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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叫他们心甘情愿来这边远之地的理由,只有建功立业这一条。

如果是长公主府的侍卫、像是投军了的越铮等人,胆敢这样做,她一定当即就冷下脸来,狠狠训斥一通。

但眼前这位到底是禁军,此刻虽然与她有从属关系,但是顶头上司还是皇帝,她也要倚重这些人,不能离心。

毕竟天高皇帝远,可不是谁一道旨意下来,这些人就都十成十地心向她。

赵明臻轻轻笑了一声,面容平静:“别紧张,扈统领。”

说着,她又扬声唤道:“来人,给扈统领重新添些茶水。说了这么久,口都要干了。”

她越是平静,扈东越是心里没底。

他揣度

了一下,觉着长公主在意的应该是他的隐瞒,赶忙道:“是末将之过。当时……当时与燕将军的手下有一些小小的摩擦,后来有所调整,竟忘了与长公主再汇报一遍。”

赵明臻浅啜一口茶水,忽然问起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扈统领的年纪,应当已经娶亲了吧?”

扈东一愣,虽不知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还是咧开嘴笑了一下道:“成亲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拙荆如今正在京城侍奉母亲。”

她又问:“那扈家的家事,是听你妻子的,还是你母亲的?”

扈东被她问得傻眼了,想回答又疑心有陷阱,嗫嚅了两声,竟是没答上来。

赵明臻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无论妻子还是母亲,只要扈家上上下下都明白,是谁在拿事就好。”

她把声音放得更慢了些:“……扈统领,你可明白本宫的意思?”

意思是,让他遵从主帅的命令?

扈东眉眼沉沉,粗着嗓子回答:“是,末将明白,谢长公主教诲。”

他这语气,显然没听进去多少,赵明臻也不绕弯子了,直截了当地道:“在这儿吞风饮沙,谁不是为了立功?你们的心情本宫可以理解,也会再与燕将军知会。他是个公允的人,你心里也清楚,不会压制埋没你们。”

“但是——眼下正在打仗,战场上军令如山,谁是主帅,你们就得听谁的。有什么问题,事后可以正告本宫,该争的我会去给你们争,不许违背军令,否则,不必军法处置,本宫也断容不得。”

她并没有发脾气,说话的声音也不重,扈东的脸却蓦然烧红了起来。

他扑通一声就要跪下,不过赵明臻反应很快,立马一个眼神,示意一旁的侍从架起了他。

“没说重话呢,这是做什么?”赵明臻眉眼弯弯地看着他,看起来十分的好脾气:“驻防在此是辛苦事儿,本宫该感谢你们才是。来人,去取五十金来,送扈统领一起回去,好好犒劳一下禁军的诸位。”

第86章 第86章让开!燕渠还做不了本宫……

如是在营中待了两日,又到一年年三十。

赵明臻和燕渠却没什么休息的时间,直到傍晚才终于在中军帐中见上面。

“都安排好了?”

赵明臻堂而皇之地窝在他的座椅里,蜷着膝盖烤火。

“刚从城墙上下来,巡了一圈。”

燕渠一面说,一面走到铜炉旁,把手里提溜着的一只锅子架了上去。

赵明臻听到他那儿发出的动静,这才转过头看他,发出“咦”的一声。

燕渠把锅放下,拍了拍手,道:“长公主赏的羊肉,正好今天给他们加餐。他们弄好了,鼓动我给你也送一份。”

赵明臻惋惜地看了那锅子一眼,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真不巧,我已经吃了一顿了。”

燕渠也没太在意:“那坐着吧,晚些饿了当夜宵。”

军帐外有风雪声,但除此以外也并不安静,能听见一些欢谑的人声。

见赵明臻侧耳去听,燕渠顺嘴解释了两句:“毕竟是年三十,布防已经安排了,其他人只要不喝酒、不擅离营地,摸点筛盅牌九,就由他们。”

铜皮铁骨的人,今天也是要松松劲喘喘气的。赵明臻点点头,道:“该松一松,弦绷久了也要出事。”

两人闲话几句的功夫,锅子里的羊汤重新沸了,散发出一股奇妙的芬芳。

赵明臻被这股香气勾得鼻尖微动,目光也转了过去。

山珍海味她见过不少,可还是第一次有人将如此粗糙炮制的羊肉送到她面前,一时间有些好奇。

燕渠见她意动,也不多说,盛了一碗递到她手边。

赵明臻接过,挟起一块送到嘴边,立马就被羊肉那质朴的膻气冲得皱起了眉。

勉强吃掉这一口后,她放下了筷子,目露惋惜:“不难吃。”

这句倒不违心。

清炖的羊肉滋味不错,若没有这股膻气,几乎可以称得上美味。

燕渠挑了挑眉。

她吃过的珍馐美馔不知凡几,这军营里的大锅饭能得她一句“不难吃”的评价,已经不容易了。

见她把碗往他这边推了推,他十分丝滑地就端了起来,道:“香料价贵,料理起来,怕是比羊肉还费钱。”

军中能见着荤腥已经不错,还是暖身的羊肉,大家倒也不太在意这点膻味。

这人吃她的剩饭是越来越自然,赵明臻瞄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还穿在身上的轻甲上:“都回来了,不把甲脱了吗?

燕渠仰脖喝了一口热汤,方才道:“习惯了,晚点还要再出去巡一趟。”

年前这两天还算安生,乌尔霄没有派人来骚扰,但是城中一直保持着戒备。

赵明臻知道他亲力亲为的习惯,没有多劝。

她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即使已经读过些兵书,军中的事情,依旧甚少置喙。

不过想到扈东的事,她还是多嘴了一句:“该用的人你就用,若是有不服调遣的,你与我说就好。”

燕渠笑了一下。

她见了禁军的人,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而他的部下,不说如臂使指,却都极其服从他的号令。能谈得上“不服调遣”的,只有禁军。

他想了想,回答道:“是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扈统领还是很尽忠职守的,方才我经过城西,见他还在城楼上。”

赵明臻有点困了,掩唇打了个哈欠:“你告状告得还挺委婉。”

她可没提具体是谁,他这么一说就撞进来了。

闻言,燕渠有些无奈地道:“长公主,我没这个意思。”

赵明臻眨着泛红的眼睛看他:“知道你没有我才这么说的。”

正说着,帐外忽然传来一记破空的响竹声,燕渠神色一凛,瞬间起身,还未待他走出几步,一阵急迫的脚步声就冲入了军帐中。

“大将军——”

是项飞鹏冲了进来,他的脸色凝重,正要开口时看见赵明臻在这儿,稍一停顿,紧接着立马道:“大将军,是西北的城墙上发出的响竹,怕是有敌情。”

赵明臻第一次直面这样的情况,几乎是下意识跟着燕渠的动作站了起来。

她掐了把自己的掌心,微微偏头看向他,见他神色虽冷峻,眉宇间却并不紧蹙,这才稍放下心。

燕渠信手从兰锜上抓了把剑,迈开步子正要出去,忽又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大步跨到了赵明臻身边,把她往怀里紧紧拥了一拥。

他很快松开了她,冷着脸嘱咐道:“好好待在帐中,别乱跑。”

相拥的时间太短,赵明臻甚至都没来得及感受到铁甲上传来的寒意。

他头一回用这样严肃的语气和她说话,但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闻言只郑重点头,道:“你去。别担心我。”

这种时候,她就算做不了什么,但也绝不会拖后腿。

燕渠的心却是狂跳不止。

大大小小的战讯敌情,边关从来就没少过,这一次除了是在年三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为什么他会这么紧张?

