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北境下起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雪,驿站也终于来报,言道朝廷派来的与乌尔霄议和使团就要到了。
代表了皇帝与大梁的使臣来到,北境但凡有点头脸的人物,自然都得到场亲迎。
燕渠暂搁下手中的事务,随驿卒去了。
到了这时,他倒是开始思忖起这位使臣的人选是谁。
算起来,宗室中与皇帝亲厚,又有威望有名声的人,其实是最合适不过了,像是昌平侯。
但是如今他已经在前线督战,很多事情必须皇帝当面交代,不可能付诸笔端,只能是从京中派。
那会是某位文臣?比如说徐尚书,又或者蔺丞相?倒也不是不行,但身负要职的高官,专门为了这件事跑一趟……而且这两位都是有些年纪了,一把老骨头就算颠散了架,也不会到得这么快。
脑海中有一个影影绰绰的名字呼之欲出,燕渠却无法相信这个答案,眉梢渐渐皱起。
……他真的是想见她想疯了,居然在猜,那个使臣会不会是她。
天子胞姐、先帝亲赐的定国公主——身份是再合适不过的,但她素来娇气,能坐轿都不走路,怎么可能愿意担负这样的职责,颠簸至北境这苦寒之地?
冷风中,燕渠轻轻呼出一口白汽,随即在驿卒的带领下,赶赴了桓阳府城郭外最大的驿馆。
厅内已经来了不少人了,聂家父子也到了。
见燕渠眉目疏朗、神情冷凝,聂修远竟上前朝他笑道:“燕将军姗姗来迟,看来是与陛下亲厚极了,对使团人选了如指掌,所以才并不着急。”
燕渠礼节性地勾了勾唇,敷衍道:“都督说笑了。”
早先是外敌当前,这战事一停,聂家的小动作又开始了。他没兴趣与这人多说什么。
聂修远回头,与儿子聂听渊又低声说了几句话。看他们的样子,倒是十分关切使团一行。
倒也不能不关心,使团一行无异于皇帝派来的新势力,关乎届时局势又会倾向哪边。
不大不小的前厅内响着低低的议论声,就在此时,前往迎接的驿卒来报。
“使团到了!陛下派来的使团到了——诸位大人,请随我一起出去迎接。”
众人纷纷转身,只是都很有眼力见地没有先行抬步。
燕渠抬起步子,正要往前,聂修远却先一步拔足,走到他身前,伸手示意道:“请吧——燕将军。”
燕渠眉梢微挑,道:“聂都督,请。”
天边依旧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驿馆前的路明明已经扫过了,这会儿又落了白,被众人踩出一串脚印。
马蹄声渐渐传来,燕渠的视线和众人一道,落在了白色的尽处。
“也不知会是哪位?”
“是啊,皇帝这关子卖得可真死……”
……
还有人笑:“莫不是他那才封的三岁小太子?”
闲话已然飘不进燕渠的耳朵。
茫茫大雪遮蔽视线,他却看得真切——排头那持节之人,分明骑着一匹白马!
使团一行在漫天的雪色中逐渐走近,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天地间,唯余鹅毛般的大雪,轻轻飘落的声音。
直到有人看清了白马上持节使臣的面孔,认出了她是谁,倒吸一口凉气后惊呼道:“长公主!”
谁也没有想到,此次被皇帝委以重任、奔袭而来的,居然是这位长公主殿下。
聂修远的神情亦是有一瞬愕然。
不过很
快,他便回过神来,还回头看了一眼燕渠。
从看到白虹起,燕渠就已经认出了是赵明臻,这会儿,他瞳孔中的颤动已然退去,只怔在原地。
然而他心跳几何,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聂修远看在眼里,读出的却是另一种意味。他垂眼掩下眼底的阴翳,随即收敛神色,第一个高声拜道:“桓阳府聂修远,参见长公主殿下!”
赵明臻拥着厚重的白狐裘,脸上施了脂粉,整个人像是被堆在雪里。
见在场众臣皆朝她行大礼,她也没有下马,在马背上坐得稳稳的。
——她手持代表皇帝的符节,这天下谁的拜礼她都受得。
马背上的女声不怒自威:“起来吧,诸位大人。虚礼只此一次便够了。”
长公主虽这么说,其他人却连称不敢,起身后依旧拱手低头。
赵明臻倨傲地抬起了下巴,没有再说什么。
燕渠不是第一次见她撑起长公主气度时的模样,此刻并不讶然。
她生来就浸染在天家滔天的权势里,正色起来,又怎会懦弱局促?
赵明臻似乎朝他所在的方向抬了抬唇角,又似乎根本没看他,很快便翻身下马,在众人簇拥之下,走进了驿馆。
燕渠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从京中收到乌尔霄求和的消息,到今日她抵达,不过半月有余。算上布置使团的时间,估计是连夜奔袭,未有一日好歇。
……也难怪穿着这样厚的斗篷,看着,都比别时瘦了许多。
——
为迎使团,聂家在府城做了东。
这样的酬酢必不可少,毕竟紧接着,就要商议与乌尔霄和谈的事宜,使团的人总得和北境这边的互相认认脸、熟悉一下彼此的行事作风。
赵明臻自然坐在最尊贵的位置,使团的其他几位大人,也紧随其后。
燕渠同样免不了在场,但是他不是长袖善舞之辈,虽然位高权重,在这种场合里依旧存在感不高。
他保持着素日一贯的平静与沉默,只盯着上首赵明臻的身影,多喝了两杯水酒。
——
晚间,燕渠没有回到城中自己的那座宅子,而是照旧回了中军帐中。
今日去驿馆耽搁了时间,还有些琐碎军务没有处理。
不是什么很难处置的事情,他却频频走神,视线几度追逐着飘摇的烛影,找不到一个落点。
她那边……应该已经是在驿馆下榻了。
这会儿去找她,是不是不太合适?
燕渠一面思忖,一面屈起指尖,在桌面上不自觉地叩击着。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要不还是今晚吧?
去碰碰运气,也许她还没睡。就是不知,她到底有没有心情拨冗见他。
正想着,烛影忽然一晃,一股冷风钻了进来,他蓦然站起,却见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此刻正堂而皇之地推开毡门,走了进来。
燕渠怔了怔,一时都有些反应不及。
这几乎像是他幻想的场景了。
寂夜悄悄,无数个挑灯未眠的时分,一抬眼,仿佛都能看到烛光里,晕出她的轮廓。
他回过神来,声音微哑:“长公主……怎么来了?”
