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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臻怔了怔。

今晚是三十夜,天边没有月亮,那道身影就这么映着雪光,奔她而来。

心底揉皱的那张纸,像是忽然就被捋平整了。

意识到这种情绪变化的瞬间,赵明臻蓦然别开视线,没来由地有一点慌。

几息功夫,燕渠就已经到了门口。

他翻身下马,一手牵着缰,一手直接上来揽住了她的肩膀,道:“叫长公主久等。”

碧瑛已经识趣地退开了。

赵明臻悄悄深吸一口气:“没等你,你倒是快。”

不是遁走,那是真的回去拿东西了?

她扫一眼燕渠,见他一点变化也没有,手上也空空,狐疑地道:“什么物什,值得你这么赶急赶忙?拿来我看看。”

“本就是要给你的。”燕渠揽着她往里走:“外头风大,进去再说。”

他难得卖关子,赵明臻越发疑惑,不由嘟囔:“给我?你准备了节礼?”

燕渠扬眉看她,道:“可以是。”

见他神色认真、不像是玩笑,眉梢也挂着飞扬的意气,赵明臻把呛他的话吞了回去。

没一会儿功夫,两人已经到了前厅里。

燕渠没有再卖关子,赵明臻甫一坐下,他便一撩衣摆,在她面前单膝触地跪了下去。

赵明臻讶然:“你……”

对上了燕渠缓缓抬起的眼眸后,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绷直了背,神色也郑重了起来,抬手让附近侍候的仆从都退下了。

空荡荡的前厅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燕渠没有踟蹰,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半个巴掌大的黑色虎形符传,手心翻转,递到了她眼前。

第76章 第76章别这么……喜欢我

赵明臻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

她凝眸看他,并没有接:“燕渠,你在做什么?”

燕渠未答,只抓了她袖底的手,径直就往她手心里放。

见她挣扎,他干脆连符带她的手一起合握住了,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赵明臻深呼吸好几次,依旧无法平息自己的心跳。她转而用力去推他的手,可是这人的力气忒大,她根本推不开他。

她皱着鼻尖,认真地道:“别这样,燕渠。”

像是怕捏痛了她,她不挣扎了,他反倒没再使劲,轻轻放开了她的手。

燕渠轻垂着眼,声音低沉:“长公主不愿收下吗?”

她生在天家,自小锦衣玉食,出入皆受拥簇,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够给她。

连命也不算什么。

世上连愿意为她去死的人,都不止他一个。

赵明臻难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虎符是铜制的,上头有错金的纹路,落在手心里沉甸甸的,还有点儿烫手。

不知是这物件本就烫手,还是因为上面还裹着他的体温。

她应该感到惊喜吗?此时此刻,她在他身上的目的,已经全然达到了。

他非但没有介怀她之前的隐瞒,反倒献上了更炽热的忠诚。

可她一点也不高兴。

一点也不。

赵明臻黑沉沉的眸子颤了颤,随即一字一顿地问他:“燕渠,你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吗?”

兵符是重要的东西,连皇帝都不能轻易收回。对于武将而言,仅仅是遗失此物都是要丢官的。

他终于回答,声音却有些喑哑:“我知道。”

不论是性命还是权柄,他都愿意交到她的手上。

眼下似乎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有风吹过,堂前的明烛微微一晃。

赵明臻的视线没有受到扰动,她垂着眼睫,盯着自己手里的这枚兵符,仿佛在用目光将它缓缓摩挲。

她很清楚,死物并不算什么。

在北境这种朝廷鞭长莫及的地方,燕渠能号令一支军队,靠得绝对不是一个彰示皇权的兵符。

但是他这一举动背后的意味,还是让她感到惶恐。

这种惶恐很不寻常。

不论是投诚还是讨好,她都看过了太多。她本不该在意的。

可现在,她却觉得,很不公平。

她这样,对他很不公平。

赵明臻摊着掌心,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用空置的另一只手捋了捋鬓发,轻轻重复了一遍:“你别这样。”

燕渠自嘲般笑了一下,道:“还请长公主明示。”

“我的意思是……”她顿了顿,还是看着他说了:“你别这么……”

她的声音很轻,却仿佛一种宣判:“别这么……喜欢我。”

燕渠依旧垂着眼,没被眼睑遮挡的瞳仁显得格外幽深:“长公主不喜欢?”

这句话仿佛问了好几个问题。

赵明臻挑了挑眉。

她想了想,才慢吞吞地开口了:“我很喜欢你的呀。”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落到心里也砸不出个动静。见她又要把虎符往他手里放回来,燕渠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沮丧道:“长公主不必哄我,我也并非为了求得你的回应。”

这一次,轮到赵明臻攥着他的拳头不放了。

她这段时间习武练得很认真,还真有些力气。

她接着自己的话,继续道:“我很喜欢你,才希望你把自己放在我前面。”

“我坦诚地告诉你,在我心里,有很多东西摆在你前面,而我自己就更在你前面。”

就像他身世背后的疑云,她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告诉他。

出于个人的感情,她当然相信她的驸马;可出于国事的考量,她却不能不考虑,他有做出她不愿意看到的选择的可能。

赵明臻一边打量着燕渠的表情,一边用玩笑般的语气继认真道:“你喜欢我,就也按我说的做,咱们都不吃亏。”

在被太后和皇帝赐婚之前,她一直把亲情放在第一位。

这一切曾经是值得的。

她永远都记得,当年还是太子的赵景昂,是怎么顶着君父的怒火、大臣们的指责,为她哀求周旋,想要留下她不要让她远嫁和亲。可后来呢?

所以现在,她相信不论彼此的感情有多么深厚,这世上,也总有值得让感情退出一射之地的东西存在。

她要为自己保留退出的余地——那封和离的旨意只是身份上的,她的心也要为自己保留。

听她说了这么多,燕渠终于抬眸看向了她。

与他锐利的眼瞳对视上的瞬间,赵明臻眨了眨眼,手上悄悄用力,把虎符往他的手上回推。

“长公主。”燕渠的手纹丝不动:“这种事情,不是赶集买菜讨价还价,还能计较轻重。”

赵明臻咕哝道:“那怎么办呢?我不想吃亏,

可我也不想做奸商。”

燕渠看着她赤忱的眸子,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声线低沉,还夹杂了点儿喟叹的意味:“那也没办法了。我已经……”

他顿住了,没有说下去。

赵明臻却颇为好奇,甚至还歪头看他:“你已经什么?”

燕渠直勾勾地看着她:“心已经交出去了。就是长公主要我收回来,也是做不到的。”

他的眸间像是有火猎猎在烧。

赵明臻仿佛被烫了一下,下意识低下眼帘。

再看那黑糊糊的兵符,忽然感觉它血淋淋的。

“噫——”她发出稍显尖锐的一声,不跟他推来推去了,直接往他胸口丢:“谁要你的‘心’了,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

燕渠无可奈何地接过了。

若说拒绝,她偏偏又是在为他着想,若说接受,她却又是一副进可攻退可守的态度。

说不上此刻是开心还是难过,他正要起身,忽然又听见赵明臻开口了。

“别急着走。”她叫住他,语气忽然变得很轻快:“我又不是将军,不要你的兵符,你给我点别的东西吧。”

燕渠先是一怔,站定后,忽然也松下心笑了出来。

“好。”他把声音放得很轻很缓,是一种自己都难以察觉的珍而重之:“长公主想要什么,我一定尽己所能。”

赵明臻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朝他嫣然一笑。

“上次的汤面很好。你再做一碗我尝尝吧。”

