了一下,神色莫明。
“长公主是要拿圣旨说事吗?也可以,我们甚至可以坐下来,叫些酒菜,好好地清谈清谈。”
话里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大梁下定决心要打这一仗后,陆续便派斥候去到乌尔霄境内。
斥候新报——乌尔霄王室内部,乌尔其罗的兄弟发动了政变,对内他们正在镇压,对外,也正与北面接壤的邻国有摩擦。
赵明臻挑了挑眉:“贻误战机的罪责,本宫担待不起,大都督就吃罪得起了吗?”
聂修远大概是在控制着自己不要笑出声,眼中却还是带上了一种势在必得般的神采。
“那就要看长公主决断了。”他说:“这一仗对于大梁来说该打,是谁打,由谁建功,长公主不都是高坐明台的长公主吗?况且圣旨上,陛下同样有言,可由长公主权宜机变。”
但对他来说就不一样了,聂修远心道:动荡对他、对聂家来说才是机会。燕渠已经彻底是皇家的人,若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聂家对军中的掌控力,就要彻底丧失了。
聂修远此话一出,燕渠的几个心腹立时便要拔刀,被燕渠压下了。
燕渠眉梢微抬,看向赵明臻。
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肩上的风帽,道:“那照你的意思,东路军换你的人来,才合适?”
这便是聂修远的阳谋——先囚禁亲子,顺理成章的接受西路军,随即利用燕渠的身世引发猜疑,再把手也伸到这边来。
聂修远居然没反驳,竟道:“西路军只是策应,我膝下义子的本事,不比聂听渊那小子差。而东路军正面主攻,在场诸位,谁比我更配这个位置?”
赵明臻弯了弯唇,露出的表情愈发人畜无害。
聂修远见状,正要继续加码,面前这位笑得人畜无害的长公主,却忽然抬手,凌空拍了一拍。
清脆的抚掌声传出,帐外,公主府的亲卫拎着一只装了人的麻袋走了进来。
“聂都督有人证,本宫也有。”赵明臻直视向他,眼眸中的颜色终于渐沉:“当年与乌尔霄和谈之时,聂都督做了什么,不会自己都忘了吧?”
她当然不会蠢到,把捉了现行的活口,都丢还给聂家。
聂修远神色微变,可赵明臻却没有继续点下去。
她转过身,面朝在场众人,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诸位,现在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不应该刀口向内,你们说,本宫的话对不对?”
有人诚心应是,有人目光闪躲。
赵明臻都不在意,她的视线经过一排排后脑勺,终于还是定格在了燕渠的脸上。
“燕将军,本宫相信你。这一次,便由你暂代本宫的位置,替我坐镇后方了,如何?”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这到底是信任还是不信任……不对,东路军如果真的换人……
陡然间安静下来的军帐中,燕渠听懂了她的未竟之意,瞳光一闪。
赵明臻看着他,后撤一步,深吸了一口气。
事已至此,燕渠身世已经暴露。可若真让聂修远得逞,即使燕渠因为她,愿意暂退一射之地,他在军中的拥趸也不会甘愿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姓聂的主将手下,两方势力必有一战。
时间如果慢下来,也许会有更合适、更圆融的办法处理——譬如说,等昌平侯和后续朝中的增兵到来。
但现在,大军已经整装待发,不是说停就能停的。况且战机不等人,难道又要再等几季麦熟吗?
这也是聂修远选在此时发难的原因。
只可惜,她不喜欢受人威胁。
赵明臻抬起眼帘,看向脸色各异的众人。
“西路军主将聂听渊意外受
伤,便由聂都督举荐的义子接任;东路军……”
“就算夫唱妇随吧。”她居然还有心情开了个玩笑:“东路军,便由本宫暂代。”
——
一个令人意外,却不是那么意外的答案。
聂修远拿燕渠的身世和忠心攻讦,赵明臻压下的,便是自己的身份。
在对大梁的忠诚上,任谁也不会怀疑她这个长公主。
这几年来她做得如何有目共睹,而她的身份,也绝无里通外国的可能。
天子可是这位的亲弟弟,说句不好听的,做皇后都没做这个长公主安稳。
局势暂且稳定了下来,不过怎么都要再缓一夜再出征了。
军营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唯独赵明臻帐前络绎不绝。
虽然做下决定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是回过神来之后,她也并不觉得自己莽撞。
北境军政一体,她虽不算具体打过仗,但军务是通的,至少不会胡乱插手胡乱指挥。
她占住这个位置,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不会让北境军成为谁的一言堂。
她虽这么想,禁军的人、公主府的人……这晚却来来回回劝了不知道多少波,想要她收回成命。
只一个人没来。
赵明臻心里有一点难过。
她这一次,到底是托大了,若说心里不忐忑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她还是会想要,能收到他的关心。
可不论怎么说,这一次,她都是夺了他的兵权。
他还是会在意的吧。
不论是兵权,还是她没有站在他这边。
赵明臻盯着手心里的虎符,努力定了定神。
不管了。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她这样想着,才出了帐中,却见夜色下,一道熟悉的身影向她走来。
她的脚步顿住了。
而燕渠见是她,亦是微微一怔。
夜风细细流淌,他大步朝她走来:“夜深了,长公主还出来走动吗?”