第56章 第56章把衣裳脱了,本宫要检查……
外头风雪交加,好在帐中生着炉火,倒也不冷。
赵明臻抖抖脑袋,把沾了雪的风帽摘了,随即挑眉睨他一眼,趾高气昂地道:“燕将军怎么这副表情,倒像是不认得本宫了一样。”
她虽然把话说得阴阳怪气,但心里却还是踏实了下来。
太久没见了呢……
来之前,她不免也在想,这么一点感情,真的经得起这样漫长的消磨吗?
相比不信任他,其实她更不怎么信任自己。她一贯是没长性的人,喜欢的东西三天两头变。
好比那家书,头两回写的时候她还觉得有趣,写到后面,也难免越来越敷衍了。
这一次来北境,从京城启程的时候,她心中其实没有为即将见到他而有什么波澜,更称不上有多喜悦。
可等到路途一天天近了,她的心里,却反倒生出了一种,仿佛近乡情怯的情绪。
她大概,还是有点想他,至少没完完全全地把他抛之脑后了。
意识到这点之后,赵明臻其实是有些犹豫的。
她如此,那他呢?
他忙于行伍,连给她的信里聊的都时常是打仗的事情,他会不会已经记不起,这些芝麻粒大点的琐碎感情了?
好在,燕渠看她的眼神,完完全全地打消了她的这种顾虑。
果然!
他没有忘记她,还是对她有情。
看出这点之后,赵明臻的唇角微妙地翘了起来。
帐中的灯火燃得很亮,燕渠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虽不知她在高兴什么,倒也勾了勾唇。
——这是梦里不会有的生动,他没有在做梦,他是清醒的。
他收敛神色,道:“外头下着雪,长公主怎么一个人来了?若有要事,召臣去驿馆就好。”
赵明臻已经走了进来,此刻正环视着这座军帐。
地方不小、东西不多,办公和休憩的地方之间拉了帘子来隔。触目可及的地方,都透露着一股森冷的气息,看起来没有什么人气。
燕渠说话的时候,她的脑袋已经探到帘后去看他休息的地方了。
她抓着帘子,转回身道:“那个姓聂的烦死了!一直找借口来试探,我借口说睡下,才打发走他们,驿馆人多眼杂,不好再召你过来。”
“正好来看看你的地方,你平常就歇在这里吗?这榻也太窄了,看着都硬硬的。”
果然是有事来找他。
燕渠垂了垂眼,道:“要日夜守在帐中的时候,都是战事胶着的时候。”
赵明臻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种时候,也睡不了什么好觉。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辛苦了,燕将军。”
燕渠挑眉看她,问道:“长公主顶风冒雪地来一趟,只是来慰劳臣的吗?”
“自然不是,本宫……”赵明臻顿了顿,随即颐指气使地道:“本宫自然是有事找你,你过来。”
取暖的炉子上烫着茶水,燕渠正要给她倒一杯,闻言动作一顿。
她的语气有一股奇怪的庄重,他不解,但还是端着茶走过来了。
“粗茶,长公主若喝不惯,暖暖手也好。”
赵明臻没拒绝,接过了他送上的热茶。
微凉的指稍无可避免地擦过了他的手背,燕渠下意识攥了攥空出来的手心,紧接着,却听到她一字一顿地道:“把衣裳脱了,本宫要检查。”
好匪夷所思的一句话,匪夷所思到燕渠以为自己听错了,讶异地抬眉看她,几乎是反问:“长公主?”
话一出口,方才还有些犹豫的赵明臻反倒理直气壮了起来。
她双手捂在热乎乎的杯壁上,眨巴着眼看他:“快些呀,这里也没有旁人——把衣服脱掉,我要检查,看看你是不是又添了新伤。”
虽然往来信件中,他不曾提起自己受过伤。可她很清楚这人是个锯嘴葫芦,即使受伤,没缺胳膊断腿到上不了前线的程度,也是不会上报的,更不会卖惨。
说到底,赵明臻还是很在意那个他中箭了的梦。
燕渠脸上的神情,随她这一句话变得非常精彩。
“长公主的意思是……”他扬起了锋利的眉梢,眉宇间忽然展露出一点微妙的攻击性:“担心臣受了伤?”
赵明臻哼了一声,以问作答:“你是本宫的人,上上下下若有损伤,难道不是本宫的损失吗?”
她虽嘴硬,到底还是在担心他,燕渠听了却高兴不起来。
本宫的人。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她先前,管她那府上的侍卫,也称作是本、宫、的、人。
他像是喘不过来气似的,提着自己的衣襟拧了一把,随即别开脸道:“长公主的人不少,臣的军中也有几位。”
赵明臻听得出他话里酸溜溜的味道,却没有哄他的意思,反倒一口应下。
“燕将军提醒得对,他们在军中立功,也算是给公主府长脸,本宫是该好好赏赐一番,现在就去把人找来。”
说完,她放下捧着的热茶,侧过身,作势要走。
只是还没迈出几步,身后的男人,忽然就从背后抱了过来。
“你……”
赵明臻的眼睫一颤,还来不及反应,他那铁一般的坚硬臂膀,已经在她
肩上收得很紧,叫她挣脱不得了。
她进这帐中还没一会儿,斗篷上的碎雪都未融,身上还裹着寒气,因此能更清楚地感受到,属于燕渠的灼热气息,是如何无孔不入地将她包裹。
他贴在她耳边开口,声音低沉:“可长公主没去找他们,却是来找的我,不是吗?”
作势要走,本是为了拿捏他,结果却反被他拿捏了回来,赵明臻哪里忍得,咬着牙,立马就踩了他一脚。
她穿着一双羊皮靴子,这一下踩得又实又重。
身后的男人却没有发出吃痛的声音,更不松手,只把她箍得更紧。
赵明臻挣扎道:“你做什么,燕渠!你松开我!”
因为埋在她颈间,他的声音显得有些闷:“别走。长公主,别走。”
闻言,赵明臻拧了两下横在她肩前的胳膊,没好气地道:“你说不走就不走,凭什么?”
身后的男人还是不说话,只低下头,把脸埋在了她颈窝里,蹭了蹭。
不是,一年没见,这人怎么变成这副作派了!
赵明臻被他蹭得毛骨悚然,在他怀里扭了扭,勉为其难道:“你……你松手,我不走还不行吗?”
燕渠附耳问她:“当真?长公主不去找旁人了?”
赵明臻动作一顿,却是不挣扎了。
她垂下眼帘,轻声呵斥道:“你总是在逼问本宫的心思。”
“那你呢,你对本宫又是什么心思?”