第77章 第77章亲我的时候,长公主不也……

在皇城以外的地方过年,对赵明臻来说算是一件新鲜事。

此刻眼前的景象更是稀奇——

灶房里,一身威严官袍的大将军挽着半截衣袖,正垂眼在案板前切菜。

才从席间回来,燕渠也没来得及换身衣服。

他身形高大,案台的尺寸对他来说有些矮,得勾下些腰才方便动作。但他臂膀宽阔、腰线分明,这样低着腰,也不显得委顿。

察觉到赵明臻的视线在自己身上逡巡,燕渠抬了抬眼,道:“一会儿就好,灶间烟气重,你先回去。”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不。”

她一面说,一面在锅碗瓢盆间东串串西看看,时不时还把脑袋凑到他胳膊边,要仔细瞧一瞧,他挽弓提剑的手,这会儿是怎么拿的菜刀。

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杵在这儿,有点碍事。

燕渠悄悄想。

当然,他倒也没有缺心眼到把这句说出口,只有些无奈地道:“殿下,你这样,怕是要明天才能吃上了。”

她离得太近,还有点儿跃跃欲试的意思,燕渠担心拐了她的手切了,停了动作。

赵明臻不以为意:“明天就明天,我又不是真饿了。而且我们左右要守岁,也睡不成。”

听到她说“我们”,燕渠的嘴角微妙地抬起了不易察觉的一点。

他在脑海里搜罗了一下,说起些别的转移她的注意力:“回不去京城,长公主会难过吗?”

赵明臻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道:“除了有一点想我母后,其他都还好。”

想到他并没有家人可以想念,她很快别开话茬,道:“宫里过年,年年都是那个样子,繁文缛节一堆。不论位高位低,心里都各自较着劲,没谁真过得开心,又不能不装出个样子来。”

说话的功夫,她又蹭到了他的手臂边:“在北境多好,还能看到燕大将军,是怎么为本宫洗手作羹汤的。”

她一边揶揄,一边摇了摇他的胳膊,浑然不觉自己的袖子都要垂到案板上了。

燕渠忍无可忍,放下菜刀,低头往她唇上啄了一口。

赵明臻果然懵了一瞬。

燕渠心满意足,正要伸手捞一旁浸着的菌子,刚转过脸去,她忽然抬手,把他的脸扳了回来。

她用她轻软的唇,径直覆住了他的。

感受到她踮起脚靠近自己,燕渠近乎本能地、揽住了她的腰,把她往上掂了一点。

……想要叫她害羞避让,果然是他想多了。

他怎么就忘了,这位殿下是个什么作风?

燕渠心里想笑,唇齿间却非常诚实地、顺从着她不讲道理的亲法。

呼吸浅浅交错,案板上的菜蔬不知被谁碰落了,发出嗒的一声。

赵明臻被唬了一跳,缩回了捧在他耳际的手。

燕渠不动声色地把她的手捉了回来,面上看不出心猿意马的样子,声音却有些喑哑:“怎么了?”

赵明臻像是被那一声提醒了这是在什么地方,从他身前往后跳,嘟嘟囔囔地说:“烟熏火燎的,在这里……成何体统。”

燕渠用掌心团着她的手,把她又拉回了自己身前。

“在这里怎么了?长公主不说清楚,臣这等粗鄙之人,听不明白。”

他靠得很近,高挺的鼻骨都快要碰上她的鼻尖,赵明臻的心胡乱跳了起来,推搡他:“你别乱来!不然……我就把你赶回去。”

她的语调早不知什么时候就绵软了下来,听起来毫无威胁力。

燕渠却当真松开了些对她的桎梏,只是她还来不及松一口气,旋即,他竟调整姿势,把她抱着提了起来。

足踵离地的瞬间,赵明臻瞳孔微颤,下意识双手双脚抱紧了他。

“燕渠——”她想骂他,又怕声音太大把仆人引过来,只能委委屈屈地压低声音道:“你抱我起来做什么?你放开我。”

她力气还挺大,往他背上咚咚就捶了两下。

只是燕渠不动如山,非但没放,反还慢悠悠地把她揣着往上掂了掂。

“刚才亲我的时候,长公主不也挺主动的吗?”

赵明臻脸颊微红,从他肩前抬起头,努力解释:“刚刚也是你先不干好事的。”

燕渠往她脸上又凑了一口,才控诉道:“亲都亲了,长公主还想怎样?”

他很满意现在的情形。

她全身心地倚在他的怀里,支点只在他托在她腿弯的手上,贴得很紧,纵然想扭头,也不过是把脸送给他亲。

他用征询的语气试探:“再亲一会儿,一会儿我们回去继续,好不好?”

赵明臻在心里无声地大喊:谁同意继续了!

不过,她向来非常识时务,见他没打算松手,眼神还越来越深,她索性闭上眼,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架势。

“一小会儿。”

她闭着眼讨价还价。

虽然大年夜,下人们都得了假,只留了少数几个值夜的,没事也不会往这边来。

燕渠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轻笑道:“若是有人来,我会听见的,别担心。”

话音刚落,他微凉的薄唇便贴了过来。

没一会儿,赵明臻就有些晕晕乎乎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人的吻技进步太快,从哪里学的?

她渐也心猿意马了起来。

心跳难以平抑,连呼吸都变了调,直到他释开,她的唇依旧是微启的,朦胧的眼神仿佛在问他,怎么停下了。

燕渠低笑一声,把她往上掂了一掂,低头往她心口埋。

等赵明臻回过神来,意识到他是想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用犬齿,扯开了她领口的袢扣。

“你……”

她的瞳孔颤了颤。

燕渠听到了她的声音,保持着俯就的姿势,扬眉看她,目露无辜:“抱着你腾不出手,只好这样。”

这是重点吗!

赵明臻张口欲骂,视线落在他微微滑動着的喉结上时,却不自觉也咽了咽口水。

夜色透过敞开的窗页,将她这驸马的眉眼衬得愈发凌厉。

他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的威严凶狠的一面,只偶尔能从他的眼里眉间窥得一些。

恍惚间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喜欢她喜欢到,连身家性命都愿意交到她手上的地步。

她一时茫然,正好叫这用兵如神的男人瞧准了空子,第二颗袢扣很快也被解开,连带衣襟一起散了。

暖馥的香气若有似无地在寒夜里逸散,是她惯用的熏香味道。

即使来到北境,她已经很

久没有宫里的香料可用了,这股独属于她的气息,却还是萦绕在燕渠的鼻尖。

就像牵在风筝上的游丝一线,让他不发疯,也让他发疯。

赵明臻是抗拒的,可惜人被他端在怀里,一动作,倒显得像是把自己往狼口中送一样。很快,她就成了被醒过头的面团,一点力气都不剩了。

眼见他越来越过分,都快把她衔起来,她涨红着脸,努力拧他耳朵。

“回去……”她呵斥他的音调都有些控制不住了:“你再这样不规矩,我非砍了你的脑袋。”

燕渠抬起头,眼神促狭:“回去就砍头,长公主这是想回还是不想回?”

赵明臻瞪他,他笑意更深,但到底没有继续逗她,只循循善诱地道:“长公主答我一个问题。答了,我就抱你回去,好不好?”

“你方才说的……在我前面的那些东西里,有没有别的男人?”

他的声音和缓,却没来由透着一股危险的意味。赵明臻小声咕哝:“你这是逼供。”

但见他似又要低头继续啃她,她很快还是偃旗息鼓,投降道:“好啦好啦,小孩儿似的,我都答应过你了,你不叫我做寡婦,我就不找别人了。哪来什么旁的男人!”

燕渠眉梢一挑:“当真?”

她点头如捣蒜,一双皓臂把他圈得紧紧的:“当然!你快松开我,被抱着也很累的。”

又不是横着抱,这样竖着抱她也要使劲。

他仿佛不经意般又问了一句:“瞒着我的事情,也在前面这些里面?”