赵明臻抿抿唇,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又道:“你来找我?”
燕渠垂着眼,看起来没有什么话要和她说,只从怀里掏出一叠简牍。
纸页落在手里,厚厚一沓,隐隐还有他怀中的温度,赵明臻接过,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她别过头:“我还以为,你是不想面对我。”
才会一整个下午都没有露面。
燕渠轻轻叹了口气,神色却不见之前的那股轻松了。
他上前两步,抱住她后才道:“因为我在害怕,殿下。”
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料不到会发生什么。
而这一次,没有他在身边。
第95章 第95章她割断了这截二尺长的头……
翌日,大军准时开拔。
临走之前,西路军顶替聂听渊的那位名叫聂斌的聂家义子,收到了东路军送来的口信。
“长公主的意思是,快要入秋,百姓不易,还请聂将军这边,也勿要损伤农田。”
“戏做得倒真是足。”
聂斌表面应下,转头与手下说笑。
……
此番出征乌尔霄,与之前被动迎战防守时,有很多地方不一样。
北境从来都是个民风彪悍、武德充沛的地方,被留下驻守城中的士卒,看起来还有一些艳羡这一次能去博取军功的同僚的意思。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聂修远故意的推动下,有关燕渠身世的风言风语,很快就传遍了整座军营。
不过消息越往下传,引起的波澜越小。
即使是在当年和北狄打得最凶的时候,两国接壤之处,依旧会有商人悄悄来往,会有过不下去的底层百姓跑到对面的地方去讨活路。
对于军中的中高层将领而言,他们需要考虑将军的立场,会对自己的利益带来的影响,但对于绝大多数的底层士卒而言……他们更关切的,是生前的饷银、身后的抚恤。
不过看到燕渠出现时,还是会有一些若有似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真的假的?”
“嘶,有点儿真,不过管他呢,燕将军从不克扣我们的饷银。”
校场前,正欲离开的聂修远脚步一顿,未及回头,一道身影忽然挡在了他的去路之前。
他眯了眯眼,看向身前的燕渠。
这场阳谋几乎撕破脸皮,然而最后,也只是把一个西路军的亲儿子换下来了而已,聂修远的心情并不算好,没有和燕渠寒暄的打算。
他抬步欲走,燕渠却挡在他身前,寸步不让。
这不是一个友好寒暄的架势,聂修远眉心一跳,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然而还不待他拔刀,铮的一声——燕渠竟是先一步转手拔剑。
燕渠的动作太快,快到在场的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剑尖就已经直指向聂修远的面门。
本能的怔愣过后,聂修远背后的心腹也倏然拔出剑来:“燕渠!你竟敢对我们大都督动手!”
聂修远的脸色近乎要浸出水来:“燕将军如此不冷静,看来,是真的着急了。”
他稍作停顿,随即冷冷一笑:“也对。被自以为信重的枕边人背刺,夺了兵权,怎么能不急呢?”