拢着她的男人蓦地一颤。
她的手轻轻握在了他的手臂上,却是在试图推开他:“你连一句想我都不肯说,还要我怎么样?”
连她这样不坦率的人,都舍得敷衍地在信里说一句有一点想他,他却吝啬得很。
伏在她颈侧的男人似乎闭上了眼。
她感受到了,他的睫毛轻轻擦过的触感,细微的,濡湿的。
“想……”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喑哑极了:“我怎么会不想你。”
“还有呢?”
赵明臻却不肯放过他,继续追问。
第57章 第57章若隐若现的肌肉轮廓
偌大的军帐内,一片寂静。
侧耳去听,只能听见心跳,映合着帐外大雪纷飞的声音。
燕渠艰涩道:“臣是什么心思,长公主难道不知晓么?”
赵明臻轻哼了一声,朝另一个方向扭过脸去:“不知道。你不说,本宫就什么也不知道。”
想让她去猜他的心思他的想法,做梦。
束在她肩头的桎梏松开了。
燕渠退后两步,在她转身看过来之前,缓缓垂下了眼帘。
他何尝不想宣之于口。
然而表露一点心意和好感的后果,就是那一纸要和他划清界限的契约。
他虽然不知道,她要他签下那些荒唐的“不许”是因为什么,但是本能地猜得到,是因为他靠得太近,近到……让她有所察觉。
即使后来,因为情香的缘故,她食髓知味,又朝他贴了过来。
可那些时刻的相拥,却并不与感情相关。
燕渠的喉结滑了一滑,声音透着一股难言的喑哑:“长公主明知道,臣是因为什么不敢。”
她怎么就明知道了?
闻言,赵明臻皱起秀丽的眉梢,下意识就要反驳他:“你胡……”
只是话还没说完,她仿佛也想起了那纸留在京城的契约,神色一恍。
她好像,是推开过他。
赵明臻极为难得地有一点心虚,但在气势上,她是半点都不肯输的,只嘟囔道:“此一时彼一时,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你还计较这个,小心眼。”
燕渠不说话,只抬着乌漆漆的眼瞳,直勾勾地看着她。
赵明臻受不了他这样看着自己。
分明是一副冷峻的面孔,却露出这样可怜巴巴的表情,给谁看!
她抿了抿唇,赌气般问道:“你光说想我,可你都没有告诉我,到底有多想我。”
反正今天,不管是什么答案,她总是要一个的。
燕渠垂了垂眼,回答的声音很轻:“很想。”
……真的很想。
今日在驿馆前,看清使臣是她的时候,他几乎欣喜若狂。
他原以为,悠长的时间、和漫长的距离,都足以消弭那些喑哑难言的情愫。
毕竟,他从来也不是一个感情丰沛的人。
——当然,这其实未必是一个优点。人活于世,有时候总要有一些值得沉溺的东西,才能过得更值得一点。
可是离开京城后的日子里,她的轮廓却并没有模糊,反倒在他的记忆里,变得越来越明晰。
不论是新婚夜摇曳的大红花烛,还是马背上她高举圣旨,留下的惊鸿一瞥。
一遍又一遍的想念中,他认清了自己的感情。
那两个字虽轻,却很郑重。
赵明臻一下子就熄了火。
真奇怪,不善言辞之人认真说点什么,反倒显得格外真诚。
她抿了抿唇,试探性地朝燕渠伸出指尖。
他不知她要做什么,却没有动。
见他没有拒绝,赵明臻轻轻抚上了他的眉骨。
她的指尖微凉,燕渠的眼睫颤了颤,紧接着,便听见她柔声道:“听到了。”
“我听到你说,你很想我。”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山腰间环绕的云气,勾得人想要穿过它,去看山顶之上的风景。
明明是他自己才说的那两个字,可听她复述一遍,燕渠却又有些微妙的……难为情。
赵明臻本就抬眸打量着他的眉眼,这会儿更是将他细微的表情看得分明,不由轻笑一声,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燕将军现在想收回去,可来不及了。”
她嫣然的唇角微翘,看起来很好亲。
燕渠眼神一晃。
他克制着亲上去的冲动,捉了她摸在他眉骨上的手,拢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赵明臻眨了眨眼,没说话,等他说下去。
“不会的。”燕渠闭上眼,把她的手摁在自己的心口,道:“每一天……我都很想你。”
他其实不怎么会说话,每个字眼都是拙朴的。
可感受到掌心下心跳咚咚,赵明臻的心,却还是跳漏了一拍。
她底气不足地哼了一声,用力把手抽了回来,微红着脸道:“算你识相——不扯这些了,正事还没做呢。”
这人想她都舍不得写在信里,受伤了肯定也都是藏着掖着,肯定也不会好好照顾。
燕渠当然知道她说的正事是什么——装傻都不可能了,因为她的手已经毫不客气地攀扯上了他的衣襟。
他有些迟疑,试图去控制她的手腕:“战场上,磕磕碰碰都是难免,长公主不必如此记挂,臣……”
他何时有过这样吞吞吐吐的时候,分明就是在心虚!
赵明臻瞪他:“你快脱,不然本宫现在就叫军医来。”
说着,她已经把他按进了一旁的圈椅里。
好吧,她已经来军中了,瞒也瞒不住。
燕渠轻叹口气,坐直了,从领口处开始解了起来。
他不怎么怕冷,即使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出门也不过多披一件氅衣,身上穿得并不厚重。
没一会儿,就解得只剩下一件贴身的中衣了。
中衣轻薄,被洗得微微有些泛黄,已经能透出若隐若现的肌肉轮廓。
赵明臻皱着眉,连鼻尖也皴起,似乎是等不及了,径直伸手去解他最后两粒袢扣。
燕渠有些难以忍受,她在这样明亮的光线下,直面他的伤疤,眉眼间的神色变得越发不自然。
“都是些旧伤。臣的身躯丑陋不堪,别吓着长公主才是。”
赵明臻动作一顿,蹙着眉看他,语气很凶:“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
燕渠被她凶得一愣。
她似乎也自觉语气不好,抿了抿嘴,没有说下去。
单薄的中衣很快被她解开,露出了底下健硕的男性躯体,宽肩窄腰、肌肉分明,很有力量感。
他是不怎么容易晒黑的体质,平素规规矩矩掩盖在衣料下的皮肤,在帐中燃得极盛的灯火下,呈现出一种偏浅的麦色。
每一寸都生在赵明臻的审美点上,她却无心欣赏,眼睛只盯着他的腰腹,一眨也不眨。
“你骗我。”她一字一顿地道:“这不是旧伤。”
侧腰往上的位置,有一处显然是刚愈合不久的伤口,皮肉微凸,泛着不均匀的肉粉色。
她记得很清楚,他离开京城时,这里是没有受伤的。
而且……看伤口的形状,当真是中箭了。
已经被她看见了,燕渠此刻反而还算坦然:“只是误中流矢,长公主别担心,没什么威力,已经好全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来月前,打扫战场的时候。”
见赵明臻的视线缓缓下移,大有把他裤子也扒了检查一番的意思,燕渠肩膀一震,迅速拉着中衣两边的衣摆,把自己遮上了。
“是当真无碍,长公主。”他自嘲道:“武人性命轻贱,这点小伤,不算……”
她却忽然呵斥道:“闭嘴。”
燕渠系着中衣系带的手一顿。
“丑陋丑陋丑陋、轻贱轻贱轻贱……”
赵明臻像是把自己说生气了,拿了旁边他脱下来的衣服就往他身上砸:“本宫不许你这样说话。”
燕渠游刃有余地接住了,随即挑了挑眉,反问道:“长公主……难道不这样觉得?”