是因为她在这儿,离危险这样近吗?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抓着剑大步流星地走了。

————

赵明臻看着营帐上投映着的攒动人影,攥紧了自己的手心。

走时,燕渠安排了一队人,把这座军帐盯得更紧了些。

说实话,她心里其实有些惧意。

在今日之前,即使来到了北境,战场却依旧离她这身份尊贵的长公主很远很远。

她站在案前踱着步,努力平复下起伏的胸膛。

傅阳涛从军帐外走了进来,与她禀报:“长公主,城北至城西一线,有乌尔霄人偷袭,已经开战了。不过应该不至于应付不了,燕将军只调了大营里三百人去支援。”

情况听起来还算乐观,一旁候立的越乔却难称平静,她上前几步问傅阳涛:“既然如此,响动为什么会这么大?”

林家平反后,她亲哥哥依旧在军中领命,如今也正在城西。

瞥见越乔的表情后,赵明臻脚下踱步的动作忽然就停住了。

不行,如今她是这里的主心骨,她不能把自己的焦躁和不安传递出去。

她深吸一口气,与傅阳涛道:“把我们带来的人都安顿好,保护好他们,别叫他们出去添乱;再带几个人去找殷参谋,如果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就去搭把手。”

她此番出行,沿途劳军送了一路赏赐,有不少负责运输的民夫在队伍里。

傅阳涛眼神肃然,抱拳应下。

而他推开毡帘的一刹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下,一阵古怪的、像是野兽嚎叫的凄厉声音,忽如奔雷般,在所有人的耳廓里炸了开来——

赵明臻的耳尖随之颤了颤,一阵不妙的感受遍袭她的全身,瞬间就让她毛骨悚然。

傅阳涛的脚步顿住了,他迟疑地回头看向赵明臻。

赵明臻定了定神,催促道:“快去——”

那些民夫都是普通百姓,其中不少还是听闻“长公主要犒劳边军”,自告奋勇应召来的。

他们并不隶属于军营,真有什么危险,营中想不到顾及他们,她不能不管。

傅阳涛与她身后的越乔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轻轻点头,又示意

跟着他的两个人留下保护长公主,带着其他的侍卫走了。

赵明臻彻底是静不下来了。

越乔扶着她的小臂,劝道:“长公主别担心,我们——还有外面燕将军留的人,无论如何,都护得住殿下。”

她虽这么说,然而手心里也是一把冷汗。

赵明臻知道自己的安全是有保障的,眉头却依旧深锁。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可这大半年来,乌尔霄一阵一阵的派兵来攻,像试探又像消磨,在那乌尔其罗继位后还愈演愈烈。

大梁军中气氛紧张,就像一面快要绷到极限的鼓皮,只消重重一擂,就要被捶破了。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不妙,嘈杂的人声伴着尖啸越来越响,就像水马上要烧开之前接连冒出的气泡,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营啸了!

想到这个危险的可能,赵明臻的瞳孔微微一缩。

越是风声鹤唳的时候,越容易草木皆兵。人被群体所裹挟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一旦营啸蔓延,浑水摸鱼的、自相攻击的……整个军营都要陷入大乱,死伤惨重。

若放任局势这样发酵下去,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赵明臻再坐不住,正想出去看看情况,越乔反应不及,正要拦她,门口的毡帘忽然被人打开了。

一个还算熟悉的人影钻了进来,是燕渠那位类似军师一般的副手殷清泰。

他看到赵明臻还好好地站在这儿的时候,极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旋即极快地开口解释:“有细作潜入营中,趁夜呼喊,叫嚣说乌尔霄大军已经攻入城中,守将均已弃城而逃,妄图引发慌乱。”

赵明臻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目前还稳得住。”殷清泰急匆匆地回答:“今日虽然是三十,但是将军管得严,没有酒进来。”

若是有酒,就要坏事了。

在营啸的苗头出现后,他迅速带着亲信控制了局面,很快又想到了长公主还在营中,生怕她这边出什么事,所以赶了过来。

赵明臻的眉心越蹙越紧,忽然问道:“其他营中,现在怎么样了?”

殷清泰一愣。

赵明臻继续道:“今日之前,本宫还想不明白,这乌尔霄磨磨蹭蹭地打了半年,自己什么也没有得到,为什么还这样锲而不舍。”

殷清泰反应了过来:“怕只怕,他们把战线拉得这样长,为的就是今天炸营。”

大梁风俗,年关本就是所有人意志最松懈的时候,细作选在今夜开始呼号,偏偏乌尔霄又同时发动进攻……

他话音未落,外面又有军士奔了过来,急禀道:“殷参谋,同线军报,宁昌城及往南几城,同样遭到了乌尔霄的攻击,声势浩大。”

说话的功夫,营外的喧嚣声始终没停。

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奔逃,间或还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声音;也有人在奋力呼喊,维持秩序。

只是失序要比维持秩序难太多,眼见这座大营也要显出乱象,殷清泰的脸色铁青,已经顾不上什么别的城池营地,正要出去,赵明臻却不合时宜地叫住了他。

她问他:“等等,你打算怎么做?”

不待殷清泰回答,她自顾自地就下了指示:“本宫和你一起去。”

殷清泰猛地睁大了眼。

赵明臻没留气口,继续道:“营啸一起,谁都没办法,你只能压制一时,乌尔霄又是故意把攻城的动静做得这么大的,恐慌会一直蔓延。”

更危险的话她没说——有燕渠威信在的大营,都快要引起哗变了,宁昌等城的营地又会是个什么情形?其他城池的驻军若乱了起来,动静再传回平会,两相应和,这边还能稳得住了吗?

“要压住营啸,就要解决恐慌。”赵明臻注视着拦在她面前的所有人,继续道:“恐慌因士卒畏惧自己被抛弃而起,只有本宫出面,才能告诉他们,营中响起的是谣言,他们不是弃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越乔等人便七嘴八舌地劝阻道:“不可长公主!外面实在是太乱了,您不能以身涉险!”