与燕渠打交道的这许多年,聂修远还从未见过他这副莽撞的作派,一时间,越发笃信自己话里的猜测。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燕渠表情未变,非但不退,反而一记云剑向前——锋锐的剑尖几乎要擦破聂修远的眉心,下一瞬,他却突然收势,内腕一转,干脆利落地收剑归鞘。
他轻轻一哂:“大都督还真是以己度人,不过有话与你一叙,想请你随我移步。”
聂修远的眉心一跳。
就像他的阳谋一样,他也未曾料到燕渠会在此时突然发难,刚刚的那一剑很明显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有意威胁。
他当然可以事后再去谋划计算,但是此时此刻,看来是非得跟燕渠走一趟不成了。
人上了年纪,总是惜命一点。
……
聂修远铁青着脸,终是迈步,被燕渠“请”到了一旁的节堂。
节堂里,早已经清了场,眼下倒颇有些对峙的氛围。
“燕某不过一介武夫,所以有的话,还是打算挑明来说。”
燕渠神色淡淡,抛下的话却不容置喙:“在北境军顺利班师回朝之前,还请聂都督,不要离开这座节堂。”
聂修远冷笑一声:“要软禁我,你今日的手段还不够看。”
“软禁?怎么会。”燕渠亦是嘲讽般勾起了嘴角:“聂都督想得太多。”
“我也会与大都督同住节堂。”他的目光同声音一样渐渐沉了下来:“在昌平侯及朝廷援军抵达之前,希望大都督,不要有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
聂修远不是善茬,燕渠是清楚的。
昨日的发难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恐怕他还会有后续的动作。
带兵多年,燕渠心里很清楚,后方对于前线的重要性。
赵明臻如今正在东路军中,对敌作战之事已经不是他能遥控得了的,但是战场之外,他不能让她有所闪失。
聂修远哑然一瞬,良久方才反应过来,不无惊异地道:“你是为了……”
他顿了顿,仿佛感慨般道:“可惜呐,天家之人冷血无情。你又怎知,她昨日不是就坡下驴,趁着我的话,卸了你的兵权呢?”
“昨日之后,谁得利最多?北境兵权,这一次可叫她捏在手里了。从下往上渗透的事情,她本来就在做,禁军在北境军中的话语权也一年高过一年。”
“真到了班师回朝之日,恐怕,燕将军和我,都得当心呀……”
——
马背上,风猎猎作响。
赵明臻攥紧了手里的护身符,感受着铜钱印在手心里的触感。
这是她第一次走近真正意义上的战场。
载她一道来的,却并不是白虹。
漂亮的白马太过显眼,在战场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临走之前,燕渠把他的马给了她。
明明没来得及磨合,可
这匹马,却和它的主人一样,沉默而可靠,托举着她一路往前。
异国之境,连风里的气息都是陌生的,赵明臻深吸一口气,摸了把马脖子上的鬃毛,定下神来,翻身下马,回营中传了扈东。
“高坪城还有多远?”
“回殿下,往前五十里,高坪城就要到了。”扈东答完,又开始拱手劝道:“殿下,前阵太危险了,臣恳请您,还是以自身安危为重。”
赵明臻听完,也不反驳,只道:“扈统领,我们如今身在敌国,前阵后阵,还重要吗?”
扈东一噎。
她这话确实说得没问题。
前阵迎敌,可后勤辎重在战场上也是重中之重,难保就没有人偷袭。
他的脸色有些发紧:“长公主此举,还是太过冒险了,即便是有制衡之意……”
赵明臻眉梢微动,却只道:“若说冒险,这上万将士,难道都是在陪我胡闹吗?我们一路稳扎稳打,没有在冒险。”
斥候的情报没有错,乌尔霄国内的情况确实不太妙。也正因国内情况如此,乌尔其罗才需要转嫁矛盾,不断袭扰大梁,缓解压力。
东路军一路北进,不到四十天,连下乌尔霄四座大城,战果斐然。
前方的高坪城,正是乌尔霄都城前的倒数第三座大城。
扈东听了,心道:其他将士,和长公主能比么?