他自知与她云泥之别,也知道她嫌弃他出身低微,不通情趣。
这些事情,他早就在反复挣扎中接受了。
他居然一直这么想她!赵明臻的瞳孔都放大一瞬,几乎想给他两拳,可想到他这一身伤,却又不知道该往哪下手。
她侧过身去,深吸一口气,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本宫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你我在紫宸殿外第一次见面,那时我是与皇帝话赶话说到那里了,并不是真的厌恶你。”
“你身上的疤痕,我也没有嫌弃过,这些都是你保家卫国留下的烙印,是你的一部分。”
说到这儿,赵明臻又觉得全是好听话,太便宜他了。
想想他方才那副不把自己命当命的态度,她又咬牙切齿地道:“反正,你现在是本宫的驸马,除了本宫,谁都不许看不起你,你自己都不行,听见没有?”
她的话跟冷刀子似的,一把一把往他心里戳,可等燕渠做好准备,一句一句地接下了,却发现,那根本不是刀子,而自己的心,更是早就软作了一团春水。
她说……
她不曾厌恶过他。
燕渠幽深的瞳孔微颤,随即站起身,道:“是我误会了,我该给公主赔罪。”
把话说开了,赵明臻的心情倒是渐渐平复,不过她还是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愠道:“你是该赔罪,还有隐瞒伤情的事情呢!本宫过两日有空再找你算账。”
她虽这么说,心里却惦记着使团里的御医——她此番成行,徐太后都担心得不行,给她配了一串随从,衣食住行无不包含,就连御医都配了仨,连黄监正都给她打包上了!
赵明臻一开始是想拒绝的,不过一想燕渠在这边,边关又缺医少药的,还是带上了。
燕渠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猜不到她在想这个,见她真要走了,终于还是没忍住,握住了她的手腕。
感受到腕上传来的温厚触感,赵明臻下意识垂眸,旋即又扬眉看他,明知故问道:“燕将军这是做什么?”
“外头风雪太大,长公主不若……”
他试探的话还没完,帐外,倏而应景地刮起了一阵狂风。
风声凄厉,像是野鬼哭嚎。
军帐中的烛火,都随着风声颤了颤。
猝不及防的,赵明臻还真有些被吓到了。
怎么比她来时风雪还要大?这么大的风,别把她连人带斗篷一起刮走了吧……
其实在这里休息也不是不行。燕渠虽然是个粗人,没什么讲究,但这大帐内,倒也还算干净整洁。
和谈之事紧切,在路上不方便,所以今日一到驿馆,就去洗沐、更换衣物了,这会儿倒头就睡也行。
她犹豫片刻,还是道:“不行,你这儿地方太小了。”
她刚刚打量的时候就看过了,很窄很窄的一个床榻,绝对不够躺两个人的。
燕渠握在她腕子上的手下移了一点,揉了揉她的手心。
他声音诚恳,目光灼灼:“臣可以和在公主府时一样,打个地铺。”
赵明臻被他这一下揉得手心都有些发麻。她蓦然抽回手,捂着它道:“你……”
风似乎吹得更紧了。
——
帐中的烛火很快被吹灭了。
赵明臻脱了外衣,缓缓躺下。
见燕渠果然规规矩矩地要去他的地铺上,赵明臻咬了咬唇,还是道:“你别睡地上了,太冷了。”
这里到底不是公主府,而是苦寒的北境,即使生了炉火,她脱衣服的时候都觉得很冷。
这儿更没有地龙,铁打的人,也架不住在地上躺一宿吧。
燕渠动作一顿,在黑暗中朝她挑了挑眉:“那臣睡哪儿?”
赵明臻踟蹰片刻:“其实也不是很窄,这榻……你上来,我们挤一挤。”
第58章 第58章“那……臣来服侍公主。……
赵明臻又开始怀念公主府的大床了。
又宽又大,躺七八个她都绰绰有余;木料也是精挑细选的,睡觉的时候能闻到安神的木质芬芳;被褥更是香香软软,每天都有婢女为她熏好。
而现在这张床……
尽管燕渠动作放轻了,她还是听见身下,发出了一声可疑的吱呀。
“会塌吗?”
赵明臻小心翼翼地往里靠了靠。
眼见她都要悬空掉下去了,燕渠眼疾手快,把她一把捞了回来。
“塌倒是不会,就是楔得不太结实。”
只是这么一捞,她的脑袋完全就枕在他的胳膊上了。
燕渠还在思忖,要不要把她重新放好,结果赵明臻已经心安理得抓着他的胳膊当枕头,侧过来躺好了。
她甚至还催促他:“快点,该睡了。”
燕渠就着她的姿势侧躺下,道:“臣还以为,长公主会很不习惯。”
即使他是主帅,这军帐中的条件也非常有限,又或者说,整个北境,能比得上她公主府的宅邸,恐怕都难找。
赵明臻刚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在黑夜里闪着亮晶晶的光:“你知道我从京城赶过来,花了多久吗?二十一天!”