偏偏是今夜,偏偏是年三十——

天上连月亮都没有,有限的几颗星子根本照不亮这片荒寂的土地。稍微离火把远一些,连面前站着的是人是鬼都分不清。

没人敢托大,说出了这座密不透风的军帐,还能在乱军之中保护得了长公主!

殷清泰却是在她的话里迅速冷静了下来。

他们踏着的这片土地,平会、宁昌等十三城,本就是经过了北狄人的漫长统治,才将将被大梁收复的失土。

这位身份高贵的长公主说得没错,发生啸叫的根本原因,就是士卒害怕自己再度成为弃子。

营地里的情况没那么快传到前线,燕渠也不可能就带着大军回来主持局面——“调虎离山”同样是正中乌尔霄的下怀。

如今的情况,倒真的只有这位长公主最适合出面处理了。

她劳军在此,士卒们本就多有感念,她一出面,所谓“弃城而逃”的谎言自然不攻即破。

当朝长公主、北境的处置使都没走,还有谁敢先她一步弃城逃跑?

只是实在是太危险了,没出事还好,如果出了事……

殷清泰的背后浸出了一把冷汗。

他抬眼看向赵明臻,终究还是深吸一气,下定决心道:“好,长公主请随我来。”

中军帐外,燕渠留下的亲信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拦了上来:“殿下,殷参谋,这……大将军走前下了死命令,要我们一定……”

时间紧迫,赵明臻也顾不得许多了,她昂起下颌,强硬地上前道:“他虽让你们保护我,可也没叫你们违逆本宫的意思!让开!燕渠还做不了本宫的主!”

她虽有脾气,但甚少这样疾言厉色,便是更熟悉她的公主府侍卫也是蓦地一颤,迅速地低下头,连称不敢。

殷清泰知晓情况紧急,也不多耽搁,立即道:“既遵大将军之命,那就跟上!都给我保护长公主——”

————

漆黑如墨的夜空下,被火光拥簇着的一人一马,仿佛天际坠下的流星。

赵明臻骑上了她的白虹。

这一次,不是在逞小儿女的意气,也不是在争围场树梢上、先帝逗乐般挂上的缠头。

她挤尽肺腑里的每一丝空气,高声大喊:“长公主在此,谁敢弃城!”

夜风猎猎在吹,把她的声音送得很远、很远。

在她两翼,十数个侍从高举能找到的最亮的火把,齐声复述着她的话:

“长公主在此,岂敢弃城——”

“长公主在此,岂敢弃城——”

……

马蹄声过处,陷入混沌的兵士被声音所吸引,循着火光抬头望去——

果真是长公主!

有眼尖的已经能分辨出来了!

尖锐的啸叫尽头,渐有欢欣的声音传来。

“长公主他们还在——”

“天杀的,哪个狗娘养的骗的老子!谁说贵人们都弃城跑了,就剩咱还在这儿!”

“天呐!真是长公主,那天她还……”

赵明臻听见了这些声音,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她听不出是谁在说话,也看不见是谁在看她,她只是夹紧马腹,继续朝前高声大喊:“别乱!都好好的,明日还请大家喝羊汤!”

风向渐渐有了变化,带着人在营中主持秩序的殷清泰大喜过望,迅速抓

准时机,以火光扑朔的方向为准绳,一路向前梳理。

他本就是军中的参谋,对营地的情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霎时间便带着人,像篦子一样把纷乱的场面梳顺了。

情况稍好些后,他却也顾不上喘气,急急又叫了人来问:“长公主呢?现在她们到了哪里?”

手下答:“报告参谋,长公主他们没停,似乎是往宁昌那边继续去了。”

殷清泰发出一声怪叫,立刻吩咐道:“你、还有你、你,算了都去吧,速速跟上长公主!再去个人,把刚刚的事情都知会给大将军,快去!如有耽搁,军法处置!”

早在燕渠发迹之前,他就已经与他结识,如今既是他的手下,也勉强能算半个友人。

殷清泰非常清楚,长公主对这位来说有多重要;且不论她与燕渠的关系,凭她的身份,若有点什么闪失,宫里恐怕也是要发作的!

他稍想了想,最后自己也翻身上了马,把残余的事情交给了属下,就这么奔着城墙的方向,找燕渠去了。

——

风吹得赵明臻面门发紧,却叫她的意识愈加清醒。

喊得太大声,又灌了太多的冷风,她的嗓子已经彻底哑了,已经发不出声音。

其他驻军的地方,情形果然要比燕渠直接掌管的平会要差。动乱的人群,几次都快掀翻她的马蹄,把她和护卫冲散。

不过她跑了这一通下来,情况还是有所好转。

她这一趟劳军的心思,其实没有很纯粹。

为了在行伍间刷刷脸,增加她的威信,每到一地,她都要在阵前、当着将士们的面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彰显一下长公主能实际带来的好处。

可万万没想到,今日竟然派上了用场。

快了,快了,赵明臻心想。

人群中的声音就像潮水,第一波控制住了,很难再起风浪,再有细作叫喊,也会有人反驳说,长公主都没走。

现在该回去,看看殷清泰那边处理得如何,再让有经验的他带人过来,支援其他的城池……

赵明臻有些走神。

一旁的越乔却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动神色地回眸一瞥,随即朝她靠了过来。

“长公主。”她下意识压低声音,却忘了自己的嗓子也叫哑了,发出了拉破风箱般的动静:“有人在跟踪我们。”

越乔说话的时候,其他侍卫似也有所察觉,渐次朝赵明臻靠拢,戒备着将她包裹在了中间。

赵明臻的脸已经被风吹木了,这会儿震惊的表情都扯不起来,看起来倒更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起色的架势。

她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偏头,用嘴型问越乔:“人多吗?”

越乔微微张唇,几乎不受控制地点了点头。

赵明臻顺着她视线的方向,平静地调转马头,看了过去。

啊……

还真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好些人呀。

魁梧的身形,泛红的头发,还有比大梁人要青白一点的皮肤。

赵明臻把手揣到袖中,摸向了那把镶着红宝石的短刀。

还好,刀还在。

她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而面前这一群乌尔霄人,也吝于给她们更多的反应时间。

天边没有月亮,一排排刀刃反射着森寒的冷光。

乌尔霄的语言佶屈聱牙,不过待在北境这几年,赵明臻倒也抽空学了一点。

她能大概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说,此番炸营事败,回去一定会受罚,不如捉了大梁的长公主,刚好将功赎罪。

第87章 第87章她是天家公主,绝不该折……

是夜,乌尔霄的营帐中。

头戴金冠、身着靛蓝色长袍的男人,在帐中焦躁地踱着步。

正是乌尔霄新继任的国王,乌尔其罗。

一个肩头染血的彪形大汉跪在他脚边,为自己辩解。

“我们……撤退的时候,正好遇上那坏事的大梁公主,本想拿下她雪恨,谁知,谁知那燕渠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说到这儿,他抬起了头来:“双拳难敌四手,那燕渠为了救人受了伤,还吃了我们一箭,此事千真万确啊大王!”