当然,即使不论长公主,在扈东和其他禁军的心中,对北境的普通军士也是有些隐秘的高高在上的。
他们大多出身在武将家,受过良好的军事教育,只是为了家族的荣耀、为了自己的前程,才在禁军中供职,自以为和北境军中混饭吃的大老粗们很不相同。
不过这些话,扈东已经知道这位长公主殿下不爱听了,所以没有当她的面再说过。
他想了想,还是直白地劝道:“长公主,臣与您直说了,您要真受了什么损伤,回头就算打赢了这一仗,皇帝怪罪下来,也没人吃罪得起。”
赵明臻微微一笑,道:“本宫心里有数。”
扈东的神色看起来更愁苦了。
很难说她这句话到底是有数还是没数。
……
是夜,东路军原地扎营布防,赵明臻召集将官商措攻城事宜。
战场是性命相托的地方,在这里是不会避讳“任人唯亲”这种事情的,反倒讲究一个“亲兄弟父子兵”。原定交予燕渠带领的东路军中,有半数都是他的亲信手下。
赵明臻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些人对自己的态度不同于上一次营啸之后那撮人的态度。
也许是走之前,燕渠与他们严命了什么,又或者在备战的半年里,她有意无意地参与的军中事宜越来越多,“长公主”的形象,也不再是一个模糊的符号。
原因无甚值得深究,赵明臻也没费神去想这些。
“前面几仗虽然顺利,但到底是占了突袭的便宜。”她清了清有些干哑的嗓子,道:“越往前,乌尔霄防守越严密,攻高坪的这一战,必须审慎对待。”
大致的方略,早在两路军队启程之前就定下了,临走前燕渠还交给了她一沓东西——多年来与乌尔霄对战的战况、他们惯用的战术、甚至还有他关于攻下沿线这几座城垒的构想。
不过赵明臻也不打算纸上谈兵,这世上并不存在“锦囊妙计”——遇到什么都能打开来找到解决办法。
真正的战场瞬息万变,不是抱着本兵法就能解决的。
有人附和她的话,也有人道:“长公主……西路军的消息,断了有些时候了。”
两线齐头并进,但是面对的地形和城寨不同,节奏不会完全一致。
如果东路吃亏,那西路推进也会遇到困难,但是东路一路高歌猛进,按理说是帮西路吸引了很多火力的,不应该到连消息都送不出来的地步。
然而西路的聂斌,却足有七日没有送来新的消息。
赵明臻轻轻皱眉,道:“前日起,本宫便觉得奇怪。不过诸位莫担心,我已派林将军亲自带人,从小路去打探西面的消息。”
自从她上奏为林家平反之后,越铮已经用回了本姓。
有人犯了嘀咕:“这聂斌名不见经传,别这个时候掉链子。”
两路大军缺一不可,若不是有彼此应和、牵制敌军的必要,当时大梁也不会分兵两路。
就在这时,帐外有人来报:“启禀殿下,林将军回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越铮身上轻甲未卸,神色沉重地走了进来。
“参见殿下——”他抬起头,抱拳禀道:“西面的战线,情况不对。”
赵明臻问:“关隘久攻不下?”
越铮肃然摇头:“不,是没有在攻的迹象。”
他本抱着发现西路军情况不妙的心理准备去探察的,结果往西却发现,连线都安静极了,不像是有动作。
一时间,帐中传来好几声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那个姓聂的当了缩头乌龟?”
“也许是情报有误,乌尔霄其实重兵陈在西面,所以我们才推进得这样顺利,而西路军受困卡死。”
“那高坪还攻不攻?”
“事已至此,退不是白打了?还有我们的粮草……”
进退维谷之际,众人的视线齐齐转向了赵明臻。
她盘着低髻、身着短裳,脸上分明没有脂粉,眼里眉梢的气势,却愈发凝了下来,此刻稍垂着眼帘,瞳中神色晦暗不明,大抵是在思考。
众将的心都很有些悬吊——顺风顺水时的决断很好做,可战场上总会遇到问题。
打,可能会冒进脱节;
不打,又无法巩固胜果。
可拖也是不行的。
异国他乡,多待一天就要多负担一份粮草。
而他们这位长公主,虽然人人都看见了这几年里,她在治政方面的才能,可她在真正的战场上,依旧是经验缺缺,总归叫人担心。
少顷,赵明臻终于沉声开口:“高坪要打。”
她俯身抬手,在面前的舆图上圈了一下大城附近的小城,话音坚决:“攻打高坪、成败不论;随即转战、补充粮草。”
赵明臻很清楚这一战的目的——打得乌尔霄人收起獠牙,不再敢把手伸向大梁。
异国作战,他们沿途打下来的城池,也只是打下而已,不可能一路分兵哪里都占下。
一旦气势弱下,先前攻下的城池反倒会重新成为致命的危险。