那确实是非常辛苦了。
燕渠没忍住,抬手轻轻拢了一把她的头发。
怪不得她两腮上的肉都瘦了下去,下巴也变得尖尖的,叫人看着心疼。
也不知是他动作太轻,她没有察觉,还是她察觉了也没抗拒,总之,她继续说了下去。
“我都要颠散架了,白天赶路辛苦就算了,有时晚上落脚的那驿馆,简直……还不如就地扎营的时候。”
燕渠低声附和:“可以想象。”
也怪不得她连这矮榻都能接受了,想来是有前面更恶劣的环境做对比。
赵明臻靠在他大臂上嘟囔:“要不是有要事在身……”
她虽说着该睡了,但看起来并无睡意,显然是到了新环境的新鲜劲还没过。
燕渠其实和其他人一样有些好奇,于是问道:“此番和谈,陛下怎么会派公主来?”
她自小便养尊处优,出过最远的门,大概也就是游猎去京郊;从前涉及的政治活动,也多是以“太子姐姐”这个身份参与的。
赵明臻没回答,燕渠以为是自己问得唐突,垂眼去看臂弯里的她是什么表情。
结果正好看到她伸出食指,审慎地、往他胸口戳了戳。
燕渠:……
察觉到男人的沉默,似乎还在低头看她,赵明臻动作一顿,却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又戳了两下。
她倒打一耙:“谁叫你离本宫这么近的。”
饱满的胸肌都快贴她脸上了,戳一下怎么了!
她刻意胡搅蛮缠,想来是因为行程的目的,不便告诉他了。
燕渠心下微黯,也没追问,只微微昂起头,用下颌
去贴她的发顶:“可我还想更近一点。”
被她逼出了点真东西之后,这嘴硬的死男人总算是能张嘴了。赵明臻鼻子出气哼了一声,却也顺着他的动作,往他身上又靠近了一点。
她这驸马的臂膀,靠着倒是很叫人安心呢。
明明此刻帐外风雪声声,卧下的这张矮榻也不甚牢靠。
“不只是皇帝的意思。”她贴在他胸口说:“我自己也想走这一趟。”
燕渠本已经闭上了眼,闻言,不由缓缓抬眸道:“长公主主动要来?”
“是呀,但你可别自作多情,我不是为了你来的。”
燕渠本还没有这么想——或者说也不敢这么想,但听她这么一说,反而拿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促狭地道:“好。臣知道了,长公主绝不是为了臣来的。”
赵明臻撇了撇嘴。
她确实不是为了燕渠而来,这世上还没有一个人,值得她这样千里奔袭,但是来的路上,想到北境有他在,到底还是踏实不少。
“乌尔霄汗国想要议和,这个使臣的身份就不能太低,否则显得我们大梁没诚意。算来算去,本宫的身份最合适了。”
“而且……”她顿了顿,眼中有夜色也掩藏不了的神采:“使臣持节,本就代表着一种权力。在离京之前,在我长公主的身份以外,还额外被加封了鸿胪使的官职。”
她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展示权欲与野心,随即又问道:“对了,这次的和谈,身为主帅,你有什么想法没有?出于局势,有没有一定要咬死让他们接受的条件?”
虽然在离京前,该商定的都和皇帝商定了,但具体的情况,还是要根据前线的实际来。
确定要在这种时候谈公事吗?
燕渠沉默一瞬,还是答道:“北狄的万俟浚必须交给我们。”
赵明臻思忖片刻,问道:“他很危险吗?还是说这些年在战场结的仇太深,要杀了他告慰北境军民?”
“不只是。”燕渠与她解释:“北狄是我们的叫法,实际上,是由大小多个部落聚成的。”
“让他们凝聚在一起的,是他们部落共同信奉的神教。这个万俟浚是他们的神子,也正是因为他的身份,他才对先后逃到乌尔霄汗国的北狄人有号召力。”
来之前,赵明臻也狠狠恶补了北境的局势。她若有所思地道:“明白了。得绝了所谓神教的传承,才能真正防止北狄卷土重来。”
“来之前,皇帝的意思也是,我们大梁接受的,必须是‘乌尔霄’的和谈,而不是‘北狄’的。要乌尔霄承诺……”
还没说完,赵明臻的话音却戛然而止。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有东西正威胁着她。
她的瞳孔蓦地一颤,下意识往后靠:“等等,你做什么!”
一回生二回熟,燕渠熟练地把她捞回了自己胳膊上,随即用一种很无辜的语气说了实话:“长公主这可就冤枉臣了,臣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我在说正事!”赵明臻据理力争,只是整个人都在他怀里,据理力争也显得底气不足:“你居然……不知廉耻!”
燕渠默不作声,只把她往怀里塞。
他不觉得有什么好辩解的。
再清正的男人,在看到自己的妻子时,也难免会有些不堪的肖想。
何况此时温香软玉在怀,她完完全全蜷在他的臂弯里,还把一双冰冷的脚,肆无忌惮踩在了他的腿肚子上。
赶在自己被他的胸口闷死之前,赵明臻双手捂住脸,挣扎道:“不行,你都没有……”
掌心下,脸已经红得要爆炸了。
她自己最清楚,她其实也……
分开了这么久,她自然也是想的。所以在离京之前,她悄悄带上了新婚前准备了但是没有用上的鳔绡。
但是今夜来找他,她绝对不是为了……这一趟过来,就没带那玩意儿!
而燕渠不知道今天迎的使臣是她,也不可能提前吃好药预备上。
她的“不行”,抗拒的显然不是他本身。于是燕渠心安理得地摘开了她掩面的手,低下头去吻她。
早就想亲她了。
从她踏进这座军帐起,他就很想把她押在怀里,亲得乱七八糟。
现在,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她滚烫的脸颊贴着他,被他吻得轻喘连连,即使他松开,也要微微启唇才能呼吸,而原本生硬地抵在他心口的手,更是早没了力气。
赵明臻心跳很快,可是眼前的男人显然却并未餍足,察觉到他又要展开一轮新的攻势,她用最后的理智,努力推开了他一点。
“不可……你再这样唐突,本宫、本宫真要生气了。”
说到后面,她几乎有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如果他真的敢不顾她的意愿,今晚过后,她绝对要把他的皮剥了!