乌尔其罗的眉心浮着一条竖纹,他眯了眯眼,冷然道:“你说凭你们这几十号人,伤得了燕渠?”

他对自己属下的斤两心知肚明,更清楚燕渠的本事。

这点人数上的优势,还不足以抹平这种差距。

魁梧男子为给自己开脱,忙继续道:“他个人武艺再高,可护着个拖油瓶,又如何施展呢?大王,我……”

乌尔其罗一摆手,让人把他架了出去。

他阴沉着脸,吩咐其他手下:“再探,再报。”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带着大军,踏足大梁的边境了。

打败了王室中的诸位皇子、坐上了肖想着的国王宝座后,他耗费半年,费尽心机设下了今日之局。

自以为即使不是天衣无缝,也足以撕咬掉大梁一块血肉。

志得意满之时,两条线却都传来了他不想听见的消息。

平会与宁昌二城俱都没能攻下,只打下了一些小县,起不到关键的作用,大梁稍回过神就能反扑包夹;

在攻城发动之后,细作开始与营中的内应一起散播谣言,试图引起营啸,然而就在这关头,那长公主居然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硬生生把局面给稳住了。

这几年,乌尔其罗从未停止对大梁的关注,他知道,这长公主对大梁的意义,若能拿下她,倒也不算吃亏,只可惜叫她跑了。

可要是燕渠当真重伤……

乌尔其罗眉梢微动,若有所思。

没过多久,先前被派去打探的手下回来了。

他战战兢兢地禀报道:“报、报告大王,大梁军中没有异动,反倒听到了些欢呼,说是……他们那大将军,骑马拥着公主,好好的回来了!”

——

与此同时,平会城中。

赵明臻忍泪,别过头,几乎不敢看榻边的景象。

血……

他流了好多的血。

一旁的殷清泰在问军医:“大将军的伤,现在是什么情况?”

军医低着头,额角都有冷汗:“腿上的刀伤还好,不算太深;就是肋下这一箭……太阴毒了,箭头上还有倒钩……”

燕渠半靠半卧在软榻上,声音低哑:“取得出来吗?”

军医额角的汗似乎都变得更大颗了:“得试试。”

这话说得不满,燕渠心里有数了,随即又与殷清泰道:“其他人都带回来了吗?”

殷清泰答:“属下已经派人去寻。”

说罢,他等着燕渠下一步的吩咐,却见他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

殷清泰了然,这是将军有话要和长公主说了,于是立马道:“瞿医士,将军的伤口还是要尽快处理,我们去准备清创要的东西吧。”

瞿姓的军医会错了意:“参谋放心,我知道轻重,一定守口如瓶,不会走漏消息。”

两人离去之后,偌大的营帐安静了下来。

燕渠偏头看向赵明臻的方向。

她站在屏风后的另一侧,似乎不敢看他。

“明臻。”他放轻了声音:“过来,明臻。”

听到他叫她,赵明臻的眼泪愈发止不住了,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你是蠢货吗?”她抹着眼泪骂道:“谁要你给我挡了,你可别想算到我头上。”

她的声音还有些哑,话说急了像鸭子叫。

燕渠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随即很夸张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赵明臻心弦一紧,立时就转身迈到榻边,问道:“又疼狠了吗?我去端草乌汤……”

话音未落,手腕却忽然被燕渠抓住了。

他的动作依旧有力,带着不由分说的意味:“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燕渠极少表现出这样强硬的一面,赵明臻一怔。

她抿着唇,在他身旁坐下。

仿佛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她闭上眼,还是说了一句,对不起。

帐中的血腥味,浓郁到化都化不开。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她,他不会受这样重的伤。而她此时此刻,连军医处理过的伤口都不敢看。

燕渠抬起手,用冰冷的指腹揩掉了她颊边的泪,温声道:“你没错。”

即使他在,他也不会比她处置得更妥当。

肋下有伤,抬手的动作难免牵扯。燕渠缓了缓,继续道:“你做得很好,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公主。”

他就着这个为她拭泪的动作,轻轻把她的脸扳了过

来,面对他。

他的神情冷肃得吓人,赵明臻心想,好听话说完了,他一定是要凶她了。

她的眼睫颤了颤,抿住唇,不说话。

燕渠把她倔强的表情看得分明,收回手,拔过她还别在腰上的那把短刀。

镶着红宝石的刀鞘已不知遗落何处,只剩下一把空落落的刀刃。

“可刚刚,你想要用这把刀做什么?了结自己吗?”

他的话音失去了所有的温度,竟还有些颤抖。

赵明臻脸色一白。

夜深,场面又混乱,她以为他没有看见的。

她有一瞬慌乱,垂下湿润的羽睫,手不自觉把膝头的裙摆攥得很皱。

她刚刚真的以为,自己要交代在那儿了……

她身边算上越乔,一共十二个人,对面数倍于她们不说,排头那几人的马背上,还挂着几把连弩。

实力悬殊摆在眼前,不是强硬地应战就可以匹敌的。

她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操起并不熟练的乌尔霄语言,试图与对面的人沟通。

“这里还是大梁的土地,如果我是你们,不会选择节外生枝,闹出动静,把附近的守军引来。”

“就当我们没有遇到彼此,你们也好快些离开,如何?”

可惜这群乌尔霄人没有与她虚与委蛇的打算,径直劈砍了过来。

围簇在她身边的近卫们把她迅速护在身后,金属相接的声音很快响彻整片夜空,这些乌尔霄人的目的明确极了,一个个跟出笼的凶兽一般,只朝她这边撕咬过来,不给她们一点且战且退的机会。

缠斗之间,她很快摔下马背,越乔等人见状,立即持剑来救,然而却都被缠住了,不得脱身。

而为首的那个乌尔霄头目则举起刀,一步步走向她。

是刀背。

赵明臻发现了,这些人没打算杀她。

不是为了杀她,那就更危险了。

她平静地握紧了袖中的短刀。

她是天家公主,绝不该折辱在这些人的手里。

也绝不会,成为他们用来叩关的筹码。

为首的罗刹大笑:“快,我们把这公主带走,有大用场!”