他不紧不慢地腾了一只手出来,正在拢她的衣襟,赵明臻刚松了一口气,还来不及习惯性地继续点头,眼睛忽然眯了一眯。

“这才是你真想问的吧!”她睨他一眼,阴阳怪气地道:“燕将军这攻城略地的本事,全用在我身上了。”

她没否认有事瞒他。

燕渠缓缓抬起黑沉沉的眼眸看她:“与我有关的,对吗?”

她抿了抿唇,还是道:“是。”

这段时间,朝夕相处的后三个字还是做到了的。

他不是迟钝的人,那些微妙的欲言又止和试探,怎么会察觉不到,今日的举动,又何尝不是因为感受到了她的不信任。

她心里门清,却还是一字一顿地道:“可我不想告诉你。”

燕渠神色微黯,稍移开些视线,没追问下去。

赵明臻则正色看着他,继续道:“我不会害你,你要相信我。不论如何,我的刀口绝从不会向内。”

闻言,燕渠的眼神有一瞬释然,很快却又变得古怪了起来:“所以说……我是‘内人’?”

她还没喊过他夫君,他倒成了她内人。

燕渠嘴角一抽。

赵明臻冷不丁被他逗笑了,旋即又哼了一声,杵着他的胸口道:“怎么,做本宫的内人委屈你了?”

“一会儿真叫别人瞧见我们拉拉扯扯,我可没你这么厚的脸皮可以丢,快放我下来——”

燕渠好心情地勾了勾唇角。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被她圈定在自己人的范畴里了。

只是到嘴的珍馐美馔,岂有放下的道理。他把她打横抱稳,低下头,又去蹭蹭她的鼻尖:“好。这里冷,我们回去。”

他的声音低哑:“回去了,‘内人’才好服侍殿下。”

赵明臻在他的怀里捂住脸:“住嘴——”

至于醒过头的面、切一半的菜、咕嘟开又冷掉的水……

应该大概,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第78章 第78章“不是你要我给你洗脚?……

胡闹的日子很快过去,开年之后,正事接踵而至。

有皇帝的旨意背书,赵明臻做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了许多。

虚名以外,旨意中那句“视同亲王,自辟僚属”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公主府虽然可以有自己的属官,但只是些清汤寡水的小菜,在数量和品级上,都不比可以拥有封地的亲王。强势的亲王,是真的可以插手到地方的政事里去的。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赵明臻要堂而皇之地拉拔起自己的一众势力插在北境时,她却并未表现出弄权的意思,只点了使团里的几人留下,先着手处理北狄遗民的问题。

北境的情况比较特殊,边陲要地故而设府,军事要务由桓阳府总领,实际上的民政还是该由刺史来管辖。但各方势力鱼龙混杂,又牵扯到驻军等一系列事宜,很多时候权责并不十分清楚。

相比新收复的十三城该如何分配设辖,北狄遗民就是块烫手山芋,处理好了不生事端不算有功,没料理好出事了反倒有过。这长公主跟个愣头青似的急吼吼地要担这件事的责,其他人心里都松了口气,自是没人拦她。

和燕渠聊过之后,赵明臻心里也有了大致的盘算。

如今剩下的,多是些小部落的妇孺,青壮有,但不多,这些部落基本都在大梁铁骑之下表露过降惧之意,可以留;

而乌尔霄撤军时,也留下了部分原是北狄人的伤兵残将。对这些人,她就没有那个好心去甄别该不该留了——能活到乌尔霄撤军的时候,八成都吃了人。

能留的北狄人,也不可能直接让他们在故地居住,这和养虎为患无异。好在这些小部落之间本身也有摩擦,可以利用这一点,把他们打散开,重新撒回去。

北狄所据腹地是这两年才陆陆续续打下来的,空口谈太虚,纸上谈兵的事情做完了之后,赵明臻便想亲自带着人,实地去转一圈。

但这回,她遇到了空前未有的阻碍,一众侍卫,包括韦钧浩等人都在劝她三思。

他们的劝说不无道理。

还未出正月,北境的雪依旧在下,冷得刺骨不说,草甸深浅不一,积雪可达数尺。

天气还在其次,隐藏的危险同样难以预料。

赵明臻心里是想去的。

耳闻不如眼见,看再多遍舆图都不如走马观花地看一眼。而且她也想彻底解开自己的心结——当年差点吞没了她的地方,如今竟要成为她治下的一部分了。

不过,她并不固执,也明白这些人为什么都劝她别去——毕竟她若真出了事,没人担待得起。

手下人的意见多少是要考虑的,赵明臻正在踟蹰,忽然听见节堂外的仆人通传,言道燕将军从营中回来,有事禀报。

她还是想去,于是没有答应底下人的请求,也没拒绝,干脆传了燕渠进来。

他步履稳健,走进后端正一礼:“参见长公主。”

他抬起头,目光交错的短暂瞬间,赵明臻朝他眨了眨眼。

收到她的眼神,燕渠微微颔首。

都是公事,也没有什么好避让的。通过这次的和谈,她也筛选出了合适留下的人选,如今在场的都是她信得过的人。

等燕渠禀报完后,赵明臻还是不免说起自己的打算。

闻言,一旁的其他侍卫臣子,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向燕渠,大概是想他也劝一劝。

谁料燕渠稍加思忖后,不劝反道:“长公主打算何时动身?”

韦钧浩擦了把额前的冷汗,尝试插嘴:“大将军,这个,呃……”

见其他人面露难色,燕渠倒也明白他们的顾虑是什么,索性直接道:“长公主的出行,我来安排。别的暂且不论,安全我来保证。”

若是旁人说这种话,未免显得托大。但是他来说,其他臣侍一时竟也寻不出反驳的言辞了。

赵明臻缓缓抬眸,亦是有些讶异。

不过打瞌睡有人递枕头,目的达到,她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只微笑道:“那就有劳燕将军,本宫不急,这几日间都可。”

“你们几个,带上描好了点位的舆图,与燕将军商议好路线安排,估好需要花费的时间,备足补给。我们这一路,正好再拟一份更确切的舆图出来。”

几人拱手应下,与燕渠一道下去了。

——

有了燕渠在,成行后确实安心不少。

路上,一如既往的风凄雪冷,不过赵明臻的心情,

似乎并未因寒冷的天气而受到影响。

燕渠与她并辔而行,隐约听见她哼起了一点小曲儿。

他挑眉看她,道:“长公主的心情不错。”

赵明臻收声,随即哼了一声:“你耳朵怪尖。”

哼完,她也看他:“我还以为,你会和他们一样拦我。”

燕渠转过头去,目光看向远处的雪山:“吃饭也有噎死的。”

他虽不是赵明臻肚子里的蛔虫,但心里,能隐隐猜到她此时的雀跃是因为什么。

他也很清楚,她远离京城来到这里,就不是为了继续过那安享荣华的日子。

相比规劝她待在安全的圈内,不如想办法把危险扫除。此刻在他们的队伍前面,便有他安排的斥候探路。

平素不苟言笑的一个人,突然冷不丁冒了这么句出来,赵明臻噗嗤一声,被他逗笑了。

“是呀,吃饭也有噎死的,本宫总不能不吃饭了。”她顿了顿,道:“不仅要吃,还要吃饱一点。”

燕渠的眉梢抬得更高了一点:“长公主有头绪了?”