他似乎真的被她斥退了些,随即松开了扣在她腰间的桎梏。
只是还不等她舒一口气,已经支起身的燕渠,忽而又朝她俯身过来。
他温柔地扣住了她的一双手腕,去吻她的唇角,而后轻声道:“那……臣来服侍公主。”
第59章 第59章如此温驯地在她身前俯首……
帐外,呼啸的风雪声依旧。
燕渠压低了嗓子说话时,声音很蛊。
等赵明臻糊里糊涂地明白,他在说什么之后,事情俨然不受她的控制了。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帐中没有点灯,但是毡帘并不严丝合缝,会有雪光溜进来。
赵明臻别扭到根本不敢看他,可是被子早不知道蹭到哪去了,她只好拧着自己,像鸵鸟一样,试图把脸埋进枕头里。
这是军帐,并不是温暖的公主府,未得衣料掩蔽的雪肤很快就感受到细微的凉意。她想蹬他,反倒被他架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燕渠俯视着她,单手抓着她一双腕子,黑白分明的眼眸里蕴满了攻击性:“别动,长公主。”
“你还管起本宫来了!”他的眼神好像要吃人,赵明臻不自在极了,勉强虚张声势了一句,声音便软了下来:“你别……”
话没说完,他又俯身亲了过来。
拒绝的话被堵了回去,炙热的吻让她忽视了奇异的饱胀感。这一次他放过她放过得很快,轻松得逞之后,抬手送到她眼前,附耳与她道:“你瞧。”
他的语调里,夹杂着一丝上不了台面的雀跃——
这片雨泽至少说明,他与她之间,不是他一厢情愿,不是吗?
她眼尾都烧红了,破罐子破摔地闭上了眼:“你要么就快点,别磨磨唧唧的。”
“好。”燕渠轻笑一声,贴了贴她发烫的面颊,“殿下金口玉言,臣自然遵旨。”
能不能不要在这种时候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
她悲愤极了,想咬他一口——最好是见血的那种,而他像是察觉到了危险,忽然松了她的手腕,连肩膀也沉了下去。
她看不见他的脸了。
意识到即将发生的某种更逾矩的可能,赵明臻的瞳孔剧烈地闪动了起来,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绷紧了。
她本能地想要抗拒,脊背间却因为这种可能,诚实地攀升起一股难以自抑的酥意——
明明在外也是一个说一不二的大将军,此时此刻,却愿意,如此温驯地在她身前俯首。
“燕……”
看不见他,她心里没底,启唇想要唤他。
帐外又是一阵寒风惊过,燕渠自她战栗的胫前缓缓抬眸,如有实质的视线,顺着不见天日的皙白一路往上。
“是骑马伤着了?”
他哑声问她,有些粗糙的大手轻轻抚过那些快要擦破皮的地方。
赵明臻偷眼望他。
见他目光越发幽深,也越来越不像是爱怜,她心生惧意,不自觉抓紧了被单,乖巧地回答他:“坐车太慢了,赶不及。连骑了好多天的马,腿上都擦破了,疼……”
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几乎像是在和他撒娇,她抿住唇收了声。
太坏了,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关心这些?总感觉,他是在刻意混淆这些接触,与感情的界限……
可是在马背上颠簸久了,经不起磋磨的、細嫩的皮肤磨得破皮泛肿,腿側是真的很痛。
复杂的情绪难以厘清,身体的感受却不会骗人。赵明臻晕晕沉沉地想,别的暂且不论,但她好像、好像真的很需要,有人来给她上药。
就像现在
这样。
粗粝的触感从痛处传来,一路碾转到谷实。温热、湿濡,却又有一点清凉,像是薄荷味的药膏,用掌心的温度化开了之后,轻轻匀在了上面。
她的所有感受,似乎都是可以被眼前这个男人包容的,不论她有多么任性骄纵。
他这般卖力,她是不是也该给他一点甜头?
她仰着秀颀的颈项,迷迷糊糊地想着,攥在被单上的手松了,朝他的发顶伸了过去。
她轻轻捋着他的头发,一声声地叫着他的名字,仿佛一种奖励。
意识渐渐混沌,恍然间她已经分不清楚,她是想他、想要他、还是想要去喜欢他。
……
赵明臻睁眼时,天光只乍亮了一点。
她睡得很好,张嘴就是一个饱足的哈欠,一收下巴,见某人的胳膊还是垫在她脑袋下面,安安稳稳地又合上了眼眸。
燕渠从背后拥着她,颌骨贴在她的后脑勺上,她的小动作,自然是都能察觉的。
“醒了?”
他凑得更近了些,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耳廓。
“没有。”赵明臻闭着眼睛乱答,紧接着却“嘶”了一声,掙扎着支起身:“头发!你压到我头发了!”
她的头发生得很好,乌黑浓密,却不显厚重,披散下来的时候,和山水画里的泼墨一般。
燕渠见过几回她在睡前倒腾她这宝贝头发,听到这声惊呼,很有眼力见地退开了些。
赵明臻拢顺了自己的头发,才舍得回头看燕渠一样。
只是一想到昨晚的荒唐,她又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不去看他高挺的鼻梁,还有那锋利的薄唇。
“你倒是神清气爽呢,燕将军。”
她不无愤愤地想,舒坦的明明是她,他都没有……也不知道在高兴些什么!
燕渠起得很利落,还把衣桁上她的衣服拿了过来,闻言挑眉道:“昨晚,长公主不是这样答应我的。”
他怎么好意思提昨晚的?
吊着她哄着她……让她答应他的要求!
赵明臻捂住耳朵:“好了好了,叫你燕渠就是了,不知道以为你的名字多好听呢,巴巴地求我来叫。”
燕渠的动作很快,两句话的功夫上衣就穿好了:“好听有什么用?长公主叠声叫臣的名字时畅快,不就够了?”
脸颊又开始烧烫了,这会儿可不比晚上有夜色遮掩,赵明臻万不肯继续丢脸,于是努力转移话题,辩驳道:“我就叫‘燕将军’怎么了,你还一直喊‘长公主’呢。”
……等等,好像掉到他的圈套里了。
赵明臻一惊。
果然,这个战场上用兵如神的男人勾唇笑了一下,图穷匕见:“臣听说,长公主有一个小名。”
似乎是臻臻什么的……
赵明臻讶道:“你怎么知道?”
“婚前太后单独召见,听她顺嘴说了一句。”
赵明臻垂眸摸着自己的发尾,不肯答应:“小名都是长辈喊的,你喊了怎么算?不行。”
燕渠往榻前走了过来,试探地道:“那……”
赵明臻现在有点不想看到他的脸——一想到他用这张冰山般冷峻的面孔干了什么,她现在都想要尖叫。
她坐在榻边扭了扭腰,道:“名字取出来就是让人喊的,本宫从来也没不许你喊。”
这是同意了?
燕渠轻抬唇角,声音中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明、臻。”
见他跃跃欲试,似乎还想再喊,赵明臻别扭道:“听到了听到了,你念经呢。”
之前她偶尔也会连名带姓地喊他,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这会儿,她却蓦然发觉,唤彼此的名字——特别是她女儿家的名字,似乎是一件比床笫间的琴趣还要更亲密的事情。
她抿了抿唇,不自在地嘱咐道:“只许你在没人的时候这么叫,听见没?”