说着,他伸手就要来提她的衣领,还未及动手,忽然被她反手掏出的刀刃闪了眼睛。

这人以为她要刺他,下意识一躲,下一瞬,却见她提起短刀,趁着这个空档,直往她自己的脖颈而去。

他瞪大了眼睛,只是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一支羽箭忽然破风而来,正中他的后心,定格了他最后的表情。

无边的夜色下,疾驰而来的男人手持长弓,散发着一股森然的气场,声音冰冷:“你们想要带走谁?”

赵明臻几乎瞬间就分辨出了是谁的声音,生理性的眼泪还没来得及跌出眼眶,手上的短刀没拿稳,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

燕渠几乎无法形容自己那时的心情。

从离开军帐前的那一个拥抱开始,他的心就一突一突地跳。

这种不安的感受,在殷清泰前来禀报营中情况时达到了顶峰。

果然,乌尔霄选在这样的时候,把攻城的阵线铺得如此之开,是有别的目的。

他却顾及不得这些,直接问道:“你说,长公主还没回来?”

殷清泰脸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燕渠立时便点了亲卫,策马狂奔,带人分头去找。

万幸是赶上了。

可他没有错过,那一瞬她决绝的眼神,和掉在一旁的短刀。

即使现在已经带着她回城了,后怕的心情,却依旧在他心头蔓延。

他几乎不敢想象,如果他再晚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帐中暖黄的火光,照亮了她的珠泪涟涟,燕渠一时也说不出苛责的话,只抓着她的手,把她的指节抵在自己的额前。

“你要是用这把刀了结了自己,他日……我该如何自处?”

他给她的刀,本意是希望她能自保。

赵明臻的鼻子酸得要命,眼泪又要往下掉,她别开脸,把手抽回来,昂起头,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

“你以为我想找死吗?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也见不到你了。”

“可我能怎么办?一旦他们真的拿我来威胁你,威胁皇帝,你们又该怎么办?”

生死之间,她居然还惦记着会见不到他……燕渠的心里酸涩异常,哑声问她:“长公主既还想得起我,那就请再给我一个机会。”

赵明臻还没缓过劲来,有些呆呆地问他:“你说什么?”

“给我一个找到你的机会。”他重新攥住了她的手,“不论发生什么,都给我一个找到你的机会,好吗?”

第88章 第88章被她喜欢,得她看中,是……

赵明臻大哭一通,答应了他。

哭完抹抹眼泪,才想起来被她抱着的是个伤员,一边不好意思地退开些,一边抽抽噎噎地道:“我去把郎中喊过来——真是的,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本该明媚张扬的脸上,此刻满是斑驳泪痕,燕渠见了,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他刚刚真是被她那副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吧嗒吧嗒掉眼泪的样子吓到了。

这会儿能这样不克制地哭,应该……好一些了吧。

他抬起手,试图摸摸她的脸,结果胳膊抬到一半,没抬起来。

见她瞪圆了眼睛,明显又吃了一吓,燕渠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不是伤,刚刚被你压麻了。”

箭伤在左肋下,她刚刚抱着的是他右边肩膀。

赵明臻的鼻子还有点堵,她转过头,不理他这句,就要出门去找人,结果毡帘一打,脚步还没迈出去,便见殷清泰和那瞿医士正跟呆头鹅似的,在门口候立着。

见她突然过来,两人神色俱是一僵。

殷清泰缓缓移开目光,打哈哈道:“长、长公主,我们……”

怎么看都是在外面等了有一会儿了。

想到自己刚刚哭出来的动静,赵明臻的耳尖微红,佯作无事,把他们引了进来。

不过等到军医开始为燕渠处理箭伤之后,她的表情便轻松不起来了。

如果燕渠单枪匹马,那些乌尔霄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是因为护着她,有所掣肘,才受的伤。

赵明臻低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裙摆。

虽然沾染了血污,可一点破损都没有。

瞿姓军医拿出了一个银质的托盘,告罪道:“大将军,清创难免疼痛,还请忍上一忍。这碎裂的箭镞和甲片,是必要清除掉

的。”

燕渠颔首,道:“有劳。”

见赵明臻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牵系在他身上,他扯起嘴角,朝她笑了一下,用口型对她说,没事。

蠢货蠢货蠢货……

见状,赵明臻咬着唇,在心里悄悄骂他。

这种时候还不知道卖可怜,还在她面前表现得这样云淡风轻。

她想了想,还是走过去,虚坐在另一边,握住了他的右手。

瞿医士动作一僵,试探性地看向燕渠。

燕渠先是一愣,继而板着脸恐吓道:“血淋淋的,一会儿再吓着你,松手。”

赵明臻不松,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一会儿要是痛,你就握着我,握紧一点。”她认真地说。

燕渠抬眉看她,而她见他还想拒绝,朝他凶恶地龇了龇牙,镇压了他的抗拒。

银质托盘上的各色薄刃抖了抖,瞿医士虎躯一震,及时装瞎低下了头。

燕渠只得无奈地道:“一会儿要抓痛你了。”

从军多年,大大小小的伤他受过不少,还是第一回,治伤时有人这样陪着他,用她的掌心,合握住他的手。

仿佛真的有一股力量,沿着她掌纹的脉络,丝丝缕缕,汇聚到他的身体里,漾得他浑身都暖洋洋的。

燕渠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忽然感觉,这伤,受得很值。

被她喜欢,得她看中,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他能给她的太少,而她给他的太多。

燕渠闭了闭眼,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冷如冰霜的薄刃,在瞿医士的手下,渐渐划开了血肉模糊的腠理。

被连弩震碎的金属嵌得很深,要取出它们,无可避免地要剜去皮肉。

赵明臻的瞳孔颤了颤,像是被那薄刃上的寒光刺到了眼睛。

她不忍去看,视线顺着他光裸的肩头缓缓上移。

尽管事先服下了草乌散,切肤的痛楚也难以析薄,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他的面色似乎如常,唇峰却被抿得只剩薄薄一线,冷汗顺着他锋利的下颌一路滑下,就快要落到他的胸口。

赵明臻极快地眨了眨眼,把又泛起的泪花忍下,探手拿了一旁铜盆里的巾帕,一面替他拭去那汗珠,一面与他说话。

“真是的……”她的声音还有些哽咽,连她自己都察觉到了,吸吸鼻子,才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继续道:“有长公主与你擦身,你**幸?”

燕渠知道,她是在替他转移注意力。

“要辛苦长公主了。”他也调笑般与她道:“我受伤的消息暂时不能传出去,这几日还要劳你照顾我。”

说着,他轻轻揉了一下她的手心。

赵明臻心说,这还要你说?