赵明臻平视前方:“做什么都叫他们猜着了,那还不如不做。温水煮青蛙,慢慢来吧,事情做得硬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皇帝若抓不稳权柄,都会被权臣架空。

圣旨里虽然说,让她处置北境的事宜,但是实际做起来,不是提溜着个圣旨就能做成的。

防止这些北狄人生事,需要兵卒镇守;到开春乃至秋收,需要粮草调度……借着处理北狄遗民的机会,她正好一点点了解北境的布署安排,一点点插进手去。

说完,赵明臻自己转开了话题,略带玩笑之意地问燕渠:“说起来,本宫倒是好奇,燕将军是当真不慕虚荣呢,还是另有盘算?”

紫宸殿的戴奇在北境好吃好喝了几天,这两日便回去复命去了。

赵明臻原本打算,正好叫戴奇把她上表给燕渠请封爵位的折子带回去,结果叫燕渠自己知道了,他的意思却是先不必。

燕渠没太思考,随口便回答了,大抵心里早有答案:“如今长公主深受皇帝信任,我身为驸马,还是不必再招摇了。”

赵明臻睨他一眼:“你这句是在阴阳怪气吧?”

用信任二字去形容皇帝……总感觉他话里有话。

燕渠很淡很淡地笑了一声,未置可否,只道:“长公主比我了解陛下。”

“皇帝那边你不用担心。”赵明臻倒是解释了两句:“我既然肯来,肯定是把他搞定了。”

听到这儿,燕渠的神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仿佛在用眼神问——当真?

想到这段时间,确实也没和他说过京里的事情,赵明臻继续道:“北境终归是要派人来的,太远了,钦差也不顶用。皇帝之前属意昌平侯留下,反正他也在这儿督战这么久了。但是……”

这样的风声从京城传来之后,昌平侯立马就病了,整场和谈都没露面。

她看了燕渠一眼,两人会心一笑。

天高皇帝远,远离京城权力旋涡,是好事也不是好事。显然,装病的昌平侯是不愿意的。

“再后来……”赵明臻缓缓道:“便是我主动请缨。”

燕渠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道:“长公主是怎么说动他们的?”

这个“他们”用得很好,赵明臻失笑,道:“皇帝其实好办,我只问了他一件事情。”

燕渠几乎瞬间便猜到了:“亲姐姐……肯定是比昌平侯更值得信任的。”

赵明臻唇边笑意渐敛:“我问得还要更狠一点。我是拿齐王他们来比的。”

“我是公主,所以不配染指这些?皇子都能分封获得实权,就连齐王都不例外,难道我比他们还不值得信任吗?”

燕渠毕竟不是女人,从未从赵明臻这会儿所说的角度思考过,闻言微微一讶。

他忽然又问:“皇帝好办,那难办的是谁?太后娘娘?”

赵明臻的表情微妙地一僵。

“你就不能反应慢一点。”

她嘀咕道。

徐太后确实是最难搞定的。

听闻女儿请缨去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她一万个不愿意。

她的年纪大了,不想儿女与自己分离,何况赵明臻确实从未去过这样远的地方,怎么想都很令人担心。

撒娇和谈判的技巧一通百通,赵明臻知道和徐太后谈公事没用,于是她……扯了燕渠来当挡箭牌。

她说自己思念驸马,又说夫妻两地分居下去终归不美。而且,她还想要一个孩子。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理由。

以她这驸马的身份来说,确实也不好堂而皇之地给他戴绿帽子。

但这种话,显然是不好和燕渠说了,真真假假的暂且不提,说了绝对要被他笑的。

于是赵明臻只赌气道:“反正不管怎么样,我来都来了,母后也不能把我提走。”

说完,她拍了拍马臀,冲了几步到更前面。

她回避的姿态很有意思,就像鼓气的河豚。燕渠轻轻一笑,催马追了上去。

——

转了差不多五六天之后,赵明臻心里有数了,便没有再走下去。

北狄的地广人稀比她想象中还要夸张一点,单靠那些残部遗民想是支撑不起来的,还是要渐渐迁居一部分大梁人过去。

北狄的地盘倒也没宝贵到一定要将它吃下,问题在于,如今大梁已经知道,山脉另一边的乌尔霄汗国,是怎样的虎视眈眈。

乌尔霄国内,还是有不少投奔的北狄人活着的,得把这道藩篱建好,不能让这块土地空下,给他们留可乘之机。

但这些显然就不是一日两日能做下的事情了,赵明臻没有为难自己,回府之后,先好好休息了一会儿。

她算是精力旺盛的了,同行的几个文臣里,韦钧浩还算好的,另外两位路上就伤了风,剩下没伤风的也是神色恹恹。

燕渠的精力却更盛,赵明臻还没逮着过他疲惫的时候。

这一趟跑下来,他既得防备可能出现的异族,又兼勘探地形,还要照顾到她,说一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不过分,送她回府后,脚都不歇,又钻到军营里练兵去了。

到了晚间,他再回来的时候,赵明臻正倚坐在床边。

她的裤腿挽到了膝弯上,整个小腿都浸在一只和她膝盖平齐的木桶里,露出的一小截皮肤白里透红,看起来泡了有一会儿了。

见燕渠来,赵明臻乜他一眼,问道:“可沐浴了?”

不待他回答,她便大声道:“没洗不许进我的门!”

燕渠失笑,随即挑眉看她:“长公主闻闻?”

“噫——”

赵明臻鼻尖一皱,见他衣服倒是换了,抬手示意屋里忍笑的婢女都出去。

燕渠大咧咧地走进来,从袖子里摸出个东西,抛到了她腿上。

“喏,长公主要的东西。”

赵明臻眼睛一亮。

是一把短刀,重制的刀鞘上镶了一颗璀璨的红宝石。

那颗他从战利品里留下的红宝石,她没想好怎么做成首饰。这会儿在北境,又不比在京城,可以开她的库房好好斟酌。

思来想去,她想到了他之前给她的那把短刀。

原本她是想找个工匠来做,但燕渠知道之后接了过去,没成想这么快就交还给她了。

她喜欢漂亮的东西,直接就拿在手心里把玩了起来,一会儿又把刀拔了出来。

见她喜欢,燕渠自是高兴。不过他只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小心伤了手。”

她嘁了一声:“我又不是没拿过刀。”

“那女侍卫教的?”

赵明臻敷衍地点点头。

重新合刀入鞘的时候,她低头看着这把刀,心底却蓦然生出一些感慨来:“都认不出来了,和你把它给我那会儿比。”

他给她的时候,这把刀还是丑丑的。刃锋虽利,却连个像样的刀鞘都没有,只用辨不清颜色的牛皮草草裹着。

燕渠坐在了她身边,反问道:“给?不是长公主那天做噩梦,讨去压惊的吗?”

赵明臻抬头,本想怒瞪他一眼,却见他冷峻的眉眼里含笑,就这么看着她。

仿佛春水消融,粼粼的水色与波光之间,全是她的倒影。

她的声音一下就哑下去了。

感受到她朝自己倾过来一点的瞬间,燕渠倾身往前,单臂揽住她的肩膀,不容分说地吻了上去。

身体比理智更先做出反应,等赵明臻回过神的时候,一双皓臂已经圈在了他的脖子上。

靠近他,她的心跳就会变得很快,总是忍不住想要和他贴

近一点、再贴近一点。

见燕渠还要追过来亲,赵明臻有点儿恼羞成怒,推开他,又把他的手掸下去:“你往哪儿摸呢!”

他难得心虚地别开了些视线,把自己的衣摆也理了理,转移话题道:“水冷了,我去倒掉?”

赵明臻这才反应过来,木桶里泡脚的水已经凉得差不多了。

她吩咐道:“你重新传热水进来吧。这里泡的是草药,我还要重新洗一遍。”

燕渠这才注意到木桶里水的颜色,下意识皱了皱眉:“你病了?”