能偶尔喊两声,燕渠已经很满足了,闻言只低笑道:“我自然记得。无论人前人后,长公主依旧是臣的长公主。”
——
白日里,还有不少正事要干。
赵明臻身份高贵,乌尔霄这边派来求和的使臣只是一个中层将领,不够格见她——当然,这座汗国的头领也不可能冒着风险进入到大梁的掌控内。
在得知大梁长公主作为天子特使来到的消息后,两方就开始互派使节,商议要在中间地带扎营搭台,以待见面。
乌尔霄那边自然是急切的,他们被扣在了这里,只被燕渠这边放走了不到十之三四的兵员,粮道被堵截后,完全靠的是之前省下的粮草,都开始宰杀战马了。
大梁这边好些,但是也好不了太多,虽然暂时停战,但是这么多异族甲士屯兵在此,晚上做梦都得留一个眼睛出来,同样要花费人手与精力。
相对来说不同的,其实是士卒心气上的区别。
一边是千里奔袭来吃瘪,拉锯一年也没讨到好,一边是保家卫国收复失土,虽然打得艰难,可总算是稳住了胜果。
在乌尔霄的大力促成下,再加上大梁这边也不想拖到过年,两方会洽和谈的时间,很快就定在了三日后。
这几日,赵明臻忙得团团转,尽管此行带了很多属臣,也有礼部的官员随行,有的是人给她做杂活出主意,但是真到拍板定责的时候,还是得她来权衡。
燕渠同样没得好歇。局势如此剑拔弩张,和谈只是乌尔霄不得已做下的抉择,始终要提防他们反咬一口。
尽管搭台的地方更靠近大梁的掌控范围,还是要加紧布防,以防万一。何况,还事关赵明臻的安危。
他唯一能松口气的时候,就是这几日晚间。
赵明臻把使团里的御医派了过来,盯着他好好治伤调养。
燕渠对自己的身体其实并不是很在意。或者说,武人见惯了生死,在这方面总是要麻木些。
皮肉长好了就是万幸,至于会不会隐痛,日后又会不会牵扯到哪里,他是没有兴趣去管的。
但是那晚赵明臻扒了他检查时,露出的生气实在是叫他不敢不依从——总感觉他要是再说一个不字,她真能给他一拳。
不过,他也不是阳奉阴违的人,何况她如此关切,就都依她安排的去做了。
虽然他其实还是骗了她。
战场上穿着甲,若只是流矢可击碎不了。是有北狄的刺客,藏在尸体堆里,趁打扫战场时,朝他发弩。
他结下的这些血海深仇,除非他死,否则只要还有一个北狄人活着,就都是到不了头的。
一眨眼,就到了约定的和谈之期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赵明臻召集所有人,最后确认了一遍有关的事宜。
燕渠是此战的主帅,自然也在场。她却和之前一样,一眼也没多瞧他。
倒不是她有心疏远,只是燕渠在外表现得越威严冷肃,她越是会想到三天前的那晚,他贴附在她耳边,那些不正经的踽踽私语。
其实燕渠此刻心情也差不多。
赵明臻在人前越是高高在上,展露出长公主的气度,他便越忍不住想起,高山上经久不化的皑雪,是怎么融在了他掌心。
连私下里交谈的时间都没有,这样的场合显然不适合想入非非,所以两人很默契地,回避了彼此的目光。
只是两人这副对彼此避若蛇蝎般的态度,落在有心人眼里,显然就是,长公主与驸马感情不睦了。
临阵前的商议结束后,赵明臻正要离开,身后,却忽然有人叫住了她。
“长公主——”
赵明臻顿足,回头看到一张这几日还算脸熟的面孔,不无讶异地道:“聂公子可有要事?”
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若无要事,他就可以闭嘴了。
聂听渊朝她拱了拱手,恭谨地垂眸道:“
明日就要和谈,本不该来扰长公主,只是……”
赵明臻素来是急性子,见他卖关子,连敷衍的兴趣都没有,转身就走。
聂听渊神色一僵,继而快步赶到她身侧,道:“长公主请留步,实在是事关燕将军和明日的和谈,我今日,才贸然……”
赵明臻眉心一跳,终于是抬眼,正视向他:“明日的和谈,与北境军民自然都有关,你单拎燕将军一人来找本宫,是什么意思?”
聂听渊温雅地笑笑,做出了“请”的手势:“事涉机要,长公主若想听……不若,随我移步片刻。”
第60章 第60章好好看看你
赵明臻虽未挪步,可也没有径直离开,聂听渊保持着笑容,继续加码道:“陛下为长公主与燕将军赐婚,也有一年多了,只是不知,长公主对他的了解有多少呢?”
赵明臻的眼神终于落在了他身上,却是道:“相比燕将军,本宫对聂公子,更不熟悉。”
她对此人的了解,除却当年的旧事,便只有去年宫宴后那场尴尬的相遇了。
也不知是不是这第一回见面的场合与时机不对,在那之后,她再见到此人,心下再泛不不起一丝对当年那个英雄的微妙涟漪。
聂听渊则道:“我如何不论,燕将军可是长公主的枕边人。枕边人不知底细,长公主不觉得……有些可怕了吗?”
赵明臻眉梢微挑。
这人像是打定了主意,非叫走她不可……
和谈当前……他的目的是什么?
她清楚的是,对于这场和谈,聂家表现出的态度始终都很模糊暧昧。
一方面,聂家的部曲确实也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消耗良多;另一方面,聂修远野心勃勃,想要割据一方、彻底摆脱朝廷控制的心思始终未变,天下太平,不会是他所期望的。
“聂公子与本宫有正事相商,何必躲躲藏藏。”有先前的教训,赵明臻自然不会随他单独离开,扬手与跟在她身后的越乔道:“把营帐附近的人都请出去,我们就在这儿聊。”
说话的功夫,赵明臻已经自顾自又坐回了刚才的位置,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还如法炮制地朝聂听渊示意了一个“请”的手势。
她神情矜傲,道:“明日便要和谈,本宫只有半炷香的时间。聂公子,请吧。”
想牵着她的鼻子走,那是不可能的。
听与不听,主动权在她的手里。
局面没有朝聂听渊想要的方向发展,他的表情有一瞬僵硬。
这位长公主,似乎并不是那么的好拿捏。
见状,他很快收敛神色,没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燕将军的身世有异,故而今日来向长公主禀报。”
赵明臻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燕将军的家人,不是同你的亲弟弟一样,如今都在京城吗?”