嘴上却还是道:“那你可别忘了,到时候得给本宫结工钱。”

“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来伺候,这工钱,臣怕是结不起。”

“那你给我打欠条,唔,上面就写……”

说话的时候,赵明臻悄悄转回了视线。

她握着他的手,死死地盯着他的伤处,再没移开目光。

她要记住,日后这里结成的伤疤,是因为谁来的。

……

煎熬了半个多时辰后,燕渠的伤口才堪堪处理好。

瞿医士嘱咐道:“今晚大将军身边还是要留人,明早起来,若没发热、没生疮疡,才能算是好了一半。”

赵明臻认真听着,重重点头。

殷清泰适时汇报起营中的情况——宁昌那边也稳住了,乌尔霄没有讨得好处。

说完,他觑着赵明臻的脸色,又道:“大将军,那些乌尔霄人的尸首……还有我们的人……亦有损伤。”

赵明臻有些沉默。

她从前并不是一个能体察旁人付出的人。

她生来高高在上,仿佛谁为她去死都是理所应当。可等到她这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样的伤口,落在她在乎的人身上,她才发觉,那些理所应当,是怎样滑稽的东西。

燕渠感受到了她的沉默,但并不知晓她是在想这个,只以为她还处在劫后余生的余震当中,于是打算迅速解决这个话题。

他的声音沁着冷意,“把那些尸首,挂到城墙上示众,震慑还在城内的细作和内应。”

殷清泰应下。

“至于……”燕渠顿了顿,看了一眼赵明臻,才轻声道:“迎击乌尔霄,是战死,好好安置。”

赵明臻抿了抿唇,补充道:“抚恤的钱,本宫出双倍。”

不论是钱还是身后事,都是冰冷的,但总归能给活着的人一点慰藉。

燕渠这才明白,她方才为什么是那副表情。

殷清泰抱拳应下。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必谁吩咐,他身为参谋,自会处理好。

不过走之前,他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大将军,虽然说乌尔霄的阴谋没有得逞,攻势也暂缓了,但如果夜里再有什么突发情况……”

赵明臻抢在燕渠之前开口道:“你们大将军才缝了伤,需要休息。本宫守在帐中,如前线有事,你先禀与我听。”

她的本意是,她听过后,再斟酌要不要叫醒他。谁料燕渠竟是加码附和道:“报与长公主做主,我歇两天。”

待殷清泰走后,赵明臻问燕渠:“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倒显得像我想分你权似的。”

她分得很清楚,军中的事情从来没有直接插手过。

燕渠低笑了两声,道:“我还以为,你想要多结一份工钱。”

“就知道嘴上抹油,伤口不痛了?”赵明臻一面埋怨,一面扶他安卧了下去。

这一晚的事情太多,天边隐隐都吐出些鱼肚白了,燕渠没再说什么,缓缓合上了眼帘。

赵明臻静静地守在他身边,看着黄铜灯台上烛火摇曳。

他睡着了,她才看到他此刻真实的表情——

眉头深锁、双目紧阖。

赵明臻的眼眶又有些热了,想把自己刚刚那句埋怨他的话收回来。

都是血肉之躯,哪里会不痛呢。

他只是习惯了忍痛,也从不在她面前表现。

赵明臻抬起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

有些热了。

她转过身,依照军医的吩咐,拿来浸了凉酒的帕子,绞了绞,从他的耳后开始轻轻擦拭。

耳后、额前、手心……

他睡得很沉,没有一点反应。

难得轮到他这样安静地躺在她跟前。

赵明臻的脑海中,忽又浮现起他刚刚抓着她手时,要她答应的话。

他明明担心、明明后怕,却没有说,她不该那样做。

她弯下腰,在他额际轻飘飘地亲了一下。

“我会记得的。”她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在长公主以外,我是我自己,也是你的妻子。”

她不能留给他一具尸体。

那也太可怜了。

第89章 第89章我是不会为你守寡的

只是天不遂人愿,这一夜,没有顺利地挨过去。

后半夜里,沉睡中的燕渠开始发热,换了多少回帕子也不管用。

才出营帐没多久的瞿医士又被找了回来,把过脉后也是冷汗涟涟。

赵明臻自回来起便水米未进,这会儿见他表情如此,脚下几乎都有些摇摇欲坠了。

她扶着屏风的围栏,勉强站定,问道:“到底有多严重,你直说吧。”

瞿姓军医苦着个脸,眉心像是打了个死结:“长公主,外伤这种东西,当时只要止住血了,大都不会致命。坏都是坏在皮肤破损,邪气趁虚而入……一旦发起热,就不好办了。”

赵明臻不听这些,追问道:“你只说,能不能治,该怎么治。”

瞿医士迟疑了一会儿,答道:“如今是体内有疾,该下猛药,只是现在大将军他昏迷不醒,猛药下下去……”

高热一直不退同样危险。赵明臻闭了闭眼,立时便下了决断:“去准备你说的药。”

见这姓瞿的老头愣住了,她不容分说地又道:“要本宫三跪九叩请你去吗?他若是扛不过来,命算我的。”

此话一出,瞿医士也不敢再说什么,赶忙敲定了药方,就要出去抓药煎药。

赵明臻叮嘱他:“前线还在作战,消息不能走漏,辛苦瞿大人亲力亲为。若有人问起,你只说是本宫昨晚受了伤。”

她顿了顿,又道:“顺便再用这个理由,把我两个丫鬟叫过来。”

瞿医士拱手,亦是正色道:“是,我不是第一回为大将军医治了,知道轻重。”

赵明臻勉强笑笑,也没送他出去,转身就又拧了帕子开始给燕渠擦身、换伤药。

整晚过后,本不会侍候人的她,动作越发娴熟。而

他身上未愈合的伤口,看着却愈加斑驳,像是泥泞的沼泽地,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她垂着眼帘,捏了一下燕渠的虎口。

他的眼睫紧闭,没有一点反应。

赵明臻的心里堵得发慌,明知他听不见,还是忍不住道:“要我好好的,那你自己呢?”

“我是不会为你守寡的,你最好是快一点醒过来,否则……我就再找十个八个驸马,气都要把你气活,听见没有?”

可等她的话音落下,偌大的军帐顿时安静了下来,无人回应。

——

军中最常见的,就是各类刀枪剑戟造成的伤,瞿医士在治疗这些上面也算是个中好手。

只不过没治好、和吃了他的药变得更坏,是两码事,他实在没那个胆子做这样的主。

不过得了长公主的话后,他不再犹豫,很快去抓了药,又让小药童把赵明臻的两个丫鬟叫了过去。

昨晚赵明臻没回来,碧瑛碧桐只从旁人的言语中听得了一点事情的经过,本就心怀惴惴,这会儿看到是军营里的郎中来找她们,更是吓得不行。

去了中军帐后,两人更是被血腥气给惊住了。

好在赵明臻全须全尾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只是她嘴里说的话,却也好听不到哪去。

她现在没有安抚侍女的心情,只一字一顿地道:“你俩留下,给本宫搭把手,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得擅动,更不能走漏消息,否则……”

乌尔霄的大军还在城外,虽说他们引起营啸、兵不血刃的目的并没有达到,可带着这么多人翻山越岭地来了,会这么轻巧地离开吗?