秀气的指尖落处,是附郭高坪的一座中等大小的小城。
赵明臻顿了顿,继续道:“这段时间,如果西路军能并进跟上,我们就汇合继续去攻,如果他们那边没有消息……我们也好再腾出手来接应。”
进可攻退可守,这样的安排没有什么问题,在场众人,包括殷清泰等俱是点头,唯独越铮忧心忡忡地多看了她一眼。
赵明臻从他身侧擦身而过,拍了拍他的肩膀。
——
攻打高坪的仗,很快就开始打了。
高坪并非边境城市,又无天险可以据守,这一仗却有些难打。
乌尔霄在这座城中的主官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颇有些才干,还亲自上了城墙,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战事焦灼,两方俱都紧张。
赵明臻所在中军,在夜里也遇到了一次突袭。
乱局之下,她虽侥幸没有受伤,但也是发髻散乱,半壁衣服上都染了血。
越乔等人挽剑回身,见状,俱是一惊。
“长公主——”
赵明臻支着手中的横刀,勉力站定,随即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飞溅到脸上的血。
红色的痕迹在她的颊边拖出一道长长的尾巴,本该显得狼狈,落在她姝丽的脸上,却像是一种古朴的纹饰。
有亲卫几乎看呆了,却不是为她的美貌所摄。良久,方才匆匆回神,收回目光。
赵明臻似乎想朝他们笑笑,表示一下自己没事,可惜嘴角却还是有些僵硬,牵动不起来。
“没事。不是我的血。”
众人这才发现,她的脚边,倒着一个不知何时摸到她身侧的刺客。
颈间有一道不浅的口子,是一击毙命。
赵明臻深吸一口气,抬手道:“去前面看看,别都围在本宫身边。”
越乔和另外三四个侍卫留下了,其他人神色一肃,提着剑冲了出去。
越乔来搀赵明臻,见她虽然身形微晃,面容却还算平静,一时间松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看着她这一身的血还是犯了难。
她问赵明臻:“殿下,去换身衣服吗?”
鲜血黏腻的触感缠在后颈,赵明臻略闭了闭眼,道:“不妨。”
她很快定下神来,抓稳了刀,复又折出帐中。
长公主顶着半身的血,出现在阵前,着实叫很多人吃了一惊。
然她仿若不觉,依旧镇定自若地在阵前指挥。
扈东等人急得要命,恨不得把她拖回来,却也知道不能这样做。
来军中镀金的天潢贵胄不在少数,如此率先垂范的,却当真是屈指可数。
士气是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长公主的出现,士卒们看在眼中,有些话虽然没有宣之于口,心里却不可能没有感触。
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而言,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儿,也无非就是军中的什长和校尉,至于官衙里的县太爷,那都是垂拱在上,寻常人无缘得见的。
结果现在,他们居然在这样危险的地方,看到了这位原本高高在上,连鞋底都难染尘埃的长公主。
开拔前动员时她说的话,似乎并不作伪。
她说:“这一次,我同你们共进退。”
即使不说这些玄的虚的,愿意上战场、搏军功的人,此刻也会希望,自己奋勇作战的表现,落在长公主的眼里,得到她的赏识。
……
这夜的攻城声一直未有止息,响到了天明。
发梢上的血已经凝固,缎子一般的乌发变得虬结、干涸。
赵明臻把发尾抓到肩前,神色看起来有些难过。
她身边的人都知她喜洁。越乔见状,道:“我去弄些水来,殿下稍等。”
赵明臻拦下她,道:“不必。行军在外,食水宝贵。拿你的刀借我一用。”
她的刀在前夜格挡时卷了刃。
越乔不解,但还是依言照做,直到赵明臻横过横刀,把发尾绕在了刀刃上,才恍然明白她是要做什么。
赵明臻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拿刀的手随即往下一沉——
她割断了这截二尺长的头发。
——
四天五夜的鏖战过后,东路军拿下了乌尔霄的第五座大城。
战前明明定下,不论是否攻下高坪,都转道去攻附郭的县城,解决粮草、再行安置,但等真的取下胜果之后,军中又渐有不舍离开的声音了。
“原定就是要打到高坪,与西路呈合围之势,再联纵逼乌尔霄出面和谈,如今我们既已拿下,何不在此结阵固守?”