难道是要说燕渠并非燕家亲生这件事情?
但本就是泥里刨食的出身,说句难听的,再低还能低到哪里去?又不是什么高贵血脉,是不是捡来的,一点也不紧要。
聂听渊打量着赵明臻的表情,见她眼神中有意外,心中便有了盘算:“看来燕将军……是没与长公主交底了。”
他注视着赵明臻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他并非大梁人士,身上流淌着的,是异族的血脉。”
此话一出,营帐中忽然就静了下来。
赵明臻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不可思议的表情:“你在说什么浑话?”
她原以为,这姓聂的暗戳戳地来找她,是想说些挑拨离间的话。
她心里也清楚,将军的大义之外,燕渠自然有他残忍的一面,只是从未在她面前表现过而已;
至于做驸马的私德,他既然剖白过,而她也选择了相信,就不会再去怀疑。
但是……
不论如何。
赵明臻很快平复下心情,冷冷道:“燕将军是我大梁的股肱之臣,才率北境军民吃下这一仗,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些污蔑诋毁的话,本宫不想再从任何地方听见。”
“若不是敬聂公子你也是英雄,否则,单凭你在和谈的关口,这样挑唆是非,本宫直接就可以治你的罪了。”
她没有追问,就定了性,倒是比聂听渊预想得更果决。
“长公主息怒。”惊雷已经抛下,他反倒显得不紧不慢了起来:“若非事关北境大局,我也不敢冒犯。只是……您想一想,如若这个消息传扬出去,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赵明臻皱着眉:“说了这么多,你的证据呢?”
正因为知道这个事情若是真的,会掀起多大的风波,所以她才想都没想,就要扼住聂听渊的这个说法。
聂听渊继续道:“燕将军并非那户人家的亲子,此事虽知者寥寥,但也不算太机密。”
“只是听闻燕将军将尚公主之后,我想着这些年,蒙长公主恩赏颇多,便着人查了查当年的事情。”
赵明臻瞥了一眼旁边快烧了半炷的香,不耐烦地道:“直说你的证据。”
她是记恩的人,也可以说是,不愿亏欠别人。
那年得以免于和亲之后,她没有忘记这份恩情,四时节礼,都会有一份从公主府送来北境。
但她现在并不相信,眼前这人会因为这种原因去调查燕渠,无非是托词。
聂听渊继续道:“他被燕家收养的确切时间,已不可考。北境失去孩子的父母、又或者失去父母的孩子,都太多了,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头绪。”
“可今年,与乌尔霄汗国的仗打了起来,倒叫我听说了一件他们那边的故事。”
“据说,在二十多年前,他们那时的汗王,有一个王妃是中原女子。她思念故土,思念到发了失心疯,把自己襁褓中刚生下的孩子,逐水放了出去,希望他能替自己看到故园的风景。”
赵明臻略抬了抬眉,道:“本宫觉得,这个故事,更适合聂公子拿上惊堂木,去茶楼里说一说。”
仿佛志在必得一般,聂听渊不以为忤,只继续道:“故事自然是有美化的。这汗国的大王,自然不能说自己强掳女子,最后还没有征服她,反倒叫她跑掉了。”
赵明臻冷笑一声道:“你的证据,不会只是这个故事的时间,能对上吧?”
聂听渊低眉笑笑,道:“我原也只当笑话,只是后来……又看见了几张乌尔霄王族的画像。”
“至于其他证据……和谈在即,长公主不若先放宽心。毕竟那乌尔霄的王子,明日就会到场,长公主见了,若心有计较,再来找我确认也不迟。”
听他这信誓旦旦的口气,赵明臻的眉心蹙得更深了,道:“这就是你今天来找本宫的原因?”
她原想继续反驳——
就算真的长得相像又如何,谁又不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单凭这一点根本不能说明什么。
但是……
他似乎手里还有其他的东西,与燕渠的身世有关。在套出来之前,也许虚与委蛇才是上解。
她把其他驳斥的话吞了回去。
聂听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表情,他拱了拱手,道:“是。燕将军身份紧要,还请长公主仔细考量,以大局为重。”
赵明臻深吸了一口气。
平心而论,如果、如果燕渠的身世,真如此人所说……那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最后,她只绷着脸道:“本宫是大梁的长公主,用不着你提醒,自然会以大局为重。”
“但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如果叫本宫在其他地方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也别怪本宫不讲情面。”
——
北境的夜色,比京城的要浓重许多。
明日便要与乌尔霄进行和谈,尽管已经做足了准备,赵明臻心里,难免还是有些忐忑。
而聂听渊说的那些话,更是叫她心乱如麻。
她没有信,也没有完全不信。
今晚没有下雪,是一个晴夜。她睡不着,便想去下榻的驿馆院中散一散——
驿馆的人原不知使臣是长公主,在知道是她以后,把布置的规格还往上再提了提,恨不得把院子里的地都擦得一尘不染。
只是她刚要抬步,却发现窗纸的角落上,有一道人影闪现。
她神色一凛,下意识抄起了袖中的短刀,喝道:“谁在外面!”
窗外的人影顿住:“……是我,殿下。”
是燕渠的声音。
赵明臻松了口气,紧接着,她皱着眉打开了窗户。
“大半夜的,你不睡觉,来
我这里做什么?”
浓墨般的夜色中,燕渠与她对视一眼,旋即又别开了目光,道:“方才去军营,再检查了一遍明日的布置,回来时……刚好顺路。”
赵明臻唇角轻抬,道:“好,顺路。那你怎么顺路到我墙根底下了?”
燕渠沉默片刻,还是诚实道:“有点担心。”
赵明臻倚在窗台上,把玩着短刀的刀柄,闲闲道:“我又不是草包,再说了,乌尔霄要是有胆子动手,也不会磨这么久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
燕渠看见了窗台上的那把短刀,挑了挑眉道:“长公主把它带来了?”
不细看已经有点瞧不出来了,这是当时他赠她的那把。
她把原本随意缠绕的牛皮换掉了,改配了一把正经刀鞘,刀柄上还镶着宝石。
赵明臻没抬头看他,随口道:“路途遥远,带着防身总是要心安一点。”
她垂着眼帘,神色看起来有些恹恹的,燕渠以为她是困了,便道:“天不早了,早些睡吧,我先……”
见他似乎要走,赵明臻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他:“等等。”
燕渠本也还没抬步:“怎么了,长公主?”
赵明臻抿抿唇,朝他招招手,道:“你过来,我……我要好好看看你。”