赵明臻解释道:“我小日子时会痛,北境天气寒凉,就更是不行了。御医开的调理方子,要我每日泡一泡脚。”

她不扭捏,燕渠冷肃的脸却微妙地红了一点。

他如今已经知道女子的小日子是个什么东西了,不会再像上回那样蠢,还问她是不是受伤。

紧接着他却觉出不对,问道:“每日?我仿佛不曾见到长公主每日都泡。”

“想起来就用一用,有时候忙忘了。”赵明臻的眼神飘忽一瞬,很快又反应过来,踩着木桶跺了跺脚:“你管我呢,又没叫你给本宫洗,去传热水来,快点——”

这只是赌气的话,所以等真看见燕渠端着水送到床边,又半蹲下轻拍了拍她的膝盖,示意她抬腿时,赵明臻呆了一呆。

他这是……

燕渠却是坦然得很,甚至勾了勾唇角,好整以暇地问道:“长公主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说得好像她露怯了一样!

赵明臻瞪他,曲起腿,挪移着自己的膝盖换了个盆。

微烫的热水重新没过半截胫骨,她合上眼,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喟。

只是叹声还没结束,她忽然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往前一蹬。

肩宽腿长的燕渠半蹲在床边,眼疾手快地一把握住她湿漉漉的足踝。

“怎么了?我的殿下,不是你要我给你洗脚?”

哪句话也没说让他来洗了!他还真上手了!

赵明臻本想反驳,可是对上他坦坦荡荡的眼神,脚趾反倒不自在地蜷了一下。

怎么仿佛只有她在心猿意马一般?

她神色一晃,有些别扭地别开了目光。

洗就洗吧,她是被伺候的那个,她心虚什么?

赵明臻偏开头,抬起眼帘,只盯着床头的那只烛发呆。

视线被摇曳的烛火镀上了一层暖黄的光晕,余光之中,她能看见,身前的男人用他的掌心,珍而重之地把她的足趾,温柔地团了一团。

他似乎心无旁骛,很快就托来绵帕,擦拭她足面上的水珠。

赵明臻抬起手背,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热意,有点看不惯他这么自在,往他肩上胡乱踢了两下。

见燕渠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瞳看她,她咬了咬牙,努力在言语上为自己肉眼可见的局促找回颜面:“你……你这样……还、还做什么驸马,做本宫的洗脚婢好了。”

燕渠看得出她这会儿的色厉内荏,也不急着接话惹她生气。等到拿过一旁的软绸足衣为她穿好,他才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脚背,道:“未尝不可。”

赵明臻有点受不了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想往后缩,又觉得不甘心,蹬了他两脚,随即便钻进被子里把自己裹了起来,不理他了。

蒙在被子里,眼前一片漆黑,她愈加清楚地听见那道沉稳的脚步声走了出去、很快又走了回来。

扑通、扑通,不知道是心跳还是脚步,她听见他一根根吹灭了全部的烛火,然后覆向了她。

他连被子一起抱住她,与她低声耳语:“既然御医开了方子,殿下还是要好生调理。日后,我来提醒你,可好?”

被子里,赵明臻的声音闷闷的:“你还在乎这个?我看你自己的身体都从来不在意。”

隔着被子,燕渠蹭了蹭她的头,道:“不一样,我皮糙肉厚,等闲小伤自然没事。”

赵明臻从被卷里挤出半个脑袋,恼道:“你又这么说话,找打!”

燕渠抓准时机,行云流水般也钻进了被子,然后把她和自己一起裹好、躺下,才道:“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说了。”

赵明臻这才罢休。

倚在他的怀里,她的眼皮渐沉,在捏着他的衣角沉沉谁睡去之前,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呢喃道:“那个药,你也别吃了。”

感受到紧贴着的男人,在听到这句话后突然的紧绷,她吃吃地笑了两声,忽然有了一种扳回一城的感觉:“没不许你上床的意思。”

他的语气不解:“那……”

她仰起脸,往他下巴上啄了一口:“是药三分毒。我带了别的东西,下次……我们试试。”

第79章 第79章今晚,尽兴一点

时间匆匆翻过三载,眨眼,又是一年春雨至。

天边淅淅沥沥地下着点小雨,直到天黑透了都没停。

廊庑外,碧瑛正在与另一个婢女说笑:“人真是最不挑地方的庄稼,到哪儿都能长呢。”

长公主府的侍女,跟来北境的就只有她和碧桐,后面陆陆续续又进了些人,但也不都是北境的。

这个小丫头闻言,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的官话,颇有同感地附和着:“是说呢!庄稼换了水土都要不服,人反而丢到哪都是活。”

正说着,碧桐打着把伞,自院外走来。

她怀里抱着赵明臻要她跑腿去拿的卷宗,步子迈得小心翼翼。

碧桐在檐下顿足,睨了碧瑛一眼道:“屋里灯都是亮的,你不在里面服侍殿下,怎么跑出来了?”

这话说的,要以前碧瑛指定会和她吵起来。

不过跟着赵明臻来了北境之后,因为境遇微妙的相似着,又兼都不想在外给长公主府丢脸,过去的这三年里,两人关系融洽了许多。

毕竟本来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有些互别苗头的劲在里面。

碧瑛只白了一眼还她,便道:“你瞧瞧,里面谁回来了?”

碧桐这才仔细看了一眼窗扇上投着的两道影子,微微一讶:“驸马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没记错的话,上旬里,边境起了敌情,燕渠才带兵走的。

……

屋内,赵明臻也有同样的问题。

“燕将军归心似箭呀。”她挑眉看着燕渠,目露疑惑:“前线的事都处理妥当了?”

燕渠提着底下人煎好的药汤,咕嘟咕嘟倒进她面前的木桶里,才道:“长公主怀疑,臣是因私废公的人?”

“你还会不答反问这套了!”赵明臻不满地哼了一声,很快还是认真地道:“和年前一样,又是乌尔霄的人来试探?”

“明面上的骚扰不难处理。”燕渠点了点头,表情称不上好看:“不过,他们越来越蠢蠢欲动了。”

赵明臻若有所思地道:“我们休养生息,渐渐缓过劲来,他们又何尝不是呢……”

满打满算已经三年多了,眼下已经是她在北境呆的第四个春天。

想到这儿,赵明臻不由有些感慨,她正想说点什么,窗外清脆的雨声里,却忽然传来一阵笃笃的敲击声。

她皱眉问:“谁?”

碧桐从窗扇边探出一双眼睛,试探般道:“殿下,卷宗奴婢拿来了,现在给您吗?”

赵明臻看了一眼燕渠,随即道:“明早再拿给本宫,你先把他们的摘要整理出来。”

碧桐应是,刚要退下,又有

传话的小丫头来请示。

“长公主,傅校尉求见,说您让他盯的事情有眉目了,问您这会儿可有功夫听他回话。”

赵明臻大手一挥,也说让他等明天。

见她把人都打发走了,燕渠不由挑眉道:“难得见你消极怠工。”

木桶里的水温差不多合适了,赵明臻把腿放进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药汤里,歪着头看他:“因为我想好好陪陪你,不可以吗?”

燕渠抬起眼帘。

“猜到了?”