这种时候,燕渠受伤昏迷的消息,绝不能流传出去。

昨晚,他自己也是这个意思。

两人都看到了躺在一旁面色苍白的燕渠,瞬间了然,立马跪下表忠:“奴婢明白,请长公主放心。”

赵明臻转身又去摸瞿医士端进来的药碗——碗壁上散发着灼烫的热意,还要凉一会儿。

见状,碧瑛立马去找扇子了,而碧桐见赵明臻脸色不对,扶她在杌子上坐下。

昨夜,赵明臻来回颠簸了上百里,后又守着燕渠一直没睡,这会儿终于坐下、合目休息,脑子里的念头却没有止息。

乌尔霄人高鼻深目,面容与大梁人并不相同,想要趁夜鼓动营啸,需要内应配合。

现在这样的关头,不宜在军中大肆搜查,否则反倒会动摇军心。

而她对军中情况不甚了解,也不知道谁值得信任、谁不值得信任,能做到的,就是先把这个消息,全然地瞒下来。

所以,她才叫了自己的婢女来,至少她们,绝不可能是异族的奸细。

赵明臻略定了定神,随即端来药碗,以唇试了试药的温度,确定可以入口之后,便让婢女把燕渠的脑袋扶起来些,要给他喂药。

只可惜,人在昏迷时,齿关太紧。眼见他吃不进去,赵明臻急了,低下头去咬他的嘴巴,生生撬开一点之后,才又捏着他的脸,把药往他嘴里灌。

她的动作没有一点旖旎的意思,两个婢女却不敢看,慌忙别开了头。

碗里终于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底,赵明臻稍松口气,放下碗,又扯来帕子给他擦拭。

碧瑛见她这样,心生感慨,却也不敢说什么,只与一旁的碧桐,交换了一个眼神——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们是真的不敢相信,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长公主,会为驸马做这些事情。

——

少顷,赵明臻将殷清泰也请了过来。

主帅没有露面,他这个参谋自然得在前方主持局面,特别乌尔霄人现在还没有退兵。

他脑子转得快,一踏进帐中,感受到这会儿凝重的气氛,就知道燕渠出事了。

赵明臻已经冷静了许多,她说:“燕将军一时醒不过来,但局势仍要维持。殷参谋,本宫需要你配合我。”

殷清泰朝她深深一揖,郑重道:“是,属下明白。”

军令如山,昨晚燕渠的态度很明显了,他虽是说笑般说“报与长公主做主”,可这又何尝不是在婉转地做了安排?

行军打仗这么多年,燕渠受过的伤不少,这一次伤重几分,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

赵明臻复又深吸一口气,努力镇静地道:“本宫不通军务,大事小情还要仰赖参谋,拜托了——”

说罢,她竟也起身一揖。

殷清泰不敢消受,又不敢扶她,只好避让着道:“长公主言重了,这本就是臣的分内之职。今日的军报,我这边马上呈给殿下过目,只是……”

他想了想,还是直白地道:“打不打、退不退,到时候总有需要大将军发令的时候。”

很多事情,他这个参谋是做不了主的,即使他能做主,也压不下其他的声音。

赵明臻明白他的意思。

她回头看了一眼燕渠,忽觉肩上沉得发紧。

“先不说这些。”她的目光渐渐沉静了下来:“也许这两日,他就能醒过来。我相信他。”

——

只是陷入昏迷的燕渠,很显然“辜负”了她的这份信任。

一连几日,他都没有要醒的意思。

虽服了药,他身上的热意却依旧反反复复,意识也不见清醒。

瞿医士一个头两个大,开始尝试别的办法,譬如针灸。

见这鬓边苍苍的小老头也跟着熬,赵明臻心急如焚,却也无法苛责,只能暂时压下心里所有的情绪,转头去看殷清泰那边呈上来的军报。

她在京城时便读过兵书,但那时只是当睡前消遣的读物,翻不了两页就要睡着,正正经经读起,还是在来到北境以后。

燕渠刚知道她看这些玩意儿时,只当她是觉得有趣,后来见她真的用了功,便也开始认真,时常在沙盘上与她一起推演。

但赵明臻很清楚,这些都是纸上谈兵的功夫。好在,殷清泰和其他几个燕渠的心腹手下都是顶用的,并不需要她做什么生死存亡的选择。

她只需要稳住局面,在燕渠醒来之后,再把这一切交回给他。

话虽如此,她落下他的将军印时,心底却还是会感到忐忑。

每一道军令背后,都是沉甸甸的人命,她没有办法把这一切当成是玩笑。

……

天色渐沉,又到了这天夜里,见赵明臻眼下泛青,碧瑛试探般问道:“殿下,今晚……要不就换我们来给驸马守夜吧?”

她这么没日没夜地熬,碧瑛瞧了都害怕。

赵明臻轻轻摇了摇头,拒绝道:“不用,我不累。”

碧瑛也就不敢再劝,服侍她梳洗后便退下了。

帐中的床榻换了一张大的,足够两个人一起躺上去。

赵明臻合衣卧下,轻轻枕在燕渠的身边。

她并不是逞强,也并不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只是晚上守着他,与他卧在一起,反倒能叫她安心。

她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眉心。

已经十天了,他还是没醒,但是眉眼间已经舒展许多;

两处伤口,她今日换药时也都看过,疮疡没有继续蔓延,开始有收拢的意思。

赵明臻握住他微凉的手,用气音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她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

他总是可靠的,可靠到她已经无法想象,自己如果失去他,又会怎样。

他才舍不得她,赵明臻想,他会回来的。

该掉的眼泪早掉过了,她安静地闭上眼,正要睡去,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脚步声。

赵明臻立时便清醒了。

为免走漏风声,这座中军帐附近,只留了几个亲兵远远地把守。殷清泰每日来禀,也都很谨慎,不会带什么人来。

不应该有这样的动静的。

赵明臻翻身起来,还未来得及下床,就听见了外面在叫嚷什么。

“起开!我们已经多日未见大将军了!你们既是将军的亲卫,为什么又要帮着别人来拦我们?”