赵明臻却是坚定的,并不恋战:“西路军依旧杳无音讯,孤掌难鸣。高坪是大城,乌尔霄不想我们明天就打进王宫的话,总要派兵回防,留在这里,迟早会被包了饺子。”
问题还是出在了西路军上。
众人扼腕。
行伍中人,本来说话就没什么讲究的,这会儿更是骂得荤素不忌,若不是顾及长公主还在这里,恐怕骂得还能再上一个台阶。
赵明臻隐隐约约觉得更不对了。
她先后派了几路人马,探查所得的结果,都与之前越铮带回来的消息没什么区别。
现在的情形,不像是姓聂的那边没有如期攻克、完成部署,倒更像是他们已经溜之大吉。
赵明臻的眉心越皱越深,一面安排人手继续往西探查,一面派人加急赶回大梁,传递前线的情况。
……
高坪一战,北境军虽有损伤,但是周遭的其他小城却也被吓破了胆,见这些大梁军队调转方向开了过来,几乎全都弃城逃跑了。
虽然跑得快,坚壁清野却也是记得做的。而北境军远离本土作战,粮草方面本就有些吃亏——带多了影响行军速度,带少了却又难以补给。
随着时间的推移,局势渐渐变得微妙了起来。
东路军迟迟没能收到西面的回应,而更坏的是,派去探查的人,也都没能回来。
与此同时,是斥候带来的新线报。
“西面的乌尔霄守军,如今似已集结,正朝我们反包而来。”
这个消息起码说明了两件事情:
一、回过神来的乌尔霄,终于在剧痛中分出了精力;
二、西路已经空了,他们甚连牵制的作用都没能发挥上。
一只脚缩得太后,就显得另一只脚跑得有些太脱节了。
东路军中,包括赵明臻在内的众人,对于战场的局面,还是抱有了最后的一丝幻想——
也许不能称之为幻想。
“胜果”二字听起来很轻巧,仿佛那些胜利,都只是树梢上挂着的果实,垫着脚抬手一够,就能摘下。
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每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背后,都是将士们难以厘数的鲜血。谁能舍得轻易将这一切付出抛下?
将近半月的坚守过后,西路军终于传来回信,言道他们久攻不下,粮草短缺,不得已开始回撤了。
这个答案在这时已经不显得出人意料。
两国之间交战,绵延数月乃至数年也是常有的事。尽管心中惋惜,赵明臻也不得不着手组织撤退的事宜。
眼下的结果并非不能接受——
西路军是战事推进不利而撤退,并没有受到大的损伤;而她的东路这边,也算连挫乌尔霄的锐气,待到昌平侯及后续的朝廷援军抵达后,重整旗鼓,依旧很有再打下去的余地。
赵明臻平下军中对西边的不满,转而又遣斥候去找西路军,要他们配合接应东路军的回撤,回攻必经之路上的那座大城。
秋意渐深,草木枯黄的时候,情势再度恶化。
终于从两线压力中挣出手脚的乌尔霄,沿线戒严,坚壁清野,回头直捣,重新收整高坪等城。
而本该接应他们回撤的西路军,就像秋风过后的蝉,没了一点声音。
局面已经再经不起半点拖延,再不撤,东路军就要变成一支孤军了。
撤退的方案很快定下,其中一点,却遭到了所有人的劝阻。
“长公主!这是真的不可啊!我们该回护殿下尽早突围离开,怎么能反留殿下,率兵阻击敌军呢?”
殿后阻击,本就是一件舍卒保车的事情。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赵明臻的脸上,试图在她的表情里,寻找到其实是想要他们辞让、她才顺水推舟先行撤退的痕迹。
然而赵明臻的眼神平静,仿佛听不懂他们话里的隐忧一般。
“阻击不是送死,是为了保全更多的人。”
“本宫是大梁的长公主,北境的军民,皆是我的子民。我心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
她没有再给任何人劝说的机会,开始亲点此番断后阻击的队伍。
一个个与长公主府亲近的名字被点到,众人在此刻恍然发觉,原来之前所有的那些,有关她此次出征挂帅的阴谋与猜疑,是多么的好笑。
不论旁人的心绪如何起伏,看向她的眼光又有怎样的变化,赵明臻此刻的内心,却有一种释然般的平静。
从少时起,便困扰着她的那个问题,似乎终于在今日找到了答案。
她备受先帝宠爱,宝马香车、奴仆如云……所以在北狄大败大梁,堂而皇之地向大梁索取公主和亲的时候,说出自己不愿和亲的她,就成了恬不知耻的罪人。
她曾经怀疑,确实是她不知感恩、不知奉献。
时移世易,她却终于在另一片陌生的天地间想通了。
享万民供奉,就应该为万民付出,这个道理,当然是没有错的。可这份付出,绝不是活该接受和亲这种耻辱。
困住她
多年的迷雾倏然消散,赵明臻想,她已经知道,怎样才算堂堂正正,对得起她长公主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