他用笃定的语气问。

“不然呢?”赵明臻撇撇嘴,道:“都老夫老妻了,哪有这么黏。”

才走了十天,他这样急切地赶回来,一定是有原因的。

燕渠目露歉疚,道:“乌尔霄的试探越来越频繁,该好好整饬防务,戒备起来。我打算明日就回去。”

既然郑重说起此事,那就不是简单修修城墙、巡查多转两圈那么简单。他估摸了一下,起码得有两三个月不能陪在她身边了,所以还是抽出时间,先回来一趟。

赵明臻明白他的心思,颔首道:“天气转暖,雪山也要开化了,本宫知道轻重。有什么情况及时传信给我,如果得空,我也会去找你的。”

燕渠眼中瞳光一闪,别开视线道:“前线危险,有事长公主再召我就好,不必过来。”

其实哪怕是主帅,也多的是坐镇后方,自己不到前线去的。

赵明臻没答应也没拒绝,只问道:“你觉得,乌尔霄今年大举进犯的可能大吗?”

燕渠想了想,回答道:“充其量五五开。”

“这两天抓到了几个对面的斥候,虽说他们咬死不承认自己是乌尔霄派来的……不过还是问出了点东西。”

“乌尔霄汗国内最近也不算太平,他们的老皇帝还没死,北面与其他接壤的邻居也接连有摩擦。现在骚扰我们,有点转移矛盾的意思。”

说完,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北狄遗部的人,也捉了两个斥候送来,倒是让我很意外。”

三年多前的那场仗打完之后,按照赵明臻的安排,那些北狄遗民被拆散到各部落原本的地方重新安置,又与渐渐迁来的北境人口混居,如今离安居乐业还差得远,但至少没了之前战火流离时的惨状。

草原部落没有法度,只有“规则”。规则究竟谁说了算,又要交托给天神和所谓代表天神的“神子”。

如果说,中原王朝的普通百姓,是在推着生活的巨石上坡,每天都要担心自己被它压死;那北狄的平民抑或是奴隶,那就是背着巨石下坡了——被滚落的巨石碾碎,是一个必然的、无需挂念的结果。

赵明臻也许没有想得这么深,只是想稳固大梁的胜果,在北境外再结起一道藩篱,但她的安排,却无意中拆散了他们原本的那一套构成。

不过无论怎样,依旧很难想象,仅仅只是三年,面对这样一触即发的情形,这些北狄人心里的倾向,竟然会是曾经不死不休的大梁。

赵明臻眼中的讶然只有一瞬,很快她便叹了口气,道:“也不能说就是向着我们,只能说,他们知道如今自己的靠山是谁,不想再打仗了。”

若真的叫乌尔霄人卷土重来,在打到大梁的城池之前,先被烧杀抢掠的,一定是他们。

提起打仗的事情,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沉重了许多。

想到燕渠不会久留,赵明臻抿抿唇,转移话题道:“不谈公事了。”

闻言,燕渠在她对面的马扎上坐下,一边挽袖子一边看她:“我给长公主按按?”

这几年他常做这样的事情,赵明臻却还是在水里不自在地勾了勾脚尖,道:“你知道,府里的丫鬟背地里怎么说你吗?”

燕渠眉梢一挑,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赵明臻努努嘴,道:“说有你在,她们连洗脚水都轮不上倒。”

她等着看这男人的反应,结果他只是垂下眼睑,轻笑了一声。

赵明臻缓慢地眨了眨眼,不解地道:“你不会觉得,自己被看轻了吗?”

虽然她自小便被人服侍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使唤不得他的,但是她很清楚,这个世上的男人,绝大多数都是有一种奇怪的自尊心的。

而他论身份论地位,绝对也已经是最顶上那一小撮了。

“不会。”他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按上她的小腿肚,声音平静:“长公主也不必在意,为你做这些事情,会让我觉得安心。”

赵明臻没听明白,眉心稍蹙起来了一点,追问道:“做这些杂事,和安心有什么关系?”

燕渠似乎没打算再回答下去,但是她却不依不饶,被他握着的小腿一掸一掸,撩起了些飞溅的水花。

他稍用了点力,按下她的动作,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却定住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不加闪避地直视着她。

“因为我希望,长公主是需要我的。”

大到万军阵前为她撑腰,小到为她递一杯热茶。

这些真切的需要,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于她而言是有意义的。

赵明臻的眼神更有些不解了,直到他的掌根继续下移,揉到了差不多脚踝的位置,她才回过神来,凝眸盯着他的发顶瞧。

她生来身份尊贵,万事万物似乎都是围着她转的,所以很难理解这种感情。

她只在乎自己的需要。至于是不是被别人需要,她不在乎,更从来没想过。

赵明臻本能地想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是说他这样太过自轻,还是说他在感情里这般托赖于她,会让她感到不安,叫他不必如此?

话到唇边,她却又想明白了,把所有话都吞了回去。

他有他的活法,难道她的活法就比他要高贵吗?

赵明臻抿抿唇,很小声地喊了一句:“燕渠。”

见他投来视线看她,她反倒昂起下巴,底气足了一点:“我确实是需要你的。”

燕渠笑笑,屈指轻轻在她胫前敲了一下:“怎么?长公主是觉得,我这力道不错,还想再捏会儿?”

赵明臻毫不客气地点点头,随即颐指气使地道:“一会儿你再给我腰上也松解松解,最近看公文坐久了,紧得难受。”

燕渠应下,唇边笑意悄然深了一点。

赵明臻没注意他眸间瞳光微闪。

等到重新上了床,被他按了一通,她才迷迷糊糊觉得不对。

屋里的烛火还亮着,而她趴在他身边,很有任人宰割的样子。

燕渠低下来,附在她耳边问:“还可以吗?”

她咕哝了一声,嘀嘀咕咕地说:“勉强可以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也许是多年习武的原因,他的手劲总是掌握得刚刚好,刚刚她都快睡着了。

燕渠轻笑一声,趁机提出狡诈的要求:“那长公主看在臣侍候得如此尽心的份上,总该给臣一点报酬。”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用托在她腰际的掌根,顺势把她捞起来翻了个面。

赵明臻用头发丝去想,都能猜到这人想要什么报酬!

她挪开脸,不知是怕自己脸上的热意烤到他,还是不想直视他:“就知道你没藏好心。”

这句话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于是燕渠接着蹭她。

他的头发生长得也很旺盛,额际的碎发戳得赵明臻不止脑门痒痒,更是浑身都不自在。

她扭了扭,捂着脸道:“又没说不给你。”

得到了她的首肯,燕渠却没急着动作,只是把她揣得更紧了一点,努力把自己的声音放得很可怜:“明臻……我又要好些日子见不到你了。”

赵明臻被他闷得喘不过气,可是又不想抬头,叫他瞧见自己此刻的脸色,于是只能闷闷地道:“你什么意思?”

像是怕她生气,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手却已经搭在她小衣的系绳上:“今晚,尽兴一点,好不好?”

低沉的声音,配上这样轻缓而郑重的语气,仿佛是在讨论什么极要紧的事情。

赵明臻被哄得晕晕乎乎的,却也分出一点神智,认真想了想。

他的尽兴,想来无非也就是多两次罢了,她应该能招架得住。而且十几天没见了,她确实也……有点想他。

厚重的帐帷很快垂下,把朦胧的烛光尽数挡在了外面。秾艳到化都化不开的氛围里,价值不菲

的软绸寝衣成了碍事的玩意儿,被伏在它主人身前的男人扯开丢掉了。

“你赔我——”

床尾的烛火晃了一晃,女人的声音从帐内传出,似乎又撂了几句狠话,不过没一会儿,就只剩下一些旁逸斜出的娇怨,带着点抽抽噎噎的尾音。

至于本可以亮到天明的红烛,是悄悄燃尽的,还是在摇曳里翻了蜡油,那就不得而知了。

——

翌日,晨。

赵明臻缓缓睁眼,余光瞥见身畔是空的,在思考之前,她下意识伸手摸了一把旁边的枕头。

已经冷掉了。

她瞬间清醒,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似乎是听到了床帐里的响动,燕渠走了过来。

听到他脚步声的瞬间,赵明臻松了一口气。

看到他这会儿板板正正的模样时,她心头火起,又冷哼了一声。

燕渠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在床边顿足,不无心虚地道:“长公主醒了?”