“等等,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都是自己弟兄,但事情确实是要来问清楚的。”

“还有什么好问的!那

长公主想削北境军的兵权不是一日两日了,大家最后一次见到大将军,就是与她同骑归来,然后就再不见人影。”

“别啰里啰嗦了,让我们进去!今日,我们一定要亲眼见到大将军!”

第90章 第90章心落回到肚子里的感觉……

都是舞刀弄枪的武人,本就没几个好脾气的。帐外闹得乱哄哄一团,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大胆!”

就在这时,一记清越的女声传来。

“中军帐前、军营重地,尔等在此喧哗,是想要造反吗?”

会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女人,只有一个。

争执中的众人,齐刷刷地抬起头。

已是深夜,天边皎月正明。

熊熊燃烧着的火把,为凄冷的月色镀了一层暖黄的光,照在女人的脸上,越发她衬出通身气派、贵不可言。

纷乱的场面因她的出现,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有人很快见风使舵,朝她低头抱拳道:“我们的忠心天地可鉴,绝无反意,长公主明鉴!”

赵明臻轻笑一声。

尽管许多人的刀剑都已经出鞘了,她依旧毫无惧意,泰然迎向所有审视的目光,上前了两步:“你们的忠心,便是这样对着自己人兵戎相见的吗?”

这些人面面相觑着,终究还是在其中一人的带领下,把刀剑重新入鞘,又稀稀拉拉地回着“不敢”。

赵明臻眯了眯眼。

她认得这一位,仿佛是那聂都督的某位义子。

她以审视的目光回敬在场的所有人——挺好,各方势力鱼龙混杂。

有些人目露隐忧,想来是燕渠的真亲信,确实担心自己主上的安危,才被撺掇来这一趟;有些人的目的,恐怕就不那么明确了。

在北境这么久,赵明臻很清楚燕渠之于军中的意义。

于军于民,他都像是一根定海神针。

恰如聂家内部各派系的争斗,那些出身寒门的武将,同样有着自己的圈层。

他们中有一部分人对燕渠是忠心的,但同样也有不少人,怀揣着别样的心思,称不上效忠。

只有以燕渠的实力和功绩,才能叫这些人威服于他,才能将他们捏成一股绳,齐心使力。

可如果出了变故……那就难说了。

是以,瞒下他昏迷不醒的消息,不只是防备乌尔霄细作,也是防备这些人勾心斗角,失了平衡。

未曾想今日,还是叫这许多人聚集到了一起。

赵明臻在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心底的意外,却并不太多。

十天,还是太久了。

易地而处,她也很难不怀疑其他的可能。

可偏偏是这种时候——

殷清泰今日与她来禀,言道乌尔霄似有退意,估计就要退兵了。

越是这种时候,越松懈不得啊……

她抬起眼帘,环视了一圈面前的这些人,心里有些生气。

中层往上的将领,这里起码来了一半,万一乌尔霄打算做最后的搏击……城防是不要了吗?

压制的话方才已经说过了,于是赵明臻深吸一口气,尽量把接下来的话说得心平气和。

“本宫理解你们的心情,但燕将军近日身体不适,今晚已经歇下了。等打赢这一仗,你们还担心他不去参加庆功宴吗?”

她的话音不算轻柔,但却是很好入耳的那种语调。

见有些人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动摇,赵明臻趁热打铁道:“燕将军是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你们今天这样丢开手上的责任,还聚在这里耀武扬威,让他知道了,又会如何处置?”

“请诸位各回各营,今夜之事,本宫就当不知,也不会再与燕将军多嘴。”

只是话虽如此,很快还是有愣的顶着她狐假虎威的话反驳。

“光凭长公主一张嘴,恐怕很难叫人信服吧!”

“大将军到底哪儿去了,怎么我们这些人连不配见一面了?”

想到仍处在危险之中的燕渠,赵明臻的心情本就好不起来,此刻也只能勉力圆着这些问题。

“上一旬的事情,大家都清楚,燕将军为了保护本宫,受了些伤。”

“军医诊断见不得风邪,要好好养几天。再过几日,待他好些,军务上有安排自然会传各位。”

说话的功夫,殷清泰那边也知道了情况,带着瞿医士急急赶来。

眼前的一团乱麻叫这两人着实擦了把汗。

殷清泰杵了一下瞿医士的后背,这小老头立马顿足,朝四周团团一拜,来应和赵明臻的话。

“长公主所言千真万确,大将军的脉案还在小老儿我这儿……”

只是吵到这儿,帐前的场面像是炸了锅的开水,控制不住了。

“迟迟不肯让我们见大将军,怕不是早就里应外合,想要害死他夺兵权吧!”

“什么脉案不脉案,都是借口!还有你姓殷的,你怕不是早与这公主有所勾结吧。”

“怪道如此,原是奸。夫。淫。妇!”

另一边,越铮等人,连同禁军的扈东刚巧到了。

扈东听了,原本还算看看情况的他立时便炸了,怒目横飞道:“竖子竟敢如此大放厥词!”

骂得太难听了,连殷清泰的眉心都是一抽,就要撸起袖子加入战场,赵明臻的表情却依旧平静。

并不是她的脾气变好了,而是她真的提不起什么情绪。

在燕渠失去意识后,她所有的情绪仿佛都被抽离了,只剩下理智的部分,支撑她做该做的事情。

她想,越是这样,越不能让这些各怀心思的人见到燕渠。

现在,他们不知他有事,彼此之间尚有些顾忌,若是真知道他一时醒不了,有聂家那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大都督在,恐怕要生出更多的事端。

该如何处置?

赵明臻陷入了思考。

她手上不是毫无筹码,至少禁军的人,还有越铮他们,在这件事情上会无条件地向着她。

只是外敌当前,真的内部打起来,太难看、也太好笑了。

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想到这儿,想到还睡着的燕渠,她忽然有些难过。

万一、她是说万一,他真的醒不来了,她该怎么办?

酸涩之意不合时宜地泛上眼眶,她稍稍偏过头去,正想偷偷擦一擦,却突然发现,身后的毡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起了。

赵明臻蓦地睁大了眼睛,连嘴巴都下意识张开了。

有一种心落回到肚子里的感觉。

她想喊他的名字,可居然惊喜到发不出声音。

暖黄的光晕里,身形高大的男人缓缓步出,步履稳健。

他从赵明臻身边走过,没有看她,只轻轻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在看到燕渠出现的这一刹那,在场的人,俱都静了下来。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燕渠一眼扫了过去,淡淡开口:“我与长公主不过轻轻一试,倒是真的试出来了,各位的心思几何。”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瞳孔间的锐利却分毫不减。

这一眼过后,那些直属于他、称得上是他亲信的人肩膀抖了抖,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抱拳弓腰,恭敬地一礼。

“大将军——”

燕渠的神情冷峻似冰:“出去,自领四十军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