赵明臻没好气地拎着枕头甩他:“眼睛都睁开了,你说我醒没醒?”

这茬找得十分生硬,好在燕渠早有准备,更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热水备好了。昨天太晚了,就没抱你去洗。”

她该说他良心未泯吗?

照昨晚那架势,要是抱她去洗,指不定还结束不了。

赵明臻龇了龇牙,拒绝了燕渠的搀扶,支起酸软的胳膊,把自己挪下了床。

她的动作是难得的笨拙,像春天河里化冻后第一波学会凫水的小鸭子。

燕渠实在没忍住,唇角稍抬起了一点点,果然被她抱以两拳。

暖阁里,赵明臻很迅速地把自己拾掇好后,又在镜前仔细确认了几遍,自己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没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

她虽嘴上斥责,但是等到燕渠和她交代完布防安排、就要回前境之后,她还是没让他独个儿走,骑马送了他一程。

送他出征这种事情,赵明臻已经干过不止一次了。这会儿见他走了,明知这次谈不上危险,她的心情还是有些复杂。

如果可以选,她一点也不希望他是武将。

可偏偏能叫她看见的,却又是这样的一个他。

赵明臻轻叹口气。

天边又下起一点濛濛的细雨来,打在面上凉丝丝的,把她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压了下去。

赵明臻抬起手背,聊胜于无地遮在头顶上。

头发淋湿了不好洗,她决定下马去路边买一顶斗笠。

来到北境后,她已经不习惯穿得很张扬了。这边到底是“流放三千里”的地方,不打仗时人们的脸上能有点笑模样,但触目可及却还是一片灰色。

不过,她的身份摆在这里,即使穿得稍显普通,也能看得出不是寻常人的打扮,更何况,她还牵着匹漂亮得有些过分的白马。

卖斗笠的小贩不敢收她的银子,战战兢兢地道:“贵人,我、我……我找不开。”

赵明臻也不多说什么,把银子抛下就走开了。

她拿斗笠往自己的脑袋上比划了两下,刚要压低帽檐戴上,一旁,忽然有人发出惊喜的声音。

“长公主——”

赵明臻不动声色地顿住脚步,侧目看过去,见是一个并不认识的中年男子,身形高瘦、皮肤微黑。

她在脑海里搜了一圈,确认确实没有印象,于是并没有先开口。

这高瘦的男子看着却有些激动,不过他还有理智,那一声“长公主”之后就压低了声音,并没有把其他人引来。

他声音的惊喜里夹杂着一丝惶恐:“我居然遇着殿下您了。”

听到这人的京城口音,赵明臻生出点耐心,挑眉问道:“你从前在京城见过本宫?”

莫不是哪家被流放的子弟?她心下暗忖。

高瘦男子又是一揖,终于筹措好语句开始解释。

“草民从前是飞鸢围场的书吏,以前在围场,见过殿下和燕将军。”

听到燕渠的名号,赵明臻眉梢微动:“飞鸢围场?那你怎会来北境?”

高瘦男子咧嘴一笑,道:“家母出生在平会城,后来……家里辗转到了京城。但是故土难离,燕将军大败北狄、收复失土后,家母便惦记着要回来。”

平会城,就是当年被北狄占去的十三城之一。

高瘦男子还在继续往下说:“前两年,北境这边还乱着,又闹乌尔霄的事情,我就没敢带家母回来,但去岁在京城,听闻北境在长公主治下渐渐好了起来,为全母亲心愿,我便辞去了吏职,来了北境。”

虽然这句“在长公主治下渐渐好了起来”很像一句恳切的马屁,赵明臻的心情还是微妙地好了一点,道:“你倒是孝顺。”

北境是他母亲的故乡,却不算他的。围场的吏职虽不高贵,可也能让很多人趋之若鹜了。

她摘了荷包要赏他,见他拒绝,反倒给得更真心实意了一点:“对你来说,这就是远赴异乡。拿着吧,辞了京城的吏职,来这边过日子也不容易。”

高瘦男子连连摆手,推拒道:“不不不,长公主,我今日是想……”

他像是提醒了自己,赶忙从自己袖中掏出一只布囊,又解了布囊,从里面掏出了两枚由三个铜钱串成的护身符。

“草民还在围场做事时,有一回偶遇了燕将军,他知我母亲是北境人士后,交予我一枚故乡的平安符以解她乡愁。”

“如今我和母亲来了北境,虽然还想着要拜谢燕将军,但是也知大将军事忙,没有资格叨扰。但是家母一直记着这件事情,这两枚平安符,虽不贵重,但也日日都在佛前熏染,长公主若不弃,还请收下。”

赵明臻伸出手,正要接过时,忽然笑了一下:“本宫倒是沾了他的光了?”

高瘦男子听不出她的玩笑之意,手一抖,护身符正好掉到了她手心里。

他忙道:“并不是。如今草民与家母在平会城,深沐长公主恩德,这一枚平安符,和燕将军那枚一样,都供奉得真心实意。”

赵明臻合拢手心,正色道:“你和母亲的心意,本宫收到了。燕将军的那一份,我也一定会转交给他。”

男子大喜,似是想叩,被她拦住了。

赵明臻与他简单聊了几句,萍水相逢的缘分就此结束,两人分道扬镳。

绵绵的雨仍旧在下,而天边远山尽处,居然模糊地出现了一轮灿烂的日影。

日光映照下,拂在面上的雨丝竟有了些盎然的暖意。

赵明臻骑在马背上,迎着日光,慢吞吞地往前。

她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上。

这是她见过最简陋的平安符了。

三个铜钱一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古旧,只有绳结精巧一些,看得出编织它的人用了心。

金的玉的、亦或是灵谷寺大师开过光的……只要她想要,勾勾手指就会有数不清的人想要送到她手里。

她攥紧手心,感受着它紧贴皮肤传来的热意。

她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燕渠宁可顶撞皇帝,也要逼他下决心出兵驰援了。

第80章 第80章神韵肖似

回府以后,赵明臻捏着掌心的两枚护身符,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她习惯了做正确的事情,但有些事情为什么正确,她其实没有仔细想过。

想着想着,她的眉心渐蹙了起来,神情看起来有些凝重,丫鬟们以为她是送了驸马离开,心情不好,故而并不敢打扰。

赵明臻没有沉浸太久,很快就回过神,把这两枚护身符挂好,又叫了碧瑛过来,问道:“傅阳涛这会儿在府里吗?”

碧瑛早有准备,答:“傅校尉一早便来了,等着跟您回话。”

“传他去书房,一应人等均不许靠近。”

碧瑛躬身应是,下去的时候眉眼稍抬,心道长公主这是有私隐的事情要吩咐了。

——

书房里,门窗都是敞开的,葱茏的竹影投了进来。

屋内的人可以看清,外面有没有多余的耳朵和眼睛。

赵明臻轻垂着眼帘,密实的羽睫盖不住眼底沉静的神色,瞧着很有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架势。

在越铮投军之后,长公主府的亲卫里,如今便是傅阳涛最得她的信重。

越铮此番立了军功,赵明臻把之前画的饼变成了真的,在上奏表的时候替他陈情,林家终于平反。他和妹妹,也终于能用回自己的本姓了。

林家早年间的事情并不是秘辛,这件事算不上难于登天,难为的是长公主记着这种事情,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其他人也都看在眼里。

在这风物迥异的北境,这些人对她的忠心,反倒显得愈加显现了出来。

傅阳涛行过礼,方道:“长公主料事如神,那聂听渊果然鬼鬼祟祟的。”

赵明臻略抬了抬眸:“哦?怎么说。”

这几日傅阳涛奉她的命令,去监视聂听渊的行踪。

傅阳涛低下头,语气懊恼:“他行事谨慎,属下无能,只跟到他私下有隐秘的落脚处,但没查出具体的下落,请长公主降罪。”

他不知赵明臻为什么让他去盯人,但是事情没做好,怎么都是他的过失。

赵明臻的神色淡淡,看起来倒是没气,只问道:“他察觉你了?”

傅阳涛忙摇头,又道:“没有,我们反应也算及时。而且……”

他稍加停顿,见赵明臻投来略显疑惑地一瞥,赶忙道:“而且,聂听渊的府宅周围,同时还有别的人在盯他。”

问完话后,赵明臻便让傅阳涛下去了,她则留在书房,继续思考着。

与乌尔霄的兵戈止息后、万俟氏被处刑的那一天,她与聂听渊达成了交易——

他不向外透露燕渠的身世,而她,要给他提供一点“帮助”。

赵明臻接受得很痛快。

不论真假,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让这件事情,烂在所有人的肚子里。

所以,她那时首先试探的,就是聂听渊这意图“拿捏”的行径,是他自己想为,还是聂家的意思。

确定是他自己的算计之后,赵明臻松弛许多。

虽然她已经大概能猜到了——

如果这件事是被聂家捏在手里,轮不到聂听渊来和她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与乌尔霄从打仗到和谈,有的是时机朝燕渠发难,把他拱下来,才最符合聂家的利益。

而聂听渊所求,便是与她合作。

皇帝的儿子会抢皇位,乡翁的儿子会争土地,换到哪里都一样,无甚稀奇。

大名鼎鼎的聂都督在子嗣上着实不丰,拢共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在京中做质子。当然,这并不代表聂听渊作为剩下来的那根独苗,就能与聂修远父子情深。

聂修远已经不能算年轻力壮了,聂家也是个养蛊的地方,虎视眈眈的旁支一个手都数不过来——若他们自己内部能是一块铁板,当年先帝昏聩成那个样子,他们才不会老老实实的偏安一隅。

聂听渊自己的本事却总差一点,聂修远对这个儿子既急也气,故而才有收养义子,壮大自己这一脉的心思。

当年燕渠是拒绝了,但想要多个大都督当爹的人,可不在少数。

随着聂修远的培养重心渐渐转移,聂听渊越来越坐不住了,而赵明臻这个长公主的出现,给了他机会。

不过,赵明臻愿意做这桩交易,却并不是如聂听渊所想,是为了燕渠。

她只是很清楚,北境危如累卵的局势,禁不起这样一道惊雷般的消息带来的影响了。

而收复的失土、彻底打下的北狄……就像是不知轻重的石头,谁也不知道让它们砸向哪边,能继续维持北境微妙的平衡。

所以皇帝一道旨意,先让这些石头砸在了她的手里。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总归还是要想办法在各方势力间平衡。她原本打算拉扯两三个旁的家族起来,与聂家打擂台,思来想去,聂听渊这个聂家人送的枕头竟然是最合适的。

三年过去,局势稍稍稳定了下来。

聂修远大略是察觉了自己儿子的异心,也察觉了他与长公主的勾连。

但聂听渊还姓聂,他拿在手里的东西也能姓聂,故而父子间如何暗涌不提,明面上倒还是稳住的。

不过赵明臻并不满足,她还是想要彻底解决燕渠身世背后的隐患,于是找了他不在的时候,又联系了聂听渊。

三年前,聂听渊只说了一句,他知道燕渠的生母如今在哪儿。如今三年过去了,他总得让她见她一面。

聂听渊应了,并把见面的时间约在了稍显遥远的七日后。

赵明臻猜测,他是要把人转移过来,故而派了人去盯他。

若能查到他把所谓的“燕渠生母”藏在哪里,那是最好不过——局势需要,合作可以继续,但是她不喜欢受人威胁。

况且她实在不喜欢这个聂听渊。

如果不是他当年冒功,也许燕渠会崭露头角更早,于大梁而言会是好事。

但没有盯出个结果,她也并不意外。

左右马上就知道真假了,赵明臻想。

——

约定的时间很快到了,赵明臻屏退属下,独自赴约。

聂听渊已经在雅间等候,见她来,微微一笑,起身拱手道:“参见长公主。”

他抬眸的瞬间,赵明臻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这人有着一股很不像武将的气质,当年在宫里初见如此,现在更是。不过比之当年,他现在的眼神里,还更多了几分的幽暗的潮湿感。

“你选的位置不错。”赵明臻挑眉看他,只道:“这秦楼楚馆,是你的产业?”

约了这么个地方见面,这件事又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不好和属下解释,只能假装自己突然来了胡闹的兴致。

这会儿她身上穿的,还是男装。

聂听渊微微一笑,道:“叫长公主贵步踏贱地,是某的不是。不过这种乌糟地方,常有正头娘子打上门的戏码,弯弯绕绕的小门最多了。”

赵明臻听懂了他的话,于是道:“放心吧,本宫没有带人截你的打算。”

“只是我们合作了这么久,你也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我总得印证一下,你说的是真的。”

聂听渊唇边莫名的笑意更深,他轻轻抚掌两下,身后的衣柜里传来咔哒一声后,他抬手打开了柜门,露出了连通着的另一个房间。

赵明臻端起面前的茶盏,倒是不喝,只不动声色地循声望去。

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从暗门后缓缓走来,她身形高挑,并不瘦削,只不过带着斗笠,还垂着头,看不清她的模样。

赵明臻盏中的茶晃了晃。

燕渠身形高大,他的母亲,想来确实也很难是娇小瘦弱的。

她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如果说,眼

前这人当真是燕渠的娘,那她们这算什么,婆媳见面?

燕渠从记事起都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聂听渊倒是没注意赵明臻的嘴角微妙地抽了一下,他的脸上浮现着的,是一种成竹在胸的神态。

“温娘子,请吧——”

他抬手示意,而被唤作温娘子的这个女人,则缓缓摘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历经岁月沧桑、却依旧可以称得上有几分美丽的脸。

这位温娘子低着眼睑,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上,表情平静,看不出是被威胁的样子。

赵明臻微微吃了一吓,还未放下手里的杯子,就已经下意识站了起来。

微烫的茶汤泼了一些到她的手背上,倒叫她回过神来,借着把杯子放回桌上的动作,重新收敛了神色。

这段时日,赵明臻与燕渠相处得只多不少,枕边人的轮廓,她当然熟悉。

而眼前这位垂着眼帘的中年女子,明明乍一看并不觉得与燕渠如何相像,可只要再多看一眼,就会发觉,两人眉眼间的神韵是肖似的,特别是这个低着眼不看人的角度。

只不过同样的五官,落在男人和女人身上终究有差别,如果不是带着这个先入为主的念头去捕捉,很容易忽略掉这一点同与不同。

赵明臻心里咯噔一下。

如果不是聂听渊找了个像的来骗她,那可就棘手了。

她虽稳住了表情,这一点迟疑还是叫聂听渊察觉了。不过,他没什么“乘胜追击”的意思,只轻笑道:“当年的故事,三年前我就与殿下已经说过了,如今面也见上了,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赵明臻蹙着眉,本想用手指向温娘子,袖子都抬起来了又觉得不礼貌,收回手道:“本宫要与她单独谈谈。”

直到话茬落在自己身上,这位温娘子才温吞地抬起眼眸,看了一眼赵明臻,又看向一旁的聂听渊,“哦”了一声,然后疑惑地反问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